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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五章 尽人事,听天命

    说出“凶多吉少”四字之后,阿燕瞥见李渊脸色铁青,似要发作,立即跪伏在地,身子还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病房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就连守侯在连屏风外的御医们也纷纷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丁点动静。

    李曜思及此前自己在殿前看到的情形,怕李渊再次迁怒于人,连忙扶起阿燕,并将她护在身边,然后装作完全没有感受到李渊的情绪变化,语气平静地问阿燕:“你给我说一说脉象吧。”

    阿燕抬眸朝李曜递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垂下螓首,尽量用不高不低的清晰声音说道:“脉来歇止,止有定数,不能自还,良久复动。”

    李曜一听这话,不禁脸上闪过一丝忧色,脱口而出:“心律失常?”

    “是。”

    虽然“心律失常”是后世才诞生的词汇,但意思非常直白,旁人自是一听就懂,李渊顾不得形象,蓦地跪倒在榻边,抓起万贵妃的手腕,兀自把起了脉。

    过了一阵子,李渊面色惨白地收回了手,问李曜:“明昭,你可有把握救活你姨娘?”

    李曜认真说道:“此脉象为‘代脉’,乃是脏气衰微之兆,倘若万姨娘能够醒来,儿或许还有五成把握,可若是万姨娘不能醒来,只怕神仙也无可奈何。”

    李渊又问道:“那么……你有让她醒来的法子吗?”

    正说着,女医澄娘抱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李曜忙对李渊答道:“儿以为眼下只有这针灸之法可以一试。”

    李渊看了一眼神色紧张惶恐的澄娘和阿燕,对李曜说道:“我守在外面等你消息。”

    李渊出去后,李曜立即吩咐阿燕和澄娘二人按照她的要求对万贵妃进行艾灸,自己则在艾炷熏热后的部位进行施针。

    忙碌了约莫半个时辰,李曜冲着屏风外扬声道:“巢太医,请速派人去配置一罐敷药,具体材料为菉豆粉十斤,蜂蜜三斤,连翘粉二两,滑石粉、白芷粉、白芨粉各八两,搅混均匀即可。”

    巢元方此前听到阿燕所陈述的脉象,这时再听李曜道出的材料,精通医道的他顿时就猜出李曜打算做什么,心中大震之下,与身旁的侍御医许胤宗对视一眼,发现这位老友的脸上也尽是惊色。

    李渊见巢元方发愣,有些不明所以,遂沉声问道:“元方怎么了,难不成你记不住明昭这副药的配方?”

    巢元方敛回神儿,额角尽是冷汗,忙应答道:“臣记住了,这就亲自去配。”

    “臣去助巢公一臂之力。”

    巢元方刚走出房门,许胤宗向皇帝请示一声,也紧随其后。

    ……

    ……

    巢元方和许胤宗出了延嘉殿,各自坐上肩舆,一路无话。

    来到位于门下省的尚药局,许胤宗等抬舆的宦官离去,立即快步挡住正要迈入大门的巢元方,将对方拽到附近一处偏僻的墙角,低声问道:“元方,你怎么看?”

    巢元方环看四周,见左右无人,才道:“护国公主所列的配方明显是作排毒之用,贵妃此病必有蹊跷啊。”

    许胤宗紧张地道:“其实,某也是这般想的……再联系现在护国公主所作的针灸疗法,你说万贵妃她会不会是……被人下毒了?”

    巢元方神色凝重地点头道:“我看大有可能!”

    许胤宗心中不觉愈发忧惧,他的长子许景辉就是这尚药局的奉御,许景辉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常利用职务之便从二弟许开济所开的药行“橘井堂”里采购药材,而他许胤宗本人又是侍御医,近年来没少给万贵妃诊过病。

    由此可以想见,如果万贵妃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许家父子三人定然全部都会受到牵连,到那时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可能都是轻的,搞不好天子一怒,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巢元方看到许胤宗头上冷汗涔涔,不由想起对方可能面临的处境,心中立时了然,他指着尚药局的门口,沉声说道:“事已至此,许公还是莫要想太多了,或许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短暂密谈结束,二人齐齐进入尚药局找到许景辉,把万贵妃的病况、护国公主的艾灸疗法、开出的敷药方子及他们的看法都一一说了,许景辉听罢,整颗心都差点凉透了:“阿耶,贵妃平时养气的用药都是儿配制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许胤宗看了一眼写好的药方,叹道:“护国公主的治病手段一向非同寻常,我等就照着她的安排,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护国公主所开药方里的材料都很常见,制作起来也很简单,可巢元方、许胤宗、许景辉三人却丝毫不敢大意,为了防止有人动手脚,从抓药、配药、再到制药,所有活儿都是他们自己分工去做,包括装药用的罐子都是再三检查后才放心使用。

    ……

    ……

    李曜做完了万贵妃的针灸治疗,一走到屏风外面,巢元方就递来一个大药罐:“请贵主过目。”

    李曜揭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绿色的药膏,涂在手背上感受了片刻,确认没有异样,这才轻轻点头:“不错,此药做得极好。”

    她将药罐交给侍立在侧的阿燕,对包括李渊在内的所有男子说道:“还请父亲及诸位暂且回避。”

    “好。”

    李渊答应一声,朝几位御医挥了挥手:“诸卿都随朕出去吧。”

    等李渊等人离开房间,李曜命阿燕和澄娘将药膏均匀地涂满万贵妃的全身,然后静静等待。

    阿燕紧张地搓了搓手,捏着搓出来的一根绿条儿,犹豫了一下,向李曜小声问道:“贵主,这个能吃么?”

    没想到这位姐儿居然能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话来,不由蹙眉道:“吃一点是无妨的,你为何问这个?”

    阿燕艰涩地道:“奴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蜂蜜的滋味,我怕贵妃万一没救过来……”

    阿燕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只将绿条塞入口中,眼眶滑落两行清泪,竟一边抿着东西,一边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曜暗暗一叹,这些女医可比不得后世的女性医疗工作者,她们其实都是从掖庭里的官婢中挑选出来的,如无特殊情况,女医们将一生无夫无儿无女,并只能终老于宫中。像蜂蜜这种古代奢侈品,品秩较低的嫔妃一年都享用不了几次,何况是阿燕这样身份卑微的可怜女子。

    而且,李曜还没有自信到依靠如此落后的医疗条件和极其有限的抢救措施,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把万贵妃的性命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澄娘显然也很忐忑,怯生生地问道:“贵主,我们还须等多久,此药才能见效呢?”

    李曜给了她一个很干脆的回答:“尽人事,听天命,我也不知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如释重负

    等待是漫长的。

    室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掌灯的时分。

    覆在万贵妃身上的绿色药膏几乎完全凝固了,呈现出密如蛛网般的龟裂纹路,一如雨后的湿泥变成了干涸的土片儿。

    安静许久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澄娘极力压低的语音:“贵主……已经四个时辰了。”

    榻上,李曜双目微阖地坐在万贵妃身侧,听得一声轻唤,抬起低垂的睫毛,一双深邃的眸子淡淡地看向澄娘,只吐出两个字:“莫急。”

    “是。”

    待澄娘应声退到一边,李曜又恢复入定般的状态,澄娘又瞥了一眼神思恍惚、情绪低落的阿燕,顿觉时间更加难熬了。

    只是澄娘并不知道,李曜表面上虽然泰然自若,实际上却已在做最坏的打算。

    李唐开国以来,淑、贤二妃一直虚位以待,若是万贵妃不幸罹难,四妃就仅存尹德妃一人,可尹德妃无论能力还是品性都无法服众,皇帝势必另外选一位妃子接替万贵妃打理后宫事务。

    很多时候,危机总是与机遇相伴。对于志在整个天下的李曜来说,万贵妃中毒事件的真相包括何人下的毒、谁是幕后主使、何方获利等等,都不是当前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应优先考虑如何维持和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优势地位。

    李曜正寻思着介入后宫嫔妃升迁的法子,室内地板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娥走了进来,澄娘和阿燕本来也是伺候人的宫婢出身,见状赶紧搬来一张案几,帮忙布置饭菜。

    “贵主请用膳。”

    待得两位小宫娥盈盈离去,李曜转眸一扫澄娘、阿燕,见二女缩在屋角各自捧着半张胡饼啃咬,心中忽生怜意,开口说道:“你们过来陪我一起吃。”

    一份吃食三人同享,这顿晚膳自然吃得很快,李曜放下碗筷,想要宽慰她们,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毕竟万贵妃此番中毒,这两位女医也摆脱不了嫌疑,无论万贵妃是否身死,她们都会是调查和审问的对象。

    收拾完碗碟,阿燕下意识瞅了眼躺在榻上的万贵妃,不由手上一松,碗碟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几声脆响。澄娘刚要出声责备,却见李曜已扑到榻边,伸手撕去万贵妃眼皮上的绿色药泥。

    澄娘浑身一震,把手里的矮几往身旁一放,与阿燕一起冲到李曜身旁,齐声呼唤:“贵妃!”

    万贵妃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扫过激动得眼泪汪汪的澄娘和阿燕,旋即落在李曜的脸上,轻轻笑了笑:“明昭,你果然来救老身这条命了。”

    李曜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万贵妃能活过来,自然比她另外在皇帝后宫里培植起一个新的合作者更省事省心。

    李曜刚还以微笑,忽然发现万贵妃双眸里的瞳孔似乎有些不正常,又立刻变得一脸肃然,将手指搭在万贵妃的手腕脉搏上,把了好一会儿的脉,才道:“眼下姨娘暂无性命之忧,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随后,李曜扭头对澄娘、阿燕吩咐道:“你们都别愣着,快些为万贵妃净身吧。”

    澄娘和阿燕忙不迭地抹了眼泪,仔细将万贵妃身上的绿土皮一一除去,用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干净,等她们帮万贵妃穿好衣物,李曜走出房间,向守在屋外的李渊和几位御医宣布道:“贵妃没事了。”

    话音一落,李渊便冲入房内,李曜扫了眼巢元方、许胤宗等人:“你们不用进去,暂在这里等候。”说罢转身而回。

    李渊握住万贵妃的手,问道:“椿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万贵妃艰难地挂起一丝笑意:“感觉还好,不知妾身昏睡了多久?”

    李渊道:“从昨日午后算起,约莫十六个时辰。”

    李曜在一旁插口道:“姨娘刚脱离危险,身子极虚,还是莫要说话,多多休息才是。”随即心中一动,又吩咐两位女医:“你们也去歇息一下吧,顺道通知林娘子送一碗粟米粥过来。”

    “喏。”

    澄娘和阿兰二女如释重负地去了,李渊急忙问道:“莲华,你姨娘究竟患了何种急症,你又是如何治好的,可否对为父细说端详?”

    李曜在他耳边低声答道:“姨娘中了奇毒。”

    李渊身形一震,又惊又怒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狗胆包天,竟妄想毒杀你姨娘?”

    李曜颔首:“千真万确。”

    李渊丝毫不会怀疑女儿的话,不由气得胡须乱抖,咬牙切齿地道:“为父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将其碎尸万段!”

    原本已在阖目养神的万贵妃一听这话,忍不住睁开眼睛,提醒道:“陛下请小声些……外面有人。”

    “朕晓得了,椿娘好生休息吧。”

    李渊为万贵妃理了理被衾,然后领着李曜走进偏室,又道:“你继续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曜把万贵妃如何向她求救之事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李渊听得耸然变色,沉声道:“你可有从中找到线索?”

    李曜轻声道:“儿只是对症施救,好在姨娘吉人自有天相,最终化险为夷,不过……”

    她顿了一顿,才道:“儿侥幸解了此毒之后,发现姨娘双瞳有些扩散的迹象,怀疑此毒物并非中原本土所有,而是来自域外极西之国。”

    李渊自幼受到贵族教育,又作了十几年皇帝,见识远非常人能比,闻言不禁奇道:“极西……莫非是常年与波斯交战的拂菻国?”

    李曜点头道:“正是拂菻。”

    李渊捋须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如此说来,搞清楚毒药的来源便是我们破解此案的一个关键所在。”

    李曜道:“没错!不瞒父亲,其实儿在启程入宫之前,就已经安排人手去西市调查了。”

    她说着,忽然神秘地一笑:“只是相比毒物来源,找到投毒者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主屋门口珠帘响动,旋即传来了女官林娘子的声音:“陛下,粟米粥送来了。”

    李渊还未开口,李曜已迅速出了偏室,快步走到林娘子面前,忽然伸出一手,轻声说道:“交给我吧。”

    林娘子犹豫了一下,垂首道:“可是贵主,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李曜鼻腔悠长地“嗯”了一声,林娘子端着双耳白瓷粥碗的两只手莫名地颤了颤,李曜接过对方手中的碗,将一根银针往粟米粥里一插,同时双眼亦在悄悄观察林娘子的表情。

    林娘子似有所觉,脑袋不由垂得更低了。

    良久之后,李曜取出银针,林娘子瞧见针尖并无变化,适时地小声问道:“贵主,需要我在一旁帮忙么?”

    李曜看了眼刚从偏房走出来的李渊,对林娘子说道:“我们当然需要你的帮忙。”

    李渊听出女儿话里的味儿,当即冷笑着接口道:“不过是在监牢里!”

第四百五十七章 汝敢与我作赌乎?

    李渊的话音很低沉,可听在林女官的耳里,却如天雷炸响,惊得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片刻之后,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决绝,李渊见状心口狠狠一跳,正暗道一声“不好”,就见林女官已低头俯身奋力撞向墙壁,竟然直接选择自尽!

    好在李曜对此早有预料,千钧一发之际,她一个箭步冲刺,赶在林女官的天灵盖即将接触墙壁的一刹那,抓住对方的胳膊往回一拉,再变爪为掌轻击对方颈侧,林女官便身形一软,立时晕了过去。

    变故来得突然,但过程结束得快,而且动静也不大,就连李曜手中瓷碗里的米粥都没洒出丁点,所以屋外几人对此毫无所觉。

    “方才真是好险,这条线索差点就断了。”

    李渊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李曜手中接过粥碗,拿起勺子,一屁股坐到榻边,把米粥一勺一勺地喂到万贵妃的嘴里。

    看到万贵妃受宠若惊地含泪咽下肚去,李曜暗暗吐了吐舌,自觉地揽着林女官进了偏屋,找来一条绸布将林女官捆了个结实,再用一个布团堵住对方的嘴,这才来到正在殷勤扮演模范丈夫的李渊身边,轻声问道:“父亲,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李渊想了想,对万贵妃说道:“椿娘,为夫既然将这宫中事务都交给你来打理,若贸然插手,恐引人生疑,而你眼下元气大伤,身子多有不便,然兹事体大,此案必须从速查办,不知你对此打算如何安排?”

    万贵妃望了一眼李曜,恨恨地道:“明昭,这背主忘恩的贱婢,老身便交给你来处置,务必代老身找出元凶。”

    李曜重重地点头应道:“请姨娘放心,明真定会查它个水落石出。”说罢朝李渊投去一个眼神。

    李渊会意,当即放下空空如也的粥碗,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对恭候在外的巢元方、许胤宗等人沉声说道:“贵妃此前昏厥乃是天气骤凉,寒邪入侵所致,朕不希望听到别的甚么说法,诸卿都明白否?”

    巢元方和许胤宗对视一眼,齐齐带头躬下身去:“臣等谨遵圣意!”

    ……

    ……

    为了防止林女官遭人灭口,李曜趁夜将其带回显德殿,并关押在自己寝居附近的一间静室里。

    次日早朝过后,李曜得知林女官已经醒来,决定立即对其进行审问。

    静室的门开了,李曜甫一走进来,就听到林女官发出一阵急促的“唔唔”声。

    林女官仰面而躺,嘴里塞着布条,整个身子被绳索牢牢绑在一张矮榻上,唯有头颈可以转动,看向李曜的眸子里满是恐慌与不安。

    屋门很快关上,无窗的房屋短暂明亮之后,复又变回了原来的昏暗模样。随着一盏烛灯点亮,护国公主那张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符,睥睨间透着凛然气势的清艳容颜迅速映入林女官的眼帘。

    李曜取出林女官嘴里的布团,林女官只喘了一口气儿,就连发两问:“这是哪儿?你想怎样?”

    李曜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她忽然伸手捏住林女官的下巴,打量了对方半晌,又道:“汝的模样倒是个清秀佳人,只可惜胆子大过头了,大得有些愚不可及。”

    林女官现在胆子可小了,被李曜一双冷冽森寒的眸子盯得汗毛倒竖,然而她想要摆脱李曜手指的桎梏,脑袋却纹丝不动,只好赶紧闭上眼睛,以免与之对视。

    不过,她脸上的疑惑神色也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李曜收回了手,淡淡地道:“你好像非常好奇,我为何会怀疑你吧?”

    林女官把头偏到一边,继续保持沉默。

    李曜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万贵妃躬履俭约,寝殿里的宫人从来不曾满额,而你在延嘉殿集掌寝、掌膳、掌衣、掌饰、掌宾、掌药六职于一身,正是贵妃唯一的随侍女官,同时也是平时最容易亲近贵妃的人,教圣人与我想不怀疑你都难。果不其然,我只是稍加试探,你便自乱阵脚,将心虚之态展露无遗。”

    林女官扭过头来,一脸灰败地看向李曜,忍不住道:“当时贵主那般作态,与认定奴为凶手又有何异?”

    李曜用嘲讽的口吻说道:“所以……你就慌了。”

    林女官咬了咬嘴唇,忽地惨然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哈哈哈哈……普天之下,有谁不知护国公主是何等人物,奴区区一介弱女子岂能受得住贵主的试探,奴死不足惜,奉劝贵主还是莫要浪费时间,早点了结奴这条性命吧!奴也幼读诗书,岂会不知恩义?可奴不过是他人手里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身不由己啊!就算奴不做,也有别人来做,至少由奴来动手,贵妃她老人家也可以去得轻松一些!”

    林女官泪如泉涌,最后两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但李曜的脸上仍旧全无表情:“你死了,本公主还可以抓你的父兄来拷问,如果此案最终查不下去,那么本公主只好拿你们林氏满门开刀,以平息圣人和贵妃的怒火。”

    昨夜李曜睡前,特意翻看了内侍邱福为她从后宫收集来的资料,林女官在宫中地位颇高,自是重点调查的对象。

    这林女官出身建安林氏,名为翠婉,武德元年入宫,如今已是二十八岁的年纪,其父为侍御史林文济,与当前致仕在家的前宰相陈叔达颇为交好,此外林翠婉的次兄林国清也在京任将作监丞,做的官儿并不她的父亲小。

    若是一切按照李曜所说的话,这样一个原本有着不错前景的江南小世家,恐怕就要彻底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了。

    果然,林翠婉听罢立刻尖声叫道:“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一定会保护我们林家!”

    李曜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冷冷地笑了:“汝敢与我作赌乎?”

    林翠婉惊疑道:“赌甚么?”

    李曜很认真地道:“赌你的幕后主使知道贵妃没有死,还会积极帮着本公主将你全家杀得一干二净。”

    林翠婉显然被李曜说的话吓得慌了神儿:“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赌局,她玩不起!

    李曜却故意错解她的语意,语带怜悯地说道:“至于你嘛……到那时也许不会马上死去,而是有可能被投入掖庭的暗牢里,承受地狱般的痛苦轮回,直至生命耗尽方可解脱。”

    林翠婉浑身一抖,惶然道:“贵主误会了,奴的意思是说……可有法子不牵连我林家的人么?”

    话音刚落,李曜就像变戏法似地从黑暗中搬出了一套笔墨纸砚,同时两边唇角亦微微上翘了起来:“你的父兄与此事如无干系,只要你肯如实招供画押,本公主敢以名誉起誓,保证不让你的所作所为祸及亲族家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上天宠儿

    面对李曜的软硬兼施,林翠婉别无选择。

    根据她陈述的供词,其父林文济倒没有什么,但其次兄林国清还真的脱不了干系。

    林翠婉丝毫没有要为林国清隐瞒的意思,在供出自家次兄的时候,她那言语中夹带的怨念,简直藏都藏不住。

    原来,这林国清武德十年登进士第,初为将作监录事,然后开始节节高升,入仕不过短短五年的光景,便由一个芝麻小吏变成了掌判监事的实权官员。

    而在这起下毒事件当中,林翠婉正是被林国清拖下水的,包括林翠婉所用的慢性毒药也是一直由她的这位次兄提供。

    由此可见,李曜想要查明案件的真相,显然就必须抓住林国清,找出他背后的靠山。

    林翠婉不过是林国清用来搭上仕途快车的工具,李曜发现问下去再也问不出什么了,用一条长长的铁链锁住了林翠婉的右脚踝,权当给了对方一些室内的活动自由,然后揣好林翠婉画押的供状便出了静室。

    李曜关上房门,抬手打了一记清脆的响指,数名挎刀负弓的女侍卫分别从房檐上、回廊顶、屋外拐角等隐蔽处倏然现身,转眼便齐齐单膝跪在静室门前,等候李曜的指令。

    当中一个年约双十,长得五官深邃,棕眸黑发,身形比寻常的男子还要健壮的女子名叫史归云,正是前东突厥俟斤阿史那毗黎伽的女儿。早年史归云随父兄降唐后,宣誓效忠护国公主,并得赐“史”姓。东突厥灭亡以后,史归云被选为国师府执刀侍卫,因武艺出众且守节重义,如今已升任副典军之位,成为了李曜帐下的亲信之一。

    “好生照料看管此人,不得有误。”

    毕竟,对于林翠婉这个直接凶手而言,接下来只剩结案过后何时受刑的问题,李曜将房门钥匙递到史归云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李曜正沿着回廊朝自己寝居的方向走着,忽见鱼玄微已经亭亭玉立地等在廊道上。

    看到师父走过来,鱼玄微连忙上前凑到李曜身边,低声道:“弟子昨日已在西市找到了一些线索,故此特来禀明师父。”

    李曜含笑点头道:“好,随为师到房里说话。”

    师徒二人进了屋子,关上幛子门,鱼玄微便把她的调查结果简单说了一遍:“经弟子查明,许开济自创办‘橘井堂’以来,或许有偷卖尚药局名贵药材的嫌疑,但此人受父兄的观念影响,对胡药极为排斥,我看了他那儿的账册,连一些最寻常的西域药材都从来没有采购过,故此弟子以为,师父所说的拂菻毒药,只可能来自另一家供应宫中的药行,也就是胡商米大易开设的‘瑞荇轩’!至于‘翟氏香坊’,弟子没有花多少工夫就探明其来历和背景,这‘翟氏香坊’的东主名叫翟怙罗,与米大易互为连襟,所以不难看出两者之间是有瓜葛的。”

    李曜听罢,略一沉吟,说道:“如此说来,米大易、翟怙罗都是该案的疑犯了。”

    “其实……”

    鱼玄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翟怙罗还是红玉姊的亲戚,他的胞妹正是凉国公世子安元寿的发妻,若是此人涉案之事真的确凿无误,弟子怕师父……不好处置。”

    李曜听到‘红玉’二字,面上有了一丝柔色,但旋即便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道:“这翟怙罗不过是红玉的远亲,更何况红玉向来明晓大是大非,所以我们根本无需顾虑安家的感受。”

    鱼玄微轻轻点头,看了一眼屋中的刻漏,欠身施礼道:“时辰不早了,弟子再去西市探查一番。”

    “慢着!”

    鱼玄微刚要起身出门,李曜忽然叫住了她:“我和你一起去。”

    随后,李曜派侍卫唤来做了三年县主仍与她同居于一个屋檐下的兰韶英,鱼玄微打量兰韶英一眼,稍稍转了转脑筋,便猜到李曜的打算,嘻嘻笑着问道:“师父这次又要扮作兰姊了么?”

    “替身”可谓是李曜的绝对机密,但宋玄尘由她一手培养长大,感情深厚自不必说,而鱼玄微其实也是孤女一枚,她来到长安这几年,早就把李曜当作了至亲来看待,所以李曜并未对这两名弟子隐瞒此事。

    “明知故问。”

    李曜给了鱼玄微一个白眼,径自坐到梳妆台前,对兰韶英催促道:“阿兰,我赶着出门,动作快点吧。”

    兰韶英被皇帝赐姓李氏,其实她现在的名字应该是“李韶英”才对,可与她亲近的人都叫惯了她过去的称呼,包括李曜、鱼玄微在内,私底下也就懒得改口了。

    过不多时,两个有着几分肖似的人儿就变作了对方的形象,鱼玄微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师父容颜不老也就罢了,没想到兰姊竟也是上天的宠儿呀!”

    兰韶英照了照镜子,随即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瓷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点半透明的液体,然后均匀地抹到脸上,这才对鱼玄微打趣道:“这与上苍何干?若无贵主配制的这种‘冰肌雪肤水’,还有那神奇的养颜膏,你这妮子如何还能保持刚及笄的样儿?”

    正说着,兰韶英这张原本就比真实岁数年轻许多的脸蛋果然又娇嫩了两分,饶是鱼玄微经常和李曜、兰韶英在一起,也很难分辨出两者来,看得她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临行前,李曜对兰韶英嘱咐道:“如果有人前来找我,你就说自己正在修炼,在我回来之前,除非陛下传召,其他人等一律不见。”

    午正时分,西市的大门开了,人流车马一拥而入。

    李曜首先来到了聚仙居,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再出来时,她又从“兰韶英”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此刻的她头上戴着一顶幂篱,虽然大半身子都笼罩在薄纱之内,但她步态雍容华贵,行姿袅袅婷婷,一阵清风袭来,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婀娜身段儿立时尽显无遗,仿佛就是从唐代仕女图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第四百五十九章 阿托帕

    “瑞荇轩”与“聚仙居”隔着两条街巷,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可李曜却在人群中走得异常艰难。

    虽说街上有着当垆卖酒的妖娆胡姬,也有嗓音好似黄鹂的卖花女郎,还有那些围聚在胭脂水粉摊前的少女少妇,但李曜总能吸引住无数人的眼睛,有如吸走了他们的魂儿,不是驻足不前,就是挡在道上,以致李曜所过之处无不拥堵不堪。

    毕竟这年头的风气还远不及盛唐时期开放,大大方方出来逛街的高门贵女其实并不多,至于李曜这般轻纱朦胧之下仍难掩绝代风姿的,常人更觉生平仅见。

    好在前有辣手仙子似的鱼玄微开道,左右及后方还有扮作家仆的侍卫们保驾护航,在收拾了几个色胆包天、死字不知怎么写的浪荡子之后,李曜总算“披荆斩浪”地来到了瑞荇轩的门前。

    倚靠在门边粉墙上的一个毡帽胡袍的少年看到李曜,登时精神一振,连忙眉飞色舞地迎上来:“我们这儿有全长安最齐全的药材药品,而且每天皆有汉胡神医坐诊,敢问娘子是来寻医求诊,还是采买药材呢?”

    李曜答道:“既求医,也购药。”

    胡袍少年当即脱下毡帽,点头哈腰地朝门里一扬:“娘子里边请!”

    李曜莲步轻移,迈进药店正堂,眸光一扫,入目的满是贴着标签的药匣子,一个卷须老汉正指挥着几个伙计踩梯取药,手捣石臼,忙得热火朝天。

    而在正对店门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长得高鼻深目的中年男子,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一边飞快地给柜台前的顾客报出一连串流水账。

    待顾客付款离去,这胡族男子抬头乍见台前两名头戴幂篱,站姿优雅的女子,双目不由放光,马上走出柜台作揖道:“不知鄙人有甚么能为贵人效劳的么?”

    依照唐律,商贾不得穿丝织衣物,李曜见对方身着最上等麻料的交领胡服,心道此人十之八、九便是这“瑞荇轩”的东主米大易了。

    不过,店铺里混合了各种药味儿,李曜现在扮作高门贵女,当然要有所矜持,旁边的鱼玄微见她故作嫌恶地掩住了口鼻,立时代她说话:“我们想来看一看你这里有没有法子诊治我家娘子的眼睛。”

    米大易一听鱼玄微口气,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见对方身在室内仍不肯轻易露面,而且头上戴的幂篱也属质量上乘,只道她是长安顶级豪门或某个皇亲国戚的家人,他才不管自己聘请的医师能不能治好对方女主的眼疾,先把财神送进门再说,当即满脸堆笑着肃手道:“请诸位随我来。”

    来到药店正堂后面的诊厅,就见来此看病的男女隔着老远分别站作两排,男子俱都排到一个白发老者的案几前,而女子则排到一面宽大的屏风前面,一俟有人出来,队列最前者便迅速进入屏风之内。

    “请贵人稍等片刻。”

    米大易快步走到屏风旁说了两句,片刻之后,一个中年妇人跟着病人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妇人身形丰硕,褐眸赤发,穿着一袭翻领短裾胡服,可谓是最典型的粟特族妇女形象。

    粟特妇人恭恭敬敬地对李曜行了一礼:“祆民毕那宁见过贵人。”

    李曜傲然道:“尽快给我看病吧。”

    “是,贵人。”

    那些排队等候看病的女子都是些普通百姓,见到李曜的形象和排场,便知对方绝不是她们能惹得起的人,纷纷弯腰低头,自觉退得远远的。

    毕那宁低眉顺眼地领着李曜走入屏风,里面摆着一张长案,两个锦杌,各自就坐之后,李曜摘下幂篱现出美丽面容,毕那宁脸上立时现出惊叹的表情,但瞧见对方眼睛似乎并无疾症,迅即又露出疑惑之色。

    李曜见毕那宁在打量自己,不等对方出言询问,便开门见山道:“不用看了,我没病。”

    毕那宁纳罕道:“却不知贵人来此所为何故?”

    李曜微微前倾身子,轻声道:“我想知道,你们这里是否有可以美瞳的奇药?”

    毕那宁不由脸色一变,讶然道:“贵人从哪里打听来的……”

    “打听?”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冷笑着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曾卖出过此类药物么?”

    毕那宁脸上又是一阵阴晴不定。

    李曜见状故作愤愤然道:“想我堂堂天之骄女,竟然在一个狐媚子手上落了下风,简直是奇耻大辱,而这个贱人之所以能勾搭我的驸马,正是靠着你们‘瑞荇轩’卖给她的秘药!”

    毕那宁哆嗦了一下,心中大骇:“天啦!原来她是大唐公主,这回我们可麻烦大了……”

    却听李曜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本公主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想凭本事消除驸马的那些花花心思。”

    毕那宁提起的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八卦之魂似乎又冉冉升起,好奇地道:“贵主天生丽质,样貌与当今护国公主相比,恐怕也是不差的,只是奴有些想不通……”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曜忽然冷哼一声,截口道:“驸马最是喜欢眼睛漂亮的女子,本公主若有更好的法子,何必来找你们?”

    毕那宁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奴也不瞒贵主,我们店里确实藏有一种美瞳秘药,只是具体交易事宜还须与我们东主相谈。”

    “无妨。”

    ……

    ……

    “瑞荇轩”诊厅隔壁的雅间内,李曜、鱼玄微与米大易、毕那宁对案而坐。

    案几上摆放着一盏清水,毕那宁拿起一只瓷瓶,朝清水里滴了少许淡黄色的液体,然后用陶棒搅拌了一下,就端起杯盏,慢慢饮入自己口中。

    过不多时,毕那宁的瞳孔开始扩散,原本她平平无奇的相貌竟也因这一双变得大而明亮的褐眸,渐渐产生了一分姿色出来。

    米大易谄媚地介绍道:“此药叫做‘阿托帕’,其名取自拂菻当地古代传说中的命运女神,乃是拂菻国王妃贵妇们的最爱之物。”

    李曜心中顿时了然。

    是了,这瓷瓶里的东西不仅可以用来美化心灵的窗户,同时也是古罗马和拜占庭帝国、中世纪欧洲宫廷里最臭名昭著的毒药——颠茄。

第四百六十章 够不够?

    正如后世大贤所言,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必然有纷争。

    纵观历史,欧洲宫廷斗争的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华夏诸王朝,在各种栽赃、迫害、弄权、政变、篡位乃至亲人**相残等事件当中,往往都少不了下毒暗杀这种最见不得光的手段。

    在罗马帝国的早期,曾诞生了一个名叫洛库斯塔的女杀人狂,她是欧洲大陆有文献记载以来,首位专门研究颠茄的下毒高手。

    公元五十四年,罗马一代妖后小阿格里皮娜为了将自己的儿子尼禄推上皇帝宝座,指使洛库斯塔毒杀了当时颇有贤名的克劳狄一世。

    不想尼禄做了皇帝以后,很快就开始大开杀戒,连他的老娘都没放过,可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为了铲除异己,尼禄给予洛库斯塔犯罪豁免权,先是让其杀死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随后又特别批准洛库斯塔研究和传授投毒技术,以致许多反对尼禄暴政的人不幸成了她和她的弟子们用来试毒的牺牲品。

    尼禄死后,恶名昭彰的女刽子手洛库斯塔立即被罗马帝国第六位皇帝加尔巴用一种无比下流而荒诞的方式处以极刑,但她创造的诸多关于颠茄的配制方法却无一例外地保留了下来,甚至还不断被后人“改良”和“发扬光大”。

    不过,颠茄和砒霜、马钱子等毒物一样,只要处理方法得当,自然可以用作医药,除了能够用来扩瞳,颠茄在止咳、镇痉、镇痛等方面也有着不俗的疗效,所以被引入这个时代最包容开放的大国简直是再正常不过。

    当然了,李曜才不是那种为了美丽而不惜一切代价的女人,而是一门心思来查案的,她听完米大易对颠茄的一通吹嘘以及使用的方式方法,便故作跃跃欲试地道:“好啦!我都明白了,你就直说一瓶药卖价几何吧!”

    米大易朝李曜试探着伸出了三根手指:“三缗。”

    一缗就是一贯钱,三缗都可以在西市买下二十石好米了,李曜不由暗骂一声“奸商”,面上却连眼皮都没跳一下,财大气粗地道:“此药万里迢迢运来长安,这价钱倒还公道,如果本公主要买十瓶,尔等有么?”

    听见这话,米大易深深的眼窝里立马闪过灿烂的亮彩,仿佛一双瞳仁变作了两枚“开元通宝”,小鸡嘬米似地连连点头:“有的有的,自然有的!”

    李曜又故作沉吟了一下,忽然问米大易:“方才听你说的那些注意事项,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康健乃至危及性命,不知来买这药的人多么?”

    米大易先是一怔,随即眸光微微闪烁,挂起一脸诚恳的表情说道:“不瞒贵主,此药原是用来医治挫荆的绞痛,本不打算对外售卖,可挫荆是个爱显摆的,有个细心的人发现了她的变化,于是上来打听,挫荆管不住嘴皮子,便把详详细细的都说了,贵主也晓得,某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求的就是财源广进,别人找上门来买,岂有拒绝之理。当时那位买主特意要求米某只可卖给他一人,可米某实在没有想到……竟给贵主造成了困扰。”

    李曜轻轻颔首:“如此说来,本公主就是此药的第二个买家喽?”

    米大易讪讪地道:“正是。”

    李曜又道:“既然是这样,我想跟你再谈一笔买卖。”

    米大易笑逐颜开地问道:“不知是甚么买卖?”

    李曜微笑道:“只要你能对本公主说出那个买家是谁,本公主付你十金,如何?”

    通过此前的观察和试探,李曜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位粟特药商与贵妃中毒案并无直接联系,其实就是一个只贪图钱财,不会顾及其他的人。

    黄金可是这个世上最硬的硬通货,米大易心头不由砰砰跳了两下,却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贵主把米某当作甚么人了?”

    鱼玄微纤手一拍案几,震得杯盏水花四溅:“大胆!”

    鱼玄微正要斥责米大易,却被李曜出手制止,只见她捞起鱼玄微的衣服袖子,从对方腰间的荷囊里摸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金铤,然后慢慢摆在米大易的眼前。

    米大易只一眼就瞧出这金铤的实际份量,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但他仍义正辞严地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商有商道。”

    “啪!啪!”两声连响,又有两锭黄灿灿的金铤落在案上,米大易苦着脸道:“贵主……这是何必呢?”

    这回不等李曜动手了,鱼玄微自行拍出两锭黄金,米大易额头的汗都渗出来了。

    唐朝以“小两”计算金银,小两为“大两”的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这五锭金铤的重量也有接近一千四百克。

    每两黄金可换十贯钱,米大易售卖颠茄药所得的三十贯钱,反倒不及李曜为这笔情报买卖出价的零头了。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够不够?”

    够!当然够了!别说一个买家的信息,就是叫米某人把自家妻女卖了都干!米大易嘴皮抖了抖,不由自主地拿起一锭金铤,龇出满口大黄牙,很没形象地咬了咬金铤边缘,随后一边将五锭金子往怀里猛塞,一边竹筒倒豆子似地讲道:“那人是个中年汉子,大概三四十岁年纪,高约五尺六寸,身材略胖,大圆脸,小眼睛,罗汉眉,竹筒鼻,唇上和下巴长着稀疏几根胡须,每次都穿一袭青色襕袍,跟人说话常挂着笑,看着挺温和的……就是嗓音有些尖声尖气,不大好听。”

    李曜追问一句:“他姓甚名谁?”

    米大易摇了摇头:“某曾问过,但此人不说。”

    ……

    ……

    “贵主请慢走!”

    在米大易和毕那宁的恭送下,李曜、鱼玄微及一众侍卫出了瑞荇轩的大门,鱼玄微见李曜带着他们朝聚仙居的方向走去,不由低声问道:“师父,翟氏香坊那儿还去吗?”

    李曜道:“不用了,那翟怙罗和米大易皆是一类人。”

    由于李曜一行此前狠狠教训了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所以很多人一看见他们便纷纷避让,待到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聚仙居,李曜找袁荞儿要来笔墨纸砚,提笔挥毫,两刻工夫过后,一幅画像跃然纸上,正是米大易口中描述的男子形象。

    李曜冲着画像吹了吹,见墨迹已干,便将其折合起来,然后交给鱼玄微,吩咐道:“你速速拿到青龙坊去,让那些孩子照此画上一百张,就是挖地三尺,我明天也要把这人找出来!”

第四百六十一章 奚官

    “汝识得他么?”

    东宫显德殿的静室内,李曜将一张画像展示在林翠婉的眼前。

    林翠婉把画像细细端详了一阵过后,轻轻摇了摇头:“奴实不认得……”

    她顿了一顿,又奇怪地问道:“贵主既来问我,难道奴的次兄也不认识此人么?”

    李曜睨了她一眼道:“还未到抓捕你次兄的时候。”

    对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主要职事官员的模样,李曜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印象,不用调查,她也知道买药人不是官至将作监丞的林国清。

    若是贸然派人对林国清实施抓捕,李曜不敢排除惊动这位到瑞荇轩购买颠茄药的嫌疑人的可能。

    所以,在外面传来消息之前,一向不习惯干等的李曜只能试着先来问一问李翠婉。

    ……

    ……

    秋日之下,凉风习习。

    邱福执着拂尘,拢了拢深绯色的袍领,一步一迈地走出甘露殿的殿门。

    如今邱福年不过三旬,却已担任从四品内侍,就是内侍监见到他也要客气几分,明里暗里主动向他示好的妃嫔、官员更是不知凡几,可谓是宫中排得上号的红人。

    而这一切,皆是源自皇帝和护国公主的宠幸,邱福对此也是感恩戴义,胸怀欲报之心。

    此刻老皇帝刚午眠,邱福的工作便是为皇帝保持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他沿着殿外回廊漫步巡视着,宫娥、宦官收到他警示的眼神,纷纷垂首躬身退到旁边,各个问候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似的,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阿兄!”

    邱福正对他人的表现感到满意,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惊得石栏上几只鸟雀扑棱棱地乱飞。

    邱福打了个激灵,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眉眼比寻常宫女还清秀三分的年轻宦官紧紧抱着一摞纸卷,飞快地朝他小跑过来。

    这清秀宦官名叫叶宏文,为人忠厚又不失机灵,早在武德七年,刚满十三岁的他就被老皇帝当作物件一样送给了护国公主,正是最早一批跟随护国公主的宦官。

    国师府设立后,叶宏文坐上了显德殿监事的位置,只是护国公主只喜欢女子在身边伺候,通常都是安排他做一些跑腿传信之类的活儿。

    叶宏文经常出入后宫,这一来二去,时间一长,与邱福渐渐有了私交,宫中宦官历来流行结拜,于是二人便成了一对义兄弟。

    邱福急忙把食指竖到嘴前,冲着叶宏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迎上前去,把对方拉到殿台一角落里,低声问道:“何事?”

    叶宏文递给他一卷纸:“阿兄先瞧一瞧这个。”

    邱福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男子半身画像,只稍稍打量了两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叶宏文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问道:“阿兄可是认识此人?”

    邱福把画像举到亮处,又仔细瞧了一番,这才把画像还给叶宏文,说道:“咱当年刚入宫时,曾见过一人与这画像上的男子有些神似,只是很多年没打过照面,为兄还不大敢确定。”

    叶宏文连忙问道:“阿兄可知此人当前的身份?”

    邱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咱记得这人似乎是奚官局的人,再看他服式袍色,职位最低也是奚官丞,好像叫什么来着……”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补充道:“洪大安。”

    叶宏文听了先是面上一喜,旋即瞅了眼画像,又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道:“奚官局为内侍官署,这洪大安也应是宦官,可……画上的男子长有胡须呀!”

    邱福哑然失笑,解释道:“贤弟还是太年轻了,这天下的宦官又不是所有人都跟咱们一样从小入宫,有个别没入掖庭的罪奴蓄须后才净身,胡髭都在面上生了根,哪还能彻底除得去,也就比正常男子生得稀疏、长得慢些而已。”

    听罢,叶宏文恍然,再看向画像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他慢慢收起纸卷,目光一扫四周,压低声音道:“听阿兄这么一说,倒是省去了我们不少工夫,宏文这就去奚官局那里走一趟,告辞。”

    ……

    ……

    翠屏香暖秋眠稳。

    老皇帝每日不忘午休,懂得劳逸结合的李曜,自然也在寝居里打盹。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叶监事求见”的通传,李曜这厢带着几分慵困的话音也马上响了起来:“速速带他进来。”

    过得片刻,一左一右两名女侍卫推开幛子门,叶宏文快步走进室内,这时李曜已调整好状态,不复此前睡眼惺忪的样子,几乎在房门关上的同时,她就急不可待地问向叶宏文:“莫非你在宫中找到人了?”

    叶宏文上前叉手答道:“回禀贵主,奴婢发现一个嫌疑很大的人。”

    李曜听了精神一振,“腾”地站起身子,催道:“快说,是谁?”

    叶宏文一字字地道:“内侍奚官丞洪大安!”

    李曜眸光微微一寒,又沉声道:“此事非常小可,你有多大把握确信是他?”

    叶宏文神色认真地道:“奴婢已经亲自去奚官局仔细打探过了,洪大安的身貌完全符合这画像标注的特征。”

    李曜听了不禁冷笑道:“没想到竟是个长着胡子的宦官,端的不多见呢!”

    当下李曜也不再耽搁,立即展开行动,派罗仁俊和赵文彦各自带领一组人分头去抓捕洪大安和林国清。

    由于皇帝事先封锁了延嘉殿的消息,洪大安和林国清均无防备,护国公主麾下两位得力干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俩一起秘密关押了起来。

    ……

    ……

    华灯初上,一辆不起眼的清油马车赶在夜禁前冲入青龙坊的西坊门,然后在坊丁们的一片低骂声中,卷起漫天泥尘和落叶,向坊内一条巷子飞驰而去。

    随着一声唏聿聿的马鸣,清油车陡地停在护国公主别邸……隔壁的一户人家的宅门前。

    李曜跳下车厢,掸了掸一身男装,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声音三长两短。

    很快,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一颗男子脑袋钻出来,打量了来人一眼,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而后李曜一个闪身,跟着他进了大门。

第四百六十二章 门主

    正所谓“三进归家”,这是一座严格遵照儒家礼制修建的院落。

    看门人提灯在前头为李曜引路,一走进前庭,便能让人感受到房主很深的文化修养与高雅的品味。

    庭中青砖漫地,干净整洁,芳草萋萋,树木婆娑,假山花坛,错落有致,再来到内庭正门,便有一架小石桥映入眼帘,桥下一汪引自曲江的小溪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明净的碧水映着初升的秋月,银光粼粼,美得令人沉醉。

    李曜刚走过石桥,前方就出现了一位手秉烛灯的中年文士,这文士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相貌清癯,三缕长髯随风轻飘,徐徐行来,步履从容,气质格外不凡。

    中年文士走到李曜近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凌仲清见过三公子。”

    李曜为了迎合兰韶英、马三宝、何潘仁等平阳公主旧部,沿用了前身女扮男装时所采用的习惯称谓。

    到得如今,她的亲信成员对此俱都做到了口径一致。

    李曜虚扶了一下,微笑着道:“办事要紧,无需那么多繁文缛节,还请仲清在前面引路。”

    原来,这位文士竟是当初投奔同窗好友,在蒲州猗氏县书院当教习的河北著名谋士凌敬凌仲清。

    近几年以来,在李曜的暗中扶持下,许多前窦夏及汉东旧部都得到了朝廷的起用,而曾为窦建德、刘黑闼屡献奇策的凌敬自然也不例外。

    武德十年,凌敬被唐朝任为检校魏州司马,次年便转任相州长史,武德十三年,朝廷改“国子学”为“国子监”,凌敬受荐入朝,被皇帝拜为国子司业。

    没过多久,前国子祭酒韦澄年老致仕,凌敬接任其职,至此成为大唐最高学府的行政长官。

    由于凌敬名望高涨,在京为官的河北人氏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他的身边,并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共同利益的政治团体。

    正如拥立李渊为帝的关陇贵族集团与支持李世民的山东豪杰集团一样,这些河北英才为了能够在大唐的政治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将圣眷正隆的护国明昭公主选作了自己的利益代言人。

    而李曜鉴于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对俨然成为河北士林魁首的凌敬也是信任有加。

    眼见自己养在别邸中的孤儿们渐渐长大,而兰韶英、张无铭等人执行能力有余而谋划不足,所以李曜为了给自己门下的特务组织配置一个最聪慧的“头脑”,经过一番反复考察了解过后,正式任命凌敬为“丽竞门”的第一任“门主”。

    当然,现在所谓“丽竞门”的小成员们并不具备执行秘密任务的能力,凌敬这个门主的主要职责还是帮护国公主尽早培育出可堪一用的特务人才。

    李曜跟着凌敬转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座造型甚为朴野的草舍,等一起进屋之后,看门人上前搬开堆在墙边的草垛,随后掀起一张厚竹板,地面上立时现出一道四四方方的暗门来,凌敬举灯示意道:“三公子,请。”

    ……

    ……

    护国公主别邸地牢。

    林国清和洪大安分别被铁链绑在两个刑架上,皆是耷拉着脑袋,披散着头发,遍体血污,神情萎靡。

    守在他们身边的,是八个年龄皆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

    刑房里充斥着血腥味、汗味、霉味等各种足以令人作呕的气息,可她们捧着饭盒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丽竞门的伙食水平很高,孩子们一日三餐,而且顿顿沾荤,是以无论男女的身子都发育得很好:今天她们几个被门主叫来上刑讯课,起初林国清和洪大安还有些嗤之以鼻,哪成想明明都是娇滴滴、水灵灵、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小姑娘,那挥鞭的力道和狠劲儿比衙狱里的悍吏也相差无多,每一鞭子都能把林国清和洪大安抽得嗷嗷直叫,死去活来。

    地牢上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林国清和洪大安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一处黑洞洞的通道口。

    而这八个小姑娘也纷纷放下手中的饭盒,分别站成两排,一见李曜和凌敬走来,立即单膝跪地,抱拳齐声道:“拜见三公子,拜见门主!”

    “免礼,平身。”

    李曜轻轻抬了抬手,眸光先从洪大安的脸上掠过,旋即看向了林国清:“听说你要见到我才肯供出幕后主使者,而现在我来了。”

    林国清问道:“林某人若交代了,你和今上能饶翠婉一命么?”

    李曜心中冷笑:“到得这个地步,还搞什么兄妹情深,也未免太可笑了,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爱护自家妹妹,怎会逼迫她犯下这种大逆之罪?”口中却故作语气无奈地道:“待此事一了,贵妃要看着她死。”

    见林国清的神色似乎黯淡了几分,她又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替你妹妹求个情,或许贵妃心一软,能给她留个全尸。”

    贵妃心软?

    林国清以前可没少听妹妹说起万贵妃的为人,那报复手段岂能温和得下来?

    对于胞妹林翠婉,林国清心中的确有些许愧疚,但他也没对此报太大希望,方才不过是存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心思而已。

    林国清眼角滑下两行浊泪,好像是真的伤心了,他干瘪瘪地哭了几声,又皱眉问道:“那么,林某的父母亲族,你们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李曜拱手朝皇宫方向遥敬了一下:“若你招供属实,我可奏请今上免你一家连坐罪责。”

    随即,她回眸冷视着林国清,淡淡道:“当然了,令父罢官去职是肯定免不了的。”

    林国清眉宇稍缓,他的四个兄弟都还年轻,而且有文有武,就算父亲受了牵连又何妨?将来换了皇帝,他们建安林氏也未尝没有崛起的机会。

    思及此,林国清迎上李曜的视线,道出一个名字:“裴寂!”

    李曜和凌敬的脸上齐齐闪过一丝讶然之色,凌敬忍不住沉声道:“你可知裴相公与今上的关系?”

    李曜也道:“我听说你们林家与江国公陈叔达来往颇为密切,而陈叔达致仕前,与裴监相处并不融洽,你可否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四百六十三章 恩家

    林国清忽然呵呵笑了一声:“陈叔达算甚么?一亡国遗种尔!而且陈氏子孙尽是庸碌之辈,对我有何助焉?但裴寂就不同了……”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毕竟,连你们李家坐江山都不敢离开他们这些高门望族的支持,何况我一边隅世家子弟?”

    凌敬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这几年平步青云,原来是投了西眷裴。”

    天下无二裴。

    河东裴氏本属关中郡姓,谱系发源于闻喜。自东汉起,裴氏英才济济,公侯将相层出不穷。至魏晋时,世人将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相提并论,称之为“八裴八王”。

    后河东裴氏定著五房,分为西眷裴、中眷裴、东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历经南北朝及隋末战乱的洗礼,西眷裴底蕴之厚,人物之盛,另外四房皆无法相比。

    而高居尚书左仆射且深受李渊礼遇的裴寂,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林国清瞥了凌敬一眼,眼神讥诮地道:“说起官场仕途之顺,品秩升迁之迅……林某人可比不了凌祭酒呀。”

    凌敬心中微愠,正欲反唇相讥,却听李曜开口道:“好吧,我相信你没有撒谎,就不和你浪费时间了。”

    李曜转头吩咐道:“乙戊、丁癸,把林国清押回囚室。”

    “喏!”

    两个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无比娴熟地将她们的“教材”解下刑架,林国清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心有余悸地道:“别碰我,我自己走。”

    结果,他还是被乙戊和丁癸一左一右地拧着胳膊,非常粗暴地送进了牢门。

    李曜扯了扯嘴角,旋即眸光凝聚出两道寒芒,看向洪大安:“洪奚官,该你了。”

    洪大安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对视李曜冷冽的眼神,便把头偏向一边。

    尽管他如此作态,李曜仍不疾不徐地道:“刚才你也亲耳听到了,林国清已经把裴监都供出来了,但我还有一些疑惑,希望你能为我如实解答。”

    凌敬朝身边一个少女递了个眼色,那少女会意,走到邢架旁,忽然抡起小手,清脆的一巴掌扇得洪大安“哎哟”了一声,让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前方。

    李曜凝视着洪大安,问道:“比如,我就不大明白,你当初主动在瑞荇轩购买拂菻秘药,表现得这般积极,究竟有何缘故?”

    沉寂半晌,李曜见洪大安闭口不言,只觉有些好笑:“想不到,你一个阉人的嘴倒是严实得很。”

    凌敬却是沉下脸来,威胁道:“洪大安,你下午挨鞭的时候,叫声比那挨刀的羊还难听,若不想再吃些更厉害的苦头,贵主问你甚么,你最好老老实实配合着回答!”

    洪大安吐去了嘴里的血沫子,终于开口道:“洪某只是受人之恩,不忘于心,仅此而已。”

    “哦?”

    李曜故作惊疑一声,问道:“却不知你受的是何人之恩,竟能使你不惜铤而走险,参与谋害贵妃之事?”

    洪大安反问道:“李三娘,你可知自己当年为何会遭遇命劫么?”

    李曜眸光微闪:“看来你知道过去的很多内幕嘛。”

    洪大安慨然道:“原因显而易见,你挡了很多人的道,所以洪某当年对此一点都不觉奇怪,而今贵妃也是不逞多让的,只要她存在一日,不管是洪某的恩人也好,还是裴寂也好,亦或者其他什么人,都很难顺利实现他们的愿景……你家二郎和他的那些手下就是例子,只是你很幸运,最后让他们很不幸地作了失败的范例罢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瞧了你。”

    李曜浅浅一笑:“须知贵妃既老迈,又无子嗣,她对我来说,虽有大用,却绝非不可替代!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聪明人,想必也该明白我如此竭力调查此案,不过是为了尽快完成今上所托,好让他老人家安下心来。”

    洪大安皱了皱眉头:“你这话是何意?”沉吟了一下,又道:“难道你会不关心真相,只是随便向你父亲交代了事么?”

    李曜很有耐心地继续套他的话:“人生最大所求,不外乎一个‘利’字,只不过这个‘利’有大有小。我所求者,不是斤斤小利,而是天下大利。说实话,我还有点欣赏你们的手段,竟能让太医署都束手无策,若非我懂得医道且恰好对那拂菻秘药知晓一二,恐怕你们的目的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了。查案的这两天,有时候我不禁会想,万贵妃的替代者若能与我达成合作,亦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洪大安不觉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忍不住接口道:“贵主真有此意?”

    李曜听见对方对自己的称呼都不一样了,故作诚恳地道:“是啊!我已经抓到了你和林氏兄妹,把所有疑点都堆到你们身上,火速了结此案并非难事。但在宫闱朝堂,都须得趋利避害,所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策划,而在他们的背后又有哪些势力。”

    说道此处,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例如……裴监裴相公,我就不会轻易揭发,这下你总明白了吧?”

    默不作声的凌敬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心中忍不住地惊叹。

    原本他认为护国公主盖世英杰,才干胸怀天下罕有,做事也经常滴水不漏,而这也是他不计较对方是个女子,愿意为之效力的主要原因。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忽略了对方一个非常重要的本事,那就是会演戏,并且演得相当不错,几可以假乱真。

    而洪大安起初听到李曜轻描淡写地说出如何拿他做替死鬼的时候,脸色是有些不大好看的。

    但随后他又释然了,眼前这个李三娘近几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会是一般的人物,恐怕在她的眼里,皇帝后宫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根本就是一些可笑的小打小闹。

    洪大安心思转了好几转,这才总算说服自己,便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洪某的恩家,是弘农杨氏。”

第四百六十四章 先锋

    弘农杨氏?

    听到这四个字,李曜只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前万贵妃中毒,李曜首先就想到了自己前身的经历,再加上近来有不少前齐王府旧僚与李世民暗通款曲,所以她习惯性地怀疑到了武功王一党的头上。

    但李曜沉下心来,这个怀疑又被她自己取消了。

    理由很简单。

    万贵妃的死,对于李世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储君未定的情况下,李世民和养在深宫里的庶弟们存有不可调和的竞争关系,而万贵妃这些年在后宫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压制庶皇子们蠢蠢欲动的母亲。

    于是乎,李曜又将门阀望族出身的妃嫔列为了嫌疑对象,并按照“利多者疑”的原则,一度锁定了博林崔氏女、十七弟郐王李元裕的母亲昭容崔商珪。

    李渊曾不止一次在李曜面前提起过崔昭容和郐王的表现,言语间可谓充满了赞赏之意。甚至在年初的时候,李渊把准备晋升崔昭容为淑妃的想法都告诉了李曜,李曜寻思这又不是册后,于己影响不大,只道“禁内之事,儿不便置喙”,便是任凭其父自定,可后来竟迟迟没了下文。

    毋庸置疑,崔商珪的晋升定然是受到了某种人为的阻力,而这个阻力很可能就是来自万贵妃的反对。

    所以,当林国清说出裴寂的大名时,崔商珪在李曜心中的嫌疑就更大了——自南北朝以来,北方几大世家之间经常互相通婚,而裴寂的发妻,正是崔商珪的嫡姑母。

    可洪大安的回答却又似乎证明,在这起政治谋杀事件当中,嫌疑最大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主谋。

    李曜心中琢磨片刻之后,忽然问道:“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弘农杨氏’?”

    “呵呵呵……”

    洪大安忍不住笑了,李曜的话显然戳中了他的笑点:“贵主之言真乃一针见血呀!洪某所说的,当然不会是谱系错误百出的前隋杨氏,而是弘农杨震杨伯起真正的嫡裔。”

    虽然隋朝皇室自称始祖为“汉太尉震八代孙铉”,可杨坚称帝之时,只是追封了自己的父亲杨忠,并且终隋一朝,只有杨坚的五世祖杨铉之子武川镇司马杨元寿的后代被列为了宗室。

    而真正世居弘农的杨氏一族,哪怕是功绩辉煌如权臣杨素,最高的爵位也就是个国公而已。

    李曜只略一分析,便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你和裴监等人都在帮谁了。”

    洪大安闻言,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凄然道:“既然如此,现在洪某也没甚么好交代的了,只希望贵主刚才所言都是真心话。”

    李曜淡淡地笑道:“只要你的恩人不与我作对,那些话自然就是我的真话。”

    随后,她看向几位少女:“来人,给洪大安松绑,明早我要看到他和林国清二人的供状。”

    李曜吩咐完毕,转身走向通道口,凌敬也紧跟在她的身后,抬脚走了过去。

    ……

    ……

    草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凌府连通护国公主别邸的暗道,李曜在凌敬的引领下,朝夜宿之所漫步而行。

    踏着一地的银辉,李曜再次来到溪水边,忽然顿住了脚步,开口道:“凌卿,听说你已鳏居多年,心中可有中意的人家?”

    凌敬从地牢出来就一直在思考案情,以便听候护国公主的垂询,怎知对方竟关心起了他的个人私事,不禁微微愣了一下,才斟酌着说道:“凌某在京城落户时日尚短,还未曾考虑此事。”

    李曜打量了凌敬一番,有些玩味地说道:“依我看,怕是凌卿眼界甚高,寻常女子入不得眼吧?”

    凌敬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中更是诚惶诚恐,忙压下脑海里冒出来的荒唐猜想,躬身一揖道:“仲清实无此念。”

    李曜缓声说道:“审讯洪大安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是否该帮你作个媒。”

    “难道说……”

    凌敬神色微窘,后面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李曜莞尔一笑,截口道:“凌卿与杨十六娘的事情,知之者亦不止一人,其实没甚么不好意思说的,不过就是年岁相差大点而已,只要我亲自出面,料他杨家不敢不答应把女儿嫁给你。”

    凌敬听得不禁大为羞惭,支支吾吾地道:“仲清怎……怎好劳烦公子……”

    李曜轻轻摆手道:“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恰恰相反,若能成就一桩姻缘,你还能为我平添不少助益呢。”

    这凌敬虽已年过四旬,但五官周正,身材颀长,举止文雅,风度潇洒……对他来说,博得一个偏好成熟男子的少女芳心并不是什么难事。而那杨十六娘生得貌美如花,气质如兰,凌敬与她若能结为夫妻,也算得上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

    只可惜,这个年代是讲究门第的。

    杨十六娘是杨恭道的独嫡女,正是原史里唐太宗李世民的贵妃,那杨恭道本人官不过五品,可他自恃弘农杨氏观王房出身,得知女儿竟与年纪跟他小不了多少的二流世家子弟私会,不禁大为光火,却又不敢得罪官位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凌敬,只好把女儿禁足在家,准备一直关到他寻得合适的嫁女对象,定下婚约为止。

    本来,李曜对他人这种不大光彩的男女情事提不起半点兴趣,但是今天她从审讯林国清和洪大安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些启发,那就是将来她要想对付世家门阀,既不能学隋炀帝一味强硬,也不能学李渊百般妥协,必须要有选择性地进行打压和拉拢。

    然后嘛,自然是再分化、再制衡、再削弱、再瓦解等等如此反复,并逐渐提升科举制度的公平性以及科举取士的人数和地位,她就不信将来打破不了门第等级的框架和束缚……

    此时,凌敬也意识到护国公主是有的放矢,而不是拿他的风流轶事调侃打趣,不由正色道:“公子此言当真?”

    李曜负手而立,徐徐说道:“等贵妃中毒一案引发的风波过后,我们也该对世家有所动作了,却不知凌卿可愿充当先锋?”

    凌敬按捺住心中的小激动,郑重地叉手行礼道:“凌某定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第四百六十五章 阿尨

    今日的常参结束得很快。

    辰时未到,老皇帝便宣布退朝,移驾延嘉殿,去陪卧床不起的万贵妃了。

    迎着初升的秋日,尚书左仆射裴寂乘着肩舆一路来到尚书省,刚迈入朱漆大门,尚书左丞岑文本就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朝他欠了欠身,笑吟吟地道:“这是护国公主特意给我们送来的吃食,裴相快来品尝一下吧。”

    裴寂抚须笑道:“呵呵,莫非护国公主又做出了甚么花样?”

    恰好此刻,尚书右丞魏徵也走了进来,他看了眼食盒,随后似乎一语双关地对裴寂说道:“护国公主的新花样,想必味道一定不俗。”

    在开始处理一天繁琐枯燥的公务之前,插科打诨、开开玩笑来舒缓一下压力,可谓是朝官们彼此共同的日常习惯,裴寂只道这是魏徵的恶趣味调侃,不由笑骂道:“好小子当真敢说,此言若是传到公主耳中,不当场抽了你的金带、扒了你这身朱衣才怪。”

    岑文本从食盒里取出几碟绿色糕点,垂目一扫,便将其中一碟糕点放到裴寂的席案上,说道:“裴相,请慢用。”

    裴寂敛袍坐下,接过岑文本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这才低头看向案上。

    这些糕点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似乎是由菉豆制成,整个儿呈莲蓬状,造型栩栩如生,而在碟子正中的一块糕点上面还刻有一排字:

    【请裴相掰开食之】

    裴寂心下觉得有些古怪,还是笑着照做:“公主考虑得真周到……”

    但随后他的笑容就陡地一僵,连忙抬起左手袖子掩住自己的嘴巴和糕点,一面佯装正在进食,一面用右手小心展开藏在糕点里的细绢,只见绢上正是护国公主的笔迹:“熏香安魂,菉豆解毒,公欲知详细,晡时到显德殿来。”

    裴寂看罢,急急藏好绢条,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将掰开的半块糕点拿到鼻端,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便是手指一抖。

    糕点落在碟子边沿,发出清晰一声响。

    裴寂额冒冷汗,脸色发白,一旁的岑文本仿佛浑然未见,只是瞥了一眼案上的糕点,关切地问道:“裴相不喜?”

    裴寂忙挂起笑容,笑着掩饰道:“老夫的痹症犯了,不过……少吃点也是无碍的。”

    他说着,掸净手指上的糕点渣子,重新拿起一块完好的糕点,不动声色地闻了闻,发现气味正常,这才细细嚼入口中……

    ……

    ……

    帝宫九重,承香殿前一片热闹景象。

    一只张开翅膀的大白鹅,伸长脖子追咬着几个手持细竿的宫女。每当白鹅即将咬到一人,便有一竿头落在它的身上,白鹅气急,又掉头去攻击偷袭者,如此反复,不惜体力。

    六岁的许王李元祥坐在石栏上,看得哈哈直笑,口中连呼笨鹅。

    而他的母亲杨修容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一只睡眼朦胧的袖犬,神色闲逸,姿态慵懒。

    此时秋日渐高,杨修容忍不住朝院门外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日晷,不禁微微蹙眉,但随后便见李元祥跳下栏杆,迈起肥短的小腿,飞快地跑进了游戏圈。

    杨修容心中警铃大作,把怀中的狗儿一扔,提起裙摆就追了过去。

    然而她还是慢了半拍,李元祥趁着大白鹅不备,在鹅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白鹅“嘎”地惨叫一声,怒不可遏地转身向李元祥圆胖的小脸上咬来。

    宫女们本就有些累了,在这种突然的变故之下,各个反应不及,杨修容霎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便夺唇而出:“啊——我的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突然飞来,正中大白鹅的脑袋,打得它长脖子一歪便躺倒在地,两只鹅脚还一抽一抽的。

    杨修容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柳眉倒竖,怒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几名宫女,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没用!”

    杨修容上前抱住惊魂未定的儿子,刚要一通温言安慰,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今日你怎么现在才来?”

    “来得早,可不如来得巧。”

    回应她的是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声音。

    杨修容愕然回头,就见此女头戴碧玉莲华冠,身穿一袭月白道袍,外罩珍珠嵌锦水田衣,臂弯搭着一支白尾拂尘,足下一双祥云道履纤尘不染,这样一副飘逸若仙又贵气逼人的打扮,宫里除了护国明昭公主还能是谁?

    杨修容省起对方的身份,忙放开儿子,惊疑不定地朝李曜福了福:“见过贵主。”

    李元祥却扑在昏迷不醒的大白鹅身上,涕泪横流地瞪着李曜,抽泣道:“你你……你要赔本王的大白!”

    杨修容赶紧斥责儿子:“赔个甚!这是你阿姊,明昭公主,还不快见礼。”

    宫廷里长大的孩子,其心智都比较早熟,对于某些东西往往一点即通,李元祥猛然想起最近家宴上他的老父亲下首坐着这位“阿姊”,就知道对方的地位肯定不是自己能比的。

    不待母亲出言再催,李元祥已自觉收敛火气,小大人似地向李曜道起了歉:“刚才阿尨激动失言,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阿姊海涵。”

    “阿尨”是李渊为李元祥取的小名,意思是……多毛的狗。

    “无妨。”李曜摆手表示没放在心上,语气温和地对杨修容说道:“俗语云‘养鹅难放’,这白鹅性烈,养在圈里观赏可以,放出来戏弄就太容易伤到人了,以后修容可不能太惯着二十弟,否则险情难免会再次发生。”

    她说着,忽然弯下腰来,将凑到杨修容脚边的袖犬抱入怀中:“说起来,你们这殿里最好还是养些小狗小雀比较安全。”

    “妾受教了。”

    杨修容点头称是,接着转眸一瞋,对几位宫女吩咐道:“尔等都起来吧,速速将鹅带走,我不想再看到它!”

    杨修容挥手屏退侍女,又小心翼翼地对李曜问道:“明昭到此,不知所为何来?”

    李曜笑了笑:“我刚去探望了贵妃,顺便过来走走。”随即挂起一抹颇为玩味的笑意,反问杨修容:“刚才你好像在等人?”

    杨修容忸怩地道:“不是甚么……重要的人。”

    李曜双眸微眯,眼角轻轻挑起:“难道奚官局的洪大安对你不重要么?”

第四百六十六章 选择

    “洪……洪大安?”

    杨修容悚然一惊:“明昭何出此言?”

    旁边的李元祥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的紧张,情不自禁地拽紧了杨修容裙裾。

    事实上,在这个六岁儿顽皮乖张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李曜垂下眼睫,瞥了一眼间接暴露母亲情绪的李元祥,目光又缓缓落回杨修容的脸上,一字字地说道:“因为,他皆已交代清楚。”

    听她把“皆”字咬得极重,杨修容的肩头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暗暗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承香殿上下二十几口人,难免没有个疾病死丧,妾身为嫔妇,与掌管宫人医药供给、安葬祭奠的洪奚官打交道最是正常不过。”

    李曜将拂尘插到腰间玉带,从羽袖里取出一卷黄麻纸,递到杨修容的面前。

    杨修容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慌张地看着纸卷:“这……这是甚么?”

    李曜沉声道:“洪大安供状的誊稿,我劝你最好看一看。”说着又将纸卷往前一递。

    杨修容颤着手接过纸卷,展开之后,只粗略地扫了一眼,脸色就顿时苍白了几分,但她咬了咬银牙,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与此同时,李曜一面轻抚着怀中小狗的头顶毛发,一面曼声低诵道:“洪大安,并州太原人氏,行三,本名‘济’,字‘季深’,北魏兰台中丞弘邗六代孙。魏献文帝时,邗为避其讳,改姓汤汤洪水之‘洪’。济祖父彰,为北齐怀州刺史,济父元基,为前隋兵部郎中。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元基参与通谋,及杨玄感败亡,元基及妻赵氏、长子兴、次子临皆被前隋东都留守樊子盖斩于洛阳,洪济受阉,得名‘大安’,与未婚妻杨素七女杨绮玉同时没为隋宫奴婢。大业十一年,洪大安不慎冒犯炀帝嫔崔氏,崔嫔将杀大安,绮玉顿首求情,流血满面乃救大安。武德元年,洪大安为宫闱局内给使。武德九年,转入奚官局担任典事。武德十二年,累迁至奚官局丞。”

    李曜诵罢之时,杨修容的视线已经离开了洪大安的供状誊稿,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曜轻轻拾起飘落在地上的黄麻纸,掸了掸灰尘,复又揣回袖中:“想必修容都见到了,刚才我说的这些并非洪大安供状上的内容,而是他的注色经历与我的调查所得。”

    李曜看向杨修容,又浅浅一笑:“当然了,我也看过杨绮玉的卷宗,圣人登基,绮玉被选为采女。武德九年,生二十弟元祥,得授婕妤。武德十一年,圣人册封二十弟为许王,同年晋封绮玉为修容。”

    说道此处,李曜声音忽然冷厉:“杨绮玉,事到如今,你敢说你和洪大安没有干系么?”

    “娘……”

    此时此刻,就连小小年纪的许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李元祥死死咬着下唇,把杨绮玉的裙子拽得更紧了,仿佛生怕一松开手,母亲便会永远离他而去。

    “阿尨莫怕。”

    杨绮玉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中却充满了羞愤。

    是啊,堂堂一个正二品的妃嫔,居然和做了阉人的前未婚夫长年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无论是谁知晓了,恐怕不是将其引为笑谈,就是视之为离经叛道吧!

    可在杨绮玉看来,真正令她感到羞愤的是,自己从养尊处优的国公之女、兄长最疼爱的幼妹变成了一个罪婢,然后又在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把清白的身子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李曜脸上全无表情,只是冷眼旁观,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杨绮玉愤愤然道:“季深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一定是你诓骗了他!”

    李曜依旧面无表情:“骗他又怎样?”

    “你……”

    杨绮玉被李曜这一句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她才轻轻一叹,黯然道:“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和季深就已相识,当时两家父母给我们定了娃娃亲,只待我年满十三岁便嫁给他,可后来长兄起兵造反失败,我所有的兄姊都没了。炀帝下诏将我的姓氏改为‘枭’姓,我在掖庭受尽了嘲笑和欺侮,虽然季深已经当不成男人,可若无他的默默照料,与我相依相靠,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只怕我都死过好几次了。再后来圣人称帝,恢复了我杨家原来的姓氏……我原以为圣人会放我出宫去过正常女子的生活,结果却经常召我侍寝,我本不情愿,但圣意难违啊!我习惯过后,其实内心也是有憧憬的,可熬了整整八年都没能诞下龙种,又让我只觉活得疲倦乏味,好在季深始终没有忘记我,他找来秘传方子治好了我的暗疾,使我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阿尨,终于有了盼头。”

    “盼头?”

    李曜冷笑一声,截口道:“所以,你就有了想给二十弟争一争嫡位的野心,哪怕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杨绮玉激动地争辩道:“不是这么回事!这一切都是堂兄他们策划的,他们得到了朝中重臣和世家大族的支持,想让阿尨作太子,恢复越公房的荣光!矢在弦上,不可不发……我一介孤女,身不由己,根本没得选择啊!”

    李曜想起洪大安那一副害怕受刑却又生死看淡的模样,冷哼道:“洪大安也没得选择么?”

    杨绮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他只想帮助我。”

    李曜当然知道深居宫中的杨绮玉不可能勾连上裴寂这样位高辈尊的人物,在洪大安的供状里其实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真正的幕后主使就是杨素的堂侄——清河郡公杨弘礼、苍山县公杨弘武、祠部员外郎杨弘文这三兄弟。

    面对护国公主咄咄逼人的气势,杨绮玉感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好像自己下一刻就会崩溃,却忽然听见李曜缓声说道:“我可以给两条路选。”

    杨绮玉一怔,旋即便一脸惊奇地问道:“哪两条路?”

    李曜道:“一,放弃争嫡,我保你母子事后平安;二,你自尽,我保你儿子一生平安。”

第四百六十七章 故事

    什么是她“放弃”争嫡?

    什么是平安?

    什么是一生平安?

    为何要她自尽……

    仿佛李曜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杨绮玉都没有听明白,她需要解释:“为甚么?”

    李曜反问她:“想听两个故事么?”

    “请讲,我洗耳恭听!”

    杨绮玉心中很急,眸子里的疑惑亦更加浓烈。

    李曜轻抚着袖犬被人精心打理得犹如锦缎般顺滑的毛发,望着秋风吹拂下翩翩起舞的柳叶槐花,不疾不徐地道:“前隋楚国公杨处道有一僚属,擅长辩难。某日闲谈,处道问僚属:‘今有一深坑,可有数百尺,你若坠其中,如何得出?’僚属问:‘有梯么?’处道说:‘无梯。’僚属又问:‘是昼还是夜?’处道反问:‘与昼夜何干?’僚属说:‘若非黑夜,余双目未盲,何以入坑?’”

    李曜转眸看向她:“却不知修容以前听过这个故事没有?”

    须知,杨素去世前的爵位就是“楚国公”,而“处道”是他的表字,杨绮玉听见李曜说的正是她父亲的故事,但她记忆里并无印象,只得轻轻摇头:“妾不知。”

    李曜清清冷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昔北魏立国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外戚频频乱政,魏道武帝为固君权,立下‘子贵母死制’,该制沿袭七世之后,至宣武帝正始年间,宫妃相互祈祝:‘愿生诸王、公主,勿生太子!’唯有承华世妇胡氏说:‘妾之志异于诸位,天子岂可独无儿子,怎能畏一身之死而使皇家不育嫡嗣呢?’后有娠,同列妃嫔劝她去胎保命,胡氏立誓说:‘若幸而生男,次第当长,男生身死,了无遗憾!’及诞下孝明帝元诩,宣武帝性善,感念其志,废除百年祖制,对胡氏母子深加慎护,养于别宫,他人皆不得近,直至宣武帝驾崩。然而……”

    讲到这里,李曜冷笑了一声:“孝明帝继位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太后的胡氏,再无半点贤良淑德的模样,她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将国库虚耗于饮宴游乐与营造佛堂佛像,又私通臣子,宠幸面首,败坏朝纲,逼民为奴,以致政事废弛,北方盗贼蜂起。成年后的孝明帝见到母亲擅权乱政与诸般秽行,不由深怵亡国之危,遂私下密诏魏将尔朱荣进京勤王,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得到消息的胡太后竟然派男宠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鸩杀于宫闱之中,至此一朝宗社,因斯而坠。”

    灿烂的秋阳温暖而和煦,杨绮玉只觉得身坠冰窟,遍体生寒,忍不住伸手搂紧了儿子的肩头。

    李曜抬眸睨了杨绮玉一眼,见她沉默无言,脸上满是犹豫、挣扎与惶恐,不由语气沉静地道:“修容好歹曾经也是读过诗文史籍的大家闺秀,想必听完此二则故事定然有所感触,但请不要急着答复,我给你十二日考虑,到时我自会前来倾耳凝听你的选择。”

    李曜轻轻放下袖犬,把拂尘一扬,正欲转身离去,就听杨绮玉开口问道:“缘何是十二日之期?”

    李曜脚下只是一顿,却连头也没回,举步继续走向院门:“因为十二日后,贵妃已能自理。”

    音落,人已消失不见……

    ……

    ……

    东宫,显德殿。

    花厅里,李曜斜躺在软席上,怀中蜷缩着一只可爱的小狗。

    这只狗无论身形还是发色,几乎与杨修容的宠物犬一模一样。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当年高昌国主麴文泰入朝进献一对姊妹,但这种袖犬却非高昌的特产,而是由波斯传入康国、高昌等西域邦国的“拂菻犬”,因体形娇小,长不过尺,遂得名汉名“猧子”。

    麴文泰总共送来了雌雄各三只猧子,李曜自是当仁不让地分得了最聪明,同时也最警觉的一只。

    此刻李曜正双目微阖,单手撑头,在脑海中整理着贵妃中毒案的脉络。

    这个事件的起因,主要是万贵妃在后宫乾坤独断,其余妃嫔只能仰其鼻息,难以开展正常的政治活动,进而无法满足妃嫔们背后势力派系对权力和地位方面的需求。

    而万贵妃的病症正好给有心者提供了实施阴谋的契机。

    起初,杨弘礼、杨弘文、杨弘武三兄弟派亲信将他们扶持许王李元祥的意愿告诉了杨修容,而杨修容则向堂兄弟们透露了自己在宫中的现实处境,杨氏兄弟深感万贵妃是他们计划的一大障碍,决定下手将之除去。

    因为宫中药品是由殿中省尚药局管理,而且如果没有皇帝的准允,太医署的御医们是不能进入后宫看诊的,通过女医问明病情之后,太医署只能负责开药、配药,后面的工作就要交给内侍监下辖的奚官局,而身为奚官局丞的洪大安正是掌管后宫药物供给的主要职事宦官。

    所以,他们主动找到了与杨修容关系匪浅的洪大安,并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方式说服对方在配送药品的过程做手脚。

    然后,懂得一定药理知识的洪大安利用职务之便出宫搜寻合适的毒物,没过多久,心细如发的他便在瑞荇轩偶然发现了颠茄,顿觉如获至宝。

    随后在杨氏兄弟的财力支持下,一种可以添加于熏香里的毒粉便由此诞生,但事物准备好了,由谁来完成最后下毒的程序却成了一道难题。

    于是杨氏兄弟决定寻求一个合作者,经过一番周密的调查和不断的探访,他们最终选定了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左仆射裴寂。

    说起来,裴寂不止一次表现出了对万贵妃的不满。

    玄武门之变过后,由于皇帝没有立储,裴寂的心思似乎也活络了起来,他趁平灭东突厥,举国欢庆之际,向皇帝进言招选秀女,顺便将他家刚刚成年的幼妹送进宫里。

    可能在裴寂看来,以他和李渊的铁哥们关系,他妹妹诞下的皇子,成为太子及未来新帝的希望肯定是大大的。

    希望是美好的,可谁知……万贵妃却劝李渊说:“国家外患初定,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兴旺人丁,壮大民力之时,妾以为,椒掖之中宫娥为数甚众,应简出之,还其亲属,任由她们嫁人。”

    结果李渊不但拒绝了裴寂的建议,反而还表示自己决心去奢从俭,下诏将没有掌职的大龄宫女们统统放了出去。

    所以,杨氏兄弟和希望落空的裴相公立马一拍即合。

    而当时万贵妃的随侍女官林翠婉的兄长林国清为谋求仕途前程,正试图入赘裴家,于是就发生了这起投毒案件。

第四百六十八章 乞骸骨

    李曜睁开眸子,瞟了一眼窗外的日晷,晷针的倒影已经指向了申初的刻度。

    晡时,申时食也。

    随着唐朝社会经济水平的飞速提高,农商业发达地区的百姓普遍一日三餐,不再“饥则求食,饱则弃余”,而物质条件更好和社会地位更高的贵族阶层则早已实行了多餐制。

    李曜派侍卫唤来掌膳女官蓉娘,吩咐她准备食案酒水佳肴以便招待贵客。待布置好餐席吃食之后没多久,花厅外便传来了显德殿监事叶宏文的尖嗓门声音:“贵主,裴相公来了。”

    “你去引裴相进来。”

    李曜一边回应,一边站起身子,先行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裴寂跟在叶宏文身后走进花厅,步伐轻缓利落得不似一个六旬老者,可他满脸的阴沉之色,却仿佛笼罩着一片乌云。

    见到李曜故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没有离席相迎,裴寂便知自己被对方捏实了把柄,饶是他心中又气又怕,仍不得不扯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拱手道:“臣裴寂得贵主单独宴请,不胜荣幸。”

    李曜抬手道:“裴公请坐。”

    待裴寂在席上落座,李曜屏退了叶宏文,举起一盏琉璃杯,轻轻晃了晃里面鲜红的葡萄酒液:“此乃高昌国酿,裴公请吧!”

    “好,老夫就不客气了。”

    裴寂自行斟满一杯葡萄酒,捧杯一饮而尽。

    李曜啜饮小半杯酒水,持箸夹起一块表皮金黄的鹅肉,细细品味之后,头也不抬地建议道:“裴公快尝尝这麻油烤鹅,鲜美可口,用来下酒简直再好不过。”

    裴寂拈起筷子,尝了一点烤鹅肉,果然外酥里嫩,齿颊留香。

    肉入腹中,裴寂好像猛地省过味来,又把筷子搁在碗上,沉声道:“李三娘,你这鹅不似普通的鹅,这酒其实也不是高昌所产吧?”

    李曜抿了一口葡萄酒,浅笑着说道:“裴公果然是饮食上的行家,这鹅肉是修容派人送来的,而此酒实为西市上购来的拂菻酒。”

    裴寂听得“修容”“拂菻”两词,额角剧烈抽搐了两下,不由挑眉瞪着李曜:“李三娘,这里没有旁人,若有甚么话,还请对老夫直讲!”

    李曜笑容一敛,轻轻放下琉璃杯,缓缓说道:“武德四年,裴公被人上告谋反,结果纯系子虚乌有,吾父遂派万贵妃、尹德妃、张婕妤携珍馐珠宝到魏公府上安慰裴公,听说宴乐极欢,还留宿一晚才走。想来贵妃与裴公应该关系不错吧?”

    裴寂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尴尬,没好气地道:“当年今上本就不相信老夫有贰心,宴饮留宿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的,老夫怎敢对贵妃她们存有轻薄之念?至于关系……”

    裴寂顿了一顿,冷哼道:“老夫长年操劳公务,和一深居禁宫大内的嫔妃能有多少交集?”

    李曜的声音仍旧云淡风轻:“既然如此,裴公又怎会处心积虑置贵妃于死地呢?”

    裴寂联想到上午李曜藏在菉豆糕里的“请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愠声道:“李三娘,你别冤枉好人!”

    “裴公少安毋躁,实不相瞒,林氏兄妹把甚么都交代了,若无人证、物证,我也不敢邀请裴公过来。”

    李曜呵呵笑了一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裴寂身边,把两张黄麻纸铺放在他的食案上。

    裴寂看到纸上的文字,瞳孔登时一缩,拿起纸来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又由青转白,尽管裴寂早有心理准备,但那种莫名绝望的感觉,还是令他浑身轻轻颤抖起来。

    李曜手指一扫案几,将林氏兄妹二人的供词誊稿收入了袖中,随即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看着恐慌无措的裴寂,轻轻一叹:“贵妃的命是我救下来的,案子也是父亲委托我来查办的,父亲极重情义,吾实不忍其伤心,又念及裴公劳苦功高,且未有谋反之意,故暂时还没有上报。”

    裴寂茫然地抬头看向李曜,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李曜兀自往杯中斟满了酒,神情自在,动作雍容,掩袖倾入唇齿之间,这才回应裴寂:“我其实就是想告诉裴公三个字。”

    此刻精神已有些凌乱的裴寂听她又要卖关子,忍不住插口问道:“三个字?哪三个字?”

    李曜一字一顿地道:“不值得。”

    裴寂不解:“此话怎讲?”

    李曜语气平静地反问道:“裴十六娘真是裴公的血亲么?”

    “裴十六娘”就是当年裴寂计划送入宫中的所谓幼妹。

    对方所提之事早已作罢,裴寂自觉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深深吸了口气,答道:“老夫儿时父母双亡,在家中排行最末,并没有什么同父幼妹,裴十六娘实为老夫七叔父之女,十四年前,刘武周反叛,老夫奉命统兵御敌,结果大败,被其攻陷并州,七叔父几乎阖门殄灭,仅存一幼女,老夫深感自责,遂将其收养府中,对内对外,皆称兄妹。”

    李曜微微点头,一双盯着裴寂的眸子却泛着嘲讽的光芒:“如此说来,裴公当年试图举荐裴十六娘为后妃,莫非是希望能为她谋求一个锦绣人生喽?”

    裴寂听了脸上立时现出心虚与羞愧之色,不等他出言辩解,李曜又神情冷淡地道:“吾父虽与裴公交厚,却不会因此不顾全大局,我也不瞒裴公,万贵妃当年言中见解,并非她一介妇人所能企及,而是出于吾父的授意,若裴公为此而深恨于贵妃,往轻里说,是有昧为臣之道,往重里说,是目无君主。”

    李曜的声音很轻柔,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敲击裴寂的心,说得面前这位一把年纪的大唐开国老臣竟连头都抬不起来。

    因为他犯下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

    如果皇帝和护国公主与他较真的话,那么这个错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甚至还有可能会累及整个裴家。

    过了好半晌,裴寂才艰难地抑制住心中的惊惧,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三娘说的对,说的太对了!不值得?岂止是不值得啊!老夫根本就不该生出这些愚念、做出此等愚行!”

    那厢裴寂低声嚎哭着,李曜这厢则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喝酒,待哭声一歇,便见裴寂离开席位,腿抖似筛糠般地跪在李曜案前,声音黯哑地问道:“臣……臣该怎么做,还请贵主明示。”

    李曜啃完一只香喷喷的鹅翅,抽出绢帕拭去唇边的油渍,这才抬眼看着裴寂,吐出三字:“乞骸骨。”

第四百六十九章 请柬

    武德十五年八月初一,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在朔参朝会上书乞骸骨,被皇帝李渊当堂驳回。

    翌日,裴寂再次奏请致仕,李渊召他入宫,并设宴于含章殿。

    席间酒至半酣时,李渊无可奈何地对裴寂说道:“九年前,就在这含章殿上,裴监也曾乞骸骨,朕说过的话,裴监还记得么?”

    裴寂点头:“当时臣说‘臣当初在太原已得慈旨,天下太平之后,许以归乡耕作。’陛下却说,我们君臣要相偕相行,一起安度晚年,臣为台司,陛下为太上,一世逍遥,岂不快哉。臣至今仍字字铭记于心,怎会相忘?”

    李渊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只听得泪流满面:“既如此,裴监又为何忍心舍朕而去?”

    裴寂借着酒劲儿,感慨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地盈虚,万物生息,何况人乎!裴某位极人臣,富贵已至顶处,荣华亦不可复加。而今四海晏清,八荒率职,大唐雄师威震寰宇,朝堂上英才济济,地方上亦是人杰辈出,正是裴某这老朽退位让贤,与儿孙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最佳时机啊!”

    李渊哭劝无果,随后参加宴会的护国明昭公主、河间郡王李孝恭、中书令杨恭仁等皇亲朝臣也轮番上前出言挽留裴寂,但裴寂一一谢绝了所有人的好意,显然去意已决。

    面对裴寂的一再恳请,李渊最终只得恩准他告老还乡,辞去尚书左仆射一职,并感念其佐命之功,特赐蒲州良田千顷,加实封并前两千户。

    ……

    ……

    空将灞陵酒,酌送向东人。

    八月初五,皇帝李渊特意罢朝一天,亲率皇亲国戚与满朝文武为裴寂饯行,车马队伍绵延数里,场面蔚为壮观。

    灞桥之上,李渊与裴寂眼含浊泪,手举酒杯,相对而立。

    李渊泣声向裴寂祝酒:“送卿归乡,终须一别,朕特以此薄酒敬裴监!”

    “谢陛下赐酒。”

    裴寂哽咽着将杯中酒一仰而尽,在两名侍妾的搀扶下,登上御赐的驷驱华屋大车。

    随着车夫扬鞭甩出的一记噼啪炸响,华屋大车便引领着裴寂家眷奴仆们所乘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一路向东而去。

    皇帝偕护国公主起驾回宫,送行的人各自散去。

    秋风吹来,苍山县公杨弘武心头一片冰凉。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寂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退出朝堂。

    自从打听到贵妃并没有毒发身亡,只是卧病在床,杨弘武心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如今看来,他的这个预感,已经变成现实了……

    杨弘武正魂不守舍地望着远方裴家车队扬起的滚滚红尘,耳畔忽然传来家仆的声音:“阿郎,有人托老奴交给阿郎一份请帖。”

    “啊……谁的请帖?”

    杨弘武猛然回过神来,老家仆恭敬地递来一封镶着泥金笺条的请柬,匆匆接过请柬拆开来看,脸色不禁刷地一变,就见上面非常直白地写着:

    “八月初八,午时,神禾塬上扶云居,诚邀苍山公雅谈论道,还请勿要缺席,按时来见——明真。”

    明真是谁?只怕长安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是护国公主的道号,而这雅谈论道……真的只是字面意思吗?

    杨弘武不由灵台一清,脑筋顿时思维活跃起来。

    最近几天林氏兄妹、洪大安以及他的堂姊杨绮玉都没了消息,他正为此感到忐忑和不解,不想竟被这封请帖一下子打消了心中的疑云。

    毋庸置疑,他们的毒杀计划之所以宣告失败,其原因就是护国公主出手了。

    杨弘武悻悻地捏着请帖,刚要钻进马车厢,就听得一声呼唤:“三弟。”

    杨弘武扭头一看,就见他的两位兄长并肩走来,忙迎上前,把手中请帖朝前一递:“你们看。”

    杨弘礼和杨弘文看了皆是一脸的毫无意外,随即就各自摸出一张相同模样的泥金请柬。

    杨氏三兄弟相视无言。

    若非当年杨玄感起兵反隋失败,使得他们弘农杨氏越公房绝大多数子弟死于非命,以致人才凋敝如斯,他们仨兄弟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为了除去一个深宫老妪而齐齐出动。

    风中凌乱许久,老大杨弘礼这才面沉似水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应对护国公主?”

    “我……我不知道……”

    杨弘文喃喃自语似地回了杨弘礼一句,然后扫视了一眼四周,突然伸出双手拽住两个兄弟的袖子,沉声道:“阿兄、三弟,看来事情肯定败露了,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分头逃吧!兴许还能为越公房延续一点香火!”

    “不行!”

    话音刚落,杨弘武立刻出声反对,杨弘文不由板着脸看向他:“那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杨弘武半举着手中的请柬,一字字地道:“我们唯一的生机,便在这三日后的扶云居。”

    ……

    ……

    八月初八,午初。

    长安南郊,神禾塬北坡,扶云居。

    桂枝吐香,风吹花落,三层楼台之上,铺了厚厚一层金黄。

    李曜一身淡雅女冠打扮,臂搭一支麈尾,居高临下,凭栏而望,仿佛视线能越过香积堰,沿着蜿蜒的潏水渠,直达巍峨雄伟的长安城。

    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李曜听见上来了三个人,微微扭头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望向远景。

    “中书舍人杨弘礼拜见护国公主。”

    “祠部员外郎杨弘文拜见护国公主。”

    “右司郎中杨弘武拜见护国公主。”

    三道男子声音同时响起,李曜随意地挥了挥麈尾,竟连头也没有回,只是开口说道:“这几天,我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三位呢,你们应该为自己没有迟到和缺席,以及做出任何错误的抉择而感到庆幸。”

    此言一出,躬身立在李曜身后的杨氏仨兄弟听了不禁都有些心惊肉跳,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便由杨弘礼出言问道:“我们要如何做,贵主才肯正眼看人?”

    李曜手中麈尾一指,语气淡淡地道:“你们先看看这些吧。”

    杨氏兄弟顺着麈尾所指方向,就见到一张矮几上摆放着一叠黄麻纸,走过去拿起来一看,三人脸上齐齐现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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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