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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不请自来

    时间飞逝如电,转眼几个月过去了。

    自从李渊抵达并州这个龙兴之地以后,这位老皇帝似乎起了恋旧的情怀,在那晋阳宫中一住就不想走,迄今仍未有准备启程前往他处的动作,就连故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一周年祭,他都是交由护国公主和宗正卿窦诞二人在京一手操办。

    对此,朝臣们并不是没有一点意见,几个性子刚烈的谏官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遣使上书,询问皇帝滞留一地的缘由。

    李渊回答得理直气壮他老人家受不得热,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朝臣们俱都无力吐槽并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道皇帝这是玩得乐不思归,找个理由来搪塞他们。

    而事实上,李渊的确有一个夏天极易复发的遗传疾病,只是作为至高机密,仅有极少数皇室成员和御医知道罢了。

    不过,满朝文武也不得不承认,在护国公主监国的这段日子里,即便皇帝没有干过一桩正事,朝廷的一切运转都无比正常,这大唐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大唐,甚至俨然已有了迈入太平盛世的迹象。

    比如,李渊离京后不久,朝廷改少府“交市监”为“互市监”,天辅国师府骑曹参军兼互市监何潘仁奉护国公主教令,在丰州、朔州、幽州等地与亲附唐朝的草原部落进行贸易,然后将购来的牲畜分批依次送往河北道诸州县,用于恢复当地因长年战乱而遭到严重破坏的农耕经济,在外乞食的河北流民得知此事,无不扶老携幼,趋返家乡重操本业。

    又如,一年一度的春闱结束之后,朝廷宣布来年科举将增设格物科,主考《水经注》、《齐民要术》、《考工记》、《种植法》等科学典籍,用以弥补和完善朝廷的人才储备,而后又将国子学的生徒名额从原来的三百扩招至八百,并在国子学内设立“格物馆”和“算学馆”,增置博士、助教,专门讲授格物、明算两科的相关知识。

    由于格物科的考核内容,一向被古人视作旁门小道,自然难入高门子弟的法眼,但很多庶族士子却跃跃欲试起来,因为护国公主此般举措对于他们来说,无疑增加了一个及第入仕的机会。

    再如,今年入夏以来,河南道发生大旱,朝廷首先免去了灾区全年的租赋,然后又命令河南道诸州县开仓赈济,保障受灾百姓的基本生活,并委派监察御史张玄素对赈灾工作进行监督。

    张玄素为人忠直磊落,不畏权势、不偏私、不收受贿赂,行事雷厉风行,收拾了一个又一个克扣赈灾钱粮、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拯救了无数饱受饥饿之苦的灾民,所以他每离开一县,当地都会上演百姓沿途涕泪相送的感人场景,而鼎力支持他的护国公主,也因此在无形中涨了不少民望……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国运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试问天下除了李曜的政敌,还有谁会在乎那主持朝政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公主呢?

    ……

    ……

    七月流火,又是忙碌的一天。

    此时显德殿的书房里,李曜埋首翻阅着何潘仁呈报的绢马交易记录。

    而在她的身侧,一个小女冠正用自己略显青稚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念着一张奏折上面的内容。

    小女冠约莫豆蔻年纪,样貌并没有鱼玄微那般可爱甜美,只能算是个清秀佳人,但自有一身文雅的卷香味儿,正是当初李曜从食人者口中救下来的三弟子宋玄尘。

    宋玄尘念完奏章,欠身道:“请师父批示。”

    这是朔州都督高满政的奏章,说是苑君璋率部向他投诚,遂上表朝廷询问安置事宜。

    说起来,高满政也算李曜的老熟人了,她却头也不抬,只淡淡地问了一句:“相公们拟定的意见是甚么?”

    宋玄尘答道:“委以苑君璋岚州都督一职。”

    李曜眉头微蹙,一口否决道:“不妥,你立刻查一下淮南、山南、江南三道是否有空缺的刺史之位。”

    如今东突厥内部政局不稳,李曜对苑君璋的归降,其实早有预料。

    与原史不同的是,在当年李曜的干涉下,高满政不但还活着,而且还成了苑君璋的受降人,但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杀子之仇,若使他们毗邻而居,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李曜决定把苑君璋扔到一个远离河东的富庶地区,以免产生不必要的变故。

    宋玄尘从书架上取出一宗文卷,仔细浏览了半晌,说道:“回禀师父,唯有淮南安州。”

    李曜略一沉吟,吩咐道:“你为我照此批注,改岚州为安州都督,掌督安、黄、光三州诸军事,而授爵之事,则通报圣人定夺。”

    “喏。”

    宋玄尘应了一声,忙提笔蘸了蘸朱砂,在奏折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这时,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铃声,李曜也触动书案下的机关,用铜铃声予以回应。

    随后,兰韶英推门而入,李曜揉了揉睛明穴,问道:“何事?”

    兰韶英语气不悦地道:“贵主,霍国公来了。”

    李曜微微愣怔了一下,那表情好像白天见了鬼似的,随即便故作一脸坦然地道:“你告诉他,可以去见玄恒、玄宁,想要见我,那就不必了。”

    兰韶英转身而去,不一会儿,李曜就听得兰韶英和柴绍在外面争执起来,心情不禁有些烦躁,把书册往桌案上一拍,起身走到门外。

    不想那柴绍已经出现在李曜眼前的廊道上,就见他头戴一顶斗笠,穿一袭米黄色的袍服,从头到脚风尘仆仆,堂堂国公竟然扮作了一名普通的胥吏。

    李曜再看柴绍身后按着刀柄追过来的兰韶英等人,轻轻叹了口气:“阿兰,你们就不用过来了。”接着又朝书房内唤道:“玄尘,你也回去歇息。”

    兰韶英目光狠狠地剐了柴绍一眼,这才气哼哼地带着宋玄尘和一群侍卫退下了。

    李曜与柴绍隔案而坐,对视良久,李曜率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柴绍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因为我想来。”

    李曜磨了磨牙,一字字地道:“按唐律,诸州刺史,私自出界者,该杖一百!”

    柴绍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整整一年了,玄武门之变,泾州、盐州大战,故太子和齐王出殡、周年祭礼……喔!对了,还有回京述职的通知,我全都没有收到,若是我再不回来,只怕你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第三百八十章 臣还真该谢谢你了

    柴绍的这一通话语,当真是怨气四溢。

    李曜睨了柴绍一眼,随后挽起羽袖,伸手从笔筒里取出一支细毫,又从案几上的文匣里抽出一张空白的公文纸,在砚中饱蘸了磨好的墨汁,便开始当着柴绍的面,笔走龙蛇似地书写起来。

    柴绍一见李曜这般动作,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执笔的纤纤玉指上,精神兀自恍惚了一下,旋即他定住心神,看向那纸上已然呈现出来的标题,赫然就是为他而写的公文书稿,挑眉道:“你想作甚?”

    李曜没有因对方的问话而停下手中的笔,只低垂着眼睫,不紧不慢地道:

    “武德六载,吐谷浑、党项寇岷州,你在洮河谷为羌人所困,使军伎乐舞惑敌,尔后趁其不备,遣马三宝领精骑绕后攻击,阵斩名王可沓纥罕,反败为胜。

    武德八载冬,吐谷浑侵犯岷州,你一举击破来敌,斩首数千级。

    武德九载,吐谷浑与突厥相互勾结,共同进犯陇右,你奉诏御敌,先于兰州、河州两度击败吐谷浑,后破突厥于秦州,斩石施特勤以下首级千余。

    后来,我率军赢了盐州之战,吐谷浑王伏允便遣使入朝请和,那个羌人使臣在我和父亲面前,对你的表现大加赞赏,说是东起洮水,西至且末,柴大将军的威名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如今我身负监国之重任,岂会忘了你这一员战功赫赫的戍边名将?”

    李曜吐词清晰而流畅,显然对柴绍近年来的事迹了解得一清二楚,可她的声调却冷冷冰冰,不带任何感**彩。

    柴绍听罢,思维突然停顿,只觉有种令自己异常难受的陌生之感萦绕在心里,他呆愣了半晌,竟鬼使神差地说道:“三娘,原谅我,好么?”

    听得柴绍毫无掩饰的乞求之语,李曜手中之笔忽然悬停纸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柴绍,眸光似乎泛起了踌躇之色。

    但,这只是残存在她脑海里的前身意识所造成的自然反应,不过转眼,她这一丝踌躇就消失不见了。

    李曜蘸了蘸墨,继续伏案书写,双唇轻启,声音波澜不惊:“大丈夫生立于世,当有所作为,然实现志向,须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嗣昌,你扪心自问,做到了吗?”

    柴绍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

    他做到问心无愧了吗?

    至少在三娘心中,这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尽管天下的绝大多数人,包括爱女成痴的老皇帝,都不曾说他抛妻独遁的做法有错,甚至此事还因他和三娘为大唐开国立下的赫赫功绩,传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三娘那时的处境有多么的凶险,当年三娘若是落到西京留守阴世师手中,会落得一个怎样的凄惨结局,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可随后他稍稍转念一想,那长期积蓄在他心头的郁气又蓦地涌动出来,不禁反问道:“你李三娘抛夫弃子,为修道而遁世,又有何资格说出此言?”

    李曜不为所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有无资格,与是否原谅你,并无半分干系。”

    柴绍瞧见李曜这般若无其事的笑容,顿觉心口一阵刺痛,脸色也立刻由白转黑,恼羞成怒地道:“无论如何,我柴绍始终是你的夫君!”

    李曜忍不住轻笑出声,讥诮地道:“就算我李明真与平阳公主是同一人,但你若不敢当众将此事捅出来,最好还是莫要再说此胡言,毕竟事属天家隐密,若张扬天下,撕了圣人的颜面,会造成何种后果,你可要好生思量清楚了。”

    柴绍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几欲喷火的目光亦渐渐黯淡下来。

    按照三娘此刻的态度,他们之间的感情裂痕,怕是毫无一丝弥合的希望了。

    到得如今,他已然彻底明白,三娘早已不是原来的三娘,除了这具完美的躯体,内里无异于完全换了一个人,否则不会对他如此绝情。

    书房里静谧了半晌之后,李曜搁下毛笔,对着文书轻轻吹了吹,见墨迹已干,就盖上她的金印,然后将纸张旋转一百八十度,递向柴绍:“这是我召你回京述职的命令。”

    柴绍接过文书,只扫了两眼,便立刻明白李曜这是为他开脱罪责,忽然颓然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心中既已无情,那从此以后,你是主,柴某是臣,我们之间的关系,唯此而已,不知贵主放心乎?”

    李曜弯起一双秋水长空般的眸子,微笑道:“正所谓‘舍中有得,得中有舍’,嗣昌能领悟到这一点,放下纠结于心的执著,吾心自是甚安,所以不用太感谢我,呵呵。”

    柴绍脸上抽搐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叉手行礼道:“如此说来,臣还真该……谢谢你了,而今圣人将诸多大权尽数交与贵主之手,又正逢突厥日薄西山,国势衰败,贵主可否给臣一次封狼居胥的机会。”

    李曜抬手虚扶,心中亦在暗暗点头,这柴绍文武兼济,若是真能抛却过去的情感纠缠,倒也算得一个相当不错的可用之人。

    政治之道,本就重利害得失,从来不以个人好恶论是非,若李曜不计前嫌,揽入自己的阵营,势必会如虎添翼。

    况且,她也看出来了,这柴绍的企图心很强烈,绝不是什么贪恋儿女情长的主儿。

    思及此,李曜从身边一大摞文书里翻出一则奏章,摆在案几上:“你过目一下吧。”

    这是延州都督段德操呈交的情报,说是伪王梁师都公然撕毁护国公主此前的亲笔劝降书,已经引起人心浮动,故此段德操建议朝廷以高爵丰禄,施行离间之计,从内部分化瓦解梁国,待其发生政乱之时,再出兵讨伐,必然事半功倍。

    柴绍仔细阅览了一遍,开口问道:“恕臣斗胆一问,朝廷在伪梁边境驻有多少兵马?”

    李曜略一思索,答道:“延州八千,庆州七千,盐州、州各五千。”

    柴绍沉吟片刻,道:“这兵力太少了,守有余而攻不足,梁师都屡战屡败,罕有一胜,至今仍能屹立不倒,主要倚仗突厥人的兵马援助,而段德操虽兵法精熟,但心性过于谨慎,若臣用计,无须浪费钱财用以收买敌臣,而是以黑云压城之势,增驻重兵于边境,伪梁定会不攻自乱。”

    李曜点了点头:“你的计策甚合我意,我也觉得段德操行事太拖沓。”

    她说着,又从案几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支卷轴,交到柴绍手里:“这是兵部最新绘制的伪梁舆图,明日我会让你成为朔方道行军总管,此图你先拿去好生观研一番,准备带兵伐粱吧。”

第三百八十一章 折腰

    因为柴哲威和柴令武已经做了皇子们的伴读,此刻尚未放学,柴绍为掩饰身份而扮作信使,自然不敢现在前去探望儿子,领了舆图和文书,便向李曜告辞,而李曜也不希望柴绍引来宫中非议,于是唤来罗仁俊,吩咐他将柴绍一路护送出皇城。

    柴绍前脚离开,兰韶英后脚就走进书房,把唇一咬,拱手问道:“这柴绍如此胡来,贵主为何不给他一个教训?”话音里尽是恼意。

    李曜从屋角的冰鉴里取出一只蔓草纹金壶,浅浅笑道:“阿兰,过来陪我喝点冷饮吧。”

    兰韶英瞧见她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儿,郁怒道:“不必了,贵主自己享用便是。”

    兰韶英说罢,便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李曜已经一把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她光滑如玉的手背:“阿兰,你在生我的气么?”

    兰韶英俏脸一红,轻轻抽回手,酸溜溜地道:“贵主与柴驸马夫妻一场,对他心存旧念,乃是人之常情,何况韶英不过是贵主身边一女官,怎敢生贵主的气,韶英就是有些看不惯他那副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嘴脸。”

    李曜柔声道:“柴绍并非不知我二人对他不喜,他之所以会如此厚颜来找我,是因为他明了未来时局,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立功之机。”

    兰韶英听她以“厚颜”二字形容柴绍,面色不禁微微一缓,口中仍轻哼道:“除我们以外,世人都不知霍公柴绍是一贪将,还道他曾为任侠,定是重诺尚义的人,想来真真可恶!”

    李曜慨然道:“天下间,不知有多少自诩德行高洁、风流洒脱的才俊豪杰,为求一世功名而折腰,至于柴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这类人的一个真实写照罢了。”

    兰韶英撇撇嘴道:“韶英原以为他见贵主如今得势,想拿花言巧语引贵主旧情复燃,若是如此,倒是我自己平白紧张了一场,但贵主让他手握重兵,可靠么?”

    李曜忍不住笑道:“哈哈,阿兰想甚么呢!我和他早已割断情义,如今唯有利益交集,便再无其他,你说他可靠不可靠?”

    兰韶英吁了口气,释然道:“这倒也是,对于柴绍此人来说,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利益。”

    李曜取来两只银盏,提起金壶往盏中倒满了带浆的果汁,眉眼弯弯地笑道:“这是用禁苑内新摘的桃子特制而成的桃酪,喝下肚去,保证你甚么烦恼都会想不起来。”

    兰韶英见她一说起好吃的东西,就立马神采奕奕起来,不由微觉泄气,点头道:“那韶英就不客气了。”

    两人各自持盏而饮,兰韶英小啜了一口,只觉有股凉气从喉间一直窜到了耳根,冷不丁地打了个颤,在“秋老虎”的燥热天气里,喝一盏酸甜爽口的饮料,当真是痛快至极。

    一壶饮尽之后,兰韶英已是一脸轻松,帮着李曜收拾好杯盏,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看着兰韶英的背影,李曜忍不住一阵唏嘘,虽然冷饮的美妙滋味足以令人愉悦,但对她自己来说,却是收效甚微,被那柴绍一番搅扰,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处理政务,索性拿几本奏疏当作枕头,往那地席上一躺,只是片刻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又响起了铃声,李曜清醒过来,朝窗外望了一眼,瞧见暮色四合,天光黯淡,便知这铃声所为何来,兀自走出书房,缓步来到殿堂与书房相连的廊道入口,两个手提食盒的小宦官见她出来,不由得齐齐一怔,随后其中一人问道:“请容小的冒昧一问,今晚贵主不在书房用膳么?”

    李曜点了点头:“我要到崇义阁就膳,你们跟我一起过去。”说罢便朝殿门外走去。

    崇义阁正是李曜门下几个弟子的居所,此时已华灯初上,隔着很远的距离,李曜都能看到崇义阁窗口上晃动的影子,认出那是玄恒和玄宁的身形,不觉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

    每当她接近前身平阳公主的两个孩子,那种血脉相连之情,就会变得非常强烈,令她感到难以抗拒。

    李曜刚走到崇义阁门前,就有个少女喜不自禁地迎了出来,朝她盈盈一拜:“侄儿见过姑母!”

    这少女约莫十五年纪,身材纤细,容貌清丽,苍白的肤色带着一点病态,头发只是简单地束着一个道髻,再搭配她一身白衣白裙,看着颇为素净,正是故太子李建成的庶长女,永宁郡主李玄音。

    李曜走到李玄音的身边,伸手扶她起来,语重心长地道:“玄音呐,我都说过几遍了,莫称我姑母,要叫师父。”

    李玄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姑母。”

    李曜听到“姑母”二字,心里就觉有点别扭,不由没好气地佯嗔道:“你都是及笄的人了,竟也学着玄宁那般不讲规矩。”

    李玄音一脸黯然地道:“玄音见到师父,就会想起过世的阿耶,只觉叫师父为姑母,心里才会更好受些。”

    李曜看到她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颗心立即软了下来:“好吧,你叫姑母便是,但只能在平时称呼,明白么?”

    “明白、明白。”

    李玄音忙挽起李曜的胳膊,笑靥如花地道:“玄音就知道,姑母和阿娘一样,是世上待玄音最好的人了。”

    正说笑着,鱼玄微领着其他师弟师妹也出来拜见:“弟子恭迎师父。”

    “免礼。”

    柴令武刚直起身子,就迈开两条小短腿,上前拉住李曜的手:“师父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呢?”

    李曜温柔地解释道:“近日国事繁多,为师脱不了身啊。”

    尔后,一众弟子簇拥着李曜步入崇义阁,到了膳堂,随行而来的两名宦官将食盒中的吃食悉数摆上食案,李曜便兀自用起餐来。

    除聚会筵席以外,唐人也须得讲究“食不语”之类的日常礼仪,此时李玄音、鱼玄微等人已经用过了晚膳,于是俱都围坐食案四周,静静地看着李曜吃饭。

    李曜运箸如飞,八碟荤素,两碗鲜汤,一斤粟米饭,相当于一个青壮男子三顿饭的食物,眨眼间一扫而空,李曜放下碗筷,瞥见众弟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忙扯出一个干笑:“为师这个习惯,尔等就不要学去了。”

    鱼玄微抽着嘴角,连连摆手道:“没师父这饭量,我们也学不会呀!”

    众人哈哈大笑,李曜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待两个宦官收捡完食具,她眸光一闪,微笑着对柴哲威、柴令武说道:“玄恒、玄宁,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汝父明日就回京了。”

    “真的!那太好了!”

    柴令武腾地蹦了起来,柴哲威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两年未见父亲,今日得闻,吾心甚喜。”

    李曜闻言,蛾眉微蹙,心道她这大儿子讲话变得越来越文嗖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于是沉吟了一下,道:“等圣人归来,为师就要去巡视边关,到时候,你们便随我出走一走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姑侄夜话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在两列宫灯的映照下,李曜踩着满地银辉,一面蹙眉沉思,一面挽着永宁郡主的手臂悠悠漫步。

    途间,李曜忽然停住了脚,原本排列在她左右两侧的女侍卫们立即合拢成一圈严密的人墙,将她和李玄音拱卫在人墙中心。

    李曜挥了挥衣袖:“我只想欣赏一下夜景,诸位不必如此紧张,都散开吧。”

    “喏。”

    侍卫们应声让出一道缺口,李曜负手而立,望向前方一处精致奢华的院落。

    李玄音顺着李曜的视线,向远方望去,只见到了一片灰暗的建筑轮廓,不由得扭过头,眨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好奇地问道:“姑母在看甚么呢?”

    李曜道:“我在看‘小学’。”

    小学,虽设在东宫显德殿附近,实则隶属于秘书省,顾名思义,正是年幼的皇子皇孙们接受教育的地方。

    李玄音又谨慎地问:“莫非姑母还在想……今晚的考较之事?”

    李曜点了点头:“玄恒、玄宁着实令我忧心啊。”

    此前李曜忙里偷闲,专程到崇义阁考较弟子们的课业,总体来说,柴哲威、柴令武的表现都不太尽如人意。

    这并非是她认为柴哲威和柴令武的功课学得不好,而是她发现这两个孩子被人灌输了某些不合时宜的思想。

    有鉴于此,李曜愈发深刻地认识到古代皇室教育的弊病,远不止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事实上,跟错师傅,才是足以摧毁他们未来一生的致命问题。

    李玄音声音柔柔地劝慰道:“表弟们年纪尚幼,心性纯真,玄音相信以姑母调理教导的本事,肯定会很快纠正过来的。”

    李曜欲言又止,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转向石径前方,复又迈步前行,一众侍卫忙挑宫灯,紧紧相随。

    回到显德殿的寝居,李曜和李玄音各自洗浴干净,然后一起躺到榻上,同枕而眠。

    李玄音的脑袋倚靠在李曜的肩头,鼻翅翕动,脸上尽是陶醉之色:“玄音最喜欢姑母身上的馨香味儿,真真好闻呀!”

    李曜笑道:“这是蔷薇胰子的味道,你方才不也在用嘛。”

    李玄音泄气道:“侄儿每日服药,药味早已深入骨髓了,怎可与姑母相比,想当年,那些所谓的神医都说玄音活不过十五岁,若无姑母的悉心照料,玄音也不能活至现在。”

    其实,李玄音身患的所谓“风疾”,就算有了后世那般先进的医学手段和发达的医学条件,都无法做到完全治愈。

    而李曜倾尽所学,最多也只能让这姑娘的病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李曜思及此,心头感到有些无奈和沉重,口中却温言道:“只要放宽心态,按时服药,平时多注意休养,你的身子总有一天会彻底好起来的。”

    李玄音抬眸望向李曜,绽放出一抹如花般的笑容:“好啊,那侄儿就承姑母吉言,争取早日康复了。”

    随后,李曜将话转入正题:“玄音,我有件事想问你。”

    李玄音道:“姑母,请讲。”

    李曜问道:“你可知教习玄恒、玄宁的文学师傅是何人?”

    李曜近来处理的都是军政大事,并不大清楚宫中教学人员的配置,但她又不能当众问起,因为在这个时代,身居高位者的对待某人的态度或者人物点评,都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被载入史册,为了不给自己或者他人制造负面形象,所以她才同意喜欢粘着她的李玄音过来睡觉。

    李玄音想了想,语气认真地答道:“玄恒为鲁王的伴读,而玄宁则是赵王的伴读,他们的文学师傅都是门下省侍中李纲。”

    李曜听到这三个名号,再联想到原史里相关的记载,不觉身上泌出了冷汗。

    鲁王李元昌,贞观十七年,参与太子承乾谋反,被唐太宗李世民赐自尽于家中,妻子籍没,国除。

    赵王李元景,永徽四年,坐与房遗爱谋反,被唐高宗李治赐死,国除。

    李纲,历仕北周、隋、唐三朝,先后教导过前隋废太子杨勇、唐开国太子李建成、废太子李承乾,结果因为他这仨学生全都成了悲剧人物,被后人戏称为“太子杀手”。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把平阳公主的两个宝贝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让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又问道:“我记得李侍中曾效力于东宫,却不知玄音对此公了解多少?”

    李玄音扁扁嘴唇儿道:“玄音怎能不知晓他?若非是他,我的二弟也不会死。”

    李曜纳罕道:“此话怎讲?”

    李玄音轻哼一声,娓娓说道:“起初李侍中任太子詹事时,常在阿耶耳边鼓吹上古之制,要复兴甚么’周礼‘,想必姑母也知道,我阿耶注重实干,最不喜空谈,他把话说得再美,我阿耶也只是一笑置之,不想此翁跑到御前请求致仕,此举无异于告了阿耶一状,而祖父虑及阿耶的名声和天家的颜面,让其继续留任,一切如故,可是……我阿娘见他一个满腹经纶的名士在东宫郁郁不得志,于是劝说阿耶应该人尽其才,阿耶生性宽厚豁达,当然不和李侍中计较,便将我们几兄弟姊妹交给他教习经书,期间唯有二弟不怎么排斥他那些泥古不化的论调,然后就变成了一个说话老气横秋的小大人,再后来……二弟就罹难了,至今阿娘仍为此悔愧不已,说她当时得知阿耶遇害,认为此为灭门之祸,为延续阿耶血脉,遂安排死忠之士护送二弟外逃,怎知二弟竟坚决不走,而随后又有一蒙面客欲强行掳走他,二弟居然拔剑以自刎相胁,说是莫逼他以死明志,那黑衣客走后,他就被人骗杀于通训门外……”

    讲到这儿,李玄音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说起来,如今玄宁倒还好些,玄恒真的越来越像我那二弟了。”

    李曜抿了下嘴唇:“多谢玄音此番实情相告,我会尽快解决好此事的,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

第三百八十三章 代天巡狩

    温香暖玉在侧,李曜暂忘烦恼,一夜好眠。

    次日,柴绍又摇身变回原来的封疆大吏,向李曜装模作样的陈述完职守,便回府脱下朝服,换上常服,担当起他的父亲角色,愉快地从东宫接走两个宝贝儿子,跑到长安郊外游玩去了。

    柴绍那厢在上演舔犊情深,李曜这边则开始着手解决两子的教育问题。

    她先以李纲年老体衰为由,让其卸下教鞭,专心于政事,然后根据心腹马周“对症下药”的建议,任命秘书郎岑文本为鲁王元昌、赵王元景、郑王元礼等年幼皇子的文学师傅,因为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新老交替,是以李纲和他的学生们都丝毫不疑有他。

    除马周以外,兵部尚书李药师也对岑文本推崇备至,在李曜面前,这位老将已经不止一次举荐岑文本进入兵部,而李曜身为穿越者,本来就知道岑文本是一代杰出贤臣,遂起了将其直接纳入自己门下的心思。

    果不其然,岑文本执教小学后没多久,同马周一样,他被李曜连升六级,拜为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专掌起草诏诰及宰相决策文稿,并同时兼任着天辅国师府主簿,负责公文往来、颁发国师教令、命令等事宜。

    岑文本与性情刚直且崇古薄今的李纲不同,他深得变通之道,更相信“后胜于今”,对护国公主的诸多新政皆深表认可。

    而且,此君虽饱读孔孟经典,并以儒生自居,却不大讲究儒家的男女礼教,出入李曜的书房,有如窜门访友,颇有魏晋名士随意洒脱、不拘小节的遗风,但他却从不清谈什么玄学,与李曜所讨论之事皆是关乎天下社稷的朝政得失。

    与此同时,原本风评不高的马周也因护国公主的重用,在谏议大夫一职上,显露出了惊人的经天纬地之才,凡谏诤议论,无一不处理得合理精微,使得许多名士逐渐放下偏见,私下纷纷叹服护国公主的识人之明与用人之度。

    马周和岑文本,俨然成了护国公主的左膀右臂,众朝臣也很自然地将他们二人视作了未来宰相的热门候选……

    ……

    ……

    槐花黄,举子忙。

    当那些被公卿举荐的春闱落第士子们正忙着献文复考的时候,老皇帝终于回京了。

    此番北巡,李渊将时间大半都耗在了并州的晋阳宫里,河北道的官吏百姓在巡察使苏定方的动员下,为迎接圣驾做足了准备,甚至还筹资把残破的万春宫仔细修葺一新,结果皇帝却因宇文昭仪诞下皇子的消息,以及新得宠的两个美人相继怀孕……而取消了余下的全部行程。

    皇帝这般疏于政事的表现,令天下一片哗然,但对于李曜来说,倒是有了一个到地方乃至大唐境外培植自己势力的天赐良机。

    等礼部秋试一结束,李曜便在八月的朔日大朝会上奏请代天巡狩河北,说她欲趁当下突厥内部矛盾越发激烈之际,顺道收附契丹、奚、等部,李渊只道女儿这其实是找个由头去给他收拾残局,自是红着老脸一一允准下来。

    两日之后,李渊亲率文武百官为顶着“河北道宣慰大使”之衔的李曜饯行,一直送到长安东郊三十里的灞水河畔,方才原路返回。

    “大使”二字,可不是白给的,李曜这一趟远行,首重彰显天家气象,排场远比去年东巡河洛隆重得多。

    在这支队伍里,除了来自天辅国师府的随行官员,还有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率领的三千禁军骑兵,一眼望去,先导、引驾、车驾、鼓吹、后卫,甲胄鲜明,层次分明,枪槊林立,旗幡招展,连绵不绝,虽不及天子出行的规模那般浩大,却也和皇太子相差不远。

    在四匹雄健白马拖拽的庞大车厢内,鱼玄微和张玄妙各自紧紧牵着一根结实的布绳,而绳子的另一头,则分别拴在柴哲威和柴令武的腰杆上,就好像生怕这两个小师弟摔出了窗外似的。

    柴氏兄弟头挤着头趴在窗口,无比亢奋地眺望着路边的景色,自出生以来,他们大多时间都生活在深宅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也只是在长安近郊游玩,从来没有目睹过如燕赵大地这般的壮阔风光。

    如今看到汹涌咆哮的黄河之水、高出云表的巍峨太行、茂林中纷扬的万千黄叶,他们的视线似乎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李曜躺在舒适的褥垫上,懒洋洋地翻看着一卷书册,双眸不时瞥向二子,脸上却无多少紧张之色,只偶然提醒道:“玄恒,玄宁,莫把身子探得太出去了,要注意安全。”

    每次听到这话,鱼玄微和张玄妙就忍不住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显然都有些古怪……

    如此日复一日地走了半个月的时间,李曜一行来到了万春宫的所在地州城。

    此时,驿道两旁,兵甲铿锵,戒备森严。

    提前收到消息的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州刺史程名振、冀州刺史齐善行等大员早已守候在此,而诸多河北大族派出的子弟也都赶了过来,再加上各州府县衙的代表,州城下鼓乐喧天,人山人海,迎接场面可谓盛况空前。

    门帘掀起,李曜刚走出凤辇,立时响起一片倒吸声。

    因为护国公主的名头太响,现场很多人都曾听说她有神仙之姿,如今得见其人,顿觉自己犹如仰望云端。

    只见她依旧穿着平素的道家冠服,淡雅至极,却又无处不显大气雍容,容颜绝色,肌肤如玉,毫无瑕疵,虽然整体看上去还有些青稚之色,但眉眼顾盼间,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苏定方、程名振等人忙上前拜见:“臣等恭迎护国公主大驾!”

    “免礼,平身。”

    李曜虚扶众人起来,眸光忽然一凝,就见坐驾前方的道路中间铺着一条宽约半丈、完全望不到底的素缎,随即轻轻蹙起双眉,问道:“尔等这是何意?”

    站在苏定方身侧的程名振开口答道:“连日无雨,泥土干燥,臣之所以如此布置,只为防止尘埃沾染贵主千金之躯。”

    李曜了然一笑,神色淡然,语气也是淡淡的,但看向程名振的双眸里却闪烁着令人惊惧的光芒:“程公的好意,本公主心领了,只是如今天下百废待兴,这般铺张浪费,实不可取,如果程公想要仕途顺利,就请速速收起来吧。”

第三百八十四章 恩怨分明

    “是是是,臣这就照办。”

    程名振登时后背冷汗涔涔,急忙命人撤了地上的素缎。

    李曜与苏定方目光一碰,不禁相视而笑。

    是夜,万春宫中灯火通明,丝竹悠扬。

    此刻正在进行的这场宴会,原本该是州刺史程名振为护国公主一行接风洗尘而置办的,谁知李曜轻轻一挥长袖,身怀绝技的御厨们便携带食材鱼贯而入,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许多只有皇宫御宴上才能吃到的珍馐美馔,有如流水一般,被随同李曜而来的宦官和宫娥们一一端上了食案,再加上无比醇香可口的宫廷御酒,让许多喜好美食之人直吃得大呼过瘾。

    相较之下,程名振原来布置的菜式酒水就显得有些寒酸了,几乎无人愿意下筷……

    于是乎,这个夜晚转眼间变成了李曜在借万春宫之地,为款待她的迎接者而举行的一场大宴。

    宴饮间,李曜再次以河北民生凋敝,元气尚未恢复为由,婉言谢绝了当地人士现场进献的礼物,反倒毫不吝啬地对他们大加赏赐,金银财帛几乎人人有份,随后她还如数家珍地说出某些在座者的善行义举,就连此前奉承过头,弄巧成拙的程名振也被她特意褒奖了一通。

    接下来,歌乐奏响,舞姬们水袖飞扬,蹁跹起舞,将夜宴的气氛逐渐推向了**,众人轮番迈过舞池向李曜敬酒,而李曜每次回敬,皆是酒到杯干,连饮十数杯而不倒,一时间满堂喝彩,掌声不绝。

    护国公主此番慷慨大方和旷达豪放的表现,深深赢得了河北地方官员和士族子弟们的好感,俱都上前表达自己定会一心一意地忠于朝廷,为维系河北道的安定与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舞姬也已下场休息,乐工们便适时地敲响羯鼓,伴随着欢快的节奏,酒足饭饱的人纷纷以手打令,相邀上场共舞。

    李曜见此情形,忙不迭地装出醉眼惺忪之态,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本公主自感微醺,想要出去散散酒兴,你们尽管随意,不必拘礼。”说罢便向坐在左下首的苏定方飞快地递了个眼神。

    苏定方心领神会,也扮作一副饮酒上头的模样,行了个罗圈揖:“苏某此时也颇有些醉意,便不奉陪了,还请诸位见谅、见谅。”

    ……

    ……

    一轮圆月高悬天边,照亮了殿宇宫阙。

    李曜向主殿外走出,苏定方亦步亦趋地走在她的后面,虽然程名振对万春宫进行了一番细心的打理,但毕竟空落已久,道路两旁的建筑无不有着斑驳的痕迹。

    二人渐渐远离欢声笑语,行至一处湖畔,李曜望见银光粼粼的水面上耸立着一座巨大龙形石雕,不由得站住脚步,取下藏于袖中的皮囊,一边向湖里倾倒酒水,一边轻声问道:“这就是夏王常来拜祭龙神的地方?”

    武德二年,窦建德雄踞河北之后,徙都州,立国号为“夏”,并在这片名为“龙潭”的湖泊四周营建万春宫,民间传说窦建德每次乘船游览龙潭,都要隆而重之地跪拜这座不知造于何年的龙神雕像。

    苏定方欠身道:“正是,世人皆云心诚则灵,只可惜……石头终究是石头,再如何虔心诚意侍奉,也是徒然。”

    李曜唇角渐渐挑起一抹弧度,好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似的,只听她笑着问道:“如此说来,定方不信鬼神喽?”

    苏定方坦然承认道:“臣以为,无论谋事,还是成事,只在人,而不在天。”

    李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不瞒定方,其实本公主也不大信。”

    苏定方先是愕然,但随即就洒然一笑道:“贵主自身既似神仙中人,哪怕此潭真有龙神存在,若与贵主相比,也是霄壤之别。”

    李曜笑着摆了摆手:“言归正传,今日程刺史会以素缎铺地相迎,只怕是你对他说过了甚么吧?”

    在她的记忆中,程名振的历史形象还是挺正面的,此君早年曾为窦建德担任州普乐令,并取得了不俗的政绩,后来他认为窦建德没有天子气象,遂主动投降唐朝,被李渊遥授为永宁县令,有一次,他率军夜袭邺县,俘虏男女千余人,途中发现九十余名妇人正在哺乳婴儿,便悉数遣放还家,足见其人品性之仁善。

    但是,程名振与汉东军却有着不小的仇怨。

    武德五年,刘黑闼攻打明州时,俘获了程名振的母亲和妻子,随后程名振为燕郡王李艺助战,全歼刘黑闼之弟刘十善的一万人马,没过多久,程名振又率兵邀击汉东军,阻断了汉东军的粮道,并将其舟车全数摧毁,刘黑闼闻讯大怒,于是杀死了程名振的母亲与妻子,待到刘黑闼兵败被俘后,程名振在时任唐军统帅的太子李建成的允许下,亲手斩下了刘黑闼的首级。

    有鉴于此,李曜不得不怀疑有汉东军故将对程名振心存成见,所以才会故意用馊主意来坑他一把,而最大的嫌疑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定方一脸淡定地答道:“贵主到来之前,程名振向臣探问贵主的习惯喜好,臣只是说贵主最喜洁净,冠服每日两换,从不着曳地之衣,所穿鞋履名曰‘步步生莲’,意为超然于物外,不染尘埃。”

    一听这话,李曜虽然有些同情程名振,却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好你个苏定方,何时学会了这种公报私仇的法子?”

    苏定方听她语气里全无斥责之意,咧嘴笑道:“臣句句都是实言,又没有骗他。”

    是了,平时李曜的确非常注重衣饰的整洁,上朝穿朝服,下朝穿道袍,当然要一天两换,而曳地的长裙又极不便于活动,故此一直为李曜所不喜。

    至于那所谓“步步生莲履”的喻意,亦非苏定方胡乱编造。

    李曜对他的辩解只是一笑了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老实交代,为何选他?”

    李曜此次巡视河北,为了博取燕赵人士的眼光,全力将自己的形象塑造成气量宽广、胸怀大局的女中豪杰,若想取得一个愈加斐然的效果,自然需要找人来做她的陪衬。

    苏定方收敛笑容,目光深沉地看着湖面:“臣的义父殁于水之战,也算是间接死于程名振之手。”

    李曜望着他,一双深邃的眸子渐渐眯了起来:“定方恩怨分明得很呀。”

    苏定方忙垂首叉手道:“其实,臣也找不到比程名振更合适的目标,首先此宫是贵主必住之所,恰好又属于他的辖地,而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出身寒门,本地士族并未完全认同于他,所以他必会想方设法迎合贵主的喜好,如果能争取到贵主这个靠山,那他面临的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李曜轻叹一声道:“那他这个亏倒是吃的不冤。”

    苏定方暗暗松了口气,问道:“贵主此行,恐怕不止是来聚敛人心的吧?”

    李曜微微一笑:“没错,因为我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第三百八十五章 别有洞天

    李曜在州只逗留了两天,便在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的引领下,毫不拖泥带水地继续向北而行。

    河北腹地一马平川,护国公主的队伍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前行,不过四天时间就走出三百余里,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深州城下。

    深州为上州,置有都督府,下辖深州、瀛洲、定州三地,当前的都督不是别人,正是李曜安置在河北的重要亲信之一崔元逊。

    但见此刻崔元逊头戴乌纱幞头,身穿紫袍,腰系玉带,被一群官员和士族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迎向护国公主的车驾,可谓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臣等已备下酒宴,为贵主接风洗尘,请!”

    一番见礼完毕,崔元逊在府邸中设宴款待李曜、苏定方等人一行,别看崔元逊看似粗犷,实则出身博陵崔氏的饶阳房,可谓是正宗的高门子弟,而饶阳恰属深州,在本家势力的大力支持下,就算崔元逊变成一方土皇帝,也不足为怪。

    所以,李曜这次宴会没有再反宾为主,待宾主尽欢,各自散去,崔元逊将李曜引入后花苑石亭中私聊。

    二人坐定之后,崔元逊向李曜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拜之礼,正容道:“如果没有贵主的鼎力相助,属下此生只能隐没于乡野,更不可能有如今得居高位,烈火烹油的富贵,这份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唯有与贵主共进退,只要贵主一句话,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公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李曜忙虚扶崔元逊起来,随后故作认真地打量了对方两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崔公为我守护好这一方生灵,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崔元逊听她把“生灵”二字念得极重,不由心领神会,当即叉手向前,重重一点头:“属下一定严格遵从贵主的教诲。”

    李曜唇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吩咐道:“那好,我想去看看他们,便请崔公尽快为我安排行程吧。”

    “喏!属下遵命!”

    ……

    ……

    滹沱河畔,马蹄声声。

    李曜与崔元逊、苏定方、兰韶英、罗仁俊等几人正沿着一条平坦的乡间土路策马前行。

    在道路的两边,皆是大片的农田。

    这里属于饶阳境内,此时秋收已近尾期,农民们都在忙着捆扎和搬运谷草,忽然注意到路上奔来的一群陌生骑士,不由纷纷停下动作,向李曜一行投去好奇的目光。

    李曜等人皆穿着寻常百姓的袍衫,却各个骑着高头大马,路上那些运送粟米的车把式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俱都自觉避让到了路边。

    李曜见状,无奈地说道:“看来,我们还是太显眼了。”

    骑行在李曜一侧的崔元逊,语气里尽是得意地说道:“公子多虑也,这偌大一片耕地都是饶阳崔氏一族的,而这些田舍汉无一不是我们的奴仆。”

    李曜扫视着沿途一望无际的田野,眸光微微闪烁,半晌才道:“不愧是延续了数百年的高门,当真是家大业大。”

    如此又行出数里,一座高耸非常的坞堡赫然出现在李曜等人的眼前。

    坞堡,乃是乱世时期地方士庶为求自保而修建的一种防御性建筑。

    这座坞堡不大,长宽约莫两百余步,顶多容纳数百人口居住,但夯土构筑的外墙高度竟足有八丈,比唐都长安的城墙还高,若不借助攀爬工具,即使是弹跳力强如李曜,只怕都难以翻越入内。

    李曜定睛仔细一看,发现堡墙中间有一道非常清晰的拼接痕迹,上新下旧,很显然,这墙是近年来才加高的。

    崔元逊见大门紧闭,忙打马上前,提起嗓音冲着门口喊道:“看门者何在?”

    话音刚落,门楼上的射口钻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那人打量了崔元逊一眼,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明显没有认出他,却也不问来者身份,而是忽然说出一段意义不明的话来:“丁不勾,交不叉。”

    崔元逊略一思索,答道:“王不立,罪不非。”

    这正是李曜传授给他的暗语:“丁不勾”代表数字“一”,“交不叉”代表数字“六”,两者相加等于七,而“王不立”和“罪不非”分别代表“三”和“四”,相加也刚好等于七。

    不多时,门内便有响动声传来,随后大门轰然洞开,然而却无人出迎。

    崔元逊朝里面张望片刻,见没有动静,便向李曜欠身道:“请公子见谅。”

    “无妨,小心不是坏事。”

    李曜轻轻摇了摇鞭子,表示不介意,随即催马驰入大门,眸光一扫四周,就见堡内建筑造型华贵,布置大气,亭台楼榭,错落有致,朱阁绮户,光景艳丽,竟是别有洞天。

    兰韶英看得呆了,不小心让坐骑撞翻了门旁的一堆陶罐,登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声响。

    下一刻,堡墙上立刻冒出一排弓弩手,但他们看清状况只是虚惊一场,旋即又纷纷隐去了身形。

    李曜忍不住喃喃了一句:“反应还不错。”

    此时,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领着两队持枪挎刀的劲装大汉朝李曜等人快步走来,这文士年约四旬,面如冠玉,颌下三缕微髯,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崔元逊忙跳下马,远远地打招呼道:“元逊见过堂叔。”

    那文士捋须笑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八郎来了。”随即注意到驻马在前的李曜,眼睛微微一眯,上下打量她两眼,见对方身穿一袭素色男子袍服,样貌极其秀美,忙拱手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李曜稳稳坐在鞍上,叉手道:“某姓李,字‘明真’,却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文士听见她的名字,神色立时一恭,掸了掸袍袖,激动地上前长长一揖:“草民崔晓,字民令,不知贵……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曜道:“崔君客气了。”

    随后,崔晓朝身后挥手示意了一下,一个大汉迈步走到李曜坐骑旁,双膝迅速弯下,面无表情地跪伏于地。

    李曜会意,把腿一抬,在大汉的背脊上轻巧地一点,便带起一阵清风,飘然站在崔晓身前,微笑道:“劳烦崔君引路。”

    众人纷纷将坐骑交给那些劲装大汉,然后紧紧跟在崔晓和李曜的身后,穿过一条石径,转过一道回廊,便来到一栋雕梁画栋的阁楼。

    这时楼内正隐隐传来稚气的读书声,崔晓笑道:“两个小郎君都是非常刻苦的孩子,呵呵……”

    可李曜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崔晓奇怪道:“公子,怎么了?”

    李曜道:“我不想让孩子们看到我,还请崔君去将他们领出来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建成死忠

    坞堡正中一处高楼之顶,李曜扶栏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个正在花园假山间互相嬉戏的男童。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故太子建成的第四子武安王李承训,另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幼的,则是李建成最小的儿子钜鹿王李承义。

    前者生母为太子承徽杨舍娘,杨舍娘虽出身不高,但其祖母是博陵崔氏女,与崔晓多少有些渊源;而后者生母崔良娣恰是崔晓的亲侄女,若论她与崔晓之间的血缘关系,比属于远堂的崔元逊还要亲近得多,崔良娣父母早亡,自幼在叔父崔晓家中长大,后来家族选派崔良娣入宫时,崔晓还为此有过强烈抗议,可见叔侄感情之深,所以李曜才会在她制定的秘密计划里,将崔晓列为收养此二子的最佳人选。

    看到他们天真无邪的模样,李曜内心其实是复杂难言的,而一旁的兰韶英眼中亦渐渐有了泪光,用发哽的语音轻唤了她一声:“贵主……”

    李曜眸光里似乎有了一丝柔软,但随即就稳住了情绪,她不用多想也能大致猜出兰韶英想要说什么,闻声转过头来,只是说道:“阿兰,我能做的不多。”

    兰韶英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么……贵主打算何时让他们回宫呢?”

    李曜平静地答道:“他们不会再步安陆王后尘的时候。”

    兰韶英闻言不禁心中一黯,若无公主的提前安排,如今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恐怕早已化作两坯黄土,陪他们的父亲和次兄去了。

    而且,去年底发生的显仁宫行刺事件,也充分证明了武功郡王及其党羽的手中,仍然控制着一支能够危及李建成与李元吉子嗣性命的可怕力量。

    人的精力有限,千防万防,难免会有松懈的时候,与其被动防范,不如主动采取行动,去最大限度地消耗对手的精力。

    毕竟,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环境下,如果你无法改变权力游戏的运作模式,那就只有努力去适应权力游戏的规则。

    按照唐朝的宗法制度,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儿子都是皇帝嫡孙,相比李元嘉、李元裕等庶出皇子和降封为郡王的李世民,他们拥有更优先的皇位继承权。

    只要这九个皇嫡孙还存活于世,李世民就会寝食难安,并一直受到公主的牵制。

    所以,在没有彻底斩断李世民的爪牙之前,公主绝不可能同意让他们重新出现在公众的面前。

    言念及此,兰韶英只得无奈地点头应道:“韶英明白了。”

    李曜轻叹了一声:“你明白就好。”

    正说着,楼道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崔晓笑逐颜开地走了上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双眉斜飞入鬓,眸似朗星,方面阔口,瞧来颇为英气。

    可是,李曜仔细再看,便发现他的脸上光洁如女子,竟没有一根须髯,这才认出对方是一个宦官。

    崔晓将这位年轻的宦官引到李曜面前,微微欠身,隆而重之地向他介绍道:“这位,便是护国明昭公主。”

    年轻宦官立即打了个稽首:“奴乃前太子内坊典直,杨守栋,今日得见贵主尊颜,不胜欣喜!”

    李曜抬了抬手:“平身吧。”

    等杨守栋起身,兰韶英问道:“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杨守栋看向兰韶英,瞳孔一缩,笑道:“可奴倒认得娘子,敢问娘子是不是姓兰?”

    兰韶英惊奇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杨守栋笑着答道:“十四年前,奴见过你一面,当时令尊与家父皆因叛隋而战亡,我们是一起被炀帝下诏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虽然过去许久,但娘子的眉眼五官变化并不算太大。”

    兰韶英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蓦地瞪大了一双眸子,恍然道:“你是枭三郎!没想到你还活着。”

    杨守栋向兰韶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当年奴身受宫刑,若无娘子给奴喂了一张胡饼,只怕撑不过去。”

    古代男子净身,存活率通常只有四成,兰韶英回忆旧事,不禁感慨道:“同为可怜人,我只是想让你死前吃顿饱饭而已。”

    李曜忽然向杨守栋问道:“你姓枭,难不成你是杨玄感的族侄?”

    枭,乃不孝鸟也。

    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兵败身死,隋炀帝下诏将杨玄感及其诸弟在内的亲族姓氏改为“枭”姓,取意为“忘恩负义之人”。

    杨守栋叉手答道:“回禀贵主,家父为前朝内史令惠伯继子杨玄挺,而前朝越公杨玄感与家父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李曜心中一动,又道:“内坊典直掌东宫内仪式导引、通传劳问等事宜,本该常与拜访东宫的宾客打交道,可我出入东宫无数次,结果现在才与你相识,想必你在我大哥那儿应该还有一层身份吧?”

    杨守栋坦诚地道:“今上创立本朝之初,奴便入选了东宫内坊,因有幸受到殿下优待,才得以恢复杨姓,到得如今,奴也无需隐瞒贵主,奴虽任典直,其实真正的职责,乃是为殿下掌管和招募壮勇以充长林卫士。”

    李曜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侍立在附近的崔元逊和苏定方,微笑道:“你们做得不错,我很满意。”

    崔元逊、苏定方二人忙抱拳齐声道:“臣等深受贵主倚重,自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李曜不是诸葛孔明,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她可不想自己劳心劳力又劳神,鞠躬尽瘁,就是为了把手下的人才统统都变成摆设。

    她的用人之道,则是用人所长,避人所短,讲究人尽其才,并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该放手时则放手,该放权则放权,让每一个诚心效忠她的人,都有施展本领的平台和机会。

    譬如此番安置李建成和李元吉之子,李曜只是预先制定出一个方案,从未参与过具体的实际行动,即便是换作她本人,其实也未必能够找到像故太子死忠杨守栋这样的人来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手遮天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李曜放心地离开了那座名为“景壁”的坞堡。

    她之所以感到放心,是因为杨守栋向她交代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守护“景壁”的人,包括名义上的堡主崔晓、为李曜跪地作凳的大汉,以及那个不识崔元逊的看门者在内,居然全都是李建成私自赦免并藏匿起来的汉东军旧部。

    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兰韶英对杨守栋竟有活命之恩,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带来的正面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

    当初,李世民在洛阳私自赐田的事件发生后,性格宽厚的李建成面对二弟咄咄逼人的夺储姿态,终于开始坐不住了。如同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所仗恃的八百死士一样,李建成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除了东宫卫士这种公布于众的军队,他还在京畿以外的地区豢养了一些私兵。

    可李建成身为一国太子,终日忙于军国大事与朝堂争斗,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他只得安排亲信去发展和控制自己的地方势力,而杨守栋就是充当着这样的角色。

    经过一番交谈,李曜发现杨守栋并没有太高的眼界和才能,但贵在性格耿直、重情重义,正是那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或许这也是李建成为他抹去象征耻辱的姓氏并器重其人的原因。

    而堡中那些守卫心性也都不复杂,被杨守栋、崔晓二人一番思想灌输,无一不把李世民视作杀兄囚父的大恶之徒。

    立场决定关系,如今李建成死了,失去了效忠对象的杨守栋等人,为报弑主之仇,为保故主幼子安危,转而投靠仇敌的政敌,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第二天,阳光依旧灿烂。

    李曜在深州城略加休整,并出资收购了数万石粮草,便在贩粮赚得盆满钵满的博陵崔氏等当地大族的欢送下,率领队伍朝更北的幽州进发了。

    跨入幽州地界,越往前走,所经之地越是荒凉,原来的田园风景渐渐消失了,呈现在李曜一行眼前的,都是寸草不生的土地与龟裂干涸的沟壑,以及残破不堪的村落和瘦骨嶙峋的村民。

    看到此情此景,饶是李曜早已知晓此地情况,做足了心理准备,深藏在她胸腔里的那一股无名怒火,还是不可遏制地烧得越来越旺。

    年初李渊召庐江王李瑷回朝,欲使彭国公王君廓继任为幽州都督,李曜知道王君廓贪婪跋扈,根本不适合治理地方,但由于此人有曾经暗伤平阳公主的重大嫌疑,所以怀揣着为前身报仇之心的她,本着“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的法则,并没有出言表示反对。

    后来北方部分地区发生大旱,鉴于幽州灾情严重,朝廷不但免去了灾民们长达两年的租赋,还从异地源源不断地调运大量的粮食和饮水赈济灾区,哪知这里的官府竟会连百姓的基本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

    李曜不禁为自己一念之差间接催生出来的恶果而感到深深自责,于是一咬牙,下令把原本从深州购来用作支持契丹、奚、等部落叛变突厥的粮秣物资,沿途发放给了嗷嗷待哺的男女老少。

    护国公主发粮抚恤饥民的举动,在幽州很快传扬开来,各县各乡的百姓拖家带口地跟在李曜的队伍后面,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人海。

    趁着中途休息的间隙,李曜找来一位善于谈吐的灾民头领,询问道:“你们处境如此艰难,为何不到外地乞食?”

    那灾民头领无比气愤地道:“草民何尝没有想过,可看守州界要道的兵卒不放我们出境啊,无论强闯还是暗度,一旦被他们发现,都会遭到收捕斩杀,贵主可能不晓得,那些兵卒可厉害了,各个穷凶极恶,又骑着高头大马,至今还没听说过有谁能成功逃出去。”

    听闻这般视百姓生命如草芥的行径,李曜不禁艴然,深吸一口气,待情绪平复下来,又问道:“你们是否知晓朝廷拨粮赈灾之事?”

    那灾民头领继续答道:“起初都督府下辖诸县确是每日都按时赈济,可后来听说贵主将代替天子来巡视河北,就突然停止向我们发放灾粮了。”

    李曜问完话,登时心中了然。

    王君廓帐下的幽州兵都是身经百战的骄兵悍卒,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灾民,那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王君廓不管灾民死活,侵吞如此多的救灾物资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答案只有一个他在囤积粮秣,准备造反!

    此后途经幽州西南重镇范阳的时候,李曜派将军薛万彻带兵乔装入城,用非常手段把范阳县令卢滔“请”到了她的凤辇前。

    卢滔惊魂未定,就听李曜隔着车幔质问道:“朝廷每月都在输送钱粮赈济受灾诸州,为何尔等治下的百姓会是这般凄惨模样?”

    卢滔虽未见李曜其人,但听出她话音里所蕴含的浓郁杀意,不由骇然失色,赶紧跪伏在地,高声叫苦道:“贵主,王君廓一手遮天,臣也是无能为力啊!”

    “一手遮天?”

    李曜重重地冷哼一声,道:“若无尔等相互勾连,沆瀣一气,岂能欺上瞒下至如斯地步?”

    卢滔膝行向前,扶在车厢边框上,沉声道:“我们范阳卢氏何等家学教养,若没有被人以武力相逼,怎会做出残害百姓这等大损清誉之事?请恕臣斗胆进言,此前薛将军在范阳城中大闹一通,定会惊动那王君廓,其帐下两万强兵只知王都督,不知朝廷,贵主最好立刻原路返回,以免自蹈险境!”

    李曜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无须卢明府操心,本公主自有分寸。”随即扬声唤道:“宋君明何在!”

    “属下在!”

    李曜吩咐道:“把卢明府带下去,给他好生压压惊。”

    “喏!”

    为了照顾身体羸弱,行动缓慢的十数万灾民,李曜的队伍每日只能行进二十余里,在进入幽州都督府管辖地的第十日,才终于抵达了幽州治所蓟县的境内。

    “希聿聿……”

    随着健马们一阵长嘶,凤辇缓缓地停在了桥头上,李曜伸手轻轻掀开车厢的门帘一角,举目眺望前方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不禁喃喃自语道:“这儿……就是五朝帝都?”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仇人相见

    如今的蓟城,还是后燕的开国君主慕容垂在两百多年前营造出来的规模。

    城墙南北长九里,东西长七里,高约四丈,通体由夯土筑成,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贴在平原大地上的方形土块,实在称不上宏伟。

    李曜的车前是一座横跨水的石桥,距离蓟城仍有二十余里,但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城池周边的动静全都清晰可见。

    不多时,城池外忽然烟尘大起,李曜见状,忙开口唤道:“阿兰过来。”

    伴骑在车厢旁的兰韶英立即打马上前,李曜交待道:“传令苏定方,马上召集所有灾民,从中选出蓟县户籍的百姓,让他们沿河岸散开,余者站其后方,此外……”

    李曜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兰韶英心领神会地弯下腰身:“贵主请讲。”

    李曜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兰韶英听了神色微微一变,但随即还是点了点头,拔转马头,向马车后方驰去。

    李曜放下门帘,又坐到车厢一侧的车窗前,掀开窗幔,对国师府副典军刘季瑶吩咐道:“你去通知薛将军,叫他即刻率领禁军卫士向我靠拢,准备布设军阵。”

    待刘季瑶应喏离开,李曜进入车厢后室,取下道簪,脱去道袍,披挂铠甲,挎好腰刀,把兜鍪往头上一戴,然后迈步走下马车,扬声道:“玄微、玄妙,取槊牵马!”

    三千北门禁军在桥头排列成一个严整的方阵,在白晃晃的秋日之下,银甲闪亮,枪槊泛光,其军容之盛,端的是健马银具装,横行水旁。

    由于幽州军多为步卒,所以王君廓的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等他率领人马赶到水东岸时,李曜这边早已将十数万灾民分列禁军战阵两侧,沿着河岸远远地绵延开去,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座古老的水桥,宽约十步,长为一百五十步,两方隔桥对峙,刚好相距一箭之地,虽然彼此都没有做出张弓搭箭的举动,却也无人再向前迈出一步。

    李曜望向对面桥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王”字大纛,然后是大纛下的一员大将。

    此将穿戴一身明光铠,长得虎背熊腰,燕颔豹髭,眉毛粗浓如蚕,却偏生了一双三角眼,瞳仁里精光四射,使其在威猛的外表下,又平添了几分的狡黠,显然就是王君廓本人。

    与此同时,王君廓那对三角眼也在打量着英姿飒爽的李曜。

    眼前这个女将,眉眼五官果真与平阳公主生得一模一样。

    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

    错不了!她肯定是李三娘!

    呵呵……这个该死的女人,竟变得更加年轻漂亮了。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是目光稍稍一碰,王君廓就从对方的眼里发现了一丝复仇的火焰,尽管那火焰一闪即逝,但已足够他确信自己看到了……

    沉默对视片刻,李曜忽然把精铁长槊笔直插在地上,从挂在马鞍的皮囊里取出一卷诏书,随即向对面众人展示,声音清亮地道:“幽州都督府众将士听旨!”

    李曜这一路行来,途经数地,早已将这道授意她巡视河北及便宜行事的诏书读过多遍,口中虽抑扬顿挫地念着上面的内容,眼睛却在观察着河对岸众人的表现。

    李曜亮出皇帝诏书,王君廓麾下人马的反应,可谓各不相同。

    大部分幽州军士卒虽然有些不大自在,但见一些懂得礼数的军官下马跪倒,也有样学样,忙不迭地跪在地上,于是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仅剩下王君廓及簇拥在其四周的一大群精锐重骑仍然骑在战马上。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肆无忌惮地交头接耳,对李曜评头论足,眼里无不放射着邪恶的目光。

    按照原史的记载,王君廓是一个品行极差的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卑鄙奸诈等等最不堪入目的评价都可以放到他的头上,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带兵打仗的本领还是很高的。

    当年燕郡王李艺自请入朝,将他麾下的燕云铁骑等百战精锐全都从幽州带走了,轮到庐江王李瑗过来接班的时候,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了普通的府兵。

    李瑗作战寸功未立,李渊认为他没有军事才能,于是就派骁勇善战的王君廓去担当他的副手。

    王君廓见李瑗性格怯懦,又对他推心置腹,甚至还把女儿都嫁给了他,久而久之,便动起了坏心眼,利用李瑗对他的信赖,逐渐架空了对方的权力,并以强化都督府军力的名义,用财货钱粮从北疆招揽杂胡来组建自己的亲军。

    这些杂胡多来自燕山以北或滦水中上游一带的部落,与从事农耕的汉人不同,他们常年生活于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思维简单,生性凶残,不懂何为礼义廉耻忠信仁爱,只知道得到王君廓的青睐,就能喝美酒、吃好肉、睡细皮嫩肉的女人,至于王君廓要杀谁,与何人为敌,他们都只会听命办事,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李曜念罢,然后重新将卷轴收入囊中,语气讥诮地道:“王君廓,你好大的威风,见诏书竟也不行礼,可是想做皇帝?”

    王君廓拱手遥敬道:“王某并非有意对天子不敬,唯恐有人公报私仇,莫敢掉以轻心。”

    李曜冷笑一声,语气也越发冷冽起来:“听闻你为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私吞赈灾钱粮,还为封禁消息,挟持士族和同僚,纵兵滥杀无辜百姓,你可敢否认?”

    此言一出,立时引发灾民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

    王君廓身边一位铁甲骑士目露凶光地扫视着对岸的百姓,悄声问道:“主公,我们该怎么做?”

    另一个人也赶紧接口道:“是啊,主公,他们那边都是乌合之众,不如开打吧,属下一定生擒了那小娘子给主公做暖床婢!”

    王君廓面色阴沉地对左右答道:“你们少安毋躁,都给我沉住气!谁敢轻举妄动,我第一个斩下他的脑袋!”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攻自破

    水西岸,相隔十步而站的国师府侍卫们纷纷示意身周的百姓保持安静,待声音渐渐平歇,李曜再次重复道:“王君廓,方才本公主所说之事,你敢否认么?”

    面对李曜的质问,王君廓拱了拱手,朗声答道:“王某扼守边陲,为防北夷南下寇边,厉兵秣马,从未懈怠,时逢大旱,朝廷的援助又很有限,而王某首须维持军队战力,只好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若非如此,何以保障军需?既能率数十万众击破突厥,想必贵主也是通晓兵事之人,还请莫要无理取闹,故意刁难我王某人。”

    王君廓这一番颠倒是非的话,语气当真理直气壮,顿时又引来一片如浪如潮的骂声。

    趁着百姓喧嚷之际,王君廓微眯起一双眼睛,鹰隼般的目光在对岸密集的人海扫来扫去,却全然不知他的这一细微表现,已被视力超凡且心细如发的李曜看在了眼里。

    李曜故作随意地用鞭杆轻轻敲击鞍鞒,伫马在她身后左右的兰韶英和刘季瑶听见敲击声,不动声色地向身侧的女侍卫身上扔去一颗石子,那两女侍卫心领神会,拨马离开军阵,分别朝两头奔去。

    很快,典军罗仁俊和宋君明从两女侍卫口中收到了李曜的指示,当即率领负责维持秩序的的全体国师府侍卫向军阵方向集结,并任由老弱妇孺们挤到河岸的最前沿。

    这时,原本正在一边观察情况,一边思考李曜究竟意欲何为的王君廓,忽然注意到对面的诡秘举动,心中立刻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一个声音非常尖锐的女子率先冲着对岸的幽州军大喊起来:“赵郎!赵郎在么?我还活着!”

    或许是吃了顿饱饭的缘故,这女子长得面黄肌瘦,音量却是极高,她这一嗓子,犹如划破长空,生生盖过了四周的嘈杂之声,几乎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王君廓还在纳闷这赵郎是谁,幽州军中已出现了一点骚动,只听一个士卒高声问道:“你是阿刘?是阿刘么?”

    “是啊!奴在这里!”

    那姓赵的士卒得到回应,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人,然后想也不想就跳下干涸见底的河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那个叫做“阿刘”的女子。

    王君廓惊呆了,不等他回过神来,水西岸又响起了一阵急切的呼唤:

    “阿兄!你不用为王君廓卖命也能吃上饭了!千万别去跟他陪葬!”

    “我的儿啊!没有公主分发的米粮,娘早都饿死啦!你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啊!”

    “陈二!王都督造反,必败无疑……”

    既然有人带头,接着便有更多的人争相模仿,他们结伴成群地冲出队伍,朝着自家亲友呼唤的方向奔去,整个幽州军渐渐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王君廓瞧见如此情形,脸上霎时一片惨白。

    王君廓长于乱世,亦成就于乱世,他虽然没啥文化,但奸诈如狐,凭借精湛的演技,见风使舵,坑蒙拐骗,无往不利。

    尽管声名狼藉,李渊却只在乎他的才能,仍然对其器重有加。

    可中山狼毕竟是养不熟的。

    在李渊和李世民父子矛盾越发激烈的时候,王君廓左右逢源,无论是哪一方派系都将他当作自己人,李渊为他加官进爵,委以镇守一方的大任,而他在疑似太子党的李瑗面前大表忠心,背地里却与李世民暗通款曲。

    如此一来,未来无论是谁得登大宝,王君廓都将荣获一个从龙之功。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想象的发展下去。

    李家兄弟的争斗,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其换来的结果,却是不可思议地被区区一个公主揽走了大权。

    王君廓也不是没想过亲附护国公主,可他一番打听下来,发现这个女人与平阳公主有着颇多的相似之处,后来再联系那个被召回朝中的便宜岳父李瑗,他终于确定此女就是那个本该死于毒箭之下的李兆月李三娘!

    王君廓可不相信李三娘患了所谓的失魂症,就会忘掉两箭之仇而不去查明真凶。

    更为不利的是,原本该是老皇帝来巡视河北,谁知会临时换成了护国公主,可把他骇得不轻。

    他深刻地意识到,时不待人,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对方的报复马上就会到来,他若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必须寻得一条生路。

    割据燕幽之地,称雄一方?由于水土气候的关系,这时的幽州还不是一个特别适合农耕的地方,百姓开垦出来的耕地,多为中、下田,鲜有上等良田,想要离开朝廷的支持,靠当地有限的粮食产量去养活一支可以对抗唐朝讨伐的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所谓“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君廓自立无望,唯有环顾四方,投靠他人。

    突厥叛乱迭出,颉利可汗还不知能撑几年,显然是肯定不成了。

    吐谷浑国弱倒是其次,只是隔了好几千里,恐怕他走到半道就被人捉去了京城。

    高句丽雄踞辽东,隋炀帝三征无果而终,如今的荣留王高健武常以雄主自诩,多次发兵侵袭新罗、百济,试图征服三韩,就在去年,他还因封闭水陆通道,阻止这两国遣使入唐求助。

    而且,今年新上任的营州都督的王诜只是一个平庸之辈,其麾下兵马过万余人,治所柳城更是残破久矣。

    所以,王君廓决定借助这次天灾,不顾一切,迅速掌控幽州都督府的兵马,待军需物资储备充分之后,然后挥师东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营州,再向高句丽自请为屏藩,凭他征战沙场的本领,那野心勃勃的荣留王高兴都来不及,难不成还能赶走他?

    只可惜,最擅长算计别人的他,这一回竟着了护国公主的道。

    随着响彻两岸的哭喊声越来越多,幽州军的士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王君廓自知回天乏术,赶紧盘算起脱身之策来。

    毕竟,护国公主手上兵力有限,想要杀他,除非调大军来攻,而他还有数千的杂胡可用,只要逃得及时,在他藏粮草的地方整顿一番,打败王诜还不是小菜一碟?

    王君廓搞清了关键所在,可拱卫在他身边的杂胡们还是满脑子稀里糊涂的,看到军心动摇,竟纷纷张弓搭箭射击逃向对岸的步卒,更有甚者还打算拍马上去追杀,王君廓见了,大惊失色道:“回来!”

第三百九十章 穷途末路

    杂胡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勇猛如虎,但他们脾性粗犷,严重缺乏纪律观念,一俟遇到变故,想法总是很简单,做法总是很暴力,极少考虑后果。

    “快住手!不许伤……”

    王君廓急得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制止麾下胡骑们奇蠢如猪的举动,可他这一通话还没喊完,河床里已有十数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射手们的箭法很准,也很刁钻,瞄准的部位都是人的屁股和膝盖窝,当然难免也会有下手更狠辣之徒,其中两个中箭者被箭簇贯穿了脖颈,显然是活不成了。

    见到伤者痛苦哀嚎的模样,一些头脑发热的杂胡凶性大发,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君廓的命令,纷纷怪叫着拍马朝河床奔了进去。

    这时,幽州军的阵列里突然响起一道激愤的声音:“我等苦这群化外夷狄久矣,有种的便去跟他们拼了!”

    原本还在观望的众多幽州步卒受此感染,不约而同地响应起来:“杀胡狗!杀王君廓!杀胡狗!杀王君廓……”

    上万人的齐声怒吼,有如劈天惊雷不断炸响,当真是震耳欲聋。

    “保护都督!杀!杀!杀……”

    数千胡骑也不甘示弱,杀气腾腾地齐声应和,气势竟不在人数大为占优的步卒们之下。

    若在平坦宽阔的地方,重骑兵对步兵占有绝对碾压的优势,何况是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杂胡,但发生冲突的双方实在靠得太近,在河岸上战马根本冲不起来,步骑双方一接触,就立刻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

    而河床里更不利于骑兵作战,河底淤积了大量沙砾和卵石,形如天然的陷阱,刚才那些没头没脑地冲入河床的杂胡很快遭了殃,一身的精湛骑术几乎无法施展,纷纷因战马歪伤马蹄,摔得七晕八素,然后被人轻松斩杀。

    王君廓眼睁睁地看着军中出现的一点混乱,生生地演变成了一场自相攻戮的大混战,心头那叫一个悔啊!

    身为一员宿将,王君廓何尝不晓得培养军纪的重要性,可他当初只想着尽快组建自己的亲信武装,并没有严加约束这些胡骑。

    为了博取他们的好感和忠心,王君廓对其平日里无法无天,作奸犯科的恶劣行径,一律都是熟视无睹……可他万万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竟会吞下这般恶果。

    幽州军那厢战成一团,李曜这厢却仍按兵不动。

    兰韶英瞧见对岸人马拼得你死我活,又听得老幼妇孺们令她揪心的哭喊,忍不住凑到李曜身边,低声问道:“贵主,我们何时动手?”

    李曜双眸紧紧注视着前方的战况,平静地答道:“时候未到,再等一等吧。”

    虽然坐视那些士卒在家眷面前与人厮杀,略显冷酷无情,但兰韶英还是懂得“慈不掌兵”的道理,况且李曜一向杀伐决断,所以她只是探问了一句,便也不再多言。

    王君廓都快急得发疯了。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李三娘已做好准备,正等待时机向他发起致命一击。

    随着伤亡的增加,幽州步卒们渐渐杀红了眼,许多自恃勇武高人一筹的杂胡们也开始感到越发吃力起来。

    事态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王君廓唯恐自己被卷入混战而无法脱身,终于一咬牙根,下令道:“撤!”

    李曜发现幽州军的大纛突然向后移动,当即扬鞭一指:“传我命令,全军出击,活捉王君廓!”

    随着一声令下,早已卯足了劲的北门禁军和国师府卫士在李曜的带领下,向王君廓的大纛发起了冲锋,一箭之地的距离,战马疾驰之下,转瞬即至。

    李曜一马当先,手中长槊向前一刺,便将一个落在后面的杂胡挑落于马下,然后拔出腰间宝刀,如虎入羊群,一头扎进殿后的敌骑之中,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带起片片血雨。

    王君廓听得身后动静,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就见一员浑身染血的女将正旋风般地朝他直扑过来,把那手中的一槊一刀舞得劲风大作,每一击都仿若雷霆万钧,看着极为骇人。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的工夫,李曜已经砍瓜切菜似地手刃了十数人之多,王君廓好歹也算得一员能排上号的猛将,但李曜的气力之恐怖,武艺之霸道,实为他生平仅见,为扭转败局,转身与李曜过招,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于是,王君廓在亲兵护卫下,拼命冲出战圈,便一马当先,夺路而逃。

    还是那句老话,将为兵胆。

    王大都督头也不回地溜走了,余下的杂胡骑兵群龙无首,自是战意全消,顿时作鸟兽散。

    可李曜没工夫去理会他们,只紧盯着王君廓一路穷追猛打,王君廓大为惊惧,弃掉了包括大纛在内的所有旗帜,甚至还把他身上的明光铠都脱下来扔了,只是为了跑得更快些。

    李曜见状,也命令将士们脱去盔甲减轻负重,于是当王君廓冲入蓟城的时候,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就被李曜追了上来,王君廓赶紧命令亲兵去抵挡,可这些原本表现愚钝的杂胡们却好像忽然都变聪明了,不但没有掉转马头,反倒纷纷弃他而去,逃得一个比一个快。

    王君廓身边的跟随者,眨眼间就仅剩小猫三两只,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这些该死的混账忘八!枉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竟养了一群喂不熟的狼崽子,真是气煞我也!”

    不过王君廓并没有太多时间发火,因为双方在城中一番追逐,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在逃命。

    于是,王君廓又赶在遭到围堵之前,迅速奔出了蓟城,李曜不给他任何休息时间,在其身后日夜不停地追,王君廓手下都没兵了,去藏粮地已经毫无意义,只得直接朝高句丽的方向遁去。

    经过数日异常艰苦的逃亡,王君廓终于来到了辽水岸边,只要渡过这条大河,就可以进入高句丽的境内。

    然而,营州都督王诜收到消息,早已安排了船只在河道上进行拉网巡逻,结果王君廓险些被营州将士抓了个正着。

    又是一番亡命奔逃之后,王君廓躲进了一处深山,方才趁着夜色到来,暂时摆脱了追兵。

    此时已是晚秋,山中非常寒冷,可王君廓等人不敢生火,各个饥寒交迫。

    王君廓正悲从心来,最后跟随他的几人忽然拔出横刀,其中一人开口道:“主公,对不住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大喜大悲 大起大落

    王君廓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是空空如也,这才省起佩刀早已遗落在山里,只得强自镇定地喝问道:“舍利、乌奎,你们想做甚么?”

    当初,王君廓逃回蓟城之后,众亲兵瞧见护国公主只追他一人,趋利避害之下,纷纷逃散而去,只有眼前这两个分别叫做舍利和乌奎的人仍然选择继续跟随他。

    只不过,王君廓心机深沉,从来不会轻信他人。

    这些天,王君廓表面上对舍利和乌奎很是感激,实际上一直都在小心提防,甚至还暗中将此二人当作随时可以用来阻挡追兵脚步的弃子。

    但准备得再充分,总有遇到突发事情而无法兼顾的时候。

    此前,王君廓眼见自己即将逃出生天,却不料最后功亏一篑,重大打击之下,不禁有些魂不守舍,结果一时疏忽就让舍利、乌奎二人寻得了这一个可乘之机。

    而刚才那位说“对不住”的人便是舍利。

    舍利勇力绝人,武艺不俗,再加之性格敦厚,所以被王君廓一眼相中,用作贴身护卫。

    王君廓过去待舍利颇为优厚,舍利也非常尊敬王君廓,只要王君廓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都不会背弃这个主公。

    可毕竟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王君廓身陷绝地,已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了,而舍利与王君廓相处的时日还不到两年,并没有养成以死殉主的觉悟,蝼蚁尚且偷生,眼见大难将至,生出这样的念头,真的一点都不意外。

    舍利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面对王君廓的质问,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的同伴乌奎的脸上则毫无表情,只听他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们只想借你首级一用。”

    乌奎无比眷恋汉地优越舒适的生活环境,不想逃回部落去做饱受苦寒折磨的牧民,因此他留在王君廓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其性命,以便向护国公主邀功赎罪,进而为自己争取一个继续留在唐朝的机会。

    但若论武艺,乌奎绝非王君廓的对手,何况王君廓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比他厉害的舍利。

    所以,他要只有耐心等待舍利做出正确选择的时刻。

    而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王君廓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凄凉。

    他戎马一生,在乱世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捞取的功名利禄,只因自己曾经的一念之差,转眼化为乌有,最后还要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他悔不当初,他不甘心!他好恨!

    冷月高悬,山风呼啸,苍灰色的月光照在乌奎渐转狰狞的脸上,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而面相憨厚的舍利,看向王君廓的目光,亦泛起了决绝与狠戾之色。

    此时王君廓身心都疲惫至极,尽管眼前两人的状况比他好不了多少,但他万念俱灰,再也不想逃命了。

    只见他赤手空拳地摆出一个迎击的架势,轻蔑地道:“狼崽儿,动手吧!”

    舍利和乌奎轻喝一声,长刀映月,两道寒光化为匹练,呼啸着斩向王君廓。

    王君廓自身是个杀人的老手,就算他现在手无寸铁,没有能力完全避开攻击,也知道如何徒手取人性命,何处中刀不会直接致命既然活不成了,他定要给这两人吃一些苦头!

    然而,这场对决仅仅才刚开始,就随着两记几乎同时响起的弓弦声,在一刹那间戛然而止。

    两道刀锋忽然一顿,分别在距离王君廓的左手掌和肩头只有半寸的位置停住了。

    王君廓目光朝左右一扫,只见舍利和乌奎的脸皆已扭曲变形,各有一支泛着幽冷光芒的箭簇穿透了二人的心口,大量鲜血正从创口滋滋地往外冒出来,溅在了王君廓的脸上、衣服上,显然已毫无幸理。

    王君廓震惊了,高人啊!暗夜之中,竟也能做到一箭一命,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两个死人轰然倒下,王君廓回过神来,立时欣喜若狂,只道是劫后余生,不禁感激涕零地抱拳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相救,我王君廓感激不尽,可否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没多久,附近的树丛忽然一分,缓缓走出一道纤细的人影,此人黑兜蒙面,穿一袭黑衣,腰挂两张弩,足踏软底皂靴,脚步极为轻盈,几乎无声无息,仿若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王君廓先是愣怔了一会儿,旋即想起李世民以前派来与他联络的人也是这一身打扮,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赶紧迎上前去,笑呵呵地向来者深深一揖:“敢问恩公可是大王派来保护我的?这份大恩大德,王某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啊……”

    王君廓直起腰来,瞳孔不禁蓦地一缩,这时黑衣客已取下面罩,赫然现出李三娘那张美丽惊人的脸。

    “你不懂如何报答,其实一点都不要紧,因为我马上就会来教你。”

    李曜眸光冷冽地看着王君廓,唇角扬起了一抹蕴含恶意的浅笑,就连话音里也充满了鄙夷与嘲弄。

    或许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变化得太快太猛烈,王君廓的笑容还僵在脸上,茫然呆立原地,他不敢相信这个一路追杀甚急的女人竟会来救他的命。

    但他只是略一转念,就明白了过来,不由恶向胆边生,立刻把救命之恩什么的抛诸脑后,突然五指成爪,迅猛如电般地向李曜的咽喉抓去。

    王君廓的出手毫无征兆,世上没有人知道精通刀槊的王大将军曾经虚心向一位老山贼学习过徒手杀人的功夫,因为见过他这一杀招的人,包括那个老山贼,全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但这次显然是个例外,王君廓的五指并没有捏碎李曜的喉骨,反倒是他的手被李曜抓住了。

    几乎是王君廓的指尖快要触及李曜雪白脖颈的瞬间,他的腕骨蓦地发出了剧烈的碎裂声,随后又一记人的咔嚓声,一条粗壮的小臂从中间变作了两截。

    王君廓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目,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紧接着,一道凄厉无比、痛苦至极的惨嚎便响彻了夜空:“啊啊啊啊~~~~”

    很快,远方的群山间逐渐现出无数像繁星一样的亮光,像是受到了惨叫声的吸引,逐渐向李曜和王君廓移动过来。

    李曜知道那是自己的人马,戏谑地对王君廓抚掌道:“不错嘛!王君廓,你这恩将仇报的手艺,还真是练得娴熟呢!”

    她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刚才她折碎的只是一根枯枝,而不是别人的手臂。

    王君廓痛得浑身发颤,吊着一只断臂,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一边龇牙咧嘴地问道:“你想知道甚么?”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轻松。”

    李曜悠然抚掌,笑赞了一句,随即笑容一敛,声音骤然冰冷:“我单独来给你送行,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是何人派你用暗箭偷袭我,幕后主使是谁?你的同谋又有谁?建议你最好全部从实招来,如此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否则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懂了么?”

第三百九十二章 戏精对戏精

    王君廓眸光闪烁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道:“我若讲……真话……你不信怎么办?”

    李曜嘴角噙着冷笑:“这还用问?我当然要对你施点手段,直到我能相信你的话为止。”

    这话听起来有些蛮不讲理,王君廓顿时为之气结,瞪着李曜那张冷冰冰的脸,惨然一笑道:“若非当年水之战时,王某施计让罗士信做了替死鬼,一时为李世民所恶,也不会甘冒奇险去做他人的马前卒,我不晓得幕后主使是谁,只知道那时你这个挡在李氏兄弟之间的‘调人’若是死了,那李世民夺嫡的希望必然大增,,至于同谋,我其实只知道一个……”

    王君廓说着,忽然露出犹疑的神色,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曜柳眉一剔,催促道:“别磨蹭!快说!”

    王君廓咬了咬唇,几乎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名字:“柴绍!”

    李曜蓦地瞪大了双眸,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君廓:“你说甚么?怎么可能是嗣昌!”

    王君廓嘿嘿怪笑了一声,强调道:“没错,就是你的柴驸马,柴嗣昌。”

    李曜突然一脚将王君廓踹倒在地,然后一脚踩在他的头上,陡地提高嗓音,怒声道:“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快说!”

    王君廓半张脸都贴在地上,吐出一口土屑,艰难喘息道:“李三娘,难不成你想教我说谎?”

    虽然他看不到李曜的表情,但对方强烈的反应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和报复的快意,仿佛他才是正在施虐的人。

    一阵沉寂之后,李曜终于松开了手,抬起了脚。

    王君廓一骨碌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抬眼瞥见李曜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两眼空洞,脸上无悲无喜,好似魂儿飘离了躯壳,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这一把,他压对赌注了!

    饶是你再如何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再如何心肠凶狠、手段毒辣,终究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无法摆脱感情束缚的女人。

    只是幻想了一下李三娘和柴绍相爱相杀的场面,他就觉死而无憾了。

    趁李曜失神之际,王君廓悄悄退到舍利和乌奎二人的尸体旁,可当他正准备弯下腰去捡刀的时候,那带着嘲讽意味的掌声又突然响了起来,只听李曜啧啧赞叹道:“精彩、精彩!,实不相瞒,方才听你这么一说,其实我也有些怀疑柴绍,但我这人有遇事留心眼的习惯,所以才没有轻易上你的当,可惜呀……我身上没有小金人,不然肯定会拿来给你陪葬。”

    王君廓只顾着自己演戏,没发现对方竟也在演戏,原来李曜这一番歇斯底里,近似精神崩溃的表现,全都是她刻意装出来的。

    虽然王君廓没搞懂眼前这个女人是如何识破他的谎言的,也不明白对方口中那“小金人”象征着什么,但却知道自己演砸了,若不赶快自裁,下场一定极惨!

    王君廓横下心来,猛地一脚踢开舍利的手臂,拾起横刀就朝自己的脖颈抹去,但李曜兀自说话,却仍然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瞬间出现在王君廓的身边,一掌劈落他手中长刀,速度快如电光火石,几乎肉眼难见。

    随着骨头的断裂声响起,王君廓疼得再次惨叫起来,恰在他张口之际,李曜突然将揉成一团的黑色面巾塞进对方口中,随即劈面两记耳光,扇得王君廓天旋地转,未等他倒落在地,李曜便顺势从他口中抽出面巾,带出了一嘴牙。

    至此,王君廓不但双手尽折,还成了无齿之人,真是想自杀都没办法了。

    “王君廓,我看你是‘不到乌江心不死’啊!”

    李曜嫌恶地扔掉粘着血水和口水的面巾,然后抬起一脚,稳稳地踩在王君廓的胸膛上,冷笑道:“如果你再敢挑战我的耐心,不肯说实话,那么这些皮肉之苦,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说着,从腰间的蹀躞带抽出一柄短刀,微微蹲下身子,对着王君廓的两只眼珠来回比划,缓缓说道:“你知道何为磔诛么?所谓‘磔’,便是不伤脏腑,割肉离骨,用刀一寸一寸割去皮肉,直到整个人现出所有骨架为止,你来猜一猜,我会从哪里开始下刀呢?”

    王君廓骇得脸上肌肉狂抽,突然放声哭嚎起来:“我说!当年最初来找我的人,是杜执礼,前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

    杜淹,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李曜的意料,她听得“最初”二字,又是心中一动,脚后跟不由加重了一些力量,沉声道:“除了他,还有谁?”

    王君廓胃部一阵痉挛,令他苦不堪言,忙大叫道:“不要!我全说!”

    李曜减轻了力道,王君廓深呼吸了几下,稍微缓过气来,才艰难地道:“还有……前秦王府洗马阴弘智……以及两个专门负责向我传递消息的蒙面客……我知道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你说话要算话……”

    王君廓刚说到此处,李曜突然挥刀,一道寒光闪过,王君廓立时身首分离,一命呜呼。

    李曜举目望向远方,但见原来那多如繁星般的亮点已经汇聚成了一条条摇摆的光龙,显见距离已然不远,于是她也不再耽搁,赶紧把王君廓等三人的尸体布置成同归于尽的模样,然后迅速撤离现场,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林中……

    ……

    ……

    无数松明火把聚在一起,照得山间平地亮如白昼。

    风来,刮起一阵腥风。

    假扮成护国公主的兰韶英审视着地上的三具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尸首,以及滚落在旁的一颗硕大头颅,待营州军的士卒们识别出王君廓、舍利、乌奎三人,这才摆了摆手,对左右说道:“分开他们,尸身就地掩埋,首级明日随我奏疏一起传首京师。”

    兰韶英吩咐完毕,乍见李曜穿着她的女典军袍服从树林中现出身形,忙端出一副威严端庄的架势,扬声唤道:“兰典军!”

    “在!”

    李曜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兰韶英面前抱拳行礼:“贵主,何事?”

    兰韶英挥退其他侍卫,故作神秘地道:“你随我来,我有话单独与你谈。”

    两女走到林边一无人处,兰韶英问道:“贵主,事情办得如何?”

    李曜胸有成竹地道:“一切真相,都将很快会揭晓。”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何为诚意

    营州,柳城。

    秋冬交际,辽西已是苦寒气候。

    尽管凛冽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但依然有许多车马在城门口排成长龙等待入城。

    柳城是大唐的东北边陲重镇,周围物产贫瘠,人烟稀薄,经济方面主要依靠贸易,居民也多从事商业和服务业,整个城池内几乎就是个大型集贸市场。

    由于近几日有护国公主府的侍卫在一旁监督,门吏们丝毫不敢有所懈怠,检查文牒和货物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因此引来了不少的抱怨和催促之声。

    在门口不远处,一个没有排队的皮袍汉子伸长脖子看着门口的动静,忽见前面的车辆俱都开始行进,便朝身后的一辆勒勒车招了招手,随后嘎吱嘎吱地踩着雪来到一名门吏面前,非常随意地递出了一张纸片儿。

    这门吏搓了搓手,接过纸片一看,不由怔住了。

    因为这纸片根本不是什么“过所”,上面只写着一排歪歪扭扭的汉字:“白马青牛拜贵主。”

    门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氏,知道“白马青牛”正是附近契丹部落的图腾,遂收敛心神,对那皮袍汉子道了一声“稍等”,便转过身去,将纸条呈给一名身穿浅绿袍的年轻武官:“黎校尉,还请过目一下。”

    黎校尉扫了眼纸片上的内容,随即朝皮袍汉子打量起来,只见此人与他年纪相仿,头上戴着一顶紫貂裘帽,身上皮袍裁剪非常得体,袖口、衣领、肩部俱都缝有一圈狐皮,腰间斜插一把黄金鞘身、柄嵌红宝石的短刀,显见身份绝非是来做买卖的商旅。

    黎校尉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入袖口,向皮袍汉子抱拳道:“某乃天辅国师府校尉黎尚道,敢问郎君名讳?”

    皮袍汉子用生硬的汉语答道:“窟哥。”

    随后,黎尚道将窟哥一行队伍领入城中一家邸阁,甫一进大门,便迎面走来两排腰挎横刀的武士,当先一人长得人高马大,乃是国师府副典军葛志高,他瞥了眼窟哥腰间的短刀,便把手一伸:“交出兵刃,方可入内。”

    窟哥神色不变,似乎早有预料,双手呈上金刀,笑道:“此刀本来是我部大人让我献给公主的礼物,若如此,那便劳烦你代为转交了。”

    葛志高点了点头,郑重地捧过刀,然后一扬手:“请。”

    片刻之后,窟哥等人跟随葛志高和黎尚道来到二楼一间雅室,黎尚道禀报道:“契丹使者到!”

    “进来吧。”

    窟哥听得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子声音,便领着两名抱着木箱的侍从掀帘而入,抬眼向前看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但见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道袍、手执拂尘的少女,约莫二八年纪,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清丽难言,但窟哥看在眼里,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令他惊心动魄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种气息,非历经尸山血海洗礼者不能有,百闻不如一见,窟哥暗道:“毫无疑问,这位定是率军杀得颉利可汗一蹶不振的唐朝公主了,果然很不寻常!”

    窟哥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道:“窟哥代表契丹八部大人前来拜见美丽尊贵的大唐护国明昭公主!”

    李曜淡淡地看了窟哥一眼,肃手道:“坐。”

    “谢贵主!”

    待大贺窟哥三人落座之后,李曜摆弄着此前窟哥上交给葛志高的金刀,问道:“大贺摩会为何不来?”

    大贺窟哥听见李曜毫不客气地直呼自己父亲名字,不禁一凛,斟酌着说道:“我家大人身体染恙,无法远行,故此只得派我前来与贵主会面。”

    大贺窟哥说着,朝跪坐在他身后的两名侍从点了一下头,两名侍从便抱起木箱,膝行至李曜身前一丈处,分别打开盖子,现出满满两箱各色皮毛来。

    李曜眸光从箱中之物轻轻扫过,脸上全无表情。

    大贺窟哥见状,心中又咯噔了一下,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莫说中原了,就是在碛北,今日他带来的这些事物,都是足以令女人喜欢得尖叫的稀罕宝贝,可护国公主似乎对此毫无兴趣,难道说……她是个不识货的?

    大贺窟哥心思转了好几转,含笑道:“这是八张火狐皮,十六张紫貂皮,都是由我们契丹最出色的猎手捕获而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贵主笑纳!”

    李曜缓声说道:“前日,奚部俟斤苏支送来五张虎皮,昨日,部俟斤若浑送来三张玄狐皮,想必你也晓得,玄狐皮是绝对可遇不可求,而且他们都是亲自赴约而来,可我全都没有收,你想知道原因么?”

    大贺窟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疑惑道:“还请贵主指教。”

    李曜道:“因为你们送的这些俗物,完全没有彰显出你们契丹八部愿意归附我唐的诚意。”

    大贺窟哥面色微微一白,口中不服气道:“鄙人真的无法理解……这些稀有之物,即使献给皇帝陛下,也会被视若珍宝,如何没有诚意了?”

    李曜忽然一扬手,随着笃的一声,那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连带着刀鞘一起深深插在大贺窟哥面前的案几上。

    大贺窟哥脸色又白了几分,忙不迭地把金刀从案几里拔出来,强自冷静地问道:“贵主这又是何意?”

    李曜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四年前,你们的前任盟主大贺咄罗遣使入朝,进贡十匹一品宝马与一百尾丰貂,可颉利每次侵犯我大唐边境,你们契丹人总是冲在最前面,还有,去年我在诺真水驻扎了那么多时日,许多部落都趁此机会派人向我传达归附本朝之意,然而直到我班师回朝,你家那位大人依然没有任何表示,如今才来找我,端的可笑至极。”

    大贺窟哥被她说得气结,那些早早跑去亲附唐朝的碛北部落就在诺真水附近,而他们契丹部落领地与诺真水相距千里,中间还要跨越突厥本部的领地,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不过大贺窟哥心中不满,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那贵主说说看,我们到底该怎样做,才会显示出归顺大唐的诚意?”

    李曜冷冷道:“金刀与这些皮毛,你最好是一件不落地全部带回去,顺便请你代我转告大贺摩会,如果你们这次是诚心归顺,一个月内,带上三千颗突厥成年男子的首级到蓟城去见我,否则免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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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