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彼此彼此
长安西郊,渭河北岸,细柳原。
巨大的校场上,左、右骁卫将士正在进行对战演练。
尘土飞扬,鼓声响彻云霄,上万人马列阵东、西两方,分别由左骁卫将军郭孝恪、右骁卫将军卫孝节领衔。
郭孝恪乃瓦岗军出身,行事果敢,勇而有谋,当年李世民东征王世充、窦建德,正是听从他的“固守虎牢,军临汜水,随机应变”之策才取得了虎牢关大捷。
只不过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失败,作为山东豪强集团成员的郭孝恪也受到了牵连,被李渊徙任为江州刺史,而且这一干就是整整九载,直到去年他才得召回朝任职。
接到调令的时候,郭孝恪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要知道,江州虽说山清水秀,气候舒适,却非郭孝恪这种不甘蹉跎岁月之人喜欢呆的地方。
连续错过了两次灭国大战,江南太平无事,郭孝恪只觉自己若再闲个几年,恐怕就要废了。
所以,他格外珍惜此次表现机会。
为了避免出现伤亡,参加军演的将士俱都全副披挂,从头到脚只露两眼,手上所持之物尽是竹刀木棍,因此军阵的保持便成了胜负的标准。
面对历仕隋唐两朝、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卫孝节,郭孝恪一开场就使出看家本领,亲率重骑冲阵,并命令轻骑且战且走,配合重骑作战,而卫孝节及其麾下将士则模仿西突厥人的战法,两方“以骑制骑”,又兵力相当,可谓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附近高台,李曜负手而立,俯瞰全场,而在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手捻三缕美髯,似乎若有所思,正是霍国公柴绍。
李曜问道:“嗣昌,你与武士彟谈好了么?”
柴绍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是。”
李曜听他话音似乎有些怪异,想了想说道:“武氏的门第是差了些,但那孩子我见过了,论样貌,论品性,都完全配得上令武。”
柴绍轻哼一声,道:“本来我也是这样想,只可惜看上武家女的,不是令武,而是哲威。”
李曜暗自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道:“怎么回事?”
临汾柴氏虽然算不上一流世家,可柴哲威毕竟是霍国公府的世子,以前京兆韦氏有意联姻,柴绍都没有答应,何况是区区武家的次女。
柴绍面沉似水,语气不悦地道:“我外任多年,亦不知你是如何管教哲威和令武的,反正此次算是长了见识,一个敢要,一个敢让,当真是互爱互敬。”
李曜不禁扭头看向他,讶然道:“你怎么就同意了?哲威可是世子!”
由于原史里“武则天”的一生成就实在太过于“辉煌”,使得李曜在潜意识中对华姑还是存有一丝莫名的忌惮,所以她原本的打算与柴绍的想法其实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由柴令武来迎娶这个准儿媳。
对于这场政治联姻,柴家次子配武家次女,可谓是极为恰当的安排……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柴哲威和柴令武竟然自有主张,给她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兄友弟恭,硬生生地打破了她的最初设想。
柴绍迎上她的视线,反问道:“我能不同意吗?这两小子都是一口伶牙俐齿,我这个做父亲的根本说不过他们。”
李曜唇角微微抽了抽:“他俩都说了些甚么?”
柴绍没好气地道:“他们居然对我讲起了一个典故。”
李曜奇道:“怎样的典故?”
柴绍目光凝视着李曜,缓缓念出了三个名字:“魏文帝、曹子建,还有……甄宓。”
李曜立时了然,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汉末建安年间,曹操取得官渡之战胜利后,乘胜攻破邺城,俘获袁熙妻子甄宓,因其瑰姿艳逸,美若天仙,曹操二子曹丕与曹植俱都为之倾倒,相继向曹操求纳甄宓,相传曹操认为先见者得,最终让甄宓进了曹丕的内室。
曹植作为失败者,当时的他会是什么心情,其实并不难猜,毕竟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多年过后,原本被曹操之妻武宣卞皇后称赞为“真孝妇”的甄宓突然被刚做皇帝没两年的曹丕以“妒妇”为由赐死于邺城,不久曹植徙封鄄城王,途经洛水时触景生情,追忆自己与甄宓的邂逅,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洛神赋》……妥妥的悲剧啊!
李曜静默一阵,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虽说有些便宜了武家,可是我转念想来,你如了哲威的愿,倒也免去了兄弟阋墙的隐患,而令武甘心让步,不正好说明他聪慧识大体么?更何况……”
她顿了一顿,淡淡地瞥了眼柴绍,又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哲威对华姑一见钟情,想来他们结为夫妻之后,也比较容易和睦相处,总好过彼此没有感情来得强,你觉得呢?”
柴绍被她意有所指的话气得笑了:“我算是明白哲威和令武为何那么能说会道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李曜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柴大将军谬赞了。”
柴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幽怨的神色来:“三娘,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是以想要补偿你,但有所命,皆在所不辞,甚至儿子的婚姻大事也任由你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往事已矣,情义早绝,何谈原谅?如今你我二人所系,除了这一对儿子,便是共同的利益,你鳏居多年不再续弦,也未曾纳妾,不就是为了保住平阳公主的驸马之位,好教吾父一直器重你、愧疚于你么?”
李曜声音平缓,却字字直抵柴绍的心底,将他深藏的心思揭露无遗。
柴绍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李曜正以为对方就要发作,柴绍忽然又笑了一下,脸色也趋于平静:“那又如何,我生为大丈夫,为实现一生抱负,自当懂得取舍之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用瞒你,当初那些事,我并不后悔。”
李曜也笑了,笑得轻松洒然:“彼此彼此。”
第五百一十六章 师夷之法
四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出征。
这天,李渊罢朝一日,亲率满朝公卿为西征将士饯行。
时入初夏,暖阳高照,林青草绿,偶尔一阵清风吹过,淡淡的芬芳气息漫向四面八方,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昆明池畔,李渊手举金樽,看着面前的一对嫡生儿女,老眼里泪光闪烁。
十年前,突厥犯境,李渊任命第三子齐王元吉为帅,领兵御边,当时他本来也该在这碧波荡漾的昆明池旁边,与开国太子李建成一起送别齐王元吉……谁料祸起萧墙,竟会发生一场惨烈至极的骨肉相残。
尚未出师人先逝,白发人送黑发人,直教他好似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毫无疑问,李渊是个非常感性的人,但他毕竟也是一个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
而此番选择此地宴送儿女出征,正是他努力克服心理阴影的一次尝试。
祝酒完毕,李渊以袖拭去眼角的泪珠,郑重地嘱咐道:“明昭、世民,疆场乃生死之地,你们肩负大任,可要多加小心,我军兵马远胜突厥,宜步步为营为上,切记不可行险。”
李曜与李世民并肩齐声拜道:“父亲教诲,儿定谨记在心,还请父亲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待我大唐天师凯旋归来,献捷于太庙!”
李渊放下心中的不舍,挥了挥衣袖:“你们出发吧,为父静候佳音。”
……
……
人如虎,马如龙,大唐将士个个精神抖擞,浩浩荡荡地骑行在宽阔的官道上,枪槊林立,旌旗连绵,车马如龙,无边无涯,一眼望不到头。
“贵主口渴么?”
在整个队伍的前方,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冠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双手捧着一碟洗净的葡萄,一脸讨好地望着李曜。
“我刚喝过酒水,不渴。”
李曜微笑着婉言拒绝了,随即用眼神向她示意:“你去问一问哲威吧。”
小女冠一双漂亮的眸子立时闪过一抹明亮的光彩,笑靥如花地应道:“那我这就过去找他了!驾!”
说着,她一夹马腹,无需手拉缰绳,那马儿如心意相通一般,便转过身躯,载着它的小主人奔向后方。
李世民策骑来到李曜身侧,扭头用下巴指了指那小女冠跑得颇为欢快的背影,打趣地问道:“难不成这个孩儿就是阿姊的未来儿媳,那个工部尚书武士彟的次女华姑?”
李曜睨了李世民一眼:“没错,这门亲事是前些日子定下来的,我和嗣昌都忙着出征事宜,没怎么声张,所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不想世民的耳目倒是灵通得很。”
李世民有些奇怪的问道:“我观此女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而我等此去万里之遥,武士彟竟然也舍得她跟随阿姊远征西域?”
李曜太了解自家这位好二弟的心思了,此刻李世民故作好奇宝宝,绝不会是随性而为,想要拉近姐弟关系的用意简直不要太明显,于是她耐住性子解释道:“我们两家考虑到华姑尚幼,决定等她过了及笄之龄再完婚,后来武士彟带她去面圣,父亲似乎很喜欢这孩子,只是不知他们怎么谈的,父亲竟然叫我先将她收入门下,编入随军的布道营。”
出发之前,李曜以宗圣观的道众为基本班底,组建了一支随军远征的传教团队,号为“布道营”,就连她的师姐钟静云也在此列。
“原来如此……”
李世民捋了捋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沉吟片刻道:“当初阿姊上奏说‘天朝欲光宅天下,必有文化输出在前’,难道其中的‘文化’就是‘以文教化’之意么?”
李曜点点头:“大意如此。”
“大军通过,人畜速速避让!”
“尔等快点让开!”
“动作快点!”
正说话间,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李曜和李世民抬眼望去,就见一群胡商在前头开路的骑兵驱赶下,正手忙脚乱地牵着骆驼躲到路边,不过也有胆肥脾气不好的人,嘴里似在骂骂咧咧,骑兵拍马上去抽鞭就打,不一会儿全都老实了。
李世民打量着这些服装怪异的胡人,微微挑眉道:“阿姊你也看到了,这些胡儿畏威而不怀德,可见文化输出绝非一桩易事啊!”
李曜只扫视路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一边策马向前,一边缓缓说道:“不过改变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太难。手握兵仗,以武力使其畏惧,再以文教化,使其怀德。而教化可快可慢,胡人不识汉文,又多崇信胡教,你若先以儒学来化胡为汉,非但很难引起胡人的兴趣,甚至有可能会激起他们的逆反之心,昔两汉魏晋设都护府,在西域经营三百余年,只是一味讲究包容,而不重教化,结果中原板荡,一切努力转眼间付诸东流,如今出了瓜州,便难觅华夏痕迹,所以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既然胡人的佛学能够传遍中原,我们也可师夷之法以制夷,用胡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来教化他们。”
“师夷之法以制夷……”
李世民听了茅塞顿开,脸上的表情好似在说李曜为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传教布道,改变胡人的信仰,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可我觉得道家学说未必比儒学更具有优势,说句实话,虽然本朝崇道,但道学经典晦涩玄奥,远不及佛家经文更通俗易懂,也更容易受百姓青睐。”
李曜恬淡一笑:“谁说我只靠那些道学经典来传教了?”
李世民微微一怔,但瞬即脸上现出恍然之色,试探着问道:“莫非……阿姊已经开宗立派?”
李曜颔首赞道:“不愧是世民,果然聪慧过人,你猜得一点没错。”
李世民动容地道:“阿姊可否给世民简单讲一讲教义?”
李曜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故作高深莫测地说道:“待大军到了西疆,贫道再给你开开眼界,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李世民略微有些遗憾,但还是迅速收敛情绪,恭敬地叉手施礼道:“既如此,那世民也只有拭目以待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心机女孩
经济的繁荣,总是能惠及一个国家的基础建设,近年关中的交通变得越来越发达,宽度原本就相当可观的官道修建非常平坦,罕有一点凹凸。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刚过初春,西征大军所需的补给辎重便已囤积在陇右,并且沿途均有地方官府供应粮草和临时营地,而从长安出发的唐军则是一人配一马,将士们除了随身的兵器、甲胄、旗幡以外,只携带了少量的干粮和饮水。在这般轻装简行之下,行军速度自然很快,不消四日便出了大震关。
抵达关外清水县后,李曜见日薄西山,天色渐晚,遂命令全军在当地提前搭好的宿营点进行休整。
李世民、柴绍、薛万彻等人都是带兵的高手,对这种事情简直轻车熟路,把一切都打理得井然有序。
忙完一天的军务,李曜虽不觉疲乏,却因干热的天气出了一身汗。她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对前来接待的清水县令刘子实问道:“刘明府,夏泉阁尚在否?”
刘子实微微一愣,恭敬地答道:“不瞒贵主,臣担任清水县令五余年,从未听说过夏泉阁。”
这时,恭立在刘子实身后的清水县丞姜永安上前叉手问道:“贵主可是要去温泉沐浴?”
李曜点点头:“我曾经路过此地时,在夏泉阁住过一宿。”
姜永安面带遗憾地说道:“臣出身天水姜家,可以算作本地人氏,少时便知晓夏泉阁,只是贵主有所不知,那夏泉阁早在十年之前就毁于羌虏之手,可怜其主夏氏阖族被屠灭殆尽,时至今日,那一带都还无人敢去做营生。”
刘子实犹豫了一下,接口道:“汤浴河畔还有一处温泉浴场,名曰‘玉怀院’,距离县城约莫十五余里,过往行商都比较喜欢去那里歇脚……如果贵主不嫌弃的话,臣愿为贵主引路。”
“好吧,那就有劳你们了。”
李曜唤上一众随行的女伴,打马疾驰,转眼来到一处占地面积颇广的院落,院门边站着两个轻摇罗扇的年轻女子,乍见县令带着一群女子走来,赶紧上来迎接,张口便嗲声嗲气地娇嗔道:“哎哟,明府总算来了,这些天没见着明府的人影,小涟儿都快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了。”
此言一出,李曜一行人再看这两个女人浓妆艳抹的模样,顿时都明白她俩是做什么营生了。
不过转念一想,作为综合性的娱乐场所,温泉旅馆里有从事这种职业的女子实属寻常,只是场面看着稍微有些尴尬。
刘子实不觉老脸一红,忙不迭地端起县太老爷的架势:“护国公主驾临,尔等还不下拜!”
两个女子立时膝盖一软,跪拜在地,居然口呼饶命,李曜哭笑不得地道:“平身,快些带我们进去吧。”
不等这两个女子站起来,又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从门口迎了出来,显然是听清楚了刚才的动静,激动地朝李曜纳头便拜:“护国公主大驾光临,真是让敝舍蓬荜生辉,民妇纪氏今日能得见贵主金面,实在是三生有幸!”
待刘子实找个借口离去,纪氏便极为恭敬地将李曜一行人迎入院内一处用木墙围起来的温泉池,李曜领着众女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泉水浴,然后聚在一起共进晚餐。
由于路途遥远,李曜把绝大多数女侍卫都留在了长安,身边的侍卫只有刘季瑶、阿史德明玉、阿史那归云,以及曾任国师府典军的云阳县主兰韶英。
而她的女弟子当中,高盈娥被她安排在明玉宫处理事务,宋玄尘则负责定期与李曜进行联络,所以只有鱼玄微和张玄妙随行。
此外,李曜还带上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显德殿女官茴儿,几年前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自己会带茴儿重返故乡,不想茴儿竟一直记在心上,得知李曜挂帅攻伐西域,便以侍奉护国公主为由,跟她的丈夫王文昌一起加入了西征大军的行列。
至于布道团里的女冠,其实就只有钟静云与华姑两人。
听着轻歌与丝竹之音,李曜将玉怀院为她精心烹制的特色佳肴与美酒好好品尝了一番之后,朝华姑招了招手:“玄照,到我这边来。”
华姑顺从地坐在李曜身侧,却听李曜当着众女的面问她:“请给我老实回答两个问题,其一,你是如何让玄恒喜欢上你的,其二,你为何看不上玄宁?”
华姑吓了一跳,心虚地偷瞄了李曜一眼,又垂下脑袋,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随即端正身子,不带一丝羞怩地答道:“玄恒师兄身躯凛凛,如高山傲然独立,器宇轩昂,如有千丈凌云志,可谓是伟丈夫也;而玄宁师兄虽貌若潘安,风度出众,但他实非我心中所爱。”
“嘶……”
坐在右下首的兰韶英被华姑这般直白的话语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道:“好一个快言快语的小娘子。”旋即举起酒杯:“玄照,这杯酒算我敬你!”说罢兀自一仰而尽。
左下首的钟静云也含笑叹道:“玄照师侄颇有上古女儿的遗风,确属难得。”
华姑象征性地拱手还了一礼:“能让县主看得起,玄照实在受宠若惊。”
“想不到你倒是爱憎分明的孩儿。”
李曜嘴上这样说,心中却在暗自感慨这华姑当真不是一般的聪敏,也难怪能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原本被别人安排好的命运。
诚然,柴哲威是霍国公柴绍和平阳公主的长子,将来的前途远非其弟柴令武可比,世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可这个华姑竟然用看似最不加掩饰的话语来掩盖了她真正的想法,简直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心机女孩。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听话就好
“玄宁也是好儿郎,人家才没有讨厌他呢!”
华姑伸手搂住李曜的臂弯,一个劲儿地撒起娇来,惹得现场立时响起一片欢笑声。
然而,当她扬起甜美稚嫩的鹅蛋脸,抬眼对上李曜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忽然瞳孔一缩,顿觉自己被人一眼望到心底,所有的**都似乎无所遁形。
李曜缓缓抽出胳膊,然后敛起袖口,轻轻握住华姑小巧的手,凝视着这个小姑娘的不觉露出怯色的大眼睛,唇边挂起一抹弧度:“玄照,既然你已心系玄恒,如此看待玄宁,自是最好不过,毕竟他们是亲兄弟,我也不希望有谁割断他们一本连枝的手足之情呢。”
李曜的语气很亲和,还带着一点关怀与宠溺,敏感的华姑仍然听出了对方这一番话里所蕴含的训诲之意,尽管她脸上依旧维持着天真烂漫的表情,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可手心里却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早在“怡水苑”那场相亲之前,武士彟就已经把关于李曜的事情都告诉她了。
眼前这位外貌年龄似乎只比她大了四五岁的护国明昭公主,其实就是立下开国功勋并在她出生前一年以军礼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李三娘。
在很多人眼里,护国公主是整个大唐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拥有名满天下的崇高声望以及无与伦比的才识,民间皆传护国公主文韬武略,博古通今,甚至可预知未来,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现在她算是领教了护国公主参透人心与洞悉人性的本事,尤其是那“割断”两字寒意森然,仿佛教她一生一世都不可忘记对方所说的话。
华姑的种种反应,李曜都看在眼里。
其实这一路上,她早就想抽个时间找个合适的地方好好敲打敲打对方一番。放开华姑的手,她依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华姑,又噙着微笑说道:“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或许现在很多人都做不到,但玄恒是圣人的外孙,其妻子的操守关乎皇家的颜面,玄照也莫怪本公主今日唠叨了一些。”
华姑连忙收敛笑容,挂起一副认真的表情,重重地点头道:“请贵主放心,玄照将来一定会听贵主的话,作一个听话的妻子!”
李曜知道这个心中城府远超同龄人的小丫头在跟她玩文字游戏,却并不放在心上,只颔首道:“听话就好。”
随后,她的视线又缓缓落在了华姑秀颈下面几近一马平川的部位,佯装正经地道:“你这孩子别只顾着长心了,可要小心这儿长不大!”
说罢,李曜自个儿便呵呵笑出了声,一众旁观她俩互动的女伴们醒过味儿,也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华姑则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暗自佩服自己的好性子。
母亲杨二娘是落魄的前朝宗室遗民,经常受到别人的冷言与讥笑,两位继子与她又相处得不太融洽,华姑迫于矛盾横生与充斥着冷暴力的家庭环境,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如何隐忍与克制。
她自幼早慧,识字知义,学诗则工,八岁便开始阅览史书,使她养成了不同于寻常女童的独立思考能力,甚至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比如,她认为这个世界对女子是非常不公平的,觉得男尊女卑的制度仿佛是一个无形的枷锁,让相夫教子成为了女子唯一正确的职业选项。
有鉴于此,她对护国公主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崇拜之情——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护国公主就打破了这个枷锁的伟大存在。
不寻常的人总是想超脱常人的范畴,然而造化弄人,她竟然成为了护国公主的准儿媳,心中偶像即是她未来最强有力的靠山,但也会是压在她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让她感觉自己再无摆脱枷锁束缚的可能。
企图心越强的人,其驱策力就越大……华姑觉得,既然结亲之事不可避免,那么她就要让自己未来的命运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与柴氏兄弟初次接触之前,她就托人悄悄打听过柴哲威,发现对方的风评非常不错,也从未有过什么风流事迹,相对其弟,绝不止是身份上略胜一筹,可以说成为一代人杰也是完全可期。
在打消最后的一点顾虑之后,华姑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博取柴哲威的好感,同时故意对柴令武表现出相对冷淡的态度,以便对方能明白她的喜好,再加上柴令武为人洒脱,拿得起放得下,于是这才让她顺利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而此时此刻,华姑自然也明白别人为何发笑,只见她抠了抠头,便陪着大家一起笑了。
笑容里带着一点迷惑、一点单纯,显得她是那么的憨傻可爱……
……
……
谈笑嬉闹间,不知不觉已是子夜时分。
明日还要早起归营赶路,随着李曜一声散席,众女各自回房睡觉。
李曜躺下床,刚刚入眠,忽然听见华姑在隔壁房间里哭。
那嘤嘤嘤的泣声似乎很是委屈的样子,李曜不由心里一软,起身披了件外袍,悄无声息地来到隔壁房间门前,轻轻推开幛子门,就见华姑把脑袋埋在枕头上,双肩还一颤一颤的,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发现李曜突然到来,华姑着实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抹去小脸上的泪渍,怯生生地望着来人:“贵主……我……”
华姑支支吾吾的,还未吐完一句话,李曜已经坐到床边,将她抱入了怀里。
李曜一言不发,只是搂着这个比自己身板还要娇小的女孩,力道异常温柔,仿佛在呵护着一只孤独无助的幼兽。
其实李曜已经仔细调查过华姑,知道她的童年过得并不怎么美好,家里人整日勾心斗角,内心难免会沾染一点阴暗,可现在的华姑才多大?不过是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进行调教。
华姑感受到李曜的善意,心情好转了不少,抽噎道:“贵主,我所作的一切……真的只是想让自己过好一点,我是真心愿意听你话的,我发誓以后永远都听你的话。”
李曜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听话就好。”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国门所在
黑夜过去,天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
清晨卯初未至,天辅国师府典军刘季瑶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找纪氏结了账,随后经过李曜的房间之时,发现里面没有动静,只道自家公主仍未睡醒,于是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结果房里依然没有半点声响。
刘季瑶不由唤道:“贵主,该起身了。”
话音刚落,隔壁房间的两道障子门儿忽然左右一分,李曜从房中迈步走了出来,但见她容光焕发,行装穿戴整齐,显然是昨夜睡了个好觉。
而在她的背后还跟着华姑,除了眼圈有些红肿以外,小姑娘的精神劲头倒也不错,一见刘季瑶便挂起甜甜的笑靥施礼问好:“见过刘典军。”
“呵呵,难怪我刚才叩门无人回应,原来贵主睡你房里了。”
刘季瑶笑着点了点头,无意间瞥见华姑白皙的双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再瞅一眼李曜,见她唇角微勾,眼角含笑,那神清气爽的模样,就像是一只成功吃到鸡仔的狐狸。
刘季瑶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世人皆道护国公主为参法悟道而修身,为守护社稷而律己,可经过多年的相处,她这个首席贴身扈从对公主的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癖好早已一清二楚。
护国公主没有当今大唐许多高门贵女豢养面首、勾搭情夫等备受指摘的不良作风,也没有跟哪个女伴发展出诸如魏晋志怪小说《汉武故事》里陈阿娇与女巫楚服那种“相爱若夫妇”的女女关系,唯一容易引来非议的习惯,就是夜里很少一个人睡觉,总是喜欢与女伴同床共枕。
包括刘季瑶本人其实也多次充当过护国公主的床伴,虽说公主似乎没有对任何人做过“为女而男淫”这种不洁之事,但刘季瑶只要想起公主某些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占别人身体便宜的暧昧动作,年已廿六仍未嫁人的她,就会感觉眼饧耳热,心中一阵异样。不想公主昨晚竟然一反个人偏好,没有去找云阳县主和静云炼师这两个大美人抵足而眠,而是移步“临幸”了身材娇小好似豆芽菜的华姑,着实让她感到啼笑皆非。
不过这一觉睡下来,李曜与华姑之间的关系确实变得十分亲近了。
再次启程赶路之后,华姑没有动辄跑去找未婚夫柴哲威,也不再刻意当众讨好李曜,只是每晚都会去李曜的寝帐或寝居里陪对方一起睡觉……
……
……
在离开清水的第三天,趁全军在襄武城进行休整之际,李曜领着众女陪鱼玄微回老家探望,看看当地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大弟子的亲族。
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李曜等人来到鱼玄微出生的地方,入目的却是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以及几乎垮塌的房舍,显然已化作一片废墟。
“村子没了……全都没了……”
见到此情此景,鱼玄微心中怀抱着的那点“衣锦还乡”之情立时烟消云散,她不禁悲从心来,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眼圈也开始泛红。
襄武及周边诸县曾经饱受吐谷浑的侵扰,百姓若不能及时逃进坞堡或城池里面,不会被杀死,也会掳为奴隶,所以吐谷浑人每到一处,往往都是十室九空,甚至惨遭反复劫掠也是常有之事……而今看来,饶是吐谷浑汗国已经不复存在,给陇右百姓带来的伤痛也不是短期内就能够抚平的。
张玄妙、兰韶英、钟静云等人纷纷上前安慰泫然欲泣的鱼玄微,李曜却注意到废墟的附近尚有一片长势喜人的农田,抬眼一望,就看到一个白发老农牵着一头黄牛慢悠悠地走在田地边,身后还跟着一对肩上扛着农具的年轻男女。
李曜拍拍鱼玄微的肩头,又扬鞭一指农田方向,道:“那里有人,走,我们过去打听一下!”
田埂上的三个农民发现李曜几人纵马奔来,顿时吓了一跳,丢下黄牛和农具转身就跑,李曜连忙喊道:“三位请留步!”
鱼玄微更是心急,猛地一夹马腹,便冲在队伍的最前面,风驰电掣般地拦在三个农民的逃路,然后红着眼睛说道:“三位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想问你们一些话。”
白发老农看清鞍上之人是个漂亮的女道士,心中惧意顿去,恭敬地拱手道:“道长但说无妨。”
鱼玄微指了指废墟:“老丈可知这鱼家村是怎么回事?”
老农怔了怔,回首看了眼身后的二人,男的轻轻摇头,女的更是一脸茫然。
这时,李曜与张玄妙、兰韶英、钟静云等人也来到鱼玄微身边,李曜见老农面上似有难色,从腰间蹀躞带佩挂的革囊里取出五枚开元通宝,抛到老农面前,待对方伸手接住,又掏出五枚铜钱,开口道:“尔等照实说,我这儿还有奖励!”
老农见李曜紫袍玉带,头戴乌纱折上巾,脚蹬软底锦靴,坐骑神骏非凡,虽为女子,却气势惊人,那种因久居上位而无形释放出来的威严,比他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官老爷都还要强得多。
老农不疑有假,连忙收好开元通宝,佝偻着身子说道:“老小儿不敢瞒贵人,我们原本都是突厥贺兰部的……汉奴,三年前,我们被官府从贺兰山外迁徙至此的时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刚才女道长说的那个鱼家村里……到处都是骸骨,地上还是红的……哪还有人敢住进去啊!所以我们同来的几十户人就在附近另择地方重建了一个村庄。”
老农小心地瞅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鱼玄微,又咽口唾沫,指向不远处一个村落:“贵人请看,我们的村子就在那儿……水井、房子都是新的,这几块田也是新开垦出来的,原来的地儿早就荒了……”
返回襄武城中,李曜单独召见了鱼玄微,见她仍然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沮丧样儿,便问道:“玄微,依你之见,我们汉人普遍缺乏甚么?”
鱼玄微一愣,脑海里浮现出昔日自己家人被吐谷浑骑兵一一杀死的场景,抿了抿嘴唇儿,答道:“安全。”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对弟子的回答表示很满意:“不错,最缺的永远是这‘安全’二字,《司马法》有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所以我军此次西征,正是为了实施本朝未来的基本方略,即御敌于国门之外!”
鱼玄微动容道:“敢问师尊,国门皆在何处?”
此时夕阳西下,李曜望向窗外,映着余晖的双眸仿佛一盏明灯:“总之,我们要让战火远离华夏故土,让你的家乡不再陷入死亡与重生的轮回,吐蕃、回纥、薛延陀、西域,甚至更遥远的地方,皆可为国门所在!”
第五百二十章 再临凉州
四月初八,李曜兵至凉州。
作为大唐西北的经济中心,凉州通一线于广漠,控河西之咽喉,阡陌纵横,沃野千里,不计民田,仅屯田每年粮产就可以达到三十万石左右,同时还拥有全大唐最大的驻牧场,故汉时便有“凉州畜牧甲天下”之美誉。
而且凉州下辖诸县人丁繁盛,户口总数已逾三万,其中内迁于当地的万余帐东突厥和吐谷浑遗民,皆被朝廷按照新兵制编为了军役户,几乎每家每户都可出骑兵,为此老皇帝李渊曾对群臣说:“凉州大马,纵横万里,可期也。”
所以,凉州不但是此次大唐远征西域第一大粮秣中转站,也是主要的兵力来源地之一。
姑臧城东郊的官道两侧,此刻已经列队站满了一手牵马,一手执仗的凉州士卒,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由于凉州各地官府事先发出通告,因此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车马,足可见其戒备之森严。
为了迎接护国公主、武功郡王所率的唐军主力,凉州都督、武阳县公李大亮,凉州武安府果毅都尉、游击将军安元寿,甘州刺史、申国公安修仁,甘州长史、朝议郎吕才,西海州都督、西海郡公祁黛双和她的夫君呼延州刺史梁元度,还有半月前便来到姑臧的宇文仁俊、波斯公主李思媞,以及长年居住在凉州的庐陵公主、新泰县主等宗亲俱都早早来到城外十里处等候。
旭日逐渐高升,眼见时辰临近隅中,道路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支庞大的军队,旌旗猎猎,烟尘滚滚,瞧来声势颇为浩大。
凉州一众人士立即策马上前恭迎,双方互相见礼完毕,李曜便被李大亮、安修仁等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入了姑臧城中。
凉州都督府,原本为隋末伪凉帝李轨的皇宫,虽不算奢华,但胜在宽敞,李大亮在府中摆下了洗尘宴,远道而来的唐军主要将帅、随军文官,乃至布道营的一众道士俱都受邀入席。
凉州民风彪悍,礼仪简朴,远没有京师那么多讲究。李大亮坐镇凉州数年,早已入乡随俗,男男女女全都聚在主大厅内,同赏西凉乐舞,互相之间谈笑风生,杯觥交错,好不热闹。
李曜贵为兵马元帅,自然在首位落座,李世民只得屈居她的左下首,与那作东的李大亮平起平坐了。
或许是心中不爽的缘故,这位郡王爷明知李曜酒力不行,酒品也不怎么样,依然卯足了力气,不停地找自家三姐对饮,而李大亮等人也是恭敬有加,纷纷上前劝酒。
结果,饶是有酒宴“作弊器”在身,酒未过三巡,菜未过五味,李曜便早早败下阵来。
见她喝得眼不看人面朝天,坐在附近的庐陵公主急忙将这个已经开始醉放狂歌词的好姐妹扶出了宴会大厅。
李曜这一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
李曜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锦帐大床上,坐起来往身上一瞧,这才觉察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软的亵衣,忙不迭地掩住胸口的白腻,再转眸一扫,就见床榻附近摆着一张案几,华姑正跪坐案边,手握一卷书册,看得颇为入神。
忽然听见窸窣声,华姑立刻放下书册,快步跑到窗边,冲着外面笑嘻嘻地唤道:“贵主醒啦!”
“好咧!”
随着一声熟悉而悦耳的声音响起,不多时便有一个极为明艳的少妇怀抱襁褓走进室内,杏眼桃腮,香肩若削,腰如约素,摇曳生姿,妩媚而不失雍容,成熟中透着可爱,正是李曜的六妹庐陵公主李媛。
李曜注意到庐陵公主怀中的婴孩,忍不住连声问道:“媛儿,这是男娃吧?排行第几了?”
问话间,她已经翻身下床,站到庐陵公主身前,伸出双手作势要抱婴儿。
庐陵公主撅起红润的唇瓣,把尚在熟睡的孩子交给李曜,便往床榻边上一坐,优雅地展开右手掌,随后又缓缓竖起左手食指,俏脸上的神情既有母性的温柔,又有莫名的得意,就好似刚孵出一窝雏鸟的母孔雀。
李曜瞧了不禁左眼皮微跳,暗道一声“厉害了我的妹”,旋即便收敛心中的惊讶,腾出右手从摆放在雕花木柜上的鎏金錾花银囊里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金如意,塞进襁褓里,笑着说道:“这个小物件,你可千万别嫌,我哪能晓得只一年多未联系,你又添了个娃,大不了……等这个侄儿抓周,我再补一份重礼便是。”
自打听从了李曜的建议,一改不当的生活习惯之后,曾经为怀不上孩子发愁的庐陵公主,结果就在生育方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未及三十的年纪,却已经生了四子两女,而且这还是在乔驸马这个大忙人一年到头都很少回家的情况下做到的。
庐陵公主摆摆手道:“小六都五个月大了,而西域胡疆万里,他满周岁的时候,阿姊赶得回来么?媛儿可不在乎甚么礼物,只盼你们能够平安得胜归来。”
说着,她不容李曜再过抱奶娃儿的瘾,轻轻夺回了自家“小六”,笑着催促道:“早些时候,二兄亲自过来探问过你了,说是午正还有一场议事等着阿姊你来主持呢,我的好阿姊,现在快到午初了,还是快点整束吧,你的女官们都在前院等着你呢!”
其实,现在所有的李唐宗亲和外戚都知道李曜是平阳公主,只是无人敢直接说破或公开张扬罢了,庐陵也早已不把李曜当作结拜姊妹,而是以真正的亲姊妹相待。
做正事要紧,李曜自是从善如流,也不敢再耽搁时辰,迅速洗漱妆扮、穿衣戴冠,接过庐陵公主递来的糕点,然后就在刘季瑶、阿史德明玉、阿史那归云这三名女侍卫的护送下,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打马朝凉州都督府疾驰而去。
……
……
李曜赶到都督府政事堂的时候,所有参加议事的文武官员均已到场,李世民、柴绍、李大亮、安修仁、薛万彻等人围着大堂中央的一个长案,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平铺在上面的巨大舆图,似在研究着什么。
“天山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一声通传响起,众人纷纷向来者抱拳,李曜挥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即走到长案旁,将一根去掉箭簇的箭杆递给李世民:“武功王,此番攻略就从你开始说吧。”
第五百二十一章 三路出击
李世民接过箭杆,指点着舆图说道:“今年三月,乙毗咄陆先遭咥利失与薛延陀联手夹攻,又遭步利设背叛,至降唐之时,其麾下的兵马已经十不存三。上月中旬,薛延陀人洗劫了咄陆五部的重要据点浮图城,随后我朝使团抵达薛延陀牙帐,夷男迫于我方所施加的压力,还是撕毁了薛延陀与咥利失的盟约,并最终同意向咄陆五部归还侵占的全部领土。”
“真是太好了!”
“使团威武!”
“哈哈,这夷男倒还算识相……”
此言一出,政事堂内立即响起一片兴奋的叫好声。要知道除了正、副安集大使能够第一时间获取各种讯息,其他与会者的信息来源并不十分全面可靠,是以李世民在提出自己的作战策略之前,须得先讲述一番近来的相关军情动态,而这也是李曜让他先发言的缘由所在。
李曜抬手示意全场安静,随即转头朝身边的李世民说道:“请继续。”
李世民又缓缓讲道:“尽管薛延陀人退出金山西麓,乙毗咄陆依然自觉无法与咥利失抗衡,于是主动放弃了伊丽水中下游的领地,甚至连失而复得的浮图城也没有派驻兵马,乙毗咄陆只在天山以南地带与咥利失进行周旋,试图借大唐名号联合龟兹、高昌两国以待我天师来援。可惜咥利失已抢先遣使对高昌王麴文泰进行威胁,那麴文泰胆小怕事,非但不愿协助乙毗咄陆,还陈兵将其拒之关外。
至于龟兹国,这就有些可笑了,龟兹王白诃黎布失毕为了向咥利失表示臣服,居然亲自率兵袭击乙毗咄陆,结果大败亏输,狼狈逃回伊逻卢城。而乙毗咄陆担心咥利失追来,遂见好就收,迅速撤离龟兹,挟胜战余威,转而向东逼降了焉耆国主龙突骑支,尔后咥利失率十三万骑饮马鱼海,将乙毗咄陆围困于焉耆国都员渠城,据探子们送来的最新情报,目前双方应该尚在相持之中……”
薛万彻比较急性,忍不住插言道:“武功王,咥利失如此势大,显然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这个乙毗咄陆撑得住么?”
李世民见插话之人乃是当年险些灭他满门的家伙,眼底立时闪过一丝阴沉,不过薛万彻毕竟是护国公主最为器重的军中大将之一,所以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尽量语气平和地答道:“员渠城虽不大,但墙高粮足,而突厥人向来不善攻城,那咥利失还曾一度用上了‘围三阙一’之策,可乙毗咄陆并不蠢,一门心思固守待援,只要乙毗咄陆能看好城中的焉耆人,我估计他至少也能坚守两个月。”
听到这儿,凉州都督李大亮捋着长须问道:“依武功王之见,吾等应当围绕这个员渠城定计喽?”
李世民点点头,一面用箭杆在舆图上比划着,一面仔细讲解道:“诸位请看,那咥利失为尽快结束突厥南北庭之争,即使已经得知我大唐发兵来讨,也不愿放乙毗咄陆一条生路,右厢精锐倾巢出动,其治下弩失毕五部的后方自然也是大为空虚,而西域诸国的国主又多为高昌麴氏与龟兹白氏这种首鼠两端之辈,故此本王认为,我军可先兵分三路:
一为北路军,亦为我军主力,即从敦煌出发,北出玉门关,横穿莫贺延碛,再借道高昌,向西进入焉耆,以解员渠城之围。若咥利失敢于城下决战,我军就成全他,不过以咥利失的脾性,这显然不大可能;若咥利失退兵,则立遣精骑衔尾追击,同时委派特使监督乙毗咄陆及其帐下咄陆五部返回北庭故地,以免节外生枝。
二为西路军,即我军主力抵达敦煌之后,挑选精锐组成一支偏师,继续向西进至蒲昌海,然后沿赤河溯流而行,抵达白马河口之后,再北上进扰龟兹国以及拔塞干部的领地,以引弩失毕五部西归,并配合北路军,于半道对其邀击,尽量不要给这些夷狄丑类喘息之机。
三为南路军,即从大斗拔谷进入河湟,沿羌中道西出婼羌谷,逼降于阗、朱俱波、疏勒、羯盘陀等图伦碛西、南两面诸国,再穿越葛罗岭,降服河中诸国,然后由南及北,分兵据守铁门关、白水城、怛罗斯三地,以绝咥利失远遁之路。”
李曜见李世民放下箭杆,适时地问向众人:“诸公以为此策如何?”
沉寂片刻,柴绍率先开口道:“西域幅员辽阔,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古人曾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知贵主与武功王如何保障三路兵马之间的配合?”
虽说李世民薄情冷酷,与李曜有过非常严重的冲突,但谁也不可否认,李世民是隋唐时期最顶级的兵法大家之一,即便跟李靖相比,也不会逊色多少。
对于如何布署、如何进兵、如何破敌,李曜与李世民这一路上早已反复推演过了,而柴绍显然知晓李世民此前所言其实就是姐弟二人达成共识的一个方案。
作为河西走廊上的土著,安修仁对西域的水文地理有着极深的了解,未等李曜和李世民回答,他已然拿起箭杆在舆图上划了三道弧线:“柴将军多虑了,在三路兵马的行进路线上,均是一马平川之地,并无关山险阻,老夫方才粗略估算了一番,如若不出意外,北路军至焉耆、西路军至龟兹、南路军至于阗,应当皆为四十余天。”
李世民朝安修仁拱手致敬了一下,赞道:“申国公的心算当真了得,实在令本王佩服!”
李曜接口道:“不瞒诸公,三路大军在战前的所有行程,我与武功王的确是核计好了,却不知诸公可有异议?”
“但听贵主帅令!”
众人齐声回应,随即离开长案,各自归席。
李曜端坐上首,扬声道:“昆丘道行军总管柴嗣昌、河中道行军总管安修仁听令!”
“臣在!”
“本帅命柴嗣昌为主将,安修仁为副将,以你二人所部六万兵马为南路军,即刻准备启程。”
“喏!”
柴绍、安修仁二人接过兵符,齐齐快步而出。
李曜转眸看向薛万彻:“葱山道行军总管薛万彻听令!”
“末将在!”
“本帅命你为北路军先锋,立即率领八千轻骑赶赴高昌监督麴氏,在我军主力到来前,切记不可擅自前往焉耆!”
薛万彻大步而出,李曜又道:“热海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听令!”
“臣李大亮在!”
“本帅命你部三万将士为西路军,全员轻装,每人三马,务必克服恶劣气候,尽快抵达龟兹作战。”
“臣定不辱使命。”
李大亮刚要接令,李世民却忽然截口道:“且慢!”旋即冲着李曜质问道:“何故不让本王率领一军?”
李曜并未立即作答,面不改色地将兵符递到李大亮手中,李大亮拱手应了一声,赶紧溜之大吉。
随后,李曜瞧了一眼李世民涨红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才说道:“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罢了,武功王深通兵法,还是留在本帅身边出谋划策为好。”
第五百二十二章 高原反应
政事堂议事结束之后,李曜又向兵部侍郎韦挺、天辅府军谘祭酒荣九思、仓曹参军事韦庆嗣等随军文官交待了诸项工作事宜,便领着扈从们返回了庐陵公主府。
庐陵公主知道她早间没有吃好,已然提前在府中花厅备好了午膳,李曜嗅到美食佳肴的味儿,两眼就放了光,庐陵公主瞧见她一副饿鬼表情,赶紧屏退左右。
“媛儿果然懂我。”
李曜见状笑赞了庐陵公主一句,随后便毫不顾忌个人形象,立即风卷残云起来,庐陵公主在一旁忍不住劝声道:“阿姊别噎着了,慢些吃呀。”
李曜头也不抬地道:“你府上这凉州特色吃食做得真不错,我此番西去便是万里之遥,可能要等很久才能再回来享用了。”
李曜舒舒服服地饱餐一顿,待庐陵公主叫人收拾了刀叉勺筷和清洁溜溜的碗碟,便拍拍肚皮儿,往侍女们抬来的矮榻上一躺,阖目问道:“媛儿,你在姑臧生活了多久?”
庐陵公主轻移莲步,挨着榻边坐下:“十四年了。”
李曜眼都没睁:“你对这里可有归属感?”
庐陵公主许久没说话,李曜又问:“想回京师长住么?”
庐陵公主沉默了半晌,才从口中吐出一个“想”字,几乎轻不可闻。
李曜顺着话音拉过庐陵公主的一只纤婉素手:“乔驸马此番出使薛延陀,把差事办得很好,封赏自是免不了,待会儿我抽空给父亲写一份书信,让他老人家把你夫君召入朝中为官。”
“真的吗?”
庐陵公主翘臀一抬,便扑在李曜身上,就连声音都发着颤儿,显然是相当的激动。
李曜揽着庐陵公主柔弱无骨的腰肢,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道:“父亲年事已高,太子少不经事,我需要更多的助力。”
是的,想要把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就需要更多的可用之人。
不止是乔师望,无论是坐镇幽州的地方大员刘世让,还是在外任职进行历练的吕才,她都会设法一一调回京师。
庐陵公主心思何等敏慧,当然一点就通,眉开眼笑地环住李曜颀长的秀颈,在姐姐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媛儿在此谢过阿姊提携。”
温软的触感,令李曜心情大好,她微笑着拍了拍庐陵公主的肩背:“自家姊妹,客气个甚……”
李曜与“投怀送抱”的庐陵公主聊得正欢快,突然一声“哇”的低呼传来,两姊妹齐齐扭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呆若木鸡的小男孩。
很显然,这孩子应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暧昧的场面。
庐陵公主赶紧恢复端庄的坐姿,上下打量这男孩,见他衣着不俗,面相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像谁,不由问道:“你是哪家孩儿?”
李曜也坐起身子,纳罕道:“怎么,这不是你的……”
“他是我儿。”
李曜还未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道中性味十足的女子声音。
绀缯帼,紫装玉带,红披风,眉黑目亮,细腰长腿,步若流星,把公主府的引路婢女甩得老远,这英姿飒爽的模样仿若花木兰在世,正是首任青海都护的西海郡公祁黛双。
在祁黛双身侧跟着一名中年男子,头系折上巾,身穿绯袍,三十四五年纪,再看他那清秀的五官,显然就是门口小男孩的亲爹、祁黛双的夫婿兼军师梁元度。
李曜和庐陵公主看清来人,倏然起身相迎,祁黛双解下披风,随手交给引路婢女,然后拉着儿子与梁元度齐齐上前见礼。
待得各自入座,庐陵公主端详着小名叫做“豨儿”的男孩,一面笑叹道:“呵呵,我就说豨儿眼熟得很,原来就是祁都护和粱君府上的世子,几年前妾身陪夫君到都护府上作客,这孩子身量才刚过案几,不想今日都长这么高了。”
李曜也含笑问向豨儿:“敢问小郎君年方几何?”
豨儿的小眉毛微微一皱,扳着手指头数了一下,这才结结巴巴地回道:“九九九……九岁。”
梁元度连忙欠身一礼:“犬子口拙,还请贵主见谅。”
李曜心道这孩子哪里只是口拙,这症状分明就是口吃,遂轻轻摆手:“无妨无妨,令子年岁尚幼,让我瞧瞧吧,或许现在矫正还来得及。”
祁黛双拱手道:“这个……正要请教贵主。”
李曜朝豨儿招手道:“小郎君过来。”
豨儿倒也不怕生,立即蹿到李曜身前,就好像一阵风儿似的。
李曜暗自好笑,这孩子就是个急性子,也难怪会在别人家里跑得那么快。
李曜命他张嘴,观察了片刻,问祁黛双:“令子口吃已有多久了?”
祁黛双忙不迭地答道:“豨儿六岁时得了瘴病,而后就变成这样了。”
李曜听了立时心中了然。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大自然的了解非常有限,以为高原反应就是瘴气引发的病症,而三年前祁黛双转任西海州都督,迁居吐谷浑故都伏俟城,显然让这孩子患上了急性高原病,并且这种病又容易引起许多并发症,因此才会造成这种生理性的语言障碍。
李曜伸出双指,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豨儿颈下的气舍穴,豨儿立刻剧烈咳嗽了起来,李曜一收回手指,咳嗽声很快就停止了。
“贵主有法子吗?”
祁黛双似乎有点心急,可李曜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儿子,怎么没有领过来?”
祁黛双眸光闪了闪:“我那次子未及五岁,还禁不起车马劳顿,是以留在了伏俟城。”
李曜让豨儿回到母亲身边,便实话实说:“焉支虎,梁君,你们这长子断然不可再回西海了。”
“可是……”
祁黛双犹豫了一下,说道:“豨儿是我郡公府的世子啊。”
李曜语气肯定地道:“令世子会哑。”
祁黛双脸色发白:“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曜略作沉吟,说道:“改姓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两个都改。”
这十几年来,李曜一直都比较关注祁黛双的状况,而她此前一番寒暄,只是佯装不知罢了。
祁黛双眼底闪过一抹亮彩,却故作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也罢……也只能这样了。”
事实上,祁黛双今日带着丈夫和长子过来面见护国公主,就是想让借他人之口,成自己之念。
她这个女郡公让长子从了母姓,次子从了父姓,在河西之地早已是人尽皆知。
虽说她和梁元度一起历经过患难,可谓夫妻恩爱,彼此都坦诚洒脱,但毕竟是招赘婚姻,关乎着门第传承和氏族利益的稳定。
废立世子,二子换姓,已成必然。再继续拖延下去,夫妻未来的情分就越发说不清了。
而护国公主的到来,自是她解决困扰再好不过的机会……
第五百二十三章 控弦之士
天光未亮,先锋大将薛万彻便带着八千轻骑便悄然出了姑臧城,风驰电掣般地策马而去。再待到辰初时分,唐军各路兵马开拔,鼙鼓声、号角声、喊叫声、嘶鸣声打破了凉州的宁静,亦不知惊动了多少百姓人家。
李曜告别挥泪相送的庐陵公主,率领唐军主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凉州,次日兵至删丹畜牧场,身兼牧监一职的甘州长史吕才立即组织人手为大军添置马匹。
此次配发的军马基本都属于杂交改良的品种,一种是凉州大马和突厥马的混血儿,胜在数量庞大,乃普通士卒校尉骑乘之用;另一种则比较稀少,为青海骢与贺兰骠两种名骏所结合的后代,主要供给将领和随军文官。
虽说两种马匹的价值不同,但实际特征都很相似,负重能力与环境适应力都比较好,并且兼备不错的耐力与爆发力,既能胜任轻骑的活儿,也可披挂具装去冲锋陷阵。
只不过,这一批军马的体格在许多人眼里,比下有余却比上不足,尤其是某些骑惯了高头大马的武将往往都是一脸嫌弃,觉得不够威风、不大养眼。
李曜对此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她所考虑的,只是满足唐军此番远征作战的需求而已,反正唐军武德充沛,人均不止一马,别人爱骑不骑。
当然了,唐朝有李曜这个穿越者推行的马政,肯定不会再像汉朝或宋朝那样在育马方面犯下致命的错误,在该牧场内还驯养着上万匹来自凉州、河湟、河套、碛北及西域等地的纯血马种,已经足以维系杂交军马的优秀基因了。
就在李曜为自己的新坐骑“照夜白”挑选小伙伴的时候,一名卫士忽然前来通报道:“启禀贵主,有三位来自居延海的部落首领求见。”
此言一出,尚在李曜身边任职的王文昌、葛志高、潘量、黎尚道、付子勋、车前实等六名原东风堂成员俱都变得激动起来,纷纷看向了李曜。
而李曜的脸上也浮现出欣喜之色,随意选了一匹青海骢特征偏多的健马,便领着一众扈从匆匆赶去接见拜谒者。
出了牧马场,立刻有三骑迎了上来,旋即齐齐翻身下马,冲着李曜跪地叩首:“下奴参见贵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在李曜的主持下,结拜为兄弟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
李曜在马背上虚扶一下:“免礼,诸位陪我走走吧。”
“喏!”
待刘安远三人利落地踩镫上马,李曜问道:“你们带来了多少人?”
刘安远欠身答道:“一万两千控弦之士!”
李曜闻言两眼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好!你们做得很好!”
“贵主恩重,这只是下奴分内之责。”
刘安远言语谦恭,神态间却难掩得到表扬后的自豪与骄傲。
须知当初李曜将所谓“苔草湖十二部”交到他们手里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才两千多人,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壮大到了可以出兵上万的规模。
而且这一万两千人都是护国公主名义下的牧奴——也就是说,刘安远三人在变相为自家女主豢养私兵!
刘安远举鞭一指:“贵主请看,人皆在那边!”
李曜举目望去,就见一里之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虽然衣袍各式各样,着甲者只有十之二三,但行列整齐,秩序井然,可见他们这些“控弦之士”的军事素质绝不会比陇右诸州的府兵差多少。
刘安远笑着问道:“不知贵主以为如何?”
李曜点评道:“可为大军后援。”
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一起抱拳大声道:“愿从贵主差遣!”
“向参军!”
李曜朝身后轻轻招了招手。
“属下在!”
一个绿袍银带的中年官员立即打马来到李曜身侧:“请贵主吩咐。”
这位向参军乃平阳公主旧部向善志之子向崇德,武德八年以门荫入仕,初为华阴县尉,后被李曜荐入朝中为官,历任武器监主薄、武器监丞,去年累迁为卫尉寺丞,并兼任天辅国师府铠曹参军,可谓是李曜悉心培植起来的亲信之一。
李曜问道:“此番我府中带出的无主甲胄还有多少?”
向崇德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快速浏览上面记载的数据,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叉手答道:“回禀贵主,经属下合计,还剩余赭甲五千领,玄甲三千五百领,细鳞八百领,乌锤一百二十领,银光六领。”
李曜举鞭遥指前方人马道:“赭甲、玄甲、细鳞、乌锤全都发给他们。”随即眸光从喜不自禁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身上一一扫过,微笑道:“至于这银光,乃今年新制铁铠,我只能赠与你们三位每人一领了。”
“谢贵主赏赐,某等愿为贵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仨兄弟又是一番跪拜谢恩,待他们起身之后,李曜立即吩咐侍卫取来三副银光铠,刘安远刚收下铠甲,便惊讶道:“这……抱着并不怎么沉,没想到竟是双重铠甲!”
杜德满和敖乐根也俱都抚摸着明亮的板状甲片,口中啧啧称奇。
李曜见状遂简单解释道:“此铠甲内外两重皆采用精铁料,内为环锁,外镶甲片则由秘法打造而成,因比明光铠更为耀眼,故取名为‘银光’。”
刘安远用指节敲了敲坚实的胸甲,又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这‘银光’一定极耗财力吧?”
李曜摇了摇头:“比起你们所熟识的‘明光’,此铠所费工时、工钱、工料皆不及之三成,只可惜初期因故耽搁了许多时日,以致我军身披银光者堪堪过万,要不然本公主也不会只送给你们三领了。”
在删丹整束一日过后,柴绍、安修仁依令率本部人马前往大斗拔谷,而李曜则带领唐军主力继续向西进发。
因为军制改革使得将士们负担大为减轻,而且又人人骑马,所以这一路行程走得颇为快捷,渡过了张掖河,入目满是平坦的戈壁,全军几乎日行百里,只用了不到十天的工夫,便望见了瓜州的治所——晋昌城。
第四百八十七章 少年赞普
吐蕃,逻些城。
红山之巅,高墙巍峨雄伟,楼群层叠起伏。
布达拉宫,这座后世民间相传为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实则早在吐蕃迁都逻些次年便已落成的赞普居所,此时才初现规模,建筑外观粗犷,宫室内部也不甚宏丽,与其说是王宫,不如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堡垒。
夜幕降临,布达拉宫一间不算宽敞的厅堂里,一名衣饰华丽的辫发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盏盏酥油灯。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久久无人说话,除了窗外呼啸的朔风,其他声音微不可闻,室内气氛压抑,令人感到窒息。
镶金嵌银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左耳戴着蓝宝石的少年,年约十七八岁,体格壮硕,皮肤白皙,脸涂赭红,五官棱角分明,眸光锐利如剑地凝视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一名虬髯大汉。
而在他的背后,竟然横卧着一头大如野驴,鬃毛浓密如雄狮的苍猊,正乖乖地给它的主人充当垫背。
在当今整个雪域高原,有着这般形象气度的少年人,除了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任赞普松赞干布,还能是谁?
“过来!”
辫发少女正要轻手轻脚地离开,松赞干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不大,却仿佛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
少女不由脚下一顿,忙不迭地跪到松赞干布的身边,松赞干布的心情显然不大好,他一把揪住少女的碎辫,粗暴地将对方拉到自己怀里。
“呀!”
少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护在腹部,低低地提醒道:“赞普,请小心孩子……”
“我的孩儿若连这点磕磕碰碰都承受不起,就不配降生于世!”
松赞干布不以为然地说着,用力将少女的素手扳到一边,然后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腰身。
与此同时,两人背后的苍猊也默契地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似乎在威胁少女不要忤逆主人的意志。
辫发少女嗅到獒犬口中散发出来的腥热气息,一张俏脸立时变得苍白了几分,小手揪着衣摆,脑袋也低垂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古有谚语:‘物品中以人心最好,财宝中以儿子最贵重。’赞普继位四载有余,最近才由孟萨怀上这一胎,真真是子嗣艰难啊!”
坐在少年赞普左下首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出言相劝,这人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相貌与松赞干布有着三分相似,正是松赞干布唯一的亲叔叔论科耳。
松赞干布闻言,手上稍微放松了一些力道,还煞有介事地问怀中少女:“赤姜,这样可算小心?”
辨发少女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赞普怜惜。”
很显然,这辫发少女就是论科耳口中的“孟萨”,其吐蕃语全名为“孟萨赤摩宁冬顿”,而“赤姜”只是她的昵称。
松赞干布作为一国之君,迄今身边仅有两个妃子,并且都是为了政治联姻才勉为其难地娶过来的。
这赤姜有几分姿色又温顺可人,好歹还能充当赞普的贴身侍女和人体暖宝,而另一个来自羊同的勒托曼就有些惨了,因为两国关系恶化,长年累月都见不到赞普一面,过的日子几乎与守活寡无异。
饶是后宫冷清无比,松赞干布也没有再纳新妃,故此吐蕃民间皆以为松赞干布不好女色。
但了解内情的近臣们却都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的眼界太高了:除非是圣洁如雪莲花一般,蕙质兰心又身份高贵的绝代佳人,否则很难讨得了这位少年赞普的喜欢。
可是常言道“一方水土一方人”,在雪域高原这种苦寒之地,想要寻得这样的女子,又谈何容易……
松赞干布说着话,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地上那以额触地,屁股撅得老高的虬髯大汉,打量对方半晌,才冷冷地道:“赛乳恭顿,自我父攻破儒那堡,征服唐旄以来,何曾有过你这样的惨败,你身为‘如本’,弃部逃生,丢尽了我们吐蕃人的脸,而今还敢现身来见我,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赛乳恭顿身形颤了几颤,叩首道:“求赞普开恩,甘松岭之败,绝非我鲁莽轻敌,用兵不当,亦非我‘如’儿郎贪生怕死,武艺不精,实在是唐军兵甲太精太强啊!”
“四只脚的牦牛都会跌倒,何况是两脚走路的人,如‘苏毗如本’所说,换作其他吐蕃将领遭遇唐军的精兵悍将,只怕也不会表现得太好……赞普,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应该认真总结教训。”
开口替赛乳恭顿求情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这少年与松赞干布年纪相仿,斜披一件左衽皮袍,右臂的袖子随意搭在肩上,脖间挂著一串骨链,细眉凤眼,嘴角含笑,面相看着颇为柔和。
他叫桑布扎,出身吐蕃大族吞弥氏,是松赞干布的儿时玩伴以及最好的挚友,现在担任“悉南纰波”,就是赞普的近侍官,妥妥的心腹。
松赞干布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又眉锋一挑,肃声问向赛乳恭顿:“那你可否解释一下,你战败之后,为何会失踪了将近两月之久?”
“我在党项人的地盘上等待机会,等待唐军撤走,好去寻觅这种事物。”
赛乳恭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在地上倒出两块铁片,一片呈u形,一片呈月牙形,两个都有孔,其中u形铁片的一个孔里还残留着半截铁钉。
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松赞干布也不例外:“赤姜,去拿上来给我瞧瞧。”
“是。”
赤姜起身走过去拾起铁片,然后双手捧至松赞干布眼前。
“这是什么?”松赞干布问。
赛乳恭顿语气笃定地答道:“唐军战马的鞋子,骏马戴上它,可以冲得更快,跑得更远,而且蹄脚还不易受伤。”
“赤姜,掌灯!”
借着火光,松赞干布将两块铁片拿在手里,细细观察了好一阵子,取出铁片上的半截铁钉,并递给坐在论科耳对面的老者:“曩论,我们能够造出这样的钉子吗?”
“曩论”为“内相”之意,这老者名为赤桑扬敦,在吐蕃拥有极高的声望,布达拉宫及逻些城都是由他主持营建而成。
赤桑扬敦只瞥了一眼铁钉,便摇头道:“不行,至少我们现在不行。”
实际上,自两年前禄东赞使唐归来,松赞干布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唐横刀,就明白唐朝的制造技术和生产工艺肯定远在吐蕃之上,只是吐蕃君臣都没有料到两国之间的军事装备水平会有这么巨大的差距。
松赞干布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我们如何才能掌握这样的技艺?”
虽然这位少年赞普并不知道汉家那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却是个善于以小见大的人,此时哪还不明白赛乳恭顿所说绝非危言耸听。
这时,他那老成持重的叔父论科耳终于又发言了:“我听说……唐朝的公主都生得非常貌美,教养也是极好的,故我认为,赞普可再遣使入唐请求通婚,此事若能办成,可借机向唐皇索要各行各业的工匠以作公主嫁妆,若是不成也无妨,汉人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一番示好,他们断难主动开启战端,对吐蕃来说,此举绝对是有利无害。”
第四百八十八章 熟悉的面孔
金乌东升。
晨光照耀着长安,照亮了朝气勃勃的大街小巷。
卯初时分,随着一阵鼕鼕鼓声,明德门缓缓洞开。
在武侯们的维持下,城门口秩序井然,一支不下千数人马的队伍率先涌入宽敞的朱雀大街。
两列披甲执杖的唐军骑兵将许多头顶毡帽,辨发左衽的人与好奇的围观百姓隔绝开来,为首者年约二十七八,身穿一袭臂袖上镶有金饰的氆氇袍,面容俊逸、体形清瘦却丝毫不失英武之气,正是吐蕃外相禄东赞。
在禄东赞的身后,三人并辔而行。
其中两位与禄东赞的衣冠服饰大体相似,分别是唯一与唐军有过正式交锋的吐蕃将领赛乳恭顿,以及松赞干布最信赖的近侍官桑布扎。
而余下一人则是个绿袍银带的唐朝文官,此君名叫刘善因,现任鸿胪丞,因为他是当前鸿胪寺唯一学会说吐蕃语的中层官员,故而成了迎送接待吐蕃使团的主要负责人。
此番禄东赞奉赞普松赞干布之命出使唐朝,携副使赛乳恭顿、桑布扎等数百名使团成员从吐蕃王城逻些出发,北渡黄河源头,翻越玛积雪山,由吐谷浑故地河源州进入唐境,然后在沿途的地方官员和府兵的护送下,一路跋山涉水,历时数月方才来到长安。
“这就是朱雀大街?真是好宽好长啊!”
“是的,此街宽逾五十丈,长约一千六百多丈,前方的街道尽头便是皇城。”
“那些从街边小门里出来的胡人都是大唐的百姓?”
“呵呵,没错!不瞒你说,可能里面很多人比我还更早在此定居呢!”
亲眼目睹到大唐京师的恢宏气象,赛乳恭顿、桑布扎等人在与刘善因的交谈中,不时便会啧啧称奇。
而时隔两年故地重游的禄东赞则一言不发、瞬也不瞬地环看四周,似乎要将目光所及的景象全部映入自己的脑海。
因为心细如发的他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里的变化——显而易见,这个承袭前隋的中原王朝又变得更加繁荣了。
禄东赞完全有理由相信,以吐蕃现有的实力,根本无法战胜大唐,除非对方自己打败自己。
因此,他认为赞普的和亲之策,毫无疑问是卓越而有见识的:面对这样强大的邻邦,吐蕃应当竭力避免发生任何冲突,唯有建立两国友好关系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诸位使节,请随刘某走这边。”
行至朱雀门前的丁字路口,刘善因打马跑到禄东赞的前面,然后往左边一拐,引领吐蕃使团朝位于平康坊北区的驿馆驰去。
这时,迎面奔来数十名鲜衣怒马的骑士,有男有女,俱都非常年轻,各个身负弓箭,臂托飞禽,鞍搭走兽,显然刚从城外行猎归来。
当先一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容颜绝丽,气度超群,浑身上下都好似在散发着傲然自信的光芒,正是名震四海八荒的大唐护国明昭公主李曜李明真。
刘善因一认出来者,连忙在路边下马,朝李曜拱手一揖,“鸿胪丞刘善因见过贵主!”
“刘君免礼。”
李曜妙目一扫,看见刘善因身后很多人竟盯着她发愣,感到不大自在,遂立即放弃了上前探问对方来历的念头,挂起一抹礼节性的迷人微笑,冲着造型最像番邦使节模样的三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扬手挥鞭,策马奔向皇城大门。
待李曜一行从视线里消失,刘善因复又上马在前面带路,吐蕃使团的的正副使这才纷纷回过神来。
桑布扎不由吐出发自肺腑的感慨:“骄傲而不跋扈,美丽而不娇弱,如此风姿不凡的女子,我还是生平仅见!”
赛乳恭顿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我们吐蕃可养不出这样的木萨。”
吐蕃语“木萨”就是女神的意思,禄东赞听了也有些心驰神往,忍不住叹声道:“看来……她就是赞普理想中的妻子吧!”
唐朝人皆称护国公主才貌双全,天下无匹,只可惜禄东赞上次使唐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未能亲眼得见护国公主芳容,令他一直引以为憾。
桑布扎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地对自己提出了一个建议:“等会儿到了驿馆,我应该好好把她画下来。”
桑布扎的声量很小,可赛乳恭顿却是个耳尖的,将他的话听了个真切,不禁有些担心道:“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这样做的话,会不会误了我们的正事?”
桑布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向了禄东赞:“我想为刚才那位贵主作一幅画像,纰论以为如何?”
禄东赞忽然眸光一亮,抚髭笑道:“好主意!你最好是画两幅,一幅留作收藏,另一幅用作展示。”
“展示给谁看?”赛乳恭顿有点不解。
禄东赞压低声音,耐心为他解答道:“当然是展示给唐朝的君臣们看了,赞普的择妻要求有多高,想必你是非常清楚的,我观刚才那位贵主的形貌举止,可以断定她绝没有嫁过人,此番和亲失败也就罢了,可若是唐朝皇帝答应了,我们就必须想尽办法让她成为吐蕃的赞蒙,要知道我禄东赞看人的眼光,从来没有出过错!”
虽然禄东赞也曾花重金打听到护国公主与平阳公主实为同一个人的内幕,但他缺乏行动自由和没有获取情报的有效途径,对护国公主的了解程度还很有限,显然没有将“刚才那位贵主”与年近四旬的唐朝嫡公主联系在一起,因为这实在不符合理性者的想象……
……
……
大唐武德十八年,六月十四。
经过几日的休整和等待,吐蕃使团的正副使终于得到了大唐皇帝李渊的召见。
是日常参结束,李渊索性将接见地点就近设在了两仪殿,端的是方便省事。
当禄东赞、赛乳恭顿、桑布扎等人在刘善因的陪同下举步迈入殿门时,只抬眼往里面一瞧,就险些齐齐打了个趔趄。
因为他们发现在老皇帝的龙榻旁,正跽坐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刻李曜头戴玉冠,身穿道袍,手执麈尾,嘴角含笑,当真是神采飞扬,令人见之忘俗。
不过,禄东赞三人的心理素质也不是盖的,极短暂的失态过后,他们又迅速恢复如常,推金山,倒玉柱,朝李渊纳头便拜:
“吐蕃正使禄东赞,副使赛乳恭顿、桑布扎参见大唐皇帝,敬祝陛下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兹事体大
“三位起来吧。”
李渊斜靠在榻上,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三人,抬手虚扶,动作随意至极。
这么多年来,老皇帝已经完全习惯了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对待异国番邦的使臣。
在他看来,自东突厥灭亡后,大唐便再也没有平起平坐的对手,吐蕃与原来的吐谷浑的实力并无太大区别,而发生在去年的甘松岭之战就是最好的明证。
赛乳恭顿见李渊态度轻慢,心底不由生出了一股无名火。
他是个典型的吐蕃武士,内里有着强烈的强者崇拜观念。
原本他一直以为,能够开创大唐王朝的皇帝,必定是威武如天神般的大英雄……谁曾想坐在龙榻上的只是一个暮气横秋的老人,与他幻想出来的形象简直相去甚远。
不过,这赛乳恭顿亦非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
恰恰相反,他狡黠圆滑,常伪装愚钝来隐藏自己的本性,而且颇为擅长控制情绪。
收到禄东赞递来的眼神,赛乳恭顿立刻捧起一册金书,与手捧一个卷轴的桑布扎并肩膝行,一直行至御案前的台阶下方才停住身形,然后将各自的手中事物高举过顶。
李渊历经两朝风云数十载,打过交道的番邦使节数以百计,如吐蕃人这般卑躬屈膝的表现,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心中大为受用,李渊自然也不再懈怠,连忙端坐好了身子,可未等他对近侍宦官作吩咐,那厢禄东赞已展开一张镶着金边的羊皮卷,放开嗓门唱诵道:
“我们代表吐蕃赞普,向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献上吐蕃最珍贵的四宝:
第一件珍宝是黄金伞,伞可遮雨,亦可蔽日,象征大唐天威笼盖四海八荒;
第二件珍宝是万金莲,天上之华,稀有之莲,象征大唐国运绵延万年;
第三件珍宝是龙花碗,世间众生,以食为天,象征皇帝陛下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第四件珍宝是龙祥盘,吉祥嘉庆,圆盘圆满,象征大唐皇族祥和美满,福禄用无穷!”
禄东赞动作庄严,神态虔诚,仿若在向上天祷告,声调抑扬顿挫,时而浑厚低沉,时而高亢响亮,完全是在用汉语演唱一曲藏歌。
作为骨灰级的音乐发烧友,老皇帝听得如痴如醉,竟一时眯起眼睛,面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而他的女儿明显也有些入迷了,麈尾都从手中滑落下来,还浑然不觉。
“砰!”
麈尾手柄与地板亲密接触而发出的清脆响声,让李渊和李曜父女一齐醒过神来,这时跪在台阶下的赛乳恭顿和桑布扎忙齐声道:“此乃国书与礼单,请陛下过目!”
李渊让宦官把国书和礼单取过来,粗略了浏览了几眼,就随手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女儿。
李曜看到“通婚”二字,娥眉不由轻轻一挑。
古代的两国和亲与世家大族联姻看起来有一些相似,但又有本质上的区别。
家族联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共同获取利益而加强彼此的联系,哪怕是完全绑定在一起也在所不惜,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和亲则不然,和亲之事总是在有过战争冲突或难以共存的两个政权势力之间产生。
自汉高祖嫁宗室女给匈奴冒顿单于,开创华夷和亲之先河以来,并没有几次“和戎”、“和番”是单纯地为了睦邻友好。
西汉高祖及文景二帝的和亲之策,与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没有太大区别,主要是为了一雪“白登之围”的国耻而换取积累力量的时间与时机。
即便是被历代文人学者赞誉为促使汉匈和平六十年的“昭君出塞”,也夹带了不少艺术加工的成分,真实的情况是当时汉朝军力强大,匈奴外战屡遭重创,内斗又接连不断,主动请求和亲只为苟延残喘。
“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带来的种子三百六十种……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带来的工匠三百六十行……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佛主的光芒照亮了大地……”正如后世藏地民谣里传颂的那样,在原来的时空里,文成公主入藏,为雪域高原带去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农业与手工业技术,吐蕃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文明的大跨越与国力的飞速提升,可唐朝作为和亲的一方又得到了什么呢?
十数年后,唐朝得到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强大对手。
当了三十年寡妇且无儿无女的文成公主好歹能够被人传颂千年,其人生结局倒也说不上差,但后来的金城公主就显然苦命多了,唐睿宗前脚才把九曲之地当作她的嫁妆赠给赤德祖赞,没多久吐蕃就以此地为跳板,派遣大论乞力徐领兵十万攻唐。
而在此后的三十年间,唐朝与吐蕃大战不下十次,一场和亲非但没能带来和平,反倒让双方数十万计的将士埋骨沙场。
至于可怜的金城公主是怎样在这种历史环境下熬完余生的,就仿佛被人刻意地忽略了,汉藏文献与民间传说里都很少提及。
起初唐朝还能把吐蕃的生存空间压缩在雪域高原上,但安氏之乱爆发后,唐军面对彪悍的吐蕃人就彻底落了下风,先失河西走廊,再失安西四镇,西域一去一千年,丝路自此走向衰败。
既然她穿越而来,并拥有了可以左右唐朝外交政策的能力,又何须牺牲掉一个花季少女的人生幸福,再犯唐太宗和唐睿宗那种弊大于利、无异于“资敌”的错误呢?
见李曜搁下国书和礼单,禄东赞适时地朗声道:“我们赞普仰慕华夏久矣,自幼学习中原的文化,遣我等使唐,乃欲与陛下冰释前嫌并结翁婿之谊,让吐蕃与大唐互为睦邻,世代友好!”
李渊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
李曜阅罢国书,心中已然有了定计,这时看到李渊投来的目光,不由嘴角噙笑,缓缓说道:“我朝自创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毕竟前朝六次和亲,却只有三十八年的国祚呢。”
李曜每次阐述观点,只要把隋朝拿出来当反面教材,总能得到李渊发自内心的认同,这一招可谓是屡试不爽。
果不其然,李渊听了神色便是一凝,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兹事体大,朕需要与众朝臣详细商议方可定夺。”
禄东赞刚才听闻李曜所言,便知此事不易达成,想起藏于怀中的画像,暗自叹了口气,旋即一扬袍袖,恭谨地对李渊躬身一礼,“既如此,我等就静候陛下的回音。”
第四百九十章 一试便知
第二天,在望日朝会上,李渊将吐蕃请求通婚之事对群臣们一说,立刻引发了一场争论。
“我朝新得西海四州,当地急需移民屯垦,修生养息。而吐蕃虽地处雪域极寒之地,东有白兰、党项诸部相隔,西有大小羊同两国牵制,然其君主励精图治,近年已然成势。
吾观四周番邦莫能与之抗衡,若其再次带兵进犯诸羌之地,恐怕也只有我大唐将士亲自出马才可驱之,尽管来自吐蕃的威胁只是疥癣小疾,可如此反复却也令人不胜其烦呐!
而且现如今我朝正在厉兵秣马,欲再现两汉连通西域的伟业,那就必须保证‘羌中道’的安全畅通。故臣以为,若陛下与那松赞干布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可使吐蕃仰受天朝教化,褪除腥膻蛮昧,待我大唐天师西征突厥之时,后方定是高枕无忧……”
大殿之中,中书侍郎温彦博持笏而立,振振有辞地讲述他的观点,通篇洋洋洒洒,皆似高瞻远瞩。
吐蕃使团此次代表松赞干布入唐请婚,自是有备而来,当他们听说温彦博曾经力挺唐与吐蕃结盟,便一致认为这位大唐公卿是个不错的拉拢对象,于是抵达长安的第二天,禄东赞就派人携重礼前去拜访温彦博。
虽然温彦博谢绝收礼,却也从来使口中得知了吐蕃向大唐请求联姻的意愿。
作为隋代大儒“王孔子”王通的得意门生,温彦博的思想受恩师影响极深。
隋唐时期的儒家还没有宋明两朝的儒教道德伦理观,对和亲之策并有多大的抵触,反而还把华夷联姻看作重要的邦交手段。也正如他所言,这个时代的儒生普遍认为和亲可以缔结同盟,可以教化外民,可以稳定边疆等等……端的是好处多多。
所以,他这两天都在闷头琢磨唐蕃和亲之事,便是为了今时今日好向皇帝进言。
温彦博讲罢,还未等李渊有所表示,一名绯袍金带的文臣已出班并肩站在温彦博的身侧,温彦博抬眼瞥去,面色立时一沉。
此人正是温彦博在朝堂上的死对头——尚书右丞魏徵。
温魏二人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谦谦君子,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是非常随和,然而一听对方进言,总会站出来与之针锋相对,好似八字不合,彼此都看不顺眼。
待温彦博退回原位,魏徵便肃声奏道:“臣以为,温侍郎此言纯属误国之见!虽说吐谷浑王公大酋尽被安置于京畿,但目前西海四州尚有吐谷浑遗民六万余户,丁口不下十万,此外朝廷又将其设为人犯的主要流放地,可以说单凭当地的兵源便可满足守土御敌之需。
况且,甘松岭一役,吐蕃被我大唐将士打得落花流水,其主帅闻风领兵退避千里,可谓胆气尽丧,如今我大唐武力鼎盛,此等化外蛮夷哪还有敢再来犯境的勇气!
至于教化外邦一说则颇为可笑,西汉六次和亲匈奴,王昭君居塞外六十年,教化了几人?五胡荼毒华夏神州之时,最先纵马作乱的就是匈奴人!
或许朝堂上有人不通文史,对数百年前的事情缺乏了解,可诸位总没有忘记前朝的‘雁门之围’吧?难道前隋文、炀二帝待突厥启民可汗、始毕可汗父子不好么?结果突厥人一俟有机可乘就立即翻脸,当时前隋义成公主虽立下了一语解围之功,但她没有办法阻止始毕可汗袭击炀帝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见和亲的效果非常有限,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臣认为天家与吐蕃根本没有通婚的必要。”
魏徵语气凛然,话音铿锵有力,温彦博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苦苦思索如何还击之时,又有一人越众而出,提高嗓门道:“魏公的说法恐有不妥吧!”
群臣纷纷闻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竟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叫刘洎,字思道,出身南阳刘氏,此前长期在岭南道为官,由于政绩颇丰,半月前特诏入朝,升任门下省给事中一职。
李渊眉头一挑,“请道出你的理由。”
刘洎捧笏道:“和亲之策若真有魏公说的这般不堪,又岂会被历朝历代多次采用?臣以前任职的南康州,多有汉、夷、獠杂居,当地各族时而相互争斗,时而和平共处,但弱小的种落往往都会与最强的一方联姻以表归附之意。故臣以为,吐蕃此次遣使请婚,理当也是如此。”
音落,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纷乱嘈杂的议论声,有的人似乎还争执了起来。
李渊连忙出声制止:“诸位安静!安静!”随即环看殿中众人,郑重地道:“刘卿这‘以小见大’之论也有些道理,只不过……昨日朕召见吐蕃使节,他们虽表现谦卑,却只提出和亲,未曾有说过愿作我大唐的藩属。”
殿内沉寂片刻,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在臣看来,是否答应吐蕃人联姻,关键是要弄明白他们真正的动机是甚么。”
这是一员身穿紫袍,腰系玉带的老臣,约莫五旬年纪,生得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乃是“太原元谋功臣”之一,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
李渊一见老友发言,不由挂起了微笑,“依公之见,该当如何查清吐蕃请婚的动机呢?”
武士彟郑重地道:“那就要试出吐蕃赞普有多大的诚意,只是该如何去试,臣不敢妄言。”
武士彟这话说的高明,他只提出一个含糊的建议,具体办法让别人去想——如果方法对了,他自然能沾点光,如果方法错了,则与他无关。
“公真乃老滑头也!”
同样人老成精的李渊忍无可忍地笑骂了他一声,然后扭头看向御案旁一直保持安静的李曜,询问道:“明昭,你可有主意?”
其实李曜早已抱定了主意,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话说出来,便听得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吐蕃去年无端侵略白兰、党项等羌地羁縻州,形同藐视我大唐天威,他们献来的那点黄金珍宝实不足以谢罪……是以,父亲可传召吐蕃使节,就说他们的赞普只有亲至京师,才可为公主驸马,是真心臣服,甘为犬马,还是积蓄力量,伺机待发,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殿中众臣都蹙起了眉头。
与魏徵等人直接反对和亲不同,护国公主无疑是想给大唐的和亲之策定下一个苛刻的前提条件。
他们完全相信,面对如此不留情面的要求,那位吐蕃赞普只要还有一丝丝野心和尊严就绝不可能答应。
“陛下……”
情急之下,温彦博再次迈步出班,本来他还想说这种做法太过霸道,不符合王道思想,哪知李渊已断然道:“明昭之言深和朕意,就照此来办吧!”
第四百九十一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平康坊北街的吐蕃驿馆里,收到唐皇回音的禄东赞、赛乳恭顿、桑布扎三人围坐一堆,个个面沉似水。
“禄东赞纰论,那妖女着实可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赛乳恭顿心中烦躁不宁,抓起一杯冷饮咕咚咕咚灌入口中,然后重重放下,震得杯口水花四溅。
起初他得知前日陪同唐皇接见他们仨人的漂亮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公主之时,还忍不住多瞅了几眼,暗自惊叹对方驻颜有术,美如雪山神女临凡。
可李曜阻碍唐蕃两国和亲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再好的印象也荡然无存。
于是乎,“雪山神女”到了赛乳恭顿口中,就变成“那妖女”了。
禄东赞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幽幽地道:“我听说……李渊老儿对那妖女言听计从,恐怕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没有任何达成的可能了。”
桑布扎垂着双眸,平日里挂在项上的骨链已被他捏于手指之间,反反复复拨动着,不过他显然不是在念经,嘴里咯吱咯吱的,好像要咬碎自己的一口白牙。
屋内沉寂了半晌,忽然“咔吧”一声响,骨链在桑布扎的手中断裂开来,撒了一地的骨珠,桑布扎睁开眼睛,原本柔和的面相立时变得无比狰狞,“李氏父女没将赞普放在眼里,究其原因……就是我们吐蕃还不够强大!阴险狡诈的妖女,必须受到残酷的制裁!我发誓,如果有机会,我定要亲手将那妖女的舌、心、皮、宝瓶……”
“冷静!”
禄东赞急忙打断桑布扎戾气满满的起誓,扫视着两位副使,沉声道:“轻狂是愚者的表现,谨慎是智者的表现。愤怒于事无补,冲动只会让自己后悔。只有懂得运用智慧,才能满足你们的一腔热血。如今事已至此,既然我们难得来一趟长安,绝不能就这样回去。”
赛乳恭顿心中一动,故作疑惑地道:“纰论的意思是……”
禄东赞斩钉截铁地道:“我们满载而来,也该满载而归!”
“如何满载呢?赞普可不需要好看而无用的财宝啊!”桑布扎耐心拾起一颗颗落在地上的骨珠,说话的语气亦变得非常平和,与此前怒目金刚般的表现完全判若两人。
“办法当然是拖时间了,我们不能使赞普娶到唐朝的公主,至少也该得到一定有用之物来补偿,时间总是宝贵的,我们越晚离开长安,得到的就越多。”
禄东赞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灰暗的天空,长身而起:“现在时辰已晚,我们各自回房好生休息,明早一起去见那李渊老儿。”
……
……
“知了~~~知了~~~”
“阿姊,那些吐蕃使节何时才会离开呢?”
“知了~~~知了~~~”
“阿姊,父亲应该不会同意和亲吧?”
“知了~~~知了~~~”
东宫的一座凉亭内,云阳县主兰韶英靠坐在一根亭柱旁,双目紧闭似已睡着。而在亭子的中央,李曜与永宁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下着围棋,另有两个宫装少女分别跪坐在棋盘的左右两侧,一边轻轻摇着纨扇,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跟那林间的此起彼伏的蝉鸣相互交织,聒噪个不停。
这两个宫装少女都是李曜这具身子的便宜妹妹。
一个是永嘉公主,杏眼桃腮,娥眉如黛,腰如约素,看着非常明艳妩媚,只可惜平日有些骄横放纵,如今已是二八之龄,却仍未婚配。
另一个刚到豆蔻年纪,名叫李澄霞,三岁得封淮南公主,其姿容虽不及永嘉公主,但毕竟有着李渊妃嫔的基因,生得五官乖巧,肌肤赛雪,也称得上是个俏丽佳人。
李曜耳根没得清静,而且她的心思也没在棋局上,很快就被永宁郡主赢下一局,淮南公主见李曜投子认输,忙不迭地帮着收拾棋子,永嘉公主则摇晃着李曜的胳膊,娇嗔道:“阿姊怎么不理人家呢?这些吐蕃人一日不走,妹妹心里就慌得紧。”
自打吐蕃使节入唐请婚的消息传来,永嘉公主就有些寝食难安。
因为,当前李渊一共有十九个女儿,其中七个已为人妇,两个出了家,四个定了亲,四个十岁未满,只有她和淮南公主还具备着和亲资格。
李曜朝永嘉公主翻了个眼皮儿,没好气地道:“慌个甚,要去当和亲公主的也该是出身旁支的宗室女,哪轮得到你们两个正牌公主,更何况两国会不会和亲都不一定呢!”
“多谢阿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永嘉公主笑靥如花地给李曜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厢淮南公主也声音甜甜地道:“谢谢姊姊指点。”
李曜浅笑:“二位妹妹客气。”
这时,永宁郡主斟酌着开口道:“说起来……任谁都能看出,姑母所提建议有羞辱外邦国君之嫌,目的就是想让吐蕃使节知难而退,谁知他们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借着由头赖在京师不走了,玄音觉得这些吐蕃人很可能会有甚么动作,姑母应该派人多多盯着他们才是。”
李曜轻轻点头:“这是当然。”
事实上,“丽竞门”早已采取了行动。
昨日朝会一结束,李渊就派鸿胪丞刘善因将廷议的结果告知了吐蕃使团,可禄东赞等人听到等同赞普入唐为质的和亲条件,非但没有愤然离去,反而还入宫向李渊表示他们愿意立即派人回吐蕃传信,如果赞普松赞干布同意,他们这些使臣自然也不敢反对,只是请求皇帝在得到赞普的答复之前,多给吐蕃使团一些自由走动的权利,以便能让他们好好领略大唐帝都的风土人情。
俗语云:“事出反常必有妖”。
禄东赞等人这种不和常理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并没有把两国和亲当成此行的唯一目的。
李渊为彰显天朝上国的开放胸襟,自是满口答应下来,不过这位老皇帝心中也是明亮的,禄东赞等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双方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曜。
有鉴于此,李曜岂能对吐蕃使节们的活动放松警惕?
炎炎夏日,断续蝉声催人眠。李曜掩嘴打了个哈欠,满脸困倦地对永宁郡主说道:“我乏了,你和两位小姑母对弈吧,反正她俩闲得很。”
说罢,李曜往那凉席上一躺,就手枕玉颊,打起了盹……
第四百九十二章 求知若渴
李曜午眠正酣,忽觉有脚步声传入耳中,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几乎同时清醒过来的兰韶英快步走出亭外,小声问道:“何事?”
“回县主的话,吐蕃使团正使禄东赞及副使桑布扎求见护国公主。”
前来通传的人是显德殿监事叶宏文,他话音刚落,那厢李曜已坐起身子,冲着他吩咐道:“小文子,带他们去偏殿候着,我先换身衣裳。”
“喏!”
待得叶宏文告退,李曜打了个响指,数名女侍卫突然从林间钻出,顿时把正在下棋的淮南公主和观棋的永嘉公主都吓了一跳。
以李曜如今的地位,最起码符合公主身份的排场还是免不了的,女侍卫们不一会儿就为她布置出来一个临时的更衣场所。
李曜迈进锦障之中,取下鸾钗,散开云髻,熟练地绾好一个道髻,随即脱去单薄的夏衣,从女典军刘季瑶手中接过一套冠服,不多时就变成了穿得严严实实的女道士。
李曜在兰韶英、刘季瑶的陪同下,匆匆赶回显德殿偏殿,禄东赞和桑布扎见她们走进门来,连忙起身抚胸行礼,李曜拱手还礼,微笑着用吐蕃语说道:“纰论、悉南纰波请坐下谈。”
桑布扎完全没有料到李曜会说吐蕃话,清秀的面庞上满是愕然之色,而禄东赞只是微微一怔,神情瞬即又恢复如常。
宾主各自入座,兰韶英和刘季瑶分别侍坐李曜左右,禄东赞目光在李曜和兰韶英的脸上来回扫了两眼,然后看着兰韶英,问道:“敢问这位贵女名号如何称呼?”
“吾本姓兰,幸蒙圣眷,得封云阳县主,被赐为李姓。”
兰韶英已经三十有二,在这个时代,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子都抱孙子了。
得益于李曜不惜代价调制出来的养颜护肤用品,兰韶英肌肤水嫩,粉靥如花,美丽得仍然让人难辨芳龄,此刻瞧来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如果再经一番易容,定然又会摇身变成李曜的少女模样。
“原来是云阳县主,失敬失敬。”
禄东赞欠身一礼,啧啧叹道:“护国公主与云阳县主美若并蒂莲花,真教人赏心悦目啊!”
禄东赞假装色眯眯地盯着兰韶英,通晓历史的李曜知道他的底细,岂容对方在自己面前卖弄藏拙的伎俩,忙把话头引入正题:“二位贵使登门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贵主名誉齐天,我等仰慕已久,素闻贵主是世间罕有的智者,几近无所不知,今日特来拜见贵主,只为讨教一些事情,还望贵主不吝赐教。”
禄东赞向正襟危坐的桑布扎递去一个眼色,桑布扎离席而起,俯首躬身,恭敬地将一个卷轴举过头顶,双手捧至李曜面前。
“这是……”李曜纳罕。
“这是我特别为贵主准备的薄礼,请贵主笑纳。”桑布扎头也不抬地保持着九十度的躬身姿势。
李曜也不是个客气的主儿,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桑布扎递来的卷轴,然后将之徐徐展开,竟是一幅唐卡风格的《大唐公主猎归图》。
兰韶英斜眼一瞥,不禁惊疑道:“噫……这人物、这排场怎么恁地眼熟?”
“其中一人看着有些像我呢。”
刘季瑶探身看去,也忍不住小声地点评了一句。
李曜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心中微微有些讶然。
她已经完成认出来了,这就是上旬休沐日她领着女伴兰韶英,还有两个便宜儿子、鱼玄微等几名弟子以及刘季瑶、宋君明等一班男女侍卫经过兴道坊时的场景。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曜的审美感官深受后世写实画风的影响,相比古人所谓“笔简而意足”、讲究“神韵”的画法,她当然更喜欢接近人物原貌的画像。
不过,她也不得不佩服画作者桑布扎超强的记忆力与精湛的画技:全画底色浓重,笔墨色彩鲜艳而不失典雅,画中人物表情乐观自信,动作惟妙惟肖,整幅画卷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生活风貌,观之令人精神一振。
观赏完毕,李曜呵呵笑道:“贵使将本公主画得这般英姿不凡,实在让本公主有些汗颜呀!”
桑布扎见李曜收下他的画作,这才直起身子退回自己的座位,用认真的语气说道:“贵主过谦了!该画仅能展现贵主十之一二的风姿气度,贵主没有嫌弃画风粗鄙,已是我最大的荣幸!”
“画卷虽轻,然诚意十足,二位贵使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曜明知对方在阿谀奉承,这种恭维话还是令她颇为受用。
禄东赞神色郑重地道:“我们吐蕃人世居蛮荒,蒙昧未开,不知天大地大,否则也不会做出不自量力之举,以致遭受大唐的严厉惩罚,如今我等领略到大唐风华,可谓是求知若渴。”
年轻气盛的桑布扎忍不住接口道:“所以,我们赞普想要和大唐通婚,不仅是希望两国和平相处,还有对先进的文化和高明的技艺的向往。”
待二人一唱一和地表达完意愿,李曜淡然笑道:“通婚不是维系和平的唯一方式,获取知识的途径亦不止一条。”
她说着,忽然抬手拍了拍巴掌,一群明显早已做好准备的宦官宫女从偏殿正门鱼贯而入,迅速摆下五张案几,并在案上布置好食具与吃食,然后又从偏殿侧门鱼贯而出。
唐朝的权贵们总是不分时间设下酒席款待宾客,的李曜自然也无法免俗。
李曜兀自斟满酒,含笑举杯道:“我们边吃边谈,请!”
“干!”
此时的佛教还没有传入吐蕃,也就没有后世藏地“弹酒三次”和“三口一杯”的酒文化习俗,二位吐蕃使节都是酒到杯干,尽显雪域男儿的豪爽风采。
禄东赞喝到最爱的青稞酒,不由舒服地咂了咂嘴,再看看案上吃了小半辈子的糌粑、烤得外焦里嫩的牛羊肉,爽声笑道:“贵主刚才说出那么标准的吐蕃语,又如此了解我们吐蕃人的饮食习惯,若非事先知道贵主乃大唐公主,只怕我等都把贵主当作来自雪域高原的人啦。”
而桑布扎显然对几样菜蔬果品更感兴趣,直接伸手从汤盆里捞出一块汁水淋漓的梨肉就塞进口中,眼角都好似有晶莹的泪花儿泛了出来。
品味许久,这位吐蕃少年才发出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慨:“大唐之物博,与知识一样令人向往。”
李曜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若吐蕃愿意与我大唐合作,同心协力修建一条连接两国的康庄大道,你们不但会经常吃到我大唐的蔬菜瓜果,而且还可学得种植之法,彼时诸如这般美味水果的种子也能在吐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