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
张玄妙自幼在西部边陲重镇敦煌长大,对外邦事物的了解程度远比兰韶英和鱼玄微二人高得多,更何况她还有一个俨如土皇帝的豪强老爹,耳濡目染之下,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阴谋与暗杀之类的事情。
李曜向二弟子投去一个赞赏和玩味的眼神,对她笑道:“没错,看来玄妙了解的事物还挺多嘛。”
张玄妙心中微微一虚,忙谦逊地垂首行礼道:“师父谬赞,弟子惶恐,弟子父兄皆好游猎,为捕获某些猛兽巨禽,偶尔会用上药箭,而在沙州,曼陀罗与夹竹桃皆是较为常见的宅园花卉,醉马草亦是非常容易找到,是以弟子对此……也曾涉猎一二。”
鱼玄微不解地道:“玄微在后面看得很清楚,师父赠给长孙无忌的那只银杯,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变色的迹象呀!”
在工业时代以前,纯银器具之所以可被人们用来验毒,其实是因为提炼工艺落后,使得砒霜、焦铜、金刚石等矿物或动物类毒药的纯度很低,大多数品种都含有硫杂质,而硫恰与银有特殊的亲和性,能够相互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
也就是说,银器根本无法检测出醉马草、曼陀罗花、夹竹桃等植物包含的有机毒素。
当然,李曜若想仔细解释清楚,可就须得给这位好奇宝宝上半天草本植物课了,只听她说道:“此药毒性非银器可测,他既然敢喝,自然是有解毒之法。”
鱼玄微又略一蹙眉,问道:“可那长孙无忌真的喝进了腹中,难道他不怕毒杀自己么?”
李曜点了点头:“此话问得好。”旋即看向张玄妙,问道:“玄妙仅凭其中三味材料,便可道出“百日缓杀汤”的称谓,想来也知晓此药的配方吧?”
张玄妙被她锐利的目光瞧得冷汗都渗了出来:“回禀师父,其实弟子对此药配方,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曜截口道:“把你这‘其一’道来即可。”
张玄妙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这‘百日缓杀汤’,顾名思义,并非是致人速死的毒药,其原本是一种以曼陀**叶为主,再辅以几味抵消曼陀罗毒性的药材制成的波斯药,药效颇似我们中原的‘寒食散’。”
说到这儿,张玄妙的小脸不禁一红:“故西域诸国和沙州高门子弟都喜好服食此药,不过若在熬制时,添入少量醉马草根和夹竹桃叶,即可增强曼陀罗麻痹精神和扰乱心智的功效,同时又不会被其他辅药克制,人一旦饮下‘百日缓杀汤’,若没有及时采取应对措施,随着肠胃的吸收,其药力必会重创人体,最后导致肺腑衰竭,落下诸多药石无医的病根,因被害之人很难撑过百日,所以才有此名号……”
“嘭!”
刚才还在静静坐着倾听的兰韶英忽然一拳砸在地席上,吓得鱼玄微和张玄妙二女险些齐齐一跳。
几乎同一时间,蒙着素麻的障子门上,倏然现出一道人影,随即便响起了刘季瑶的声音:“贵主,出了何事?”
李曜轻声回道:“无事。”
待刘季瑶的身影消失,兰韶英咬着牙根儿,对李曜说道:“韶英现在明白了,终于明白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鱼玄微和张玄妙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旋即不约而同地埋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她俩都很清楚,自家师父的来历远比她们想象得还要复杂和神秘。
而兰韶英所说的“当年”,显然也不在她们认识师父之后……
李曜不着痕迹扫了一眼鱼玄微和张玄妙,见两位弟子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神色平静地道:“韶英莫要生气,事实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兰韶英愈加愤怒地问道:“为了大唐江山的长治久安,贵主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却反受其害,忍受了那么久的痛苦折磨,还险些因此失去性命,难道心中不感到愤恨吗?”
李曜端起玉,看着盏中的酒液,问向兰韶英:“你可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是甚么?”
兰韶英恨恨地道:“我听说岭南有种名叫‘见血封喉’的毒树液,瞬息间即可致人死亡,可与此盏中毒酒相比,却算不得甚么,因为慢刀子杀人才是狠毒的!”
李曜摇了摇头,轻叹道:“韶英啊,你说的都不对,其实这世间有一种毒药,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能让很多人为之趋之若鹜,尝到它的人,无一不感到甘之若饴,包括我在内,也义无反顾地将它作为毕生的追求。”
听罢,兰韶英身子猛地一震。
没错,这毒药就是权力!她怎会听不出李曜话中的含义。
在她眼里,平阳公主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艳绝天下,品德高尚,才华横溢,心胸开阔,意志坚定,有着远胜其丈夫的英雄气概,有情有义,为国为民,从无二心,令她崇拜得几欲发狂……
但,曾经的平阳公主的缺点也很明显,缺点就是没有野心,没有敢于追求权力的胆量!
而现在,平阳公主终于变得完美无缺了……变成了她心目的神!
哐当!
玉落地,满室酒香。
兰韶英紧紧握住李曜的一只手,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口中却杀气腾腾地进言道:“敢害贵主性命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死!眼下我们应当寻机斩除这些作祟的奸佞宵小!”
她这一番建议,用后世的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该到主动出击,解决祸患的时候了。
李曜听了,只是用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拾起落在地席上的玉,随后朝身侧一递,鱼玄微自觉地接了过去,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布擦拭起来。
李曜忽然对鱼玄微说道:“玄微,可还记得当初我将波斯银杯交给你保管时的叮嘱么?”
鱼玄微点头道:“记得记得,师父说过,此杯不可擦拭,更不准擅自使用,后一条要求,自是无需多言,弟子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这杯子为何不能擦拭。”
李曜神秘地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当然是为了礼尚往来。”
兰韶英看到她的笑容,一双泪水朦胧的眸子忽然变得清亮起来,惊奇道:“贵主,难道说那只银杯……”
李曜见她欲言又止,又微微一笑:“不然的话,那胖子怎会仅仅一杯下肚,就变得口齿不清呢?这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自寻死路
四更的更鼓声已然响起,然而坐落于洛阳城天津桥南一侧的积善坊内,洛阳令的宅邸依然亮着灯火。
此时此刻,长孙无忌正伏在床榻的边缘,把肥硕的脑袋几乎埋入一个比他的头还大两倍的铜唾盂里,不断发出令人倒胃的呕吐声。
在昨晚的宴会上,长孙无忌早就做好了被李明真拿来试毒的心理准备,为了打消这个下毒目标的戒心,他横下一条心,当着对方的面,饮下了大半壶的毒酒。
因为给他寄“百日缓杀汤”药方的人在附信里对药效作了一个补充说明,说是如果没有在两个时辰之内采取措施进行解毒,让药毒由肠道深入“血分”,基本就只有慢慢等死。
所以,离开洛州大都督府之后,他一上马车,就开始拼命地挖喉催吐。
可奇怪的是,他的胃部却好像变得麻木了似的,丝毫没有收缩的反应,直把他急得满头大汗。
对长孙无忌来说,如果为了搏出一个飞黄腾达的前程,豁掉了自己的性命,就无异于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踏进家门,长孙无忌直扑暗室,赶紧喝下自己为以防万一而事先熬制好的解毒药,但紧接着他就感觉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全身也仿若快要燃烧一般。
长孙无忌难受至极,又一口气灌了几大碗清水,直到整个胃再也装不下,这才总算开始呕吐起来。
吐出一盂酸臭之物,长孙无忌已是面无人色,整个人好似丢了半条命,可他依旧坚持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艰难地对伺候在侧的妻子吩咐道:“六娘……速将罗十四唤来。”
大概是毒药余力未消,他吐词依然不清不楚,很简单的一句话,反复说了三遍,六娘才勉强听懂,赶紧派出一名婢女去客房请那“罗十四”过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非常魁梧的大汉迈步走入长孙无忌的寝居,赫然就是李世民麾下秘密组织“影杀”的首领罗进成。
长孙无忌挥退妻子和婢女,开口问道:“罗统军,你的人都到齐了么?”
“只要明府一声令下,我们随时都可以行动。”
与六娘这等普通人不同,罗进成作为前秦王府精心豢养出来的“鹰犬”,受过专门的侦听和监视训练,只需观察说话者的嘴唇动作,便可明白对方的话。
长孙无忌略一思索,又道:“可否问你一件旧事?”
罗进成道:“明府请讲,罗某定知无不言。”
长孙无忌问道:“四年前,大王可是派你负责监视平阳公主府?”
罗进成承认道:“没错,正是罗某。”
随即,他打量了一眼长孙无忌,脸上忽然现出了然之色:“昨夜宴会的情形,罗某也是有所耳闻,莫非明府事先未曾详细了解此药?”
长孙无忌道:“非也,我只是发现中毒症状和书信里写的差别太大,所以心里总觉得有甚么不对劲。”
罗进成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也就是说,明府想要取消行动?”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正容道:“当然不是!”
罗进成疑惑道:“明府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毒酒,她还是喝了,而且喝得酩酊大醉,我筹备了数月,岂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罗进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郑重地抱拳道:“既如此,便请长孙明府指示。”
长孙无忌肃声道:“你们现在就出发,只是……你们要切记,勿使任何成员被人捉到。”
罗进成颔首道:“这一点,即便明府不说,我等也都明白。”
……
……
夤夜时分。
李曜和兰韶英抵足而眠,静静地躺在榻上。
突然,李曜睁开眼睛,用脚轻轻碰了碰兰韶英,随即抬手一指用来通风采光的窗牖。
兰韶英立刻坐起身子,转眸看向窗外,就见此刻浓云遮月,天空几乎一片黑暗,正想开口询问,却听李曜朝她轻轻“嘘”了一声。
兰韶英小心掀开被衾,抽出一件事物,便凑到李曜身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甚么情况?”
原来,李曜和兰韶英不但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还随身藏着兵刃。
李曜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到窗前一听便知。”
兰韶英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窗牖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眉头不禁一皱,心中暗暗吃惊:“附近果真有异样,宫中层层守卫竟无人察觉,来的定然都是高人……”
李曜来到兰韶英身边,示意她去侧室唤醒鱼玄微和张玄妙二人,自己则手持一刀,背靠墙壁,站在了房间的门口与窗牖之间。
兰韶英才刚进入侧室,旋即便有一根竹管自窗牖缝隙探入屋内,李曜悄然移近,然后轻轻伸出一根食指,恶作剧般地堵住那根竹管,窗外立时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咳嗽声,亦不知惊动了多少守卫!
下一刻,两扇障子门轰然碎裂,四道身影仿佛一阵旋风,同时扑进房间,几乎看也不看,就举起弓弩,齐齐朝藏在窗边的李曜射出四道青绿色的寒芒,李曜急忙一个侧滚,灵活地避开了四支毒箭。
紧接着,又有四人猛然跃入屋内,挥刀砍向尚未起身的李曜,四把利刃,四个方向,疾若惊鸿,快如闪电,全部都是毒辣狠绝的杀招,只为一刀斩杀目标。
惊人的判断能力,犀利至极的刀法,行云流水似的配合,足以证明这八个人都是这个时代最擅长联手合击之术的顶级杀手。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曜挥动宝刀,迅速在自己身前形成一道无缝可击的屏障,只听得“铛、铛、铛、铛”四声响,四把利刃全都断为两截。
但随后四名持弩者又抽刀向李曜袭来,依然是又快又准又狠。
这一次,李曜选择迎刃而上,以不可思议地速度闪避开了四道利刃,随后忽然挥出长刀,“噗”的一声,一颗蒙着黑巾的头颅高高飞起,接着她又劈向另一方向,准确地命中一个胸膛,顿时溅起一大片血雾。
最后,她突然反手握刀,朝身后用力一刺,刀锋畅通无阻地搠穿了一人的腹部,再斜斜一划,一声凄厉的惨叫便骤然响起:“啊啊啊啊!”
三刀,三条命,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听得三声倒地的闷响,剩下五名刺客无不骇然失色。
现在他们全都已经明白自己在自寻死路因为他们的暗杀目标根本没有醉……
第三百六十六章 见血封喉
双方交手的动静很大,引得整个显仁宫呼喊和脚步声四起,而事发的房间里却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李曜站在房间中央,依旧是门口与窗牖之间的位置。
此刻,天边的冷月已经破开浓云,在屋中洒下了一片清辉。
尽管护国公主的身姿看起来非常纤秀,但在五名蒙面黑衣人的眼里,却仿佛已化身为一堵难以突破的铜墙铁壁。
尽管她的表情很平静,可他们都能感受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几欲窒息的无形杀气。
每个人的身躯都紧绷得有些发抖,而这正是因极度紧张与恐惧而产生的正常反应。
冷风肆无忌惮地从毫无遮拦的门口吹进屋内,气温骤降之下,五名刺客却个个汗流如雨。
五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全都紧盯着李曜,即使汗水流入眼眶,也不敢眨一下眼皮。
安静了约莫两息时间之后,李曜忽然动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并没有出手,而是向侧室的门口迈出了脚步。
随后,五名刺客再次展现了彼此之间非比寻常的默契配合,其中四人一齐将手中断刀朝侧室的方向猛地一扔,旋即趁着李曜挥刀拦截之际,箭一般地窜到门口外,而余下一人则飞身跃起,就近破窗而出。
他们从发起攻击,到夺路逃生,前后整个过程不过数息时间,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时,兰韶英、鱼玄微、张玄妙三女刚好冲至侧室门口,先是听得四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随即就见她们脚下掉落了四柄断刀,定睛看去,顿时发现这些断刀的锋刃竟然都泛着幽绿色的光泽,顿觉一股莫名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不由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李曜保得她们相安无事,立即冲出屋外,大喊一声:“抓活的!”
话音落下时,刘季瑶与数名女侍卫已经追上了唯一一名持刀的刺客,李曜见此前情形,赶紧提醒她们:“小心,此贼刀上有毒!”
刘季瑶正欲交手,闻言急忙挥手示意,众侍卫纷纷退开两步,封住了这名蒙面刺客的所有退路,只对其围而不攻。
李曜再次出声道:“弃刃投降,本公主可饶你不死!”
谁知这刺客竟大喝一声,长刀映月,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的匹练,朝一名女侍卫直扑而去。
“铮”地一声,两刃相交,火花四溅。
那女侍卫举刀化解了刺客的突袭,却不想对方这一击竟只是个虚招,随即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刺客得手之后,纵身一跃,便冲出包围圈,迅速爬到了一丈高的廊顶上。
李曜忽然身形一掠,犹如一鹤冲天,速度不知比那刺客快了多少,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站在了刺客的面前。
李曜的刀,同样快得出奇,这刺客尚未反应过来,手中兵刃已被一股大力击落,接着一道冰冷的刀锋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曜冷声“说,谁派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药味,紧接着,这刺客便一头栽落到地上,一命呜呼。
刘季瑶俯下身去,伸手一把扯下刺客的面罩,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道:“他自尽了!”
李曜急忙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四方的动静。
其余四名刺客,分别逃向了四个方向。
显仁宫中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玄微,玄妙,你们二人去西北方的厩园苑。”
“阿兰,你领一队人去北的射堂。”
“季瑶,你领一人赶去南面的阜涧。”
“请诸位切记,务必尽全力阻止贼人服毒自杀!”
“遵命!”
李曜发号完施令,便足尖一点,身影如同一道轻烟,朝着显仁宫西边疾掠而去。
这座显仁宫营建于隋朝大业初年,位于皇家园林“芳华苑”之内,南逼南山,北临雒水,其西面原本有一个专门种植奇花异草的大苑圃,被当年血气方刚的李世民以奢侈无用为由烧了个干净,现如今只剩下一片荒凉,李曜循着传来可疑动静的方位,悄悄接近其间一堆土木建筑的废墟,搬开一根焦木,立刻现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紧接着,这双眼睛的主人突然将一把手弩对准了李曜,弓弦响动,弩箭激射而出,李曜一个侧身躲过,那人又将手弩朝李曜扔去,然后就从这堆废墟的一个缝隙钻了出去,灵活得好似一只地鼠。
李曜不觉好笑,忽如暗夜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追上那人,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五指箕张,“喀嗒”一声,卸下了对方的下巴,接着她又突然斜劈一掌,将人打晕在地,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快如闪电。
随后,李曜搬开此人的嘴巴,粗略扫了两眼,便在对方的口中发现一颗蜡丸,李曜用刀尖挑出,再用刀锋一切,药丸顿时流出一股乳白色的液体,赫然就是兰韶英曾提到过的剧毒树汁“见血封喉”!
“嗖!”
李曜的注意力正放在毒药丸上面,忽然响起一个飞矢破空的声音,李曜心中大叫一声“不好”,猛地一刀斩向半空。
然而,她还是慢了半拍。
那袭击者使用的似乎不是寻常弓弩,箭速极快,弓力亦相当强劲,一支弩箭无比精准地刺入了昏迷之人的胸膛。
中箭者的生命急速流逝,显然是活不成了。
“杀人灭口?”
李曜实在没料到对方竟还有后手,心中腾地燃起一股无名火,愤怒地冲向袭击者的方位。
那袭击者见状大惊,赶紧丢弃弓弩,拔足就逃。
李曜的奔跑速度快得惊人,但那袭击者显然是个逃跑专家,可以在不减速的情况下,不断抛洒铁蒺藜迟滞追赶者的脚步。
李曜瞧见他的手上带着皮手套,心中不禁一凛,担心这些铁蒺藜都有毒,不得不一路注意脚下。
如此一来,她的速度优势自是荡然无存,再加上她对芳华苑的地形也不太熟悉,追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让这个神秘的袭击者跑掉了。
李曜回到显仁宫主殿之时,兰韶英、刘季瑶、鱼玄微、张玄妙、苏定方、宋君明等人皆已在殿内等候,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凝重。
李曜径自坐到主位上,鱼玄微和张玄妙见师父一脸疲倦,连忙过来给她揉肩捶腿。
过了一会儿,李曜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开口问道:“看诸位的样子,莫非你们一个贼人都没抓到?”
兰韶英赶紧上前叉手答道:“我等此前追捕的贼人,其中一个服毒自尽,另外两个……被人以强弩暗杀了。”
苏定方、宋君明、刘季瑶三人亦一齐单膝跪地,垂首抱拳道:“臣等无能,让贼子如入无人之境,请贵主责罚!”
李曜沉默了片刻,忽然洒然一笑,宽慰众人道:“诸位莫要丧气,这些刺客各个都不简单,且行动组织颇为严密,出现此等情形,纯属意料之中,难不成你们没看见我也是一样空手而归么?”
第三百六十七章 给我跪下
晨曦初露,宇文士及艰难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自从昨晚宴会结束,他就有些忐忑不安,担忧不已,害得他这一宿都没有睡好。
毕竟,宇文士及为原秦王府效力了那么多年,对武功王的这个大舅子还是相当了解的。
长孙无忌这人性格特别冰冷高傲,除了武功王和自家妹妹,别人他都统统不放在眼里,而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明显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更何况,长孙无忌正是促使武功王发动武装夺嫡的主策划者和幕后推手,护国公主让他功亏一篑,他怕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又怎会喜欢和对方把酒言欢呢?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宇文士每思及此,心头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宇文士及吃过早膳,刚开始处理日常公务,法曹参军李信不打招呼地闯进他的书房,气喘吁吁地道:“长史,昨晚护国公主遇刺了!”
宇文士及腾地一下就从席上站了起来,忍不住骂道:“这定是那个瞎屡生干的!”
然后,他深吸了口气,稍稍压下心头的怒意,紧张地问道:“现在公主是死是活?”
李信叉手答道:“护国公主吉人天相,毫发无损,下官只是担心今上知道此事……会怪罪下来。”
听到此言,宇文士及脸上的紧张之色稍稍缓解了些许,二话不说,便道:“唤上窦师纶、李守素他们几人,我们一起去显仁宫。”
……
……
洛阳官员们得知护国公主遭遇歹人行刺的消息,纷纷骑马驾车地赶去芳华苑探望李曜。
当宇文士及带领几名心腹来到显仁宫主殿时,殿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员,而房玄龄和杜如晦正战战兢兢地伏身跪在李曜的座前。
宇文士及看都不看房杜二人一眼,隔着老远,就大呼着跪倒在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臣护卫不周,让贵主受惊,罪该万死!”
李曜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大殿首座上,对宇文士及问道:“安排本使住进此处之人,可是宇文长史么?”
宇文士及不敢抬头,只是用诚惶诚恐的语气答道:“是的……正是臣。”
李曜抬手虚扶了一下,又问道:“请长史告诉本使,那又是谁在负责芳华苑的治安事宜?”
宇文士及无声地吁了口气,起身答道:“洛阳县尉吴广。”
李曜扬声道:“吴广何在?”
一个身材魁梧的官员大步流星走进大殿,昂然而立,抱拳道:“吴闼拜见贵主。”
李曜见过他一面,昨晚引领她们下榻显仁宫的人,就是这个吴闼,不由问道:“为何这显仁宫周围数里内,昨夜你都未曾安排巡丁值守,可否给本使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闼脸色变了几变,说道:“臣观贵主身边卫士数量众多,且各个英姿不凡,相信他们自能确保贵主安全,而现在贵主果然平安无事,说明事实也是如此。”
李曜听见这般敷衍的回答,心中微愠,缓声道:“吴闼,你本是伪郑裨校,武德二年九曲之战,你随主将程知节投降朝廷,后为秦王府校尉,跟从武功郡王征战河北,因功得授承务郎、宣节校尉,今年宫变之后,被朝廷任命为洛阳尉,不知我记得对否?”
吴闼忍不住惊讶了一声,忙拱了拱手,说道:“臣只是区区一个从八品的县佐,竟能被贵主了解得如此详细,实在是受宠若惊。”
李曜睨视着他,淡淡地道:“你莫嫌自己官品低,这洛阳尉掌南、西、北三市与一百零三坊的治安捕盗之事,可谓是位卑权重,比那些品秩高出数级的军府统军、别将的前程都要光明得多。”
吴闼拱手向西方遥敬道:“承蒙圣人栽培,臣不胜荣幸。”
李曜忽然话音一冷:“只可惜,你有负圣恩,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竟致凶徒手执兵刃,夜里横行无忌,天家苑圃尚且如此,民间治安状况更难想象。”
吴闼额头霎时冷汗如雨,嘴上却辩解道:“其实……下官是想到贵主车马劳顿,怕巡丁们扰了贵主的休息,所以才会做此安排。”
李曜柳眉倒竖,斥责道:“宇文长史贵为国公,见本使代天巡狩,一直诚惶诚恐,从未有过丝毫懈怠之举,而本使念你上任时日尚短,原本只想训诫你一番,可你竟强词夺理,在本使面前极尽狡辩之能事,莫非以为本使不敢治你渎职之罪?”
“啪咔!”
李曜说着,见吴闼自始至终都站着说话,突然一掌将身前的案几拍成碎片,提声喝道:“还不给我跪下,听候发落!”
吴闼大惊失色,不自觉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首道:“臣知错了,贵主开恩!”
李曜离席而起,走到房玄龄、杜如晦的面前,虚扶二人起来,又抬起一手,戟指吴闼道:“若想让本使相信你们二人的话,就必须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
说罢,便一拂羽袖,漠然离去。
……
……
午后时分,洛阳西市。
在一间布置奢华的酒肆小阁里,长孙无忌与罗进成相对而坐。
这小阁的房间构造,具有不俗的隔音效果,形似后世酒楼的雅间,各间酒客谈笑听曲互不干扰。
盆中炭火正旺,烘得满室温暖如春,长孙无忌仍觉浑身奇冷,忍不住将罩在身上的毡毯裹得更紧了些,两眼则盯着平铺在酒案上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几行小字,充其量只有百来个字,长孙无忌却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这才阖上双目,淡淡地道;“烧了吧。”
罗进成将纸扔入火盆中,开口问道:“吴闼已被下狱,我们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之后,徐徐睁开眼睛,说道:“此事无需担心,吴闼只是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便利,本人并不知晓我们当时的行动,李明真那般聪明,岂会在他身上浪费时辰?”
罗进成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难怪她只治了吴闼一个渎职之罪,可她把人交给房司马和杜别驾来审理,又是何意呢?”
长孙无忌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答道:“这说明我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或许真的只有依照他们二人的策略,向那李明真稍微低头让步,才可助大王东山再起了。”
罗进成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孙无忌道:“但说无妨。”
罗进成一脸认真地问道:“既然明府此前误以为李明真喝下了‘百日缓杀汤’,只需待她油尽灯枯便是,为何还要让我等冒险去行刺呢?”
第三百六十八章 工具
“这种问题,我不可能告诉你,而且我还要奉劝你一句,以后别再问类似的问题,最好连探究的心思都不要有!”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脸色刷地沉了下来,回答的话语亦是决绝而冰冷。
其实从始自终,长孙无忌都不希望那李三娘死在洛阳,这是他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达成的共识。
而且他记得很清楚,当年李三娘身中两发毒矢,养病期间,又被人下了这一剂“百日缓杀汤”,最后不但“死而复生”,还“重返青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可见其身体早已不是什么凡胎俗骨了。
所以,他对那毒酒的药效并不是很有信心。
让他真正在意的,只有李三娘不善饮酒的缺点,因此他又在拂酒里混了后劲十足的烈酒,以李三娘那糟糕的酒量,必然一盏即醉,只是等待时间稍长而已。
随后,李三娘果然“醉”了,但长孙无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直到他喝下的毒酒开始发作的时候,这才终于想到了可疑之处那就是李三娘醉得太自然了,与平常喝醉的表现没有多大区别。
所以,当晚宴会刚刚结束之后,长孙无忌就开始怀疑李三娘用某种障眼法把他骗了。
可是那一壶酒水里面,毕竟混合了两种酒和一味毒药,而当时李三娘对那酒的点评,却与他品尝出来的味道完全吻合,让他稍微有点难下定论。
不过,长孙无忌很快就想到了一个解除心头疑惑的法子。
在他眼里,罗进成、周绍范等“影杀”成员俱都是一群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工具,用来试探那李三娘是否醉酒,简直在合适不过。
如果李三娘真的醉了,那就再悄悄地给她吸点慢性发作的毒烟,如果李三娘是故意装醉,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损失几只小鱼小虾而已。
可这罗进成竟敢质疑他,将来若有机会,他一定会向妹夫建议,莫要再让这个感情用事的人继续掌管“影杀”。
罗进成不甘心,暗暗咬了咬牙,几乎用上了恳求的语气:“可是此番行动失败,罗某失去了八名得力下属,只希望能得到一个交代,好教他们泉下有知,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他们这些“影杀”的出身,有死囚、有饥民、有战俘……也有罗进成这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因幸运地得到了武功郡王的庇护和眷顾,他们的性命才得以继续留存于世。
在罗进成的心目中,李世民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是沙场上的无敌战神,是当今的真命天子,即便李世民在护国公主面前,遭遇了重大挫折,也依然没能动摇他的信念,而其他的“影杀”成员,无一不是作如是想。
他们对李世民有着最疯狂的崇拜,为了完成到这位恩主下达的命令,他们不但不会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为了避免留下隐患,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同伴。
当前李世民身陷囹吾,将自己在洛阳的势力交由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来经营,但在如何应对护国公主的问题上,前两者与长孙无忌之间却存有很大的分歧。
罗进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谋划策略,只知道按照房杜二人的主意,“影杀”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事可做,所以他才决定站到行事不择手段的长孙无忌这一边。
可谁知双方第一次合作,长孙无忌就做出了严重误判,致使“影杀”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损失,毕竟这次制定行动和发号施令的人不是李世民,所以影杀们对此都颇有微词。
长孙无忌深深地看了罗进成一眼,淡淡地问道:“罗君副,你的刀剑会多嘴么?”
罗进成紧抿着嘴唇,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当今贴满大唐各个州县城门的悬赏告示上,那个写作“罗君副”的所谓假名,其实就是罗进成的真正名字,而他这个“进成”之名,只是李世民为他所取的表字。
早年罗君副的父亲罗旷与前瓦岗军首领李密、王伯当等人对唐朝降而复叛,惹得李渊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搜斩罗旷的父兄子弟,李世民见罗君副是个可用之材,便略施手段,使其改头换面,摇身一变为秦王府“左一统军”罗进成,并委以重任,令他掌管“影杀”,为此李世民还告诉他:“如果府中有人直呼你的真名,无论他让你做任何事,都可算作寡人的命令。”
虽说罗进成对长孙无忌这副高高在上的冷酷嘴脸感到无比厌恶,可他不愿违背心中伟大恩主的指示,沉默半晌之后,只得向长孙无忌低头叉手,吐出两个字:“不会。”
长孙无忌得到满意的回答,脸色立时由阴转晴,和颜悦色地转移了话题:“据京城内线传来的情报,大王被今上软禁之后,京城就有两个城门郎辞职离任,此二人恰好在六月初四那天凌晨当值,想必罗统军也知晓了吧?”
罗进成承认道:“是的,大王怀疑此二人与‘九子失踪’之事有着莫大干系,故而还特意让罗某负责调查此事。”
长孙无忌又问道:“既如此,你们可有进展?”
罗进成道:“目前已经查到此二人的身份和大致去处。”
长孙无忌道:“还请细说端详。”
罗进成想了想,答道:“其一是前长安春明门城门郎卞绍元,我查到他离职之后,返回了家乡河北易州,遂派周绍范去探查,却得知他又外出寻亲去了,目前还没有传来后续消息。”
长孙无忌接口道:“这个好办,新年将至,你们只需要安排一些人手,耐心守在他的家宅附近即可。”
罗进成点头道:“周绍范回报,他便是如此布置,正待其自投罗网。”
长孙无忌又捋须问道:“如果我没猜错,另一位定然是原来长安西城门的城门郎吧?”
罗进成道:“没错,这第二人即是前金光门城门郎谢英礼,据我调查,其人正是天辅亲事府副典军罗仁俊的故交,六月下旬,其母病丧,他去职守孝,后来颉利犯境,朝廷举兵迎战,谢英礼被时任关中道大总管的李明真‘夺情’启用,可他并没有参战,而是被李明真派往甘凉一地担任镇将。”
“哦?”
长孙无忌惊疑一声,追问道:“那谢英礼镇守何处要地?”
罗进成道:“居延海以北,峡山口,我等虽知其所在,但其麾下有兵马两千,恐我等力所不逮……”
不料长孙无忌却又板起他的大胖脸,肃声道:“这怕是你们不愿前往苦寒之地的借口吧!今上知晓洛阳发生之事,定会派人前来调查,所以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前往陇右,我就不信你们到了塞外还会比这洛阳城更难活动!”
第三百六十九章 破例
显仁宫行刺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一封奏书急如星火地送到了皇帝李渊的御案前。
李渊看到奏书上说,护国公主入洛当夜即遭贼人行刺,亏得发觉及时,这才平安无事,让他为女儿感到庆幸之余,又不禁怒火中烧。
尽管李渊已将李世民软禁了起来,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那个以武装叛乱的方式崛起于隋末的山东豪强集团,才是导致他的三个嫡子骨肉相残的真正元凶。
这群所谓的“山东豪杰”,不但彼此关系紧密,可以相互分享政治利益,而且在中原一带拥有非常深厚的社会基础。
所以,无论是覆亡的李密和王世充,还是后来的李世民,其势力无一例外都是由他们来充当中坚力量。
实际上,当年李世民能够顺利击败王世充,除了军事才能上的出色发挥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王世充失去了大多数山东豪杰的支持。
也正是因为李渊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大力支持李世民趁机招降纳叛,加速瓦解敌方的势力。
然而李世民平定洛阳之后,获得了山东集团的青睐,其迅速膨胀起来的野心与势力,已经足以动摇大唐的国本。
当李渊意识到了这个潜在的巨大隐患,却是为时已晚,即便到得如今,他对这群武装豪强也仍是相当忌惮,生怕重蹈了隋炀帝的覆辙。
但是,如果不能出一口恶气,他这个皇帝也就真的白当了。
很快,弹劾护国公主的虞世南首当其冲,因涉嫌勾结逆贼而锒铛入狱。
随后,李渊考虑到护国公主这番东巡的目的只为宣慰地方百姓,并没有其他方面的特权,遂委派刑部侍郎李立言、大理寺少卿胡演进、御史中丞王君儒奔赴洛阳缉查审理案件,并赋予他们判罚行刑之权。
就在此三人小组离开长安的时候,李曜不顾主爵郎中荣九思、监察御史张玄素等随行官员的劝阻,依旧按照原定的日程安排继续巡抚赈恤,而她的同行队伍里又增加了两位朱袍官员洛州大都督府司马房玄龄和温大雅。
作为真正掌握实权的地方军政大员,房、温二司马同时离开洛阳,意味着大都督府在洛阳的大小事务都暂由长史宇文士及和录事参军窦师纶主持,只要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护国公主与洛阳两股势力为尽快平息行刺未遂事件造成的社会风浪而达成某种共同协议的结果。
车轮滚滚向前,鱼玄微单手托腮,倚靠在车窗前,默默地望着车外不断流逝的景色,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微微蹙起,任由寒风扑面,似乎有什么烦恼正萦绕心间,令她难以释怀。
许久之后,李曜淡淡的话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玄微,风太冷,车里的热气都快散光了,玄妙还在后面休憩呢。”
鱼玄微急忙放下窗幔,轻轻把脑袋搭在闭目养神的李曜肩头,开口道:“师父,弟子有些事情想不通。”
李曜与鱼玄微之间,虽未达到无话不说的程度,但通过三年多的共同生活,相互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如果没有外人,师徒相处会变得很随意,没有了那些虚礼,两人就像一对姊妹。
“哦?”
李曜惊疑了一声,睁开双眸,斜视着鱼玄微,含笑道:“可是需要为师来给你解惑?”
鱼玄微叹了口气,说道:“说句实话,玄微一直觉得师父是世上最聪慧的女子,但有的时候……面对某些人、某些事,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
李曜故作不解道:“为师如何奇怪了?”
鱼玄微语气认真地道:“玄微若说出来了,师父可莫要生气。”
李曜抬手抚摸着鱼玄微的秀发,故作洒然地道:“为师心胸开阔得很,快说吧。”
鱼玄微像猫儿似地眯了眯眼,缓缓说道:“当初师父在武功郡王遇到困难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帮过他,至少在玄微看来,师父与他之间的关系,明显要好于已故太子和齐王,而且玄微看得出来,虽说武功郡王在朝堂上的威望一直都比不上太子,气质也没有太子沉稳,可他知人善察,又果敢坚忍,不拘小节,有成大事者之风,不会像太子那般患得患失,按照年中那场宫变的情形,师父若对武功郡王稍加襄助一把,只怕……他现在已是东宫之主,只待他将来继承大统,师父即可水到渠成地获得一个从龙之功,也就不会走上现在这样艰难的一条险途啊!”
说罢,鱼玄微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显然这番话已经在她的心里憋了很久了。
李曜手上的动作一僵,她突然发现当初那个有些话唠,也有些小聪明的鱼巧巧,绝不只是简简单单地长成了一个二八少女,其心智的成熟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鱼玄微抬眸与李曜对视,静静观察着师父的眼神变化,李曜却蓦地移开视线,朝身后唤道:“玄妙,躲在后面偷听,可不是甚么好习惯。”
张玄妙从后室中出来,恭恭敬敬地坐在李曜身前,伏身叩首道:“弟子只想解开心中疑惑,如有不敬之处,愿凭师父责罚。”
李曜脸上立时现出了然之色。
很显然,她这两个弟子之间肯定有过不少类似的话题交流,所以鱼玄微才会把“玄武门之变”前后的局势分析得如此到位。
相比鱼巧巧,出身沙州豪族的张檀更加懂得隐忍,性格之精明,颇似其父张护,兴许鱼玄微刚才说的那番话,大半都是来自张玄妙的见解。
李曜沉吟片刻才道:“为师不怪你,毕竟你们不知当时的详情。”
鱼玄微仰起头,接口道:“是啊!玄微一直想知道师父到底经历了甚么,才会突然与武功郡王发生龃龉?”
李曜长长睫毛眨了两下,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轻轻地说道:“那天,他派手下伏击了我,并且一度成功了。”
李曜实在不愿意去回忆自己在“玄武门事件”中的经历,此前也不曾对任何人倾诉过,而今她说出来的这个情节,还是首次破例。
鱼玄微和张玄妙不由齐齐一震,听得这短短的一句话,她们只觉眼前立时浮现出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画面,师父和武功郡王之间的矛盾,岂是“龃龉”二字能够形容的?
车厢里沉寂了半晌,张玄妙敛回心神,忍不住道:“其实兰姊曾对我们提到过,当时那位传达圣谕的人有些不对劲,师父完全可以抗旨不去的。”
李曜叹了口气,眸光里显出一抹淡淡的悲哀与惆怅:“但我的心里,却有一道声音不允许我那样做啊。”
第三百七十章 自荐
灵州回乐一役,洛州战亡和伤残将士数量位居河洛九州之首,所以李曜在洛州待的时间最久,巡恤完洛州下辖各县,距离“元正”已只有六天了,不过好在余下郑、管二州原本同属一州,行出虎牢关之后,李曜为免耽搁返程时间,索性将宣慰的地点设在濒临汴渠的荥泽城,当作此番东巡的最后一站。
郑、管二州刺史收到李曜预先使人传达的消息,当即通知治下诸县文武官吏和乡坊耆老赶赴荥泽,正如东巡首站陕州一样,李曜没有入驻城中,而是在城外的汴渠岸边扎下营盘。
是日,李曜接受当地官员拜见的时候,看到了诸如程知节、张士贵、张亮等熟面孔,兴许是提前与房玄龄通过气的缘故,与此前洛阳城下铁骑夹道展示武力的时候完全不同,这些前秦王府的僚属前来拜见她时,竟无一人佩戴刀剑,俱都低眉顺眼,恭谨有加,两地表现反差如此之大,直教不少年轻的国师府侍卫暗暗咋舌。
李曜见罢这一大堆人,又安排好赈恤事宜,便决定稍作歇息,领着数名男女扈从到汴渠岸边游览雪色风光去了。
汴渠作为隋朝大运河的主要渠道之一,宽达四十余步,可容两艘起楼五重的大船并行通过,渠道两岸皆筑有堤道,堤道两旁遍植杨柳,冰雪凝结万千垂柳,轻风吹过,枝条齐齐舞动,漫天银粟纷飞,虽未有二月春柳那般生机盎然,却别有一番玉树琼枝的美感。
望着大运河两岸美轮美奂的晚冬景象,李曜不由想起那位“祸在当代,利在千秋”的隋炀帝,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
恰在此时,李曜忽然听得一阵蹄声,遁声看去,就见一位淡黄袍官员正沿着堤道打马而来,无需多言,苏定方和宋君明一齐上前,立时将李曜挡在身后。
这人见状,急忙一勒马缰,翻身下马,踩雪步行至苏、宋二人近前,深深一揖:“管州录事参军事崔仁师拜见陕东道巡抚使。”
“崔郎君?”
随着一声惊疑,两位典军心有灵犀似地站到两边,李曜缓步走到崔仁师面前,抬手虚扶,微笑问道:“崔郎君何故此时才来见我?”
崔仁师一面起身,一面答道:“臣只是不想与一群结党营私之人同路罢了。”
说着,崔仁师抬眼一看,面上立刻现出难以掩饰的惊讶,这崔仁师曾是明园白玉楼的常客,与李曜见过很多面,却不想他任职地方两年,对方的样貌依如往昔,竟然没有丝毫变化,忍不住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驻颜仙术?”
李曜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别人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得“结党营私”四字,含笑劝道:“崔郎君在外为官,可要谨言慎行呐!”
崔仁师乃是望族博陵崔氏的子弟,又是武德七年的进士,端的是出身好、学识高,让他与一群说话举止粗豪的瓦岗军故将长期共事,确实有些难受。
只不过,李曜却是知道,此君绝不会是来找她发牢骚的。
崔仁师忙不迭地又行一礼道:“贵主教训的是,臣也是一时气愤。”
李曜特许崔仁师并辔而行,随意聊了一阵,崔仁师忽然问道:“臣久未见到叔贞,心中甚为想念,不知贵主近来可曾见到她呢?”
李曜知道这“叔贞”,即是李渊妃子崔嫔崔商的表字,而崔商正是崔仁师的亲妹妹,遂点了点头:“我班师回朝之后,与她见过两次面。”
崔仁师眼神微微一闪,又问道:“她和十七皇子现在过得可好?”
李曜心中暗暗一乐:“以你们崔家的本事,你若想知晓自家妹子和侄儿的近况,何需专程跑来问我?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口中却道:“宫闱中的情况,我并不大了解,但却知晓十七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深受今上宠爱。”
李渊是个很高产的皇帝,总共拥有二十二个儿子,十九个女儿,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也算是一位很神奇的皇帝,亦不知是他的老婆们太会教养孩子,还是他自己本身就有这能耐,但凡能长大成年的皇子,几乎各个才学出众,如这崔商为李渊生的十七子李元裕,即便没有皇子的身份,那也是一时难得的名士。
崔仁师欣慰地道:“如此甚好……”
他顿了顿,又郑重地朝李曜欠身道:“其实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入天辅国师府,如此一来,不但可为贵主效犬马之劳,也可见到叔贞,还祈贵主应允。”
李曜终于明白,崔仁师此前一番言语的真正目的所在,绝不是为了一解思妹之苦什么的。
在唐朝有句俗话:“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
假如李渊再立皇后的话,作为出自“五姓七望”的崔商,可以说比鲜卑后裔宇文昭仪的希望要大了不少。
更何况,李曜的国师府位于东宫,而且老皇帝经常有事无事跑来窜门,若为国师府属官,见到天颜的机会,简直不要太多。
当然,目前宇文士及的势力还未成长起来,如果李曜拉起一股真正可以争储的势力,对于她本人来说,明显有些得不偿失。
只不过,收纳一个望族子弟,对扩充她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倒是颇有裨益的。
思及此,李曜欣然一笑,对崔仁师颔首道:“好啊,反正你在地方的任期也快结束了,待我回京之后,定举荐你入中枢,若一时没有合适的缺额,就次选御史台,到那时再到我的府上兼职,如此安排,不知崔郎君可满意否?”
崔仁师眼睛登时放出异彩,喜不自禁地道:“贵主对臣如此厚爱,令臣感激之至!岂有不满意之理?”
李曜在荥泽只待了一天半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抚恤工作,便立刻沿着隋堤前往汴口,登上五牙大舰,沿黄河溯流而上,抵达风陵渡之后,再一路风雪兼程,终于赶在元日的头一天返回了长安。
而与此同时,“显仁宫行刺案”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
原本只因渎职之罪被捕入狱的洛阳尉吴闼,居然“如实”招供,主动承认自己亲手策划了这场刺杀行动,因为没有其他更多的线索,所以最后经刑部侍郎李立言、大理寺少卿胡演进、御史中丞王君儒三人一致同意,将吴闼腰斩于洛阳北市,一场无比诡谲的案件就此草草了结。
第三百七十一章 长治久安
大唐武德十年,长安。
上元之夜,华灯满城。
唐皇李渊于承天门设宴陈乐,携众妃嫔、宗室皇亲及文武群臣、诸国使节等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此刻李曜玉立于皇帝身侧,头戴上清莲花冠,身穿霓裳羽衣,手执白尾拂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绚烂辉煌的节日夜景。
明月当空,清冷月光映在她的身上,如有泛起一层银色的光晕,一阵阵晚风吹来,羽袖随风飘起,仿若天上玉京仙子,随时都要飞升而去。
李渊瞧见城楼下的过客们无不朝自己和嫡女驻足膜拜一番才相继离去,脸上不由溢满了笑意。
对于他这样一个迈入迟暮之龄的帝王来说,可以永远不立后,但绝不能长期不册立储君。
若纯以天下大局为重,在李渊的儿子当中,嫡次子李世民自是储君的不二之选,然而经过一场血亲相残的变乱,父子俩却结下深怨,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以李世民目前仍然相当雄厚的政治资本及过去“臣不臣、子不子”的不良表现,一旦让其入主东宫,又置李渊自己于何地?
虽说李渊对去年“显仁宫行刺案”的最终处罚结果感到有些不满意,但实际上,相比发生在女儿身上的行刺事件,他却更在意李曜在洛阳城下看到的军容。
因为此等行为分明是想借李曜之口向他表明,山东豪杰们有着足以对抗朝廷的本钱。
李渊在成为皇帝以前,也做过多年的封疆大吏,深知管控地方不比京畿,自己绝不能图一时之快,破坏当今天下来之不易的安定环境,从而引发一场新的动乱。
当然,无论是李渊,还是李曜,这对父女从一开始就没存有采取强硬手段打击山东群豪的心思,不过是希望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能够改旗易帜,不再把李世民当作自己的利益代言人。
这个想法自然是稳妥的,也是弊端最轻的,可惜进展明显低于预期,作为唯一可以挖李世民墙角的人,宇文士及圆滑机变有余而魄力不足,缺乏大志和野心,竟未能取得任何一个山东豪杰的支持。
故此,年前李渊听罢爱女的东巡汇报,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册封博陵崔氏女崔商为后及其所生的第十七子李元裕为太子,可随后他又转念一想,自己继续沿用前朝的科举制度,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削弱乃至彻底打破世家门阀对朝堂的控制吗?若做出如此决定……大唐将很有可能重走南北朝旧路,与他立国时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而如果再退一步,扶持宇文昭仪与宋王李元嘉母子上位,则显然更不可取由一个背景薄弱的稚儿来继承大统,必然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进而埋下江山易手的祸根。
不过好在李渊身边还有一位目光长远,足智多谋的女儿,为了帮助父亲解决册立储君这个难题,李曜早在“玄武门事件”之后,就向李渊进献了一整套相对完善的策略方案:首先将李世民的亲附者从朝堂上清理干净,然后利用宇文士及这个武川贵族,不遗余力地挖李世民大本营的墙角,并同时李曜在东宫开府,吸纳前东宫和齐王府僚属,不断拉拢世家望族子弟,把天辅国师府打造成一个可以暂代东宫的行政机构。
另外,李曜还建议她的父亲修改东宫制度,用以防止未来太子野心过于膨胀,搞出提前接班的戏码,其具体措施主要有两点:
一是缩减东宫十率府的兵员规模,将隶属于太子左右卫率府的亲府、勋府、翊府三卫,以及太子左右司御率、太子左右清道率所领的军府数量由原来的五府裁减为两府,此六率的日常事务交由皇帝亲自委任的各率录事参军来掌管,并且未经皇帝同意,太子不得擅自调动六率兵马。
而统御东宫直属卫士的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的兵额从原来的四千余人直接降为八百人,每率只保留三队卫士,仅负责维持东宫主要出入口及内部的宿卫轮值事宜,就连看守东宫外墙的活儿,也被朝廷依照就近原则,悉数分配给了国师府卫士及北屯禁军。
二是在保证储君能够正常继位的前提下,削弱东宫的行政独立性,规定太子詹事府、左右春坊、家令寺、仆寺、率更寺等东宫重要机构的主官和佐官,一律由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御史台等中枢部门的官员兼任,这意味着太子只剩下设置东宫闲官和低阶官员的权利,并时刻受到皇帝和朝臣的监督。
可以想见,如此一番双管齐下,储君将很难侵犯和威胁到皇帝的利益。
以上提议,李渊从善如流,全部照单全收,理由无他李曜曾挺身而出,救他于危难之际,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他信赖的人。
按照李渊的设想,只要翦除李世民的部分羽翼,使之实力下降到他能够完全压制的程度,即可封其为太子。
如果他突患不治重症,而李世民身后的党羽依旧势大难治,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册封李元裕为太子,借助世家门阀的力量来遏制山东的豪强集团,并当众宣布由李曜行使摄政之权,执掌天下军政大事。
在李渊看来,只有充分赋予李曜权力,才能既可以压制未来的太子,又可以在他离世之后,出现君弱臣强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避免外戚专权和权臣篡位的事情发生。
“圣人上元安康,国师上元安康!萨宝何潘仁携教众共祝大唐国运昌隆,长治久安!”
李渊正老怀甚慰地笑着,定居长安的祆教徒们已齐聚承天门下,向他和李曜行礼叩拜。
“免礼,平身。”
李渊虚扶众人起来,忽然省起何潘仁本是身边女儿的旧部,遂微笑着问李曜:“明昭,为父想请何萨宝上楼观景,听说你与京邑祆祠常有来往,可否给为父再推荐两名胡天教徒与他同来?”
李曜垂眸扫了祆教徒们一眼,瞧见两头紧挨着的醒目红发,当即抬起拂尘,朝楼下一指:“安红玉,安元奕。”
“安姓……”
李渊微微一愣,问道:“为父听着颇为耳熟,不知此二人甚么来历?”
李曜笑着答道:“父亲以前见过安红玉,自然觉得熟悉,他们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儿女。”
第三百七十二章 海纳百川
“京邑萨宝何潘仁,祆教徒安红玉、安元奕,躬奉圣明,光耀我唐,特赐金带一条,春裘一件!”
等何潘仁与安氏姐弟领了赏赐,李渊微笑着对何潘仁说道:“何萨宝,我们好像有七年未见了吧?”
何潘仁拱手纠正道:“回禀圣人,自武德元年浅水原之战过后,潘仁其实有八年未曾面见圣人天颜了。”
李渊听得“浅水原之战”五字,面上笑容微微一僵:“哦……萨宝这些年过得可好?”
当年何潘仁举数万之众追随平阳公主,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可后来征讨西秦时,因长子战殁于阵,何潘仁斩杀俘将泄愤,此事本来不算大过,但那时李渊对他这个在关中颇具威望的胡族将领有些不放心,于是不顾柴绍、马三宝等将领的求情,借此由头将何潘仁免官削爵为民,而战后他自己却大开杀戒,将投降的西秦王薛仁杲、晋王薛仁越、义兴王宗罗及薛氏政权的主要官员尽皆斩于长安,可谓是玩了一手典型的双标。
若说何潘仁对此没有半点怨气,那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心中再怎么嘹亮,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只作强颜欢笑道:“托圣人洪福,潘仁一切安好。”
李渊向身边的李曜递去一个眼神,见李曜会意之后,轻轻点了一下头,遂对何潘仁说道:“如今北方初定,百废待兴,急需一展才华,充盈我大唐仓廪府库,朕闻萨宝祖地崇商,想必家学渊源,极善经营之道,不知萨宝可愿入朝为官,掌管蕃国交市?”
何潘仁闻言,不由自主地瞅向李曜,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迅速收回目光,“扑通”一声跪拜下去,顿首道:“为国朝分忧,实乃莫大荣幸!”
李渊大笑着扶他起来谈话,君臣名分一定,这称呼立马就变了,一个亲切地叫着“何卿”,另一个则满口称“臣”受宠若惊似地应着话,当真是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安红玉和安元奕两姐弟被皇帝晾在一边,正感浑身不自在,忽听李曜出言插口道:“何卿将为朝官,自当以国事为重,舍去这萨宝之位,以前可曾考虑过相关的继任人选?”
所谓萨宝,并非单一的宗教领袖,其本身是唐朝官僚体系中的一种流外官,不仅负责打理祆教内部事务,同时还要担负许多重要的行政职能。
由于留居长安的胡户数量规模巨大,且主要从事商业经营活动,胡汉关系的好坏可以直接影响到京畿地区的社会安定与繁荣,因此自北朝以来,历任京邑萨宝无一不是由皇帝亲自授命。
不过,萨宝的权限太窄,李曜更希望何潘仁能跻身朝堂,进而成为她的一个得力助手。
何潘仁沉吟片刻之后,郑重地叉手答道:“前朝骠骑将军史陀第五子,隆政坊祆正,史道乐可为京邑萨宝。”
李渊似乎想起了某事,轻轻点头道:“朕担任前朝陇州刺史时,其兄史诃耽正是朕的佐官,与史祆正亦有过一面之缘,呵呵……说起来,他可比何卿你更有高僧风范呀。”
何潘仁憨笑着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史祆正闻道勤行,仁慈惠和,深得祆众爱戴,昔年臣之所以能得萨宝之位,本就是因他再三推让不就所致。”
随后,李渊看向安红玉,只打量了一眼,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此女当年韵味十足的曼妙舞姿。
李渊暗叹自己贵为天子,竟无法采撷此等美貌胡女,心中大为遗憾,面上却摆出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关切地问道:“朕记得你年纪似与明昭相差不大,可看你这副装扮,莫非还没有出阁?”
安红玉眼波盈盈一转,瞥向身旁的幼弟,安元奕似乎心有灵犀,眼角也瞟向自家的老姐……
两人眼神一碰,安红玉忽觉有点莫名慌张,忙垂下头,略带忸怩地答道:“回禀陛下,奴早有婚配,只是……婚期未至。”
李渊已似了然地点点头,语气也越发和蔼可亲起来:“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日婚嫁?朕也好赶去给你们道个喜,顺便瞧瞧是何等样儿的郎君,竟能娶走你阿耶的掌上明珠,呵呵……”
安红玉脸红得发烫,忍不住轻声补充道:“陛下,还须再等一年……”
李渊故作一脸讶然:“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双十年岁才成婚,那位新郎未免也太不着急了吧?”
此言一出,顿时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安红玉支支吾吾地道:“奴的未婚夫……他是……奴家的幼弟……”
“喔,是幼弟呀……”
李渊捋须颔首,突然醒过味儿,动作与话音不由齐齐僵住,旋即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安红玉身旁的半大少年,失声惊呼道:“你?!”
安元奕硬着头皮承认道:“正是元奕……”脑袋垂得都快贴到胸口。
音落,全场哗然。
由于祆教不向汉人传教,也不翻译经文,更没有主动尝试在中原进行本土化改革,所以除了信奉祆教的胡族家庭,绝大多数的汉人都对祆教的教义一无所知,对于祆教徒与华夏民族大为迥异的习俗观念亦同样知之甚少。
李渊对祆教的了解程度虽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却也不大晓得祆教的内婚制度,不禁目光一沉,正色道:“难道你们不知本朝户婚律中明令禁止同姓结婚么?何况你们还是亲姊弟,这如何使得?”
李渊释放出来的帝王威势可是相当了得,安氏姐弟顿时被其唬得面无人色,不觉双膝一软,齐齐跪倒在地。
李曜急忙向何潘仁递了个眼色,何潘仁走到安氏姐弟当前,团团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向所有在场者阐述祆教的教义和礼仪。
众人听何潘仁讲完祆教的婚姻习俗,无不觉得这父女、母子、兄妹、姐弟皆可结合的所谓“血亲圣婚”丑秽不堪,更不可能会认同这是什么“虔诚的功德”了。
李渊瞧见祠部郎中袁朗仍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遂将袁朗召到面前,认真问道:“袁公通晓诸教事务,朕只问你,他们的婚事是否合法?”
李渊毕竟是皇帝,相比个人喜恶,考虑更多的还是国家大局。
袁朗恭谨地答道:“回禀陛下,如果新人皆有祠部颁发的文牒,以方才何萨宝所讲的火祆教义,此桩婚事就不算违反本朝律令。”
李渊听了脸色稍霁,想了想,才道:“即是遵从教义定制的婚约,朕也唯有祝福他们了。”随即看向了李曜:“明昭,你觉得呢?”
虽然唐朝颁布了以道教为先的诏令,但对各种外来宗教仍旧奉行包容和接纳的政策方针,而非忽略文化差异,盲目进行打压和排斥。
可以说,盛唐时期堪称古代华夏之最的文化多样性与社会开放程度,其实早在立国之初就已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李曜将安红玉姐弟二人虚扶起来,便一抖拂尘:“福生无量天尊,父亲胸怀海纳百川,足令万邦崇敬,四夷臣服。”
李氏父女这一唱一和下来,几名准备上来进言取缔祆教血亲婚俗的大臣纷纷知趣地退回了原位。
紧接着,李渊向新晋的太乐令王绩点了点头。
随着欢快的乐曲响起,许多头戴驱傩面具的伎人纷纷围向一株矗立在承天门横街上的巨大灯树,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李曜瞧见安红玉姐弟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儿,先唤上九江公主、河间王世子、胶东王、怀德县主等十数名与会的年轻宗室男女,随即就像变戏法似的,朝安红玉和手里塞了两张面具,展颜一笑道:“红玉,元奕,我们下去玩耍一番吧。”
眼见李曜领着自家子女走向一棵最为壮观的灯树,李孝恭、李神通、李神符、李瑷等几个刚入京任职的郡王,不约而同地一起走下了城楼……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话外之音
在光彩斑斓的灯树下,乐工们卖力地吹拉弹奏着,一个个腰肢窈窕、样貌明艳的宫伎,踏着鼓乐的节奏翩跹跃动,仿若初春里绕花而舞的美丽蝴蝶,直教观者心旷神怡。
因为是上元国宴的正式节目,是以李曜、安红玉、九江公主等人来到灯树附近,并没有急急地加入舞者的行列,而是聚在一旁尽情地观赏表演。
水袖飞扬间,一名身穿素白复古深衣的年轻男子穿过伎人们抛出的彩色丝带,缓步站进灯树下面一个形似云朵,四壁固定着白色绢灯的木筐里,然后伴随着一阵阵绞盘转动和锁链摩擦交织的声响,仿佛腾云而起的仙人一般,徐徐抵达建在树顶上的木制平台。
这男子五官精致深邃,轮廓棱角分明,身姿挺拔修长,硬朗英气又不失潇洒飘逸,颇有后世娱乐圈顶尖混血明星的范儿,许多过客只看一眼就认出了他,纷纷兴奋地奔走相告:“快来啊!何供奉要开唱了,可莫要错过呀!”
何待诏本名为“无量”,祖源来自何国,其曾祖是南梁时号称“西州大贾”的昭武商人何细胡,而为隋文帝“考定钟律”的大音乐家何妥则是他的祖父,何无量受到祖父的影响,自幼喜好音律,而且还恰恰有着一副几为音乐而生的动听嗓音。
几年前,何无量在裴寂的五十寿宴上一唱成名,被裴寂举荐为宫廷“供奉”,没过多久,他又在一场宫宴上,以一曲筚篥技惊四座,李渊听得龙颜大悦,竟破格授封他为正五品上中散大夫。
要知道,掌管掌宫廷伎乐和演奏乐舞事宜的太乐令和鼓吹令的官阶也不过才从七品下,由于他在御用乐师中地位斐然,若是彼此平时没有什么来往,达官显贵们通常需要付出上百缗的酬金,才能把他请去献艺。而皇帝为了向诸番使节展现大唐普天同庆的景象,特意下诏暂时解除皇城南部区域的门禁,准允士庶任意出入朱雀门,在承天门前观看宫廷表演,故此普通百姓想要听到何无量天籁般的歌喉和筚篥曲,每年也就只有这上元节的前后三天而已。
只一会儿工夫,灯树周围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甚至连承天门外中书、门下两省办公处所的围墙上也都爬满了人,真真是百无禁忌。
此时明月西斜,已过午夜时分,狂热的气氛反倒变得更加浓烈起来,禁军卫士们急忙排出人墙,将李曜一行人团团护在中间,待人群保持好秩序,何无量优雅地朝城楼方向行了一礼,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间亦为之一静,随即灯树之巅便响起了高亢而空灵的歌声:“高宴颢天台,置酒迎风观,笙镛礼百神,钟石动云汉,瑶堂琴瑟惊,绮席舞衣散……”
何无量的声线可谓雌雄莫辨,不但具有极强的穿透性,似乎还有有些神秘缥缈,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带到天上云端。
李曜双眸微阖地细细品味着唯美的古曲,不禁感叹唐朝虽是诗的国度,但青史留名的音乐艺人和歌者也未免太少了,像何无量这般唱功登峰造极的大家,在认识对方之前,她的脑海里居然毫无信息可寻。
歌声方罢,现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无数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如痴如狂地齐声高喊:“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见到此情此景,何无量脸上不由得挂起了自我陶醉的神情,显然很享受这种万人崇拜的感觉。
不过在皇帝面前,他可不敢表现出僭越之态,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不卑不亢地遥敬一礼,向皇帝表达请示之意。
李渊与百姓们一样,也是意犹未尽,当即颔首表示同意他继续表演。
何无量取出皇帝御赐的筚篥,怎知尚未递到嘴边,灯树下忽然响起了一道雄浑的声音:“何待诏,我等本欲比试牵钩,不如由你吹奏一曲来助兴,如何?”
何无量低头一看,见到说话之人乃是淮安王李神通,忙躬身问道:“大王欲听何曲?”
李神通道:“何待诏可会奏唱薛道衡的《出塞》曲二?”
何无量笑道:“这是当然。”
李神通对身边的堂侄李孝恭低语了两句,李孝恭把手一挥,禁军卫士们立刻驱退人群,很快在灯树旁边制造出一片空地来。
随后十数名身穿朱紫袍的武官便来到了空地上,带头者长得虎背熊腰,肩扛一大卷足有两寸粗的麻绳,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没有因负重而变得迟缓。
李曜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去,立时认出此人就是前不久才被皇帝召还为太仆卿的国公窦轨。
窦轨大步流星地走到李神通、李孝恭等人面前,把绳子往地上一扔,问道:“此绳结实否?”
李神通瞅了麻绳一眼,话不多说,双目旋即环扫,见到围观人群中一袭仙气十足的羽衣,立即抱拳道:“劳烦明昭为我等判定胜负。”
窦轨眸光微微一动,补充道:“只是图个乐子,即使明昭想偏袒哪一方,我也不会介意。”
李曜心念如电,迅速明了他的话外之音。
表面上,这场比赛是李唐宗室和窦氏之间的较量,实际却似乎另有深意。
李曜佯装愣怔了一下,含笑道:“表叔父说笑了,明昭肯定会保证赢者赢得光明,输者输得磊落。”
等选手们分站两边,各自抓住麻绳,李曜按照上元节“牵钩之戏”的传统规则,在麻绳正中位置挂上一盏花灯,然后用拂尘柄端在灯下的地面划了一道痕迹,最后朝灯树顶端窄台上的何无量扬声说道:“何待诏,可以开始了。”
筚篥本名“悲篥”,声音悲怆,可这何无量刚起音,便有一种恢弘气势油然而生,仿佛打开了一副古朴苍茫的画卷,令人心潮澎湃。
随着音乐响起,两方拼命朝自己身后的方向拉拽,花灯忽左忽右,来回摇摆,双方可谓势均力敌,一时间喝彩声和助威声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曲子已经吹奏过半,何无量放下筚篥,城楼上的乐工们心领神会,立刻续奏,几乎同一时刻,何无量再次唱了起来:“边庭烽火惊,插羽夜征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汗北……”
这一回,何无量竟换了一种充满阳刚气息的唱法,每一个字词都透着激昂与豪迈,把那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感觉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过,李曜并没有受到何无量的歌声影响,因为她敏锐地发现比赛双方其实在故意维持平手的状态。
一曲终了,比赛结束。
花灯仍停留在原位,李曜却微笑着举起拂尘,毫不犹豫地指向了窦轨一方:
“窦太仆,胜!”
第三百七十四章 直说无妨
百戏连场,歌舞不休。
何无量退场之后,乐工们奏响了欢快的舞曲,许多人仿佛着了魔似的,立刻就地跳起舞来。
安红玉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尽管此前虚惊了一场,可一俟踏入舞池,遗传自先祖的舞蹈细胞,瞬间变得活跃无比。
但见她戴好面具,然后将皇帝御赐的春裘往弟弟脑袋上一扔,穿过几道人群缝隙,双袖倏然前后一扬,向附近一个头簪鲜花,跳舞跳得极好的蓝衣少女摆出一个婀娜的起舞姿势。
这蓝衣少女身量娇小,带着半截银色面具,露出来的双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想来只有豆蔻年纪,乍见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傲立面前,倒也不甘示弱,当即扭动纤腰,俏皮地眨了一下眼,表示接受对方的斗技邀请。
灯下看美人,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哪怕教人见不到脸,也别有一番韵味。这一红一蓝,飘飞如雪,时而交错,时而相依,时而明快,时而柔婉,舞姿变化之多,直教人眼花缭乱。
见二女相持不下,安元奕、九江公主、胶东王李道彦、怀德县主、河间王世子等人相继上场为安红玉伴舞助阵,而那蓝衣少女似乎也有不少同伴,周围十数名头戴面具的年轻男女自发地前来为她救场,转眼间双方跳作了一团。
同伴都在跳舞,只剩李曜一人仍在旁观,这时李神通走到她的身边,先分别给自家嫡长子李道彦和女儿怀德县主喝了声彩,随即便故作关心地问道:“一年难有如此欢乐时刻,明昭为何不上去跳舞?”
李曜微微躬身,礼貌地行礼答道:“其实明昭一直在等叔父。”
李神通闻言,并不觉意外,捋须呵呵笑道:“明昭料事如神,恐我等心思俱都不能瞒过你呀。”
他说着,抬手指向灯树一侧:“明昭可否随我到那边一叙?”
李曜点头答应一声,随后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九江公主交待了去处,便跟着李神通匆匆进入一座搭建在殿中省大门前的圆形灯楼里。
这灯楼只有两层,高度勉强与宫城墙持平,而且宽也不过二十来步,占地面积着实很小,在灯树如林的承天门横街上,一点都不显眼。
李曜登上二楼,抬眼一看,窦轨、李孝恭、李神符、李瑷等人尽皆汇聚此间,各个面色阴郁地沿墙而坐,与灯楼四周热闹欢快的氛围完全格格不入。
李神通入席之后,肃手道:“明昭请坐。”
可出人意料的是,李曜并没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落座,而是脚步停在楼堂中央,向众人抱拳行了个罗圈揖:“诸位叔父、叔伯、堂兄、表兄,有甚么想问之事,尽管道来,明昭定会知无不言。”
窦轨拍了拍巴掌,第一个开口道:“明昭不愧是女中豪杰,端的快人快语,那我问你,方才那场牵钩赛,你是以何为依据,判定我方获胜的呢?”
李曜解释道:“因为这场比试,无论是叔伯堂兄们,还是表叔兄一方,皆未全力以赴,明昭遂以两方留力多寡来定,说起来……表叔还是影响最甚之人呢。”
窦轨惊疑道:“何以见得?”
李曜唇角微微翘起,含笑道:“两方之中,当属表叔最为高壮,一俟用力,袍服几欲绷裂,可见表叔为打熬气力,平时下了不少苦功,否则很难保持如此强健的体魄,而且明昭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表叔每次想要留力,后手都会松开绳索,前前后后一共五次,不知明昭说的对否?”
窦轨听了不禁老脸一红,李曜瞧得这般仔细,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好悻悻地抱拳道:“明昭好厉害的眼力,表叔由衷佩服,却不知明昭能否看出我等的良苦用心啊。”
李曜很不喜欢古人为求隐讳含蓄地表达意见而劳师动众的行为,遂意味深长地重申道:“诸位这场比试,其实尽情尽兴即可,在明昭面前,根本无需作如此表现,若有不解甚至不满,直说无妨。”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辈分最高的李神通身上,似乎希望由他代大家把话讲出来。
李神通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对李曜说道:“我们听说,今上在元日朝会颁发的召还名单……是你一手拟定的。”
李神通说着,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曜的脸色。
李曜倒是一脸洒然,点头承认道:“不错,奏请吾父诏令诸位还朝,正是明昭。”
河间王李孝恭听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明昭?三娘还是莫要再演了,此间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们只想问你,为何会进言今上放弃原来‘强宗室以镇天下’之策,难道你不清楚诸州豪强对朝廷有多少忠心么?”
庐江王李瑷忍不住接口道:“是啊!我前脚才离开幽州,当地人就弹冠相庆,欢喜不胜,真真是气煞我也!”
襄邑王李神符见李曜默然不语,蓦地站起身来,把袖口卷得老高,现出手臂上一道道斑驳而交错的狰狞疤痕,激动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生擒突厥乙利达那一役留下的纪念,坐在这里的人,都曾为安定大唐的江山受伤流血,出生入死,我李神符如今已年近五旬,仍不分酷暑严冬习练骑射之术,只求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可我回来做甚么呢?土木营建,修葺宗庙宫室!”
窦轨苦笑一声道:“襄邑王担任将作大匠,好歹有事可做,回京这些天,我都闲得身上快长毛了,只因明昭你经常亲理马政,诸多相关事务都轮不到我这个太仆卿做主,不过我并不在意,正如河间王与庐江王所言,我现在还心系蜀地,担心那些獠人会趁我离去之际,再次造反生事,况且你也看到了,表叔正当壮年,上阵杀敌,身先士卒,都不在话下,可不想这么早就过上清淡日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轮番向李曜表达诉求,李曜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完,眸光闪烁了一下,忽然以平阳公主的角度和口吻缓缓说道:“我的性子,想必诸位大多都是晓得的,挽弓执槊的戎马生活,我又何尝不喜欢?当年吾父称帝建元之后,我天天闲赋在家,当时的感觉真可谓是度日如年,是以我才会想方设法寻机再上疆场,只觉纵使战死也无悔,所以诸位的想法,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只不过当今我唐国威日盛,天下归心,诸州豪强哪敢蠢动,召诸位回朝,其实并非节制诸位,而是为了达成一件大事。”
说到这儿,李曜转身面向窦轨,问道:“表叔可知我为何会那般关注厩牧之事么?”
窦轨微微一愣,向李神通和李神符递了个眼色,这两兄弟都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倒是心思敏锐的李孝恭率先明白了过来:“朝廷欲讨伐突厥?”
李曜郑重地颔首道:“是的,此番大举兴兵,至少须要准备两三年,还望诸位在任上兢兢业业,多多忍耐坚持,虽然无法保证诸位都能领兵出征,但大军北上之时,三娘绝不会忘记今日你们每一个人说过的话。”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乐此不疲
二月早春,太极宫。
辰正时分,李曜迎着阳光走出中华殿的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又长长吁出一口闷在胸口的浊气,这才沿着殿阶拾级而下。
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上元节一过,一系列关乎唐朝未来发展的政策相继出炉,而函待解决的相关问题,也有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四海升平,大治时代来临,李渊自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毕竟岁月不饶人。
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这位六旬老人没几日就觉有些吃不消了,于是特许护国公主代他处理军政事务,除了制定国家重大策略必须由他来定夺以外,其他政事无巨细全都一股脑地交给李曜决断,而他自己似乎又重新做回了“玄武门事件”发生之前的那个清闲帝王。
这不,东风日暖闻吹笙,料峭春寒才刚刚消退,李渊好似一株老树发了新绿,急不可待地下诏命令护国明昭公主监国,旋即就带着一众妃嫔和侍臣浩浩荡荡地东出长安,游幸骊山汤泉宫去了。
于是乎,自二月朔参之后的第二天,即二月初二之日起,李曜每日都要临朝听政,上完了早朝,还要再与宰相们进一步讨论国事,然后回到显德殿批阅奏章,并听取国师府僚属们的汇报,此外她还要安排时间去视察军队、整顿财务、审查诉讼、接见使臣……各种琐碎繁重的工作,几乎占去了她在白天里的所有时间。
李曜由此不禁想起了惨死于兄弟之手的李建成,此前她就认为这位唐朝开国太子之所以会那般轻易地遭李世民算计,究其翻车的原因,绝不是某些史评家口中那“高傲自大,掉以轻心”八个字所能概括的。
要替纵情享乐的老头子处理国务,还要日夜提防那位闲赋下来,一门心思扑在夺嫡之事上面的二弟,实在是大为不易。
而如今这既辛苦又危险的角色,却变成了李曜自己,让她觉得自己怕是两世为人,都从来没有活得比现在更累。
但是,独揽朝纲、权倾天下的滋味,也给予了她极大的动力,令她如食凤肝龙髓,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兰韶英和刘季瑶正守候在门外,见到李曜出了大殿,忙示意车夫赶马过来,李曜快步走到兰韶英面前,翘起拇指,抬手朝身后一指:“我要赶时间,先借兰姊的坐骑一用,你们只管护送这批公文回府即可,切记,莫要少了任何一卷。”
“喏!”
李曜从兰韶英手中接过马鞭,随后头也不回,径自扳鞍上马,一磕马腹,冲着东宫方向策马奔去。
紧接着,兰韶英和刘季瑶就瞧见一队文吏抬来数个竹箱,二女一言不发,分站左右,把护国公主的凤辇门帘儿一掀。
她俩这意思显而易见,护国公主不拘小节的行事风格,朝中已无人不晓,文吏们自是不敢多问,将竹箱全部放入车厢内,便匆匆告辞而去。
……
……
李曜居住的显德殿位于东宫南部,正是原史里李渊禅位、李世民登基称帝的所在。
本来大兴宫和东宫之间只有通训门一道出入口,且建筑密布,道路狭窄,但鉴于玄武门血案的深刻教训,李渊为此痛定思痛,下诏在毗邻显德殿的右春坊和翰林院之间的城墙上改建一道“青鸾门”,以便缩短大兴宫和东宫的往来路程,甚至为了拓宽路面,把史馆、门下省、翰林院的部分建筑都拆迁至别处重建,可谓是不惜成本地在宫中大兴土木。
至于巡守这条新路的禁军卫士,其实全都是右监门卫将军谢叔方的人,而这位齐王旧部则早已成了护国公主的死忠,正因为有他们在这一带保驾护航,李曜才敢扔下侍卫,独自一人先行回府。
李曜从左延明门奔入一条直坦大道之后,更是打马如飞,转眼就穿过青鸾门,一路抵达了显德殿。
这时,殿堂内聚集了十数名男子,大多是穿着青色或绿色圆领袍的低阶官员,唯有一人腰配十金带,身穿浅绯袍服,正是当初奉命给李靖送完信便消失不见的罗仁俊。
自武德四年,李渊首次颁布“舆服令”以来,唐朝的冠服制度就一直在不断改进和完善,元日朝会上,尚书右丞魏徵奏请再次细分百官服饰,随后李曜按照原史里的贞观服制规定,顺水推舟地向皇帝提出了补充性的建议,罗仁俊现在的官职是从五品上副典军,在一片青绿色之间,他穿着这一身红袍端的是相当耀眼。
罗仁俊一见李曜进来,立刻抢在别人前面,激动地抱拳行了一礼:“臣未能按时回来复命,还请贵主责罚。”
李曜上下打量罗仁俊一眼,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眉间竟已有了皱纹,可见他消失的这数月里,一定经历了什么特别操心的麻烦事,遂摆了摆手:“无妨,你平安归来就好。”说着朝罗仁俊使了个眼色。
“多谢贵主关心。”
罗仁俊心领神会,明白现在还不是叙话的时候,便自觉退到一旁,而李曜则坐到了殿堂首座,与刚补充进国师府的僚属们一一见礼。
国师府五品以上的重要职位,早在成立之初就已全部被前东宫和齐王府的僚属内定了,缺的主要是六曹参军事和典签之类的事务官,李曜原本为了扩充势力,把这些位置大多留给了世家大族,但不知为何山东门阀和关陇新贵们对她有些敬而远之,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各种方式拉拢太子李建成的遗孀郑观音,利用李建成的影响力,在京兆韦氏、弘农杨氏等几个关中世家和荥阳郑氏的子弟里挑拣一番,再搭上一个毛遂自荐的崔仁师,这才总算把国师府的职官名额全部填满。
礼毕,李曜唤来已经入府担任录事的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吩咐道:“你赶快带他们下去做事,一律照此安排便是。”
录事,只是九品的芝麻小官,但秩卑而权重。由于国师府记室参军萧德言年事已高,故此李曜只安排他负责颁发重要教令,而公文往来、书疏表启、传达日常事务等事宜,则悉数委于其助手“录事”,所以这些世家子弟无人敢轻慢他这个国师府内垫底的存在。
待李淳风领着国师府最后一批新人应喏而去,李曜将罗仁俊引入书房,然后挥退正要上来服侍的宫婢,撩袍坐到书案前,开始批阅奏章,罗仁俊忙凑过去给她研墨,一面低语道:“孩子们俱都安置妥当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移花接木
李曜一目十行地快速看完一份奏章之后,取了一支细毫,蘸墨运笔如飞,一道批注片刻写就,然后盖上金印,把奏章晾到一边,向罗仁俊问道:“十五郎,你启程回京之前,孩子们近况如何?”
她说着,信手从书案旁的木匣里拈起一份奏章,复又开始阅览起来。
罗仁俊道:“臣听无铭说,起初他将五个孩儿交与祁黛双之后,其中的大郎和二郎闹腾得特别厉害,好在‘焉支虎’是个有手段的女子,亦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仅一天工夫,就让这两个孩子从此都表现得非常安静老实,只是……臣和无铭遵从贵主的指示,分地安置他们的时候,那大郎听说自己要去一个距离长安更遥远的地方,又伤心大哭了一场……”
罗仁俊讲到这儿,下意识地朝李曜的脸上一瞟,见她神色间隐隐有着一丝负疚和紧张,稍作停顿了一下,才道:“不过,臣等一路好生哄着护着,最后倒也未出甚么岔子,安置妥当以后,臣就收到了贵主的急信,于是忙着去保护谢英礼了,至于孩子们的身体,贵主亦无需太担心,想必是血脉传承自他们父亲之故,这小小年纪的,各个经历了诸般折腾,都还好吃好睡,健康得很。”
李曜闻言,面色不禁微微一缓。
罗仁俊言及的所谓“大郎、二郎”等五个孩儿,正是那齐王李元吉的子嗣。
当初罗仁俊、兰韶英、张无铭等人按照李曜的预先计划,将他们从皇城中掳出李建成四子和李元吉五子分别交给了另外两个行动小组。
其中一组出长安城东的春明门,由苏定方、崔元逊二人负责带队,分头将李建成四子安置于河东、河北两地。
另一组则出长安城西的金光门,由张无铭、何潘礼二人领衔,并以何家老三的人贩子身份为掩护,将乔装成幼奴的李元吉五子藏进了祁黛双的都督府,然后在去年那场唐朝与突厥的大战分出胜负之后,再依照年龄、体质和性格,将李元吉的长子梁郡王李承业、次子渔阳王李承鸾、第三子普安王李承奖分别交给沙州长史李通、明华观法师钟馗、吕道济三人抚养,而余下的老四江夏王李承裕和老五义阳王李成度因为年龄过小,很难承受住更为艰苦的长途跋涉,于是被祁黛双和梁元度夫妇以养父母的名义收留了下来。
事实上,自那以后,李曜已经通过鸽信粗略地了解到元吉五子的一些情况,但毕竟路途太过遥远,而且鸽信所能传递的内容极其有限,所以直至听到罗仁这一番汇报,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压在李曜心里的石头仍旧没有完全落地,随后她又问起了保护谢英礼之事,罗仁俊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不瞒贵主,臣等虽成功保住了谢英礼,却未能捉住一个武功王的爪牙,每每思及此,臣就觉相当恼人……”
原来今年元日当天,前春明门城门郎卞绍元寻妻未果,先行返回易州老家,不料他一回到乡里,即遭蒙面歹人围堵,所幸李曜早已提前吩咐崔元逊做好了防范措施,有道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而易州又恰好曾是前汉东军的地盘,那些异地而来的蒙面客还没有来得及劫住卞绍元,就被崔元逊率领的窦王旧部以及受到惊动的乡民给撵跑了,李曜得到消息后,连连飞鸽传书,让罗仁俊去提醒谢英礼多加注意附近的可疑之人,同时命令掌管苔草湖部落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三人协助罗仁俊,对峡口山的唐军守将谢英礼进行暗中保护。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些来历不明的黑衣客试图以夜间纵火制造混乱的方式,趁机潜入峡口山戍堡劫持谢英礼,可当他们刚开始在戍堡外布置燃烧物,突然火把齐明,直把天空照得宛如白昼,罗仁俊、苔草湖部众及谢英礼麾下的戍堡将士一起杀出,可谁知这些在李曜面前很难挺过一个回合的家伙,对于罗仁俊、刘安远等人来说,却俱都是装备精良、武艺惊人的恐怖高手,此前李曜要求罗仁俊、谢英礼等人尽量抓活口,结果撒下天罗地网,付出了上百人伤亡的代价,最后的收获仅是寥寥数具黑衣尸首。
再后来,谢英礼向甘州、肃州、焉支州、呼延州、凉州发出公文,要求五州共同搜捕黑衣客,但河西地广人稀,又毗邻碛北,想要缉拿一群连面孔都不曾暴露的嫌犯,简直有如大海捞针,罗仁俊枯等一旬,见海捕毫无成果,这才回京向李曜汇报情况。
罗仁俊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把这段令他感到异常挫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最后还伏下腰身,以额触地,羞愠地道:“仁俊无能,实在有负贵主所托,愿……”
李曜虽然对结果颇感遗憾,却出言打断道:“实不相瞒,我去年东巡洛阳的时候,与黑衣客也交过手,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之处,想要捉住他们一个活口,绝非一件易事,不管怎么说,至少那谢英礼暂时是平安无事了,所以还请十五郎莫要过于自责,快起身吧!”
待罗仁俊挺直身子坐好,李曜又接着说道:“卞绍元和谢英礼先后被人找上门来,说明李世民党羽发现出来的端倪,只怕比我们预料的更多,当务之急,是我们该如何误导他们的判断。”
罗仁俊听到李曜说出的后一句话,眉头不由深深地锁了起来,沉吟了一阵,忽然捶掌道:“贵主,臣想到一计!”
李曜放好刚刚处理完的一份奏章,好奇地问道:“计将安出?”
“臣的办法是……”
罗仁俊刚开口回答,忽然听到书房外有动静传来,急忙闭嘴不言,李曜知道这是兰韶英和刘季瑶等人的脚步声,扬声唤道:“你们把卷宗都抬进来吧。”
很快,兰韶英和刘季瑶领着几名女侍卫将数只竹箱抬入书房,罗仁俊见李曜只留下兰韶英,屏退了刘季瑶等其他女侍卫,这才继续说道:“臣的办法,就是移花接木,编造谣言!”
第三百七十七章 只能信其有 不敢信其无
“造谣?”
罗仁俊的话音一落,兰韶英的双眉立刻挑了起来,只觉这种字眼听着有些刺耳,不由转眸看向李曜。
而李曜的面色却很平静,但见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问道:“十五郎可否再详细说来听听?”
罗仁俊唇角扬起了隐不可见的笑容:“请贵主借笔纸一用。”
李曜抬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动作,然后抱开身侧的奏章匣子,为罗仁俊腾出一个位置。
罗仁俊大大方方地坐到书案旁取了一支细毛笔和一张熟宣纸,悬笔如锋,在纸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曲线。
自阿何酒肆相识以来,罗仁俊追随李曜的时日已然不短了。
所以他早就知道,李明真这个神奇女子,明面上恪守道德节操,内里则与他一样,属于不大讲究规矩的人只要能够成事,万事万物皆可以为谋,从来不会在乎什么计策形式。
约莫小半刻的工夫,一张线条简单却不失比例概念的舆图,在他的笔尖下被完整地勾勒出来。
兰韶英看到图中标注的地名,纳罕道:“这不正是峡山口吗?”
李曜纠正道:“准确的说,此乃峡山口周围数千里地的舆图,图画得还不错,看来十五郎在这短短数月里,又涨了不少本事。”
罗仁俊搁下笔,侧倾着身子,冲李曜咧嘴一笑,拱手道:“与贵主相比,罗某的画技还差得很远,实在不足挂齿。”
兰韶英轻咳一声,提醒罗仁俊不要靠得护国公主太近,李曜却不太讲究什么授受不亲,探出一根食指,在罗仁俊面前的图纸上方,虚划了一个圈,随后指尖按在“峡口山”三字旁,问道:“你画出这些地方想要表达甚么?”
罗仁俊看到这几乎看不见骨节和瑕疵的纤纤玉指,瞳孔不由微微一缩,旋即挪开目光,又自觉地坐远了一些,这才认真地说道:“臣以为,既然李世民和他的党羽怀疑到谢英礼的头上,我们应当借此机会,尽早将他们的目光转移到大唐境外。”
李曜从舆图上收回手指,认同地点了点头:“继续。”
罗仁俊伸手指着图中的标注地点:“峡口山地处漠南,北邻突厥,向西八百里,即为伊吾国,故此臣以为,我们有两个策略可供选择:一是沿着散布流言,说有我唐小郡王出现在某个部落,那碛北草原辽阔,部落众多,而且牧民四季迁徙,从不停歇,若想寻找某人,兴许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排查清楚;二是给几个孩童穿上华服,派人把他们带到伊吾、高昌、龟兹、疏勒等西域小国虚张声势地游走一圈,并适时适当地在某些常来京城的胡商面前现身,胡商大多喜欢交流见闻,如此一来,定会起到以讹传讹的效果……”
待罗仁俊讲解结束,李曜定睛看着这张粗制的地图,又沉吟了一阵,才道:“突厥近来内乱频频,已是覆灭在即,恐颉利将这些流言当作救命稻草,进而影响朝廷的北伐大计,这流言甚至……还可能会变成传说,然后在未来中原贫弱之时,成为诸如匈奴屠各刘氏那般的夷狄丑类入主中原的一大依据,所以你这第一个策略看似最方便简单,却易生枝节,贻患无穷呀。”
其实罗仁俊也觉得第一个法子似有隐忧,否则他也不会提出第二个方案,只是他没有想到,李明真竟然能考虑得如此长远,不由叉手一礼:“贵主眼界卓绝,非常人可及。”
李曜淡然地笑了笑,又道:“至于你这第二个法子,虽说实施起来较为麻烦,但只要安排得当,倒可做得毫无破绽。”
她说着,把图纸放回案几,用手指敲了敲舆图最西边的空白位置:“龟兹、疏勒这些小国城少人稀,还不够远。”
罗仁俊试探着问道:“莫非贵主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派人去河间、波斯等地活动?”
李曜颔首道:“没错,你这所谓流言的来源地越远,被人查明真相的可能性就越低。”
兰韶英有些不放心地接口道:“武功王党羽之中,智者如云,谋士成群,想要让他们信以为真,恐有些困难啊……只怕稍有不慎,就会弄巧成拙。”
李曜和罗仁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兰韶英看在眼里,撇撇嘴道:“你们打眼色作甚?”
李曜微微一笑:“只要吾父相信就行了。”
罗仁俊见兰韶英仍有些懵然,忙解释道:“也就是说,如果今上遣使或暗中派人远赴西方寻找小郡王们的下落,那些对武功王仍抱有期望的追随者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即使他们原来有所怀疑,亦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因为武功王赌不起。”
兰韶英当即了然,不禁心中轻叹一声,暗自感慨:“武功王遇到贵主这样的对手,真真是栽得不冤呐!”
李曜拍了拍她的香肩:“兰姊性子淳直,计谋非你所长,自然觉得我等狡黠,不过兰姊心细如发,看人的眼光,倒是向来不错,能否向我推荐一位可以担此行动大任的人呢?”
兰韶英知道李曜这是给她一个台阶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张无铭性情沉稳,行事老练,武艺极高,而且他久居沙州,熟悉西域事务,故此韶英以为,最佳人选非他莫属。”
罗仁俊不服气地道:“兰姊,为何不举荐我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计策了。”
兰韶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如今你已经是个正正经经的职官,多少也该遵守一下规矩,明白否?”
一听这话,罗仁俊大为泄气,只得连连拱手道:“是是是,兰姊教训的对。”
计议已定,李曜这才注意到罗仁俊虽然换穿了一身簇新袍,可脸上仍然挂着显而易见的倦色,遂对他说道:“十五郎一路劳顿,还是快回去歇养吧,今后本公主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来办呢。”
“多谢贵主厚爱,臣先告退了。”
罗仁俊应声而出,李曜收起墨迹干透的手绘地图,随后伸手探入案几下方,书房外面立时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不一会儿,一名女侍卫推开书房门,旋即半跪在地,抱拳垂首道:“贵主有何吩咐?”
李曜道:“唤参军马周来见我。”
女侍卫应道:“马参军已在殿堂等候多时了。”
李曜挑眉道:“你们怎么不摇铃?”
李曜为了防止机密谈话被人窃听,不仅改造了书房的门窗,并且还规定除了与会者,其他人如无侍卫通报,一律不得出现在书房附近。
女侍卫解释道:“马参军说不急。”
李曜点头:“带他进来。”
这女侍卫将马周领进书房之后,便悄然关门退去。
马周上前施礼道:“方才贵主召见罗郎君,宾王以为你们正在谈论要事,故此不敢进来打搅。”
李曜放下手中的笔和奏章:“宾王不必多礼,过来帮我一个忙吧。”
说着,她起身打开一只竹箱,从中取出一卷书册,打开略扫几眼,便递到马周手里,郑重地道:“这几箱卷宗,皆是当年朝廷征伐河北时,收集而来的伪夏和汉东旧部的注色经历,是以请你先行预览一番,然后替我草拟一份起用者名录,以供今上参考。”
马周听了心中一动,问道:“今上同意贵主的请求了?”
“是的。”李曜颔首道:“今上不日即将回京主持望参,准备颁诏大赦河北。”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大鹏展翅 扶摇直上
李渊在望参的头一天如期归来。
这位老皇帝在骊山泡够了温泉,玩了个尽兴,回到宫中,逢人便赏赐山珍特产,整个人当真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就连两鬓的白发和面上的皱纹似乎也比过去少了几许。
外出巡幸期间,李渊其实并非一味追求游玩养生,按照他的指示,护国公主和宰相们每天都要遣人向他传呈奏疏,汇报前一日的工作情况,看到嫡女儿励精图治,把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渊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因为李渊身体舒坦,心情愉悦,再加上他对嫡女儿的绝对信任,觉得人生不过百年,留给他的岁月已然不多了,而磨掉李世民的尖牙厉爪与等待其他的年幼皇子长大成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他决定进一步放权,以便给自己腾出更多的工夫来延年益寿。
在二月的望日大朝会上,李渊开场即昭告天下,凡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孟海公、高开道、刘黑闼、徐圆朗等伪王故属,只要愿意归返原籍州县,无论罪行大小,一律赦免。
随后他听取了朝臣们近来要求革除民少吏多之弊的呼声,依山川地势,合置州县,分天下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每道各设巡察使,由五品以上官员充任,负责督查诸州县官府工作。
接着他又依照李曜提供的名录,宣布启用凌敬、崔元逊、万奕兴、曹湛、范愿、王琮等河北英才为朝廷文武官员,然后以体察民情、观省风俗、访龙兴之地、安辑地方等一系列理由,下诏说他将在年内巡历河东、河北两道,并且又一次命令护国明昭公主监国。
再然后,仅仅过了三天,他就在上万名元从禁军卫士的拱卫下,快乐而放心地领着一众嫔妃以及右仆射裴寂、给事中欧阳询、太常丞甄立言、太医令巢元方等老友出发了。
这一回,李曜被皇帝新赋予的一项监国大权,堪称史无前例:除三品以上官职须得皇帝亲自封授以外,其余低于三品者的任免事宜,无需呈报御前,可直接交由护国明昭公主定夺!
尽管满朝皆惊,天下人议论纷纷,可李曜手握这般实权,自当拿来大用特用。
为了尽可能地保障李渊的出巡安全,李曜任命国师府典军苏定方为河北道巡察使,让他给皇帝巡游地方打前站。
此外,李曜将襄邑王李神符外任为蒲州都督,让他负责统管蒲、虢、绛、泽、慈、隰等六州军府人马,名为防范反王梁师都寇边,实为重点“照看”山东群豪。
尔后,她又以纠察州县官员善恶为由,任命行事严酷的窦轨为河南道巡察使,并使之兼任汴州都督,掌汴、陈、滑、许、宋等五州军事。
至此,李曜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若从高空俯瞰中原,便可以发现,山东豪强集团虽坐拥河洛形胜之地,却处于蒲州和汴州二都督府的包夹之中,其势力几乎再无向外发展的空间。
而且如此一来,她与宗室外戚之间因年初“召还令”而产生的矛盾,亦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极好的缓解,真可谓一举两得。
本来李曜还想借助望参新政,废置河洛地区的熊、、管、鲁等四州,对山东豪强集团予以实质性的打击,但国师府谋主马周得知她这一想法后,赶紧劝谏道:“洛阳受武功王经营数年,精英荟萃,兵强马壮,即便去年损兵折将,也仍不失割据一方之实力,贵主切莫操之过急,宜见机行事,徐徐图之。”
李曜当然知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可她没有料到老爹能把“甩手掌柜”做到这种程度,喜出望外之下,不觉起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念头,遂向马周直抒胸臆:“这些应乱世而起之辈,各个自觉胸怀大志,艺业出众……到得如今,他们宁愿选择隐忍负重,依旧不肯放弃身陷囹吾的武功王李世民,不过是认为本公主一介女流成不了天子,无法满足他们想要的泼天富贵罢了。”
护国公主这番大胆直白的话语一说出口,赤面马周立时变成了白脸马周,但他迅即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只道:“贵主不见杜伏威与辅公之事乎?”
李曜忆起自己曾经救了也是白救的“吴王”,不以为然地笑道:“辅公造反前,与杜伏威已经有了龃龉,而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则不然,他们大多将身家性命绑定在武功王身上,端的是忠心耿耿,不可能不顾及李世民的性命而擅行作乱之事。”
马周却又问道:“臣听闻洛阳豪杰间存有分歧,不知贵主东巡时,可有发现此事?”
李曜点头承认:“确实如此。”
马周再次进言道:“方才贵主说山东群豪多有才志,可贵主却不知当初武功王纳入门下者当中,有多少不知天高地厚,只凭血气之勇,不计后果随性而为之辈,若贵主大刀阔斧地对河洛实施州县合并之策,如此必然会加剧他们的内部矛盾,要知道辅公之所以会反,实源于他与杜伏威义子王雄诞之间的权力之争,而非远在京城的杜伏威本人。”
虽然马周的说法与史书上的相关描述有些差异,但这“粥多僧少”会引发争抢乃至爆发动乱的可能性,确实不容忽视。
此刻李曜方才明白:相比借力打力、分化瓦解对手,有时候“化干戈为无形”才是更为重要的。
言念及此,李曜也不禁暗叹权谋政斗实在是件耗费心力之事若无马周这样见识细致精微的智囊在侧,即使聪慧如她,先知先觉如她,仍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犯下一些不能犯的错误……
没过多久,就在苏定方、李神符、窦轨三人相继到任地方之时,天辅国师府参军马周,这位昔年衣衫褴褛、因饥饿踯躅于明园门前的寒门士子,有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一次性连升七级,被朝廷破格拔擢为正五品上的中书省谏议大夫,就此穿上金带红袍,意气风发地迈进了一个伟大王朝的权力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