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英雌TXT下载英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英雌全文阅读

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章 照夜白

    “天下大势有何变化?”

    李曜微微偏过头,又问李元祥。

    昨日李曜向皇帝进言封建,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的心腹马周和岑文本,还有新晋的宰相魏徵都立即表示反对,而往常与她总唱对台戏的温彦博以及几个被她划入腐儒行列的文臣却纷纷站出来支持,更有甚者还顺便高呼恢复周礼和古制,简直令她哭笑不得。

    今天早朝,她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勉强让朝堂诸公搞明白这个封建之策与过去有何区别。

    但很遗憾,不包括太子右庶子李百药。

    因为这位老人家恰好告病缺席,所以才会托人呈来这份谏疏,李曜倒也不介意,顺手就用来考量太子了。

    李元祥忙端正坐姿,摆出一脸认真的神色,说道:“夫晋武帝分封二十七同姓王,欲以宗亲藩卫皇室,然弱干强支,终造八王内乱之恶果,神州裂变逾三百年皆源于此。然今时不同以往,当初元祥见到阿姊所绘的《坤舆图》,当真眼界大开,万万没想到天下如此广袤,本朝三百多州竟然只占大陆一隅,亦不知有多少万里未开化之地,与其任由无君无国的蛮夷占据,不如封王征远夷,通绝域,以弘扬我泱泱华夏之礼教,故右庶子以为阿姊提出的封建依旧类同汉高晋武的分封之制,实乃不合时宜之谬言。”

    李曜蛾眉轻轻一扬,缓缓露出个玩味的笑容:“说吧,这些话都是谁教殿下的?”

    经过十年不懈地努力证明自己,李曜终于被李渊视作了真正的继承者。

    父女二人私下交谈时,李渊不止一次感慨,自己这个爱女为何不是男儿。

    他老人家之所以答应李曜的请求,册立背景薄弱且自幼“丧母”的许王元祥为皇太子,实际上就是为了便于嫡女当好大唐的掌舵人。

    而对李曜来说,关乎自身命运与华夏文明的走向,更不希望未来的新帝变成脱缰野马,不受她的控制并敢于挑战她的权威。

    李元祥不禁有些羞怩起来,支吾道:“不瞒阿姊……是左庶子和中允。”

    李曜轻轻颔首:“殿下的两个表叔倒是挺有远见。”

    李元祥涨红着一张小胖脸,道:“其实,我的想法……也一样。”

    “好啦好啦,我知道殿下聪明。”

    李曜温柔可亲的微笑,说着复又埋首案牍之间。

    至午正时分,李曜总算把这一天的奏章批阅完了,与太子共进午餐过后,刚返回寝居打了个盹,门外忽然响起殿监叶宏文的公鸭嗓音:“贵主,回纥人药罗葛牙古卜求见。”

    “牙古卜?”

    李曜伸了个懒腰,立时想起此人是回纥可汗药罗葛菩萨的次子,唐军击灭东突厥的那一年,牙古卜就被他的父亲送来长安为质,目前就学于国子监,正好是国子祭酒凌敬的门生,遂吩咐道:“你去传他到殿内等候吧。”

    不多时,在几名女官和女侍卫簇拥下,李曜来到显德殿的主殿,就见李元祥这个小胖墩正把来访者当马儿骑,口中还一个劲地喊着“驾驾驾”,正玩得不亦乐乎,乍闻一声响亮的公主驾到,李元祥大惊之下,当即来了个倒仰,好在胡族少年身手敏捷,反应够快,这位玩心未泯的大唐太子才安然无恙。

    李曜眸光一扫,大殿内立时跪了一圈的宫娥和宦官,也在此列的叶宏文悄悄抬头瞅见李曜脸色并不算难看,正打算给此刻正惊惶失措的小太子代为解释,却听得公主已然开口:“你们都听好了,此事谁也不可外传,想明白了后果,就赶紧出去。”

    一众宦官宫女如蒙大赦,片刻间便全部从李曜视线里消失了个干净。

    李曜板起一张脸,没好气地嗔道:“殿下已经是十岁的人了,怎地还这般顽劣,若有人乱嚼舌根,你这太子的名声可就有些不好听了。”

    李元祥忙叉手道:“小弟知错,还请阿姊责罚。”

    李元祥刚懵懵懂事时就跟在李曜身边,古今常言长姊如母,李曜虽非长姊,但由于她一向宠溺且有意纵容这个长得胖乎乎的弟弟,因此在小太子的心目中,她的地位与其“早逝”的生母杨绮玉并没有多大差距。

    “罢了,殿下千金之躯,阿姊岂敢责罚,只是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好歹也该注意一些……”

    李曜又对小太子说教了一番,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了候在一旁的来访者身上。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颀长,穿一件浅青色的圆领襴袍,头戴纱罗幞头,一张脸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相貌与李曜记忆中的某人依稀有些重合。

    此刻少年人竟盯着李曜发愣,满眼都是惊艳与不可思议。

    每逢重大节庆,他也曾远远观望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护国公主,只是距离太远,教他难以看个真切,似今日这般近的面见对方还是头一遭。

    结果这一打量当真是不得了,青丝如墨,肌肤如雪,五官精致,身姿婀娜,国色天香,不外如此。

    而让他感到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位认识他父亲十几年的护国公主分明就是个花季少女,看起来还没有他的年龄大。

    “咳!”

    李曜故意咳嗽一声,胡族少年登时收回心神,连忙依照大唐的礼节,俯身叩拜:“回纥活俟利发雄武可汗第二子,将仕郎药罗葛牙古卜拜见护国明昭公主。”

    “免礼,平身。”

    李曜一扬羽袖,便问道:“将仕郎突然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牙古卜起身后,又微微弯下腰杆,尽量表现得谦卑:“小子接到家父的快马传书,说是草原能保长久和平,皆得益于贵主深谋远虑之策,是以家父特备薄礼让小子来感谢贵主,还祈贵主笑纳。”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

    牙古卜吹了个口哨,李曜听得动静,抬眼望向殿门口,只见一名身着本色缺骻夹袍,头戴浑脱帽的胡人牵进来一匹通体呈银白色的骏马。

    李曜的一双杏眸顿时泛起了光彩。

    “哇!真是太漂亮了!”

    李元祥迈开一双肥短的腿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面在骏马的身上摸来摸去,一面问道:“那个……牙甚么来着,这是甚么马呀?”

    牙古卜用恭敬的语气答道:“回禀殿下,此马来自拔汗那,也就是汉书所载的大宛天马。”

    李曜倒也不客气:“既然是如此良骏,令尊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她曾经最爱骑的那匹青海骢已经老了,李渊虽然赏赐给她了几匹宝马,但外形皆不如这匹大宛神驹健美。

    牙古卜把上身弯得更低了些:“请贵主为此马赐名。”

    李曜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卷,情不自禁地念出三个字:“照夜白。”

第五百零一章 王玄策

    华夏素来讲究礼尚往来。须知古代良马千金难求,李曜收下这份大礼,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当即命人抱来一箱珠宝,准备交给牙古卜以回赠雄武可汗。

    可牙古卜竟推辞不受,李曜观牙古卜面露难色,似有话难以启齿,心中不禁了然,遂不动声色地向小太子递了个眼神,并叉手道:“殿下,药罗葛郎君容貌魁伟,擅长弓马,兼学诗书,知晓礼仪,是否可侍卫东宫呢?”

    她这意思便是举荐了,李元祥显然对此习以为常,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连忙端起太子的架子,小大人似地对牙古卜说道:“郎君仰慕华风,令尊又心系上国天朝,故寡人决定推荐郎君为备身左右,掌供御弓箭,以便郎君能展一技之长。”

    “谢殿下!臣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牙古卜下跪大拜的动作那叫一个麻利,“备身左右”秩从七品上,多为当朝勋贵子弟充任,比“将仕郎”这个处于金字塔最底端的散官儿高了整整九阶,更重要的是东宫正儿八经的实缺呀!熟悉大唐官制又似乎不懂节操为何物的牙古卜激动得眼泪花儿都流出来了,即便经常给小太子当马骑,只怕他都不会拒绝。

    李元祥把牙古卜扶起来,便自觉退到一边,牙古卜又对李曜这个真正的主儿感激不尽一番之后,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

    ……

    春风渐向北,云雁不飞南。眼看天气就要转暖,晦日这天上午,李曜参加完皇帝举办的曲江泛舟活动,便谢绝了所有人的游玩邀请,唤上云阳县主兰韶英一起回转显德殿。

    二女褪去华服华裙,各自打扮起来,兰韶英换了男子行头,再略作化妆,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公子哥,而李曜则挽了道髻,穿一袭苎麻面料的月白道袍,然后戴上一顶幂篱,再牵一匹不大起眼的突厥骠,便领着同样乔装改扮过的典军刘季瑶、副典军史归云、阿史德明玉,还有太子李元祥、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东宫的新人牙古卜等跟班骑马出宫,直奔长安城南。

    小半个时辰过后,李曜一行人便来到了大通坊。

    这里是武器监两大坊署——甲坊署和弩坊署的手艺作场所在地。

    由于涉及军事机密,大通坊内的居民全部都是直接受朝廷管控的匠户,两署从来不使用服番役的民间匠人,而且有着极其严格的作场进出制度。

    于是拍马跑在最前面的李元祥刚要急吼吼地通过坊门,便有一声噼啪炸响儿,吓得他忙不迭地勒住自己的小马驹。

    紧接着,十名手持刀盾步矟的甲士迅速挡在小太子的面前,随后一个长腿青年昂首阔步走出坊门,这青年个子颇高,身穿浅青襴袍,腰系八銙瑜石带,左手扶刀,右手执一长鞭,五官立体如精雕细琢,虽英俊非凡,却不似汉家男儿。

    英俊青年瞥了李元祥一眼,皱了皱眉头,双眸又一扫,旋即举鞭指着来者当中衣着外貌最显眼的“公子哥”兰韶英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朝廷禁地?”

    兰韶英打马上前,从腰间的鎏金錾花银囊里取出一块鱼符,直接往那青年面前一扔,英俊青年竟不先拿手去接,只见长鞭飞快一卷,鱼符就稳稳落在了他摊开的左手心里。

    李元祥倒是个心宽的,毫不介意自己才被别人吼了一嗓子,见状竖起大拇指,对青年赞道:“你这鞭技可真厉害!”

    “过奖。”

    英俊青年不冷不热地回应了一声,再低头定睛去看铜牌,顿时神色微变,忙不迭地把鞭子插在腰带上,快步上前递还鱼符,随即叉手行礼:“甲坊署丞王玄策见过李少监,今日轮值,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李渊是个喜欢轻许官爵的皇帝,前几年朝廷设置少府监,他捱不过嫡女的请求,又打破了规矩,赐给兰韶英一个少府少监的官职,引起朝野一片哗然,海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王玄策虽未能识破兰韶英是女扮男装,但看到这个作为身份证明的鱼符,饶是他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对方就是声名远扬的云阳县主。

    兰韶英本来就想尽量避免暴露身份,此时很满意王玄策没有称呼她为县主,不由微微一笑:“王署丞秉公执法,本该如此。”

    一旁的李曜忽觉“王玄策”这名字好生熟悉,忆起此人的身世之谜与相关轶事,便忍不住开口道:“敢问署丞与王世充是甚么关系?”

    王玄策双眼微微一眯,警惕地注视着提问之人。

    他发现李曜虽大半身子都笼罩在黑色三纱罗之内,却有一种难以掩藏的无形气势,犹如傲立于山巅之上,即使对方的话音有些动听,依然还是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紧张。

    王玄策直觉地感到,这位女冠的身份可能比云阳县主还要尊贵,心思一转,拱手道:“伪郑王正是某家父,王某幼居岭南,初来京师任职,认识的人很少,不知这位炼师该如何称呼?”

    李曜心中立时明了。

    看来这位混血型男就是多次出使天竺,还从泥婆罗和吐蕃借兵击破北天竺大国,被后世誉为“一人灭一国”的那个传奇外交官了。

    思及此,李曜遂在马背上傲然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法号明真。”

    王玄策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早该猜到这个有资格骑马,而且让云阳县主都要落后半个身位并伴骑在侧的女冠,百分百就是护国明昭公主。

    他忽然又一个激灵,再瞥向李元祥,心想:“莫非这个胖小子就是……太子?”

    李曜不容王玄策继续发怔,提醒道:“还请王署丞让个路。”

    王玄策忙退开几步,把手一扬,甲士们亦纷纷退至门边,李曜等一行人策马直入坊街,不一会儿就来到甲坊署的作场。

    整个作场沿永安渠而建,放眼望去,位于渠堤两岸的一间间工坊的屋顶上面的排气口正冒着青烟,几部形如摩天轮般的大水车随着渠水的流动而咕噜咕噜地转着,捶打金属发出的声音更是响个不停。

    李曜正把坐骑系在拴马桩上,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绿袍官员朝她迈步走来,此人只打量一眼就认出了李曜,当即上前见礼:“臣丘行掩参见贵主!”

第五百零二章 古来未有

    李曜打量丘行掩一眼,想起此人是谭国公丘和的小儿子,遂微笑着问道:“令尊近来身体可好?”

    丘行掩神色一黯道:“家父沉疴复发,卧床两月了。”

    紧接着,他马上又补充道:“不过,臣与两位兄长已将家父从武功接来京师照料。”

    李曜挂起一副诚恳的表情,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若有空闲,必亲自去探望。”

    李曜增号“护国”,在东宫显德殿开天辅国师府,丘和长子丘师利作为李曜前身早期的追随者,自然与有荣焉。

    而后李曜为壮大自己的势力,将平阳公主征战关中的旧部又悉数纳入门下。

    武德十一年,平凉县开国候杨屯病故,因病闲赋在家三年的丘师利立即得到朝廷起用并接替了杨屯的右监门卫大将军之位,丘家上下为此甚是雀跃。

    当然,李曜也没有忘了丘师利的两个弟弟。

    丘师利二弟丘行恭虽然跟随过李世民,但并没有进入秦王党的核心圈,更没有参加“玄武门之变”。而李曜极欲培植自己的嫡系班底,可谓是“求贤若渴,唯才是举”。

    俗话说位置决定想法,有德无威必然放纵,有威无德必生异心。

    她发现丘行恭性格严酷,手段强硬,又通律例典章,为求人尽其用,果断将其转为文职,擢任刑部侍郎,当时丘行恭大喜之下,见到李曜便跪呼:“能为贵主鹰犬爪牙,实乃臣一生最大荣幸!”

    这些年来,李曜依据亲疏关系,恩威并施,一面拉拢、渗透和收买宗亲勋贵和世家门阀,一面指示丘行恭,以种种藉口,立种种名目,对诸多刺头人物及其背后势力进行打压、分化和清洗,终使今时今日朝堂之上的反对她的声音大为减少。

    在这一过程中,丘行恭不遗余力地大唱黑脸,尤其喜欢给整治的目标扣上“贪赃枉法”的罪名,偏偏达官显贵们生活越发奢靡,总能被他罗列到证据,文武百官罕有不忌惮李曜的这个鹰犬,以致于有的高官还借其名头来吓唬族中的纨绔子弟:“你小子再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可一定要小心些,说不准哪天就被丘侍郎盯上,突然把你全家人都收拾了!”

    而红脸当然是由李曜来唱了,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对于她认为还可以争取过来的人都是从轻发落,对于死硬分子则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贬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因此,几乎人见人怕的丘行恭并没背上酷吏之名,再加上他为官清廉,无论亲朋好友,犯罪一视同仁,而且对他自己也是够狠,为了消除自身污点,甚至与当年试图谋夺钟馗、静云兄妹祖产的原配妻子都和离了,这位在原史里食人心肝的猛人竟被长安百姓尊称为“铁面侍郎”,可谓享誉朝野。

    至于这个丘行掩,其人目前担任武器监丞,虽才华不显于众,但是性格谨慎,做事认真踏实。

    正如今天原本不该他来值守作场,但唐军西征之日越来越近,朝廷又要求远征大军全面更换新的兵甲,他虑及军备生产进度吃紧,一时放心不下,遂在这样一个踏青游乐的好日子里放弃陪伴家人,跑来作场当起了监工。

    此刻丘行掩听闻护国公主所言,受宠若惊,不由深深一揖:“贵主的关怀,令臣感激不尽,臣在此代他老人家谢过贵主!”

    “丘监丞客气了,我此来主要是为了视察一番,还请丘监丞为我们头前开路。”

    李曜说着,把大拇哥儿往身后一跷,丘行掩这才注意到聚拢过来的太子元祥、兰韶英、柴氏子弟等人,连忙行了个罗圈揖,便带着李曜一行人朝附近的工坊走去。

    李曜刚来到工坊门口,就觉有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几口由水力带动的大排囊木风箱呼呼作响,吹得炉火旺旺燃烧。外面分明还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天气,里面数百名工匠却俱是汗出如浆,手持各类工具奋力打造甲叶,各个说话都非常大声,场面简直热火朝天。

    一名甲坊署的监作发现有人进来,准备上前询问,却见丘行掩朝他摆手示意,再扫视李曜、兰韶英、太子等人一眼,感觉对方身份不凡,绝不是他这种小吏冒犯得起的,便领着几人主动为来者开道。

    李曜径直走到一个约莫两丈高的熔炉前,隔着数步远,抬头观察冒出炉顶的火焰颜色,看到明亮的火苗正逐渐发白,忍不住问道:“熔炼一炉铁水需要多少时辰?”

    附近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这里都是老炉子,一炉铁汁需要五个时辰。”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不下六旬的老者,发须雪白,身形佝偻,穿着一件布满小洞的流外官袍服,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油污和烟灰,几乎没有一处皮肤能现出本色。

    李曜冲老者拱了拱手,以示尊敬:“贫道姓李,略通炼制,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者叉手还礼,答道:“甲坊署典事阚林,字景山。”

    阚姓在北方颇为少见,李曜来了兴趣,半开玩笑地问道:“莫非阚典事是那江淮名将阚棱的族亲?”

    武德七年,叛唐的辅公袥被处以极刑,临死前诬蔑吴王杜伏威为主谋,唐军主帅李孝恭顺便把阚棱也处死了,直到武德十年,杜伏威旧将王雄涎的家眷拿出证据证明当初杜伏威和阚棱并无反意,二人才得以平反昭雪。

    阚林一双老眼里闪过一抹悲伤,轻轻点头道:“不瞒李道长,阚将军正是我族弟。”

    李曜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好再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继续聊下去,又抬眼看向炉火,说起了正事:“按照这个时长,炉子一天不间断地轮转,也只能煮出两炉铁水,看来还是有些慢呀。”

    阚林先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一声,语重心长地道:“老夫习冶铁之术五十余载,认为这出炉之速已堪称古来未有,据说此高炉炼铁之法乃学究天人的护国明昭公主前年所创,李道长可莫要胡言啊!”

第五百零三章 补漏改缺

    小太子李元祥正饶有兴致地观看匠人打铁,忽然听到阚老爷子的话,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冲着李曜这边抚掌笑道:“哈哈,真有趣!”

    阚林闻声看去,就见丘监丞站在一个小胖娃身边,脸上一副杀鸡抹脖的表情,使劲给他打眼色。

    阚林不解其意,正觉莫名其妙,兰韶英从李曜身后走出,一抬手便亮出了四品职事官的银鱼符。

    阚林揉了揉眼,待看清鱼符上的官职名称,连忙欠身施礼:“下官见过少监。”

    兰韶英抬手一指李曜,正容道:“这位李道长来自终南山,乃宗圣观炼师中的佼佼者,我们今天来此,正是得到护国公主特许,视察新工艺工法的推行情况,以便及时补漏改缺。”

    自从住进了大通坊,阚林就很少与坊外接触,却也知道护国公主广为人知的女冠身份,再看向李曜时,目光已然高看了好几分,遂恭敬地拱手道:“原来是李炼师,老夫失敬了,还请见谅。”

    李曜微笑表示:“无妨。”

    阚林想了想,又问道:“既然炼师与护国公主师出同门,想必黄白之术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适才炼师说铁汁出炉慢,不知有何高见?”

    所谓“黄白”,即是黄金和白银的合称,在这个人们普遍不懂科学的时代,道士们就是技术发明的主力军,他们烧化铅铁,炼制药金,以汞为银,虽未真正做到点石成金,变贱为宝,却通过千百年来不断的摸索与实践,创造出了非常丰富的古代冶金技术。

    而且,道家崇尚“天赐之物”,很多道士都喜欢寻找陨铁来炼制自己的法器,因此阚林听罢兰韶英的介绍,已经完全相信李曜是一个冶铁炼钢的行家。

    常言道“活到老学到老”,让李曜心中对这位虚心求教的老者更多了几分好感,抬头看向高炉说道:“炉子砌得不够大,高宽还需再加一丈,如此可直接增加铁料产出。”

    李曜平时政务繁忙,休息时间都很少,只有至关重要与确属急需发展的事物,她才会亲自参与研发,毕竟她也不是真的会分身术。

    更何况,唐朝原本的炼钢技术就遥遥领先于全世界,李曜推行高炉炼钢不过是进一步扩大领先优势,好教其他国家望尘莫及。

    所以,她当初只是画了一套高炉设备的结构图,然后把生产步骤和注意事项简单地编写成文,连工艺原理都没有解释,就交给格物院的师生们去捣鼓了,而这也正是今天李曜将坊内炼铁炉作为第一个视察目标的缘由。

    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欧洲的铁匠们直到十七世纪上半叶还在采用熟铁低温冶炼法,打造出来的钢制物品夹渣程度很重,而且渗碳速度慢,强度和硬度都不高,其生产工艺水平之落后可想而知。

    比如一名十一世纪的诺曼骑士佩戴的钢剑,经过后世的先进仪器测试,发现其硬度仅为200hv,而考古发现的一把秦国青铜剑硬度都有300hv。

    再如,马耳他瓦莱塔的大统领宫军械博物馆内收藏的十六世纪板甲,研究人员通过对这套造型华丽的骑士铠甲的部件进行金相学检测,结果发现所有部件都存在不完全淬火而产生的马氏体组织,并且明显夹渣,其中三件只是熟铁制品,装饰效果远大于防护性能,只怕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英格兰长弓都能在远距离轻易将其射穿。

    有趣的是,与其同时代的匈牙利骑兵胸甲,号称可以近距离抵挡西班牙抬枪射出的子弹,但厚度却有一厘米,以致重量高达四十公斤,当真是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之重。

    只不过,唐朝的炼钢成本非常高,而且产量亦着实有限。

    即便官方准许私人可开采铁矿,并且从不禁止民间私铸铁器,可在李曜推行高炉炼钢之前,把官营和私营的工坊全算进来,大唐全境的钢铁年产量最多堪堪六百余万唐斤,也就是不到三千六百吨。

    而广泛采用高炉冶铁的明代嘉靖年间,钢铁年产量一度高达四万五千吨,莫说是现在的大唐,比后来民国二十七年到三十四年期间的总钢产量还高。

    阚林捋须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道:“实不相瞒,坊署作场以前主要采用灌钢法来冶炼铁料,这些锻铁炉都是原来的釜灶改建的,现在听炼师这么一说,老夫也觉得有必要重砌新炉。”

    李曜转头对丘行掩道:“为避免军械停产,你们最好分期砌炉。”

    丘行掩拱手道:“炼师是内行,我等定当照办。”

    “如此自然极好。”

    李曜笑了笑,迈步走到堆放冶炼原料的地方,撩开幂篱轻纱,抓起一小撮石灰粉,用手指搓了搓,又慢慢洒下,这才轻轻点头。

    跟在她旁边的阚林开口道:“这是鄠县出产的石灰,品质好得很。”

    华夏自两汉时期就已经学会利用石灰石来降低铁矿石和和灰分的熔点,作为一个从事冶炼工作多年的阚林对此再清楚不过。

    李曜却记得后世将石灰石分作优等、一等、合格三等,而当前这个工坊采用的石灰石只能算作一等,遂向阚林说道:“确实能堪一用,但如果改用渭南的石灰,兴许炼制效果会更佳,就是离得京师稍微远了点。”

    听到这话,丘行掩忙上前接口道:“若能提高工艺,距离不是问题!”

    李曜拍干净手上的残灰,又来到一个炭堆前,才刚刚伸出右手,柴令武忽然开口道:“且慢。”

    李曜微微一愣。

    柴令武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双崭新的羊皮手套,往她身前一递:“师父,戴上这个吧,黑炭太脏!”

    李曜知道这孩子向来聪敏,显然很懂得体贴她这个师父……兼便宜老娘,不由心中一暖,一面从善如流地戴好手套,一面笑靥如花地道:“呵呵,算你懂事。”

    可是她那暴露在黑色三纱罗外面的一张俏脸上所展现出来宠溺和慈蔼之色,令不明真相的阚老爷子顿时打了个激灵:师父?这女冠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跟那个年纪相当的小子,怎地表现就像母子一样呢?

第五百零四章 意见多多

    李曜将羊皮手套戴好之后,从炭筐里捧出一把黑乎乎的炭粉,摊在左手心里仔细观察,还时不时用右手食指拨弄着。

    这炭粉并不是唐朝以前冶炼钢铁常用的木炭,乃是煤在封闭的窑炉里,经过高温干馏转变而成的焦炭。

    因为炼铁,主要是利用碳将铁矿还原成生铁,木炭的含碳量通常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并且几无有害杂质,即便在科技较为发达的时代,木炭仍是炼制某些高档钢铁器件的常用材料。

    而高炉炼铁之法,是将炉料从炉顶的料斗加入炉内,同时用风箱将温度达到一千至一千三百摄氏度的热空气从炉底的进风口由下而上地吹入炉内。

    但煤炭不够坚固,受到铁矿粉挤压容易碎裂,降低炼铁炉的透气性,甚至造成炉料下行受阻,以致炉况失常,而且煤炭还含有大量的硫、磷等破坏生铁结构的元素。

    所以,若想将煤炭用于冶炼,就必须对其进行改造和提纯,而这一工艺也被称作“炼焦”。

    在原来的时空里,北宋是最高掌握炼焦技术的国家,至明代冶炼钢铁已普遍采用焦炭,比西方提前了一个多世纪。

    不过早归早,龟兔赛跑。中国传统的炼焦炉普遍密闭性欠佳,无法做到完全隔绝空气,严重降低了焦炭的品质,进而影响冶炼的效率,可惜当时的中国却没有多少人愿意钻研此道,等到欧洲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的时候,炼焦工艺发展停滞不前甚至有些退步的中国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有鉴于此,李曜在设计高炉时,格外注重其结构的密闭性,然而她却没有料到,问题又出在了焦炭方面。

    李曜检查得非常认真和专注,过了好半晌,她忽然转过身,对神色有些古怪的阚林开口道:“阚典事,我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意见,希望你们能立即采纳。”

    阚林身形一正,忙拱手道:“炼师请讲。”

    李曜问道:“此燋炭是谁所制?石炭又是来自何处?”

    阚林心中一凛,纳罕道:“这是燋坊炭工严格遵照护国公主制定的几道工序烧制而成,至于石炭来源,韩城和同官两地皆有,莫非有甚么不妥?”

    事实上,华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关于煤的记载,到了西汉时,已经开采煤矿并将之捣成煤末并掺合粘土制成的煤饼以用作烹饪取暖的燃料。

    而韩城和同官都是关中的煤矿资源富地,盛产优质的1/3焦煤、主焦煤和无烟煤,因状若黑石,被唐人称之为“石炭”。每到冬闲时,两地很多百姓都会入山采煤,有的铁匠甚至还会用小煤块和煤粉来铸造一些质量要求不高的铁器。因此当李曜提出要用“石炭”来炼钢时,朝野上下并没有几人觉得稀奇,人们只道是护国公主又灵光乍现,想出了什么新奇的技艺,啧啧称叹几声,或暗讽一句“奇技淫巧”便了事。

    李曜见他有些茫然,于是指着手里的炭粉,郑重地道:“这炭粉颗粒倒是大小合适,但色泽不一,有的发黄,有的还发绿,你若细细闻一下,有的还有异味。”

    阚林直接用手从炭筐里抓了一把碳粉,仔细看了片刻,把炭粉抛还筐中,便试探着问道:“李炼师,莫非这石炭还需要事先挑选一番不成?”

    一听这话,李曜就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太值了。

    对于高炉冶炼技术的推广,李曜没有对格物院交代太多,但很显然,她有些高估这些寒门士子的独立思考能力了。

    当然了,李曜心里也明白,如果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物理和化学,犯下这种在后世的人看来非常低级的错误,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现在亡羊补牢,还不算晚,李曜转眸看向丘行掩,问道:“邱监丞,这些高炉炼出了多少生铁料?”

    丘行掩记性很好,只默算了一会儿,便开口答道:“甲坊署作场十二座高炉,自去岁开炉之日算起,总共已经炼出铁料五十二万五千余斤,以此打造的新铠有一万五千余具。”

    李曜暗自松了口气,道:“此前做出来的铠甲不能做西征军备,可全部暂时入库封存,以供江南、剑南、岭南、淮南等道折冲府,毕竟西征之事马虎不得,而且此举正好解决南方四道府兵铁甲奇缺的困难。”

    丘行掩听她无意间用了上位者的语气,也不点破,只叉手遥敬皇宫方向:“炼师的建议甚好,丘某定当依此奏表今上。”

    李曜又指了指炭筐,对阚林说道:“阚典事,这批燋炭,可以当作普通的材火,你们就不要再拿来炼铁了。”

    她说着,埋头筛选了一下手心里的炭粉,然后就将余下几近纯墨色的炭粉递到阚泽面前:“典事,今后你们炼燋,只能用这种能炼出不带杂色燋炭的石炭。”

    阚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遂又虚心问道:“老夫还有些不明,敢问炼师,这样做法对炉火冶炼可有甚么帮助,还望不吝赐教。”

    李曜语气认真地道:“细节决定成败,并不是所有石炭都适合炼燋的,若不对其加以剔除,无异于粟米里掺麸糠,坏了一锅好粥啊。”

    阚林点点头,恭谨地拱手道:“炼师言之有理,老夫受教了!”

    “此外……贫道还有一个意见。”

    李曜又从女侍卫阿史德明玉那里借来一把横刀,随即将刀锋垂直刺进炭筐,瞬间直没入柄,停歇片刻,再缓缓拔出。

    阚林被她一气呵成的出刀动作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奇道:“炼师……这是作甚?”

    李曜把刀刃往阚林眼前一放,说道:“还请阚典事再仔细看看。”

    阚林眯起一双老眼,凑近瞧了瞧,就发现原本明晃晃的刀锋上沾满了炭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拿手指刮了一点,搓了搓指尖,发觉炭渍有些湿润,不由对李曜汗颜道:“李炼师慧眼如炬,幸而被你发现了!”

    随即,他又赶紧转头对丘行掩拱手道:“监丞,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第五百零五章 防患于未然

    丘行掩此刻的脸色有些阴沉,只听他肃声道:“阚典事,你都一大把岁数了,怎会恁般疏忽?”

    典事一职,甲坊署内设有两名,分掌庶务杂当,秩为流外五品。

    流外,就是“未入流”之意,严格来讲,流外官只能算作吏职。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虚指还是实指,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大唐官场上,可以相互攀援,搞搞关系,套套近乎,但通常不会真的讲究什么尊老敬贤。

    而阚林这个典事正是甲坊署作场内锻冶工坊、炼燋坊及储炭仓的主管,如果因处置失当而造成重大损失和影响,身为武器监的二把手丘行掩,当场就可以追究其责任,暂停其职务,然后报告上级,交由朝廷严肃处理。

    面对丘行掩的质问,阚林无力辩解,站立的身形亦越发低了,却见李曜将刀递还阿史德明玉后,笑着对丘行掩说道:“丘监丞,这可怪不得阚典事。”

    丘行掩和阚林听了,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里皆是迷惑之色。

    李曜脱下手套,将手套往炭筐上一搭,又道:“劳烦阚典事引我等去仓房一观,贫道自会细说端详。”

    阚林感激得连连称诺,领着众人出了锻冶工坊,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存放焦炭的仓库大门外。

    李曜站在仓库门口观察了片刻,随即向丘行掩和阚林二人指出库房结构的问题所在,并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交待了煤炭和焦炭该如何储存堆放,炼焦后该如何熄焦、晾焦,如何对焦炭进行防潮、降温等工序要领以及各种注意事项。

    李曜讲话的语速很慢,但凡阚林提问,她都逐一耐心解答,而且还特意借着解释此前焦炭粉为何会受潮之机,反复强调了炭仓通风的重要性。

    因为煤炭和焦炭受潮,其实都有办法将损失降到很小的程度,但到了少雨的酷暑时节,如果炭仓通风性差的话,煤炭和焦炭的堆层受到高温影响,非常容易引发自燃,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避免发生重大火灾事故,李曜将后世人们通过无数教训总结出来的安全知识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李曜迟早要把火药搞出来,她可不希望将来的大唐也发生一场“天启大爆炸”,真的是一点都不想……

    那厢丘行掩与阚林只觉李曜的话震耳发聩,句句入心,他俩从来没有想到仓储还有这么多道道,而且居然没有一项是可以选择忽略的。

    事关自身职责所在,待李曜滔滔不绝地讲完,丘行掩与阚林不约而同地叉手上前,冲着李曜深深一鞠:“炼师学识渊博,学贯古今,真教人佩服之至!”

    李曜轻抬羽袖,虚扶两人起身,故作谦逊地道:“炼丹炼药与炼燋冶金,都要用炉用窖,技巧方法终究殊途同归,不过是贫道恰好对此有过钻研,比常人多了一些经验和感悟罢了。”

    阚林脸上挂起“此女小小年纪已是一派高人风范,将来那还了得”的表情,越发肃然起敬,知道李曜真实身份的丘行掩则趁热打铁,唤人拿来笔纸,将李曜刚才讲的东西全部默写了下来。

    随后,李曜在丘行掩的陪同下,又视察了自己一直比较关心的水力锻坊,锻锤在水车的驱动下,反复锻打烧红的钢板,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重击声。

    丘行掩看着火花四溅的锻床,笑道:“以前四十人一组,需要花费两百余天才能打造出一具明光铠,而今改用这些水力机关器械,直接省了一半的人力,二十人一组,平均算下来,只需四十多天就能完成,工效提升了八倍不止啊。”

    虽说他们接受此前李曜那一番意见,肯定会一时打乱生产任务的节奏,但完成相关的整改过后,莫说生产效率还要提升不少,军备的质量也必然能够得到一个大幅度的飞跃。

    可在李曜看来,当前的生产技术水平还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投入使用这些机械,只能算作牛刀小试。

    因为长安城中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黄渠、漕渠等五渠水流量不够大,流速也都普遍不快,所以对水力机械的制造工艺和日常维护的要求都不是很高。

    但相对而言,也就造成可用的机械种类及其性能都非常有限。

    有鉴于此,李曜准备抽时间再把水力冲压机的设计图纸画出来,然后让人在长安城北的渭河寻得一处流速适中且流量稳定的地方,奏请营造一座水力作场,专门用来铸造钱币。

    这是因为随着李曜设计的水力工农机械在一定范围内得以顺利推广,大唐的经济变得愈发繁荣,民部铸造的“开元通宝”亦越来越吃紧了。

    除了“以物易物”在乡间集市大行其道,此外非法私铸、盗铸的铜钱也开始出现在了市面上,其中大多数铜钱的品质普遍都非常低劣,姑且不论这些钱的粗糙造型有多辣眼睛,这白铅的含量都超过一半的玩意儿也能叫铜钱?

    好在大唐官吏当中有识之士不在少数,诸州县对这一违法行为的打击还是非常积极的,大唐近十年因罪被处死的私铸钱币者就不下千人,其数量一直牢牢占据着死刑犯类型的榜首。

    不过,在社会需求的持续增长与非常可观的利益驱使下,饶是大唐采取了极为严酷的惩罚措施,来自民间的恶钱、劣钱仍然有泛滥成灾的趋势。

    当初李曜在大朝会上告诉文武百官,占据中亚地区可以得到很多高储量的金矿和银矿,并顺势提出了她那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的构想,现场还是有许多人对此感到不放心,然而接下来她又补充说自己可以拿一套水力机械打造出民间难以仿制的钱币的时候,整个大兴殿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热烈无比,非但听不到一个反对声音,那些朝臣脸上挂着的亢奋之色,就好像恨不得大唐天师马上去把金山银山搬回来似的。

    思及此,李曜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利动人心”,便告别丘行掩,来到甲坊署一街之隔的弩坊署,此时唐朝的弓弩生产已经非常高效了,李曜没有打算过多纠正,而且诸如后世早已失传的一些弓弩,也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只继续参观了小半个时辰,李曜便领着兰韶英、小太子等一行人打道回府。

第五百零六章 千钧一发

    春光烂漫,暖风和畅,芳草纤绵,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

    长安南郊,九名女子缓缓骑行在少陵原直通长安城安化门的道路上。

    头前是一位双十许人的佳丽,骑着一匹通体无暇的白马,在马鞍后面还蹲着一只金钱豹,而跟随在她身边的八人全为胡女,正是前波斯王库思老二世第三女朱阳公主李思媞。

    此刻她上穿翻领袍服,下穿灯笼锦裤,微卷的长发挽了个高髻,肌肤白皙润泽如羊脂美玉,一张心形小脸漂亮非凡,完美的诠释了何为“人比花娇”。

    只是那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眸里,隐隐有着一抹忧郁。

    李思媞一手持缰驾驭坐骑,另一手时不时地拂开飘至眼前的柳絮。

    此时唐朝的气候正逐渐进入一个温暖期,似乎春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了——李思媞初来大唐的那年,路边的杨柳暮春时节才抽絮,而今仲春下旬方至,便是杨花漫天作雪飞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李思媞已在长安住了五年,大唐皇帝给予的优厚待遇,并未能消减她心中浓浓的愁绪。

    在她漂泊异乡的这段岁月里,不断有波斯商人为她带来故土的消息……只是很不幸,依然都是坏消息,而且更加骇人听闻。

    唐武德十七年,即公元633年,萨珊波斯的南方城市希拉被来自沙漠的游牧部落攻占,因城中的贝都因人抵抗激烈,敌方主将竟下令屠杀战俘,以致城外的运河都染成了红色,而这条河后来也被人们称作了“不幸之河”。

    商人们对她讲完此事,最后还心有余悸地描述了游牧大军拿血河的水来研磨军粮的场景,听得她汗毛倒竖,连续好几晚都做了噩梦。

    而在“希拉之屠”过后不久,波斯另一南方重镇阿姆希西亚也宣告失守,虽然波斯在去年的“浮桥之战”扳回一局,并乘胜将游牧部落赶回沙漠,但敌军很快又卷土重来,而且气势极其凶猛,波斯人一溃千里,幼发拉底河西岸城市几乎全部沦陷。

    军事的接连失败,令萨珊王朝国威扫地,心怀不轨的军事贵族,趁机割据一方,既不听宣也不听调,俨然国中之国;财政系统则一路走向崩溃,为了应付游牧大军的下一波入侵,萨珊王朝只得提前预征税款,于是地方官吏巧立各种名目增收,苛捐杂税花样百出,非百年不得缴清,最终逼得众多百姓纷纷聚啸山林,变成了抗税的暴民。

    “得巴,这样的波斯还有救吗?”

    李思媞掸了掸豹子脑袋上的飞絮,忍不住问它。

    “得巴”陪主人出来瞎转了大半天,猎物没抓到几个,倒把这位豹爷累得不轻,原本正在打盹的它,只睁开眼瞧了李思媞一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皮子。

    一名高鼻深目,身形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壮的胡女拍马凑到李思媞旁边,操着一口北呼罗珊口音宽慰道:“公主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吗?”

    李思媞叹了口气:“帕里,你说护国公主真的是诚心诚意帮助我吗?”

    帕里正容道:“当初我们受先王的委托,保护公主东来大唐,这一路上可谓艰险不断,先后有八十八人光荣地献出了生命……事到如今,还请公主务必保持好心态,莫要想太多,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让他们的血白流!我帕里相信,伟大智慧之主一定会指引公主排除外难,最终达成所愿!”

    “帕里”在波斯语里是“仙女”的意思,可这位猛女的形象举止与自己的名字一点都不沾,只见她说罢便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拍在李思媞的香肩上,拍得李思媞整个人儿都往下沉了一截。

    李思媞正揉着有点发疼的肩头,她身后的花豹突然睁开眼睛,冲着道路两侧的树林左右张望,同时喉间还发出类似锯木般的低吼声。

    帕里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道:“公主,路边有情况!打马快走!”

    帕里说着,朝后面一挥手,其他几个胡女便立即围拢上来,紧紧地将李思媞护在中间,然后齐齐扬手一鞭,向长安快速驰去。

    可她们还未冲出数丈远,便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利箭破空声,李思媞下意识地低头伏身,而伴骑在李思媞周围的胡女们却各个不躲不避,只是拔出佩刀格挡箭矢,可毕竟距离太近,留给她们的反应时间太短,只一轮箭矢袭来,就有半数中箭,其中两女还惨叫着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别管我俩!整队!冲!”

    帕里极快速喊出这话后,与另一名满脸决绝之色的高个女子突然一勒缰绳又掉转马头,各自离开队伍,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挥刀杀去。

    而与此同时,她俩原来的位置则迅速被其他人填补起来,其行动之默契,就好像这种危险情况,她们已经遇到了无数次。

    “嘣嘣嘣”的弓弦声再次响起,藏匿林间的伏击者又是一通攒射,面对呼啸而来的羽箭,帕里和高个女将长刀舞得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旋即便分别闯入道路两边的树林里以一敌众,豁出性命为李思媞争取一线生机!

    下一刻,金钱豹得巴也纵身跃下马背,正如它名字里的含义一样,好似疾风般朝着高个女消失的方向。

    其实,得巴还是很聪明的,它知道帕里比高个女更强……

    李思媞心如刀割,顿时就红了眼眶,可她不能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向前。

    然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自然不会让目标轻易逃走。

    很快,前面便有一群头戴斗笠的蒙面骑士迎面冲来,各个手持钢刀,人数足足有她们几倍之多!

    面的这种情况,胡女们人人都心生绝望。

    “跟他们拼了!”

    李思媞娇喝一声,拿起弓箭,准备干掉冲在最前的一个敌人,可对方显然动作更快,拈弓搭箭,一气呵成,竟是后发制人!

    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黑衣骑士率先将箭头瞄准自己,李思媞目眦欲裂。

    她真是大意了,长达五年平静安逸的生活,让她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心。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临时起兴跑到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来散心,更不该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出来……

    “嗖嗖嗖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骤密的利矢突如其来,好似雨打芭蕉般射到了蒙面骑士们的队伍里,眨眼间人马就栽倒一大片,而那个直接威胁到李思媞性命的人,当场变成了刺猬模样,死得不能再死。

    随着第二轮箭雨又呼啸而至,蒙面骑士们的身后,急急赶来了一群唐军骑兵,人人身披铁甲,手执强弓硬槊,当先一员骁将,把弓稍往前一指:

    “无论死活,一个歹人都不许放过!”

第五百零七章 劫后余生

    蹄声隆隆,春泥翻飞,数百名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

    蒙面刺客们虽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却似乎毫无惧意,只是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们就作出了应对。

    随着有人用波斯语喊出一声“阻敌”,队伍立即一分为二,一拨人马悍不畏死地迎向了犹如移动铁墙的唐军骑阵,另一拨人马则继续杀向李思媞,大有一心除之而后快之意。

    李思媞身边的女护卫都是波斯皇室豢养的死士,个个忠心不二,为保护主人从不惜命。

    眼见公主此刻依然命悬一线,她们紧紧地守护在李思媞的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几乎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本领来竭力抵挡刺客的围攻。

    但这些刺客显然非比寻常,尽管他们的个人武艺都捎逊于女护卫,打起来却也同样不要命。

    乒乒乓乓,兵刃相交,火星四溅。

    四名女护卫当中,很快就倒下了一个,而其他三人亦是人人被创,形势可谓岌岌可危。

    又到了拼命求活的时刻,李思媞血贯瞳仁,挥刀招架袭来的利刃。

    事实上,她能在多次死战中存活下来,其本身武艺也是不弱的,只见她格开两名刺客的夹击后,横向一刀劈飞一颗头颅,旋即手腕忽转,灵活地将刀锋刺入另一名刺客的腹腔,又用力斜斜一划,对方的肠子就哗啦啦流了出来,再无生还可能。

    李思媞的顽强与狠辣,再一次为她迎来了转机,因为所向披靡的唐军骑兵终于杀到了她的身边。

    唐军骁将打马来到李思媞面前,问道:“某乃大理少卿罗仁俊,公主可有负伤?”

    李思媞使劲地摇了摇头,连忙抬手指向仍然有打斗声传来的树林,心急如焚地道:“快,快去救人!”

    “赵大威,王晓武,何在?”

    罗仁俊点点头,便呼唤一声,吩咐两队骑兵前去林中扫荡。

    仅片刻工夫,这一伙蒙面刺客就死了大半,罗仁俊见此情形,再次高声下令:“抓活的!”

    刺客们都明白拼死相搏也无半点得手之机,于是拍马四散而逃,唐军也立即分成数个小队,全力围追堵截。

    不过,这些刺客宁死也不愿意当俘虏,他们一旦发觉自己无法逃脱,便会举刀自戕,唐军骑兵一番追捕下来,总共也只擒住了两个活口。

    经过这一场恶战,李思媞身边的护卫三死五伤,没有一个完好,帕里、得巴、高个女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受的伤都不轻。

    帕里身中数箭,几乎浑身是血,回头见到主人无事,绷紧的神经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当场晕倒过去。

    得巴背肋部被人割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的,骨头都现了出来,疼得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声低嚎。

    高个女则是伤身更伤心,就见她一面处理伤口,一面流泪不止。

    狰狞的伤口从她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猩红的肌肉微微翻卷。

    在她看来,自己显然已经毁了容。

    饶是再怎么不怕死,但女人罕有不爱美的,李思媞亲手给得巴包扎完毕,便过去安慰高个女:“谢尔明,别难过,我发誓会想尽办法恢复你的容貌。”

    谢尔明感动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旁人都忙着收拾现场,唯有罗仁俊仍在注视着周围,这是他多年跟随护国公主所养成的习惯——只要没有处在相对安全的环境,就绝不会放松警惕。

    罗仁俊正一面观察,一面走向李思媞,忽然发现路边一处草丛隐隐有寒光闪烁,当机立断,拔刀出鞘。

    几乎在同一时刻,草丛里响起了机弦声,几支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李思媞的身上直飞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罗仁俊纵身一跃,挥刀当空斩落两支弩箭,随即便顺势扑到李思媞的身上,将对方抱在怀里,再猛地转了一个身。

    笃笃笃!

    三支弩箭悉数射在铠甲上,罗仁俊只是眉峰一蹙,便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杀!”

    随着这一声令下,没有下马的唐军士兵纷纷冲向草丛,刀槊并举,顷刻将躲藏其间的五个正在搭箭拉弦,准备再次发难的弩手剁成肉泥。

    危机总算彻底解除,然而罗仁俊抱住李思媞的手臂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

    李思媞被他全副披挂的沉重身躯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忍不住小声唤他:“罗少卿?”

    她长这么大,除了婴儿时被父王抱过,还没有被别的男子这样碰过,而且这男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汗味儿,竟隐隐有股好闻的檀香气息,令她莫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李思媞没有得到回答,不禁又羞又恼,这时候护主心切的谢尔明艰难地推开罗仁俊的身体,接着便叫了起来:“他中毒了!”

    李思媞顺着谢尔明的视线,顿时注意到一支弩箭贴着臂甲边缘钻入了罗仁俊的左肘,连忙拔出对方背上的两支弩箭,再定睛仔细一看,发现未能穿透铠甲的箭簇呈暗绿色,无疑是淬过毒的。

    李思媞想也不想,试着力道轻轻拔出毒箭,然后轻启红唇,在谢尔明等人的震惊目光下,为罗仁俊吮吸伤口……

    毒血清除完毕,早已守候在侧的唐军士兵立即上来为罗仁俊包扎箭伤,李思媞则接过谢尔明递来的水壶,一边漱着口,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大唐男儿。

    古铜色的肌肤,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鼻梁高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轻抿的唇形也很好看,额头虽有道浅浅的疤痕,却给俊朗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硬朗气质。

    “原来是美男啊。”

    劫后余生的李思媞情不自禁地暗暗感慨……

    ……

    ……

    东宫弘教殿。

    李曜手执拂尘端坐席上,正为李元祥、柴哲威、柴令武三人讲授物理知识。

    自打晦日那天李元祥陪同李曜参观了大通坊的武器监作场,这位本来不大爱读四书五经的小太子就对格物之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了,这也是李曜一直利用各种机会,故意对其进行引导的必然结果。

    李渊虽不尚儒,但选择东宫三师首重名望,所以也只能重用朝堂中的老学究们来辅导太子学业。

    而李曜也不干涉,反正她这个小太子真正的导师,已是无人可以替代了。

    李曜刚讲完一个力学原理,便听殿外传来了一声通传:“朱阳公主求见!”

第五百零八章 情窦初开

    “朱阳?”太子元祥听到这两字,茫然地看着李曜,奇道:“阿姊……这又是哪个姊妹?”

    “她是一位寓居长安的波斯皇女,几年前被父亲收入我李氏宗籍,所以才得了这个公主封号。”

    李曜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台专门用来测量匀变速直线运动规律的迷你力学实验装置“阿特伍德机”递给柴哲威,欲欲跃试的柴令武也迅速凑到老哥身边,两兄弟旋即便捣鼓得不亦乐乎。

    李元祥看了那装置一眼,心痒难耐似地搓了搓手,干笑着道:“京师人人皆云‘无事不登显德殿’,这位朱阳公主与我素不相识,想必是来找阿姊的吧?”

    “殿下还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呢。”

    李曜瞧见李元祥一副引人发噱的样儿,哪还不晓得这位娃儿的意思,不由忍住笑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好啦,殿下不用回避,跟他俩在这里慢慢玩吧,阿姊出去见人便是。”

    弘教殿是太子的地盘,虽然李曜与李元祥两姐弟非常亲近,而且李元祥这个太子也有些不拘小节,但宫中的基本规矩还是要恪守一二的,毕竟僭越之举是最容易招来非议的。

    小太子清清嗓子,冲着进来通传的小宦官吩咐道:“请朱阳公主到殿前花苑等候,就说护国公主马上过去见她!”说着便一阵风儿似地蹦去和柴氏兄弟一起把玩力学装置了……

    ……

    ……

    李曜走出弘教殿,在两名宫婢的引领下,俄顷步入花苑,又是一番分花拂柳之后,就看到李思媞正端坐在一座五角华亭中。

    李思媞为了不忘故土,平时常以她原来的波斯公主形象示人,今日竟难得作中原打扮,穿了一袭齐胸石榴裙,臂弯里搭着一条泥金绯色披帛,额贴焰形翠钿,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一朵插在发间的重瓣红牡丹,映得她那本就娇美的容貌又平添了几分艳光。

    李思媞一见李曜到了,连忙走出亭子,欲向来者施礼,李曜快步上前,抬手扶住对方,微笑道:“你我都是姊妹,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讲究了。”

    李思媞嫣然一笑:“呵呵,阿姊之言,小妹岂敢不从?”

    二女笑盈盈地携手入亭而坐,寒暄几句,聊了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之后,待宫婢铺上花席,布置好果饮点心,李曜便屏退左右,懒洋洋地斜靠在亭柱上,把彼此间的交谈转入了正题:“现在没有旁人,可以说说你的真实来意了。”

    李思媞端起一盏桃花酪,轻抿一口,润了润喉咙,语气诚恳地道:“阿姊你也晓得,我来大唐已有五载,其实就是想问问阿姊,我何时可以返回波斯。”说罢又捧着瓷盏,低头小口小口饮着。

    “我们中原有一句古训:‘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突厥人虽然现在内乱,但任何一方的实力都不容小觑,故此番我朝为求大获全胜,只有做好了万全准备才会发兵远征。”

    西征之事,李曜对她并没有多少隐瞒的必要,只是将困难说得稍微严重了些。

    李思媞放下杯盏,蹙了蹙眉,又试着问她:“阿姊能否告诉小妹,大概需要等到几月份?”

    李曜玉指轻轻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只笑而不语。

    李思媞噘了噘嘴,话音里带了一点撒娇的味儿:“阿姊,快告诉我嘛。”

    她通过这些年与护国公主的接触,很早就发现其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虽然护国公主不是男子,却总喜欢身边美人环绕,几个女弟子的容貌更是一个赛一个漂亮。

    而且她还记得某次宴会上有个美艳舞姬只着绣罗薄衫表演舞蹈时,自己亲眼目睹到护国公主竟然瞬也不瞬地看着舞池中的曼妙身姿,脸上挂起了无异于其他男宾客们的愉悦之色……

    不过,李思媞并没有什么百合倾向,须知一个波斯公主对皇室来说,主要有三种用途:一是做为皇帝的圣婚对象;二是担任祭司;三是和亲。

    因此,她自懂事起就要接受宫廷中的某些特殊教育,其中就包括怎样赢得人的信任,怎样讨得不同人的好感,无论男女……

    果不其然,李曜明明知道李思媞在假装,但波斯美姬这一番相当养眼的作态弄姿终究还是取悦了她。

    李曜沉吟片刻,轻轻吐出樱桃籽,说道:“如无意外,应该还需要八、九十天时间,反正不会超过五月底。”

    李思媞精神恍惚了一下,这才点点头,感叹道:“时日倒也不长,真希望日子能过得再快些啊!”

    李曜咬了一口甜点,慢慢咽下后,忽然道:“我听大理寺罗少卿上奏说,你前日遇到了刺客,险些连命都丢了,这长安人口繁杂,以后你可要多加小心才好啊。”

    李思媞白净的脸颊上微微荡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有些羞怩地问道:“他……那位罗少卿的伤势,可是好些了么?”说着复又低了下头。

    李曜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个波斯公主,明亮的眼眸慢慢地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罗少卿今日都能上早朝了,身体自是已无大碍,要知道他可是强壮得很的呢,只不过还有人告诉我,当时他拿身体给你挡下了毒箭,而你……”

    说道此处,李曜顿了顿,然后坐得更近了一些,用食指抬起李思媞莹润的下巴,并在对方的耳畔,亲昵地低声道:“能否告诉阿姊,你为他吸吮毒血,莫非有以身相许的想法?”

    “以身相许……”

    李思媞在大唐生活了这么久,岂会不知这四个字的含义,一张俏脸立即红到了脖子耳朵根,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竟然脱口说出了一句废话:“阿姊你……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曜开心地笑出了声,别看这位波斯公主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但其本人对真正男女之情的了解,并不比当年袁荞儿十二、三岁未嫁前好多少。

    她好不容易才收住笑,语重心长地道:“我的好妹妹,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能看出来,用我们中原的俗话来说,你这就是情窦初开啊!”

第五百零九章 水落石出

    李思媞不容李曜的轻佻举动再持续下去,抬手轻柔地拨开对方托在她颌下的修长食指,害羞地瞪了李曜一眼,俏脸也变得更红了,几乎与她头上戴的那支牡丹花一样娇艳。

    李曜早就注意到李思媞簪的牡丹花,此刻李思媞刚好把头偏着,让她对这朵红牡丹看得更加真切——花大色艳,雍容华贵,果然是“朱颜赢得配花王”。

    李曜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又打量李思媞片刻,问道:“思媞,你是不是打算参加今日午后举行的曲江花会?”

    当初前隋文帝迁都大兴,认为“曲”字不吉,将曲江池改名为“芙蓉园”,到了唐朝建立时,李渊又恢复曲江旧名,并提倡君臣与民同乐,扩大其建筑规模和园林面积,于是曲江及其周边很快就成为了长安人最爱去游玩的地方。

    由于曲江池畔遍植花卉,引来无数高门贵胄、三教九流前来游赏,而每年春季举办时间视花期而定的“曲江花会”也因此应运而生。

    随着唐朝社会的长期稳定与经济的不断繁荣,这曲江花会发展到今日,其主要性质却已经悄然改变,已由单纯的赏花游景,演变为一场场盛大的相亲活动。

    李思媞蓦地抬头看向李曜,愣怔了一下,才点头承认:“是。”

    李曜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笃定,又道:“也就是说,你意欲约见罗仁俊?”

    李思媞的一双蓝眸里满是惊愕,但随即又现出失落之色,有些泄气地道:“可我亲自登门拜访,门僮却告诉我,他正在休养……不便见客。”

    李曜挑了挑眉:“莫非你没有提前派人到罗府递交拜帖?”

    李思媞又是一愣,羞愧地垂下眼帘:“我一时担心过头,忘了。”

    李曜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你来长安这么多年,居然还没不懂我东土礼节。”

    罗仁俊本已无大碍,而那句“不便见客”,只要不是瞎子,都听得出他这是有意给李思媞一个闭门羹。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波斯三公主明明面皮子薄,但行为却也太随便了。

    须知大唐的女子一般是不会主动拜会男子的,更何况还没有预先打过招呼,因此被人谢绝来访再正常不过。

    李思媞懊恼地道:“那该如何是好,我还没有对他道过谢呢。”

    李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只是道谢么?”

    李思媞点了点头,但见李曜满脸的古怪笑意,便觉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对方,只得又摇了摇头。

    答案不言而喻,李曜呵呵笑道:“你倒是个敢想就敢做的人儿,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帮忙?”

    “劳烦阿姊将他约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花会。”

    李思媞说出这话,一张脸蛋儿都臊得快要发紫了。

    李曜摸着下巴沉吟了好半晌,又瞧了瞧亭外的日晷,这才答应下来:“这样吧,你先到显德殿内等候,我这就遣人召他过来。”

    ……

    ……

    长安义宁坊,大理寺。

    罗仁俊拿着一卷纸张从阴暗的寺狱里走了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一名身着国师府侍卫装的年轻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侍卫欠身行了一礼:“护国公主派某来传话,请罗少卿随某速入东宫,贵主有事要谈。”

    罗仁俊将纸张揣好,皱眉道:“贵主把这时辰算得可真够准的,罗某刚审完人犯,你就到了。”

    那侍卫笑了笑,拱手遥敬道:“毕竟贵主神机妙算,人人皆知嘛。”

    罗仁俊也忍不住笑了:“这倒也是。”

    罗仁俊说罢,踩镫上马,然后在那侍卫的引领下,几乎以最快速度来到了东宫弘教殿的花苑。

    此时李曜坐在石亭中,正独自享用着几样点心酒食,待罗仁俊见礼就座,她便挥手屏退旁人,问道:“朱阳公主遇袭一案可是有了结果?”

    “没错,此案已经水落石出。”

    罗仁俊点点头,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卷纸,双手递到李曜面前:“一卷是两名刺客的供状,一卷是朱阳公主护卫的证言,还请贵主一一过目。”

    李曜接过案款状和证词,细细地阅览起来。

    原来,前天袭击李思媞的蒙面人皆为波斯将军皮鲁兹.库思老豢养的杀手。这皮鲁兹是萨珊皇族的房支宗亲,由于掌控了泰西封的禁卫军,在伊嗣埃三世上台前,也曾一度在波斯权倾朝野,李思媞的二姐阿扎米.杜赫特便是由他扶上波斯王座的,但仅仅过了四个月,安息派贵族就杀害了阿扎米,并让李思媞的长姐普兰.杜赫特再度登极。

    手握重兵的皮鲁兹自然不甘心失败,在一手炮制了扑朔迷离的“普兰之死”后,又把主意打在波斯第三公主李思媞身上,希望拥其为帝以作手中傀儡。却不想普兰遇害前似乎已有预感,她曾对自幼跟随自己的死士们说:“如果我有不测,尔等则效忠三公主,无论她想做什么,无论她想去何地,你们都必须不顾一切护她周全,因为那时她已经是伟大波斯复兴的最后希望了。”

    于是乎,“胜利者”皮鲁兹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一群男女宫廷死士便依从李思媞的意愿,通过暗道避开禁卫的监视,连夜离开了泰西封。

    次日皮鲁兹一收到三公主逃跑的消息,立即出兵全力展开追捕。起初李思媞的计划是前往呼罗珊东部,因为那里是她外公所在的苏伦家族的势力范围,但皮鲁兹的动作也丝毫不慢,他派遣精锐轻骑提前堵死了通往苏伦家族根据地的所有去路,李思媞等人对此无计可施,只得另寻他法——几经周折之后,在一群波斯商人的帮助下,穿越佛教徒的控制区,这才暂时摆脱了身后一直穷追不舍的皮鲁兹爪牙。

    再后来,李思媞又流亡了一年左右时间,最终在大唐寻得了政治庇护,但随着她的名声不胫而走,也让远在泰西封的皮鲁兹知道了波斯三公主的下落。

    那时皮鲁兹和安息派领袖鲁斯塔姆已经冰释前嫌,共同辅佐少帝伊嗣埃三世,但许多贵族对伊嗣埃三世并不满意,认为他是私生子,母亲亦出身于低种姓,而且懦弱又平庸,毫无明君潜质。

    可这样的波斯王,恰恰是最令皮鲁兹满意的,至于李思媞的存在,皮鲁兹认为这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因为他知道,面对能灭亡东突厥的唐朝,西突厥显然也是凶多吉少,只要李思媞活着,就很有可能会引狼入室,所以必须及时予以铲除。

    李曜看罢,摇头叹道:“这皮鲁兹倒是懂得未雨绸缪,只可惜他内斗内行,外战外行,似乎仍不清楚波斯亡国灭种的危机来自哪里。”

    罗仁俊轻哼一声:“彼波斯有此等奸臣,焉有不衰之理?”

    待罗仁俊揣回供状和证词,李曜忽然挂起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十五郎,其实我唤你来,除了问询此案,还有一件私事。”

    罗仁俊纳罕道:“尚有何事?”

    李曜试探着问道:“今日我欲与朱阳公主去曲江赏花,十五郎作为朱阳公主的救命恩人,可否陪我们一同前往?”

第五百一十章 因势利导

    “贵主,这样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吧?”罗仁俊并非愚钝之人,一听李曜此语,便立时明白其中用意。

    李曜拈起身前的银壶,为罗仁俊斟了杯甜酒,语调平静地问道:“十五郎,我们认识多久了?”

    罗仁俊端起瓷盏的手忽地顿了一顿,才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轻轻放下瓷盏道:“快十三年了。”

    李曜又问道:“十五郎还记得你第一次尝到这‘梨花春’是甚么时候吗?”

    罗仁俊瞥了眼琥珀色的酒水,沉吟片刻道:“大概是文彦结婚那天吧,此酒清香淡雅,如饮甘露,当真不错。”说罢一饮而尽。

    “酒不是重点,十五郎可莫要装糊涂。”

    李曜一边再次为他斟酒,一边缓缓说道:“当初你们六人与我在阿何酒肆初次见面时,个个都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弹指一挥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除你以外,余者皆已娶妻生子,算来赵三郎与你同岁,可我听说他那年满十岁的长女都跟人缔结了婚约,我担心你再这样下去,只怕他做了岳公,你还是孤身一人啊。”

    “我的私事无需贵主操心。”

    罗仁俊说着,慢慢接过盛满酒水的瓷盏,抬眼看向李曜的眸光明显有些黯淡:“况且我变成这样,想必贵主也是心知肚明吧?”

    李曜迎上罗仁俊的视线,对视半晌,忽然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难不成你还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罗仁俊一听这话如此直白,嘴角猛地抽动了几下,连忙矢口否认:“贵主的训言,仁俊可是一直铭记于心!”

    当年罗仁俊在乌鞘岭受到李曜的严辞警告后,实际上并没有打算放弃追求李曜,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不过是用错了方式方法,于是决定坚定不移地跟随李曜,尽最大努力展现自己的才干,希望能以此让李曜对他“日久生情”。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罗仁俊渐渐发现,李曜的言行举止着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在男子面前,李曜时而高冷沉静,时而洒脱豪迈,要么是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要么是一副女中英杰的形象。

    面对女子,她却又变得有些放荡不羁,时常不经意间做出一些暧昧的小动作,就连罗仁俊都不止一次见到她把身边的女伴撩得面带羞赧、眉目含春,那画面令他简直不忍直视。

    再后来,当他得知李曜就是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更是如遭雷击,毕竟平阳公主的正牌驸马柴绍试图去打动李曜都以失败告终,而他这个单恋者就更不敢有半分奢望了。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罗仁俊早就过了而立之年,也不是不想快点结婚,但李曜已经成为了他心目中的标杆,以致别的女子很难再入他的法眼——对于此等苦恼,他实不敢为外人道也。

    李曜兀自倒了一盏酒,含笑举盏示意:“记得就好。”

    罗仁俊端起斟满的酒水,与她轻轻碰了杯盏,一盏美酒入口,却见李曜还未放下酒盏,便把身子往前微微一倾,故作神秘地道:“十五郎觉得……朱阳公主怎样?”

    此言一出,罗仁俊身子立时一震,不觉酒盏从手中滑落。

    李曜眼明手快,稳稳接住酒盏,再慢慢放下,自说自话似地点评道:“朱阳公主虽是胡女,但出身波斯皇室,身份显贵至极,而且样貌极美,堪为国色天香。”

    罗仁俊刚才受到李曜邀请,就已经料到对方这是要做红娘子,忙不迭地定住心神,轻轻摆了摆手:“某不喜胡女。”

    李曜呵呵一声笑了出来:“我听说十五郎是长安各大酒肆里的常客,那些胡姬陪伴在侧的时候,你可是一点都不嫌弃啊!”

    罗仁俊咬了咬嘴唇,艰涩地反驳道:“这是两回事,还请贵主莫要相提并论。”

    李曜收敛了笑容,抬手一指螓首:“当初你说过的话,我这儿可没有忘。”

    罗仁俊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刺痛,苦笑着道:“那是罗某有眼不识真人,在贵主面前自取其辱。”

    李曜语气极为肯定地道:“但你的野心还在!”

    罗仁俊顿觉后背的冷汗微微渗了出来,心虚地辩解道:“罗某不再是轻狂少年,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无万贯家财,二无滔天权势,如何……”

    他说到此处,话音忽地顿住,似乎猛然醒悟过来,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李曜:“莫非朝廷欲行封建……我宇文氏也能有一块疆地?”

    李曜微微一笑:“不错!只是你实现复国宏愿的地方不在中原。”

    “这就是说,罗某的希望在朱阳公主身上了。”罗仁俊心思电转间便彻底明白了李曜的想法,他凝视着李曜,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难道说贵主四年前安排罗某负责监视和保护朱阳公主之时……便有了这般打算?”

    “非也。”李曜摇摇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我只是今天见朱阳公主欢喜你,因势利导而已。”

    好一个“因势利导”,罗仁俊一阵无语,好半晌才开口道:“此事于大唐有何益?”

    李曜故作奇怪道:“十五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想来长进也不小了,这还有必要问我么?”

    她大力推动封建制,可不只是加强大唐对边疆的控制,而是为了建立一个以大唐为核心国家,通过对外殖民和文化覆盖的方式,扩展整个华夏民族的文明版图。

    正如李曜所言,罗仁俊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心里自然门儿清,只不过李曜这一提议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很想从对方口中确认一下。

    既然李曜不愿明说,罗仁俊也不再多言,郑重其事地俯身一拜:“贵主隆恩,罗仁俊永世不忘!”

    李曜虚扶他起身,洒然一笑道:“好啦,莫让佳人久等,我们赶紧走吧!”

    李曜和罗仁俊出了花苑,回显德殿唤上翘首以待的李思媞,在一众扈从的护卫下,乘坐凤辇往城南而去。

    他们一路来到曲江池畔时,花会才刚刚开始,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李曜可不想作“电灯泡”,适时地找了一个借口,便与罗仁俊、李思媞二人暂作分别。

    李曜沿着来时原路走了一会儿,忍不住转身望了一眼。

    凝视着那一对走向万紫千红的男女背影,不知何故,李曜心里渐渐泛起了一丝酸涩。

    只不过,下一刻她便清醒过来,收回目光的同时,那一点令她感到难受的心绪,亦自然消逝不在……

第五百一十一章 周帝遗孀

    朝阳初升,晨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时逢休沐,罗仁俊用过膳食,便早早出了家门,打马赶往城西方向。

    在车水马龙中缓行了半个时辰之后,罗仁俊来到了休祥坊的东门,便有两个坊丁在门口冲他叉手行礼:

    “宇文什见过南阳公!”

    “罗二九见过南阳公!”

    罗仁俊招手示意,宇文什、罗二九心领神会,立即上前问道:“南阳公有何吩咐?”

    罗仁俊郑重交待道:“通知宇文氏、罗氏两族长老,巳正一刻在坊东祀堂议事,我先去一趟万善寺。”

    “喏!”

    等两个坊丁答应一声,罗仁俊便策马一鞭,飞驰而入,坊里行人似乎全都认识他,纷纷自觉退至街巷两边朝他默默施礼。

    不多时,罗仁俊奔至休祥坊东南隅,牵马上前敲了敲万善寺的正门,寺门应声打开,一个老比丘尼打着哈欠探出身来,初见来者是个男子,不禁瞿然一惊,但随即揉揉眼睛,看清对方是罗仁俊,立时又喜形于色,笑着催促道:“原是二公子呀,快些进来,莫叫闲人见到啦!”

    万善寺实际是一座尼庵,始建于北周宣帝大象二年,杨坚立隋后,诏令前北周皇室后妃以下千余宫人进入该寺剃度为尼,然后就基本不怎么管了,任由这些女子自生自灭。

    斗转星移,隋亡唐兴,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后宫佳丽们如今已大多离世,而余者也都行将终老于青灯古佛,所以寺内没什么人气,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

    罗仁俊进得寺门,在石桩上拴好坐骑,然后跟着这位看门的老比丘尼步入寺内最深处的一个庭院。

    这里鸦默鹊静,环境清幽,唯有木鱼阵阵,梵语声声,待老尼姑合十告退,罗仁俊径自推开院中庵堂的房门,堂内有两位缁衣女尼,一个端坐蒲团,左手竖在鼻前拨动念珠,右手极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另一个则手执颜料盘和细笔,在正对着房门的莲台观音坐像上面描描画画,动作姿态俱都颇为专注。

    诵经声戛然而止,两个女尼听得动静,齐齐放下手中的器具,转头看向门口,那端坐的女尼虚着眼睛,开口问道:“是谁来了?”

    她皮肤很白,细看其容貌,依稀可辨当年风韵,只是她明显患有眼疾,已然难以视物。

    另一女尼平静地答道:“是我孙儿。”

    这女尼眉白似雪,但保养得宜,体态丰腴,面上皱纹很少,实际已是七十高龄之人,看着却只有五十出头,正是罗仁俊的祖母华光尼师陈月仪,而与她一起参禅理佛的同伴,则是出身北魏皇室的华胜尼师元乐尚。

    罗仁俊上前作揖施礼道:“儿见过祖母,见过华胜尼师。”

    陈月仪打量他一眼,问道:“十五郎一大早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罗仁俊道:“孙儿被唐皇赐婚了。”

    元乐尚混浊的双瞳似乎闪过一丝亮彩,双掌合十,口呼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月仪却见罗仁俊神色不悲不喜,一对白眉不禁微微蹙起:“孙儿前来报喜,应该满面春风才是,为何如此沉静,难道那李渊让你作了某位公主的驸马不成?”

    罗仁俊颔首答道:“是的。”

    元乐尚闻言,再次合十道:“善哉,做驸马好啊,十五郎迟迟不婚,贫尼一直担忧十五郎什么时候熬不住,就做了护国公主的……”

    元乐尚少时性格乖张活泼,极受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宠爱,尽管她已经做了数十年的出家人,可这言行举止还是有些跳脱,陈月仪一听她说话有些不对劲儿,没好气地打断道:“十五郎乃先帝苗裔,怎可能去做没有名分的面首?况且,我听闻那护国公主为避免坏了道行和永葆青春,竟狠下心斩断自己与驸马的夫妻关系,其绝情绝欲之举,令我等也是自叹弗如的,不然吾孙如此凤表龙姿的男儿,也不会因她耽搁这么多年了。”

    随即,她慈蔼地问向罗仁俊:“孙儿快告诉祖母,婚配的是哪位李氏女?”

    罗仁俊道:“朱阳公主李思媞。”

    元乐尚还想问一问朱阳公主此女如何,陈月仪已然双眉上挑,语气不满地道:“怎么是个波斯胡姬?!”

    当年李思媞被李渊诏赐李姓,请入宗亲之事,可以说是震动朝野,饶是陈月仪深居尼寺,也对此略知一二。

    元乐尚听了立马面露愠色,忍不住张口骂了出来:“李渊这老不休,真真是欺人太甚!”

    以她有限的见识来看,波斯不过是一个非常偏远的蕞尔小邦,哪怕是个宫婢所出的公主也比李思媞强得多。

    她说着,又一脸恕其不争地对罗仁俊责怪道:“这些年来,我和你祖母一直劝你快些成家……早知如此,我们该给你硬塞几个好生养的,这休祥坊里想做你妻妾的良家女子多得是!现在可好,被李家当作恩赏番邦的赐品了!”

    元乐尚没有生育过子女,一直将罗仁俊视如自己的孙儿,闻此“坏消息”不觉越想越气,话也越说越重,罗仁俊见她气呼呼的,而祖母也是铁青着脸,忙不迭地赔笑道:“二位老人家快消消气,事情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罗仁俊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他如何救下朱阳公主,护国公主又是如何劝他同意接受朱阳公主的约会,以及护国公主行将推行的封建制度等事一一解释清楚。

    讲到最后,他还不忘纠正两位老人对波斯的错误认知,找来竹纸,提起祖母的细笔,饱蘸颜料,使出自己从护国公主那里学来的本事,迅速在纸上勾勒了一幅线条简易而不失真的小地图,然后搁下笔,在图上一指道:“这一片地方就是波斯。”

    陈月仪拿起地图,仔细目测了一番,这才了然地点头道:“想不到波斯国竟有这般辽阔。”

    元乐尚好奇地问道:“具体多大?”

    陈月仪认真地道:“其疆土约有半个大唐。”

    罗仁俊补充道:“若非波斯国事衰败,否则疆地还要大得多。”

    元乐尚的双目似乎又亮了,就连语气亦变得激动起来:“如仁俊刚才所言,若那朱阳公主能够得继王位,其所诞下的麟儿就是我大周复国之君了!”

    罗仁俊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要告诉祖母和华胜尼师。”

    “何事?”

    罗仁俊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仁俊与朱阳公主完婚后,可能会带领宇文氏与罗氏两族跟从护国公主西征,然后在波斯扎下根基,此行路途非常遥远,也许……”

    陈月仪和元乐尚对视一眼后,不等罗仁俊说完,连忙截口道:“孙儿的意思,祖母已经明白了,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元乐尚昂首道:“不错,仁俊可莫要嫌我和你祖母老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你去哪里,我们都会跟到哪里!”

第五百一十二章 后勤改革

    阳春三月,绿柳吐芳,碧树花开,正是男男女女谈婚论嫁,喜结连理的好时候。

    上巳节刚过,李渊便颁诏宣告了一门婚事:“大理少卿、南阳郡公罗仁俊本为武川贵胄,温良美茂,礼义兼备,当申下嫁之命,分荣戚里,藉宠公门,故复其旧姓‘宇文’,迁左屯卫将军,并尚朱阳公主,外置同正员驸马都尉。”

    随后,李思媞遵照唐朝的礼制与中原的婚仪,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流程一气呵成,只耗了半旬时日便完成婚礼,风风火火地嫁作了人妇,一时被传为长安笑谈。

    只不过,波斯三公主和重拾光复大业希望的宇文仁俊这般赶着趟儿办完人生大事,其实也是纯属无奈。

    因为那个自号“乙毗咄陆可汗”的欲谷设已经派遣使者来向大唐求救了。

    本来,欲谷设所率的北庭咄陆五部与西突厥咥利失可汗同俄在鹰娑川正战得难解难分,孰料薛延陀的真珠毗伽可汗夷男见北庭后方空虚,竟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率众乘虚而入,不但掠走大量人口和牲畜,还主动勾连咥利失可汗,共同围剿欲谷设。

    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突遭两面夹击的欲谷设祸不单行,阿史那家族的传统戏码又又又……又上演了。

    时逢危难关头,步利设背叛当初跟他一起相依为命的欲谷设,毫不犹豫地转投了咥利失可汗。

    为交出一个令新主满意的投名状,他充当急先锋,对自家好兄弟反戈一击,袭占了北庭在镞曷山以西的大本营,就连欲谷设的牙帐都惨遭付之一炬。

    形式急转直下,欲谷设感觉单靠自己显然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于是便走了五年前阿史那设尔的老路——举部降唐。

    三月十五日,在当天的望日朝会上,李渊下诏出兵讨伐西突厥,任命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为天山道行军大总管,上柱国武功郡王李世民为伊丽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为热海道行军总管,左领左右府大将军薛万彻为葱山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大将军霍国公柴绍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左武候大将军申国公安修仁为河中道行军总管,征发关中道、陇右道、河南道折冲府兵马十八万,并以护国公主、武功郡王为正、副安集大使,负责节度全军。

    三月十八日,李渊又任命右卫将军韦云起、宣威将军乔师望为正、副使携国书奔赴碛北,责令真珠毗伽可汗退兵并归还侵占的咄陆五部领地。

    与此同时,敕令并州大都督英国公李世勣征发并、云、朔、岚、代、蔚、石、忻、汾等九州兵马,幽州都督刘世让征发幽、易、蓟、岚、檀、莫等六州兵马,联合回纥、契丹、奚、霫诸番北上威慑薛延陀。

    对于此次西征,李渊、李曜父女筹划了整整三年时间,早就做好了极其充分的准备。

    须知,原本唐朝沿袭前隋兵制,只为参战者提供铠甲、具装、长矛、大槊、弩机、旌旗、幡帜等明令禁止私有之物以及规定数量的戎马和驽马,将士们除了自带横刀、弓箭、盾牌等几样准许私有的兵器,还需要自备半月口粮、御寒服帽、驮驴、火具、炊具、食具、行军箱、野营床等日常用品,所以每个府兵的经济负担都不小,而且管理如此繁杂多样的个人物件也严重影响了整个军队的行军效率和投入作战的反应速度。

    故此,当李曜向父亲奏请唐军全面推行统一制式之时,立即得到了中书令杨恭仁、兵部尚书李靖、礼部尚书李孝恭等人的支持。

    因为这些朝中重臣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深知以前战时后勤体制的弊病所在,个个都认为改革势在必行。

    于是,李渊很快接受了女儿的提议,敕令少府监、武器监、将作监全面配合兵部,对所有兵械装备实施比以往更加规范、更加细致的标准化制造,并且规定不同兵种所需衣物、用具、驮畜均由朝廷来大包大揽和统一分配。

    而李曜受后世工兵铲和瑞士军刀的启发,设计出了兼具镐、斧、锯、钳、镰等用具功能的铁锸,以及一种既可取代铁锉和锥子又可用于贴身缠斗的短刀。

    这两样多用工具的诞生,不仅简化了单兵装备,更是减轻了行军负担,因此诸府一配发下去,立马受到了府兵们的广泛好评,连许多商贾也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仅是数日工夫,市面上就出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仿制品,百姓们听说是护国公主首创的,还特意将其分别唤作为“护国锸”和“明昭匕”。

    听闻这事,李曜觉得是时候搬出大唐的《专利法》了。

    虽然以前她推行使用马蹄铁的时候,也一样很快被民间的能工巧匠们仿制了出来,但由于朝廷严格防止机密技术外泄,私人作坊打造的蹄铁往往只得其形,而不得其要领,再加上生产条件有限,导致其工艺水准远不及朝廷工坊。

    不过对于耕牛和双峰驼、驮驴等不擅奔跑的牲畜,民间制造的蹄铁倒是能堪一用,所以大唐朝廷非但任其所为,还为了促进农业生产和陆路运输等方面的发展,积极倡导和鼓励官吏在地方推广蹄铁的应用。

    而“护国锸”和“明昭匕”则不同于蹄铁,其精髓在于设计,技术难度并不大,由此李曜不禁想起格物院除了她以外,迄今还没有其他人搞出过像样的自主发明。

    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缺乏有效的激励和约束机制。

    由于《盐铁论》在古代华夏影响非常深远,自西汉以来的各个朝代均认同其中的“工商盛而本业荒”这个观点,官方对那些创造实用器具和改进手工技术的人给予的奖励往往非常有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三国“木圣”马钧,他改良龙骨水车、诸葛连弩,发明十二蹑织绫机、马氏指南车、轮转式发石车、传动机械“水转百戏”,然而仕途坎坷,多年不得升迁也就罢了,还要忍受裴秀、曹爽等权贵的讥笑和轻视。

    为此,马钧的好友魏晋文学家傅玄打抱不平道:“马先生之巧,虽古公输般、墨翟、王尔,近汉世张平子,不能过也。公输般、墨翟皆见用于时,乃有益于世。平子虽为侍中,马先生虽给事省中,俱不典工官,巧无益于世,用人不当其才,闻贤不试以事,良可恨也。”意思就是鲁班、墨子、张衡都得国家重要,马钧同样出众,却难以舒展才华。

    有鉴于此,李曜自然不希望马钧这般令后人唏嘘的经历在大唐未来的发明家身上重演,可朝堂上的文臣大多主修儒学,对工巧技艺存有固执的偏见,而李曜又不想引起他们的反感,毕竟她开设西沙贵坊、酿酒卖酒、种植反季果蔬,都是当的甩手掌柜,而且她财不露白,追求低调奢华,知道她富可敌国的人屈指可数,仍然被某些所谓名士认为有“与民争利”之嫌。

    总而言之,李曜不会贸然亲自出马,这个《专利法》的提案须得另找他人代劳,并且这个人还必须在朝堂上有很大的话语权。

    结果,百忙之中的李曜只稍微外露一点自己的口风,就有一位非常合适的人选跑来“毛遂自荐”,而此君不是别人,正是官居工部尚书的应国公武士彟。

第五百一十三章 武家女儿

    三月二十,又是一个旬休日。

    午初时分,李曜准时赶到长安城南的一座庄园。

    此园建于凤栖原上,清明渠畔,其名为“怡水苑”,正是她和武士彟约谈的地点。

    今天李曜乘坐的是一辆寻常的清油车,穿的是一袭男装,交领右衽,褒衣大袖,白衣如雪,仿若谪仙下凡。

    随行的柴氏兄弟亦是衣着素净,但气质各不相同。

    柴哲威高大英武,眸似朗星,身姿挺拔,步伐矫健,形象极似其父柴绍。

    柴令武体形颀长,唇红齿白,眉目清雅,神情自然,看着风神如玉,洒脱不拘。

    三人形象相当吸引眼球,甫一下车,园门口便有一个翠衣小姑娘探头探脑地朝他们一一打量起来。

    这小姑娘约莫豆蔻年纪,梳着垂鬟分肖髻,眉若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粉雕玉琢的小脸还略带点婴儿肥,再搭配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上去十分灵动可爱。

    李曜不容她继续打量,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武家别业?”

    “啊!?……是。”

    小姑娘闻声赶紧收敛视线,脸颊羞红地垂首福了福:“三位贵客金安。”

    “免礼,头前带路吧。”

    李曜跟着小姑娘进了怡水苑,园内方圆广阔,遍植名贵花木,溪流环绕,雕栏画栋,举目所及,尽是富丽堂皇。

    行至一条长廊,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立时走上前来,恭敬地道:“阿郎正在后面水榭等候,请道长与二位郎君随婢子这边来。”

    这时,翠衣小姑娘却向三位来客行了一礼,便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

    李曜刚才见这小姑娘模样,只道是武士彟身家丰厚,就连别业豢养的丫环都出类拔萃,此时再比较面前正儿八经的婢女,心中渐渐了然。

    柴哲威看着翠衣小姑娘的俏丽背影,忍不住道:“真是个趣人儿。”

    柴令武促狭地笑道:“兄长可是喜欢上了这位小娘子?”

    李曜见柴哲威的俊脸上浮现起一抹可疑的红晕,不由得故意轻咳一声,催促道:“走吧,莫让武尚书久等。”

    婢女领着李曜三人又走了好一阵子,这才来到坐落于人工湖面上的水榭,武士彟携夫人杨氏、长子武元庆、次子武元爽急急迎了出来,拱手道:“老夫有失远迎,还请李道长恕罪、恕罪。”

    李曜轻轻抬手虚扶:“此番见面,我本来就不想声张,应国公不必多礼。”

    紧接着,一个方额广颐的丰腴贵妇微微一福:“二娘见过李道长。”

    李曜上下打量她一眼,赞道:“夫人还是风采依旧呀。”

    杨二娘笑道:“妾比不得道长神仙人物,十数载未见,竟几无变化。”

    李曜心中一动,又故作神秘地问道:“当年贫道算得可准?”

    杨二娘尴尬地干笑了一下:“道长妙算无双……自是错不了。”

    李曜与杨二娘谈笑间,武元庆、武元爽与柴哲威、柴令武也相互见了礼,武士彟对两个儿子说道:“元庆、元爽,为父与贵主有要事相谈,你们就陪柴家两位郎君到四处走走吧。”

    柴哲威和柴令武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李曜对他们微笑点头:“好生去玩。”

    为了掩护此次武士彟和李曜的密谈,递交请帖的人其实是武元庆,而他按照父亲的交待,邀请的人正是柴哲威、柴令武两兄弟。

    武士彟见四个少年一起离开,肃手道:“道长,请!”

    主宾落座,李曜从袖袋中取出一卷书册:“技术产权、知识产权、专利权益等等,我已经在此书中全部做了详细阐述。”

    武士彟伸手接过书册,郑重地道:“还请道长放心,老夫自当仔细琢磨清楚之后,才会下笔去写奏疏。”

    李曜想了想,又斟酌着道:“贫道此去西域,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回得京师,不知国公是否还需要贫道提供一则草案?”

    “草案……”

    武士彟略一沉吟,便摆手道:“这倒不用,‘专利’之法若能得今上同意,等道长走后,其律案必由朝中重臣主持撰定,毕竟道长门下还没有一个宰相啊。”

    大唐的中枢机构之中,派系林立,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虽然眼下护国公主的势力已是首屈一指,但马周、岑文本等人都还未抵达仕途巅峰,并不能帮她做到乾纲独断。

    李曜点头道:“国公所言极是,贫道受教了。”

    事实上,对她来说,“专利法”能够在华夏大地率先诞生,意义就已经非同凡响。而她适才如此一说,只是有心考量武士彟一番,看看他除了擅长钻营和投资眼光精准以外,谋划能力是否过得了关,结果令她感到相当满意,能从社会底层一路打拼上来的人,政治头脑果然了得。

    双方又交流了一阵意见,刚把最要紧的事情谈清楚了,李曜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少男少女的说笑声,循声望去,就见柴哲威、柴令武、武元庆、武元爽跟三个小姑娘正聚在一起游玩,其中不时咯咯脆笑,聊得最欢的一位,正是此前装作引路丫环的少女。

    杨二娘顺着李曜的视线,笑着介绍道:“年纪最大的是我家明则,单名一个‘顺’字,最小的今年七岁,小名唤作‘寅娘’,那个穿绿衣裳的是华姑,刚满十三,平时都是闷在府里,难得出来见人,今天倒是让道长见笑了。”

    李曜脱口而出道:“原来她叫华姑呀。”

    她记得后世的史料里有过两段记载,一是“垂拱二年,改华州为太州,神龙元年,复华州旧名”,二是“垂拱二年,改华容县为容城县,神龙二年,复名华容县”,可以说两地的改名时间与武则天的大起大落阶段高度一致,不想竟与武则天的小名有关。

    杨二娘飞快地递给武士彟一个眼色,武士彟会意,呵呵笑道:“道长觉得华姑如何?”

    什么如何?

    李曜先是一愣,但联想到华姑此前颇为古怪的作为,迅即就醒过味来——搞了半天,敢情武士彟这根老油条愿意帮她的忙,原来是想拿武媚娘跟自己联姻呀!

第五百一十四章 所图为何

    李曜对上武士彟那闪烁着期待光芒的笑眼,故作认真地点评道:“容色姝丽,心窍玲珑。”

    武士彟初闻前半句,脸上立时露出一丝笑意,但听到后半句,笑容又不禁一僵。

    此刻华姑正被人逗得花枝乱颤,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率性活泼,纯真无邪的姑娘。

    武士彟出身商贾之家,却也自幼读书,当然晓得“心窍玲珑”是什么意思,可他想不明白的是,李曜这般评语究竟所为何来。

    李曜见武士彟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据实说道:“贫道来此,最初见到的领路人正是华姑,只不过当时令媛未作自我介绍,吾等还以为她是婢女呢。”

    武士彟听罢一脑门的黑线。

    其实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个二女儿是什么品性,明面上听话乖巧,暗地里则是个古灵精怪的。

    这些年他为了摆脱政治暴发户的形象,也不顾别人笑他附庸风雅,卯足劲儿地学习世家大族的做派,膝下三女均按照名门闺秀的标准来培养,其中长女武顺温婉柔和,贤淑有礼,令他老怀甚慰……只是武顺还在襁褓中,就被他许配给了故交贺兰师仁之子贺兰越石。而幺女寅娘现在才六岁,还要好几年才到出嫁之龄,可他哪还等得了那么久?

    随着年岁渐老,武士彟的身体机能也不可避免地大幅下滑,诸如骨质疏松、脾肾两虚什么的,尤其是他的头风病越来越严重,发作起来令他痛不欲生。

    为此,他先后请来甄权、甄立言、巢元方、许胤宗、孙思邈等人为自己看诊,结果这些名满天下的老神医得出的结论都相差无多——那就是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活。

    武士彟福禄双全,享尽荣华富贵,对他本人来说,此生已然无憾,然而家家自有一本糊涂账,他的续弦杨氏与原配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关系一直不融洽,如果他突然不在了,面对他留下的偌大家业,家里会发生什么故事,简直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武氏一门荣辱尽皆得益于老皇帝对武士彟的宠幸,自知寿元将至的武士彟不得不早早为身后事做好打算,而武元庆、武元爽才能平庸,若以门荫入仕,至多混个闲职散官,搞不好再往后一两代,他的子孙就彻底泯然众人矣。

    所以,武士彟想到了联姻,可世家大族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看不起他这样的新贵,那么可以考虑结亲的只有皇家,而以华姑的岁数,最适合的婚配对象莫过于护国公主的两个儿子。

    武士彟心思转了好几圈,觉得护国公主不是那种为小事而介怀的人,遂欠身道:“小女不懂事,如有冒犯,老夫这就唤她来给道长赔不是。”

    李曜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笑道:“国公误会了,说实话贫道很欣赏你家华姑,毕竟如她这般有主意的女孩儿,长安城里可不多啊。”

    武士彟听不出李曜此言是赞是讽,心中忐忑片刻后,还是暗自一咬牙,不再拐弯抹角,郑重其事地叉手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之人,只希望后代能有所依靠,若道长看得上我家华姑,老夫愿以老朽之躯,为道长披荆斩棘,死而后已!”

    武士彟这番表态,无疑是把身家和子孙福祉都压在了李曜这一方,李曜不禁有些动容,忍不住道:“贫道只是公主,不是未来天子,何以得国公如此青睐?”

    武士彟目光锐利地凝视李曜:“这是因为,道长有大才,更有大气运。”

    “大气运……”

    李曜故作疑惑道:“此话怎讲?”

    武士彟反问道:“先请恕老夫斗胆,敢问道长亲率天师西征,所图为何?”

    李曜想也不想地答道:“连通西域,开疆辟土。”

    “这只是于公。”

    武士彟又意味深长地问道:“还有于私呢?”

    李曜眸光一闪:“无论于公还是于私,贫道都会以江山社稷为重。”

    有些话,她是绝不可能讲出来的,比如她的私心,至少现在还不是随便对其他人讲的时候。

    武士彟自觉猜中了对方的心思,捋须笑了笑,又话锋一转:“道长可晓得茅山王远知?”

    李曜点头道:“贫道初入南山修道时,与王法主有过一面之缘。”

    武士彟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武功郡王被今上贬黜的那一年,王远知离京还山,老夫亲自为其饯行,当时王远知有感而发,说武功郡王功亏一篑,实乃败给变数,还透露他与李播、李淳风父子共同为道长算过一卦,三人谶言竟完全相同。”

    李曜心中略感惊奇,不由问道:“甚么谶言?”

    武士彟一字字地道:“日月同光,玄天定鼎。”

    定鼎?李曜心头一怔,这三个家伙是说她会做女皇帝么?却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道:“莫非国公这样聪明之人,还会相信此等玄而又玄之语?”

    武士彟道:“我只信自己的一双眼睛,可他们能得出这样的谶言,未必没有根据,而眼下趋势越发暗合谶言所述,老夫身在朝堂,无法置身事外啊。”

    李曜蹙了蹙眉:“所以,国公才会有此决断?”

    武士彟斩钉截铁地道:“没错,老夫心意已决!”

    整个谈话从一开始到现在,武士彟都没有提过太子元祥。

    在他看来,护国公主手腕太高明,扶持那个平庸无奇的小胖子承袭李唐大统,无非就是想做幕后天子,以便总揽大权。

    他甚至觉得,只要条件足够成熟,护国公主做到真正的女主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寂了片刻,李曜才开口说道:“国公之盛意,实在令贫道大为感动,不过此事需由柴嗣昌来做主,因为当前我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哲威和令武的师父。”

    闻言,武士彟与杨氏相视一眼,目中尽皆露出喜色。

    柴绍与护国公主虽然绝了夫妻情分,但并没有和离,按照法理,柴绍依然是驸马,子女的婚姻大事,其实还是由护国公主说了算。

    武士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叉手道:“那老夫就择日登门拜访霍国公,还望道长能帮忙搭个线。”

    “这是当然。”

    李曜融合了平阳公主意识,对柴家两个儿子不可谓不宠爱,却也知道很多事情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如果两个儿子追求两情相悦、两心相知的伴侣,李曜绝不勉强为之,但若有一子愿意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也不会介意华姑做自己的未来儿媳。

    毕竟,历史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华姑与李世民、李治不会再有什么交集,自然就再也没有成为武则天的可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557/ 第一时间欣赏英雌最新章节! 作者:江淘所写的《英雌》为转载作品,英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英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英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英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