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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章 舍与得

    这一叠纸总共有四张,上面三张自然是林国清与林翠婉兄妹及洪大安原来供词的誊稿。但压在最下面的,只是一张草稿,上面似乎是假洪大安之口为“贵妃中毒案”提供了另外一种版本的供词:

    洪大安与杨某某交好,常聚在一起赌博,洪大安输多赢少,欠下了杨某某一笔巨债,几乎无法还清。武德十二年某日,杨某某私下约见洪大安,说出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希望洪大安能为他的飞黄腾达出一份力。而这出力的方式,竟然就是参与谋杀万贵妃的行动,最终使拥有“杨李两氏骨血”的皇子荣登大宝,以便获取从龙之功。杨某某为此还郑重承诺,只要洪大安肯答应他的请求,不但以前所有债务一笔勾销,而且他还会给洪大安三百两黄金作为谢礼,若能匡扶新帝登基,必举荐洪大安为内侍监。

    杨氏兄弟依次传阅,杨三郎杨弘武是最后一个看完的人,却抢先开口问道:“贵主想让我们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发现伪供里面的那一句“杨李两氏骨血”具有极强的思维引导性。

    因为当初杨氏三兄弟之父杨岳与杨玄感不和,还曾经向炀帝密告杨玄感必反,所以杨氏三兄弟才得以赦免并存活至今。

    隋文帝杨坚一脉虽有伪托弘农杨氏之嫌,但不知真相的人见到这份伪供,十有七八都会深信不疑地认为此“杨李”中的“杨”乃是“隋杨”,进而将后宫中唯一一位来自前隋宗室的杨充媛及其所生的舒王李元名与此案联系在一起。

    有鉴于此,护国公主伪造这份供状的用意简直再明显不过,那就是为他的堂姊杨修容撇清与此案的关系,而他们三兄弟却仍需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洗脱嫌疑。

    李曜缓缓转过身来,深邃的眸子里异彩闪耀,似乎对问话之人颇感兴趣。

    李曜上下打量杨弘武几眼,这才颔首道:“不得不说,你很聪明,的确是一个人才。”随即又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只不过,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既然你们兄弟之中有如此人物,为何还要选择这样一条险径?”

    杨弘礼和杨弘文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一抹悔意,脑袋不觉垂得更低了,而杨弘武则扬起头,迎向李曜锐利的目光,反问道:“大丈夫应胸怀大志,岂可仅凭门荫得过且过?”

    此言一出,杨弘礼和杨弘文也猛然抬起了头。

    杨弘礼抱拳遥敬远方,朗声道:“吾等身为弘农杨氏最后的遗脉,自当效仿先辈,肩负起振兴家族的重任。”

    杨弘文则更加激动地说道:“若不搏命,机会何来!”

    “哦?你们真的都是这样想么?”

    李曜微眯起一双杏眸,眯起的眼缝中不时有精光一闪而过,再搭上她那一副清丽淡雅的形貌,杨氏仨兄弟忽觉护国公主好似一只化作人形的狐仙,既让人为之惊艳,又让人敬而远之。

    杨弘文比较没有耐性,他不容李曜再拐弯抹角,急道:“吾等生死皆握于贵主之手,还请痛快些说话!”

    李曜冷冷地睨了杨弘文一眼,眸光又从杨弘武的脸上掠过,最后看向杨弘礼,面无表情地道:“尔等唯有牺牲一人,方可渡过此劫。”

    杨氏兄弟齐齐心中一震。

    护国公主这话的意思,他们三人都听明白了。

    护国公主想要利用手中握有的证据,掌控杨氏一族为己所用,但洪大安、林氏兄妹的份量实在太轻了,她需要处置一个主谋,否则无法结案。

    杨氏兄弟不约而同地交流起眼神来,李曜则恍若未见,慢慢摇着麈尾,淡淡地道:“有舍有得,不舍不得。谁生谁死,谁来做‘杨某某’,请你们现在尽快做出选择吧。”

    纵观弘农杨氏的家族史,完全可以用“兴则卓绝天下,衰则惨绝人寰”一言蔽之。

    如同东晋的琅琊王氏一样,西晋崛起的三杨——杨俊、杨珧、杨济也曾一度权倾天下,正值鼎盛却突遭贾后、楚王政变,三杨坐罪,被判夷灭三族,唯有杨珧一子幸免于难。

    弘农杨氏东汉四世三公,汉末风头最劲的杨彪一脉,永嘉南渡东晋,其后辈杨亮、杨佺期等人战功赫赫,先后参与淝水之战、从平桓玄之乱,结果被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借故满门诛绝。

    至北魏时,弘农杨氏再度复兴,镇西将军杨播北击柔然,声震漠北,南讨萧梁,勇不可当;杨播次弟杨椿历仕四朝,先后平定杨会之乱、关陇羌氐之乱,因功追授“大丞相”,堪称北魏朝末年“补锅匠”。

    但遗憾的是,杨播之子杨侃助孝庄帝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受到尔朱氏势力的血腥报复,杨氏嫡亲子弟仅存杨播五弟杨津之子杨愔。

    北魏东、西分裂后,杨愔历经坎坷,辗转投奔高欢,并辅佐其子高洋建立北齐,高洋驾崩,齐常山王高演发动政变,自立为帝,将杨愔等曾经忠于高洋的朝臣悉数斩杀,至此杨播兄弟这一系彻底灰飞烟灭。

    即便乱世生存如此艰难,弘农杨氏仍然在华阴故地残存了一支族人,其祖为杨播族弟杨钧,因杨钧逝后被北魏追封为“越恭公”,故此一脉定著为“越公房”。

    北魏孝昌二年,杨钧子华州刺史杨暄从广阳王元深讨伐北镇渠帅葛荣,不幸兵败身亡。杨暄子杨敷袭爵入仕,后投奔西魏权臣宇文泰,北周建立后,杨敷屡立功勋,死亦哀荣。而到了隋朝,杨敷长子杨素更是本领了得,上马为帅,南征北战,无往不胜,下马为相,飞扬跋扈,一手遮天。可他死后便盛极而衰,长子杨玄感作死,以致满门被隋炀帝屠灭殆尽。

    由此可见,弘农杨氏看似无比辉煌,却始终未入五姓七望之列,究其原因就是严重依赖政治,并且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攀登封建王朝的权力巅峰。

    而现在,杨弘礼、杨弘文、杨弘武三人作为越恭公最后的遗裔,还未开始有所作为便面临一场足以导致血脉断绝的危机。

    对杨氏兄弟来说,这是重复前人的凄惨结局,还是让家族重获新生,似乎一切只在他们此次的舍与得。

第四百七十一章 生与死

    在决定生死荣辱的命运关头,杨氏兄弟并没有经过多少纠结和挣扎,便默默地达成了共识。

    短暂的沉寂过后,杨二郎杨弘文站了出来。

    他昂首上前几步,高大的身躯仿佛一棵挺拔的松柏屹立在李曜眼前,面色冷凝,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决绝。

    李曜怔了怔,紧接着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杨弘文俯视着李曜,冷冷说道:“因为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李曜扬起下巴,迎上对方的目光,故作奇怪道:“二郎何出此言?”

    杨弘文凄然一笑,缓缓说道:“虽然我从未与洪大安赌博过,不过这好赌擅赌、家资丰厚倒是不争的事实……这一切的一切,包括甚么是舍,甚么是得,以及我这所谓的‘杨某某’在内,贵主皆已算计得清清楚楚!身在彀中,命不由已,除了顺应贵主的安排,我又能怎样?”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你们兄弟间的手足情义很深,但这并不足以使我将选择权交与你们。”

    “为甚么不是我?!”

    问话的人是杨弘礼和杨弘武,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从口中咆哮出来的。

    李曜背靠雕阑,轻摇麈尾,泰然自若地道:“原因无他,优胜劣汰而已,尔等三人当中,唯有杨弘文才干比较平庸,官位做到四品便是极限。”

    杨弘礼和杨弘武一时语塞。

    虽然护国公主此言很打击杨家老二的自尊心,他俩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大实话。

    老大杨弘礼文武兼备,早年拜太子通事舍人,跟随李建成征讨稽胡、剿灭刘黑闼期间,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担任朝廷中枢要职——中书舍人,工作表现亦是可圈可点。

    老三杨弘武聪明机敏,悟性很高又善于决断,乱世时谦慎自守,隐居山林,太平时积极入仕东宫,被李建成委以心腹,至“玄武门之变”发生前,一直为李世民所憎恶和忌惮,其才能由此可见一斑。

    更何况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李曜没有明说:那就是杨弘武的妻子是来自关中世家里最亲近护国公主的京兆韦氏。

    而且连李曜都不知道的是,杨弘武原本曾有意投入护国公主门下,奈何两位兄长对此不敢苟同,总想着如何走上一条建立从龙之功的捷径,做弟弟的他也只好与其同流合污……

    又是一阵沉寂过后,杨弘文忽然一拳捶在自己胸口,慨然道:“贵主说的没错!某年近四旬,仍只是区区从六品小官,仕途潜力确实不大,但我杨弘文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求贵主莫要让‘杨某某’死得不值!”

    杨弘文觉得,若非女子之身有着先天不足,护国公主袭承天子之位根本没有任何悬念!就算无法女主天下,可她权倾朝野、左右未来新君也是十拿九稳之事,或许弘农杨氏越公房的复兴,还真的可以寄托在眼前这位公主的身上。

    “请放心,本公主言出必鉴。”

    李曜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也有些动容,这杨弘文身具汉唐风骨,绝对算得一个担当得起好汉二字的男儿,可斗争就是这么残酷,不容她有恻隐之心。

    “二郎!”

    “二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杨弘礼和杨弘武一起上前抱着杨弘文痛哭起来。

    沉默旁观的李曜忽然开口道:“杨弘礼,杨弘武,先别忙着伤心,你们二人还有一场选择。”

    杨弘礼不由心头一紧,哽咽着问道:“却不知这次是由谁来选?”

    杨弘武也忙不地地抹了把眼泪,面色紧张地看着李曜。

    李曜一脸认真地道:“这次的选择,我可以保证,绝对交由尔等来决定。”

    杨弘礼与杨弘武同声问道:“请讲!”

    此刻二人心中剧烈擂鼓,只觉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无助过。

    在他们看来,护国公主冷静自制,杀伐果断,而且多智近乎妖,审时度势,从不失算,玩弄人心,更是易如反掌。

    李曜的唇角渐渐挑起一个弧度优美的微笑:“这个选择很简单,便是由谁来上表密告杨弘文,又由谁来佯装不知情并自请流放,希望你们能做出最佳的选择。”

    杨氏兄弟彼此对视一眼,自然都明白了李曜的用意。

    无论是上表密告,还是自请流放,都是摆脱连坐之罪的好手段。

    但是显而易见,前者承受的精神压力绝非后者可比。

    杨弘武试探着问道:“这……能否容我们兄弟二人思量几天?”

    李曜笑容渐敛,冷声提醒道:“若是贵妃提前康复,此事仍未了结,不管尔等兄弟是情比金坚,还是义薄云天,统统都得死。”

    “可是……”

    杨弘武不大甘心,还想再询问贵妃情况,却被他的大哥杨弘礼出声打断道:“三弟莫再说了。”

    杨弘礼看了看有些愣怔的杨弘武,又看了看神色黯然的杨弘文,最后直视着李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斩钉截铁地道:“告密这种事,我做!”

    ……

    ……

    八月初九,承香殿。

    漫漫秋雨笼罩着殿宇楼阁,屋檐下的石臼早已溢满了水,院落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杨绮玉坐在雕花窗棂前,安静悠然地看着树上的花簇被细雨淋落成泥的场景。

    今天正是十二日之期。

    那一日,护国公主所讲故事的寓意,杨绮玉早就全都想明白了。

    经过这些天的反复考虑,她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做出了抉择。

    她活了三十岁,算起来有十九个春秋是在深宫中度过的。

    寂寥。

    空虚。

    茫然。

    这六个字几乎伴随了她的整个妃嫔生涯。

    她真的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现在,她只剩下一次等待,等待护国公主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氤氲的雨丝间渐渐浮现出了一道纤细的人影。

    李曜手执一把青伞,独自一人迈进了殿前的院门。

    杨绮玉正欲起身出迎,忽然听得一阵风声,再定睛往外看去,李曜的身影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窗前。

    紧接着,她那低缓而沉静的声音便飘进了杨绮玉的耳畔里:“是继续虚度光阴,还是舍命为子,这一生一死,你决定好了么?”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最完美的办法

    “是。”

    杨绮玉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用窗杆支起窗棂,探身往外面看了看,低声道:“妾这里暂时不会有别人,明昭可否进来说话?”

    “好。”李曜忙收起雨伞,然后等杨绮玉站到窗子一旁,便伸手按在窗沿上,翻身一跃而入,足尖落地,几无生息。

    杨绮玉取下撑杆,重新关上窗牖,转身对李曜浅笑盈盈地说道:“难怪宫人们皆道贵主举世无双,万夫莫敌,作为一个女子,能练就出这样的本领,可真是了不起呢。”

    此刻的杨绮玉,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心头的包袱,再也没有两人上次见面时的那种焦虑与惶恐,看到李曜这般迅捷灵巧的身手,眼中充满了欣赏与羡慕。

    李曜脱去沾了湿泥的道履,兀自跪坐到一张案几旁,答道:“我不过是得了天大的福运罢了。”

    杨绮玉叹道:“若无磨砺,何来福运?”

    李曜只笑而不语。

    杨绮玉从锦篮里提出一只锡壶,往两只杯盏里倒了些热饮,李曜伸手端起杯盏,吹了吹热气,品味着酸甜的果饮,双眸则淡淡地看着对方。

    杨绮玉在案几对面入坐,迎向着李曜的视线,神色无比认真地问道:“妾相信贵主的本事,只不过风云变幻,诡谲莫测,若妾死后,贵主如何保得阿尨一生平安?”

    杨绮玉听了父亲幕僚辩难与北魏胡太后的故事后,清醒地意识到自身力量是何等的不济,也没有信心保证自己在权力面前不丧失伦理道德与亲情人性。而且她经历了大起大落,体会过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的滋味,还参与了宫廷斗争,否则她母子二人乃至宗族的命运前程也不会尽握于护国公主之手。

    事已至此,现在她只想作为一个母亲,不惜一切代价给儿子争取一个最光明的未来。

    而李曜听得此番单刀直入的一问,心中立时明了:这杨绮玉在她的引导下,显然下了极大的决心——决心以生命为注,舍身取利!

    李曜有些动容,只是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说出了对方最想听到的答案:“最完美的办法,自然是让二十弟承袭大统。”

    杨绮玉不觉抬起一只素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尽管她此前早就预料到护国公主会有此一说,可她的一颗心依然怦怦跳得厉害。

    李曜平静地道:“若有疑问,但说无妨。”说罢又端起杯盏啜饮起来。

    过了好半晌,杨绮玉无声地长吸了口气,问道:“为何贵主不选陈王?”

    出身弘农刘氏的刘昭媛、刘世让兄弟乃至国师府女典军刘季瑶,皆是护国公主的重要心腹或亲附者,所以包括杨绮玉在内的很多宫妃都认为护国公主有可能会扶持刘昭媛之子陈王元庆入主东宫。

    杨绮玉虽然想明白了李曜那句“一生平安”所谓何义,但刘氏一族与护国公主关系如此亲近,却也令她颇感费解与不安。

    “我曾经确实有举荐陈王为太子的意向,但若虑及江山社稷的稳定,二十弟明显比十六弟更适合做皇帝。”

    李曜语气依旧淡然,杨绮玉闻言却娇躯一震,脑海里一时思绪电转。

    她在换位思考自己的儿子在护国公主眼中的价值。

    无论是聪慧程度,还是品貌性格,李元祥着实有些平庸无奇,甚至还经常表现得特别顽劣,所以杨绮玉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除非有强大的外力襄助,她的儿子绝无半分染指嫡位的可能。

    虽然护国公主没说,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作为前朝一代权臣杨素的女儿,杨绮玉似乎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估量出了护国公主超乎常人想象的政治野心。

    杨绮玉按捺住心中的震惊与激动,忙不迭地确定她的判断:“为甚么?”

    李曜放下杯盏,反问道:“常言道‘知子莫如母’,修容必知缘由,何须明知故问?”

    杨绮玉愣了片刻,抿唇道:“妾不放心。”

    李曜不疾不徐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不希望出现一个强劲的外戚势力。”

    杨绮玉心道果真如此,不由凝视李曜双眸,意味深长地为对方补充道:“贵主扶植幼帝,便是为了防止大权旁落他人,不知妾说得对否?”

    李曜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精芒,笑道:“修容说的没错,若非修容的几位堂兄弟这一番折腾,我还没有办法找到比刘昭媛更可靠的人。”

    杨绮玉低低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若是换作刘昭媛,贵主的‘子贵母死’之策,怕是难以施行吧!”

    李曜深深地看了杨绮玉一眼,问道:“修容可会反悔?”

    杨绮玉摇了摇头,凄然笑道:“贵主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妾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曜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怜悯,但又转瞬即逝,只见她从身上取出一只银瓶,往杨修容面前的杯盏里倾入数滴无色无味的液体。

    杨绮玉瞪大着眼睛看了看杯中泛着波纹的水面,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

    李曜脸上全无表情:“人若喝了它,无药可救。”

    杨绮玉颤手捧杯,轻呡一口,忽然狠狠地咬了咬银牙,将杯中热饮一饮而尽,两行清泪亦从她的眼角滑落。

    李曜见她作阖目待死状,沉声提醒道:“此药毒性偏慢,以修容的体质,中毒后仍有一月寿命,只是会活得比较痛苦。修容若不想白受一场折磨,最好不要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十弟在内,否则定会害了他,懂么?”

    杨绮玉听出李曜话语里隐藏的寒意,忙拭去泪珠,故作坚强地道:“妾知道……轻重。”

    “修容明白就好。”

    李曜也一口饮尽热饮,接着伸手捏起案上两只瓷盏长身而起,杨绮玉不解:“贵主这是……”

    李曜穿上鞋子,再次翻出窗外,在石臼里将杯子洗了洗,然后还给站到窗边的杨绮玉,又指了指她的鞋子在室内地板上留下的水渍,小声叮嘱道:“请修容切记,不要留下我来过的任何痕迹。”

    杨绮玉暗道护国公主当真谨慎,重重地点头道:“贵主大可安心。”

    此时雨声嘈急,天空昏暗,李曜环看一眼四周,也不再多言,撑开青伞,迈出轻盈的脚步,仿佛踏水而行,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第四百七十三章 以斯媞

    就在李曜与杨绮玉密会的第二天,御医们经过仔细诊断,宣布万贵妃病体康复,李渊立即将宫中事务重新交与万贵妃处理。

    恰逢此时,中书舍人杨弘礼呈来一封密折,举报他的二弟祠部郎中杨弘文勾结神秘勋贵,长期贿赂宫人,意欲加害贵妃,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

    随后,李渊急召李曜入宫相商,李曜顺势向皇帝上报了贵妃中毒案的审理结果。由于她的一番精心设计与巧妙安排,李渊和万贵妃皆没有识破洪大安与林氏兄妹所作的伪供。根据收集得来的物证和所谓线索,她故意将一切矛头与疑点指向刚刚致仕的裴寂以及与此案毫无干系的前隋上明公之女杨充媛。

    尽管李渊大为震惊,也猜到万贵妃此劫所为何来,但眼下前隋遗裔的影响力依然很大,而且杨充媛所生的谯王李元名极为聪慧,一直很讨他的喜爱,再加上牵连到平生最好的挚友,于是这位老皇帝又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毕竟在他的心目中,帮万贵妃讨回一个公道,远远没有维护李唐皇室与世家大族的关系更加重要。

    李渊担心事态扩大,引发出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接受女儿的建议,决定不再继续调查下去。

    当天下午,他便下令将杨弘文、洪大安与林氏兄妹四人秘密处决,并将“刚好”赶来请罪的尚书省右司郎中杨弘武贬官外放为伊州司马,就此结案了事。

    而险些命丧身边之人毒手的万贵妃虽心有不满,但为了在皇帝面前维持她柔顺识大体的形象,却也不敢把怨念表达出来。

    结果,整个帝宫依旧平静如常,就仿佛她中毒一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

    ……

    雨过天晴,一道长虹横贯在长安城的上空,绚丽而灿烂。

    芬芳怡人的花苑里,李曜双目微阖,慵懒地斜躺在阁楼门前的一张软塌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轻启双唇,吃下弟子鱼玄微喂来的一勺猕猴桃肉。

    “阿姊难得来一趟,怎地也不先跟妹妹打声招呼,妹妹我也好有个准备呀!”

    忽然,附近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李曜轻轻睁开眼睛,扭头看去,就见几名拿着各种物件的女道僮簇拥着九江公主穿过月亮门,迤迤然地朝她行来。

    九江公主如今二十出头,身形容貌已完全长开,秀眉俊眸,肌肤赛雪,腰如约素,袅袅婷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艳。

    此刻九江公主并未身着道袍,而是穿了一袭绫罗华裙,外罩一件缀着粉白珍珠的彩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闪得她老姐一阵目眩神迷。

    李曜坐起身子,毫无拘束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从袖口抽出手帕,拭去唇角的果渍,这才抬手指了指身后正在阁楼门口忙碌的宋玄尘、高盈娥、蓉娘等人,浅笑道:“我本以为这会儿你正在清修,打算收拾好住处再去找你,没想到你竟亲自过来了。”

    前两天秋雨连绵,宫城潮气泛滥,久久难散,老皇帝李渊不禁连连叫苦,遂诏令护国公主监国,将政务一揽子抛给李曜及诸位宰相处理,便带上郁结难抒的万贵妃移驾骊山行宫去泡温泉了。

    而今日正好是旬休,李曜亦以相似的理由,搬到平康坊明玉宫的北苑旧居里暂住,于是就有了她眼前的这一幕。

    无需九江公主吩咐,几名道僮便在她和李曜二人的身前轻车熟路地布置出了一个样样俱全的休闲场地。

    九江公主轻敛裙摆,径自坐到软塌旁的一张锦杌上,随后从一个道僮提着的篮子里拿出半块水果和一支银勺,一并递到李曜面前,笑道:“阿姊别吃这令人牙酸的‘苌楚’了,快来品尝一下长安新出来的‘阿驲’,味道简直极美。”

    这半块果子呈椭圆形,红色果肉,紫色外皮,李曜穿越到大唐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水果,接过勺子,细细尝了一口,只觉又香又软,无比甘甜,再想起阿驲似乎是古波斯语“anjir”的音译,便立刻认出此物正是一种只长于温带地区的无花果。

    未等李曜反馈感受,九江公主打了个学自李曜的响指,便有一位端着树盆的胡族少女走进苑内,盆里栽着一株两尺来高的无花果树,枝丫修剪得非常齐整,显然受过细心的打理,上面还垂着几颗鲜嫩饱满的果子,叫人垂涎欲滴。

    胡女小心翼翼地放下树盆,然后单膝跪在软塌前,右手放到胸口,恭谨地向李曜行了一礼:“以斯媞拜见尊贵的护国明昭公主,愿‘ahura-mazda’保佑公主永远美丽安康。”

    “免礼,平身。”

    礼毕,九江公主连忙给以斯媞赐座:“来,坐我这里。”

    等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她便笑靥如花地向李曜介绍道:“以斯媞是波斯人,栽种异木奇花的手艺可厉害了。”

    李曜闻言不由杏眸微眯,朝以斯媞上下打量起来。

    这位波斯少女约莫二八年纪,五官深邃,唇线优美,鼻梁高挺,双眸碧蓝如海,头上一袭银丝边的白色轻纱覆盖着她微卷如波浪般的黑色长发,身上穿着紫色蔷薇暗纹的交领窄袖锦袄与现在最时兴的六幅石榴裙,胸前挂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红宝石吊坠,腰间则束有一条镶嵌着青金石的腰带,整个人气质不俗且充满异域风情,看着颇为养眼。

    以斯媞的汉语说得相当吃力,话里还夹带着不似西域诸国语言的字词,显然入唐时日尚短,李曜见她衣饰华贵非凡,不似京中寻常胡女,不由脱口问道:“你出生波斯何地?”

    以斯媞答道:“波斯国都,泰西封。”

    李曜心中一动,又问:“令尊叫甚么?”

    “令尊……”

    以斯媞的俏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之色,显然不知此语为何义,一旁的九江公主见状忙为她解释道:“这‘令尊’就是称呼你父亲的敬词。”

    以斯媞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垂下螓首,用波斯语回道:“khosrau?。”

    以斯媞的声音很低柔,却不自觉透露出了骄傲的意味。李曜曾在闲来无事之时学过一阵波斯语,此刻她一听这名字,心中登时一惊,遂试探着用大唐与波斯双语问道:“莫非令尊就是我们称之为‘库萨和’,被你们波斯人称为‘得胜王’的库思老二世?”

    此言一出,立刻轮到以斯媞吃惊了,她讷讷地道:“公主知道我的……父王?”

    李曜见以斯媞神态不似作伪,轻轻颔首,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几年,寓居大唐的波斯人越发多了,单京师一地就已达三百余户,我时常代为主持国事,想不去了解你的父王都很难呀!”

第四百七十四章 红宝石公主

    库思老二世是波斯萨珊王朝的第二十二代君主,其在位三十八年,功过成败与大起大落,比原史里的唐玄宗李隆基还有过之而不及。

    西历590年,曾击溃突厥和嚈哒联军并造成突厥叶护可汗死亡的帕提亚贵族巴赫拉姆·楚宾起兵发动反叛,波斯举国震恐。

    而当时的波斯皇帝霍尔米兹德四世薄情寡义且生性多疑,他得知叛军攻来,除了组织兵力抵抗,还大肆抓捕和囚禁臣僚,结果引发贵族阶层强烈不满,不久波斯皇族内部发动政变,将霍尔米兹德四世赶下了台,另立其子库思老二世为帝。

    库思老二世见楚宾兵锋凌厉,下令处死了自己的父亲,但已经有着称帝野心的楚宾对此无动于衷,反而一口气攻到了泰西封城下,库思老二世不敌,只得仓徨西逃君士坦丁堡。

    西历591年,库思老二世以娶拜占庭公主麦尔彦姆为后与割让佩萨美尼亚、阿扎尼尼等西高加索地区为条件,获得了海陆协同作战理论著作《将略》的作者——拜占庭皇帝莫里斯一世的援助,同时他的两位皇叔也在波斯北境组建起了一支大军,与拜占庭军队一齐夹击刚自立为“巴赫拉姆六世”的楚宾。

    同年夏,拜占庭和波斯联军在巴拉拉图斯河战役中一举打败了篡逆者的军队,楚宾企图投奔西突厥,库思老二世唯恐他东山再起,用一招离间计使其死在了西突厥达头可汗的手上。

    完成复国大业之后,年轻的库思老二世安心地做起了皇帝,在他的统治前期,萨珊王朝迈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波斯人的科学、文学、美术、音乐及建筑艺术等均发展到了顶峰。

    但歌舞升平的日子过得久了,步入中年的库思老二世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堕落起来,他对琐碎乏味的内政事务越来越感到厌倦,把大量的精力和财力、物力都用于寻欢作乐与搜罗奇珍异宝。

    而且,好大喜功的他对自己割给拜占庭的土地一直念念不忘。

    西历602年,君士坦丁堡爆发了著名的“福卡斯之乱”,极具军事才干却缺乏政治手腕的莫里斯一世殒命宫廷内斗,库思老二世垂涎拜占庭的财富和土地,打着“为岳父报仇”的旗号,发兵西征叙利亚,由此拉开了拜占庭与波斯两大帝国之间的第五次战争。

    这是一场持续长达二十八年之久的战争,起初波斯铁骑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占黎凡特、叙利亚、埃及全境及安纳托利亚大部,两次攻至博斯普鲁斯海峡,期间甚至还抢走了基督教圣城耶路撒冷里的“圣十字架”,打得拜占庭帝国几乎到了灭亡的边缘。

    然而后来波斯人却在围攻君士坦丁堡的海战中遭受到了重创,库思老二世只好暂时休兵,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则由守转攻,借机向波斯发起绝地反击。

    西历622年8月,希拉克略取得基督教史上首次圣战“伊苏斯之战”的胜利,随后拜占庭大军挟胜利之威,接连收复失地。至西历627年秋,希拉克略已经攻入波斯腹地,在古亚述国都尼尼微的废墟附近,拜占庭人再次收获了一场大胜,库思老二世骇得赶紧逃离了泰西封,连荟聚了众多古波斯文明瑰宝的行宫“达斯塔格德”都惨遭基督教徒的破坏和洗劫。

    军事的失败,国土的沦丧,以及统治后期昏聩无比的表现,使库思老二世的威信荡然无存。

    西历628年春,库思老二世的儿子喀瓦德.席柔亚篡位称帝,史称“喀瓦德二世”。

    五天之后,在泰西封的一座地牢里,被废的库思老二世凄惨地结束了一生。

    与李曜不同,九江公主对外邦了解甚少,听到李曜与以斯媞的谈话,不禁感到有些好奇和怀疑:“以斯媞,此前你对我说你家只是商贾,现在又突然成了波斯公主,可有物件证明身份?”

    以斯媞向九江公主欠了欠身:“很抱歉,我一直对公主隐瞒我的身份,其实是有苦衷的。”随即取下红宝石吊坠,恭敬地递给对方:“这便是凭证,请公主过目。”

    九江公主接过吊坠,瞥了两眼之后,尴尬地笑了笑,又把吊坠往李曜手里一塞:“我看不懂这些字。”

    李曜仔细一看,发现宝石吊坠的黄金扣环背面刻有两组呈上下对称的波斯文,下面一组是按照祆教历法记载的受封公主日期,上面一组则是行第、封号及名字:第三皇女,剌子公主以斯媞.杜赫特。

    观察完毕,李曜立即物归原主,等以斯媞重新戴好吊坠,她的目光又落在对方那张略带紧张的小脸,淡淡地道:“照此看来,我们应该称你‘红宝石公主’好呢,还是继续叫你‘以斯媞’好呢?”

    在波斯语中,“剌子”就是红宝石的意思,以斯媞闻言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以斯媞早已承担不起这个公主之名了。”

    九江公主问道:“此话怎讲?”

    以斯媞抿了抿嘴唇:“我……我可能是父亲最胆小、最懦弱的女儿。”

    李曜凝视着她,深邃如幽潭般的黑眸仿佛能洞悉一切:“但你谨慎心细,隐忍坚强,否则也不会好好的活到现在。”

    她的声音几无半分情绪显露,却一语道破了对方试图掩藏在柔弱外面下的特质。

    以斯媞卷翘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神色间透着倔强。

    李曜语气依旧平静:“前朝之时,炀帝曾派遣云骑尉李昱出使波斯,不久令尊也遣使随李昱献贡方物,可我朝创立以来,两国一直没有通使建交,所以你作为一个外邦公主,私自入唐且不敢面圣,只是隐居于民间,除了失势避难,恐再无其他之故吧?”

    以斯媞似乎有些悲从中来,双眸渐渐漾起了泪光:“面对恐惧,我只会发抖,临到危难时,我只想逃跑,逃得远远的……”

    李曜和九江公主凝视着以斯媞,静静地听着这位可怜少女的讲述。

    原来,当初以斯媞的兄长喀瓦德二世在皇帝宝座上面还没有坐热,便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继位的阿尔达希尔三世只是一个七岁小孩,毫无处理国事的能力,波斯贵族们或争揽大权或武装割据,整个帝国陷入一片混乱。

    西历630年4月,手握重兵的沙赫巴勒兹发动兵变,杀害幼帝阿尔达希尔三世,这位波斯将军暴虐狠戾,在泰西封不得人心,篡位还未及两月,就被自己的亲卫一矛刺死于马下。

    随后,以斯媞的姐姐普兰.杜赫特被大臣霍尔木兹德推上了王座。

    作为萨珊波斯王朝历史上首位女帝,普兰积不甘心作权臣的傀儡,极投身政务,不料一年之后,沙赫巴勒兹的旧部卷土重来,废黜了普兰,拥立沙赫巴勒兹的幼子沙普尔五世为帝,而波斯贵族们为了与之对抗,又让以斯媞的另一个姐姐阿扎米.杜赫特做了皇帝。

    在这场激烈残酷的派系斗争中,霍尔木兹德、沙普尔五世与阿扎米相继死于非命,普兰很快又得以重返帝位,这次她同样想要有所作为,先是遣使与拜占庭帝国签订停战协议,随后全力以赴稳定国内局势,可未等她再有所作为,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中。

    去年秋,普兰尸骨未寒,一群波斯贵族又把目光投向了以斯媞,看到两位姐姐的凄惨结局,以斯媞虚以委蛇,尔后在忠心侍从的掩护下,悄然遁离泰西封,然后又一路历经坎坷,这才来到长安觅得安宁之所。

第四百七十五章 有何好处

    在同行的波斯富商的热心帮助下,以斯媞一行迅速入籍为大唐胡户,并且极为低调地住进了长安祆众的聚居地——怀远坊。

    虽然以斯媞出逃时携带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但为了保障她在流亡途中的人身安全,追随侍奉她的死忠也有百余号人。这么多张嘴吃饭,若无稳定的收入来源,其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萨珊波斯因地处欧亚大陆通道中心,一向重视发展贸易经济,无论贵贱,从平民到皇族,都非常热衷于商业活动,以斯媞当然不会等着坐吃山空。

    在这个胡风劲吹的年代,精美绝伦的波斯珠宝已经风靡了整个大唐。以斯媞还没闲上几天,便以重金在西市的常平仓附近盘下了一间珠宝店,用自己从宫廷里卷走的几箱名贵宝石赚了个盆满钵满。

    生活上安定了,可这远离故土的时间一久,以斯媞不免又泛起了思乡之情。每当孤枕难眠之时,她不禁会想起儿时快乐悠闲的日子,怀念不幸逝去的亲人。

    而且大唐不同于波斯,在这个重农抑商的东方国度里,商贾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下,经商竟与倡优同属贱业。从泰西封宫廷到长安西市,由养尊处优的公主变成忙于生计的女商人,生活环境的改变,前后身份的落差,令她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失落和挫败感。

    更何况,以斯媞作为皇室成员,不可能不在意自己国家的动态。然而今年初波斯新君伊嗣埃三世继位以来,她居然没有收到过一个好消息:沉重的战争赔款,国力的快速衰退,剧烈的社会矛盾与冲突,地方军阀对中央集权的挑战,以及南方阿拉伯游牧部落不厌其烦的侵扰等等,使萨珊王朝已在风雨飘摇中渐显亡国之象。

    因此,原本打算随遇而安的以斯媞,决心不再蹉跎岁月,即使身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她也要重拾信念,履行自己应尽的责任。

    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和深思熟虑之后,以斯媞认为自己当前最紧迫的使命,就是帮助波斯争取到一个强大的外力支持。

    而在她心目中,能够担当起“强大”两个字的政权势力,又能对波斯提供稳定的支援,除了大唐王朝,别无二家。

    不过,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失势的流亡公主,而且波斯没有驻唐使节,若无官方授予的外交活动权,公然求见大唐皇帝,则明显逾越了规矩,非但不会有所收获,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被唐朝强行驱逐出境,从而失去自己在长安的落脚点。

    于是以斯媞利用自己喜爱栽花植木而培养出来的一技之长,在长安东市又开设了一家专营奇花异果的铺子,因为顾客多为达官显贵,所以经常需要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而这就为她“曲线救国”提供了一条捷径。

    一次偶然的交易,以斯媞认识了九江公主,当她发现九江公主与护国公主关系匪浅以后,便竭尽所能地去讨好对方。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以斯媞便成为了九江公主府上的常客,今日李曜返回旧居暂住,以斯媞恰巧过来陪伴九江公主,这才无比幸运地见到了自己最想接触的大唐当权派。

    因为机会来之不易,对于此次面谈所实施的方案,以斯媞早已在心中进行过多次推演,并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至于以斯媞在李曜面前表现出来的可怜样儿,其实就是她打出来的一张同情牌。

    “我三十几个兄弟姊妹,如今只剩我一人……”

    说到最后,以斯媞已经泣不成声,九江公主也忍不住掬了一把同情泪。

    但李曜听了以斯媞真情流露的讲述,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她不紧不慢地吃完半块无花果,语气平淡地问向以斯媞:“你自曝来历,意欲何为,不妨明言。”

    以斯媞仰起一张泪脸,楚楚可怜地看着李曜:“恳请公主帮我。”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我如何帮你?”

    以斯媞抽噎道:“如今波斯危机重重,我希望大唐能施以援手。”

    九江公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茫然地看了一眼以斯媞,然后便把目光投向了李曜。

    饶是她再孤陋寡闻,也晓得大唐和波斯之间还隔着一个地域辽阔的西突厥。

    李曜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道:“有何好处?”

    以斯媞咬了咬红唇,然后毫不犹豫地道:“好处有三:其一,波斯向大唐称臣,两国可结为姻亲;其二,波斯盛产金银良马,可岁贡大唐;其三,若十年之内,大唐西征突厥,波斯可出兵协助,所占之地寸土不取,一切军费自行承担,如此两国可永为友邻。”

    李曜双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姑且不论你能否说服你的小侄儿,你怎么敢肯定我们会去打突厥人?”

    以斯媞两眼灼灼地看着李曜,反问道:“我听坊间传闻大唐与羊同正互相通使,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李曜颔首道:“没错,我方使团已偕大小羊同使节还朝,旬日便可抵京。”

    以斯媞不复凄苦之色,抹去眼角的泪痕,振振有词地道:“既然大唐使团可往来羊同,定然是占据了且末,只要大唐彻底平灭吐谷浑,便可联合大小羊同,对突厥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而今突厥内乱不止,诸部无不自危,逢敌势衰之际,我相信以护国公主的凌云壮志,绝不会让大唐坐失良机。”

    护国公主志在打通陆上丝绸之路,一直对西突厥奉行强硬政策,欲灭之而后快,其心态之明显可谓“路人皆知”。

    李曜再次点头,略一沉吟,又道:“还有个问题。我听说,如今波斯内有军阀割据,外有拂菻和大食的威胁,你教伊嗣埃如何调兵北进?”

    以斯媞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实不相瞒,我祖母的家族在呼罗珊拥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根本无需伊嗣埃调动其他地方的军队。更何况……”

    她忽然顿了顿,一字字地道:“我还有皇位继承权。”

第四百七十六章 有点意思

    萨珊波斯的继承制度与唐朝的“立长不立贤”刚好相反,即为“立贤不立长”。正常的情况下,皇帝会按照惯例,在子嗣中选择一个自认为可以继承大统的人,写下其名并封藏在指定地方,待皇帝死后,由大臣与皇帝诸子共同取出密书,拆封之后,当即宣布获得提名的皇子为新君。

    可这一秘密立储的模式,在喀瓦德二世父子先后发动的两次宫廷政变之后,早已变得形同虚设,尤其是后者喀瓦德二世,比他父亲行事更绝。

    库思老二世死后,或许是知道密书上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喀瓦德二世立刻干了一桩类似秦二世胡亥曾经干过的事情——下令杀光他的所有兄弟,就连嗷嗷待哺的婴儿都不放过。

    而对于库思老二世女儿们的处理,喀瓦德二世则没有像秦二世那样一屠了之。他在泰西封举行了盛大的祆教圣婚,除去几个已经嫁作了他人妇的,余者不论成年与否,包括普兰、阿扎米、以斯媞在内,悉数被他收入了后宫。

    随后,再经过那场夺走喀瓦德二世性命并波及宫廷的瘟疫,以及“沙赫巴勒兹之乱”的打击,波斯皇族的元气几乎损失殆尽,大臣们掌握了国家大权,甚至可以随意废立皇帝。

    据李曜了解,当前的波斯皇帝伊嗣埃三世不过是库思老二世与平民女子一夜风流的产物,由于知者极少且俱为库思老二世忠仆,故而躲过了当初喀瓦德二世灭绝人性的杀戮。其人虽生于民间,却长于妇人奴仆之手,即位前并未经过任何磨砺。

    在原史里,伊嗣埃三世终其一生都没有展现出半点令人称道的才能,别说叫他力挽狂澜了,从坑死波斯帝国最后的柱石鲁斯塔姆开始,到最后大意地死在一个磨坊工的手上为止,其令人无语的微操几乎连绵不绝。

    相较而言,他的这位在险恶环境中存活下来的小姑以斯媞,倒是早早经过了危机与困境的考验,能够带着一大帮人从权臣眼皮子底下逃离泰西封,并且平安无事地穿越处于战乱状态的西突厥领地,从而来到距离故土万里之遥的长安,就足以证明她绝非泛泛之辈。

    因此,尽管以斯媞现在还只是一个未到二八年龄的小姑娘,但李曜丝毫没有小觑了对方,她垂眸沉吟许久,这才又看向以斯媞,开口问道:“如此说来,莫不是你打算与自己的小侄儿一争高低咯?”

    以斯媞见她一副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在心底为自己打了打气,立即承认道:“没错!”

    “嗯……有点意思。”

    李曜唇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抬起一根柔弱无骨的食指,指了指摆在软榻前面的盆栽果树。

    一直充当背景的鱼玄微只道是师父使唤自己,刚要有所动作,以斯媞却已抢先一步,摘下一颗事先洗净的无花果,用矮几上的小刀切成两半,分给李曜和九江公主各一半,然后又毕恭毕敬地退回原来的位置。作静候垂询状。

    李曜的唇角不禁上翘了两分,她对以斯媞亮出真实身份仍能保持低姿态感到非常满意,细细咽下一口果肉,浅浅笑着说道:“你的确是个懂事的,只不过我们两国的距离实在有些远,而且西突厥也太大了,想来你也该知道,得到一个新地盘,总是需要花些工夫来稳固根基的,所以我觉得,以你刚才所说的好处,想要我大唐劳师动众助你达成心愿,恐怕还不够呢。”

    以斯媞咬住下唇,半晌不语,似是陷入天人交战,等李曜吃罢,她才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我还要怎样做,公主才肯帮忙?”

    李曜道:“我希望波斯能将马尔基安纳赠与大唐。”

    以斯媞心中一凛,她算看出来了,这位世上首屈一指的女强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扩张**。

    可对方在提出这个条件之前,也预先向她说明了一件事,即使强如大唐,疆域的掌控范围也是有限制的。

    反正这些年波斯失去的地盘已经不算少了,相比保住萨珊王朝的国祚,割让一个行省似乎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思及此,以斯媞重重一点头:“可以!”

    李曜立时呵呵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有如两弯新月:“好!你这个忙,我帮定了。”

    以斯媞闻言,既感到大为欣喜,又隐隐有种心在哭泣的错觉,不过她转瞬就自动忽略了这种感受,因为李曜已经主动走下软塌,拉住她的手,笑道:“别一直站着,到我身边来坐吧。”

    看到李曜突然变得可亲的模样,以斯媞强自挂起微笑,欠身盈盈一拜:“谢公主隆恩!”

    ……

    ……

    晚秋初至,唐朝的西征大军又送来了捷报。

    唐军出大斗拔谷,吐谷浑王慕容伏允亲自领军迎击,双方对阵于浩水,唐军三战三胜,慕容伏允见秋草正黄,一面派人放火,一面沿着祁连山向西逃窜。

    唐军统帅李靖命令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率部出且末城,鄯善道行军总管李道宗率部沿沙州甘泉水南下,赤水道行军总管安修仁衔尾追击,共同负责围剿慕容伏允。

    随后,李靖率唐军主力挥师向西海挺近,在牛心堆与天柱王的数万骑兵遭遇,面对士气高昂的唐军,吐谷浑人一战而溃,天柱王率残兵败将一路南逃,李靖等人马不停歇,不久便兵临吐谷浑王都伏俟城。

    天柱王决定坚壁清野,提前破坏了伏俟城周围的所有草场和农田,试图依托坚城负隅顽抗。

    虽然唐军补给迅速告急,但李靖却一点都不着急,只是打造攻城器械,围而不攻。

    城下对峙数日后,积石道行军总管柴绍、盐泽道行军总管李神符、焉支州都督祁黛双、党项诸部等各路人马相继到来,并且还带来了大量的牲畜和粮草。

    李靖见时机成熟,立刻下令攻城,由于唐军准备充分,集中精兵悍将猛攻一面城墙,仅半日伏俟城便告破,天柱王逃出城外数里,被壮武将军苏定方一槊枭首。

    此役唐军斩首一万九千余级,俘获吐谷浑嗣子慕容顺、前隋宗室女光化公主等王族大臣逾百余人,士卒三万六千人,男女百姓十七万口,可谓大获全胜。

    然而,正当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皇宫里的承香殿却响起了一片哭声,许王李元祥生母杨修容“因病去世”,经皇帝和万贵妃准许,护国公主将许王收养于显德殿,消息不胫而走,立时引来朝野上下一片议论……

第四百七十七章 重施故伎

    长安西郊高阳原的福阳里又添一座新坟。在刻有“大唐修容杨氏之墓”八字的墓碑前,一身丧服的许王李元祥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这里是专门安葬妃嫔宫人的墓地,在杨修容的坟茔不远处,还埋葬着武德元年去世的贵嫔莫丽芳与另外几名芳龄早逝的妃嫔。

    修容杨绮玉在宫中不算特别受宠,其子许王李元祥也不怎么受老皇帝关注,故此杨绮玉并没有得到诸如追晋、追赠、陪陵而葬之类的特殊待遇,她的一切丧葬事宜皆由内侍省奚官局全权操办。

    按照大唐礼制,三品以上内命妇葬给百人,除了原来承香殿的宫娥宦官与道士、奚隶、工役等必要人员以外,身为弘农杨氏越公房族长的清河郡公杨弘礼及其儿女、侄子侄女也俱都在场。

    所以,这个杨素孤女的葬礼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非常隆重的。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脱离苦海,转世成人。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十几名男女道士身着法衣,手持各种法器,在钟、磬、吹、弹乐器的伴奏下,反复诵唱着道教的《往生咒》,声音缥缈而神秘。

    猎猎秋风袭来,坟头纸钱飞舞,香灰四散,令人生出无尽哀戚。

    似乎,那位把李元祥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子永远不在了,六岁儿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墓地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李曜幂篱遮身,迎风而立,远远地望着正在举行的葬礼,心情莫名的复杂。

    在李曜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裙飘飘,同样戴着幂篱的女子,这女子一手扶在树干上,一手以袖捂口,肩膀轻轻颤抖,似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正是本该睡在棺材里的杨修容——杨绮玉。

    李曜扭头看向这个情难自制的女子,心中不由涌起些许不忍与怜悯,但仅过了片刻,她就释然了。

    有的人注定不适合宫廷,与其让她忍受深宫的冷清寂寞,亦或者不自量力,去做飞蛾赴火之事,还不如帮她识破嚣尘,鸿飞冥冥……

    言念及此,李曜暗自一叹:“从某种角度来看,或许这也算是利己利人的好事一桩吧。”

    杨绮玉哭得梨花带雨,虽然她始终没有发出泣声,但她的外裳袖口早已被泪水浸透,此时墓地那边的葬礼已渐近尾声,一张鸾鸟暗花的丝帕出现杨绮玉的眼前。

    “谢贵主。”

    杨绮玉接过李曜递来的手帕,迅速拭去眼眶和脸颊的眼泪,她撩开幂篱的纱罗,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儿子那小小胖胖的背影,旋即便硬下心来,对李曜点了点头,随后二人同时转身朝树林里行去。

    树林不大,她们很快就走了出去,然后相继坐进了一辆停在土路上的牛车里,李曜掀起车窗帷幔,冲着坐在车头的车把式道了一声:“走吧。”

    “喏!”

    车把式应了一声,将那长鞭甩了个炸响,老牛便拖着车厢缓缓朝着西方前进。

    李曜摘下幂篱,看向现出脸来的杨绮玉,见对方虽然眼圈红肿,却已不再泪眼涟涟,只是静静地坐着,做出一副等待自己说话的姿态,不由轻轻颔首道:“你能如此放得下,我很欣慰。”

    杨绮玉欠了欠身,意味深长地叹道:“贵主当真手段非凡,我本以为自己死了,身子也会入土为安……哪知一醒过来,竟会出现在这辆车上,阿尨能得贵主庇护,我还有甚么放不下呢?”

    李曜微微弯下腰,伸手掀开坐榻下面的毡毯,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然后摆放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无需提醒,杨绮玉已经主动打开了木匣,就见里面放着一卷黄麻纸,徐徐展开,粗略地扫了几眼,不禁再次感慨:“贵主心细如发,果然安排得滴水不漏。”

    李曜斜靠着织锦垫子,悠悠地道:“那边接纳你的人已经打理好了,你姓张,名‘如巧’,行十九,出生于前朝仁寿四年,乃是沙州刺史张护失散多年的幼妹。

    前朝大业十一年,有突厥贼帅率众侵犯敦煌,劫掠了不少人口,你张如巧因此不知所踪。正如沙州张氏一族认为的那样,你被突厥人掳去卖作了女奴,并被他们献给了可汗,因为你天生丽质,颇受可汗喜爱,后来又被其送到定襄为隋宫女官,倒是没有吃过甚么苦头。

    武德十二年,我大唐天师袭破定襄,将你安置于掖庭服役,所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半个月前,张护之女……也就是我的弟子玄妙与你偶然相遇,她立刻把你认了出来,在玄妙的帮助下,你最终摆脱了罪籍,得以重返故里,与亲人团聚。”

    待李曜流利地简述完这张如巧纯属子虚乌有的个人经历,杨绮玉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之色:“想来贵主当年敢于换个身份从头再来,绝不是没有底气的。”

    李曜很清楚,只要自己不主动吐露出来,这世上没人能知道她起死回生的真相,所以她将错就错,说道:“也算是我重施故伎吧,反正你明白就好。”

    随即,她抬起下巴指了指杨绮玉手里那张写满小字的黄麻纸:“你这一路上的吃穿住行以及人身安全,皆有人来照应,所以你最主要的事情,便是默记上面的内容,若是觉得已经背得烂熟于心,记得一定要将之销毁,以免给你自己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杨绮玉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好啦,我事务繁多,交待完毕,也该与你告别了。”

    李曜说着,抬手敲了敲车厢壁,等车子缓缓停住,李曜走下车厢,一人两马迅速从后方加速驰来,转眼便至李曜跟前。

    李曜戴好幂篱,翻身跃上马背,对倚在车厢窗前的杨绮玉拱手道:“张十九娘,后会有期!”

    说罢,她便一勒缰绳,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地朝着长安的方向疾奔而去。

    车轮再次滚滚向前,杨绮玉怔怔地回望着李曜远去的背影,以及那巍峨的长安城,眼中的泪再次滑落了下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宝地

    菊黄萸紫,秋意浓。

    九九重阳,李渊携众妃嫔、皇子、公主及旁系宗亲游幸终南山,在宗圣宫附近的老子庙前举行祭祖典礼。

    如今的老子庙已俨然成了李唐一族的家庙,规模比之前朝不知扩大了几倍,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瞧来金碧辉煌,大气磅礴。

    祭罢先人,便是节日酒宴。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头插茱萸的老皇帝看着正在舞池中央飘然转旋、嫣然纵送的金发舞姬,思绪不禁飘回到了九年前。

    在那年的重阳酒宴上,也是这个名字叫作“金连连”的胡女表演压轴舞蹈,因其舞姿赏心悦目,他一时高兴,便给对方封了个舞待诏,禄从内廷正六品,为此引来一堆劝他不要滥赏的谏言。

    金连连早已成了乐正裴神符的妻子,李渊还记得当年此女与李曜的外表年龄看起来相差无几,可现在对方都从青涩少女变作成熟少妇,连子女都有了,李曜却完全没有变化,依旧是二八韶华的清丽模样,以至于如今护国公主的不老谜团成了长安城里最津津乐道的一大谈资。

    李渊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保养还是颇为用心的,除了逢年过节以及一些重要的宴会,平日里他都是滴酒不沾。对于后宫里的一众妃嫔,以他这把年纪,已是很难再做到雨露均沾了,往往逾月也不曾临幸宫人,甚至连杨修容的死都没有在他的心里造成太大的影响。

    而他这样做,无非就是想多活几年。

    但李渊是真的感觉自己老得越来越快了,再过两月,他就是一个年满六十六的老人,而何人可为太子,依旧没有定论。

    想到这个事儿,李渊就觉心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不禁忘了朝众人请酒,兀自端起一盏由菊花与糯米、酒曲酿制而成的“长寿酒”,仰头一饮而尽。

    坐在御席旁的万贵妃最善察言观色,见老皇帝似乎有些忧郁,一面提起酒壶主动为他斟酒,一面关切地问道:“逢此佳节欢宴,陛下何以闷闷不乐?”

    李渊扯出一个干笑,摆了摆手道:“无甚大事。”

    然后,他好似没注意到万贵妃怀疑的目光,高高举起金曲卮,朗声道:“请诸位满酌,同饮此酒!”

    “干!”

    “干!干!干……”

    满座轰然应和,李渊一口把酒水灌下肚去,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右下首的嫡女,却见李曜手捧酒盏慢慢饮着,也正好朝他这边看过来。

    李渊瞧见女儿那眼神,只觉对方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他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长身而起:“朕去散一散酒气,诸位慢饮。”接着又一脸慈蔼地朝李曜唤道:“明昭,陪为父走走。”

    “喏。”

    李曜跟着李渊离开宴饮的大厅,在宦官宫娥们的簇拥下,二人沿着两侧遍植古树的林荫石径缓步而行。

    李渊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酒味的浊气,忽然对身旁的女儿问道:“莲华,你今年究竟几岁了?”

    李曜莞尔笑道:“此问甚怪,难道父亲会忘了自家女儿的生辰?”

    李渊也笑了:“你是前隋开皇十五年八月廿九酉正三刻出生,当时明月如勾,与残阳争辉于西方,故以‘月朓日蚀,昼冥宵光’为你取名‘兆月’,为父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哲威、令武都快长大了,而你仍像个未出阁的人儿,有时候,为父不禁会想,既然你与嗣昌难续前缘,是不是该为你另寻一个佳婿呢?”

    李曜听到这话,笑容立时一僵,但随即又听得李渊呵呵笑了一声:“不过,后来为父很快就明白了,普天之下,根本没有人能配得上你。”

    李曜心中暗道了一声“吓煞我也”,撇了撇嘴道:“明昭是出家之人,早已清心寡欲,父亲可莫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李渊没想到女儿如此在意这种事情,只得敷衍她道:“好吧,为父以后不会了。”

    李曜莫名地放下心来,复又展颜微微一笑道:“其实我有件要事,想跟父亲商量一番。”

    李渊早有预料,闻言停住脚步,负手而立,道:“此前宴饮之时,为父就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李曜轻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女儿认识了一个胡姬,她叫以斯媞杜赫特,自称是波斯公主,因国中局势动荡,她为求自保,不得不远离故土避难,几经辗转,最终流亡到了长安。”

    李渊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话题,微微有些失望之余,也不免一愣,纳罕道:“此事当真?”

    李曜点头道:“女儿并没有轻易相信她,遂安排下属详加调查,发现其人之身份确实不假,作为一国公主,落得如此境地,倒也有些可怜。”

    李渊知道自己女儿绝不是滥发同情心的人,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安置她呢?”

    “其实,她是主动来找我的……”

    当下李曜便讲述那天她与以斯媞的谈话内容,李渊得知波斯两次拥立皇女为帝,面色登时微变,但听得李曜说到喀瓦德二世几乎屠净兄弟才造成这种局面,又神情一缓,心中不禁暗道自己多疑,最后等李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他立即接口道:“你说她可以为帝,并且愿以割地纳贡为条件与我大唐结盟,却不知那个叫做马尔基安纳的地方在何处?”

    李曜折来一根树枝,一面在路边的泥地上画图,一面向老皇帝讲解道:“马尔基安纳乃波斯一行省,所谓行省,类似于汉魏时的‘州’,位置大体在乌浒水以西,与安国相邻,其州府置所名为‘木鹿’,乃是波斯通往我大唐的必经之处,其地虽多沙碛,不适合农耕,但工商发达,而且物产颇丰。”

    李曜说着,在图中木鹿城标识的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各画了一个圈:“木鹿城以北有一座银山,而马尔基安纳南部则另有一座金矿,其金银年产可抵我大唐本土两成,可谓是一处真正的宝地。”

第四百七十九章 动心

    华夏大地,幅员辽阔,丰富的物产和水土资源孕育出了伟大的古老文明。

    但是,若论起矿产资源,恐怕就只能算作“地大物薄”了。

    李曜已经参政议政了好几年,当前唐朝境内的金银铜匮乏到何种程度,她可谓是一清二楚。

    依唐令,天下诸州每年常贡,皆应当为本地土产之物。

    如武德十四年,唐朝境内有上百处铜矿场,岁贡纯铜六十多万斤,按照后世的计量方法算下来,总共还不到四十吨。

    随着唐朝经济的不断繁荣,民间对“开元通宝”的需求量亦越来越大,可官府的铜储量却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只能默许以物易物,或以绢帛为硬通货,来弥补官方制钱数量的不足。

    正如香山居士的《卖炭翁》里面那段“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所反映出来的情况一样,唐初价值还算尚可的丝织品,到了以后肯定会出现“钱贵帛贱”的现象。

    而绢帛等丝绸恰恰又是大唐最为重要的对外出口商品,所以“钱贵帛贱”很容易导致唐朝在互市交易里总是相对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与此同时,随着绢帛价值的降低,又会使得铜钱需求缺口的扩大变得越来越难以遏制。

    为了解决这种问题,传统的办法不外乎有两种:一是降低法定货币的成色从而增加流通数量,二是限制和禁止民间铸造铜器。

    前一种办法的弊端极大,完全可以说是“饮鸩止渴”。

    官方开了铸造劣币的坏头,在利益的驱使下,那民间自然也会跟进。只要市面上不断出现私炉盗铸的假币,“开元通宝”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面临钱币流通的混乱局面,饶是官方出台严刑峻法或以好钱换劣钱,到得最后也无济于事。

    至于第二种办法,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由于受到“帛贱钱贱”的影响,作为唐朝制钱主要材料的纯铜无疑会变成保值品,从而造成铜与钱的比价失衡。

    严重如中唐时,甚至还曾出现过一枚铜钱没有钱里的铜值价的奇葩事儿,所以不难想象限铸令和禁铸令所起到的效果,定然都是差强人意的。

    李曜作为先知先觉的穿越者,自然知晓唐朝当前这种单一货币体系存在着哪些严重缺陷。

    以千年之后人们的眼光来看,似乎搞出几家银行,发行占资源极少的纸钞才是这个问题解决之道。

    但要知道,如果没有后世先进的防伪技术和坚实的金融基础,结果只能如同宋、元、明三朝推行的纸币政策那样,不是被伪钞冲击得金融秩序彻底崩溃,就是滥发纸钞,引发通货急剧膨胀,民怨沸扬,以致天下板荡。

    所以,若想避免唐朝重蹈覆辙,让华夏文明不走弯路,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按照已然成熟的财政制度,为大唐建立一个金、银、铜的三级货币体系。

    当然了,在华夏的历史上,想到这一货币体系的明君贤臣还是大有人在的,只是受限于国家的自身条件而根本无法推行。

    因为,与治下的人口相比,中原王朝这金银的拥有量实在是太寒碜了。

    比如隋唐时期的金银产地主要位于南方地区,其中绝大多数金场、金坑分布在岭南道、剑南道那些道路崎岖难行的崇山峻岭之间,并且常年为当地土著豪强所占据,唐朝每年从全国诸州收取的贡金远远低于当地的产量,最多也不过二百余两。

    而白银比黄金的产地范围要大一些,在武德年间,贡金之州有十几个,贡银之州则有三十多个,少数属于江南道,多数集中在岭南道,除了一、两个州岁贡白银可以达到五十两以上,余者平均仅有区区二十两。

    由此可见,唐朝每年收取的贡银很难超过一千两,只能将其当成贵重物品,而无法用来打造流通货币。

    事实上,这几年李曜也曾试图凭自己的记忆去挖掘那些后世才开发出来的本土资源,但在关中进行一番实地考察之后,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这些富矿几乎全是深层矿体,而且地形环境复杂,除非拥有先进的机械设备,否则根本无法进行开采。

    如果李曜这“金银年产可抵我大唐本土两成”的说法无误,并且矿场能够直接归官府所有的话,那么“马尔基安纳”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聚宝盆”了。

    所以,李渊听了也颇为动心,只略作思考,便问道:“此女何在?”

    对于正处于上升期的大唐王朝来说,打通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意义简直不言而喻,李渊可不认为马尔基安纳遥不可及——如今吐谷浑覆灭在即,解除了河西走廊的外部威胁之后,西突厥必然会成为大唐的下一个征服目标,而且唐军连战连捷,使他信心十足。

    李曜随手将树枝扔到路边,含笑答道:“怀远坊。”

    “好!”

    李渊显然拿定了主意:“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等过了这两天,为父要好好瞧一瞧那位远道而来的波斯公主。”

    ……

    ……

    武德十五年九月十一日,波斯公主以斯媞杜赫特奉诏入宫面圣,被唐皇李渊赐姓李氏,封朱阳公主,赠食邑三百户,并获准在怀远坊内开府,以斯媞自此改汉名为“李思媞”。

    耐人寻味的是,李思媞虽为公主,却得赠紫色襕袍、金玉带、大纛、鼓吹、幡旗等,其待遇与唐朝的藩属国王几乎完全相同。

    而得到老皇帝和护国公主撑腰的李思媞大胆地放开了手脚,整日抛头露面,忙于联络那些寓居长安的波斯商贾和流亡贵族,就连许多粟特人得到消息,也跑上门去凑热闹,大多数人只为一睹公主的芳容,饱饱眼福,但也有少数人带着投机的心态,想要与李思媞认真地结识一番。

    一时间“朱阳公主府”的大门前车如流水,拜访者几乎络绎不绝……

第四百八十章 明人不说暗话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武德十六年二月初一这天,许多在“晦日”聚饮泛舟、临水宴乐仍意犹未尽的达官显贵下了早朝,又纷纷请假来到曲江池附近的青龙坊参加一场颇受长安百姓关注的婚礼。

    今天的新郎倌是国子祭酒凌敬,是年已经四十有二,而他迎娶的新妇乃是兵部驾部郎中杨恭道之女杨十九娘杨姝怡,这杨十九娘容色也颇为美丽,刚刚才满十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这种老夫配少妻,用不大好听的话来说,就是老牛吃嫩草。

    但是,稍微了解实情的人都不敢这样调侃。

    因为这门亲事是护国公主亲自作的媒,杨氏一门毕竟是前朝遗裔,面对权势滔天的护国公主,饶是杨恭道的大哥杨恭仁在本朝混得风生水起,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按照唐律,凌敬官居从三品,其府邸的堂舍不能过五间九架,厅厦两头门屋不过五间五架,但得益于青龙坊宅院稀疏,凌府门前的空地足够宽敞,停了上百辆的马车和牛车竟还绰绰有余。

    鉴于凌府与护国公主别邸相邻的特殊情况,为了避免降低凌敬在活动方面的保密性,凌敬此次婚礼的筹备工作,主要是由李曜来代劳。

    凌府新添的下人都是李曜直接从掖庭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奴和官婢,各个来历早已调查清楚,甚至连个人的把柄都被她捏在手里,与其说他们是凌敬家的奴婢,不如说是护国公主借给凌府的忠仆。

    “司农卿信都县男,贺礼绫罗二十二匹,开元通宝二十二缗。”

    “刑部侍郎襄城郡公,贺礼白银二十二两,开元通宝二十二缗。”

    “尚书右丞巨鹿郡公,贺礼书籍二十二卷,开元通宝二十二缗……”

    在装点了红绸花结的凌府大门前,呈外八字队形站着两排人高马大的壮汉,凡有宾客到来,立马就会齐齐跟着负责收帖收礼的司仪吼上一嗓子。

    “中书令兼吏部尚书观国公,贺礼黄金二十二两,开元通宝二百二十缗!”

    忽然,八大汉的嗓门又拔高了好几分,那声音仿佛整个青龙坊都能听得见,原来是杨氏观王房的大当家杨恭仁来也,一身大红袍的凌敬急忙迎出门外,喜笑颜开地躬身一礼:“凌仲清恭迎观国公大驾!”

    杨恭仁昂首看着凌敬,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凌祭酒,恭喜你了。”

    说实话,凌敬的地位已经不低了,而且看起来远没有实际年龄大,也称得上仪表堂堂,可他身上的政治阵营烙印太深,所以一向秉持中立原则的杨恭仁对于这桩婚事,心里始终有些忐忑不安。

    凌敬看出对方的心思,却也毫不在意,只是优雅地朝门内一扬手,含笑轻声说道:“护国明昭公主已在里边等候多时了,国公里边请。”

    杨恭仁穿过两边摆满大大小小礼箱的门廊,一走进前院花厅,许多认得观国公的宾客立刻起身上前相迎,杨恭仁与众人刚见礼完毕,忽听一个女子唤道:“杨公。”

    杨恭仁扭头看去,就见护国公主在九江公主、鱼玄微、张玄妙等几名女冠的陪同下,从厅堂的侧门走了进来。

    杨恭仁连忙上前恭敬地一揖:“臣见过二位贵主。”

    “免礼。”

    李曜虚扶了一下,微笑道:“杨公,随我们走走,如何?”

    “臣敢不从命。”

    杨恭仁自恃身份尊贵,几乎不与二流世家子弟结交,他跟着众女来到主院,才发现凌敬的宅第并不比他的国公府小多少,环廊曲阁,假山溪水,竹亭石桥,房舍楼阁,鳞次栉比,十分壮观。

    不远处,一片欢声笑语,抬眼望去,就见主屋前已经搭起了一顶青庐,许多女眷聚在那儿,群雌粥粥,好不热闹。

    走到横跨人工溪流的拱桥上,李曜朝身边的鱼玄微递去一个眼色,鱼玄微会意,在九江公主耳边低语几句,九江公主点了点头,对李曜说道:“阿姊,我们过去看看。”

    鱼玄微等几名女冠领着九江公主往青庐迤然离去,只剩李曜与杨恭仁并肩而立。

    李曜开门见山地问道:“杨公觉得凌祭酒此人如何?”

    杨恭仁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家侄女都搭给凌敬了,除了道些好评,难道还能在背后说别人的不是么?”嘴上却是违心的一笑,抚须赞道:“凌祭酒与十九娘郎才女貌,堪为天作之合。”

    “杨公如此认为,那自然极好。”

    李曜点了点头,语气诚恳地说道:“我知道,去年杨弘文一案使你们杨家受了些许牵连。我也很清楚,你们杨氏观王房与杨弘文没有任何联系,杨充媛更是清清白白。”

    杨恭仁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杨充媛和谯王依旧失宠了。”

    实际上,谯王李元名在众多皇子当中,品性和聪慧程度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由于李元名身上有着隋朝宗室的血脉,所以这几年杨氏观王房的族人们一直对其寄予厚望。

    然而谁也没想到,自去年万贵妃一场“大病”初愈之后,就把杨充媛和谯王的寝居之所迁到了临照殿,那地方与殿名简直严重不符,殿内光线昏暗,位置紧挨掖庭,非常的偏僻,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所谓的“冷宫”。

    为此,杨恭仁通过宫中的内线进行了一番调查,虽然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但他凭着自己历经两朝锻炼出来的政治嗅觉,很快就明白这事与护国公主定然脱不开干系。

    思及此,杨恭仁不由目光冷冷地看着李曜,用微带愠恼的口吻问道:“却不知充媛如何得罪了贵妃,还望贵主为我答疑解惑?”

    李曜望向青庐四周众女欢笑喜气洋洋的场景,缓缓说道:“明人不说暗话,谯王有前隋遗裔的血统,谁想要举荐他入主东宫乃至继承大统,恐怕第一个不同意的人就是今上。”

    杨恭仁追问道:“此话怎讲?”

    李曜呵呵一笑,道:“说白了,这毕竟是我们李家的天下,他老人家又岂会不在意呢?”

第四百八十一章 母死子贵而已

    李渊在意的是什么?

    真的是皇子身上继承自前朝皇族的血统吗?

    当然不是。

    其实,他在意的是谯王母亲背后的家族势力。

    “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

    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此一语,可谓是道出了杨隋代周的因果。

    隋杨一族,无疑是华夏历史上外戚夺权的成功典范,李渊身为隋文帝的姨侄,怎敢忘记他们的前科。

    虽然隋朝嫡脉基本凋落,就连曾经的残隋傀儡皇帝杨政道也沦为老皇帝的衣柜管理员,仅能靠着“尚衣奉御”这个五品官儿的俸禄聊以度日,但其家族旁支的势力在唐朝仍然举足轻重——单单观王杨雄这一房就有中书令杨恭仁、太常卿杨师道、库部郎中杨恭道、主爵郎中杨纲等数位朝廷中枢要员,这教李渊如何不提防不忌惮?

    而且,在李曜所熟知的原史里,这几兄弟的后代出了好几个宰相和封疆大吏,其中不乏把持朝政或参与政变和搞藩镇割据的主儿,隋杨观王房在整个唐朝及五代十国乃至北宋初年都非常活跃,其家族生命力之旺盛绝非唐初便因后继乏力而迅速败落的扶风窦氏可比。

    若是杨家出了一位皇太后,人们几乎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肯定会站到护国公主的对立面,甚至对李唐王朝的统治构成颠覆性的威胁。

    所以,李曜借万贵妃之手对隋杨势力进行打击,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但政治上的较量,永远不存在非敌即友的二元概念,就是后世说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圣贤,也要特别强调一句“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一味的压制潜在对手或者简单地把人分门别类,只会让自己树敌无数,平添无穷无尽的绊脚石,如同太极图上游动的阴阳两鱼互相轮转,刚柔相济,恩威并施才是成就王道伟业的不二之法。

    李曜直言不讳地道明原委,杨恭仁一时默然,许久之后才低低地开口道:“臣明白了,明白贵主为何要促成这桩婚事。”

    李曜不紧不慢地接口道:“老子曾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又云:‘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李明真修身悟道多年,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必杨公也晓得我扶持凌祭酒的缘故,如今杨十九娘嫁于他,就等同于你们杨家与河北士林结为秦晋之好,如此一来,我即可收拢河北人心,又可分享给你们一些人脉,拉近李杨两家的关系,毕竟少一些冲突,多一些合作,终归不是坏事。”

    杨恭仁再次沉默,他望着青庐,片刻后,忽然哈哈大笑了一声。

    李曜见他脸上尽是释然之色,却故作好奇道:“杨公何故发笑?”

    杨恭仁感慨道:“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贵主敢于如此坦诚相告,臣除了叹服,只能笑吾等没有认清大势,妄作非分之想。”

    李曜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来,杨公是真的想通了。”

    杨恭仁手扶石栏,目光落向桥下潺潺流淌的溪水,曼声道:“刚而不柔,脆也。臣一直以为贵主刚如利刃,令人敬而远之,不想贵主亦可柔如此水。”

    他说着,又转身看向李曜:“请恕臣斗胆,敢问贵主,太子之事,心中可有人选?”

    杨恭仁语气非常严肃。

    既然谯王已无可能承袭帝业,那他们杨家也该知道扶助谁才能在利益上分得一杯羹。

    李曜一字字地道:“许王李元祥。”

    双方谈话都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杨恭仁略微皱了皱眉头:“据臣所知,许王顽皮,以前似乎不是特别受今上喜爱,贵主为何还看好他?”

    杨恭仁一直都在关注护国公主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杨修容过世后,许王就被护国公主养在显德殿内,所以他对李曜的回答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想不通的是,按照正常思路,就算皇帝不愿立嫡,也该以贤立储,怎会选择一个看起来难成大器的顽童为太子?

    不过杨恭仁也明白,护国公主此举定然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他如此一问就是想间接地从护国公主的口中探出皇帝的未来打算。

    李曜说出了六个字:“母死子贵而已。”

    杨恭仁愣怔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叹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臣居然未曾想到,当真是关心则乱啊!”

    李曜嘴角微微上翘,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杨公并非想不到,只是不愿如此去想罢了。”

    杨恭仁闻言不由苦笑一声道:“贵主果然洞悉人心。”

    沟通完毕,两人各自散去,李曜陪着九江公主等人在凌府中随意游玩,不知不觉就到了日落时分。

    阳往而阴来,日落为昏,男以昏时迎女,女因男而来。

    在一片欢快的笑闹声中,几个女眷簇拥着身穿绿色嫁衣、以扇掩面的新娘缓缓跟在新郎凌敬身旁,走过一条条彩毡,再跨坐了一个马鞍,这才一起迎着童男童女们疯狂抛洒下来的彩果铜钱迈入青庐之内。

    接下来就是拜堂仪式,因为青庐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李曜只能同那些自恃身份的人远远地等着。

    凌敬是当今长安城里公认的才子,自然会在“诵却扇诗”这一环节好好表现一番,虽然因为四周非常嘈杂,李曜根本无法听清青庐内的动静,不过从人们爆发出来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可以得知凌敬所作的诗句定然是不错的。

    一番热闹而繁琐的婚礼程序走完之后,人们纷纷退出青庐,两位婢女随即放下了纱帐,李曜跟着众人来到大厅宴饮,她作为皇家代表,被凌敬和杨九娘这对新人亲自迎到上席坐下,随后杨恭仁、杨恭道、杨师道等几兄弟轮番上来劝酒,各个言语殷勤,无比热诚,现场气氛端的是一片欢腾……

第四百八十二章 伏允之死

    当李曜喝得脸颊酡红的时候,在长安以西三千里外的一片大漠中,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正裹着毡毯,满脸苍白地搂着一只猎鹰瑟瑟发抖。

    月起日落,斗转星移,吐谷浑可汗和他麾下的残余人马已经在沙海里藏了四个多月。

    由于久未降下雨雪,储存的饮水彻底告罄,这些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开始靠自己的尿来补充体内流失的水分。

    而当初带进沙漠里的主要口粮——战马也在半月前被他们吃得一匹不剩,身为可汗的慕容伏允,为了保住最后所剩不多的一点凝聚力,只得努力表现出自己愿与部众同甘共苦的样子,每天都亲自出去寻找食物。

    好在他身边这一只猎鹰,偶尔可以帮他抓到一些沙蛇、沙鼠、高原兔之类的走兽来裹腹,不然他这将近五旬之龄的身子也很难坚持到现在。

    只是风沙如刀,沙漠的夜太冷,经常把人折磨得睡不着。

    慕容伏允的精神已几近崩溃,但他依然没有投降唐军的打算。

    因为他心中还抱着一丝幻想。

    十五年前,隋炀帝以宇文述为帅,联合铁勒诸部共同发兵攻击吐谷浑,慕容伏允大败亏输,率领身边仅余的数十骑西遁泥岭。一年之后,慕容伏允重返故地,竟引来隋炀帝御驾亲征。

    那一仗,吐谷浑人仍然毫无悬念地惨败了,慕容伏允再次躲起来,以待东山再起。

    几年后,中原大乱,在雪山荒漠里苦熬许久的慕容伏允趁着隋王朝无暇他顾之机,夺回故地并成功复国。

    慕容伏允坚信,只要自己再躲藏一阵子,在这场意志力的比拼中,战胜围捕他的唐军,吐谷浑就不会亡!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天边冉冉升起一轮红日。

    在一大群人的陪同下,慕容伏允深一脚浅一脚地登上沙丘顶,走到一位手搭凉棚眺望远方的守卫身旁,开口问道:“昨夜依然没有可疑动静么?”

    “尊敬的可汗,我们已有二十四天没有看到唐军的身影了。”

    守卫回答的语气里似乎带有怨气,吐谷浑王族子弟慕容洛真见慕容伏允眉头挑起,忙道:“夜里那么冷,唐军素来比我吐谷浑的女人还娇贵,怎可能出来搜寻我们呢?”

    慕容伏允顿时明白侄儿这是怕他发作影响士气,遂强自挂起笑容,点了一下头:“你说的对,看来这里还远未到天气暖和的时候。”

    “可汗,快看那边!”

    正说着,守卫突然惊呼一声,慕容伏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远处有十数个骑手正冲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直奔而来。

    有人恐惧地叫道:“这定是唐军的斥候,我们被发现了!”

    慕容伏允沉住了气,略作观察,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诸位别紧张,他们是自己人。”

    待得近了,众人看清来人的面目,俱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骑手是慕容伏允在二十五天前派出去引开唐军游骑的吐谷浑士兵,他们不但幸运地活了下来,还给慕容伏允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唐军在沙漠东边的盐泽地带搭建了一座粮仓。

    “应该……是陷阱吧?”

    这是慕容伏允听到消息之后,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可他看到一众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全部都在殷切地望着自己,顿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慕容伏允张了张嘴,不觉脱口而出道:“好!”

    可汗这一声“好”,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欢呼雀跃,立即跟随时隔半月重新骑上马的慕容伏允浩浩荡荡地朝着东方前行。

    艰难跋涉两日之后,这一支总数不足千人的队伍终于走出了沙漠,眼见即将抵达目的地,慕容伏允抿了抿干涸开裂的嘴唇,忽然勒住战马,扬声道:“吁——!停止前进!”

    他举鞭指着前方的地平线,对身边负责领路的几个骑兵吩咐道:“你们到前面打探一下,切记小心行事,如有发现异样,立即示警!”

    “是,可汗!”

    骑兵们迅速离去,慕容伏允又在四周布置好岗哨,这才踩镫下马,带着心爱的猎鹰,寻到一处平地,身子一仰就躺了下去。

    慕容伏允捋了捋猎鹰的羽毛,然后解开鹰脚上的链条:“飞吧,孩子!”

    慕容伏允躺在黄沙上,他实在太疲倦了,不一会儿就阖上双目睡了过去。

    雄鹰翱翔天空,忽然发出一声长啸。

    慕容伏允睁开眼,猛地站起身来,未等他去探明情况,一人双马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正是他忠心耿耿的侄儿。

    慕容洛真急声道:“可汗快走,天杀的渊赖他们几个把唐军引来了!”

    “我们果然中了唐人的计。”

    慕容伏允叹息一声,随即环看一眼那些无马可骑只能束手待缚的下属,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连忙翻身上马,跟着侄儿一起挥鞭狂奔。

    可二人还没跑出半里地,就发现视野所及之处人马如潮,四方皆是“降者不杀”之声,根本无路可逃!

    慕容伏允忽然一勒缰绳,伫马仰天大笑。

    慕容洛真一脸狰狞地挺起长槊,准备杀出一条血路,忽然听得身后笑声,不由回过头来,焦急地催促慕容伏允:“可汗怎么了?”

    慕容伏允惨笑道:“吐谷浑历二十代,立国三百二十年,如今丧于唐人之手,我伏允无颜见列祖列宗,唯有以死谢罪!”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慕容洛真:“国虽亡,但我慕容氏还要延续下去,洛真,一定要好好活着,伯父拜托你了!”

    话音刚落,便是呛啷一声,不等慕容洛真阻止,慕容伏允已然拔刀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

    ……

    武德十六年二月初三,唐灭吐谷浑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这场战事始于吐谷浑寇掠陇右,止于吐谷浑可汗伏允自刎于盐泽,唐军历经十一个月的艰苦作战,累计拓地数千里,斩首六万余级,俘虏三十余万,缴获马匹逾五十万,牛羊杂畜不计其数。

    三月初一,唐朝参照前隋的设置,在吐谷浑故地设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州,同时册封焉支州都督祁黛双为西海郡公,并徙任西海州都督,掌管四州戍边安民之庶务。

第四百八十三章 清平吕才

    二月仲春,久雨不晴。清风吹落繁花,撒下一地嫣红。

    一辆牛车碾过街面上的花泥,驶入平康坊的坊门,最后缓缓停在明玉宫的大门前。

    身披蓑衣的车夫抬手掀开车帘,两个男子相继从车中下来,前者年约三旬出头,面若重枣,颌下留有寸许短须,双肩高耸,身穿朱袍,脚蹬鹿靴,正是如今已官居四品吏部侍郎的马周马宾王。

    而后者乃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相貌清俊,身材挺拔,虽是素巾白袍的庶民打扮,却被他生生穿出了飘逸之感。

    二人刚撑开雨伞站定,门口便有一个头戴竹笠、手捉横刀的劲装少女走向牛车,对马周拱手道:“真真见过马侍郎。”

    这位“真真”姑娘是赵文彦的胞妹,时任天辅亲事殿内府队正,马周与赵文彦关系不错,忙笑着说明来意:“马某给贵主找来了合适人选,劳烦真真禀报一声。”

    “请稍等片刻。”赵真真瞥了白袍青年一眼,随即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大门。

    此时已近巳初,春雨渐渐小了,坊道上的行人亦渐渐多了,白袍青年左手执伞,右手摩挲着一支竹管乐器,静静地立于雨中,双目微阖,仿佛正在聆听那滴滴答答的雨声。

    “快看,好俊的郎君呀!”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充满媚气的赞叹,马周双眉微挑,循声看去,原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就见她们聚在街边,冲着白袍青年指指点点,嘴上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白袍青年隐约听到了“面首”二字,一张俊脸不觉红到了脖子根,马周虽未听清别人的小声议论,却也猜到她们说的是什么,不由狠狠地朝那些女子瞪了一眼,语气轻蔑地骂道:“一群乱嚼舌头的贱婢!”

    众女乍闻之下,不禁戛然住口,又见马周一副高官模样,登时作鸟兽散。

    马周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白袍青年说道:“文甫若想作一番大事,就莫要在意那些妓子的话。”

    白袍青年点头道:“文甫记住了,多谢侍郎教诲。”

    又过了一会儿,赵真真去而复返,马周二人在她的引领下,进入了明玉宫中的一片竹林。

    此刻林中琴声悠扬,笛音婉转,动听至极。

    走过一条青石小径,来到一座竹亭,听得乐声停歇,赵真真便自行退下。

    “二位进来吧。”

    女子的声音盈盈悦耳,白袍青年听了却心如擂鼓,跟着马周应了一声,便低头迈入竹亭之内。

    亭中坐了三个女冠,端坐正中且手拿一支竹笛者,正是护国公主李曜。

    在她左边,坐着一位双十丽人,身前摆放着一张瑶琴,乃故太子建成的长女永宁郡主。

    而在右边,则是李曜的大弟子鱼玄微,鱼玄微臂搭拂尘,手里抱着一个铜盒,看上去沉甸甸的,亦不知装着什么物件。

    马周瞧见白袍青年一直不敢看亭中女子,不由呵呵笑道:“我朋友生性腼腆,还望贵主海涵、海涵。”

    李曜道:“吾等皆为修道之人,不讲那些俗规,还请这位郎君抬起头来。”

    白袍青年缓缓抬头,在马周的一番介绍过后,朝三位女冠一一见礼:“鄙人清平吕才,表字‘文甫’,见过护国明昭公主、永宁郡主、鱼炼师。”

    李曜听到对方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阵惊喜。

    因为这吕才乃是唐朝著名的无神论者、唯物主义思想家、音乐家,同时还是一位精通算学、逻辑学、物理学、医学、植物学的科学家,其涉猎之广泛,可谓华夏古代罕有。

    可她还未开口,却听见旁边的鱼玄微忽然惊呼道:“呀……怎么会是你?!”

    “哦?”

    李曜故作讶然道:“玄微,你们认识?”

    鱼玄微脸颊微微一红,解释道:“这位吕郎君是聚仙居的常客,弟子每次去西市……总能见到他。”

    吕才的脸上也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忙补充道:“鄙人的确也经常看到鱼炼师,只是从未有过招呼。”

    李曜隐隐感觉二人之间有过交集,不过她并没有深究下去,请马周和吕才入座后,她看向吕才,说道:“我听马公说,吕郎君少时好学,满腹才华皆非名士相授,而是自学所得,却不知郎君可有参加过科考?”

    李曜的声音非常柔和,但她毕竟久居上位,面对陌生人,不觉间语气里就带了几分威严,吕才听了,当即下意识地如实答道:“鄙人参加过三次科考,然皆未中举,年初得遇马侍郎,却已错过了春闱。”

    马周暗叹吕才不懂自荐之道,连忙接口:“实不相瞒,文甫三考不中,绝非才学不济,乃名气不足之故。”

    他说着,忽然叹息一声:“贵主,眼下科举不公啊!”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唐初的科举制度存在着诸多弊端,也明白这是打破世家门阀垄断的利器。

    但此利器却是一柄双刃剑,自诞生之时起,便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如果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利益,甚至步隋炀帝的后尘。

    当年,隋炀帝准允前朝士子“投牒自举”,严重触犯了世家门阀的根本利益,最终落得国破家亡的悲惨结局,所以李渊建立唐朝后,虽然继承了前隋的科举制度,却也汲取了隋炀帝的血训,对世家门阀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士子们必须由公卿大臣或地方首官们推荐方可获取参考资格,至于如何考较士子,考官们则秉承汉代以来的察举思想,以才名兼备或者干脆以名取人为录取原则。

    李曜也曾尝试推行“糊名法”来提升科举考试的公平性,所谓“糊名法”为原史里武则天所发明,又名“封弥”,即在试卷上填写姓名的地方盖纸糊封起来,考官不得私自拆封。

    结果,她只在国师府的内部会议上提了一下,就遭到了包括她的心腹岑文本在内的大多数僚属的一致反对,他们承认“封弥”不失为考试而生的公平之法,也确实能够解决科举诸多徇私舞弊的现象,但如此一来,定然会影响到满朝公卿人脉势力的发展,进而得罪天下豪门望族,用岑文本的话来说:“乃炀帝取死之道也。”

    后来,李曜仔细地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也对。

    武则天创造糊名法只是用于选拔官吏,而后来的宋朝在科举中实施此法时,也屡遭范仲淹、苏颂等名臣反对,由此可见这种涉及广大既得利益者之事,显然不能一蹴而就,饶是她手握实权,亦只能“徐徐图之”了。

    李曜熟识历史,自然对吕才的才能知根知底,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吕郎君可知何为格物?”

    吕才只道是护国公主要考量他的才学,心中一动,立即答道:“《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鄙人以为,所谓‘格物’乃推究世间万事、天地万物之理。”

第四百八十四章 干谒

    吕才的声音古井无波,心中却已惴惴不安。

    毕竟,他虽所学甚广,但总体来说也以儒学为主,杂学为辅,而他面前坐着的护国公主,还有着“辅天国师”的名号,可是当今道家明面上的一教魁首啊!

    须知儒门自汉代以来受玄学思潮的影响,吸收了大量道家和阴阳家的理论,如汉末大儒郑玄认为“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此致或为至。”

    换成通俗易懂的说法,“格物致知”就是一种知晓事物好坏,了解人之善恶并从中感悟心得的方式——相比吕才的解释,这才是当今最高大上的主流观念。

    仅此一问即探出其自然科学观,李曜不由暗忖:“这位仁兄不愧是个唯物主义者。”却故作惊疑道:“吕郎君的想法端的有些特别。”

    吕才闻言,登时神色一黯。

    即使在他的亲朋好友之间,他的这一观点也鲜有人认同,可他绝不能违背本心去逢迎权贵,因为这是他作人的底线。

    马周皱眉看着一旁的吕才,似乎比这位前来“干谒”的正主还紧张。

    李曜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马周,不由暗自好笑,又问吕才道:“若按此说法,不知吕郎君懂哪些格物之术?”

    吕才道:“六经、地理、水文、阴阳、历算、医学药理……”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竹管乐器,顿了顿才继续道:“乐器音律。”

    李曜觉得他明显有所保留,故意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淡淡地道:“还有么?”

    马周曾在护国公主面前夸他今天所荐者“来之能用”,这时听见吕才没说出至关重要的本领,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贵主唯才是用,请文甫将平生所学尽管道来。”

    吕才咽了口唾沫:“除以上所述,鄙人还擅长机关术与炼造术。”

    旁观的永宁郡主忽然明眸一转,看向李曜,掩嘴笑道:“姑母,看来这位郎君是个妙人呢。”

    永宁郡主与李曜首先是姑侄关系,其次才是师徒关系,故常以“姑母”相称,李曜虽然感觉有些别扭,但时日一长也就听惯了。

    李曜侧脸看了永宁郡主一眼:“且看这位吕郎君能否经得起你姑母的考量吧。”旋即吩咐道:“玄微,将盒中之物给吕郎君一观。”

    鱼玄微抱盒起身,坐到吕才近前,随后打开铜盒,在地席上摆出了三样物件,一组成年人巴掌般大小的铁制机关,一块有着四个小孔的半月形厚铁片,以及一个典型西域风格的金花短颈银瓶。

    吕才的目光首先落在铁制机关上面,他只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此物应是弩机。”

    李曜神色平静地问他:“何种弩机?”

    吕才再定睛看去,略一思索后,答道:“擘张弩。”

    李曜点点头:“你答对了,继续。”

    吕才伸手拿起厚铁片,摊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如果鄙人没看错的话,这块铁片乃是高句丽人打造之物。”

    李曜又问:“你可知其用于何处?”

    吕才又把铁片举到眼前观察了片刻,说道:“辽东多山,雪季绵长,牲畜蹄掌磨损远甚中原碛北,而此物小孔呈梭形,且均分左右两侧,按照其形制,应为高句丽具装战马蹄掌所用。”

    李曜再次点头道:“此物名为‘蹄铁’,其作用类似类似鞋履,可防滑、防磨,减少马匹损伤。”

    早在两晋时期,双边马镫与高桥马鞍就已经成为战马的标配,但由于锻造技术落后,铁钉不易打造,耗费非常高,所以看似结构简单的蹄铁并没有在这个时代流行开来。

    如当年罗马人为延长战马使用寿命而发明的“铁凉鞋”一样,除了给马掌楔入短钉以外,有时候还需要用皮革来捆绑加固,即使到了中世纪晚期,蹄铁脱落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甚至还因其改变历史而诞生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英伦民谣:“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输掉一场战役。输掉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吕才放下铁片,又拿起银瓶,拧开瓶塞,朝手心里倒出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凑近轻轻嗅了嗅,登时闻到一股刺激气味。

    吕才仔细地将粉末重新倒回瓶中,方才说道:“鄙人曾闻西域有一且弥山,昼则孔中状如烟,夜则如灯光,山中盛产硫黄,其品质之高,我中原所产远不能及也。”

    华夏地区的硫磺矿藏一直非常匮乏,古人们主要依靠烧炼黄铁矿的方法来提取硫磺,自是比不得火山地区天然生成的矿体。

    “不错,这种硫黄正是龟兹国进贡的方物。”

    李曜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就连语气也平添了一分敬意:“吕君见闻广博,堪为当世英才。”

    “贵主谬赞,鄙人实不敢当。”

    吕才嘴上表示谦逊,心底则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算是通过了这场别开生面的面试。

    李曜看向马周,问道:“骑曹参军事张弼何时可出任陇右牧总监?”

    马周开口道:“陇右那边尚在圈建马场,数十万吐谷浑良驹尚在西海,虽说工程并不浩大,但算来最快也需两月时日方可营建完成。”

    李曜的眸光转回吕才身上,其实她早已认出对方手里的新制乐器正是“尺八”的前身,却故作不知地问道:“这是甚么?”

    吕才恭谨地双手递出乐器,回道:“这是江左长笛,听闻贵主喜好管乐,鄙人正打算献于贵主。”

    李曜自然笑纳,又问马周:“太常寺的职官可有空缺?”

    马周想了想,答道:“三天前,协律郎张文收病逝了,目前暂时还无人接任其职。”

    李曜道:“我想让吕君外任甘州长史,待陇右整顿好马场以后,与张参军一同前去赴任,而在此之前,吕君就暂任协律郎好了。”

    说罢,她见吕才发愣,娥眉轻轻一挑,问道:“吕君对本公主这般安排满意否?”

    吕君回过神来,连忙冲着李曜伏身一拜:“鄙人愿为贵主效犬马之劳!”

    等吕才重新坐直身子,马周语重心长地说道:“贵主一直有意起用寒门士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便是弥补地方官员不足。甘州在陇右道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要经营得当,那里必将成为整个大唐最好的战马来源地。”

    吕才感慨道:“其实贵主刚才拿出弩机、蹄铁、硫黄三件事物,鄙人便大致明白了贵主的深意,有道是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当牧守边疆,只是没想到贵主与我初识,竟立刻委以重任。”

    永宁郡主瞧见李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姑母有何深意?”

    李曜抬手示意吕才来讲,吕才对永宁郡主叉手一礼,解答道:“弓弩,易于守御堡塞,亦可迅速成军;蹄铁,可强天师远征之能;硫黄,若能掌控且弥山,意味我大唐将重开西域伟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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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