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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五章 格物院

    作为护国公主门下的新人,吕才丝毫没有因为知道自己即将外任地方而在协律郎这个掌管音律的闲职上虚度光阴。

    头一次参加大朝会,他就力陈己见,建议定正雅乐所用乐器的形制,称“宫中长笛之长短无所象则,率意而作,不由曲度,考以正律皆不相应,吹其声韵,多不谐合”。

    这一番言论正好顺应了近年来诸多朝堂公卿要求“正雅乐”的呼声,李渊自是欣然准奏。

    随后,在太常少卿祖孝孙、鼓吹署乐正白明达等数位当代久负盛名的音乐大师协助下,吕才以晋代音律家荀勖所制的“泰始笛”为参照,亲手制作出了十二支与十二律几乎完全相谐的长笛,并依据其中声调最响亮的黄钟笛管长度,将这一系列长笛统一命名为“尺八”。

    而在等待外任通知的这段时间里,吕才还遵从护国公主的安排,临时兼任着国子监格物院助教一职。

    格物院虽然隶属于国子监,位置却不在国子监的所在地务本坊,而是被朝廷设在了长安城东南的昇道坊。

    当年隋朝兴建西京时,把乐游原的西北部纳入了城区,并在此基础上,设置宣平、新昌、昇平、昇道四坊。

    其中昇平坊地势最高,乃是文人雅客们眺望远景,吟诗抒怀的胜地,昇平坊与宣平坊则是京中勋贵豪门云集的繁华之处。至于昇道坊就比其他乐游原三坊冷清多了,迄今坊内不过两、三百户人家,且几乎全部住在坊北,坊南地区更是唐代志怪小说里各种灵异故事的发生地,废墟、墓地随处可见,放眼望去,端的是满地荒凉。

    本来,李曜最初根据实际需要,为格物院相中的最佳营建点是在宫城东北隅的一个地方,可朝廷刚准备开工,此举就遭到了许多官员的反对。

    因为那里地处禁苑范围,距离举行射礼的观德殿太近,又位于龙首原的“九一高地”,按照六爻八卦的易学理论,也就是龙首山主脉所谓的“龙头”,如果人站在这一位置的最高点朝南远眺,便可将宫城全景尽纳眼底。所以他们认为绝不能让民间的凡夫俗子涉足其间,从而违背礼数规章与破坏天家气象。

    自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华夏文明就在轻视科学技术的歧途上越走越远。

    儒生们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社会秩序的稳定,他们虽不似中世纪的西方基督教徒们那般排斥科学,却也不会去主动提倡发展科学,即使有人探讨天地奥妙、钻研自然原理,也往往只是兴趣使然。

    如中唐时期大文豪韩愈所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在封建时代,掌握科学实用技术的人才大多社会地位不高。

    尽管李曜觉得反对之声听来相当荒谬可笑,但她身为公主,至少要在明面上顾及皇家的尊严,所以她不得不顺应大众的呼声,也自觉站出来奏请皇帝另择别处来营建格物院。

    李曜退而求其次,却不打算舍近求远,根据她的设想,工部只能在长安城中选址,于是又经过了一番波折,格物院最终在人迹罕至的昇道坊南区落成。

    格物院仅从国子监单独分出来了五十个学额,自然不需要太多的学舍,所以按照朝廷的预算营造出来的格物院建筑规模非常有限,其整体面积还不及李曜在平康坊的旧邸“明园”。

    不过,李曜并没有为此感到不满。

    因为当前唐朝每年参加科考的士子顶多一千余人,而新兴的格物科虽然录取率比明经科还高,但毕竟是一个冷门中的冷门,考试及第者能否入仕,几乎全靠李曜的关照。

    再者,格物院不止是单纯的学校,同时也是科技研发机构,若是人太多或地盘过大,反而会增加技术保密工作的难度。

    正如当前李曜主持的重点研发项目“马蹄铁”,难点不在于铁片的制造,而是其配套的钉子。

    在这个时代,中原的铁匠们打造铁钉,通常采取的办法是先将热铁块锻造成细铁条,然后再逐一剪断、研磨、敲打成形,实在是费时费工,而欧洲则采用人工拔丝法来制造铁丝、铁钉,虽然效率高出不少,但渗碳深度低,成品偏软,强度很差。

    有鉴于此,李曜在当初对格物院进行初步设定的时候,就考虑到了研发水力机械所需的地理条件。

    格物院被流经昇道坊的黄渠一分为二,而且正好处于水流湍急地段,为了能够高效地制造出合格的铁钉,李曜自掏腰包在渠岸边修建了一座锻铁坊,而坊内添置的第一台装置就是水力拔丝机。

    这种机械主要由水轮、曲柄、拔丝板组成,其结构还没有大唐现在普及的水车复杂,非常容易被人仿造出来。

    所以,李曜不仅在锻铁坊的四周建了一圈围墙,还让“丽竞门”暗中安排人手对其进行全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的守护,以防闲杂人等窥探究竟。

    毕竟类似的历史教训实在太多太深刻,李曜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技术扩散使自己的国家遭受反噬,让马蹄铁过早地成为游牧部落增强军事实力的用具。

    她希望在唐朝战马保养技术的领先优势大幅降低以前,一举灭亡西突厥汗国并重新将整个西域纳入华夏文明的版图,否则她也不会等到唐朝从西海四州得到大量优良马种以后,才打算给唐军骑兵的战马钉上蹄铁。

    吕才加入格物院的时候,李曜已经解决了铁钉的生产问题,转而开始研究水力锻锤,她不想再一个人单打独斗,把自己绘制的设计图纸递给吕才一览。

    吕才果然是个懂行的,只细瞧了几眼,便笑道:“此物与舂米的水碓构造颇为相似,却无人如贵主这般想到用来打铁。”

    于是,知识嗷嗷丰富的吕才顺理成章地当了李曜的助手。

    二人合力配合,只用了半个月的工夫,人类的第一台水力锻造机就诞生于世,比原史里至少提前了五百年!

    当吕才看到锻铁坊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加工出一整套铠甲所需的甲片时,不禁激动万分地对李曜拜揖道:“古往今来,兴天下之利者,无人可及贵主。”

    李曜豪气地一笑:“青史留名者,也必有君!”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一战功成

    忙忙碌碌中,两月时光转眼即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吕才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前往甘州的旅途。

    此番跟他同路的官员约有上百之数,几乎是清一色的寒门出身。

    实际上,李曜也不想把自己扶持寒门庶族、削弱世家门阀的企图表现得太明显,只怪公子哥们自己不争气。

    早在一年前唐朝设置西海四州的时候,她就依从李渊处理世家关系的理念,迅速安排了一批文武官员前去接管地方,其中多为出身高门勋贵,庶族子弟非但只占少数,而且全部为佐官。

    李曜以这种掺沙子的方法来试探世家大族的底线,不可谓不小心。

    但那西海四州毕竟地处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之上,连当初西征吐谷浑的唐军大将都病倒了好几位,其环境之艰苦自不必多说,一众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刚接到任命文书,就将之视作催命符,纷纷以各种理由再三推辞不授。

    而与此同时,唐朝和羊同建立的同盟关系以及吐谷浑的灭亡,让雄心勃勃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明显感受到了来自长安的压力。

    为了缓解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稳固吐蕃的统治基础,松赞干布决定趁着唐朝还没来得及消化胜利果实的时候,抓紧时间对外扩张。

    武德十六年春,吐蕃人先对聚居在闷摩黎山一带的白兰羌软硬兼施,从其领地上借道突袭亲附唐朝的党项诸部。

    面对吐蕃大论芒布杰尚囊率领的二十万铁骑,互不相统的党项诸部几无一战之力,只得不断内迁以避敌锋芒,未及一月,平康水以西所有党项故地便尽归吐蕃所有。

    而唐朝得到消息后,任命右骁卫大将军柴绍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西海州都督祁黛双为积石道行军总管,松州都督冯立为金川道行军总管,右武卫将军苏定方为白兰道行军总管,岷州都督马三宝为洮河道行军总管,左武侯将军薛孤吴仁阔水道行军总管,联合党项诸部抵御来势汹汹的吐蕃大军。

    由于陇右道的绝大数兵力都屯驻到前线附近,地方官员又迟迟不到任,因此大部分吐谷浑故地都长期处于无人治理的状态,给唐军的后勤补给制造了不小的困难。

    见此情形,饶是李渊脾气再好,也不禁生出几分火气来。

    某日早朝结束后,他私下对李曜说出了自己准备严惩那些拒不受官之人的打算,李曜却进言劝道:“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父亲不必为此等只顾自己享受安逸,胸无家国之辈而痛心伤神。他们不愿意去,我们也无需勉强。依儿之见,不如以志愿为名,向天下广征能人志士填补边陲官员缺额。”

    李渊闻言,头脑顿时冷静下来。

    须知李渊最怕重蹈表弟杨广的覆辙,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去找世家门阀的麻烦。

    既然女儿提出了解决之道,做事一向谨慎的老皇帝自是从善如流:“看来是为父冲动了,如此便依你所言来办!”

    李曜等的就是李渊这句话,于是将大批受限于身份门第,苦无出头机会的寒门士子引入了仕途。

    而且因为李曜的一番劝谏,让许多公子哥免于流放之苦与牢狱之灾,也为她博得了一些世家大族的好感,一时间登门致谢者络绎不绝,当真是多方受益,皆大欢喜。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吕才抵达了甘州的治所张掖。

    恰逢甘州刺史凉国公安兴贵身患重病,通晓医术的吕才可谓来得相当及时,但安兴贵毕竟年事已高,需要好生调养,于是甘州的一应大小事务都落在了吕才的肩头。

    好在吕才事先做足了功课,工作起来倒还井井有条。

    唐代的甘州一点都不荒凉,水网稠密,草木丰茂,不仅是田畴交错的鱼米之乡,还拥有河西走廊上面积最大的牧马场,如今唐朝境内养马约九十万匹,甘州独占两成之数。

    吕才入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广马蹄铁的应用,减少唐军前线战马的损耗。

    作为丝绸之路的重镇,张掖的手工业颇为发达,锻造出合格的马蹄铁并非难事,只是水力拔丝属于朝廷的顶级机密技术,因此吕才从长安带来了两万颗铁钉,专门用来搭配当地生产的马蹄铁。

    武德十六年,九月初六。

    当日午时,吐蕃先锋赛乳恭顿率领万余人马渡过平康水,与苏定方所率的九千唐军骑兵在松州西境的甘松岭不期而遇。

    在此前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唐军与吐蕃军只隔着老远的地方对峙,这还是双方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成规模的战斗。

    相差无多的兵力,俱是久经沙场的将卒,却没有为双方带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在雪域高原上无往不胜的吐蕃勇士们被迫吞下了失利的苦果,五千余人阵亡,四千多人被俘,仅有数十骑跟随赛乳恭顿逃出生天,而唐军战殁者不过数百,伤者不及千五,以一换五都有余,可谓损失颇轻。

    毋庸置疑,这场大败将成为困扰赛乳恭顿一生的梦魇。

    芒布杰尚囊命令他主动出击,其实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唐军的战力水准,哪知对方甲胄之精良,兵器之犀利,都远远超出了赛乳恭顿的预估。

    而最令这位吐蕃宿将感到恐惧的是,双方交战之地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会损伤战马蹄掌,可唐军取胜之后,依旧不惜马力疯狂追击,却鲜有损伤……打不过也就算了,竟然跑也跑不过,若非对方不敢孤军深入,只怕连他都难以幸免。

    战报传回逻些,吐蕃举国震动。

    松赞干布当即下令芒布杰尚囊撤兵,甚至连原本“假道灭虢”吃掉白兰羌的计划都放弃了。

    只数日工夫,吐蕃人便从党项人世居之地消失得一干二净,于是十六个羁縻州、四十七个羁縻县复又悉数重归大唐。

    班师回朝后,苏定方升任右领左右府大将军,得爵武邑县公,实封食邑四百户,天下无人不知其名,可谓一战功成。

    在众将的述职大会上,李曜一开口便问向苏定方:“蹄铁好用否?”

    苏定方含笑答道:“不瞒贵主,那些穿铁鞋的甘州马的确表现不俗,当时我们与吐蕃人一战下来,因奔跑而折损的甘州马数量尚不及其他战马的三成,而且蹄铁非常有利于崎岖不平之地作战,还不易脱落,战马驰行六七百里才需更换蹄铁……只可惜铁钉数量有些少,故臣以为,朝廷应该尽快在军中全面推广此物才是!”

第四百八十七章 少年赞普

    吐蕃,逻些城。

    红山之巅,高墙巍峨雄伟,楼群层叠起伏。

    布达拉宫,这座后世民间相传为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实则早在吐蕃迁都逻些次年便已落成的赞普居所,此时才初现规模,建筑外观粗犷,宫室内部也不甚宏丽,与其说是王宫,不如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堡垒。

    夜幕降临,布达拉宫一间不算宽敞的厅堂里,一名衣饰华丽的辫发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盏盏酥油灯。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久久无人说话,除了窗外呼啸的朔风,其他声音微不可闻,室内气氛压抑,令人感到窒息。

    镶金嵌银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左耳戴着蓝宝石的少年,年约十七八岁,体格壮硕,皮肤白皙,脸涂赭红,五官棱角分明,眸光锐利如剑地凝视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一名虬髯大汉。

    而在他的背后,竟然横卧着一头大如野驴,鬃毛浓密如雄狮的苍猊,正乖乖地给它的主人充当垫背。

    在当今整个雪域高原,有着这般形象气度的少年人,除了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任赞普松赞干布,还能是谁?

    “过来!”

    辫发少女正要轻手轻脚地离开,松赞干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不大,却仿佛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

    少女不由脚下一顿,忙不迭地跪到松赞干布的身边,松赞干布的心情显然不大好,他一把揪住少女的碎辫,粗暴地将对方拉到自己怀里。

    “呀!”

    少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护在腹部,低低地提醒道:“赞普,请小心孩子……”

    “我的孩儿若连这点磕磕碰碰都承受不起,就不配降生于世!”

    松赞干布不以为然地说着,用力将少女的素手扳到一边,然后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腰身。

    与此同时,两人背后的苍猊也默契地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似乎在威胁少女不要忤逆主人的意志。

    辫发少女嗅到獒犬口中散发出来的腥热气息,一张俏脸立时变得苍白了几分,小手揪着衣摆,脑袋也低垂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古有谚语:‘物品中以人心最好,财宝中以儿子最贵重。’赞普继位四载有余,最近才由孟萨怀上这一胎,真真是子嗣艰难啊!”

    坐在少年赞普左下首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出言相劝,这人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相貌与松赞干布有着三分相似,正是松赞干布唯一的亲叔叔论科耳。

    松赞干布闻言,手上稍微放松了一些力道,还煞有介事地问怀中少女:“赤姜,这样可算小心?”

    辨发少女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赞普怜惜。”

    很显然,这辫发少女就是论科耳口中的“孟萨”,其吐蕃语全名为“孟萨赤摩宁冬顿”,而“赤姜”只是她的昵称。

    松赞干布作为一国之君,迄今身边仅有两个妃子,并且都是为了政治联姻才勉为其难地娶过来的。

    这赤姜有几分姿色又温顺可人,好歹还能充当赞普的贴身侍女和人体暖宝,而另一个来自羊同的勒托曼就有些惨了,因为两国关系恶化,长年累月都见不到赞普一面,过的日子几乎与守活寡无异。

    饶是后宫冷清无比,松赞干布也没有再纳新妃,故此吐蕃民间皆以为松赞干布不好女色。

    但了解内情的近臣们却都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的眼界太高了:除非是圣洁如雪莲花一般,蕙质兰心又身份高贵的绝代佳人,否则很难讨得了这位少年赞普的喜欢。

    可是常言道“一方水土一方人”,在雪域高原这种苦寒之地,想要寻得这样的女子,又谈何容易……

    松赞干布说着话,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地上那以额触地,屁股撅得老高的虬髯大汉,打量对方半晌,才冷冷地道:“赛乳恭顿,自我父攻破儒那堡,征服唐旄以来,何曾有过你这样的惨败,你身为‘如本’,弃部逃生,丢尽了我们吐蕃人的脸,而今还敢现身来见我,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赛乳恭顿身形颤了几颤,叩首道:“求赞普开恩,甘松岭之败,绝非我鲁莽轻敌,用兵不当,亦非我‘如’儿郎贪生怕死,武艺不精,实在是唐军兵甲太精太强啊!”

    “四只脚的牦牛都会跌倒,何况是两脚走路的人,如‘苏毗如本’所说,换作其他吐蕃将领遭遇唐军的精兵悍将,只怕也不会表现得太好……赞普,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应该认真总结教训。”

    开口替赛乳恭顿求情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这少年与松赞干布年纪相仿,斜披一件左衽皮袍,右臂的袖子随意搭在肩上,脖间挂著一串骨链,细眉凤眼,嘴角含笑,面相看着颇为柔和。

    他叫桑布扎,出身吐蕃大族吞弥氏,是松赞干布的儿时玩伴以及最好的挚友,现在担任“悉南纰波”,就是赞普的近侍官,妥妥的心腹。

    松赞干布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又眉锋一挑,肃声问向赛乳恭顿:“那你可否解释一下,你战败之后,为何会失踪了将近两月之久?”

    “我在党项人的地盘上等待机会,等待唐军撤走,好去寻觅这种事物。”

    赛乳恭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在地上倒出两块铁片,一片呈u形,一片呈月牙形,两个都有孔,其中u形铁片的一个孔里还残留着半截铁钉。

    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松赞干布也不例外:“赤姜,去拿上来给我瞧瞧。”

    “是。”

    赤姜起身走过去拾起铁片,然后双手捧至松赞干布眼前。

    “这是什么?”松赞干布问。

    赛乳恭顿语气笃定地答道:“唐军战马的鞋子,骏马戴上它,可以冲得更快,跑得更远,而且蹄脚还不易受伤。”

    “赤姜,掌灯!”

    借着火光,松赞干布将两块铁片拿在手里,细细观察了好一阵子,取出铁片上的半截铁钉,并递给坐在论科耳对面的老者:“曩论,我们能够造出这样的钉子吗?”

    “曩论”为“内相”之意,这老者名为赤桑扬敦,在吐蕃拥有极高的声望,布达拉宫及逻些城都是由他主持营建而成。

    赤桑扬敦只瞥了一眼铁钉,便摇头道:“不行,至少我们现在不行。”

    实际上,自两年前禄东赞使唐归来,松赞干布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唐横刀,就明白唐朝的制造技术和生产工艺肯定远在吐蕃之上,只是吐蕃君臣都没有料到两国之间的军事装备水平会有这么巨大的差距。

    松赞干布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我们如何才能掌握这样的技艺?”

    虽然这位少年赞普并不知道汉家那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却是个善于以小见大的人,此时哪还不明白赛乳恭顿所说绝非危言耸听。

    这时,他那老成持重的叔父论科耳终于又发言了:“我听说……唐朝的公主都生得非常貌美,教养也是极好的,故我认为,赞普可再遣使入唐请求通婚,此事若能办成,可借机向唐皇索要各行各业的工匠以作公主嫁妆,若是不成也无妨,汉人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一番示好,他们断难主动开启战端,对吐蕃来说,此举绝对是有利无害。”

第四百八十八章 熟悉的面孔

    金乌东升。

    晨光照耀着长安,照亮了朝气勃勃的大街小巷。

    卯初时分,随着一阵鼕鼕鼓声,明德门缓缓洞开。

    在武侯们的维持下,城门口秩序井然,一支不下千数人马的队伍率先涌入宽敞的朱雀大街。

    两列披甲执杖的唐军骑兵将许多头顶毡帽,辨发左衽的人与好奇的围观百姓隔绝开来,为首者年约二十七八,身穿一袭臂袖上镶有金饰的氆氇袍,面容俊逸、体形清瘦却丝毫不失英武之气,正是吐蕃外相禄东赞。

    在禄东赞的身后,三人并辔而行。

    其中两位与禄东赞的衣冠服饰大体相似,分别是唯一与唐军有过正式交锋的吐蕃将领赛乳恭顿,以及松赞干布最信赖的近侍官桑布扎。

    而余下一人则是个绿袍银带的唐朝文官,此君名叫刘善因,现任鸿胪丞,因为他是当前鸿胪寺唯一学会说吐蕃语的中层官员,故而成了迎送接待吐蕃使团的主要负责人。

    此番禄东赞奉赞普松赞干布之命出使唐朝,携副使赛乳恭顿、桑布扎等数百名使团成员从吐蕃王城逻些出发,北渡黄河源头,翻越玛积雪山,由吐谷浑故地河源州进入唐境,然后在沿途的地方官员和府兵的护送下,一路跋山涉水,历时数月方才来到长安。

    “这就是朱雀大街?真是好宽好长啊!”

    “是的,此街宽逾五十丈,长约一千六百多丈,前方的街道尽头便是皇城。”

    “那些从街边小门里出来的胡人都是大唐的百姓?”

    “呵呵,没错!不瞒你说,可能里面很多人比我还更早在此定居呢!”

    亲眼目睹到大唐京师的恢宏气象,赛乳恭顿、桑布扎等人在与刘善因的交谈中,不时便会啧啧称奇。

    而时隔两年故地重游的禄东赞则一言不发、瞬也不瞬地环看四周,似乎要将目光所及的景象全部映入自己的脑海。

    因为心细如发的他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里的变化——显而易见,这个承袭前隋的中原王朝又变得更加繁荣了。

    禄东赞完全有理由相信,以吐蕃现有的实力,根本无法战胜大唐,除非对方自己打败自己。

    因此,他认为赞普的和亲之策,毫无疑问是卓越而有见识的:面对这样强大的邻邦,吐蕃应当竭力避免发生任何冲突,唯有建立两国友好关系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诸位使节,请随刘某走这边。”

    行至朱雀门前的丁字路口,刘善因打马跑到禄东赞的前面,然后往左边一拐,引领吐蕃使团朝位于平康坊北区的驿馆驰去。

    这时,迎面奔来数十名鲜衣怒马的骑士,有男有女,俱都非常年轻,各个身负弓箭,臂托飞禽,鞍搭走兽,显然刚从城外行猎归来。

    当先一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容颜绝丽,气度超群,浑身上下都好似在散发着傲然自信的光芒,正是名震四海八荒的大唐护国明昭公主李曜李明真。

    刘善因一认出来者,连忙在路边下马,朝李曜拱手一揖,“鸿胪丞刘善因见过贵主!”

    “刘君免礼。”

    李曜妙目一扫,看见刘善因身后很多人竟盯着她发愣,感到不大自在,遂立即放弃了上前探问对方来历的念头,挂起一抹礼节性的迷人微笑,冲着造型最像番邦使节模样的三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扬手挥鞭,策马奔向皇城大门。

    待李曜一行从视线里消失,刘善因复又上马在前面带路,吐蕃使团的的正副使这才纷纷回过神来。

    桑布扎不由吐出发自肺腑的感慨:“骄傲而不跋扈,美丽而不娇弱,如此风姿不凡的女子,我还是生平仅见!”

    赛乳恭顿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我们吐蕃可养不出这样的木萨。”

    吐蕃语“木萨”就是女神的意思,禄东赞听了也有些心驰神往,忍不住叹声道:“看来……她就是赞普理想中的妻子吧!”

    唐朝人皆称护国公主才貌双全,天下无匹,只可惜禄东赞上次使唐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未能亲眼得见护国公主芳容,令他一直引以为憾。

    桑布扎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地对自己提出了一个建议:“等会儿到了驿馆,我应该好好把她画下来。”

    桑布扎的声量很小,可赛乳恭顿却是个耳尖的,将他的话听了个真切,不禁有些担心道:“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这样做的话,会不会误了我们的正事?”

    桑布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向了禄东赞:“我想为刚才那位贵主作一幅画像,纰论以为如何?”

    禄东赞忽然眸光一亮,抚髭笑道:“好主意!你最好是画两幅,一幅留作收藏,另一幅用作展示。”

    “展示给谁看?”赛乳恭顿有点不解。

    禄东赞压低声音,耐心为他解答道:“当然是展示给唐朝的君臣们看了,赞普的择妻要求有多高,想必你是非常清楚的,我观刚才那位贵主的形貌举止,可以断定她绝没有嫁过人,此番和亲失败也就罢了,可若是唐朝皇帝答应了,我们就必须想尽办法让她成为吐蕃的赞蒙,要知道我禄东赞看人的眼光,从来没有出过错!”

    虽然禄东赞也曾花重金打听到护国公主与平阳公主实为同一个人的内幕,但他缺乏行动自由和没有获取情报的有效途径,对护国公主的了解程度还很有限,显然没有将“刚才那位贵主”与年近四旬的唐朝嫡公主联系在一起,因为这实在不符合理性者的想象……

    ……

    ……

    大唐武德十八年,六月十四。

    经过几日的休整和等待,吐蕃使团的正副使终于得到了大唐皇帝李渊的召见。

    是日常参结束,李渊索性将接见地点就近设在了两仪殿,端的是方便省事。

    当禄东赞、赛乳恭顿、桑布扎等人在刘善因的陪同下举步迈入殿门时,只抬眼往里面一瞧,就险些齐齐打了个趔趄。

    因为他们发现在老皇帝的龙榻旁,正跽坐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刻李曜头戴玉冠,身穿道袍,手执麈尾,嘴角含笑,当真是神采飞扬,令人见之忘俗。

    不过,禄东赞三人的心理素质也不是盖的,极短暂的失态过后,他们又迅速恢复如常,推金山,倒玉柱,朝李渊纳头便拜:

    “吐蕃正使禄东赞,副使赛乳恭顿、桑布扎参见大唐皇帝,敬祝陛下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兹事体大

    “三位起来吧。”

    李渊斜靠在榻上,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三人,抬手虚扶,动作随意至极。

    这么多年来,老皇帝已经完全习惯了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对待异国番邦的使臣。

    在他看来,自东突厥灭亡后,大唐便再也没有平起平坐的对手,吐蕃与原来的吐谷浑的实力并无太大区别,而发生在去年的甘松岭之战就是最好的明证。

    赛乳恭顿见李渊态度轻慢,心底不由生出了一股无名火。

    他是个典型的吐蕃武士,内里有着强烈的强者崇拜观念。

    原本他一直以为,能够开创大唐王朝的皇帝,必定是威武如天神般的大英雄……谁曾想坐在龙榻上的只是一个暮气横秋的老人,与他幻想出来的形象简直相去甚远。

    不过,这赛乳恭顿亦非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

    恰恰相反,他狡黠圆滑,常伪装愚钝来隐藏自己的本性,而且颇为擅长控制情绪。

    收到禄东赞递来的眼神,赛乳恭顿立刻捧起一册金书,与手捧一个卷轴的桑布扎并肩膝行,一直行至御案前的台阶下方才停住身形,然后将各自的手中事物高举过顶。

    李渊历经两朝风云数十载,打过交道的番邦使节数以百计,如吐蕃人这般卑躬屈膝的表现,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心中大为受用,李渊自然也不再懈怠,连忙端坐好了身子,可未等他对近侍宦官作吩咐,那厢禄东赞已展开一张镶着金边的羊皮卷,放开嗓门唱诵道:

    “我们代表吐蕃赞普,向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献上吐蕃最珍贵的四宝:

    第一件珍宝是黄金伞,伞可遮雨,亦可蔽日,象征大唐天威笼盖四海八荒;

    第二件珍宝是万金莲,天上之华,稀有之莲,象征大唐国运绵延万年;

    第三件珍宝是龙花碗,世间众生,以食为天,象征皇帝陛下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第四件珍宝是龙祥盘,吉祥嘉庆,圆盘圆满,象征大唐皇族祥和美满,福禄用无穷!”

    禄东赞动作庄严,神态虔诚,仿若在向上天祷告,声调抑扬顿挫,时而浑厚低沉,时而高亢响亮,完全是在用汉语演唱一曲藏歌。

    作为骨灰级的音乐发烧友,老皇帝听得如痴如醉,竟一时眯起眼睛,面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而他的女儿明显也有些入迷了,麈尾都从手中滑落下来,还浑然不觉。

    “砰!”

    麈尾手柄与地板亲密接触而发出的清脆响声,让李渊和李曜父女一齐醒过神来,这时跪在台阶下的赛乳恭顿和桑布扎忙齐声道:“此乃国书与礼单,请陛下过目!”

    李渊让宦官把国书和礼单取过来,粗略了浏览了几眼,就随手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女儿。

    李曜看到“通婚”二字,娥眉不由轻轻一挑。

    古代的两国和亲与世家大族联姻看起来有一些相似,但又有本质上的区别。

    家族联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共同获取利益而加强彼此的联系,哪怕是完全绑定在一起也在所不惜,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和亲则不然,和亲之事总是在有过战争冲突或难以共存的两个政权势力之间产生。

    自汉高祖嫁宗室女给匈奴冒顿单于,开创华夷和亲之先河以来,并没有几次“和戎”、“和番”是单纯地为了睦邻友好。

    西汉高祖及文景二帝的和亲之策,与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没有太大区别,主要是为了一雪“白登之围”的国耻而换取积累力量的时间与时机。

    即便是被历代文人学者赞誉为促使汉匈和平六十年的“昭君出塞”,也夹带了不少艺术加工的成分,真实的情况是当时汉朝军力强大,匈奴外战屡遭重创,内斗又接连不断,主动请求和亲只为苟延残喘。

    “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带来的种子三百六十种……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带来的工匠三百六十行……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佛主的光芒照亮了大地……”正如后世藏地民谣里传颂的那样,在原来的时空里,文成公主入藏,为雪域高原带去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农业与手工业技术,吐蕃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文明的大跨越与国力的飞速提升,可唐朝作为和亲的一方又得到了什么呢?

    十数年后,唐朝得到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强大对手。

    当了三十年寡妇且无儿无女的文成公主好歹能够被人传颂千年,其人生结局倒也说不上差,但后来的金城公主就显然苦命多了,唐睿宗前脚才把九曲之地当作她的嫁妆赠给赤德祖赞,没多久吐蕃就以此地为跳板,派遣大论乞力徐领兵十万攻唐。

    而在此后的三十年间,唐朝与吐蕃大战不下十次,一场和亲非但没能带来和平,反倒让双方数十万计的将士埋骨沙场。

    至于可怜的金城公主是怎样在这种历史环境下熬完余生的,就仿佛被人刻意地忽略了,汉藏文献与民间传说里都很少提及。

    起初唐朝还能把吐蕃的生存空间压缩在雪域高原上,但安氏之乱爆发后,唐军面对彪悍的吐蕃人就彻底落了下风,先失河西走廊,再失安西四镇,西域一去一千年,丝路自此走向衰败。

    既然她穿越而来,并拥有了可以左右唐朝外交政策的能力,又何须牺牲掉一个花季少女的人生幸福,再犯唐太宗和唐睿宗那种弊大于利、无异于“资敌”的错误呢?

    见李曜搁下国书和礼单,禄东赞适时地朗声道:“我们赞普仰慕华夏久矣,自幼学习中原的文化,遣我等使唐,乃欲与陛下冰释前嫌并结翁婿之谊,让吐蕃与大唐互为睦邻,世代友好!”

    李渊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

    李曜阅罢国书,心中已然有了定计,这时看到李渊投来的目光,不由嘴角噙笑,缓缓说道:“我朝自创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毕竟前朝六次和亲,却只有三十八年的国祚呢。”

    李曜每次阐述观点,只要把隋朝拿出来当反面教材,总能得到李渊发自内心的认同,这一招可谓是屡试不爽。

    果不其然,李渊听了神色便是一凝,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兹事体大,朕需要与众朝臣详细商议方可定夺。”

    禄东赞刚才听闻李曜所言,便知此事不易达成,想起藏于怀中的画像,暗自叹了口气,旋即一扬袍袖,恭谨地对李渊躬身一礼,“既如此,我等就静候陛下的回音。”

第四百九十章 一试便知

    第二天,在望日朝会上,李渊将吐蕃请求通婚之事对群臣们一说,立刻引发了一场争论。

    “我朝新得西海四州,当地急需移民屯垦,修生养息。而吐蕃虽地处雪域极寒之地,东有白兰、党项诸部相隔,西有大小羊同两国牵制,然其君主励精图治,近年已然成势。

    吾观四周番邦莫能与之抗衡,若其再次带兵进犯诸羌之地,恐怕也只有我大唐将士亲自出马才可驱之,尽管来自吐蕃的威胁只是疥癣小疾,可如此反复却也令人不胜其烦呐!

    而且现如今我朝正在厉兵秣马,欲再现两汉连通西域的伟业,那就必须保证‘羌中道’的安全畅通。故臣以为,若陛下与那松赞干布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可使吐蕃仰受天朝教化,褪除腥膻蛮昧,待我大唐天师西征突厥之时,后方定是高枕无忧……”

    大殿之中,中书侍郎温彦博持笏而立,振振有辞地讲述他的观点,通篇洋洋洒洒,皆似高瞻远瞩。

    吐蕃使团此次代表松赞干布入唐请婚,自是有备而来,当他们听说温彦博曾经力挺唐与吐蕃结盟,便一致认为这位大唐公卿是个不错的拉拢对象,于是抵达长安的第二天,禄东赞就派人携重礼前去拜访温彦博。

    虽然温彦博谢绝收礼,却也从来使口中得知了吐蕃向大唐请求联姻的意愿。

    作为隋代大儒“王孔子”王通的得意门生,温彦博的思想受恩师影响极深。

    隋唐时期的儒家还没有宋明两朝的儒教道德伦理观,对和亲之策并有多大的抵触,反而还把华夷联姻看作重要的邦交手段。也正如他所言,这个时代的儒生普遍认为和亲可以缔结同盟,可以教化外民,可以稳定边疆等等……端的是好处多多。

    所以,他这两天都在闷头琢磨唐蕃和亲之事,便是为了今时今日好向皇帝进言。

    温彦博讲罢,还未等李渊有所表示,一名绯袍金带的文臣已出班并肩站在温彦博的身侧,温彦博抬眼瞥去,面色立时一沉。

    此人正是温彦博在朝堂上的死对头——尚书右丞魏徵。

    温魏二人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谦谦君子,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是非常随和,然而一听对方进言,总会站出来与之针锋相对,好似八字不合,彼此都看不顺眼。

    待温彦博退回原位,魏徵便肃声奏道:“臣以为,温侍郎此言纯属误国之见!虽说吐谷浑王公大酋尽被安置于京畿,但目前西海四州尚有吐谷浑遗民六万余户,丁口不下十万,此外朝廷又将其设为人犯的主要流放地,可以说单凭当地的兵源便可满足守土御敌之需。

    况且,甘松岭一役,吐蕃被我大唐将士打得落花流水,其主帅闻风领兵退避千里,可谓胆气尽丧,如今我大唐武力鼎盛,此等化外蛮夷哪还有敢再来犯境的勇气!

    至于教化外邦一说则颇为可笑,西汉六次和亲匈奴,王昭君居塞外六十年,教化了几人?五胡荼毒华夏神州之时,最先纵马作乱的就是匈奴人!

    或许朝堂上有人不通文史,对数百年前的事情缺乏了解,可诸位总没有忘记前朝的‘雁门之围’吧?难道前隋文、炀二帝待突厥启民可汗、始毕可汗父子不好么?结果突厥人一俟有机可乘就立即翻脸,当时前隋义成公主虽立下了一语解围之功,但她没有办法阻止始毕可汗袭击炀帝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见和亲的效果非常有限,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臣认为天家与吐蕃根本没有通婚的必要。”

    魏徵语气凛然,话音铿锵有力,温彦博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苦苦思索如何还击之时,又有一人越众而出,提高嗓门道:“魏公的说法恐有不妥吧!”

    群臣纷纷闻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竟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叫刘洎,字思道,出身南阳刘氏,此前长期在岭南道为官,由于政绩颇丰,半月前特诏入朝,升任门下省给事中一职。

    李渊眉头一挑,“请道出你的理由。”

    刘洎捧笏道:“和亲之策若真有魏公说的这般不堪,又岂会被历朝历代多次采用?臣以前任职的南康州,多有汉、夷、獠杂居,当地各族时而相互争斗,时而和平共处,但弱小的种落往往都会与最强的一方联姻以表归附之意。故臣以为,吐蕃此次遣使请婚,理当也是如此。”

    音落,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纷乱嘈杂的议论声,有的人似乎还争执了起来。

    李渊连忙出声制止:“诸位安静!安静!”随即环看殿中众人,郑重地道:“刘卿这‘以小见大’之论也有些道理,只不过……昨日朕召见吐蕃使节,他们虽表现谦卑,却只提出和亲,未曾有说过愿作我大唐的藩属。”

    殿内沉寂片刻,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在臣看来,是否答应吐蕃人联姻,关键是要弄明白他们真正的动机是甚么。”

    这是一员身穿紫袍,腰系玉带的老臣,约莫五旬年纪,生得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乃是“太原元谋功臣”之一,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

    李渊一见老友发言,不由挂起了微笑,“依公之见,该当如何查清吐蕃请婚的动机呢?”

    武士彟郑重地道:“那就要试出吐蕃赞普有多大的诚意,只是该如何去试,臣不敢妄言。”

    武士彟这话说的高明,他只提出一个含糊的建议,具体办法让别人去想——如果方法对了,他自然能沾点光,如果方法错了,则与他无关。

    “公真乃老滑头也!”

    同样人老成精的李渊忍无可忍地笑骂了他一声,然后扭头看向御案旁一直保持安静的李曜,询问道:“明昭,你可有主意?”

    其实李曜早已抱定了主意,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话说出来,便听得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吐蕃去年无端侵略白兰、党项等羌地羁縻州,形同藐视我大唐天威,他们献来的那点黄金珍宝实不足以谢罪……是以,父亲可传召吐蕃使节,就说他们的赞普只有亲至京师,才可为公主驸马,是真心臣服,甘为犬马,还是积蓄力量,伺机待发,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殿中众臣都蹙起了眉头。

    与魏徵等人直接反对和亲不同,护国公主无疑是想给大唐的和亲之策定下一个苛刻的前提条件。

    他们完全相信,面对如此不留情面的要求,那位吐蕃赞普只要还有一丝丝野心和尊严就绝不可能答应。

    “陛下……”

    情急之下,温彦博再次迈步出班,本来他还想说这种做法太过霸道,不符合王道思想,哪知李渊已断然道:“明昭之言深和朕意,就照此来办吧!”

第四百九十一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平康坊北街的吐蕃驿馆里,收到唐皇回音的禄东赞、赛乳恭顿、桑布扎三人围坐一堆,个个面沉似水。

    “禄东赞纰论,那妖女着实可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赛乳恭顿心中烦躁不宁,抓起一杯冷饮咕咚咕咚灌入口中,然后重重放下,震得杯口水花四溅。

    起初他得知前日陪同唐皇接见他们仨人的漂亮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公主之时,还忍不住多瞅了几眼,暗自惊叹对方驻颜有术,美如雪山神女临凡。

    可李曜阻碍唐蕃两国和亲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再好的印象也荡然无存。

    于是乎,“雪山神女”到了赛乳恭顿口中,就变成“那妖女”了。

    禄东赞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幽幽地道:“我听说……李渊老儿对那妖女言听计从,恐怕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没有任何达成的可能了。”

    桑布扎垂着双眸,平日里挂在项上的骨链已被他捏于手指之间,反反复复拨动着,不过他显然不是在念经,嘴里咯吱咯吱的,好像要咬碎自己的一口白牙。

    屋内沉寂了半晌,忽然“咔吧”一声响,骨链在桑布扎的手中断裂开来,撒了一地的骨珠,桑布扎睁开眼睛,原本柔和的面相立时变得无比狰狞,“李氏父女没将赞普放在眼里,究其原因……就是我们吐蕃还不够强大!阴险狡诈的妖女,必须受到残酷的制裁!我发誓,如果有机会,我定要亲手将那妖女的舌、心、皮、宝瓶……”

    “冷静!”

    禄东赞急忙打断桑布扎戾气满满的起誓,扫视着两位副使,沉声道:“轻狂是愚者的表现,谨慎是智者的表现。愤怒于事无补,冲动只会让自己后悔。只有懂得运用智慧,才能满足你们的一腔热血。如今事已至此,既然我们难得来一趟长安,绝不能就这样回去。”

    赛乳恭顿心中一动,故作疑惑地道:“纰论的意思是……”

    禄东赞斩钉截铁地道:“我们满载而来,也该满载而归!”

    “如何满载呢?赞普可不需要好看而无用的财宝啊!”桑布扎耐心拾起一颗颗落在地上的骨珠,说话的语气亦变得非常平和,与此前怒目金刚般的表现完全判若两人。

    “办法当然是拖时间了,我们不能使赞普娶到唐朝的公主,至少也该得到一定有用之物来补偿,时间总是宝贵的,我们越晚离开长安,得到的就越多。”

    禄东赞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灰暗的天空,长身而起:“现在时辰已晚,我们各自回房好生休息,明早一起去见那李渊老儿。”

    ……

    ……

    “知了~~~知了~~~”

    “阿姊,那些吐蕃使节何时才会离开呢?”

    “知了~~~知了~~~”

    “阿姊,父亲应该不会同意和亲吧?”

    “知了~~~知了~~~”

    东宫的一座凉亭内,云阳县主兰韶英靠坐在一根亭柱旁,双目紧闭似已睡着。而在亭子的中央,李曜与永宁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下着围棋,另有两个宫装少女分别跪坐在棋盘的左右两侧,一边轻轻摇着纨扇,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跟那林间的此起彼伏的蝉鸣相互交织,聒噪个不停。

    这两个宫装少女都是李曜这具身子的便宜妹妹。

    一个是永嘉公主,杏眼桃腮,娥眉如黛,腰如约素,看着非常明艳妩媚,只可惜平日有些骄横放纵,如今已是二八之龄,却仍未婚配。

    另一个刚到豆蔻年纪,名叫李澄霞,三岁得封淮南公主,其姿容虽不及永嘉公主,但毕竟有着李渊妃嫔的基因,生得五官乖巧,肌肤赛雪,也称得上是个俏丽佳人。

    李曜耳根没得清静,而且她的心思也没在棋局上,很快就被永宁郡主赢下一局,淮南公主见李曜投子认输,忙不迭地帮着收拾棋子,永嘉公主则摇晃着李曜的胳膊,娇嗔道:“阿姊怎么不理人家呢?这些吐蕃人一日不走,妹妹心里就慌得紧。”

    自打吐蕃使节入唐请婚的消息传来,永嘉公主就有些寝食难安。

    因为,当前李渊一共有十九个女儿,其中七个已为人妇,两个出了家,四个定了亲,四个十岁未满,只有她和淮南公主还具备着和亲资格。

    李曜朝永嘉公主翻了个眼皮儿,没好气地道:“慌个甚,要去当和亲公主的也该是出身旁支的宗室女,哪轮得到你们两个正牌公主,更何况两国会不会和亲都不一定呢!”

    “多谢阿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永嘉公主笑靥如花地给李曜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厢淮南公主也声音甜甜地道:“谢谢姊姊指点。”

    李曜浅笑:“二位妹妹客气。”

    这时,永宁郡主斟酌着开口道:“说起来……任谁都能看出,姑母所提建议有羞辱外邦国君之嫌,目的就是想让吐蕃使节知难而退,谁知他们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借着由头赖在京师不走了,玄音觉得这些吐蕃人很可能会有甚么动作,姑母应该派人多多盯着他们才是。”

    李曜轻轻点头:“这是当然。”

    事实上,“丽竞门”早已采取了行动。

    昨日朝会一结束,李渊就派鸿胪丞刘善因将廷议的结果告知了吐蕃使团,可禄东赞等人听到等同赞普入唐为质的和亲条件,非但没有愤然离去,反而还入宫向李渊表示他们愿意立即派人回吐蕃传信,如果赞普松赞干布同意,他们这些使臣自然也不敢反对,只是请求皇帝在得到赞普的答复之前,多给吐蕃使团一些自由走动的权利,以便能让他们好好领略大唐帝都的风土人情。

    俗语云:“事出反常必有妖”。

    禄东赞等人这种不和常理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并没有把两国和亲当成此行的唯一目的。

    李渊为彰显天朝上国的开放胸襟,自是满口答应下来,不过这位老皇帝心中也是明亮的,禄东赞等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双方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曜。

    有鉴于此,李曜岂能对吐蕃使节们的活动放松警惕?

    炎炎夏日,断续蝉声催人眠。李曜掩嘴打了个哈欠,满脸困倦地对永宁郡主说道:“我乏了,你和两位小姑母对弈吧,反正她俩闲得很。”

    说罢,李曜往那凉席上一躺,就手枕玉颊,打起了盹……

第四百九十二章 求知若渴

    李曜午眠正酣,忽觉有脚步声传入耳中,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几乎同时清醒过来的兰韶英快步走出亭外,小声问道:“何事?”

    “回县主的话,吐蕃使团正使禄东赞及副使桑布扎求见护国公主。”

    前来通传的人是显德殿监事叶宏文,他话音刚落,那厢李曜已坐起身子,冲着他吩咐道:“小文子,带他们去偏殿候着,我先换身衣裳。”

    “喏!”

    待得叶宏文告退,李曜打了个响指,数名女侍卫突然从林间钻出,顿时把正在下棋的淮南公主和观棋的永嘉公主都吓了一跳。

    以李曜如今的地位,最起码符合公主身份的排场还是免不了的,女侍卫们不一会儿就为她布置出来一个临时的更衣场所。

    李曜迈进锦障之中,取下鸾钗,散开云髻,熟练地绾好一个道髻,随即脱去单薄的夏衣,从女典军刘季瑶手中接过一套冠服,不多时就变成了穿得严严实实的女道士。

    李曜在兰韶英、刘季瑶的陪同下,匆匆赶回显德殿偏殿,禄东赞和桑布扎见她们走进门来,连忙起身抚胸行礼,李曜拱手还礼,微笑着用吐蕃语说道:“纰论、悉南纰波请坐下谈。”

    桑布扎完全没有料到李曜会说吐蕃话,清秀的面庞上满是愕然之色,而禄东赞只是微微一怔,神情瞬即又恢复如常。

    宾主各自入座,兰韶英和刘季瑶分别侍坐李曜左右,禄东赞目光在李曜和兰韶英的脸上来回扫了两眼,然后看着兰韶英,问道:“敢问这位贵女名号如何称呼?”

    “吾本姓兰,幸蒙圣眷,得封云阳县主,被赐为李姓。”

    兰韶英已经三十有二,在这个时代,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子都抱孙子了。

    得益于李曜不惜代价调制出来的养颜护肤用品,兰韶英肌肤水嫩,粉靥如花,美丽得仍然让人难辨芳龄,此刻瞧来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如果再经一番易容,定然又会摇身变成李曜的少女模样。

    “原来是云阳县主,失敬失敬。”

    禄东赞欠身一礼,啧啧叹道:“护国公主与云阳县主美若并蒂莲花,真教人赏心悦目啊!”

    禄东赞假装色眯眯地盯着兰韶英,通晓历史的李曜知道他的底细,岂容对方在自己面前卖弄藏拙的伎俩,忙把话头引入正题:“二位贵使登门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贵主名誉齐天,我等仰慕已久,素闻贵主是世间罕有的智者,几近无所不知,今日特来拜见贵主,只为讨教一些事情,还望贵主不吝赐教。”

    禄东赞向正襟危坐的桑布扎递去一个眼色,桑布扎离席而起,俯首躬身,恭敬地将一个卷轴举过头顶,双手捧至李曜面前。

    “这是……”李曜纳罕。

    “这是我特别为贵主准备的薄礼,请贵主笑纳。”桑布扎头也不抬地保持着九十度的躬身姿势。

    李曜也不是个客气的主儿,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桑布扎递来的卷轴,然后将之徐徐展开,竟是一幅唐卡风格的《大唐公主猎归图》。

    兰韶英斜眼一瞥,不禁惊疑道:“噫……这人物、这排场怎么恁地眼熟?”

    “其中一人看着有些像我呢。”

    刘季瑶探身看去,也忍不住小声地点评了一句。

    李曜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心中微微有些讶然。

    她已经完成认出来了,这就是上旬休沐日她领着女伴兰韶英,还有两个便宜儿子、鱼玄微等几名弟子以及刘季瑶、宋君明等一班男女侍卫经过兴道坊时的场景。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曜的审美感官深受后世写实画风的影响,相比古人所谓“笔简而意足”、讲究“神韵”的画法,她当然更喜欢接近人物原貌的画像。

    不过,她也不得不佩服画作者桑布扎超强的记忆力与精湛的画技:全画底色浓重,笔墨色彩鲜艳而不失典雅,画中人物表情乐观自信,动作惟妙惟肖,整幅画卷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生活风貌,观之令人精神一振。

    观赏完毕,李曜呵呵笑道:“贵使将本公主画得这般英姿不凡,实在让本公主有些汗颜呀!”

    桑布扎见李曜收下他的画作,这才直起身子退回自己的座位,用认真的语气说道:“贵主过谦了!该画仅能展现贵主十之一二的风姿气度,贵主没有嫌弃画风粗鄙,已是我最大的荣幸!”

    “画卷虽轻,然诚意十足,二位贵使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曜明知对方在阿谀奉承,这种恭维话还是令她颇为受用。

    禄东赞神色郑重地道:“我们吐蕃人世居蛮荒,蒙昧未开,不知天大地大,否则也不会做出不自量力之举,以致遭受大唐的严厉惩罚,如今我等领略到大唐风华,可谓是求知若渴。”

    年轻气盛的桑布扎忍不住接口道:“所以,我们赞普想要和大唐通婚,不仅是希望两国和平相处,还有对先进的文化和高明的技艺的向往。”

    待二人一唱一和地表达完意愿,李曜淡然笑道:“通婚不是维系和平的唯一方式,获取知识的途径亦不止一条。”

    她说着,忽然抬手拍了拍巴掌,一群明显早已做好准备的宦官宫女从偏殿正门鱼贯而入,迅速摆下五张案几,并在案上布置好食具与吃食,然后又从偏殿侧门鱼贯而出。

    唐朝的权贵们总是不分时间设下酒席款待宾客,的李曜自然也无法免俗。

    李曜兀自斟满酒,含笑举杯道:“我们边吃边谈,请!”

    “干!”

    此时的佛教还没有传入吐蕃,也就没有后世藏地“弹酒三次”和“三口一杯”的酒文化习俗,二位吐蕃使节都是酒到杯干,尽显雪域男儿的豪爽风采。

    禄东赞喝到最爱的青稞酒,不由舒服地咂了咂嘴,再看看案上吃了小半辈子的糌粑、烤得外焦里嫩的牛羊肉,爽声笑道:“贵主刚才说出那么标准的吐蕃语,又如此了解我们吐蕃人的饮食习惯,若非事先知道贵主乃大唐公主,只怕我等都把贵主当作来自雪域高原的人啦。”

    而桑布扎显然对几样菜蔬果品更感兴趣,直接伸手从汤盆里捞出一块汁水淋漓的梨肉就塞进口中,眼角都好似有晶莹的泪花儿泛了出来。

    品味许久,这位吐蕃少年才发出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慨:“大唐之物博,与知识一样令人向往。”

    李曜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若吐蕃愿意与我大唐合作,同心协力修建一条连接两国的康庄大道,你们不但会经常吃到我大唐的蔬菜瓜果,而且还可学得种植之法,彼时诸如这般美味水果的种子也能在吐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第四百九十三章 驿馆密谈

    欢饮谈笑间,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

    李曜毕竟是公主,招待男宾,自然不能将飨宴办成了晚宴,两位满身酒气的吐蕃使者在显德殿卫士们的护送下,摇摇晃晃地登上了马车。

    桑布扎少年心性,向来爱憎分明,此前他对护国公主是完全没有好感的,即使表现出恭谨的样子,那也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忍气吞声,可显德殿中这顿酒食,让他吃得痛快极了,甫一进车厢,这位吐蕃少年就撑不住了,往那坐席上一倒,立马打起了呼噜。

    而禄东赞面对美酒佳肴的诱惑,到底是保留了几分清醒,他默默地从腰囊里取出一支银瓶,往手心里倒了两颗乌黑的药丸。这是产自吐蕃东南部铁桥城一带的贵重药品,主要由诃黎勒、丁香、草豆蔻、石榴子等植物药材制成,可用来医治胸腹胀满和消化不良,并且还有不错的醒酒效果。

    药丸是用蜂蜜粘合而成,入口即化,禄东赞兀自吞服了一颗,又将另一颗药丸塞进了桑布扎的嘴里,然后掀开车厢的窗帷,一面吹着车马行驶生出的习习凉风,一面仔细揣摩护国公主对他们二人所讲的话。

    对于护国公主提出的建议,禄东赞是大为动心的,作为两次出使唐朝的吐蕃重臣,恐怕在整个雪域高原上,都没有人比禄东赞更能明白修建一条唐蕃大道的价值。

    只不过,护国公主说是修建一条道路,却提出了两种方案。

    第一种名曰“唐蕃东道”,路线起于松州甘松岭,沿玛积雪山南麓向西,最终抵达柏海东畔。

    第二种名曰“唐蕃北道”,路线起于陇右鄯州城,沿湟水南岸往西,至西海东岸再折向西南一路修建到乌海,并在终点营建一座专门用于交易物产的商镇。

    其中唐蕃东道最易修建,因为此时吐蕃已在柏海附近筑成了一座名为“多玛”的石城,只是路段必须通过党项与白兰羌的部分领地,让禄东赞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因为让其发过路财事小,被其扼住经济命脉事大,所以他并不大希望这两个墙头草从中得利。

    而第二种方案的路段全在唐朝的领地范围,看似由唐朝一揽子包干,可实际上吐蕃需要在本土另建一条新路才能让其真正发挥出连通长安与逻些的作用。对于技术非常落后的吐蕃来说,在复杂多样的地形上选建一条道路远比营造城池更加劳民伤财。

    在禄东赞看来,两种方案既具有可行性,又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只要有护国公主的支持,这些问题似乎也并不难解决。

    “吁——!”

    车夫勒住缰绳,拱厢马车缓缓停在驿馆的门前,赛乳恭顿带着几名吐蕃人立即围拢上来,一见禄东赞扶着神志不清的桑布扎走出车厢,不由纳罕道:“你们喝酒了?”

    禄东赞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对方进去再谈,然后将桑布扎交给使团护卫,与赛乳恭顿一前一后地走进正使居室。

    赛乳恭顿随手关上房门,禄东赞亦点燃铜灯,待彼此据案坐下,赛乳恭顿开口问道:“纰论此去拜访护国公主,除了吃菜饮酒,可有其他收获?”

    禄东赞道:“护国公主虽绝口不提和亲之事,却提出了一条两国互惠的法子。”

    “什么法子?”

    这些日子,赛乳恭顿在长安打听到了许多关于护国公主的事迹,听禄东赞这么一说,简直好奇极了。

    “修路!”

    禄东赞把今天护国公主跟他和桑布扎二人的谈话内容对赛乳恭顿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赛乳恭顿听罢,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疑窦,皱眉问道:“我感觉这护国公主心计颇深,会不会有诈?”

    禄东赞不由捋着胡髭沉吟起来。

    其实,他心里也隐隐觉得修建唐蕃大道有些不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便利的交通,不仅能够降低运输的效率和成本,进而促进两国的贸易发展和文化交流,还能提高军队在相关区域的通行速度……思及此处,禄东赞微微一怔,如果未来吐蕃与唐军发生冲突,会不会因此吃亏?

    但他又稍一转念便释然了。

    大唐经济繁荣,工商发达,国势兴盛,军事强大,北灭东突厥得河套,西平吐谷浑占河湟,已将世间水草最肥美的牧场尽收囊中。而吐蕃地处雪域高原,空气稀薄,气候严酷,境内不生稻粟,只有少数地区能够耕种青稞、荞麦等抗寒作物,并且产量还非常低下。

    有鉴于此,恐怕将来再热爱开疆拓土的唐朝皇帝也不会对他们吐蕃人的地盘产生什么兴趣。

    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曜还在宴饮时毫不隐晦地对他讲出了大唐朝廷未来的战略意图。

    禄东赞思考了半晌,才语气笃定地回应道:“你多虑了,护国公主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她说大唐有意攻伐西突厥人,而那西突厥盘踞西域,亦是军力强大,我想此二方相争,应该不会在短期内分出胜负;再者,西域万里疆土,种落众多,唐朝击败突厥人之后,至少也需要耗费数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可彻底消化。”

    赛乳恭顿了然道:“我算明白唐朝为何要与羊同人交好,又想同我们连接交通了……其目的就是保证他们在征服西域之前,河湟一带不会受到我们的威胁。”

    “没错!”

    禄东赞颔首道:“那护国公主对我们吐蕃了解颇深,仿佛能一眼洞穿我等的心思,所以受她影响,唐皇不愿和亲,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况且……”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雪域跟中原相比,只有逻些城到波窝城之间的石路稍微像点样子,其他地方简直不敢恭维,如果想让吐蕃更好地从唐蕃互市中获益,就必须扩建道路以加强诸城的联系。”

    赛乳恭顿轻轻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正好给那些卑贱的奴隶们找点事做,只是修路极耗人力,我有些担心各大氏族舍不得出工。”

    禄东赞微微一笑:“甘松岭之败,说明我们吐蕃以现在的实力去招惹唐朝显然极不明智,但若南征六诏、磨些,还是轻而易举的。”

    赛乳恭顿听得“甘松岭”三字,忍不住老脸一红,忙干笑着附和了一句:“真是……好主意。”

    禄东赞沉下声音,缓缓补充道:“只要吞并了那些南蛮部落,修路的劳力自然就绰绰有余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换个方向

    数日之后,禄东赞受邀参与廷议,甫一开场,他便按照李曜与他的事先约定,提出了构建两国交通的“设想”。

    李渊听罢,环看满朝文武:“诸卿以为如何?”

    端坐御案旁的李曜朝站在文官前列的吏部侍郎马周递去一个眼色,马周会意,立刻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认为此议可行。”

    李渊捋须道:“还请马侍郎说说理由。”

    马周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笏板,抑扬顿挫地道:“昔汉武帝采纳赵充国屯田之策,不只是垦田种桑,还铺就旱道连通东西南北,并沿途设置驿站,遂使千里荒壁变作繁华沃土,而今本朝近年所得西海四州,皆为苦寒之地,仅靠减免税赋与流放人犯,恐怕百年亦难以达成与之相关的实边方略,朝廷理当设法使当地迅速富庶起来,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开辟商道与建立边市,因为只有如此,本朝雄风才可远迈汉世!”

    马周讲得有理有据,且措辞颇为打动人心,朝臣们交头接耳一番过后,纷纷进言表示赞同吐蕃使者的提议,皆道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连禄东赞也趁机出言附和,把唐蕃大道未来的“钱景”描绘得天花乱坠。

    待马周、禄东赞等人退回行列,李渊看向兵部侍郎柳逖:“柳卿,最新的《西南地域图》制作得如何了?”

    柳逖答道:“回禀陛下,臣已于近日完成了初稿。”

    “初稿也行,先呈上朝堂看看吧。”

    “喏。”

    李渊命令柳逖去兵部职方司取来了一份舆图,当所谓的《西南地域图》完全展示在众人的面前,禄东赞瞳孔登时一缩,满脸尽是无法掩藏的惊愕之色:但见这张舆图不仅包括唐朝的西部及西南部边疆地区,竟然还涵盖了吐蕃的大半领地,上面的河流湖泊、高原山脉、城堡关隘等位置与轮廓无一不准。

    要知道禄东赞进献给唐朝的《吐蕃地域图》可是错误百出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种刻意误导对方之举非但毫无作用,反倒成了自取其辱。

    李渊瞥见禄东赞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强忍着笑意说道:“明昭,在这朝堂之上,最懂水文地理者非你莫属,此路该如何修建,能否为吾等细说端详?”

    “儿谨遵圣意。”

    李曜起身走到舆图旁,为众人讲解预设路线及其相关的自然环境与地形地貌,说到吐蕃境内之时,直把禄东赞听得瞠目结舌,就是李曜说自己去过逻些城,他都不会有半点怀疑。

    李曜解说完毕,杏眼微微一弯,眸光转向禄东赞,明知故问:“我认为连通唐蕃,其实可以同时修建东、北两道,不知贵使意下如何?”

    禄东赞不禁暗道这护国公主说话做事果然都是有的放矢,此刻他听得李曜这么一说,便彻底明白当初对方提出两种修路方案,根本不是给他做选择的。

    禄东赞念头转了几转,假装有些为难:“贵主,两路同期开建,会不会太麻烦了?”

    李曜暗自好笑,这禄东赞竟在她面前装傻充愣,她要是猜不出禄东赞心中的意向,就真的枉活两世了,遂轻轻一摇头,不紧不慢地道:“此二路分属陇右、剑南,全程互无交集,况且你两番来使,想必对河湟一带通行之艰,已定然有了深刻体念,然而西海四州百业待兴,人丁稀薄,北道工程少说也要消耗十余年的光景,而东道的建设则明显快捷得多,诸羌部落与蜀地来往数百年,只需将高山深谷间的栈道稍加延长扩建,即可连通唐蕃两国。”

    禄东赞略一沉吟,担忧地问道:“可是党项、白兰等部与我们吐蕃有些嫌隙,万一有人作乱,节外生枝又该如何是好?”

    李曜呵呵一笑,用玉如意在舆图上比划着说道:“不瞒贵使,为了防范盗匪剪径,本朝年内便会在积石山南、金川、弱水等地兴建三十六座驿站,十八座戍堡,六座守捉城,何况于诸羌而言,引发争端,阻碍道路畅通,无异于自断财路,贵使大可不必担心。”

    禄东赞不禁有些心虚,去年吐蕃劫走了党项诸部大量的财产和人口,甚至连他自己家中也有不少女奴是来自党项部落,难道都要退回去不成?

    李曜瞧见禄东赞神情变化,眸光微微一闪,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该放则放,该还则还,吐蕃若能与诸羌冰释前嫌,和睦相处,将来财源定如细水长流,获利之丰绝非劫掠一时所得可比。”

    李渊适时地补充道:“朕听闻党项人特别记仇,如果你们拿出和解的诚意,党项人依然不肯罢休,本朝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禄东赞闻言,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连忙跪拜道:“陛下英明,下官定当说服赞普,使吐蕃与诸羌世代友好,携手共存,定不负陛下一片良苦用心!”

    李渊与李曜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好似一对狡黠的狐狸……

    ……

    ……

    两个月后,李渊终于等来了松赞干布的答复。

    面对唐朝恶意满满的和亲条件,少年赞普立马断绝了求娶大唐公主的心思,委婉地表示自己无法亲至长安做老皇帝的上门女婿。

    任务一结束,禄东赞、桑布扎、赛乳恭顿等一行人便拿着李渊写给松赞干布的国书,踏上了返回吐蕃的旅程。

    此次访唐,他们虽然没能达成原来的使命,但由于滞留长安时日颇长,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收获。期间他们不仅购得各种手工、农业、医疗等方面的器具,还得护国公主指点,搜罗了一些适合吐蕃部分地区种植的蔬菜果树种子。

    不过,正使禄东赞的心头还是有些略感遗憾,因为他们依旧无法从大唐带走一个人口。在唐朝廷极其严密的监视下,别说绑架和诱拐那些懂手艺的人,就连长安城里最见利忘义的奴隶贩子也不敢与他们接触。

    “吐蕃生产技术的发展,真是道路阻且长啊!”

    禄东赞暗自嗟叹,聪明的吐蕃少年桑布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途间他忽然灵机一动,朝身后的长安城指了指,对禄东赞说道:“纰论,既然此路不通,要不换个方向,如何?”

    禄东赞奇道:“哦……你有何高见?”

    桑布扎伸出三根手指,认真答道:“泥婆罗、笈多,还有那个戒日国,我亲自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李渊大寿

    武德十八年,十一月廿四。小雪初霁,冬日暖阳淡洒九重宫阙。

    今天是大唐天子的七十寿辰,大兴宫张灯结彩,雅乐悠扬,宫伎翩翩起舞,百戏接连上演,殿内一片欢歌笑语。

    李渊高坐龙榻,手捧金樽与身边左右一子一女相继碰杯,随后面朝底下众人高声道:“诸位,同饮!”

    “谢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在山呼海啸般的祝福声中,李渊饮尽樽中酒,转眸看向左侧,轻声说道:“二郎,眼下我大唐之状况,你满意否?”

    此番寿宴隆重非常,除京中文武百官、藩邦来使以外,居于关中的李唐宗亲也尽皆在席,自然少不了硕果仅存的嫡皇子李世民。

    李世民欠身答道:“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父亲当为一代明君,身在盛世,儿愿为太平王,尽享天伦之乐。”

    说话间,李世民的眼角余光不觉瞟向了坐在御案另一侧的女子,心中满是酸苦。

    他的这位好阿姊年长他两岁有余,算来已是四旬之人,却青春常驻,容貌身段仍似娇嫩少女,再加上脱离凡俗的风华与久居上位所累积的气势,当真是光彩照人,冠绝天下。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观音婢。

    当年那豆蔻年华便嫁给他的娇妻,如今饱受病痛折磨,已变得容颜憔悴,肌肤晦暗,再也不复往昔**端丽的模样。

    虽然李世民的妾室当中不乏清艳妩媚的佳丽,但他最爱的人一直都是最先陪伴自己的正妃。

    每次看到爱妻艰难地与病魔进行抗争,李世民就会感觉心中一阵绞痛,同时也会忍不住萌生向三姊求助的念头,可他又总会思及两人的恩恩怨怨,最终还是拉不下脸面,开不了这个口。

    知子莫若父,李世民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自然没能逃过老皇帝的眼睛,李渊见李世民说话时眉间似有忧色,不由想起一事,遂问李世民:“吾媳的病情可有好转?”

    李世民闻言,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不瞒父亲,近来天气愈发寒冷,观音婢气疾渐重,虽有太医署诊治与医女照料,但迄今仍卧床不起,儿为之甚感忧虑。”

    李渊轻轻皱眉,对坐在御案右侧的嫡女说道:“明昭,不如你抽空儿到二郎那里走一趟吧。”

    “好,我明日就去。”

    李曜没有半分犹豫,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李渊很满意女儿的态度,顿时心中一宽,和蔼地道:“那便有劳明昭费心了。”

    李世民大为欣喜,不由连连表示感谢父姐无私的关怀。

    其实李曜听见长孙氏病重,也是暗自唏嘘不已。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但某些人的部分命运似乎依旧在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行。

    李曜相信,如果这个时空没有自己的出现,李世民发动的武装政变就不会失败,而长孙氏也定然能成为一代贤后,只可惜斗争无关善恶,她李曜与李世民彼此排斥……至少,目前两姐弟之间的矛盾仍是无法调和的。

    不过李曜也看得出来,长孙氏在李世民的心中,明显占有极重的地位。

    “若能缓解长孙氏的病情,多少会缓和一下姐弟之间的关系吧?”

    李曜想到这儿,正打算对李世民再讲几句宽慰话,席间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请允许下臣为寿宴助兴,登场献舞一曲!”

    李曜抬眼望去,立刻认出了此人。

    这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高鼻深目,发须微卷,身穿大唐制式的绯色官袍,腰间系着十一銙的金带,却头戴皮绒锦帽,一副不胡不汉的形象,正是刚被皇帝封了官的西突厥使节欲谷设。

    李渊看清说话之人的面孔,当即颔首:“朕准了!”

    欲谷设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站定,随着羯鼓声响起,但见他张开双臂,左腿提膝,以右脚为轴,身体立时旋转如飞。

    此番欲谷设奉命入朝,除了给李渊祝寿之外,还代表咥利失可汗上书请求两国联姻,结果老皇帝以吐蕃赞普为例,表示大唐暂无和亲之策,但会依制另行封赏。

    为了便于唐朝西进战略的顺利实施,皇帝与群臣经过一通仔细研究,以汉魏时期为参照,为番邦首领和贵族们设定了一套勋封和赠官制度,而欲谷设得赐正四品怀化中朗将,在西突厥的一众上层人物当中,其品秩仅次于被唐廷遥封为归德将军的沙钵罗咥利失可汗。

    欲谷设乃东突厥始毕可汗第五子,东突厥灭亡后,他率部西迁,先后依附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咄陆可汗、咥利失可汗,可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经历了这么多动荡与磨难,如今的欲谷设已非吴下阿蒙,他来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自己的三哥——前东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咄苾在大唐受到的待遇还是非常优渥的,宅邸与郡王级别看齐,美女、宝马、金银、绢帛等赏赐从来没有断过,此外还有御医定期登门造访,美其名曰“体检”。

    当然了,性情孤傲的他也没有被人逼着当众跳舞……总而言之,他的软禁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但要说这位东突厥的末代可汗就此丧失志气也是不可能的,欲谷设将这些年自己和步利设在西突厥的经历对兄长一一道了出来,咄苾听完五弟所讲的西突厥现状,顿觉两个弟弟的处境都有些不妙,他认为咥利失可汗让欲谷设使唐请婚的动机肯定不纯,欲谷设连忙请教,咄苾解释说:“你三哥我虽身在长安,终日锦衣玉食,一颗心却仍系在草原之上,刚才听你这般一说,那咥利失明显不怎么服众,所以这小子才决定向李渊请婚,但为何他不用亲信重臣而是派你来呢?因为和亲一旦成功,他就有了当世最强大的靠山,如果和亲失败,他也可以此为由立即拿你来立威。不过他怎么做都没什么用了……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关注着唐廷的动向消息,根据种种迹象来看,那老皇帝似乎有意对西域用兵,你和你四哥都要早做打算!”

    欲谷设的舞技算不得特别赏心悦目,但他卖力的表现还是赢得了阵阵掌声,李曜听着充满西域风情的欢快音乐,手指在案上轻轻打着节拍,含笑问向李渊:“父亲以为此人如何?”

    李渊脸上露出老狐狸般的微笑:“如你所言,的确有大用。”

    毫无疑问,欲谷设与阿史那咄苾面谈的内容都没有逃过这对李氏父女的耳朵,一旁的李世民听了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开疆拓土,世民真心羡慕三姊啊!”

    李曜看着李世民,双眸慢慢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莫非二郎又不想作太平王了?”

    李世民登时面色一窘:“世民不是这个意思……”

    李渊捋须轻声道:“二郎不必紧张,若西征的时机到来,为父决定任命明昭为帅,而你便是她的副手。”

第四百九十六章 求存之道

    副手?!

    李世民不觉浑身一震,旋即瞥向李曜,满脸的错愕。

    李曜冲着李世民笑盈盈地拱了拱手:“明昭在此恭喜二郎了。”

    李世民虽心中惊疑不定,但他的脸上还是恰如其分地露出了欢喜之色,忙不迭地转过身子,叉手齐额,垂首向李渊跪拜:“世民愿将功赎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渊神情黯了黯,轻轻叹息一声,伸手将儿子扶起。

    李世民再抬头已是一副感激涕零状,就见他上前提壶为父亲斟酒,然后也给自己的杯中倒满了殷红的酒液:“世民愿以此葡萄美酒一杯,一谢父亲洪恩,二敬明昭高义,请!”

    李曜优雅地端起镶银玉盏,一双杏眸已经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掩袖与李渊、李世民互相敬了一杯酒,缓缓放下见底的玉盏,含笑道:“二郎若有疑问,但说无妨。”

    李世民被她说中了心思,又瞧见李渊神情平静,也不作忸怩,当即直言不讳地问向李曜:“朝中不乏名帅,为何会突然起用世民?”

    李曜不疾不徐地道:“卫国公年老体衰,恐难以承受万里征战之苦,而英国公镇守燕云,令回纥、薛延陀诸部无不顺服,任城王经略灵夏,迁置吐谷浑遗民,做得井井有条,此二人皆不可轻易调动;燕郡王久疏战阵且爱好游宴,吾观其人似已安于享乐,河间王同样沉迷酒色,亦难当此远征重任。”

    李世民望向坐在席间观舞的柴绍,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么……他呢?”

    李曜顺着李世民的视线看去,不禁淡然一笑:“不瞒二郎,此番西征,我欲兵分两路,正好打算将其中一路偏师交由柴嗣昌统率,故当今可为我军副帅者,唯有世民尔。”

    李世民听罢将信将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是他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遂不再多问,斟酒举杯,向父姊再次表示感谢。

    三人酒到杯干,又对饮了一番后,那厢欲谷设舞蹈跳罢,李渊率先抚掌叫好,顿时引爆全场雷鸣般的喝彩声,久久不息……

    ……

    ……

    翌日,弥漫长安的晨雾尚未散去,刚下早朝的李曜在众侍卫的护卫下,乘坐厌瞿车出城前往位于郊外的宏义宫。

    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在宏义宫的东门外缓缓停住,李曜走出车厢,双足刚刚触地,一名中年武官便立即领着几名卫士迎上前来:“左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赵文彦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随意地虚扶了一下,然后给赵文彦递去一个眼神,赵文彦心领神会,对身边一个身穿青色襕袍的人说道:“你速速进去通知郡王,莫要让贵主久等。”

    “喏!”

    待那人走远,李曜用下巴指了指大门内渐渐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压低声音问赵文彦:“他是谁?”

    “右监门卫校尉,丰州九原人吕景礼。”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禁不住暗自好笑。

    不愧是你,还真是壮心不已呢!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无需再问,她也知道这位吕校尉是李世民新近招纳的人,而且还是出身边州的军事贵族子弟。

    没等多久,李世民从宫中走了出来,与李曜简单见了个礼,便急急领着对方来到长孙氏的寝殿。

    推开幛子门,便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扑鼻而来,长孙氏的病榻旁立着几名女子,见到李曜进来,俱都现出紧张而期待的复杂神色。

    “明昭……好久未见到你了……”

    长孙氏在随侍她多年的菁娘搀扶下,艰难地坐起形如枯槁的身子,声音细如蚊吟,其他几名女子不敢怠慢,亦纷纷作势参拜。

    “诸位莫要多礼。”

    李曜连忙制止,然后来到榻边坐下,让长孙氏重新躺好,随后问向负责护理长孙氏的女医:“王妃近况如何?”

    女医恭谨地答道:“饮食勉强正常,但近来心悸日趋频繁,且多发于夜间,因此王妃睡眠不足,奴婢遵照太医的指示,给王妃服用安神汤,可惜效果甚微。”

    一个心疾患者若能吃得下东西,就证明还有挽救的余地,李曜听罢挽起长孙氏的袖子,将三根玉指轻柔地搭在对方瘦削的手腕上开始把脉。

    过了一刻时间,李曜刚收回手,一名少女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姑母,我阿娘这病能好么?”

    这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长得俏丽可人,容貌与长孙氏高度相似,一双大而清澈的眸子里溢满了焦虑。

    李曜认出少女是李世民与长孙氏最宠爱的嫡长女李丽质,对她点了点头:“日子拖得久了些,但尚未病入膏肓。”

    房内众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李曜根据长孙氏的病情,让菁娘找来笔纸,开了一个药方,然后交给女医下去安排,又对众人道:“问诊可能会涉及王妃私密,你们暂且都出去吧。”

    李世民看了眼病榻上的妻子,领着其他家人推门而出,房内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曜与长孙氏二人。

    借着一缕从窗棂透过来的阳光,长孙氏将李曜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半晌,暗黄的眼珠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忍不住感慨万千:“这都多少年了……三姊依旧美丽如初,真真羡煞世间女子,不知妾身现在向三姊学习仙术,是否还来得及呀?”

    李曜见她一脸病容,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半开玩笑地讲话,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敬意来,单凭这份苦中作乐的精神,就能甩这个时代的寻常妇人好几条街。

    只不过,长孙氏眉宇间一闪即逝的苦色,还是被她看在了眼里。

    李曜握住长孙氏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哪有甚么仙术,世人皆道我修行有成,说实话……到得如今,我也丝毫不知其缘故。”

    长孙氏挑起了眉头:“可是……三姊所制的那些养颜护肤的药膏……均有神奇之效,莫非都只是凡俗之物制成?”

    “没错。”

    李曜无奈地点了点头,很多女人都喜欢找她谈这个话题,简直令她不胜其烦,没想到聪慧过人的长孙氏也无法免俗。

    长孙氏失望地收回了好奇心,咬了咬唇,改口问道:“三姊心中还恨二郎么?”

    李曜暗道对方终于说到了正事,她的回答不加任何掩饰:“至少现在,二郎还没有让我找到原谅他的理由,想必你也心知肚明吧?”

    长孙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有苦笑。

    沉寂半晌,长孙氏才幽幽地道:“三姊将来打算如何安置二郎?”

    李曜倒也干脆:“安分守已,乃二郎唯一求存之道,若他问起,你便如此转告即可!”

第四百九十七章 花落谁家

    李曜的话语,通俗易懂,也很冰冷无情。长孙氏默然垂首,两颗晶莹泪珠缓缓从凹陷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你这疾症之所以会如此严重,乃三分先天,七分后天,不仅要忌寒忌热,更应忌苦思焦虑,否则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无用……”

    看着泪眼涟涟的长孙氏,李曜的声音非常平静,心中甚至毫无波动,也不管长孙氏有没有在听,叮嘱完调养事项,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此时房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男女老少,李世民一见李曜推门出来,连忙过来询问妻子病因背后的实情,李曜对他简单相告了一番,忽然听见李丽质在人群里说话的声音:“三姑母有妙手回春之能,大兄这脚疾应该找她诊治一番,没准儿很快就医好了。”

    李曜转眸看去,就见李丽质正拽着一个少年的袍袖,那少年细眉凤眼,身材修长,非常肖似李世民。

    少年与李曜视线一碰,眼里登时闪过一丝怨恨与畏惧相交的复杂光芒,似要转身离去,却被李世民开口叫住:“承乾,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拜见姑母。”

    乍然听到父亲的话,刚背过身去的李承乾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只得一瘸一拐地领着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上前给李曜行礼:“侄儿见过姑母。”

    “你就是雉奴吧?长得可真俊,粉雕玉琢似的……”

    李曜挂起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去摸其中年纪最小男孩的头顶,没想到这孩子竟面露怯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让她的手落了空。

    李曜尴尬地收回了手,一旁的李世民脸上也不由白了几分,连忙救场:“这孩子怕生,还请明昭见谅。”

    李曜不着痕迹地眸光一扫,发觉李世民这三个儿子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和敌意,心中不禁了然。

    数年的软禁生活,未能磨掉李世民的心志,而他的负面情绪和思想显然还是影响到了绝大多数的家眷子女。

    不过,李曜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屁孩的态度,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无妨。”

    这时,李丽质已来到李承乾的身边,忸怩地对李曜说道:“姑母……可否为我大兄治一治脚疾呢?”

    李曜看了眼李承乾的右脚,问道:“你这只脚怎么了?”

    李承乾迅速收敛复杂的情绪,低头道:“以前得过坏疽。”

    “几年了?”李曜又问。

    李承乾答道:“将近六年。”

    长子的脚疾也是李世民的一块心病,他见此情形,立即催促承乾道:“快把靴子脱了给你姑母看看。”

    李承乾正要脱靴,却被李曜制止:“不必了,我观承乾行走,明显伤在跟腱,想要治好这种陈年顽疾,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药亦不大好配制,过一段时日,我会派人把药送来。”

    李曜不想继续在这里做表面功夫,只吩咐李世民及其子女们好好照料长孙氏,便带着扈从告辞而去。

    此后,长孙氏病情逐渐好转起来,未及两旬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而李承乾也收到了李曜亲手配制的医药,并且很快初见成效。

    李世民高兴之余,心中也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所受到的监视亦越发严密,包括王府内的宦官和掾属大多都换成了皇帝和护国公主的眼线。就在李曜诊完病的第二天,那些他好不容易拉拢到的人就被一纸调令直接调离了宏义宫。

    在他看来,李曜让长孙氏转告的那句“安分守已”,绝不只是为他指出一条所谓的活路,同时也有着明显的警告和威胁之意。

    “太子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西征于我何益?我是否还有机会?”

    夜深人静时,李世民经常忍不住这样问自己,却始终不敢细想下去……

    ……

    ……

    辞旧迎新,时间来到了武德十九年。

    “储贰扬祉,式固邦家,元良治本,抚宁军国。第二十子许王元祥,生性纯孝,品质冲华,天资聪慧,朕观其早通圣贤之书,重致知之道,可承不朽之基,宜立为皇太子,以答众望,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正月初一,在元日大朝会上,皇帝颁发诏书册立许王李元祥为太子,并追封“已故”修容杨绮玉为淑妃。

    紧接着,曾经自请流放蜀地的杨弘武官复原职为中书舍人,并得任太子中允;其兄杨弘礼也因当初“大义灭亲”之功,被擢升为中书侍郎,同时兼任太子左庶子。

    朝会结束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宏义宫。

    为何会这样?

    为何为这样!?

    春寒料峭,雪花漫天飘舞,萧萧风儿不停地吹,不仅吹冷了李世民的身体,仿佛连他的一颗心都变得凉凉了。

    李世民呆立风中,双目茫然地望着苍天。

    李元祥出生于“玄武门之变”发生过后,李世民对这个二十弟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杜淹死得不明不白,长孙无忌、杜如晦先后病卒,房玄龄常年任职地方,联络困难重重。

    此时此刻,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人能为他答疑解惑。

    院门外忽然响起了管事宦官的一声通报:“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李世民吃了一惊,险些跳将起来,随即看到那雪中影影绰绰走来的女子,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大步迎向来者,强忍着抓住对方双肩咆哮的冲动,沉声问道:“三姊,今日怎会如此?”

    李曜抬眸见他满脸的恼怒和不解之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反问道:“二郎问的可真是奇怪,莫非你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入主东宫么?”

    李世民顿觉泄气,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我们进去说吧,其实我就是想不明白……父亲为何选二十弟做储君。”

    二人匆匆进入宏义宫主殿的书房,待李世民挥手屏退一众侍者,李曜一撩袍裾便兀自坐下,开口道:“我知道二郎不甘心,但你大错已经铸成,若非父亲看在你是唯一嫡子的份上,恐怕你现在连和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世民颓然地坐了下来,十年来费尽心思的计算,一朝化为乌有,他是真的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了。

    李曜心中冷笑一声,淡淡地道:“至少这天下还是我们李家的,你可是我唯一的胞弟呢,好好想一想吧,除了我给你的路子,你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夏君夷民

    李世民眼如鹰隼般瞪着李曜,双目闪烁着缕缕精光,脸色亦是变了几变。

    他少年成名,未及弱冠便名震天下,所谓“早怀远略”都是其次,主要还是靠他敢于冒险的精神与狠辣果决的手段。

    此刻他隐约发现,自己这个好三姊的企图心,很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绝大数世人的想象,甚至包括当今的大唐天子李渊。

    要知道,他当年就是一个表面张扬,实则非常擅于藏匿野心的人。

    如果没有武德四年那场“洛阳赐田事件”,否则他还可以多争取到一阵韬光养晦的时间,或许也就不需要靠铤而走险的方式来夺取皇权了。

    在李世民看来,如今李曜的心态与当年的他并无二致,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只怕也是欲罢不能。

    心念及此,李世民已经大致猜到了李曜在未来所扮演的一切角色,却佯装误解其意,猛地站起身来,一通低声咆哮:“三姊,你真的长生又如何!难不成你一个女子还能称帝?你给我出路?凭甚么!”

    李曜缓缓抬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正对上李世民的目光。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吹窗棂声。

    对视片刻之后,李曜气定神闲地探手入袖,摸出一张叠好的绣帕,递到李世民面前。

    “三姊此乃何意?莫非你要送我这个?”

    李世民双眉倏地一挑,不过他嘴上这样说着,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接过了绣帕。

    打开来看,李世民立时眼神一凝,原来这张帕子上竟绣着一副既有些似曾相识之处,整体又感到非常陌生的地图。

    图上没有地名标注,但李世民定睛细看之下,还是很快认出了大唐所在的区域,不由得惊奇道:“这是……舆图?”

    “没错!”

    李曜浅浅一笑,话音里透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二郎,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一个拥有数个广袤大地与大洋的世界。”

    “世界……可是释家所说的世界?”

    李世民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了,若按图中所绘,当前大唐帝国只占其中一块陆地的东部大半地区。

    这个世界之大,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非也。”

    李曜轻轻摆了摆手,悠然答道:“古往今来曰‘世’,上下四方曰‘界’,而你的出路亦在这幅世界舆图之上。”

    李世民顿时心头一震,连忙把手帕地图平整地铺在两人之间的厚厚地衣上,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想让这真正的天下尽归大唐么?”

    李曜愣了一下,忽然呵呵笑出了声:“不愧是二郎,你可真的敢想呀。”

    李世民不以为然,豪气十足地道:“《诗》中有云‘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率土之滨,皆是王臣’;昔汉时亦云‘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世民以为,我李氏也该当有此气魄,造就前无古人之伟业!”

    李世民何等人物,有道是“听弦音知雅意”,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李曜给他的出路是什么。

    而且,他本来就是雄心勃勃之人。

    开疆辟土,正是他平生最热爱的事情,更是他当年赖以提升名望的基石。

    “二郎的气魄,令人深感佩服。”

    李曜赞叹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世界何其辽阔,种落成千上万,即便我们能将其全部征服又如何?想要有效统治也是难如登天,搞不好到处生灵涂炭,我汉家全身而退都做不到呐!”

    李世民凤眼微眯,一面打量着李曜,一面用指尖在小地图上面点了点,语气笃定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姊的法子便是‘四方封国,夏君夷民’吧!”

    夏君,顾名思义,即为华夏苗裔之君主,而“夷民”则是指君主治下子民多为蛮戎夷狄。

    这种方法曾为周朝国策,周武王姬发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分封宗室和功臣为列国诸侯,开发蛮荒之地,历数百年披荆斩棘,不断开拓,方才完全覆盖到未来中原文明的基本范围。

    在那段岁月里,生活在诸侯国治下的夷、戎、狄们俱都肃整衣冠,散为民户,而后又历秦汉两个大一统王朝,彻底融入华夏——至此泱泱我族,得名为“汉”!

    李曜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忍不住为李世民敏锐的思维和卓越的眼光抚掌叫好:“二郎胸中果有大略,此言竟与我不谋而合,看来无需我讲,二郎也知路在何方了。”

    然而李世民的脸上并无轻松之色,他蹙眉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阿姊乃举世无双的巾帼英杰,而我李世民不才,但也曾创下赫赫威名,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只可惜世民见识有限,不知阿姊给我指明的这条道路,该如何走才会走得更远、更久、更安全?”

    李曜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帕,往身前递去,李世民迅速接过,展开一看,目光立即亮了起来。

    只见这张绢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开篇就是醒目的四个字:蛮夷简志。

    李世民完全被《蛮夷简志》的内容所吸引,很快就看得入神了。

    他身陷十年囹圄,势力被李渊、李曜父女二人削弱得不成样子,而且如今东宫有了新主,海内人心大定,让他再无染指帝位之机,那么他就只有积极参与大唐朝廷的对外扩张才能东山再起,为自己和子孙搏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李曜见自己目的达成,郑重其事地道:“二郎,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来选择封国之地,到时候你再告诉我答案。”

    “三个月……”

    李世民愣怔了一下,但迅即突然心中一动,抬眼看向李曜,激动地问道:“阿姊可是收到了西域那边传来的消息?”

    李曜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徐徐讲道:“欲谷设返回西突厥后,没有亲至牙庭复命,咥利失派一胡臣前去问罪,欲谷设不堪羞辱,竟将其斩杀,随后咥利失怒而兴师讨伐,欲谷设在咄陆五部的支持下,遂拥众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建牙帐于镞曷山西,两方几番交手,互有胜负,密探回报前,他们正在鹰娑川一带对峙。”

    李世民忍不住嗤笑一声,轻蔑地道:“这些突厥人反复无常,视背主如家常便饭,真真是胡儿习性,难成气候!”

    “我该说的都说了,近日便不再扰你清静,告辞!”

    李曜说罢,便谢绝了李世民亲自相送的好意,潇洒地起身迤然离去……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初改兵制

    上元节日狂欢刚过,唐朝便开始了大动作,在单于台故地筑燕然城,并以其为治所,置燕然都护府,统辖定襄、贺兰、桑乾等都督府,以右武侯大将军李世勣为燕然都护、李渊从外孙张俭为副都护、平原郡公刘兰为长史,前突厥俟斤执失思力为司马,掌管碛南地方防戍及抚慰监护回纥、薛延陀、契丹、奚、霫等部之事宜。

    同时废西海州都督府,原且末、鄯善两地降州为县,划入沙州都督府治下,并以吐谷浑故都伏俟城为治所,置青海都护府,统辖西海、河源、焉支、呼延及党项、白兰诸部,任命女郡公祁黛双为青海都护、左武侯将军薛孤吴仁为副都护,祁黛双之夫梁元度为长史,凉州都督李大亮之侄李道裕为司马,总揽移民开荒,屯田放牧,建城筑堡,修建驿道,通贡互市等军政事务。

    随后又根据唐军现状,推出了新的兵制:改原来的统军府为折冲府,统军改为折冲都尉,别将改为果毅都尉。十道共有六百二十五府,其中“关内道”置府一百八十六,兵力为诸道之最。

    折冲府分上、中、下三等,并以此规定诸府兵额上限,上府为一千二百人,中府为一千人,下府为八百人。折冲府以下,两百人为一团,团设校尉;每团下辖两旅,百人为一旅,旅设旅帅;每旅辖两队,五十人为一队,队置队正、队副;每队分为五火,十人为一火,火设火长。

    与此同时,李渊采纳了护国公主的奏言,同意在燕然都护府和青海都护府试行全民征兵制,规定都护府辖区内“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除每户可留一丁,余者尽签为兵,若幼男及丁,则入兵籍。每千户兵丁为一营,设屯田都尉、屯骑都尉各一人,秩从四品上,掌团练、治安、巡逻、戍守等事宜,营下设团、旅、队、火,皆同折冲府。兵丁平时聚居耕作,畜牧渔猎,闻警则披甲持械,上马备战。”

    显而易见,这种因地制宜创立的兵制,具有一定的游牧军事制度特征,不过两者之间又有着很大的区别。

    比如,突厥的部落兵制以及后来的蒙古军户制,都是脱胎于草原上的游猎习俗,非常方便发动战略进攻。

    而都护府的征兵制虽然也是军民一体,呼之即来、来之即战,可以迅速集结成军,但侧重保卫本土安全,法定的作战范围仅局限于都护府的辖地之内。

    至于李曜为何会想出这种东西,其实原因不外乎有三:

    一是无论碛北的回纥、薛延陀,还是雪域高原上的吐蕃,生存空间和势力发展都或明或暗地受到了唐朝的挤压和制约。

    只要唐朝自身不出现动摇统治根基的内乱和战争失败,这些势力几乎不可能对唐境构成威胁。

    二是都护府人力资源严重不足,当初唐朝灭亡东突厥,李渊便立即下诏:“谪天下罪人,配为戍卒。”

    紧接着,他又免除了东突厥故地的徭役和赋税,并且每年都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在北部边疆兴建城镇和铺设道路,同时还在边境增设集市数量,大力发展经济贸易,以增强人口的吸引力,而后来设立的西海四州亦是依葫芦画瓢照此经营。

    如此一通积极政策实施下来,成绩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移民实边毕竟是百年大计,即便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可能在短期内一蹴而就。

    三是李曜通过数年的实践,发现中原的府兵制度无论怎么修改,都不适合直接套用在“四季转场,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身上。

    所以,这个都护府兵制才只论户口不提均田,而那些降唐的东突厥和吐谷浑的部落自然被该兵制变相打散得七零八落,并且每营兵源亦受到严格限制——都护府会根据辖区内的人口增长状况,不定期地增置新营,顺便提拔能力出众或敬职敬业的校尉担任屯田都尉或屯骑都尉,以作朝廷恩赏,这一招与汉武帝的“推恩令”相比,可谓异曲同工。

    唐朝兵制改革的讯息很快传播开来,许多担忧朝廷会无休止征战的人士都纷纷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大唐整个民间几乎是一片支持之声,但周围诸国的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在布达拉宫,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一听说唐朝新出台的固边政策,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这下他可以集中力量向东南扩张吐蕃的版图,而且再也不用为说服那些阻扰唐蕃大道的刺头感到苦恼了。

    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收到情报时,正在主持薛延陀汗国一年一度的会盟,待萨满完成祭祀长生天的仪式,这位漠北枭雄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神,半晌才顿足一叹,对诸部酋长说道:“唐朝无意北进,欲以回纥为屏藩,恐怕草原百年难得一统啊!”

    而在回纥牙帐内,雄武可汗药罗葛菩萨看罢一份来自唐都的书信,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个聪明绝顶的“假小子”果然总能做出明智的决定,至少……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担心回纥会遭受唐军和薛延陀的两面夹击了。

    药罗葛菩萨将书信扔进了炉火里,随即长身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出帐门,对守在帐外的两名卫士吩咐道:“你们二人速去请铁木叶护和吐迷度特勤来牙帐,就说本汗有要事相谈!”

    ……

    ……

    又是一日早朝结束,李曜回到显德殿,唤来十岁的太子元祥,然后在女官们的协助下,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工作起来。

    由于皇帝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如今这批阅奏章的活儿基本都由李曜来完成,只见她提笔挥毫,龙飞凤舞,批语片刻写就,随手交给女官,又接着披阅下面的奏章。

    如果发现有比较易懂的奏章,她便会甄选出来,写上题注,随后交给旁边的小太子:“殿下,读出来吧。”

    李元祥见署名是李百药,再看标题为《谏封建疏》,不由咽了口唾沫,抑扬顿挫地道:“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本方。思阐理定之规,以宏长代之业者,万古不易,百虑同归……”

    李元祥稚声稚气地念着,李曜犹自写个不停,待李元祥读罢,她这才搁下笔,问道:“殿下对右庶子此说有何感想?”

    李元祥道:“右庶子认为分封制有危害,似乎……不及郡县制有益社稷。”

    李曜平静地问道:“殿下以为他说的对否?”

    李元祥斟酌了片刻,才道:“右庶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天下大势已变,凡事须与时俱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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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