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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三章 驿馆密谈

    欢饮谈笑间,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

    李曜毕竟是公主,招待男宾,自然不能将飨宴办成了晚宴,两位满身酒气的吐蕃使者在显德殿卫士们的护送下,摇摇晃晃地登上了马车。

    桑布扎少年心性,向来爱憎分明,此前他对护国公主是完全没有好感的,即使表现出恭谨的样子,那也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忍气吞声,可显德殿中这顿酒食,让他吃得痛快极了,甫一进车厢,这位吐蕃少年就撑不住了,往那坐席上一倒,立马打起了呼噜。

    而禄东赞面对美酒佳肴的诱惑,到底是保留了几分清醒,他默默地从腰囊里取出一支银瓶,往手心里倒了两颗乌黑的药丸。这是产自吐蕃东南部铁桥城一带的贵重药品,主要由诃黎勒、丁香、草豆蔻、石榴子等植物药材制成,可用来医治胸腹胀满和消化不良,并且还有不错的醒酒效果。

    药丸是用蜂蜜粘合而成,入口即化,禄东赞兀自吞服了一颗,又将另一颗药丸塞进了桑布扎的嘴里,然后掀开车厢的窗帷,一面吹着车马行驶生出的习习凉风,一面仔细揣摩护国公主对他们二人所讲的话。

    对于护国公主提出的建议,禄东赞是大为动心的,作为两次出使唐朝的吐蕃重臣,恐怕在整个雪域高原上,都没有人比禄东赞更能明白修建一条唐蕃大道的价值。

    只不过,护国公主说是修建一条道路,却提出了两种方案。

    第一种名曰“唐蕃东道”,路线起于松州甘松岭,沿玛积雪山南麓向西,最终抵达柏海东畔。

    第二种名曰“唐蕃北道”,路线起于陇右鄯州城,沿湟水南岸往西,至西海东岸再折向西南一路修建到乌海,并在终点营建一座专门用于交易物产的商镇。

    其中唐蕃东道最易修建,因为此时吐蕃已在柏海附近筑成了一座名为“多玛”的石城,只是路段必须通过党项与白兰羌的部分领地,让禄东赞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因为让其发过路财事小,被其扼住经济命脉事大,所以他并不大希望这两个墙头草从中得利。

    而第二种方案的路段全在唐朝的领地范围,看似由唐朝一揽子包干,可实际上吐蕃需要在本土另建一条新路才能让其真正发挥出连通长安与逻些的作用。对于技术非常落后的吐蕃来说,在复杂多样的地形上选建一条道路远比营造城池更加劳民伤财。

    在禄东赞看来,两种方案既具有可行性,又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只要有护国公主的支持,这些问题似乎也并不难解决。

    “吁——!”

    车夫勒住缰绳,拱厢马车缓缓停在驿馆的门前,赛乳恭顿带着几名吐蕃人立即围拢上来,一见禄东赞扶着神志不清的桑布扎走出车厢,不由纳罕道:“你们喝酒了?”

    禄东赞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对方进去再谈,然后将桑布扎交给使团护卫,与赛乳恭顿一前一后地走进正使居室。

    赛乳恭顿随手关上房门,禄东赞亦点燃铜灯,待彼此据案坐下,赛乳恭顿开口问道:“纰论此去拜访护国公主,除了吃菜饮酒,可有其他收获?”

    禄东赞道:“护国公主虽绝口不提和亲之事,却提出了一条两国互惠的法子。”

    “什么法子?”

    这些日子,赛乳恭顿在长安打听到了许多关于护国公主的事迹,听禄东赞这么一说,简直好奇极了。

    “修路!”

    禄东赞把今天护国公主跟他和桑布扎二人的谈话内容对赛乳恭顿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赛乳恭顿听罢,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疑窦,皱眉问道:“我感觉这护国公主心计颇深,会不会有诈?”

    禄东赞不由捋着胡髭沉吟起来。

    其实,他心里也隐隐觉得修建唐蕃大道有些不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便利的交通,不仅能够降低运输的效率和成本,进而促进两国的贸易发展和文化交流,还能提高军队在相关区域的通行速度……思及此处,禄东赞微微一怔,如果未来吐蕃与唐军发生冲突,会不会因此吃亏?

    但他又稍一转念便释然了。

    大唐经济繁荣,工商发达,国势兴盛,军事强大,北灭东突厥得河套,西平吐谷浑占河湟,已将世间水草最肥美的牧场尽收囊中。而吐蕃地处雪域高原,空气稀薄,气候严酷,境内不生稻粟,只有少数地区能够耕种青稞、荞麦等抗寒作物,并且产量还非常低下。

    有鉴于此,恐怕将来再热爱开疆拓土的唐朝皇帝也不会对他们吐蕃人的地盘产生什么兴趣。

    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曜还在宴饮时毫不隐晦地对他讲出了大唐朝廷未来的战略意图。

    禄东赞思考了半晌,才语气笃定地回应道:“你多虑了,护国公主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她说大唐有意攻伐西突厥人,而那西突厥盘踞西域,亦是军力强大,我想此二方相争,应该不会在短期内分出胜负;再者,西域万里疆土,种落众多,唐朝击败突厥人之后,至少也需要耗费数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可彻底消化。”

    赛乳恭顿了然道:“我算明白唐朝为何要与羊同人交好,又想同我们连接交通了……其目的就是保证他们在征服西域之前,河湟一带不会受到我们的威胁。”

    “没错!”

    禄东赞颔首道:“那护国公主对我们吐蕃了解颇深,仿佛能一眼洞穿我等的心思,所以受她影响,唐皇不愿和亲,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况且……”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雪域跟中原相比,只有逻些城到波窝城之间的石路稍微像点样子,其他地方简直不敢恭维,如果想让吐蕃更好地从唐蕃互市中获益,就必须扩建道路以加强诸城的联系。”

    赛乳恭顿轻轻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正好给那些卑贱的奴隶们找点事做,只是修路极耗人力,我有些担心各大氏族舍不得出工。”

    禄东赞微微一笑:“甘松岭之败,说明我们吐蕃以现在的实力去招惹唐朝显然极不明智,但若南征六诏、磨些,还是轻而易举的。”

    赛乳恭顿听得“甘松岭”三字,忍不住老脸一红,忙干笑着附和了一句:“真是……好主意。”

    禄东赞沉下声音,缓缓补充道:“只要吞并了那些南蛮部落,修路的劳力自然就绰绰有余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换个方向

    数日之后,禄东赞受邀参与廷议,甫一开场,他便按照李曜与他的事先约定,提出了构建两国交通的“设想”。

    李渊听罢,环看满朝文武:“诸卿以为如何?”

    端坐御案旁的李曜朝站在文官前列的吏部侍郎马周递去一个眼色,马周会意,立刻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认为此议可行。”

    李渊捋须道:“还请马侍郎说说理由。”

    马周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笏板,抑扬顿挫地道:“昔汉武帝采纳赵充国屯田之策,不只是垦田种桑,还铺就旱道连通东西南北,并沿途设置驿站,遂使千里荒壁变作繁华沃土,而今本朝近年所得西海四州,皆为苦寒之地,仅靠减免税赋与流放人犯,恐怕百年亦难以达成与之相关的实边方略,朝廷理当设法使当地迅速富庶起来,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开辟商道与建立边市,因为只有如此,本朝雄风才可远迈汉世!”

    马周讲得有理有据,且措辞颇为打动人心,朝臣们交头接耳一番过后,纷纷进言表示赞同吐蕃使者的提议,皆道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连禄东赞也趁机出言附和,把唐蕃大道未来的“钱景”描绘得天花乱坠。

    待马周、禄东赞等人退回行列,李渊看向兵部侍郎柳逖:“柳卿,最新的《西南地域图》制作得如何了?”

    柳逖答道:“回禀陛下,臣已于近日完成了初稿。”

    “初稿也行,先呈上朝堂看看吧。”

    “喏。”

    李渊命令柳逖去兵部职方司取来了一份舆图,当所谓的《西南地域图》完全展示在众人的面前,禄东赞瞳孔登时一缩,满脸尽是无法掩藏的惊愕之色:但见这张舆图不仅包括唐朝的西部及西南部边疆地区,竟然还涵盖了吐蕃的大半领地,上面的河流湖泊、高原山脉、城堡关隘等位置与轮廓无一不准。

    要知道禄东赞进献给唐朝的《吐蕃地域图》可是错误百出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种刻意误导对方之举非但毫无作用,反倒成了自取其辱。

    李渊瞥见禄东赞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强忍着笑意说道:“明昭,在这朝堂之上,最懂水文地理者非你莫属,此路该如何修建,能否为吾等细说端详?”

    “儿谨遵圣意。”

    李曜起身走到舆图旁,为众人讲解预设路线及其相关的自然环境与地形地貌,说到吐蕃境内之时,直把禄东赞听得瞠目结舌,就是李曜说自己去过逻些城,他都不会有半点怀疑。

    李曜解说完毕,杏眼微微一弯,眸光转向禄东赞,明知故问:“我认为连通唐蕃,其实可以同时修建东、北两道,不知贵使意下如何?”

    禄东赞不禁暗道这护国公主说话做事果然都是有的放矢,此刻他听得李曜这么一说,便彻底明白当初对方提出两种修路方案,根本不是给他做选择的。

    禄东赞念头转了几转,假装有些为难:“贵主,两路同期开建,会不会太麻烦了?”

    李曜暗自好笑,这禄东赞竟在她面前装傻充愣,她要是猜不出禄东赞心中的意向,就真的枉活两世了,遂轻轻一摇头,不紧不慢地道:“此二路分属陇右、剑南,全程互无交集,况且你两番来使,想必对河湟一带通行之艰,已定然有了深刻体念,然而西海四州百业待兴,人丁稀薄,北道工程少说也要消耗十余年的光景,而东道的建设则明显快捷得多,诸羌部落与蜀地来往数百年,只需将高山深谷间的栈道稍加延长扩建,即可连通唐蕃两国。”

    禄东赞略一沉吟,担忧地问道:“可是党项、白兰等部与我们吐蕃有些嫌隙,万一有人作乱,节外生枝又该如何是好?”

    李曜呵呵一笑,用玉如意在舆图上比划着说道:“不瞒贵使,为了防范盗匪剪径,本朝年内便会在积石山南、金川、弱水等地兴建三十六座驿站,十八座戍堡,六座守捉城,何况于诸羌而言,引发争端,阻碍道路畅通,无异于自断财路,贵使大可不必担心。”

    禄东赞不禁有些心虚,去年吐蕃劫走了党项诸部大量的财产和人口,甚至连他自己家中也有不少女奴是来自党项部落,难道都要退回去不成?

    李曜瞧见禄东赞神情变化,眸光微微一闪,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该放则放,该还则还,吐蕃若能与诸羌冰释前嫌,和睦相处,将来财源定如细水长流,获利之丰绝非劫掠一时所得可比。”

    李渊适时地补充道:“朕听闻党项人特别记仇,如果你们拿出和解的诚意,党项人依然不肯罢休,本朝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禄东赞闻言,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连忙跪拜道:“陛下英明,下官定当说服赞普,使吐蕃与诸羌世代友好,携手共存,定不负陛下一片良苦用心!”

    李渊与李曜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好似一对狡黠的狐狸……

    ……

    ……

    两个月后,李渊终于等来了松赞干布的答复。

    面对唐朝恶意满满的和亲条件,少年赞普立马断绝了求娶大唐公主的心思,委婉地表示自己无法亲至长安做老皇帝的上门女婿。

    任务一结束,禄东赞、桑布扎、赛乳恭顿等一行人便拿着李渊写给松赞干布的国书,踏上了返回吐蕃的旅程。

    此次访唐,他们虽然没能达成原来的使命,但由于滞留长安时日颇长,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收获。期间他们不仅购得各种手工、农业、医疗等方面的器具,还得护国公主指点,搜罗了一些适合吐蕃部分地区种植的蔬菜果树种子。

    不过,正使禄东赞的心头还是有些略感遗憾,因为他们依旧无法从大唐带走一个人口。在唐朝廷极其严密的监视下,别说绑架和诱拐那些懂手艺的人,就连长安城里最见利忘义的奴隶贩子也不敢与他们接触。

    “吐蕃生产技术的发展,真是道路阻且长啊!”

    禄东赞暗自嗟叹,聪明的吐蕃少年桑布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途间他忽然灵机一动,朝身后的长安城指了指,对禄东赞说道:“纰论,既然此路不通,要不换个方向,如何?”

    禄东赞奇道:“哦……你有何高见?”

    桑布扎伸出三根手指,认真答道:“泥婆罗、笈多,还有那个戒日国,我亲自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李渊大寿

    武德十八年,十一月廿四。小雪初霁,冬日暖阳淡洒九重宫阙。

    今天是大唐天子的七十寿辰,大兴宫张灯结彩,雅乐悠扬,宫伎翩翩起舞,百戏接连上演,殿内一片欢歌笑语。

    李渊高坐龙榻,手捧金樽与身边左右一子一女相继碰杯,随后面朝底下众人高声道:“诸位,同饮!”

    “谢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在山呼海啸般的祝福声中,李渊饮尽樽中酒,转眸看向左侧,轻声说道:“二郎,眼下我大唐之状况,你满意否?”

    此番寿宴隆重非常,除京中文武百官、藩邦来使以外,居于关中的李唐宗亲也尽皆在席,自然少不了硕果仅存的嫡皇子李世民。

    李世民欠身答道:“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父亲当为一代明君,身在盛世,儿愿为太平王,尽享天伦之乐。”

    说话间,李世民的眼角余光不觉瞟向了坐在御案另一侧的女子,心中满是酸苦。

    他的这位好阿姊年长他两岁有余,算来已是四旬之人,却青春常驻,容貌身段仍似娇嫩少女,再加上脱离凡俗的风华与久居上位所累积的气势,当真是光彩照人,冠绝天下。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观音婢。

    当年那豆蔻年华便嫁给他的娇妻,如今饱受病痛折磨,已变得容颜憔悴,肌肤晦暗,再也不复往昔**端丽的模样。

    虽然李世民的妾室当中不乏清艳妩媚的佳丽,但他最爱的人一直都是最先陪伴自己的正妃。

    每次看到爱妻艰难地与病魔进行抗争,李世民就会感觉心中一阵绞痛,同时也会忍不住萌生向三姊求助的念头,可他又总会思及两人的恩恩怨怨,最终还是拉不下脸面,开不了这个口。

    知子莫若父,李世民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自然没能逃过老皇帝的眼睛,李渊见李世民说话时眉间似有忧色,不由想起一事,遂问李世民:“吾媳的病情可有好转?”

    李世民闻言,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不瞒父亲,近来天气愈发寒冷,观音婢气疾渐重,虽有太医署诊治与医女照料,但迄今仍卧床不起,儿为之甚感忧虑。”

    李渊轻轻皱眉,对坐在御案右侧的嫡女说道:“明昭,不如你抽空儿到二郎那里走一趟吧。”

    “好,我明日就去。”

    李曜没有半分犹豫,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李渊很满意女儿的态度,顿时心中一宽,和蔼地道:“那便有劳明昭费心了。”

    李世民大为欣喜,不由连连表示感谢父姐无私的关怀。

    其实李曜听见长孙氏病重,也是暗自唏嘘不已。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但某些人的部分命运似乎依旧在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行。

    李曜相信,如果这个时空没有自己的出现,李世民发动的武装政变就不会失败,而长孙氏也定然能成为一代贤后,只可惜斗争无关善恶,她李曜与李世民彼此排斥……至少,目前两姐弟之间的矛盾仍是无法调和的。

    不过李曜也看得出来,长孙氏在李世民的心中,明显占有极重的地位。

    “若能缓解长孙氏的病情,多少会缓和一下姐弟之间的关系吧?”

    李曜想到这儿,正打算对李世民再讲几句宽慰话,席间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请允许下臣为寿宴助兴,登场献舞一曲!”

    李曜抬眼望去,立刻认出了此人。

    这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高鼻深目,发须微卷,身穿大唐制式的绯色官袍,腰间系着十一銙的金带,却头戴皮绒锦帽,一副不胡不汉的形象,正是刚被皇帝封了官的西突厥使节欲谷设。

    李渊看清说话之人的面孔,当即颔首:“朕准了!”

    欲谷设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站定,随着羯鼓声响起,但见他张开双臂,左腿提膝,以右脚为轴,身体立时旋转如飞。

    此番欲谷设奉命入朝,除了给李渊祝寿之外,还代表咥利失可汗上书请求两国联姻,结果老皇帝以吐蕃赞普为例,表示大唐暂无和亲之策,但会依制另行封赏。

    为了便于唐朝西进战略的顺利实施,皇帝与群臣经过一通仔细研究,以汉魏时期为参照,为番邦首领和贵族们设定了一套勋封和赠官制度,而欲谷设得赐正四品怀化中朗将,在西突厥的一众上层人物当中,其品秩仅次于被唐廷遥封为归德将军的沙钵罗咥利失可汗。

    欲谷设乃东突厥始毕可汗第五子,东突厥灭亡后,他率部西迁,先后依附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咄陆可汗、咥利失可汗,可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经历了这么多动荡与磨难,如今的欲谷设已非吴下阿蒙,他来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自己的三哥——前东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咄苾在大唐受到的待遇还是非常优渥的,宅邸与郡王级别看齐,美女、宝马、金银、绢帛等赏赐从来没有断过,此外还有御医定期登门造访,美其名曰“体检”。

    当然了,性情孤傲的他也没有被人逼着当众跳舞……总而言之,他的软禁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但要说这位东突厥的末代可汗就此丧失志气也是不可能的,欲谷设将这些年自己和步利设在西突厥的经历对兄长一一道了出来,咄苾听完五弟所讲的西突厥现状,顿觉两个弟弟的处境都有些不妙,他认为咥利失可汗让欲谷设使唐请婚的动机肯定不纯,欲谷设连忙请教,咄苾解释说:“你三哥我虽身在长安,终日锦衣玉食,一颗心却仍系在草原之上,刚才听你这般一说,那咥利失明显不怎么服众,所以这小子才决定向李渊请婚,但为何他不用亲信重臣而是派你来呢?因为和亲一旦成功,他就有了当世最强大的靠山,如果和亲失败,他也可以此为由立即拿你来立威。不过他怎么做都没什么用了……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关注着唐廷的动向消息,根据种种迹象来看,那老皇帝似乎有意对西域用兵,你和你四哥都要早做打算!”

    欲谷设的舞技算不得特别赏心悦目,但他卖力的表现还是赢得了阵阵掌声,李曜听着充满西域风情的欢快音乐,手指在案上轻轻打着节拍,含笑问向李渊:“父亲以为此人如何?”

    李渊脸上露出老狐狸般的微笑:“如你所言,的确有大用。”

    毫无疑问,欲谷设与阿史那咄苾面谈的内容都没有逃过这对李氏父女的耳朵,一旁的李世民听了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开疆拓土,世民真心羡慕三姊啊!”

    李曜看着李世民,双眸慢慢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莫非二郎又不想作太平王了?”

    李世民登时面色一窘:“世民不是这个意思……”

    李渊捋须轻声道:“二郎不必紧张,若西征的时机到来,为父决定任命明昭为帅,而你便是她的副手。”

第四百九十六章 求存之道

    副手?!

    李世民不觉浑身一震,旋即瞥向李曜,满脸的错愕。

    李曜冲着李世民笑盈盈地拱了拱手:“明昭在此恭喜二郎了。”

    李世民虽心中惊疑不定,但他的脸上还是恰如其分地露出了欢喜之色,忙不迭地转过身子,叉手齐额,垂首向李渊跪拜:“世民愿将功赎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渊神情黯了黯,轻轻叹息一声,伸手将儿子扶起。

    李世民再抬头已是一副感激涕零状,就见他上前提壶为父亲斟酒,然后也给自己的杯中倒满了殷红的酒液:“世民愿以此葡萄美酒一杯,一谢父亲洪恩,二敬明昭高义,请!”

    李曜优雅地端起镶银玉盏,一双杏眸已经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掩袖与李渊、李世民互相敬了一杯酒,缓缓放下见底的玉盏,含笑道:“二郎若有疑问,但说无妨。”

    李世民被她说中了心思,又瞧见李渊神情平静,也不作忸怩,当即直言不讳地问向李曜:“朝中不乏名帅,为何会突然起用世民?”

    李曜不疾不徐地道:“卫国公年老体衰,恐难以承受万里征战之苦,而英国公镇守燕云,令回纥、薛延陀诸部无不顺服,任城王经略灵夏,迁置吐谷浑遗民,做得井井有条,此二人皆不可轻易调动;燕郡王久疏战阵且爱好游宴,吾观其人似已安于享乐,河间王同样沉迷酒色,亦难当此远征重任。”

    李世民望向坐在席间观舞的柴绍,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么……他呢?”

    李曜顺着李世民的视线看去,不禁淡然一笑:“不瞒二郎,此番西征,我欲兵分两路,正好打算将其中一路偏师交由柴嗣昌统率,故当今可为我军副帅者,唯有世民尔。”

    李世民听罢将信将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是他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遂不再多问,斟酒举杯,向父姊再次表示感谢。

    三人酒到杯干,又对饮了一番后,那厢欲谷设舞蹈跳罢,李渊率先抚掌叫好,顿时引爆全场雷鸣般的喝彩声,久久不息……

    ……

    ……

    翌日,弥漫长安的晨雾尚未散去,刚下早朝的李曜在众侍卫的护卫下,乘坐厌瞿车出城前往位于郊外的宏义宫。

    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在宏义宫的东门外缓缓停住,李曜走出车厢,双足刚刚触地,一名中年武官便立即领着几名卫士迎上前来:“左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赵文彦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随意地虚扶了一下,然后给赵文彦递去一个眼神,赵文彦心领神会,对身边一个身穿青色襕袍的人说道:“你速速进去通知郡王,莫要让贵主久等。”

    “喏!”

    待那人走远,李曜用下巴指了指大门内渐渐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压低声音问赵文彦:“他是谁?”

    “右监门卫校尉,丰州九原人吕景礼。”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禁不住暗自好笑。

    不愧是你,还真是壮心不已呢!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无需再问,她也知道这位吕校尉是李世民新近招纳的人,而且还是出身边州的军事贵族子弟。

    没等多久,李世民从宫中走了出来,与李曜简单见了个礼,便急急领着对方来到长孙氏的寝殿。

    推开幛子门,便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扑鼻而来,长孙氏的病榻旁立着几名女子,见到李曜进来,俱都现出紧张而期待的复杂神色。

    “明昭……好久未见到你了……”

    长孙氏在随侍她多年的菁娘搀扶下,艰难地坐起形如枯槁的身子,声音细如蚊吟,其他几名女子不敢怠慢,亦纷纷作势参拜。

    “诸位莫要多礼。”

    李曜连忙制止,然后来到榻边坐下,让长孙氏重新躺好,随后问向负责护理长孙氏的女医:“王妃近况如何?”

    女医恭谨地答道:“饮食勉强正常,但近来心悸日趋频繁,且多发于夜间,因此王妃睡眠不足,奴婢遵照太医的指示,给王妃服用安神汤,可惜效果甚微。”

    一个心疾患者若能吃得下东西,就证明还有挽救的余地,李曜听罢挽起长孙氏的袖子,将三根玉指轻柔地搭在对方瘦削的手腕上开始把脉。

    过了一刻时间,李曜刚收回手,一名少女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姑母,我阿娘这病能好么?”

    这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长得俏丽可人,容貌与长孙氏高度相似,一双大而清澈的眸子里溢满了焦虑。

    李曜认出少女是李世民与长孙氏最宠爱的嫡长女李丽质,对她点了点头:“日子拖得久了些,但尚未病入膏肓。”

    房内众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李曜根据长孙氏的病情,让菁娘找来笔纸,开了一个药方,然后交给女医下去安排,又对众人道:“问诊可能会涉及王妃私密,你们暂且都出去吧。”

    李世民看了眼病榻上的妻子,领着其他家人推门而出,房内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曜与长孙氏二人。

    借着一缕从窗棂透过来的阳光,长孙氏将李曜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半晌,暗黄的眼珠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忍不住感慨万千:“这都多少年了……三姊依旧美丽如初,真真羡煞世间女子,不知妾身现在向三姊学习仙术,是否还来得及呀?”

    李曜见她一脸病容,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半开玩笑地讲话,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敬意来,单凭这份苦中作乐的精神,就能甩这个时代的寻常妇人好几条街。

    只不过,长孙氏眉宇间一闪即逝的苦色,还是被她看在了眼里。

    李曜握住长孙氏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哪有甚么仙术,世人皆道我修行有成,说实话……到得如今,我也丝毫不知其缘故。”

    长孙氏挑起了眉头:“可是……三姊所制的那些养颜护肤的药膏……均有神奇之效,莫非都只是凡俗之物制成?”

    “没错。”

    李曜无奈地点了点头,很多女人都喜欢找她谈这个话题,简直令她不胜其烦,没想到聪慧过人的长孙氏也无法免俗。

    长孙氏失望地收回了好奇心,咬了咬唇,改口问道:“三姊心中还恨二郎么?”

    李曜暗道对方终于说到了正事,她的回答不加任何掩饰:“至少现在,二郎还没有让我找到原谅他的理由,想必你也心知肚明吧?”

    长孙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有苦笑。

    沉寂半晌,长孙氏才幽幽地道:“三姊将来打算如何安置二郎?”

    李曜倒也干脆:“安分守已,乃二郎唯一求存之道,若他问起,你便如此转告即可!”

第四百九十七章 花落谁家

    李曜的话语,通俗易懂,也很冰冷无情。长孙氏默然垂首,两颗晶莹泪珠缓缓从凹陷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你这疾症之所以会如此严重,乃三分先天,七分后天,不仅要忌寒忌热,更应忌苦思焦虑,否则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无用……”

    看着泪眼涟涟的长孙氏,李曜的声音非常平静,心中甚至毫无波动,也不管长孙氏有没有在听,叮嘱完调养事项,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此时房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男女老少,李世民一见李曜推门出来,连忙过来询问妻子病因背后的实情,李曜对他简单相告了一番,忽然听见李丽质在人群里说话的声音:“三姑母有妙手回春之能,大兄这脚疾应该找她诊治一番,没准儿很快就医好了。”

    李曜转眸看去,就见李丽质正拽着一个少年的袍袖,那少年细眉凤眼,身材修长,非常肖似李世民。

    少年与李曜视线一碰,眼里登时闪过一丝怨恨与畏惧相交的复杂光芒,似要转身离去,却被李世民开口叫住:“承乾,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拜见姑母。”

    乍然听到父亲的话,刚背过身去的李承乾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只得一瘸一拐地领着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上前给李曜行礼:“侄儿见过姑母。”

    “你就是雉奴吧?长得可真俊,粉雕玉琢似的……”

    李曜挂起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去摸其中年纪最小男孩的头顶,没想到这孩子竟面露怯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让她的手落了空。

    李曜尴尬地收回了手,一旁的李世民脸上也不由白了几分,连忙救场:“这孩子怕生,还请明昭见谅。”

    李曜不着痕迹地眸光一扫,发觉李世民这三个儿子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和敌意,心中不禁了然。

    数年的软禁生活,未能磨掉李世民的心志,而他的负面情绪和思想显然还是影响到了绝大多数的家眷子女。

    不过,李曜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屁孩的态度,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无妨。”

    这时,李丽质已来到李承乾的身边,忸怩地对李曜说道:“姑母……可否为我大兄治一治脚疾呢?”

    李曜看了眼李承乾的右脚,问道:“你这只脚怎么了?”

    李承乾迅速收敛复杂的情绪,低头道:“以前得过坏疽。”

    “几年了?”李曜又问。

    李承乾答道:“将近六年。”

    长子的脚疾也是李世民的一块心病,他见此情形,立即催促承乾道:“快把靴子脱了给你姑母看看。”

    李承乾正要脱靴,却被李曜制止:“不必了,我观承乾行走,明显伤在跟腱,想要治好这种陈年顽疾,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药亦不大好配制,过一段时日,我会派人把药送来。”

    李曜不想继续在这里做表面功夫,只吩咐李世民及其子女们好好照料长孙氏,便带着扈从告辞而去。

    此后,长孙氏病情逐渐好转起来,未及两旬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而李承乾也收到了李曜亲手配制的医药,并且很快初见成效。

    李世民高兴之余,心中也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所受到的监视亦越发严密,包括王府内的宦官和掾属大多都换成了皇帝和护国公主的眼线。就在李曜诊完病的第二天,那些他好不容易拉拢到的人就被一纸调令直接调离了宏义宫。

    在他看来,李曜让长孙氏转告的那句“安分守已”,绝不只是为他指出一条所谓的活路,同时也有着明显的警告和威胁之意。

    “太子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西征于我何益?我是否还有机会?”

    夜深人静时,李世民经常忍不住这样问自己,却始终不敢细想下去……

    ……

    ……

    辞旧迎新,时间来到了武德十九年。

    “储贰扬祉,式固邦家,元良治本,抚宁军国。第二十子许王元祥,生性纯孝,品质冲华,天资聪慧,朕观其早通圣贤之书,重致知之道,可承不朽之基,宜立为皇太子,以答众望,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正月初一,在元日大朝会上,皇帝颁发诏书册立许王李元祥为太子,并追封“已故”修容杨绮玉为淑妃。

    紧接着,曾经自请流放蜀地的杨弘武官复原职为中书舍人,并得任太子中允;其兄杨弘礼也因当初“大义灭亲”之功,被擢升为中书侍郎,同时兼任太子左庶子。

    朝会结束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宏义宫。

    为何会这样?

    为何为这样!?

    春寒料峭,雪花漫天飘舞,萧萧风儿不停地吹,不仅吹冷了李世民的身体,仿佛连他的一颗心都变得凉凉了。

    李世民呆立风中,双目茫然地望着苍天。

    李元祥出生于“玄武门之变”发生过后,李世民对这个二十弟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杜淹死得不明不白,长孙无忌、杜如晦先后病卒,房玄龄常年任职地方,联络困难重重。

    此时此刻,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人能为他答疑解惑。

    院门外忽然响起了管事宦官的一声通报:“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李世民吃了一惊,险些跳将起来,随即看到那雪中影影绰绰走来的女子,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大步迎向来者,强忍着抓住对方双肩咆哮的冲动,沉声问道:“三姊,今日怎会如此?”

    李曜抬眸见他满脸的恼怒和不解之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反问道:“二郎问的可真是奇怪,莫非你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入主东宫么?”

    李世民顿觉泄气,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我们进去说吧,其实我就是想不明白……父亲为何选二十弟做储君。”

    二人匆匆进入宏义宫主殿的书房,待李世民挥手屏退一众侍者,李曜一撩袍裾便兀自坐下,开口道:“我知道二郎不甘心,但你大错已经铸成,若非父亲看在你是唯一嫡子的份上,恐怕你现在连和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世民颓然地坐了下来,十年来费尽心思的计算,一朝化为乌有,他是真的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了。

    李曜心中冷笑一声,淡淡地道:“至少这天下还是我们李家的,你可是我唯一的胞弟呢,好好想一想吧,除了我给你的路子,你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夏君夷民

    李世民眼如鹰隼般瞪着李曜,双目闪烁着缕缕精光,脸色亦是变了几变。

    他少年成名,未及弱冠便名震天下,所谓“早怀远略”都是其次,主要还是靠他敢于冒险的精神与狠辣果决的手段。

    此刻他隐约发现,自己这个好三姊的企图心,很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绝大数世人的想象,甚至包括当今的大唐天子李渊。

    要知道,他当年就是一个表面张扬,实则非常擅于藏匿野心的人。

    如果没有武德四年那场“洛阳赐田事件”,否则他还可以多争取到一阵韬光养晦的时间,或许也就不需要靠铤而走险的方式来夺取皇权了。

    在李世民看来,如今李曜的心态与当年的他并无二致,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只怕也是欲罢不能。

    心念及此,李世民已经大致猜到了李曜在未来所扮演的一切角色,却佯装误解其意,猛地站起身来,一通低声咆哮:“三姊,你真的长生又如何!难不成你一个女子还能称帝?你给我出路?凭甚么!”

    李曜缓缓抬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正对上李世民的目光。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吹窗棂声。

    对视片刻之后,李曜气定神闲地探手入袖,摸出一张叠好的绣帕,递到李世民面前。

    “三姊此乃何意?莫非你要送我这个?”

    李世民双眉倏地一挑,不过他嘴上这样说着,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接过了绣帕。

    打开来看,李世民立时眼神一凝,原来这张帕子上竟绣着一副既有些似曾相识之处,整体又感到非常陌生的地图。

    图上没有地名标注,但李世民定睛细看之下,还是很快认出了大唐所在的区域,不由得惊奇道:“这是……舆图?”

    “没错!”

    李曜浅浅一笑,话音里透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二郎,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一个拥有数个广袤大地与大洋的世界。”

    “世界……可是释家所说的世界?”

    李世民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了,若按图中所绘,当前大唐帝国只占其中一块陆地的东部大半地区。

    这个世界之大,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非也。”

    李曜轻轻摆了摆手,悠然答道:“古往今来曰‘世’,上下四方曰‘界’,而你的出路亦在这幅世界舆图之上。”

    李世民顿时心头一震,连忙把手帕地图平整地铺在两人之间的厚厚地衣上,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想让这真正的天下尽归大唐么?”

    李曜愣了一下,忽然呵呵笑出了声:“不愧是二郎,你可真的敢想呀。”

    李世民不以为然,豪气十足地道:“《诗》中有云‘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率土之滨,皆是王臣’;昔汉时亦云‘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世民以为,我李氏也该当有此气魄,造就前无古人之伟业!”

    李世民何等人物,有道是“听弦音知雅意”,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李曜给他的出路是什么。

    而且,他本来就是雄心勃勃之人。

    开疆辟土,正是他平生最热爱的事情,更是他当年赖以提升名望的基石。

    “二郎的气魄,令人深感佩服。”

    李曜赞叹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世界何其辽阔,种落成千上万,即便我们能将其全部征服又如何?想要有效统治也是难如登天,搞不好到处生灵涂炭,我汉家全身而退都做不到呐!”

    李世民凤眼微眯,一面打量着李曜,一面用指尖在小地图上面点了点,语气笃定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姊的法子便是‘四方封国,夏君夷民’吧!”

    夏君,顾名思义,即为华夏苗裔之君主,而“夷民”则是指君主治下子民多为蛮戎夷狄。

    这种方法曾为周朝国策,周武王姬发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分封宗室和功臣为列国诸侯,开发蛮荒之地,历数百年披荆斩棘,不断开拓,方才完全覆盖到未来中原文明的基本范围。

    在那段岁月里,生活在诸侯国治下的夷、戎、狄们俱都肃整衣冠,散为民户,而后又历秦汉两个大一统王朝,彻底融入华夏——至此泱泱我族,得名为“汉”!

    李曜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忍不住为李世民敏锐的思维和卓越的眼光抚掌叫好:“二郎胸中果有大略,此言竟与我不谋而合,看来无需我讲,二郎也知路在何方了。”

    然而李世民的脸上并无轻松之色,他蹙眉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阿姊乃举世无双的巾帼英杰,而我李世民不才,但也曾创下赫赫威名,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只可惜世民见识有限,不知阿姊给我指明的这条道路,该如何走才会走得更远、更久、更安全?”

    李曜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帕,往身前递去,李世民迅速接过,展开一看,目光立即亮了起来。

    只见这张绢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开篇就是醒目的四个字:蛮夷简志。

    李世民完全被《蛮夷简志》的内容所吸引,很快就看得入神了。

    他身陷十年囹圄,势力被李渊、李曜父女二人削弱得不成样子,而且如今东宫有了新主,海内人心大定,让他再无染指帝位之机,那么他就只有积极参与大唐朝廷的对外扩张才能东山再起,为自己和子孙搏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李曜见自己目的达成,郑重其事地道:“二郎,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来选择封国之地,到时候你再告诉我答案。”

    “三个月……”

    李世民愣怔了一下,但迅即突然心中一动,抬眼看向李曜,激动地问道:“阿姊可是收到了西域那边传来的消息?”

    李曜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徐徐讲道:“欲谷设返回西突厥后,没有亲至牙庭复命,咥利失派一胡臣前去问罪,欲谷设不堪羞辱,竟将其斩杀,随后咥利失怒而兴师讨伐,欲谷设在咄陆五部的支持下,遂拥众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建牙帐于镞曷山西,两方几番交手,互有胜负,密探回报前,他们正在鹰娑川一带对峙。”

    李世民忍不住嗤笑一声,轻蔑地道:“这些突厥人反复无常,视背主如家常便饭,真真是胡儿习性,难成气候!”

    “我该说的都说了,近日便不再扰你清静,告辞!”

    李曜说罢,便谢绝了李世民亲自相送的好意,潇洒地起身迤然离去……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初改兵制

    上元节日狂欢刚过,唐朝便开始了大动作,在单于台故地筑燕然城,并以其为治所,置燕然都护府,统辖定襄、贺兰、桑乾等都督府,以右武侯大将军李世勣为燕然都护、李渊从外孙张俭为副都护、平原郡公刘兰为长史,前突厥俟斤执失思力为司马,掌管碛南地方防戍及抚慰监护回纥、薛延陀、契丹、奚、霫等部之事宜。

    同时废西海州都督府,原且末、鄯善两地降州为县,划入沙州都督府治下,并以吐谷浑故都伏俟城为治所,置青海都护府,统辖西海、河源、焉支、呼延及党项、白兰诸部,任命女郡公祁黛双为青海都护、左武侯将军薛孤吴仁为副都护,祁黛双之夫梁元度为长史,凉州都督李大亮之侄李道裕为司马,总揽移民开荒,屯田放牧,建城筑堡,修建驿道,通贡互市等军政事务。

    随后又根据唐军现状,推出了新的兵制:改原来的统军府为折冲府,统军改为折冲都尉,别将改为果毅都尉。十道共有六百二十五府,其中“关内道”置府一百八十六,兵力为诸道之最。

    折冲府分上、中、下三等,并以此规定诸府兵额上限,上府为一千二百人,中府为一千人,下府为八百人。折冲府以下,两百人为一团,团设校尉;每团下辖两旅,百人为一旅,旅设旅帅;每旅辖两队,五十人为一队,队置队正、队副;每队分为五火,十人为一火,火设火长。

    与此同时,李渊采纳了护国公主的奏言,同意在燕然都护府和青海都护府试行全民征兵制,规定都护府辖区内“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除每户可留一丁,余者尽签为兵,若幼男及丁,则入兵籍。每千户兵丁为一营,设屯田都尉、屯骑都尉各一人,秩从四品上,掌团练、治安、巡逻、戍守等事宜,营下设团、旅、队、火,皆同折冲府。兵丁平时聚居耕作,畜牧渔猎,闻警则披甲持械,上马备战。”

    显而易见,这种因地制宜创立的兵制,具有一定的游牧军事制度特征,不过两者之间又有着很大的区别。

    比如,突厥的部落兵制以及后来的蒙古军户制,都是脱胎于草原上的游猎习俗,非常方便发动战略进攻。

    而都护府的征兵制虽然也是军民一体,呼之即来、来之即战,可以迅速集结成军,但侧重保卫本土安全,法定的作战范围仅局限于都护府的辖地之内。

    至于李曜为何会想出这种东西,其实原因不外乎有三:

    一是无论碛北的回纥、薛延陀,还是雪域高原上的吐蕃,生存空间和势力发展都或明或暗地受到了唐朝的挤压和制约。

    只要唐朝自身不出现动摇统治根基的内乱和战争失败,这些势力几乎不可能对唐境构成威胁。

    二是都护府人力资源严重不足,当初唐朝灭亡东突厥,李渊便立即下诏:“谪天下罪人,配为戍卒。”

    紧接着,他又免除了东突厥故地的徭役和赋税,并且每年都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在北部边疆兴建城镇和铺设道路,同时还在边境增设集市数量,大力发展经济贸易,以增强人口的吸引力,而后来设立的西海四州亦是依葫芦画瓢照此经营。

    如此一通积极政策实施下来,成绩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移民实边毕竟是百年大计,即便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可能在短期内一蹴而就。

    三是李曜通过数年的实践,发现中原的府兵制度无论怎么修改,都不适合直接套用在“四季转场,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身上。

    所以,这个都护府兵制才只论户口不提均田,而那些降唐的东突厥和吐谷浑的部落自然被该兵制变相打散得七零八落,并且每营兵源亦受到严格限制——都护府会根据辖区内的人口增长状况,不定期地增置新营,顺便提拔能力出众或敬职敬业的校尉担任屯田都尉或屯骑都尉,以作朝廷恩赏,这一招与汉武帝的“推恩令”相比,可谓异曲同工。

    唐朝兵制改革的讯息很快传播开来,许多担忧朝廷会无休止征战的人士都纷纷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大唐整个民间几乎是一片支持之声,但周围诸国的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在布达拉宫,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一听说唐朝新出台的固边政策,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这下他可以集中力量向东南扩张吐蕃的版图,而且再也不用为说服那些阻扰唐蕃大道的刺头感到苦恼了。

    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收到情报时,正在主持薛延陀汗国一年一度的会盟,待萨满完成祭祀长生天的仪式,这位漠北枭雄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神,半晌才顿足一叹,对诸部酋长说道:“唐朝无意北进,欲以回纥为屏藩,恐怕草原百年难得一统啊!”

    而在回纥牙帐内,雄武可汗药罗葛菩萨看罢一份来自唐都的书信,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个聪明绝顶的“假小子”果然总能做出明智的决定,至少……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担心回纥会遭受唐军和薛延陀的两面夹击了。

    药罗葛菩萨将书信扔进了炉火里,随即长身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出帐门,对守在帐外的两名卫士吩咐道:“你们二人速去请铁木叶护和吐迷度特勤来牙帐,就说本汗有要事相谈!”

    ……

    ……

    又是一日早朝结束,李曜回到显德殿,唤来十岁的太子元祥,然后在女官们的协助下,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工作起来。

    由于皇帝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如今这批阅奏章的活儿基本都由李曜来完成,只见她提笔挥毫,龙飞凤舞,批语片刻写就,随手交给女官,又接着披阅下面的奏章。

    如果发现有比较易懂的奏章,她便会甄选出来,写上题注,随后交给旁边的小太子:“殿下,读出来吧。”

    李元祥见署名是李百药,再看标题为《谏封建疏》,不由咽了口唾沫,抑扬顿挫地道:“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本方。思阐理定之规,以宏长代之业者,万古不易,百虑同归……”

    李元祥稚声稚气地念着,李曜犹自写个不停,待李元祥读罢,她这才搁下笔,问道:“殿下对右庶子此说有何感想?”

    李元祥道:“右庶子认为分封制有危害,似乎……不及郡县制有益社稷。”

    李曜平静地问道:“殿下以为他说的对否?”

    李元祥斟酌了片刻,才道:“右庶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天下大势已变,凡事须与时俱进。”

第五百章 照夜白

    “天下大势有何变化?”

    李曜微微偏过头,又问李元祥。

    昨日李曜向皇帝进言封建,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的心腹马周和岑文本,还有新晋的宰相魏徵都立即表示反对,而往常与她总唱对台戏的温彦博以及几个被她划入腐儒行列的文臣却纷纷站出来支持,更有甚者还顺便高呼恢复周礼和古制,简直令她哭笑不得。

    今天早朝,她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勉强让朝堂诸公搞明白这个封建之策与过去有何区别。

    但很遗憾,不包括太子右庶子李百药。

    因为这位老人家恰好告病缺席,所以才会托人呈来这份谏疏,李曜倒也不介意,顺手就用来考量太子了。

    李元祥忙端正坐姿,摆出一脸认真的神色,说道:“夫晋武帝分封二十七同姓王,欲以宗亲藩卫皇室,然弱干强支,终造八王内乱之恶果,神州裂变逾三百年皆源于此。然今时不同以往,当初元祥见到阿姊所绘的《坤舆图》,当真眼界大开,万万没想到天下如此广袤,本朝三百多州竟然只占大陆一隅,亦不知有多少万里未开化之地,与其任由无君无国的蛮夷占据,不如封王征远夷,通绝域,以弘扬我泱泱华夏之礼教,故右庶子以为阿姊提出的封建依旧类同汉高晋武的分封之制,实乃不合时宜之谬言。”

    李曜蛾眉轻轻一扬,缓缓露出个玩味的笑容:“说吧,这些话都是谁教殿下的?”

    经过十年不懈地努力证明自己,李曜终于被李渊视作了真正的继承者。

    父女二人私下交谈时,李渊不止一次感慨,自己这个爱女为何不是男儿。

    他老人家之所以答应李曜的请求,册立背景薄弱且自幼“丧母”的许王元祥为皇太子,实际上就是为了便于嫡女当好大唐的掌舵人。

    而对李曜来说,关乎自身命运与华夏文明的走向,更不希望未来的新帝变成脱缰野马,不受她的控制并敢于挑战她的权威。

    李元祥不禁有些羞怩起来,支吾道:“不瞒阿姊……是左庶子和中允。”

    李曜轻轻颔首:“殿下的两个表叔倒是挺有远见。”

    李元祥涨红着一张小胖脸,道:“其实,我的想法……也一样。”

    “好啦好啦,我知道殿下聪明。”

    李曜温柔可亲的微笑,说着复又埋首案牍之间。

    至午正时分,李曜总算把这一天的奏章批阅完了,与太子共进午餐过后,刚返回寝居打了个盹,门外忽然响起殿监叶宏文的公鸭嗓音:“贵主,回纥人药罗葛牙古卜求见。”

    “牙古卜?”

    李曜伸了个懒腰,立时想起此人是回纥可汗药罗葛菩萨的次子,唐军击灭东突厥的那一年,牙古卜就被他的父亲送来长安为质,目前就学于国子监,正好是国子祭酒凌敬的门生,遂吩咐道:“你去传他到殿内等候吧。”

    不多时,在几名女官和女侍卫簇拥下,李曜来到显德殿的主殿,就见李元祥这个小胖墩正把来访者当马儿骑,口中还一个劲地喊着“驾驾驾”,正玩得不亦乐乎,乍闻一声响亮的公主驾到,李元祥大惊之下,当即来了个倒仰,好在胡族少年身手敏捷,反应够快,这位玩心未泯的大唐太子才安然无恙。

    李曜眸光一扫,大殿内立时跪了一圈的宫娥和宦官,也在此列的叶宏文悄悄抬头瞅见李曜脸色并不算难看,正打算给此刻正惊惶失措的小太子代为解释,却听得公主已然开口:“你们都听好了,此事谁也不可外传,想明白了后果,就赶紧出去。”

    一众宦官宫女如蒙大赦,片刻间便全部从李曜视线里消失了个干净。

    李曜板起一张脸,没好气地嗔道:“殿下已经是十岁的人了,怎地还这般顽劣,若有人乱嚼舌根,你这太子的名声可就有些不好听了。”

    李元祥忙叉手道:“小弟知错,还请阿姊责罚。”

    李元祥刚懵懵懂事时就跟在李曜身边,古今常言长姊如母,李曜虽非长姊,但由于她一向宠溺且有意纵容这个长得胖乎乎的弟弟,因此在小太子的心目中,她的地位与其“早逝”的生母杨绮玉并没有多大差距。

    “罢了,殿下千金之躯,阿姊岂敢责罚,只是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好歹也该注意一些……”

    李曜又对小太子说教了一番,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了候在一旁的来访者身上。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颀长,穿一件浅青色的圆领襴袍,头戴纱罗幞头,一张脸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相貌与李曜记忆中的某人依稀有些重合。

    此刻少年人竟盯着李曜发愣,满眼都是惊艳与不可思议。

    每逢重大节庆,他也曾远远观望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护国公主,只是距离太远,教他难以看个真切,似今日这般近的面见对方还是头一遭。

    结果这一打量当真是不得了,青丝如墨,肌肤如雪,五官精致,身姿婀娜,国色天香,不外如此。

    而让他感到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位认识他父亲十几年的护国公主分明就是个花季少女,看起来还没有他的年龄大。

    “咳!”

    李曜故意咳嗽一声,胡族少年登时收回心神,连忙依照大唐的礼节,俯身叩拜:“回纥活俟利发雄武可汗第二子,将仕郎药罗葛牙古卜拜见护国明昭公主。”

    “免礼,平身。”

    李曜一扬羽袖,便问道:“将仕郎突然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牙古卜起身后,又微微弯下腰杆,尽量表现得谦卑:“小子接到家父的快马传书,说是草原能保长久和平,皆得益于贵主深谋远虑之策,是以家父特备薄礼让小子来感谢贵主,还祈贵主笑纳。”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

    牙古卜吹了个口哨,李曜听得动静,抬眼望向殿门口,只见一名身着本色缺骻夹袍,头戴浑脱帽的胡人牵进来一匹通体呈银白色的骏马。

    李曜的一双杏眸顿时泛起了光彩。

    “哇!真是太漂亮了!”

    李元祥迈开一双肥短的腿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面在骏马的身上摸来摸去,一面问道:“那个……牙甚么来着,这是甚么马呀?”

    牙古卜用恭敬的语气答道:“回禀殿下,此马来自拔汗那,也就是汉书所载的大宛天马。”

    李曜倒也不客气:“既然是如此良骏,令尊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她曾经最爱骑的那匹青海骢已经老了,李渊虽然赏赐给她了几匹宝马,但外形皆不如这匹大宛神驹健美。

    牙古卜把上身弯得更低了些:“请贵主为此马赐名。”

    李曜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卷,情不自禁地念出三个字:“照夜白。”

第五百零一章 王玄策

    华夏素来讲究礼尚往来。须知古代良马千金难求,李曜收下这份大礼,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当即命人抱来一箱珠宝,准备交给牙古卜以回赠雄武可汗。

    可牙古卜竟推辞不受,李曜观牙古卜面露难色,似有话难以启齿,心中不禁了然,遂不动声色地向小太子递了个眼神,并叉手道:“殿下,药罗葛郎君容貌魁伟,擅长弓马,兼学诗书,知晓礼仪,是否可侍卫东宫呢?”

    她这意思便是举荐了,李元祥显然对此习以为常,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连忙端起太子的架子,小大人似地对牙古卜说道:“郎君仰慕华风,令尊又心系上国天朝,故寡人决定推荐郎君为备身左右,掌供御弓箭,以便郎君能展一技之长。”

    “谢殿下!臣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牙古卜下跪大拜的动作那叫一个麻利,“备身左右”秩从七品上,多为当朝勋贵子弟充任,比“将仕郎”这个处于金字塔最底端的散官儿高了整整九阶,更重要的是东宫正儿八经的实缺呀!熟悉大唐官制又似乎不懂节操为何物的牙古卜激动得眼泪花儿都流出来了,即便经常给小太子当马骑,只怕他都不会拒绝。

    李元祥把牙古卜扶起来,便自觉退到一边,牙古卜又对李曜这个真正的主儿感激不尽一番之后,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

    ……

    春风渐向北,云雁不飞南。眼看天气就要转暖,晦日这天上午,李曜参加完皇帝举办的曲江泛舟活动,便谢绝了所有人的游玩邀请,唤上云阳县主兰韶英一起回转显德殿。

    二女褪去华服华裙,各自打扮起来,兰韶英换了男子行头,再略作化妆,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公子哥,而李曜则挽了道髻,穿一袭苎麻面料的月白道袍,然后戴上一顶幂篱,再牵一匹不大起眼的突厥骠,便领着同样乔装改扮过的典军刘季瑶、副典军史归云、阿史德明玉,还有太子李元祥、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东宫的新人牙古卜等跟班骑马出宫,直奔长安城南。

    小半个时辰过后,李曜一行人便来到了大通坊。

    这里是武器监两大坊署——甲坊署和弩坊署的手艺作场所在地。

    由于涉及军事机密,大通坊内的居民全部都是直接受朝廷管控的匠户,两署从来不使用服番役的民间匠人,而且有着极其严格的作场进出制度。

    于是拍马跑在最前面的李元祥刚要急吼吼地通过坊门,便有一声噼啪炸响儿,吓得他忙不迭地勒住自己的小马驹。

    紧接着,十名手持刀盾步矟的甲士迅速挡在小太子的面前,随后一个长腿青年昂首阔步走出坊门,这青年个子颇高,身穿浅青襴袍,腰系八銙瑜石带,左手扶刀,右手执一长鞭,五官立体如精雕细琢,虽英俊非凡,却不似汉家男儿。

    英俊青年瞥了李元祥一眼,皱了皱眉头,双眸又一扫,旋即举鞭指着来者当中衣着外貌最显眼的“公子哥”兰韶英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朝廷禁地?”

    兰韶英打马上前,从腰间的鎏金錾花银囊里取出一块鱼符,直接往那青年面前一扔,英俊青年竟不先拿手去接,只见长鞭飞快一卷,鱼符就稳稳落在了他摊开的左手心里。

    李元祥倒是个心宽的,毫不介意自己才被别人吼了一嗓子,见状竖起大拇指,对青年赞道:“你这鞭技可真厉害!”

    “过奖。”

    英俊青年不冷不热地回应了一声,再低头定睛去看铜牌,顿时神色微变,忙不迭地把鞭子插在腰带上,快步上前递还鱼符,随即叉手行礼:“甲坊署丞王玄策见过李少监,今日轮值,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李渊是个喜欢轻许官爵的皇帝,前几年朝廷设置少府监,他捱不过嫡女的请求,又打破了规矩,赐给兰韶英一个少府少监的官职,引起朝野一片哗然,海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王玄策虽未能识破兰韶英是女扮男装,但看到这个作为身份证明的鱼符,饶是他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对方就是声名远扬的云阳县主。

    兰韶英本来就想尽量避免暴露身份,此时很满意王玄策没有称呼她为县主,不由微微一笑:“王署丞秉公执法,本该如此。”

    一旁的李曜忽觉“王玄策”这名字好生熟悉,忆起此人的身世之谜与相关轶事,便忍不住开口道:“敢问署丞与王世充是甚么关系?”

    王玄策双眼微微一眯,警惕地注视着提问之人。

    他发现李曜虽大半身子都笼罩在黑色三纱罗之内,却有一种难以掩藏的无形气势,犹如傲立于山巅之上,即使对方的话音有些动听,依然还是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紧张。

    王玄策直觉地感到,这位女冠的身份可能比云阳县主还要尊贵,心思一转,拱手道:“伪郑王正是某家父,王某幼居岭南,初来京师任职,认识的人很少,不知这位炼师该如何称呼?”

    李曜心中立时明了。

    看来这位混血型男就是多次出使天竺,还从泥婆罗和吐蕃借兵击破北天竺大国,被后世誉为“一人灭一国”的那个传奇外交官了。

    思及此,李曜遂在马背上傲然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法号明真。”

    王玄策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早该猜到这个有资格骑马,而且让云阳县主都要落后半个身位并伴骑在侧的女冠,百分百就是护国明昭公主。

    他忽然又一个激灵,再瞥向李元祥,心想:“莫非这个胖小子就是……太子?”

    李曜不容王玄策继续发怔,提醒道:“还请王署丞让个路。”

    王玄策忙退开几步,把手一扬,甲士们亦纷纷退至门边,李曜等一行人策马直入坊街,不一会儿就来到甲坊署的作场。

    整个作场沿永安渠而建,放眼望去,位于渠堤两岸的一间间工坊的屋顶上面的排气口正冒着青烟,几部形如摩天轮般的大水车随着渠水的流动而咕噜咕噜地转着,捶打金属发出的声音更是响个不停。

    李曜正把坐骑系在拴马桩上,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绿袍官员朝她迈步走来,此人只打量一眼就认出了李曜,当即上前见礼:“臣丘行掩参见贵主!”

第五百零二章 古来未有

    李曜打量丘行掩一眼,想起此人是谭国公丘和的小儿子,遂微笑着问道:“令尊近来身体可好?”

    丘行掩神色一黯道:“家父沉疴复发,卧床两月了。”

    紧接着,他马上又补充道:“不过,臣与两位兄长已将家父从武功接来京师照料。”

    李曜挂起一副诚恳的表情,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若有空闲,必亲自去探望。”

    李曜增号“护国”,在东宫显德殿开天辅国师府,丘和长子丘师利作为李曜前身早期的追随者,自然与有荣焉。

    而后李曜为壮大自己的势力,将平阳公主征战关中的旧部又悉数纳入门下。

    武德十一年,平凉县开国候杨屯病故,因病闲赋在家三年的丘师利立即得到朝廷起用并接替了杨屯的右监门卫大将军之位,丘家上下为此甚是雀跃。

    当然,李曜也没有忘了丘师利的两个弟弟。

    丘师利二弟丘行恭虽然跟随过李世民,但并没有进入秦王党的核心圈,更没有参加“玄武门之变”。而李曜极欲培植自己的嫡系班底,可谓是“求贤若渴,唯才是举”。

    俗话说位置决定想法,有德无威必然放纵,有威无德必生异心。

    她发现丘行恭性格严酷,手段强硬,又通律例典章,为求人尽其用,果断将其转为文职,擢任刑部侍郎,当时丘行恭大喜之下,见到李曜便跪呼:“能为贵主鹰犬爪牙,实乃臣一生最大荣幸!”

    这些年来,李曜依据亲疏关系,恩威并施,一面拉拢、渗透和收买宗亲勋贵和世家门阀,一面指示丘行恭,以种种藉口,立种种名目,对诸多刺头人物及其背后势力进行打压、分化和清洗,终使今时今日朝堂之上的反对她的声音大为减少。

    在这一过程中,丘行恭不遗余力地大唱黑脸,尤其喜欢给整治的目标扣上“贪赃枉法”的罪名,偏偏达官显贵们生活越发奢靡,总能被他罗列到证据,文武百官罕有不忌惮李曜的这个鹰犬,以致于有的高官还借其名头来吓唬族中的纨绔子弟:“你小子再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可一定要小心些,说不准哪天就被丘侍郎盯上,突然把你全家人都收拾了!”

    而红脸当然是由李曜来唱了,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对于她认为还可以争取过来的人都是从轻发落,对于死硬分子则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贬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因此,几乎人见人怕的丘行恭并没背上酷吏之名,再加上他为官清廉,无论亲朋好友,犯罪一视同仁,而且对他自己也是够狠,为了消除自身污点,甚至与当年试图谋夺钟馗、静云兄妹祖产的原配妻子都和离了,这位在原史里食人心肝的猛人竟被长安百姓尊称为“铁面侍郎”,可谓享誉朝野。

    至于这个丘行掩,其人目前担任武器监丞,虽才华不显于众,但是性格谨慎,做事认真踏实。

    正如今天原本不该他来值守作场,但唐军西征之日越来越近,朝廷又要求远征大军全面更换新的兵甲,他虑及军备生产进度吃紧,一时放心不下,遂在这样一个踏青游乐的好日子里放弃陪伴家人,跑来作场当起了监工。

    此刻丘行掩听闻护国公主所言,受宠若惊,不由深深一揖:“贵主的关怀,令臣感激不尽,臣在此代他老人家谢过贵主!”

    “丘监丞客气了,我此来主要是为了视察一番,还请丘监丞为我们头前开路。”

    李曜说着,把大拇哥儿往身后一跷,丘行掩这才注意到聚拢过来的太子元祥、兰韶英、柴氏子弟等人,连忙行了个罗圈揖,便带着李曜一行人朝附近的工坊走去。

    李曜刚来到工坊门口,就觉有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几口由水力带动的大排囊木风箱呼呼作响,吹得炉火旺旺燃烧。外面分明还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天气,里面数百名工匠却俱是汗出如浆,手持各类工具奋力打造甲叶,各个说话都非常大声,场面简直热火朝天。

    一名甲坊署的监作发现有人进来,准备上前询问,却见丘行掩朝他摆手示意,再扫视李曜、兰韶英、太子等人一眼,感觉对方身份不凡,绝不是他这种小吏冒犯得起的,便领着几人主动为来者开道。

    李曜径直走到一个约莫两丈高的熔炉前,隔着数步远,抬头观察冒出炉顶的火焰颜色,看到明亮的火苗正逐渐发白,忍不住问道:“熔炼一炉铁水需要多少时辰?”

    附近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这里都是老炉子,一炉铁汁需要五个时辰。”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不下六旬的老者,发须雪白,身形佝偻,穿着一件布满小洞的流外官袍服,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油污和烟灰,几乎没有一处皮肤能现出本色。

    李曜冲老者拱了拱手,以示尊敬:“贫道姓李,略通炼制,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者叉手还礼,答道:“甲坊署典事阚林,字景山。”

    阚姓在北方颇为少见,李曜来了兴趣,半开玩笑地问道:“莫非阚典事是那江淮名将阚棱的族亲?”

    武德七年,叛唐的辅公袥被处以极刑,临死前诬蔑吴王杜伏威为主谋,唐军主帅李孝恭顺便把阚棱也处死了,直到武德十年,杜伏威旧将王雄涎的家眷拿出证据证明当初杜伏威和阚棱并无反意,二人才得以平反昭雪。

    阚林一双老眼里闪过一抹悲伤,轻轻点头道:“不瞒李道长,阚将军正是我族弟。”

    李曜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好再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继续聊下去,又抬眼看向炉火,说起了正事:“按照这个时长,炉子一天不间断地轮转,也只能煮出两炉铁水,看来还是有些慢呀。”

    阚林先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一声,语重心长地道:“老夫习冶铁之术五十余载,认为这出炉之速已堪称古来未有,据说此高炉炼铁之法乃学究天人的护国明昭公主前年所创,李道长可莫要胡言啊!”

第五百零三章 补漏改缺

    小太子李元祥正饶有兴致地观看匠人打铁,忽然听到阚老爷子的话,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冲着李曜这边抚掌笑道:“哈哈,真有趣!”

    阚林闻声看去,就见丘监丞站在一个小胖娃身边,脸上一副杀鸡抹脖的表情,使劲给他打眼色。

    阚林不解其意,正觉莫名其妙,兰韶英从李曜身后走出,一抬手便亮出了四品职事官的银鱼符。

    阚林揉了揉眼,待看清鱼符上的官职名称,连忙欠身施礼:“下官见过少监。”

    兰韶英抬手一指李曜,正容道:“这位李道长来自终南山,乃宗圣观炼师中的佼佼者,我们今天来此,正是得到护国公主特许,视察新工艺工法的推行情况,以便及时补漏改缺。”

    自从住进了大通坊,阚林就很少与坊外接触,却也知道护国公主广为人知的女冠身份,再看向李曜时,目光已然高看了好几分,遂恭敬地拱手道:“原来是李炼师,老夫失敬了,还请见谅。”

    李曜微笑表示:“无妨。”

    阚林想了想,又问道:“既然炼师与护国公主师出同门,想必黄白之术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适才炼师说铁汁出炉慢,不知有何高见?”

    所谓“黄白”,即是黄金和白银的合称,在这个人们普遍不懂科学的时代,道士们就是技术发明的主力军,他们烧化铅铁,炼制药金,以汞为银,虽未真正做到点石成金,变贱为宝,却通过千百年来不断的摸索与实践,创造出了非常丰富的古代冶金技术。

    而且,道家崇尚“天赐之物”,很多道士都喜欢寻找陨铁来炼制自己的法器,因此阚林听罢兰韶英的介绍,已经完全相信李曜是一个冶铁炼钢的行家。

    常言道“活到老学到老”,让李曜心中对这位虚心求教的老者更多了几分好感,抬头看向高炉说道:“炉子砌得不够大,高宽还需再加一丈,如此可直接增加铁料产出。”

    李曜平时政务繁忙,休息时间都很少,只有至关重要与确属急需发展的事物,她才会亲自参与研发,毕竟她也不是真的会分身术。

    更何况,唐朝原本的炼钢技术就遥遥领先于全世界,李曜推行高炉炼钢不过是进一步扩大领先优势,好教其他国家望尘莫及。

    所以,她当初只是画了一套高炉设备的结构图,然后把生产步骤和注意事项简单地编写成文,连工艺原理都没有解释,就交给格物院的师生们去捣鼓了,而这也正是今天李曜将坊内炼铁炉作为第一个视察目标的缘由。

    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欧洲的铁匠们直到十七世纪上半叶还在采用熟铁低温冶炼法,打造出来的钢制物品夹渣程度很重,而且渗碳速度慢,强度和硬度都不高,其生产工艺水平之落后可想而知。

    比如一名十一世纪的诺曼骑士佩戴的钢剑,经过后世的先进仪器测试,发现其硬度仅为200hv,而考古发现的一把秦国青铜剑硬度都有300hv。

    再如,马耳他瓦莱塔的大统领宫军械博物馆内收藏的十六世纪板甲,研究人员通过对这套造型华丽的骑士铠甲的部件进行金相学检测,结果发现所有部件都存在不完全淬火而产生的马氏体组织,并且明显夹渣,其中三件只是熟铁制品,装饰效果远大于防护性能,只怕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英格兰长弓都能在远距离轻易将其射穿。

    有趣的是,与其同时代的匈牙利骑兵胸甲,号称可以近距离抵挡西班牙抬枪射出的子弹,但厚度却有一厘米,以致重量高达四十公斤,当真是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之重。

    只不过,唐朝的炼钢成本非常高,而且产量亦着实有限。

    即便官方准许私人可开采铁矿,并且从不禁止民间私铸铁器,可在李曜推行高炉炼钢之前,把官营和私营的工坊全算进来,大唐全境的钢铁年产量最多堪堪六百余万唐斤,也就是不到三千六百吨。

    而广泛采用高炉冶铁的明代嘉靖年间,钢铁年产量一度高达四万五千吨,莫说是现在的大唐,比后来民国二十七年到三十四年期间的总钢产量还高。

    阚林捋须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道:“实不相瞒,坊署作场以前主要采用灌钢法来冶炼铁料,这些锻铁炉都是原来的釜灶改建的,现在听炼师这么一说,老夫也觉得有必要重砌新炉。”

    李曜转头对丘行掩道:“为避免军械停产,你们最好分期砌炉。”

    丘行掩拱手道:“炼师是内行,我等定当照办。”

    “如此自然极好。”

    李曜笑了笑,迈步走到堆放冶炼原料的地方,撩开幂篱轻纱,抓起一小撮石灰粉,用手指搓了搓,又慢慢洒下,这才轻轻点头。

    跟在她旁边的阚林开口道:“这是鄠县出产的石灰,品质好得很。”

    华夏自两汉时期就已经学会利用石灰石来降低铁矿石和和灰分的熔点,作为一个从事冶炼工作多年的阚林对此再清楚不过。

    李曜却记得后世将石灰石分作优等、一等、合格三等,而当前这个工坊采用的石灰石只能算作一等,遂向阚林说道:“确实能堪一用,但如果改用渭南的石灰,兴许炼制效果会更佳,就是离得京师稍微远了点。”

    听到这话,丘行掩忙上前接口道:“若能提高工艺,距离不是问题!”

    李曜拍干净手上的残灰,又来到一个炭堆前,才刚刚伸出右手,柴令武忽然开口道:“且慢。”

    李曜微微一愣。

    柴令武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双崭新的羊皮手套,往她身前一递:“师父,戴上这个吧,黑炭太脏!”

    李曜知道这孩子向来聪敏,显然很懂得体贴她这个师父……兼便宜老娘,不由心中一暖,一面从善如流地戴好手套,一面笑靥如花地道:“呵呵,算你懂事。”

    可是她那暴露在黑色三纱罗外面的一张俏脸上所展现出来宠溺和慈蔼之色,令不明真相的阚老爷子顿时打了个激灵:师父?这女冠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跟那个年纪相当的小子,怎地表现就像母子一样呢?

第五百零四章 意见多多

    李曜将羊皮手套戴好之后,从炭筐里捧出一把黑乎乎的炭粉,摊在左手心里仔细观察,还时不时用右手食指拨弄着。

    这炭粉并不是唐朝以前冶炼钢铁常用的木炭,乃是煤在封闭的窑炉里,经过高温干馏转变而成的焦炭。

    因为炼铁,主要是利用碳将铁矿还原成生铁,木炭的含碳量通常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并且几无有害杂质,即便在科技较为发达的时代,木炭仍是炼制某些高档钢铁器件的常用材料。

    而高炉炼铁之法,是将炉料从炉顶的料斗加入炉内,同时用风箱将温度达到一千至一千三百摄氏度的热空气从炉底的进风口由下而上地吹入炉内。

    但煤炭不够坚固,受到铁矿粉挤压容易碎裂,降低炼铁炉的透气性,甚至造成炉料下行受阻,以致炉况失常,而且煤炭还含有大量的硫、磷等破坏生铁结构的元素。

    所以,若想将煤炭用于冶炼,就必须对其进行改造和提纯,而这一工艺也被称作“炼焦”。

    在原来的时空里,北宋是最高掌握炼焦技术的国家,至明代冶炼钢铁已普遍采用焦炭,比西方提前了一个多世纪。

    不过早归早,龟兔赛跑。中国传统的炼焦炉普遍密闭性欠佳,无法做到完全隔绝空气,严重降低了焦炭的品质,进而影响冶炼的效率,可惜当时的中国却没有多少人愿意钻研此道,等到欧洲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的时候,炼焦工艺发展停滞不前甚至有些退步的中国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有鉴于此,李曜在设计高炉时,格外注重其结构的密闭性,然而她却没有料到,问题又出在了焦炭方面。

    李曜检查得非常认真和专注,过了好半晌,她忽然转过身,对神色有些古怪的阚林开口道:“阚典事,我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意见,希望你们能立即采纳。”

    阚林身形一正,忙拱手道:“炼师请讲。”

    李曜问道:“此燋炭是谁所制?石炭又是来自何处?”

    阚林心中一凛,纳罕道:“这是燋坊炭工严格遵照护国公主制定的几道工序烧制而成,至于石炭来源,韩城和同官两地皆有,莫非有甚么不妥?”

    事实上,华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关于煤的记载,到了西汉时,已经开采煤矿并将之捣成煤末并掺合粘土制成的煤饼以用作烹饪取暖的燃料。

    而韩城和同官都是关中的煤矿资源富地,盛产优质的1/3焦煤、主焦煤和无烟煤,因状若黑石,被唐人称之为“石炭”。每到冬闲时,两地很多百姓都会入山采煤,有的铁匠甚至还会用小煤块和煤粉来铸造一些质量要求不高的铁器。因此当李曜提出要用“石炭”来炼钢时,朝野上下并没有几人觉得稀奇,人们只道是护国公主又灵光乍现,想出了什么新奇的技艺,啧啧称叹几声,或暗讽一句“奇技淫巧”便了事。

    李曜见他有些茫然,于是指着手里的炭粉,郑重地道:“这炭粉颗粒倒是大小合适,但色泽不一,有的发黄,有的还发绿,你若细细闻一下,有的还有异味。”

    阚林直接用手从炭筐里抓了一把碳粉,仔细看了片刻,把炭粉抛还筐中,便试探着问道:“李炼师,莫非这石炭还需要事先挑选一番不成?”

    一听这话,李曜就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太值了。

    对于高炉冶炼技术的推广,李曜没有对格物院交代太多,但很显然,她有些高估这些寒门士子的独立思考能力了。

    当然了,李曜心里也明白,如果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物理和化学,犯下这种在后世的人看来非常低级的错误,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现在亡羊补牢,还不算晚,李曜转眸看向丘行掩,问道:“邱监丞,这些高炉炼出了多少生铁料?”

    丘行掩记性很好,只默算了一会儿,便开口答道:“甲坊署作场十二座高炉,自去岁开炉之日算起,总共已经炼出铁料五十二万五千余斤,以此打造的新铠有一万五千余具。”

    李曜暗自松了口气,道:“此前做出来的铠甲不能做西征军备,可全部暂时入库封存,以供江南、剑南、岭南、淮南等道折冲府,毕竟西征之事马虎不得,而且此举正好解决南方四道府兵铁甲奇缺的困难。”

    丘行掩听她无意间用了上位者的语气,也不点破,只叉手遥敬皇宫方向:“炼师的建议甚好,丘某定当依此奏表今上。”

    李曜又指了指炭筐,对阚林说道:“阚典事,这批燋炭,可以当作普通的材火,你们就不要再拿来炼铁了。”

    她说着,埋头筛选了一下手心里的炭粉,然后就将余下几近纯墨色的炭粉递到阚泽面前:“典事,今后你们炼燋,只能用这种能炼出不带杂色燋炭的石炭。”

    阚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遂又虚心问道:“老夫还有些不明,敢问炼师,这样做法对炉火冶炼可有甚么帮助,还望不吝赐教。”

    李曜语气认真地道:“细节决定成败,并不是所有石炭都适合炼燋的,若不对其加以剔除,无异于粟米里掺麸糠,坏了一锅好粥啊。”

    阚林点点头,恭谨地拱手道:“炼师言之有理,老夫受教了!”

    “此外……贫道还有一个意见。”

    李曜又从女侍卫阿史德明玉那里借来一把横刀,随即将刀锋垂直刺进炭筐,瞬间直没入柄,停歇片刻,再缓缓拔出。

    阚林被她一气呵成的出刀动作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奇道:“炼师……这是作甚?”

    李曜把刀刃往阚林眼前一放,说道:“还请阚典事再仔细看看。”

    阚林眯起一双老眼,凑近瞧了瞧,就发现原本明晃晃的刀锋上沾满了炭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拿手指刮了一点,搓了搓指尖,发觉炭渍有些湿润,不由对李曜汗颜道:“李炼师慧眼如炬,幸而被你发现了!”

    随即,他又赶紧转头对丘行掩拱手道:“监丞,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第五百零五章 防患于未然

    丘行掩此刻的脸色有些阴沉,只听他肃声道:“阚典事,你都一大把岁数了,怎会恁般疏忽?”

    典事一职,甲坊署内设有两名,分掌庶务杂当,秩为流外五品。

    流外,就是“未入流”之意,严格来讲,流外官只能算作吏职。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虚指还是实指,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大唐官场上,可以相互攀援,搞搞关系,套套近乎,但通常不会真的讲究什么尊老敬贤。

    而阚林这个典事正是甲坊署作场内锻冶工坊、炼燋坊及储炭仓的主管,如果因处置失当而造成重大损失和影响,身为武器监的二把手丘行掩,当场就可以追究其责任,暂停其职务,然后报告上级,交由朝廷严肃处理。

    面对丘行掩的质问,阚林无力辩解,站立的身形亦越发低了,却见李曜将刀递还阿史德明玉后,笑着对丘行掩说道:“丘监丞,这可怪不得阚典事。”

    丘行掩和阚林听了,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里皆是迷惑之色。

    李曜脱下手套,将手套往炭筐上一搭,又道:“劳烦阚典事引我等去仓房一观,贫道自会细说端详。”

    阚林感激得连连称诺,领着众人出了锻冶工坊,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存放焦炭的仓库大门外。

    李曜站在仓库门口观察了片刻,随即向丘行掩和阚林二人指出库房结构的问题所在,并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交待了煤炭和焦炭该如何储存堆放,炼焦后该如何熄焦、晾焦,如何对焦炭进行防潮、降温等工序要领以及各种注意事项。

    李曜讲话的语速很慢,但凡阚林提问,她都逐一耐心解答,而且还特意借着解释此前焦炭粉为何会受潮之机,反复强调了炭仓通风的重要性。

    因为煤炭和焦炭受潮,其实都有办法将损失降到很小的程度,但到了少雨的酷暑时节,如果炭仓通风性差的话,煤炭和焦炭的堆层受到高温影响,非常容易引发自燃,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避免发生重大火灾事故,李曜将后世人们通过无数教训总结出来的安全知识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李曜迟早要把火药搞出来,她可不希望将来的大唐也发生一场“天启大爆炸”,真的是一点都不想……

    那厢丘行掩与阚林只觉李曜的话震耳发聩,句句入心,他俩从来没有想到仓储还有这么多道道,而且居然没有一项是可以选择忽略的。

    事关自身职责所在,待李曜滔滔不绝地讲完,丘行掩与阚林不约而同地叉手上前,冲着李曜深深一鞠:“炼师学识渊博,学贯古今,真教人佩服之至!”

    李曜轻抬羽袖,虚扶两人起身,故作谦逊地道:“炼丹炼药与炼燋冶金,都要用炉用窖,技巧方法终究殊途同归,不过是贫道恰好对此有过钻研,比常人多了一些经验和感悟罢了。”

    阚林脸上挂起“此女小小年纪已是一派高人风范,将来那还了得”的表情,越发肃然起敬,知道李曜真实身份的丘行掩则趁热打铁,唤人拿来笔纸,将李曜刚才讲的东西全部默写了下来。

    随后,李曜在丘行掩的陪同下,又视察了自己一直比较关心的水力锻坊,锻锤在水车的驱动下,反复锻打烧红的钢板,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重击声。

    丘行掩看着火花四溅的锻床,笑道:“以前四十人一组,需要花费两百余天才能打造出一具明光铠,而今改用这些水力机关器械,直接省了一半的人力,二十人一组,平均算下来,只需四十多天就能完成,工效提升了八倍不止啊。”

    虽说他们接受此前李曜那一番意见,肯定会一时打乱生产任务的节奏,但完成相关的整改过后,莫说生产效率还要提升不少,军备的质量也必然能够得到一个大幅度的飞跃。

    可在李曜看来,当前的生产技术水平还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投入使用这些机械,只能算作牛刀小试。

    因为长安城中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黄渠、漕渠等五渠水流量不够大,流速也都普遍不快,所以对水力机械的制造工艺和日常维护的要求都不是很高。

    但相对而言,也就造成可用的机械种类及其性能都非常有限。

    有鉴于此,李曜准备抽时间再把水力冲压机的设计图纸画出来,然后让人在长安城北的渭河寻得一处流速适中且流量稳定的地方,奏请营造一座水力作场,专门用来铸造钱币。

    这是因为随着李曜设计的水力工农机械在一定范围内得以顺利推广,大唐的经济变得愈发繁荣,民部铸造的“开元通宝”亦越来越吃紧了。

    除了“以物易物”在乡间集市大行其道,此外非法私铸、盗铸的铜钱也开始出现在了市面上,其中大多数铜钱的品质普遍都非常低劣,姑且不论这些钱的粗糙造型有多辣眼睛,这白铅的含量都超过一半的玩意儿也能叫铜钱?

    好在大唐官吏当中有识之士不在少数,诸州县对这一违法行为的打击还是非常积极的,大唐近十年因罪被处死的私铸钱币者就不下千人,其数量一直牢牢占据着死刑犯类型的榜首。

    不过,在社会需求的持续增长与非常可观的利益驱使下,饶是大唐采取了极为严酷的惩罚措施,来自民间的恶钱、劣钱仍然有泛滥成灾的趋势。

    当初李曜在大朝会上告诉文武百官,占据中亚地区可以得到很多高储量的金矿和银矿,并顺势提出了她那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的构想,现场还是有许多人对此感到不放心,然而接下来她又补充说自己可以拿一套水力机械打造出民间难以仿制的钱币的时候,整个大兴殿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热烈无比,非但听不到一个反对声音,那些朝臣脸上挂着的亢奋之色,就好像恨不得大唐天师马上去把金山银山搬回来似的。

    思及此,李曜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利动人心”,便告别丘行掩,来到甲坊署一街之隔的弩坊署,此时唐朝的弓弩生产已经非常高效了,李曜没有打算过多纠正,而且诸如后世早已失传的一些弓弩,也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只继续参观了小半个时辰,李曜便领着兰韶英、小太子等一行人打道回府。

第五百零六章 千钧一发

    春光烂漫,暖风和畅,芳草纤绵,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

    长安南郊,九名女子缓缓骑行在少陵原直通长安城安化门的道路上。

    头前是一位双十许人的佳丽,骑着一匹通体无暇的白马,在马鞍后面还蹲着一只金钱豹,而跟随在她身边的八人全为胡女,正是前波斯王库思老二世第三女朱阳公主李思媞。

    此刻她上穿翻领袍服,下穿灯笼锦裤,微卷的长发挽了个高髻,肌肤白皙润泽如羊脂美玉,一张心形小脸漂亮非凡,完美的诠释了何为“人比花娇”。

    只是那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眸里,隐隐有着一抹忧郁。

    李思媞一手持缰驾驭坐骑,另一手时不时地拂开飘至眼前的柳絮。

    此时唐朝的气候正逐渐进入一个温暖期,似乎春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了——李思媞初来大唐的那年,路边的杨柳暮春时节才抽絮,而今仲春下旬方至,便是杨花漫天作雪飞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李思媞已在长安住了五年,大唐皇帝给予的优厚待遇,并未能消减她心中浓浓的愁绪。

    在她漂泊异乡的这段岁月里,不断有波斯商人为她带来故土的消息……只是很不幸,依然都是坏消息,而且更加骇人听闻。

    唐武德十七年,即公元633年,萨珊波斯的南方城市希拉被来自沙漠的游牧部落攻占,因城中的贝都因人抵抗激烈,敌方主将竟下令屠杀战俘,以致城外的运河都染成了红色,而这条河后来也被人们称作了“不幸之河”。

    商人们对她讲完此事,最后还心有余悸地描述了游牧大军拿血河的水来研磨军粮的场景,听得她汗毛倒竖,连续好几晚都做了噩梦。

    而在“希拉之屠”过后不久,波斯另一南方重镇阿姆希西亚也宣告失守,虽然波斯在去年的“浮桥之战”扳回一局,并乘胜将游牧部落赶回沙漠,但敌军很快又卷土重来,而且气势极其凶猛,波斯人一溃千里,幼发拉底河西岸城市几乎全部沦陷。

    军事的接连失败,令萨珊王朝国威扫地,心怀不轨的军事贵族,趁机割据一方,既不听宣也不听调,俨然国中之国;财政系统则一路走向崩溃,为了应付游牧大军的下一波入侵,萨珊王朝只得提前预征税款,于是地方官吏巧立各种名目增收,苛捐杂税花样百出,非百年不得缴清,最终逼得众多百姓纷纷聚啸山林,变成了抗税的暴民。

    “得巴,这样的波斯还有救吗?”

    李思媞掸了掸豹子脑袋上的飞絮,忍不住问它。

    “得巴”陪主人出来瞎转了大半天,猎物没抓到几个,倒把这位豹爷累得不轻,原本正在打盹的它,只睁开眼瞧了李思媞一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皮子。

    一名高鼻深目,身形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壮的胡女拍马凑到李思媞旁边,操着一口北呼罗珊口音宽慰道:“公主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吗?”

    李思媞叹了口气:“帕里,你说护国公主真的是诚心诚意帮助我吗?”

    帕里正容道:“当初我们受先王的委托,保护公主东来大唐,这一路上可谓艰险不断,先后有八十八人光荣地献出了生命……事到如今,还请公主务必保持好心态,莫要想太多,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让他们的血白流!我帕里相信,伟大智慧之主一定会指引公主排除外难,最终达成所愿!”

    “帕里”在波斯语里是“仙女”的意思,可这位猛女的形象举止与自己的名字一点都不沾,只见她说罢便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拍在李思媞的香肩上,拍得李思媞整个人儿都往下沉了一截。

    李思媞正揉着有点发疼的肩头,她身后的花豹突然睁开眼睛,冲着道路两侧的树林左右张望,同时喉间还发出类似锯木般的低吼声。

    帕里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道:“公主,路边有情况!打马快走!”

    帕里说着,朝后面一挥手,其他几个胡女便立即围拢上来,紧紧地将李思媞护在中间,然后齐齐扬手一鞭,向长安快速驰去。

    可她们还未冲出数丈远,便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利箭破空声,李思媞下意识地低头伏身,而伴骑在李思媞周围的胡女们却各个不躲不避,只是拔出佩刀格挡箭矢,可毕竟距离太近,留给她们的反应时间太短,只一轮箭矢袭来,就有半数中箭,其中两女还惨叫着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别管我俩!整队!冲!”

    帕里极快速喊出这话后,与另一名满脸决绝之色的高个女子突然一勒缰绳又掉转马头,各自离开队伍,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挥刀杀去。

    而与此同时,她俩原来的位置则迅速被其他人填补起来,其行动之默契,就好像这种危险情况,她们已经遇到了无数次。

    “嘣嘣嘣”的弓弦声再次响起,藏匿林间的伏击者又是一通攒射,面对呼啸而来的羽箭,帕里和高个女将长刀舞得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旋即便分别闯入道路两边的树林里以一敌众,豁出性命为李思媞争取一线生机!

    下一刻,金钱豹得巴也纵身跃下马背,正如它名字里的含义一样,好似疾风般朝着高个女消失的方向。

    其实,得巴还是很聪明的,它知道帕里比高个女更强……

    李思媞心如刀割,顿时就红了眼眶,可她不能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向前。

    然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自然不会让目标轻易逃走。

    很快,前面便有一群头戴斗笠的蒙面骑士迎面冲来,各个手持钢刀,人数足足有她们几倍之多!

    面的这种情况,胡女们人人都心生绝望。

    “跟他们拼了!”

    李思媞娇喝一声,拿起弓箭,准备干掉冲在最前的一个敌人,可对方显然动作更快,拈弓搭箭,一气呵成,竟是后发制人!

    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黑衣骑士率先将箭头瞄准自己,李思媞目眦欲裂。

    她真是大意了,长达五年平静安逸的生活,让她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心。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临时起兴跑到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来散心,更不该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出来……

    “嗖嗖嗖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骤密的利矢突如其来,好似雨打芭蕉般射到了蒙面骑士们的队伍里,眨眼间人马就栽倒一大片,而那个直接威胁到李思媞性命的人,当场变成了刺猬模样,死得不能再死。

    随着第二轮箭雨又呼啸而至,蒙面骑士们的身后,急急赶来了一群唐军骑兵,人人身披铁甲,手执强弓硬槊,当先一员骁将,把弓稍往前一指:

    “无论死活,一个歹人都不许放过!”

第五百零七章 劫后余生

    蹄声隆隆,春泥翻飞,数百名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

    蒙面刺客们虽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却似乎毫无惧意,只是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们就作出了应对。

    随着有人用波斯语喊出一声“阻敌”,队伍立即一分为二,一拨人马悍不畏死地迎向了犹如移动铁墙的唐军骑阵,另一拨人马则继续杀向李思媞,大有一心除之而后快之意。

    李思媞身边的女护卫都是波斯皇室豢养的死士,个个忠心不二,为保护主人从不惜命。

    眼见公主此刻依然命悬一线,她们紧紧地守护在李思媞的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几乎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本领来竭力抵挡刺客的围攻。

    但这些刺客显然非比寻常,尽管他们的个人武艺都捎逊于女护卫,打起来却也同样不要命。

    乒乒乓乓,兵刃相交,火星四溅。

    四名女护卫当中,很快就倒下了一个,而其他三人亦是人人被创,形势可谓岌岌可危。

    又到了拼命求活的时刻,李思媞血贯瞳仁,挥刀招架袭来的利刃。

    事实上,她能在多次死战中存活下来,其本身武艺也是不弱的,只见她格开两名刺客的夹击后,横向一刀劈飞一颗头颅,旋即手腕忽转,灵活地将刀锋刺入另一名刺客的腹腔,又用力斜斜一划,对方的肠子就哗啦啦流了出来,再无生还可能。

    李思媞的顽强与狠辣,再一次为她迎来了转机,因为所向披靡的唐军骑兵终于杀到了她的身边。

    唐军骁将打马来到李思媞面前,问道:“某乃大理少卿罗仁俊,公主可有负伤?”

    李思媞使劲地摇了摇头,连忙抬手指向仍然有打斗声传来的树林,心急如焚地道:“快,快去救人!”

    “赵大威,王晓武,何在?”

    罗仁俊点点头,便呼唤一声,吩咐两队骑兵前去林中扫荡。

    仅片刻工夫,这一伙蒙面刺客就死了大半,罗仁俊见此情形,再次高声下令:“抓活的!”

    刺客们都明白拼死相搏也无半点得手之机,于是拍马四散而逃,唐军也立即分成数个小队,全力围追堵截。

    不过,这些刺客宁死也不愿意当俘虏,他们一旦发觉自己无法逃脱,便会举刀自戕,唐军骑兵一番追捕下来,总共也只擒住了两个活口。

    经过这一场恶战,李思媞身边的护卫三死五伤,没有一个完好,帕里、得巴、高个女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受的伤都不轻。

    帕里身中数箭,几乎浑身是血,回头见到主人无事,绷紧的神经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当场晕倒过去。

    得巴背肋部被人割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的,骨头都现了出来,疼得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声低嚎。

    高个女则是伤身更伤心,就见她一面处理伤口,一面流泪不止。

    狰狞的伤口从她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猩红的肌肉微微翻卷。

    在她看来,自己显然已经毁了容。

    饶是再怎么不怕死,但女人罕有不爱美的,李思媞亲手给得巴包扎完毕,便过去安慰高个女:“谢尔明,别难过,我发誓会想尽办法恢复你的容貌。”

    谢尔明感动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旁人都忙着收拾现场,唯有罗仁俊仍在注视着周围,这是他多年跟随护国公主所养成的习惯——只要没有处在相对安全的环境,就绝不会放松警惕。

    罗仁俊正一面观察,一面走向李思媞,忽然发现路边一处草丛隐隐有寒光闪烁,当机立断,拔刀出鞘。

    几乎在同一时刻,草丛里响起了机弦声,几支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李思媞的身上直飞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罗仁俊纵身一跃,挥刀当空斩落两支弩箭,随即便顺势扑到李思媞的身上,将对方抱在怀里,再猛地转了一个身。

    笃笃笃!

    三支弩箭悉数射在铠甲上,罗仁俊只是眉峰一蹙,便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杀!”

    随着这一声令下,没有下马的唐军士兵纷纷冲向草丛,刀槊并举,顷刻将躲藏其间的五个正在搭箭拉弦,准备再次发难的弩手剁成肉泥。

    危机总算彻底解除,然而罗仁俊抱住李思媞的手臂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

    李思媞被他全副披挂的沉重身躯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忍不住小声唤他:“罗少卿?”

    她长这么大,除了婴儿时被父王抱过,还没有被别的男子这样碰过,而且这男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汗味儿,竟隐隐有股好闻的檀香气息,令她莫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李思媞没有得到回答,不禁又羞又恼,这时候护主心切的谢尔明艰难地推开罗仁俊的身体,接着便叫了起来:“他中毒了!”

    李思媞顺着谢尔明的视线,顿时注意到一支弩箭贴着臂甲边缘钻入了罗仁俊的左肘,连忙拔出对方背上的两支弩箭,再定睛仔细一看,发现未能穿透铠甲的箭簇呈暗绿色,无疑是淬过毒的。

    李思媞想也不想,试着力道轻轻拔出毒箭,然后轻启红唇,在谢尔明等人的震惊目光下,为罗仁俊吮吸伤口……

    毒血清除完毕,早已守候在侧的唐军士兵立即上来为罗仁俊包扎箭伤,李思媞则接过谢尔明递来的水壶,一边漱着口,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大唐男儿。

    古铜色的肌肤,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鼻梁高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轻抿的唇形也很好看,额头虽有道浅浅的疤痕,却给俊朗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硬朗气质。

    “原来是美男啊。”

    劫后余生的李思媞情不自禁地暗暗感慨……

    ……

    ……

    东宫弘教殿。

    李曜手执拂尘端坐席上,正为李元祥、柴哲威、柴令武三人讲授物理知识。

    自打晦日那天李元祥陪同李曜参观了大通坊的武器监作场,这位本来不大爱读四书五经的小太子就对格物之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了,这也是李曜一直利用各种机会,故意对其进行引导的必然结果。

    李渊虽不尚儒,但选择东宫三师首重名望,所以也只能重用朝堂中的老学究们来辅导太子学业。

    而李曜也不干涉,反正她这个小太子真正的导师,已是无人可以替代了。

    李曜刚讲完一个力学原理,便听殿外传来了一声通传:“朱阳公主求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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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