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凯旋而归
武德九年的秋冬季节交替之际,唐军取得龙游原大捷的消息,就像北来的风儿一般传遍了天下四海。
这一战,在关中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的带领下,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突厥,俘敌四万五千多人,杀特勤两名,斩首六万余级,缴获马匹十万,牛羊不计其数,并斥地一千二百余里,转眼将大唐版图拓展至阴山以北的诺真水一带,突厥诸部皆如惊弓之鸟,惶惶然向北迁徙,不敢再放马南牧。
而突厥汗国占据统治地位的阿史那、阿史德、执失、苏农四大蓝突厥部落经此惨败,损失了将近半数的精锐之士,至少十数年都难以恢复元气,以致碛北诸多饱受压榨之苦的突厥别部俱都变得不安分起来,纷纷暗中遣使向兵临碛北的护国公主进献礼物,并以此转达他们希望能够依附唐朝的意愿。
战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李曜在诺真水汊的营地里先后接待了回纥、阿跌、思结、契骨等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的使者,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收礼收到手发软,直到皇帝李渊诏令她返回长安,这才通知诸军拔营起行,回归各自军府的所在。
当李曜凯旋而归的时候,已是隆冬时节,皇帝李渊思女心切,不顾天气严寒,亲率李唐宗室诸王及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因为此前关中连续下了数日的鹅毛大雪,人马行走起来异常艰难,朝廷为了避免影响唐军将士和出城迎接的君臣形象,已经事先组织大量人力清理掉了道路的积雪,于是长安附近的士庶百姓也借此出行便利之机,纷纷从四面八方涌至道路两旁,见到胜利之师得以归来,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寻找自家的亲族子弟,一时间伤感者有之,欣喜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敲锣打鼓亦有之,真真是人间悲欢之态尽在其中。
当然了,大多百姓扶老携幼地跑来观望,其实只是为了一睹那护国公主的尊容。
对大唐的百姓们来说,今年可谓是一个多事之年。
先是天家发生巨变,太子、齐王横死宫中,就连硕果仅存的嫡皇子秦王也突遭贬黜软禁,随后天子扶持义女护国公主上台,引来朝野哗然,天下诟病,突厥趁机大举南下侵唐,而与此同时,天子再次做出惊人决定,竟让护国公主担任主帅,率领四十余万大军迎击突厥,尽管以前护国公主名声颇佳,知晓她文武双全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天下大多数人都很难接受这个由一介女流来决定大唐国运的事实,当相关诏书颁告天下之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都是一片哀嚎,甚至有一些参战将士的家属为此提前做好了办理丧事的一应准备,怎知才过了一旬,居然就传来了护国公主在泾州全歼突厥先锋的捷报。
从武德二年到九年,突厥连续八次大规模入侵神州大地,唐朝的北方子民们用自己的血泪深刻地体会到了突厥骑兵令人胆寒的战力。
唐军获得一场斩俘上千的胜利,就已足以值得为世人称道了,如护国公主这般一次性歼敌两万的战斗,让不少聪明才智之士都怀疑这是有人故意夸大战果,可那关押在泾州的上万突厥俘虏根本做不得假,于是这条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进而使得人们几乎全然忘了此前还在唱遍大街小巷的那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纷纷把护国公主看作了一位可与平阳公主比肩的巾帼英雄。
然而,泾州大捷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没过多久又传来了更大的喜讯,说是突厥退兵,护国公主率军截击,先派重骑袭营,诱使颉利可汗派兵追击,随后护国公主在一个被她亲自命名为“落石硖谷”的地方再次击破突厥三万人马,之后双方鏖战数日,护国公主稳扎稳打,沿着盐州古长城布下坚固防线,颉利可汗见无任何可乘之机,不由心急如焚,为了挽回败局,决定毕其功于一役,遂与唐军在龙游原展开决战,护国公主在战斗中智计百出,勇不可挡,唐军将士众志成城,悍不畏死,以狂风暴雨之势,杀得突厥落花流水,一溃千里……
至此,在天下人的心目中,这位护国公主的个人形象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百姓都将她视作上古女战神九天玄女转世,认为她一定拥有天人神通,不然很难解释这世间会诞生出如此深谙兵法且不似凡人的奇女子。
在道路两旁百姓们的跪迎中,李曜缓行至皇帝御辇前,翻身下马,英姿飒爽地抱拳行了一个军礼:“明昭拜见父亲!”
李渊快步走下御辇,举手虚扶,喜不自禁地道:“平身,此番大破突厥,明昭可谓居功至伟,朕当下诏庆祝三天,为天下无双的女英雄接风洗尘!”
李曜欠身含笑答礼:“明昭谢父亲恩典!”
寒暄一阵后,李渊向左右吩咐道:“给护国明昭公主备辇!”
很快,一辆华丽的凤辇停在父女二人身边,待李曜入座,李渊便登上銮驾,领着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明德门进入了唐都长安。
因为此战意义之重大,取得战果之丰硕,堪称开国之最,所以皇帝须在太庙举行献俘礼,禁军卫士将唐军俘获的俱俭特勤等数十名突厥贵族押出囚车,并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跪于太庙正门前。
在一众俘虏面前,李曜高举捷表,声音清亮地向李渊跪拜道:“大唐武德九年十二月初五,关中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率唐军将士与突厥颉利可汗先后战于泾州、灵州、盐州,皆大破之,斩首七万余级,俘敌六万余人,其中所获虏酋,谨献阙下请旨!”
早在班师回朝之前,李曜便派人向长安送来了奏章,希望李渊效仿周武王,将这些突厥贵族恩赦,以怀柔天下,李渊自是从善如流,当场颁下一道敕书赦免俘虏,并赐予他们官爵、田宅、奴婢,俱俭特勤等人各个感激涕零,向天子顿首谢恩。
献俘礼毕,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李渊携李曜及宗室公卿一同回宫赴宴。
在这场宴会中,李曜被众文武一通敬酒下来,很快就喝了个大醉,不省人事了……
第三百五十章 夤夜密谈
冬夜漫漫,几家欢喜几家愁。
冷月如钩,淡云如絮,寒风嗖嗖,吹动枯枝残雪,尽显凄冷孤寂之色。
在惨淡的月光下,李世民腰挎胡禄,一手拎着瓷酒壶,一手拿着雕花弓,望月独酌。
李世民眼神迷离,表情怅然若失,似乎陷入了某些难以自拔的思绪之中。
虽然李世民自认为武功赫赫,当世罕有俦匹,却不得不承认文治远不如他的大哥李建成,但凡有点远见的人,都很清楚他们二者之中,谁才是最适合担任天下大治时代的君主。
更重要的是,自平定“杨文干叛乱”之后,他的处境就急转直下,皇帝老爹也铁了心站在他的对立面,让李建成在皇权争斗中占尽了优势。
然而,前有北齐之兰陵王高长恭,后有北周之齐王宇文宪,功高震主的嫡皇子,无一落得好死……每思及此,他就不寒而栗。
现实已不容许李世民抱有侥幸,所以他才让那些把功名利禄全寄望于他身上的房杜等人运筹帷幄,献计献策,只为助他登上大唐天子的宝座。
至于明昭公主李明真,虽然对李世民有一定助益,而且姐弟间自幼关系亲密又无明显利益冲突,但幕僚们皆一致担心她会囿于亲情来破坏他们的计划,若不对其加以提防和控制,恐节外生枝。
结果事实证明,他这个好三姊果然在暗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才让房杜二人精心布局,设下天罗地网,使之身陷囹圄。
不过,李世民看到小时候最爱护自己的姐姐负伤昏厥,被关入黑牢,还有铁链枷锁加身,心里也是有些内疚的。
毕竟,李世民只需杀死两个亲兄弟,然后斩草除根,就必能晋全功。
当时他认为,等到父亲让位于自己,再将三姊释放出来,毫不吝惜地对她进行封赏,让天下人都把明昭公主认作他的头号同谋,到那时他的三姊肯定会与父亲一样,除了无奈认命又能如何?
所以,即便是最冷酷最没良知的长孙无忌,也从未考虑将他的三姊直接解决掉。
可谁曾想,他的一时纠结和轻敌,竟致事与愿违,满盘皆输。
早知会是这般结果,就算他狠不下心杀死三姊,也该废掉她的四肢,不给她留一丝反抗的机会……
良久,酒水饮尽,只听“咣当”一声,酒壶突然间摔得粉碎。
李世民似醉似疯抽箭、张弓、搭箭、撒弦,出手迅如雷电,旋身捷如鹰鹘,一箭快似一箭,箭如疾风骤雨一般,向四周激射而去。
不知不觉,胡禄已空空如也,李世民搭上最后一支羽箭,将箭镞对准头顶上的一弯月亮。
弦声颤响,利箭呼啸飞出,李世民仰头看着深沉的夜空,高声吟诵道:“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
一诗未毕,李世民忽然眸光转向最后一支羽箭落下的方位,厉声喝问道:“谁?”
“大王,是我。”
随着一声低沉的回应,黑暗的院墙角逐渐走出来一名身着皂衣的魁梧大汉,手中握着一支泛着幽冷光芒的细长物体,正是李世民射出的羽箭。
借着月光,李世民上下打量大汉一眼,立时认出了对方,原来此人是曾经担任前秦王府郎将的罗进成,遂不假思索地上前问道:“可是打听到了他们的下落?”
罗进成叉手行礼道:“我们查探至今,暂未发现诸子踪迹,但请大王少安毋躁,属下必会赶在朝廷前面,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李世民面上闪过一丝不耐,挑眉道:“那你夤夜犯险至此,又所为何来?”
当初,罗进成在太子妃郑观音面前谎报身份,从而将安陆王李承道骗出东宫,因此被处理案件的主官们列为杀害嫡皇孙和掳走其他皇孙的重大嫌疑人,如今唐朝各州县都张贴着罗进成的画像文榜,就连李世民也没想到他竟能潜入处于朝廷严密监视的宏义宫深处。
罗进成恭谨地答道:“属下不久前收到唐军内线送来的重要情报,可惜一直苦无办法面见大王,今日见百官庆宴,禁卫防备松弛,方才觅得良机到得此处,若有打搅,还请大王恕罪。”
李世民扫了一眼四周,用下巴朝渐行渐近的几点火光指了指,低声道:“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世民和罗进成一明一暗地沿着墙根行走,转眼来到一处破旧的小院,确定四周无人,便齐齐翻墙而入。
这个院子本为李世民媵妾韦尼子的居所,由于他的身份从一个亲王变成了郡王,相应的妻妾品级和待遇也下降了不少,按照唐代职官之制,郡王的媵妾仅为从六品,若无子嗣,只得与其他侍妾混居一院,而韦尼子正属此类,于是这里就被闲置了下来。
李世民和罗进成进入主屋,没有点灯,只是打开一扇窗棂,让一道月光洒入屋中,待关好房门,二人在光圈中相对而坐,李世民便开口道:“现在你可以讲给本王听了。”
罗进成道:“根据内线的密告,属下以为,护国公主上表朝廷的战报有不尽详实之处。”
李世民不觉心中好笑,叹道:“这权力果然是人世间最奇妙的事物,没想到三姊竟也不能免俗!”
罗进成点了点头,附和道:“属下以前也觉得护国公主超然若仙,定是个不在乎权势得失的世外高人……”
李世民摆手打断道:“此处亦不宜久留,你尽快将实情细说端详。”
“是。”
罗进成应了一声,有条不紊地讲道:“朝廷宣告天下的战报说护国公主在龙游原与颉利进行的那一场决战中,我军总共阵亡六万,但事实上,此战之前我军在灵州回乐曾遭遇过一场大败,这六万阵殁者至少有四万殁于那场惨败,并且还有五万之众沦为突厥的俘虏,经过我们的耳目调查,指挥此战的将领主要有三人,分别是淮安王、谯国公窦琮、苑游将军钱九陇,当时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未能按照军令如期抵达集结点五原城,而突厥人也已抵达他们通往五原的必经之路附近,他们三人担心自己与突厥大军发生遭遇战,是以决定率兵向回乐进发,以便配合我军主力人马攻击突厥后方,然行军不密,被突厥侦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致全军覆没,后来就如军报上所述,逃至五原的三人担任奇兵为我军击破突厥立下大功,其中谯国公力战而亡,钱将军负伤残废,唯有淮安王相安无事。”
李世民听罢冷笑道:“三姊以一场大胜掩盖一场大败,不过是为了替他人消灾,聚敛人心,她知道谯国公、钱九陇曾经都是本王的支持者,性格又颇为自负,所以特意给此二人分派九死一生的危险任务,而叔父虽亲近本王,但在朝野中颇有势力,她定会予以照顾,如此一来,既可以解决掉本王的人,又能使得叔父对她感恩戴德,呵呵,端的是用心良苦呀!”
罗进成进言道:“大王,属下以为,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李世民眸光一动,说道:“这是自然,你明日便启程前往洛阳走一趟,把这个情报再对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三人讲一遍,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罗进成抱拳道:“属下遵命!”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天辅国师
武德九年,十二月十五,清晨。
激昂的晨鼓声中,一轮红日光芒四射,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亮了殿宇宫阙。
东宫通往大兴宫的道路上,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豪华马车徐徐向前行驶,车前由两名头戴折上巾、身穿武官袍的年轻女子纵马开道,而两列甲胄鲜明的骑士则手持枪槊,整齐肃然地护在马车的两侧。
马车在大兴宫的北门前缓缓停下,一名袅袅婷婷的小宫女姗姗走出车厢,然后站在车门旁,抬手掀起车帘,旋即现出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冠,头戴莲华巾,身穿青霓衣,手执一柄玉如意,风姿秀雅,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瑶池仙子。
李曜走下凤辇,抬眸望向巍峨的宫门上方,见到那“玄武门”三字,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黯然,但目光转瞬又充满了自信,向前踏出的脚步亦越发坚定起来。
宫门隆隆打开,一员顶盔贯甲的禁军武将朝她大步迎来,单膝一跪,抱拳拜道:“左监门卫中郎将刘世宝参见护国公主尊驾!”
“免礼。”
李曜抬手虚扶他起来,问道:“二郎首次值守宫门,可还习惯?”
玄武门作为李曜以后进入皇宫的必经之地,为避免重蹈李建成的覆辙,她对宿卫玄武门的将卒进行了一场最彻底的大换血,而欠她一条命的刘世宝自然成了担任玄武门城门郎的最佳人选。
刘世宝恭敬地叉手道:“多谢贵主关心,臣能回京入职,不知羡煞了多少边将,岂有不习惯之理?况且能为贵主效力、为朝廷尽忠,实乃我刘世宝的莫大荣幸!”
“那就好。”
李曜点点头,便领着兰韶英和刘季瑶两名女侍卫迈入门洞之中……
……
……
今天是望日,只要没有请病假、事假,在京职事及不厘务的九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临堂朝参。
大兴殿外,百官云集,李曜沿着殿阶拾级而上,不时浅笑点头回应那些向她施礼问好的官员。
护国公主摧破突厥,斥地千里,一举扭转中原与漠北的强弱格局,可谓功比卫霍,对于她成为本朝唯一临堂朝参的女子,绝大多数公卿都觉得理所当然,实至名归。
但同时又令他们感到叹惜的是,按照皇位世袭制和宗法制度,护国公主作为一个皇女,并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不过,如果退而求其次,只是掌管佐理军国大事之权,倒是没有太大问题,因为唐朝国家初创,当前的体制漏洞颇多,虽然女子不能封爵入仕,却没有彻底阻绝女子从政的途径。
为了让李曜得以正常参与朝政,老皇帝和重臣们经过一番激烈而漫长的研讨,找出了一个争议相对最少的法子,那就是利用李曜的出家人身份。
道教讲究阴阳平衡,认为男承天统谓之阳,女承地统谓之阴,男不能独生,女不能独养,男人女人乃是相依相存的关系,故其教义主张男女平等,而道教为大唐国教,护国公主又拥有御赐的玄门法师名号,于是继当年册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之后,李渊又重施故技,以星为名,如法炮制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头衔,特封明昭公主为“天辅国师”,并参照东宫制,允其暂代太子自置官属,以此表彰她的丰功伟绩,除了不能继承皇位以外,其他皆与储君无异。
随着一声“百官进殿”骤然响起,朝官们纷纷停止谈笑,从左右殿门依序而入。
其实今天李曜是第一次上朝,由于“国师”不同于后妃,临朝自然没有“垂帘”这档子事儿,再加上李曜严重缺乏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所以当她站在御案右侧,与众朝臣相视而立之时,竟是坦然自若,毫无拘束之态,直教不少人暗自称奇。
待满朝文武列班站定,宦官便开口传唱道:“圣人驾到!”
在悠扬的雅乐伴奏下,李渊顶着两个黑眼圈,晃悠悠地坐上了龙榻,百官齐齐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李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才抬手一扶:“众卿平身。”
随即,他瞥见某些人在打量他的女儿,脸上登时闪过了一丝不悦,指着御案内侧一角:“来人,给明昭……国师看座。”
宦官置好绫锦蒲团,李曜一坐下,就发现自己被高大的御案遮去了视线,而下面的朝臣踮起脚尖也只能瞧见她头顶的玉簪和发巾,李渊斜倚在龙榻上,一脸满意地道:“这,就是你以后听政议事的位置了。”
李曜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欠身应道:“明真……谨遵父亲安排。”
李渊呵呵笑了笑,向内侍颔首示意,那宦官立马从袖中拿出一份卷轴,拉长了嗓子朗读道:“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慧能定谋帷幄,明可察秋毫之末,宜令听讼,在兹恤隐,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服者,于显德殿上启,令明真决断。今若有固执所见,谓理不尽,然后闻奏,钦此!”
朝臣们听罢面面相觑,神气古怪,竟无一人愿意发表看法。
这一道敕令,只要不是聋子,在场的人都听得出这是皇帝又向护国公主放权了,而且他们也全都看得出这位老皇帝已经失去了一国之君应有的精气神和使命感。
不过朝臣们却不得不服太穆皇后生养孩子的本领,儿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现在就剩一个嫡女都可以把皇帝、太子所有的活儿全干了,而且还干得很不错。
所以他们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良久之后,御案下方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宁静:“明真有奏!”
“请讲。”
李曜手持笏板,侧身道:“明真曾闻谚云‘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自汉时起,河套即为水草丰美、耕桑之沃土,然武德初,朝廷以‘此地绝远,先属突厥,交相往来,吏不能禁’为由,废置当地州县,绝其烽燧城郭,强迁百姓寄居于灵州,致使灵、夏以北门户大开,北狄长驱直入,几番威胁关中,而今突厥势力渐衰,碛北人心浮动,已再无南下之力,是以明真建议,在河套复置丰州及其下辖九原、丰安、永丰三县,徙百姓回返故土,恢复当地屯垦畜牧之业,此外还应在丰州以东,诺真水以南,紫河以西,榆林以北,此方圆千里之地设置州县,移军民戍边屯田,以固我大唐新土!”
李渊捋须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当年突厥强盛,汝兄建成兵屯北疆,颇多艰险,故朕才同意废置此州,能收复这偌大一片土地,说起来都是明真的功劳啊。”
他说着,又看向群臣,朗声问道:“众卿对此怎么看?”
朝堂之下,登时响起一片整齐的回应声:“臣等附议!”
李渊和颜悦色地对李曜说道:“好!那朕就准奏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突厥残威犹在,此二边州毗邻碛北,须得派遣两位智勇兼备的英才担任都督才能保得这一方平安,却不知明真心目中可有合适人选?”
李曜颔首道:“回禀父亲,二人皆已在殿外等候。”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唐之志
“宣,右卫将军韦云起、右屯卫将军史大奈进殿!”
随着宦官的一声声唱名,两名武官并肩从殿门口向御案走来。
左边一人虽然苍老,身材也略显干瘦,但行姿挺拔,面相英武,目光锐利,举手投足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出身京兆韦氏的一代名将韦云起。
而另一人年约四旬上下,生得膀大腰圆,浓眉阔口,目若铜铃,一把卷曲的虬髯几乎盖住了他的半张脸,走起路来沉重有力,在地板上制造出声声闷响,令人有如见熊罴之感,显见就是为大唐屡立功勋的突厥族将领史大奈。
待韦云起、史大奈拜揖礼毕,李渊向二人微笑着说道:“两位将军在北方早已久负盛名,皆是通晓突厥内部事务之人,方才国师奏请复置河套及榆平之地的州县,朕已同意,却不知二卿可有相应的安定边疆之策?”
话音刚落,韦云起便慷慨激昂地开口答道:“臣闻突厥颉利败遁碛北之后,不知稳定人心,竟还纵容汉家逆臣赵德言等人乱政,以致回纥、延陀等部先后举义反抗突厥,兵法有云‘欲取之于势,则须识之于势,以利已之力困敌人之力’,故此臣以为,朝廷应尽快遣使招揽举义诸部首领,对其予以大力支持,而河套和榆平若经营得法,必然物殷俗阜,诸如兵甲粮草等军资,只需就地取材,即可供应举义诸部所需,如此不出数年,扫清北患之大事可成矣!”
李渊抚掌赞道:“昔闻韦卿曾孤身赴北借兵破胡,朕对此甚感惊奇,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当初,雄心勃勃的隋炀帝杨广刚登大宝,正乘龙舟游玩江都,乍闻契丹南下进犯天朝,不由龙颜大怒,遂派遣平日充当突厥语翻译的通事谒者韦云起前去讨伐。
韦云起单枪匹马来到突厥,凭着隋炀帝的诏书和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向启民可汗借到了骑兵两万,可这些突厥人军纪散漫且毫无斗志,于是韦云起将全军分成四路,每路再分为五营,每营相距一里,规定闻鼓声而行,闻角声而止,无公事不得驰马,三令五申,击鼓而发,违令则斩首示众,自此突厥将卒见到他都是膝行莫敢仰视,唯他马首是瞻。
而后,韦云起率军进入契丹领地,为了打契丹人一个出其不意,派突厥人谎称到辽东柳城与高句丽人交易,契丹人不疑有他,对突厥骑兵未加防备,韦云起趁机发起攻击,一战平定契丹,俘斩四万余众。
尽管大隋王朝像昙花一般,国祚仅维系了三十八年就结束了,但名将辈出,猛将如云,而在这些璀璨的将星之中,韦云起虽不及杨素、史万岁、韩擒虎等不败之将那般震古烁今,可他创下的这般传奇功绩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韦云起行揖道:“陛下谬赞,前朝功名皆已是过眼云烟,臣惟愿立功当下,为大唐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卿忠心可嘉,朕甚是欣慰。”
李渊微笑着朝韦云起点了点头,又目光炯炯地看向史大奈,亲切地问道:“史卿是否还有高见?”
史大奈原姓阿史那,出身突厥王族,早年随父迁居中原,后来襄助李渊起事,成为开创大唐的元从功臣之一,这才被李渊赐姓为“史”,因为他性格固,遵礼仪,守信义,对大唐忠心耿耿,是以李渊一向对他颇有好感。
史大奈突然单膝跪地,两手“啪”地一声,向李渊抱拳道:“大唐之志所指,即为臣长刀所向!”
他这话虽短,但却铿锵有力,尽显大丈夫豪迈本色。
李渊听罢,果然精神一振,激动地从龙榻上长身而起,走到史大奈面前,亲手扶他起来,看着史大奈和韦云起两人说道:“二卿所言,深合朕心!丰州、榆平非二卿无可任者。”
于是,李渊当场任命韦云起为丰州都督,另新置胜州,下辖榆林、河滨两县,由史大奈担任胜州都督,并诏令此二将全权负责选址营建大唐东起岱海,西抵狼山的漫长边境线上的烽燧戍堡,以便作为未来唐军北伐突厥的前哨据点。
待得韦云起和史大奈二人壮怀激烈地退了下去,刚奉诏回朝担任兵部尚书的李靖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渊抬手示意李靖说话:“药师请讲。”
李靖手持笏板道:“如今突厥势弱,当初朝廷为防范突厥寇京而设置的关中十二军已不合时宜,是以臣建议罢除参旗等军,将其士卒重新编入统军府。”
李渊用手指节轻轻敲了敲龙榻,李曜闻声扭过头来,就见老爹对她投来了问询的目光,那意思再直白不过:“明真,你怎么看?”
李曜略一思索,便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关中十二军是唐朝设立的常备军,过去诸军面对突厥的频频入侵,长年以作战为主,几乎不事生产。
因此,对于现在财力和物力都不富足的唐朝来说,兵员高达二十余万的关中十二军,可谓是一项极沉重的负担。
而采用府兵制构建的统军府,则是兵农合一的典型军事组织,按照“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材力又均,先取多丁”的原则征兵,每战过后,兵将自散,各回各家,端的是省钱省事儿……
李渊环看大殿,问道:“众卿可有不同看法?”
众朝臣皆躬身答道:“臣等无异议,全凭陛下定夺。”
李渊拍板道:“准奏,此事就这么定了。”
随后,他对侍立在龙榻旁的内侍监点头示意了一下,内侍监心领神会,赶紧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宣突厥郁射设进殿!”
众所周知,因为义成公主认为郁射设丑弱,才改立了阿史那咄为突厥可汗,所以郁射设一走进殿中,朝臣们便纷纷为之侧目。
郁射设年约二十五六,身材不甚高大,长着一张国字脸,胡须稀疏,瞳色如碧,鼻如鹰钩,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头延伸到下颌,面相看着颇为狰狞丑陋,也难怪不为义成公主所喜。
“阿史那摸末参见大唐皇帝陛下!”
阿史那摸末用唐朝的礼仪,向李渊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内侍监适时地从一名小宦官高举的托盘中,取出一卷圣旨,展开念道:“门下,处罗可汗长子阿史那摸末,本应承突厥大统,然为咄篡夺汗位,摸末审达机变,远慕天朝,阖民献诚,因其所统,宜加荣秩,即封怀义郡王,赐姓史,加授上柱国,右屯卫将军,食邑五千户!”
阿史那摸末喜不自禁地连连顿首大拜:“臣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弹劾
“平身!快给怀义王赐座!”
宦官闻令搬来一张预先准备好的锦杌,史摸末起身看去,见到这件熟悉的游牧坐具居然浑体镶金嵌银,不禁两眼一亮,竟一把抱起此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翻来覆去地赏玩起来,同时还高兴地向唐皇李渊表示:“摸末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交杌,定会好生珍惜,以谢陛下厚爱!”
“哈哈哈哈!”
史摸末这般言语和行为,顿时激起文武百官一阵哄堂大笑,尤以几个性格豪爽的武将笑得最为响亮,一时间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变得欢乐起来。
李渊也没料到这位突厥王子竟会错了他的意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只见他艰难地展开一个和蔼的笑容,将错就错地道:“这不过是一件寻常什物罢了,卿但用无妨,若是坐坏了,朕再给卿一张便是。”
史摸末瞧见众朝臣笑得开心极了,哪还不明白自己刚才已是出了洋相,此时一听皇帝为他打圆场,忙借坡下驴,在地上摆好锦杌,千恩万谢地坐了下去。
随后,李渊与史摸末交谈了几句,便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问道:“朕有些疲乏,谁还有本,速速奏来,若无事便退朝了。”
“臣有奏!”
殿内文臣之列的末端走出一名须发雪白的老者,正是“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著作郎虞世南,只见他盯着写满了蝇头小楷的象牙笏,抑扬顿挫地念道:“启奏陛下,臣从洛阳返京期间,一路上经常能见到披麻戴孝、抬棺出殡的队伍,触目之凄凉,直教臣不觉泪下沾衣,驻马踌躇不能前行,世南身为大唐臣子,眼见百姓疾苦,岂能熟视无睹,遂先后于新安、渑池、硖石、桃林四县探访数十户人家,得知他们皆为战殁将士家眷,于是臣再寻逝者的同袍一问,才知多数河洛子弟其实都是殁于灵州回乐城东,而非盐州龙游原,然朝廷宣报黎庶,却从未提及此役,且阵亡者家属抚恤财货,朝廷似乎亦未曾下发……”
李渊认出他是前秦王府僚属,心中先存了几分芥蒂,再听他话中暗藏机锋,语速又说得颇慢,遂不耐地打了哈欠,截口道:“公请长话短说。”
虞世南目光扫了眼御案冒出的发簪,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臣所奏,只为弹劾明昭公主明真枉顾国法,瞒报战事内情,愿陛下察明真相,做到奖罚并重,并按时如数发放抚恤,以慰战殁将士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口,朝堂上立刻一片哗然。
李曜心中一紧,正思索如何为自己辩驳,却忽听身后李渊微愠地唤道:“裴尚书!”
民部尚书裴矩应声出列道:“老臣在。”
李渊抬手指了虞世南一下,吩咐道:“劳烦裴尚书来告诉虞公,此番出战突厥的将卒数目及详细情况。”
“喏。”
裴矩默想片刻,叉手答道:“武德九年七月,陛下敕令洛州大都督府,发洛、郑、熊、、嵩、管、陕、汝、鲁等九州,兵丁共八万余众从征突厥,其中两万役夫担运粮草辎重,余者六万府兵由故谯国公窦琮统领,本月初国师班师回朝之后,经民部统算,河洛九州府兵战殁、病故、失踪者共计二万九千五百二十七人,伤残者有六千五百余人,如今名籍皆已记录到案,包括其余散归原籍者的名册,随时可取来供陛下及诸公观览。”
“这倒不必看了,裴公且退下吧。”
李渊摆了摆手,沉着脸说道:“突厥长年犯境,使华夏生灵久遭涂炭,为保天下太平,国师临危受命,挥师转战千里,逐颉利如丧家犬,假使国师不是女子之身,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
虞世南辩解道:“陛下所言,臣并非不认同,但功过事非,应另当别论,臣闻关中诸军多达三十余万,战殁者仅有三万,而河洛兵不过八万,伤亡竟已近半,甚至连谯国公都不幸罹难,怕是……有意为之也未尝可知。”
李渊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起身戟指虞世南,呵斥道:“裴监念你年岁已高,不适合长期留任地方,为此几番上表,朕这才召你回朝,希望你能担起编修国史之任,结果你却迟迟没有到京,反而越俎代庖,自行做起了御史,仅凭一些道听途说,就敢妄下论断,攻讦破虏功臣,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把这皓首腐儒给朕叉出去吹冷风,好教他清醒清醒!”
“且慢!”
殿门卫士走进来拖拽虞世南,李曜赶紧出声制止,然后转过身来,向李渊温言道:“父亲息怒,‘江都之变’时,宇文化及欲杀虞世基,虞公匍匐请求替兄赴死,足见其绝非品德不善之人,而且此战谯国公壮烈捐躯,河洛子弟死伤甚重,儿确实负有一定责任。”
李渊余怒未消地道:“若无牺牲,如何换来大捷?况且,那些百姓又怎会知道朝廷为了支撑这场战事,已将诸州府库消耗一空,是以无法在短期内筹出抚恤财货,而朕之所以如此气愤,只因他有意将此事也算在你的头上!”
李曜挪到龙榻边,用手拉了拉李渊的袖子,低声劝道:“虞公身体老弱,可受不住殿外的刺骨寒气呀,若他因此患病,恐怕会有损父亲的清誉。”
李渊不好气地挥退殿门卫士,待虞世南返回了班列,李曜忽然长身而起,兀自走到御案前,隆而重之地叩首奏请道:“现在正值隆冬时节,想必孤寡生存多艰,故此明真想亲赴河洛布施百姓,以便消解民怨,还请父亲予以恩准。”
李渊犹豫地问道:“这等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不行么?”
李渊现在已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一场手足相残的人伦惨剧,使他越来越感到孤寂,也越来越离不开他这个嫡女儿了。
李曜见皇帝老爹面有难色,隐隐猜到了对方的心思,遂郑重地保证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请父亲放心,儿一定会赶在元日之前回来陪伴父亲。”
“好吧,朕准了。”
李渊应允一声后,又意有所指地提醒道:“那你可要好生注意安全,多带些人也无妨。”
李曜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心领神会地浅浅一笑,点头道:“谢父亲关心,儿自是晓得。”
第三百五十四章 巡抚
辰时刚过,大唐武德九年的最后一个大朝会便早早结束了。
在散会前,皇帝同意了天辅国师李明真的上奏请求,任命她为“陕东道巡抚使”,其职能顾名思义,即为负责巡察地方,抚恤百姓,访问民间疾苦之事宜,也就是广为后人所熟知的“钦差”。
当然,唐代与明清时期的钦差相比,虽然权限较小,但随意性却大多了。
如今李曜权倾朝野,所受圣眷,天下无二,皇帝一纸敕令颁发下去,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太仆寺等相关机构立马为之忙得热火朝天,不到一天工夫,护国公主东巡河洛所需的一应官方手续和勘验文牒,全都办理得妥妥当当,工作运转真真是前所未有的高效。
次日早上,天刚蒙蒙亮,一大队旗幡招展的车马便浩浩荡荡地行出皇城,然后拐进安上门街,从春明门驶出长安城,一路向东而去。
李曜此次代天巡狩,自然要认真地摆出仪仗,以展示她这个朝廷特使的威仪,只见三名旗手并辔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从左到右分别举着“护国明昭公主”、“辅天国师”、“陕东道巡抚使”字样的长幡,而紧随其后的是排成四列的两百名国师府卫士,各个鲜衣怒马,手持长枪大槊,随后是一百名头戴幞头,身穿袍的带刀女侍卫,分作前、后、左、右四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中间一辆由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驱动的豪华大车,再后面是数架油壁轻车,皆为国师指定随行的官员座驾。
本来,按照大唐礼制,公主应该乘坐双马驱动的厌翟车,可李曜的公主名号毕竟是属于皇帝特封,而且她还多了一个秩比亲王的国师身份,所以她的车驾出行排场比过去平阳公主都要大得多,以至沿途行人纷纷驻足观礼,啧啧称奇。
此刻李曜端坐于朱里油的车厢之内,依旧是一副头戴簪巾,身穿道袍的平常打扮,但好奇的围观者们透过不时飘动的车窗帷帘,骤见护国公主的玉面尊容,无不惊为天人。
只不过,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纵使护国公主美若天仙,才高八斗,名震海内,也仍然有对其反感,甚至感到憎恶的人。
宋君明顶盔贯甲地骑在骏马上,两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车马路人,但凡有迈出围观行列者或面色疑似有异样者,他都会立刻派下属过去制止和驱赶。
天辅国师府在东宫显德殿正式落成之后,朝廷参照亲王的规制,为国师府设立了亲事殿内府和亲事府两个武装机构,以此来担任天辅国师府的宿卫扈从任务。
其中亲事殿内府暂时采用女官制,以兰韶英为典军,刘季瑶为副典军,统领一百名女侍卫,主要负责对天辅国师进行贴身保护。
而亲事府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皇家禁卫,由两名品秩为正五品上的翊府郎将充任典军,宋君明原本就是从五品下的上府别将,后来跟随护国公主北征突厥,水涨船高,自是当仁不让地擢任为亲事府的主官之一。
由于另一名典军和两名副典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皇帝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故此承担天辅国师首次出巡的安全重任,就全部落到了宋君明的身上。
对于护国公主与武功郡王之间的恩怨情仇,宋君明最近也是略有耳闻,所以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准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除了护国公主的一众扈从,在队伍的后面还跟着上百辆由驽马拉拽的大车,载的货物都是米粮布匹等生活物资,再加上道路受到冬雪的浸透,并不怎么好走,紧赶慢赶之下,一行人马花去了将近两天时间,才总算出了函谷关,抵达李曜巡抚地方的第一站陕州城。
这时的河洛诸州地方主官,仍旧是前陕东道大行台的原班人马,陕州刺史名叫长孙操,正是长孙无忌和武功郡王妃的从父,而长史乃是前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苏世长,早在李曜到来的前一天,此二人就收到了朝廷快马送来的通报,一听护国公主要来河洛九州巡行抚恤,顿觉如临大敌。
长孙操和苏世长都不是李世民最坚定的支持者,面对那位传闻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护国公主,考虑更多的依然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仕途,于是二人几乎招来了全州境内所有的大小官员和士人耆老,以最隆而重之的形式,提前在城西郊二十里外的官道上等候朝廷特使队伍的到来。
车队缓缓停下,护国公主弟子鱼玄微和张玄妙先后走出凤辇,站到车门旁,一左一右掀开车帘,手搭拂尘的李曜旋即轻轻一弯腰,缓步从车厢中走了下来。
“臣等参见天辅国师尊驾!”
长孙操和苏世长率领一干迎接者纷纷向她躬身施礼。
“诸公免礼。”
李曜抬手虚扶一下,待众人抬头,眸光轻扫,视线忽然落在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苏世长身上,含笑道:“苏学士可还记得检校侍御史李明真?”
苏世长先是怔了怔,但随即定睛一看,只觉李曜的容貌与当年那位好似凭空出现在河朔的少年御史有着五分相像,不由恍然叹道:“臣当然记得,三年前,国师以一己之力化解马邑之围,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苏学士谬赞了,自黄花堆一别,久未见面,学士风采更甚往昔了。”
李曜故作谦逊地回敬了一番,又看向在场唯一一名身着紫袍、腰系玉带的官员,见他碧眼高鼻,面相略带白鲜卑人的特征,明知故问地道:“公可是陕州刺史长孙元节?”
长孙操面色一紧,忙叉手答道:“回禀国师,正是下官。”
李曜挂起亲切的笑容,说道:“吾闻公任职陕州伊始,见城中无井,开渠引水,以解城中汲水之难,随后又于橐水筑坝,扩大灌溉,令陕州仓丰禀实,世人颂之为‘广济渠’,可谓功利千秋啊。”
长孙操见李曜没有为难他,反而还称赞他的善政,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忙躬身道:“元节身为臣子,这些都不过是奉职行事,恪尽一名州官的本分而已。”
彼此寒暄一阵之后,长孙操欣然道:“国师顶风冒雪,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臣等已在城中设下酒宴,为众天使接风洗尘。”
李曜一扬拂尘,羽袖微摆道:“陕州诸公的好意,吾心领了,然我等须在半月之内巡遍河洛九州,行程可谓异常紧张,故此酒宴就免了,我还是直接谈论公事吧。”
第三百五十五章 换装
既然李曜以公事为托辞,又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时程安排,长孙操也不好再向她发出宴会邀请,当下便郑重其事地表态道:“国师但有吩咐,臣等定当竭力而为。”
李曜忽然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黄绫卷轴,长孙操、苏世长等人见状纷纷跪拜在地。
李曜徐徐展开诏书,扬声念道:“门下,时武德九年,乃者突厥犯境,扰关塞,荼我生灵,洛州大都督府诸军战亡将士,怀忠立节,重义轻生,不顾锋矢,沙场捐躯,视死如归,朕嘉其忠勇,哀其遗灵,特任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为陕东道巡抚使,主爵郎中荣九思、考功郎中李觐玉为副,宣慰陕、熊、、洛、郑、嵩、管、汝、鲁等九州,量殁者功绩,宜加优抚,或监观民瘼,布施财货,可便宜行事,务令周悉,以称朕意!”
在场的陕州诸文武及本地人士叩首齐呼:“圣人仁德!圣人英明!”
待李曜将诏书收回袖中,长孙操起身禀道:“此番朝廷征讨突厥,陕州近年所储官粮皆被洛州大都督府征调一空,但此地以北两里处,有一座前隋所置的太原仓,里面尚存米粟九十万斛,由于朝廷难以在明年足额发放抚恤,故下官以为,国师可取一些官粮用于抚慰战亡人的家眷。”
当初大运河开通之时,前隋已先后在河洛地区建成了许多大型官仓,储粮多者千万石,少者亦不低于百万石,其粮食储备之充足,以至后世文人为此发出了“古今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的感叹,然而隋末唐初大乱,天下人口锐减,前隋大业五年,全国尚有户八百九十余万,时至唐朝武德九年,民部登记入册者仅存二百万户,若按户均五口来算,诸州人口总和也只有区区一千万,数量还没有后世一个大型发达城市的居民多。
而其中作为前隋都畿的河洛之地,在隋末唐初的短短数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了连场大战,可谓是兵祸的重灾区,人口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唐朝严格的官仓管理制度,于是到得如今,这片地区便出现了一个“荒多丁少,粮足而民饥”的诡异现象。
按照唐朝律令规定,官粮属于国家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平时若无战事,只有遇到严重饥荒,地方官府向朝廷如实上报灾情,在得到朝廷批准之后,方可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但李曜这个巡抚使享有自行决断的权力,是以长孙操才敢放开胆子提出这个建议。
李曜听罢,却蛾眉一挑,质疑道:“可这些……米粮还能吃么?”
虽然未去壳的粟米可以保存很多年,但经过李曜今年指挥的那场大规模外战,依旧还留存在官仓里的粮食,天晓得是何时入库的陈年老米,她此次东巡是来抚恤军烈家眷的,若让人家吃坏肚子,乃至闹出人命,岂不是教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孙操恭声答道:“国师请放心,太原仓几经战事征用,前朝贮藏的陈粮早已消耗殆尽,现如今粮窖里的粟米,几乎都是出自本朝武德三年。”
李曜眉梢不由微微舒展了一些,她知道这时官方通行的土窖储粮法完全可以保证六年前的粟米不会变质,于是又细思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倒也可行,只不过……取压仓之粮用于抚恤,百姓虽能接受,但彰显出来的诚意,终究是少了些。”
李曜顿了顿,扬手一指东巡队伍后方的上百辆大车:“要不这样,我等将这些关中的新产粟麦和布匹特赠于孤寡老弱,而余者则由你们来按人口发放仓粮,如何?”
长孙操颔首道:“如此甚好,臣等听从国师安排便是。”
商议已定,李曜不再浪费时辰,立刻下令在路边搭建营帐,准备就地开始布施。
见识到护国公主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长孙操、苏世长二人的反应也不含糊,当即对在场的陕州官员和士人耆老发起总动员,让他们按照巡抚使提供的名册,迅速返回各县把相关人等唤来领取抚恤。
陕州夹在函谷关与崤山之间,境内方圆不过五十余里,由于受到城里乡间某些有心者的挑拨,许多战亡将士的家眷近来对护国公主颇有嗟怨之言,乍闻护国公主要代表朝廷优抚他们,纷纷奔走相告,驱车驾驴,理直气壮地向巡抚使的营地赶去,待李曜一行扎好营地,堆放财货的几顶大帐前立刻排起了一条条长龙。
不过,属于孤寡老弱病残的家眷,仍然只是少数,而抚恤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被陕州官吏们带到营地附近的太原仓领官粮去了,半日过后,随着最后几个过来领取抚恤物资的百姓离开,巡抚使的营地也就此安静了下来。
李曜见时候尚早,遂向长孙操、苏世长告辞,又收拾起营帐,率领队伍朝下一站州进发。
行至半途,李曜忽然掀起车窗帷幔,对伴骑在凤辇旁的兰韶英唤道:“兰姊,进来。”
兰韶英将缰绳交给旁边一名少女,踩镫离鞍,便扶轼跃上行进中的凤辇车厢前沿,端的是身轻如燕,直教一众女骑士忍不住小声叫好。
见兰韶英进来,李曜对鱼玄微和张玄妙说道:“你们暂时出去片刻,我有话想与兰姊单独谈谈。”
“是,师父。”
鱼玄微和张玄妙应声掀帘而出,如今这对师姐妹也都练就了不错的身法和骑术,转眼便一起乘上兰韶英的那匹坐骑继续前行。
这车厢非常宽敞,被隔板分作了两间,前面为乘坐室,后面为寝居室,李曜将兰韶英引入寝帐中,然后互换衣裳,再为彼此化妆,只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就摇身一变成了对方的形象。
李曜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兰韶英全身的装扮,又揽镜自照了一番,确认瞧不出端倪,这才低声开口叮嘱了一句:“我若没回来,绝不可进洛阳。”
兰韶英重重一点头,学着李曜的声音扬声道:“停车!”
一声令下,整个队伍缓缓停下,李曜跳下车厢,鱼玄微和张玄妙丝毫没有认出自己的师父,赶紧将兰韶英的坐骑交给她,复又回到了凤辇里。
李曜扳鞍上马,扬手一鞭,便拨转马头,朝着原路方向奔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盐铺
主爵郎中荣九思正倚窗欣赏沿途冬景,忽见国师府女典军从他眼前背道相驰而过,忙探出头,冲着那道背着包袱的背影高声问道:“兰典军欲往何处?”
“奉命行事。”
李曜头也不回,朝脑后抛去一句话,便扬长疾去。
对方未尽之言,便是无可奉告,荣九思自然也不敢再追问。
他本人原是齐王府记事参军,但对齐王却不甚忠心,当年李元吉阴养死士,他曾为此作诗讽刺说“丹青饰成庆,玉帛礼专诸”,成庆是春秋时代的著名勇士,但专诸却是暗杀君王的刺客,李元吉只道是此君在赞扬他的做法,并没有品味出诗句中的真正寓意,而一名听出弦外之音的幕僚却因此投靠了李世民,并给秦王党带去了大量的内幕。
李曜自觉可以左右皇帝李渊的想法之后,便开始对前东宫和齐王府僚属进行甄选和招纳,她发现此君竟早已离开齐王府,在吏部主管封爵之事,就索性借抚恤战亡将士这个由头,将他带到身边进行观察。
荣九思身在朝廷中枢机关,政治嗅觉极其灵敏,深知护国公主此番宣慰地方,并非是代替朝廷进行正式抚恤,实质上只是为了达成自己个人目的而采取的行动,根本无需带上他这样的朝廷官员。
所以,他也隐隐明白了护国公主的用意。
毕竟,越是聪明的上位者,越喜欢把立场不明的人放在眼皮底下,而他荣九思就是处于这样的境遇……
……
……
雾霭茫茫,大河滚滚。
李曜沿着岸堤,策马向北驰行。
距离李曜乔装离开东巡队伍已快过去一天了,昨夜她在风陵渡的客舍住了一夜,天刚放亮,便急急坐船北渡黄河,其实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既定的行动计划。
圣贤有云,朝中无派,千奇百怪。
换句话说,任何势力阵营都不可能真正做到铁板一块。
当初李曜以充满恶意的方式拔高了宋王李元嘉和宇文昭仪的地位,又逼得身为国舅的宇文士及不得不成为过去效力对象的权力竞争者,其目的就是从内部分化、瓦解李世民的势力。
如果宇文士及的势力膨胀到可以摆脱李世民及其党羽的控制,接下来自然就是李曜喜闻乐见的权力摩擦,以及不死不休的明争暗斗。
只是宇文士及生性谨小慎微,行事瞻前顾后,似乎对李世民有些过于忌惮,几个月下来,其势力的发展进程远远没有达到李曜的预期,显然还须要外力加以推动。
所以,即便没有虞世南的弹劾,李曜也会找个借口进行一次东巡。
但被动而为,终究还是比不上主动。
虞世南这样一个老学究,回朝任职的半路上,突然跑去关心民间疾苦,要说没有人唆使,只怕连鬼都不信。
本来,在此期间李曜另有重要事情急需处理,结果被李世民的党羽们这一搅合,也只好使出她的分身术来同时兼顾两头活动了。
临近午时,浓雾终于散尽,一座巍峨的城池渐渐出现在李曜的眼前。
蒲州城,东临张扬泽,南依中条山,西濒黄河水,与朝邑古城隔河相望,相传神农之子“柱”曾在此地建都,太史公司马迁亦称之为“天下之中”,名胜古迹遍布全城,其中北周宇文护所建的鹳雀楼,更以王之涣一首千古绝句而驰名天下。
不过,李曜明显不是跑来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观光客,她要去的地点与城西鹳雀楼的方向正好相反,只是蒲州东市一家名为“王五盐行”的盐铺。
由于国师府女典军的装束太过拉风,所以李曜出现在盐铺前的时候,身上已然披了一件男式貂皮斗篷衣,头顶上的兜帽前沿几乎垂至鼻尖,让人很难看清她的全部容貌。
北风萧萧寒到骨,市里行人异常少,正百无聊赖的伙计瞧见李曜走进店里,不由精神一振,殷勤地上前问道:“请问这位郎君,可是来买盐货么?”
李曜道:“我要见万东主。”
此言一出,伙计的脸色登时变了,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两步,右手伸入柜台一角,又警惕地扫了店外一眼,才道:“郎君来错地方了吧,我们东主姓王,不姓万。”
李曜唇角一勾,浅笑道:“难道姓崔?”
伙计的右手抽筋似地抖了几下,声音已然不善:“郎君是何人?”
李曜从腰间取出兰韶英的铜符,轻轻拍在柜台上:“你莫要紧张,把这事物交给你们东主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七、八个明显身藏兵刃的大汉呼啦啦地从柜台一侧的小门冲出来,眨眼间将李曜包围得严严实实。
“劳烦郎君稍等片刻。”
伙计抓起铜符,便飞也似地钻进了柜台侧面的小门内。
过不多时,盐铺的东主快步迎了出来,此人正是化身范阳盐商王兴的刘黑闼旧部,而万奕兴才是他的真正名字。
只见他冲着众大汉沉声道:“全都退下。”随即挂起了笑容,向李曜躬身一礼,双手奉还铜符,恭敬地道:“郎君,请入内说话。”
李曜跟着万奕兴走到店铺后院的一间房屋,万奕兴拉开障子门,李曜就见到了高烈和崔元逊,以及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
待李曜步入屋内,万奕兴立即关上房门,自觉地守在门外,高烈、崔元逊二人忙抱拳跪拜:“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见那文士只对她微微欠身,于是入座之后,又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文士拱手答道:“草民姓凌,单名‘敬’,行二,字仲清。”
窦建德的谋士凌敬?李曜眸光中闪过一丝赞赏,微笑道:“原来是凌祭酒,吾久闻你的大名了。”
她记得此君曾在窦夏任国子祭酒,多次向夏王窦建德献出良策,让唐军吃过不少苦头,若非窦建德没有在关键时刻采纳他的建议,李世民也不会在虎牢关之战大获全胜。
凌敬再次欠了欠身子,缓缓说道:“贵主过奖了,往昔岁月皆成过眼云烟,实难回首,如今草民已结庐归隐,只希望朝廷能宽赦汉东军旧部,让我等都能正大光明地生活。”
李曜恍然大悟,难怪刘黑闼一度表现得那么生猛,原来也有他在出谋划策……
李曜心中暗暗称奇,表面却是一脸严肃:“凌郎君,此事并不难办,但我提出的条件,想必定方和元逊都告诉你了吧?”
凌敬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贵主为何一定要找到曹湛?草民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李曜一字字道:“因为我需要知道真相。”
第三百五十七章 曹湛
冬日西斜,晚霞漫天,皑皑群山一片红妆素裹。
弯曲坎坷的乡间土路上,一辆驴车正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车头坐着一个形象邋遢的魁梧大汉,这汉子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满面烟尘之色,鬓须挂满冰渣,头戴旧毡帽,身穿破袄袍,漆黑的手不时挥舞着鞭子,直把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抽得“嗯昂嗯昂”地叫。
在道路的尽头,一缕缕炊烟正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汉子抬眼望向前方,脸上渐渐现出了一抹五味杂陈的神色。
想当初,隋炀帝穷兵黩武,为讨伐高句丽,不顾天灾饥荒,强征青壮入伍,他不想白白去辽东送死,听闻窦建德起义反隋,便杀官逃役,率领一众同乡投奔到窦建德帐下。
因为骁勇善战,他很快成为窦夏政权里一员排得上号的将军,然而没过几年,夏王窦建德不幸兵败被俘,夏国亦随之宣告灭亡,他和同乡们都认为天下已大致太平,就纷纷解甲归田,隐居乡里。
怎料后来唐皇李渊不仅下令将窦建德斩首,还指名道姓地要求他们这些窦建德旧部前往长安,并且规定“三十日不至者,复罪如初”,再加上有李世民屠杀阳公卿、单雄信、段达、董浚、郭士衡、郭什柱、杨汪、张童仁等一批王世充故将的血案在前,于是自认为没了活路的他们便共同推举刘黑闼为王,建立汉东军,公开起兵反唐。
虽然他们屡次重创唐军,并一度虎踞整个河北,但无奈汉东政权的整体实力与当时占据天下九分之八的唐朝有着极大的差距,在轰轰烈烈地战斗了大半年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刘黑闼向突厥借得兵马,再次卷土重来,他和同乡又积极聚兵响应,并主动承担起进攻太原的重任,起初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克石邑、鹿泉、井陉等地,结果好景不长,随后他们就被唐平阳公主在苇泽关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当然,他很幸运,在那场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中捡回了一条命。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非常不幸的。
因为,平阳公主在那场战斗中负了重伤,让爱女如命的老皇帝对他下达了必杀令。
尔后,平阳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不治身亡,唐朝加在他头上的悬赏,立马飙升至天下榜首,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虽然他在家乡还有亲戚,可族人为了不受牵连,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刘黑闼败亡后,他昔日的同袍也都是苟且偷生,朝不保夕。
经过一段时间的东躲西藏之后,他来到了蒲州稷山南麓的墩张村。
准确的说,他是饿晕倒在路上,被一个年轻寡妇带进了这个村子。
寡妇的亡夫生前是窦建德爱将高士兴麾下的士卒,就战死在村西北十里处,而那场与唐军的战斗,恰好是他以副将身份参与的一场……败仗。
所幸的是,寡妇和其他村民都不认识他。
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了解到墩张村里的百姓除了少数人是窦建德的部卒和家眷,其他大部分都是武德三年“夏县屠城”的幸存者,可以说村民们普遍对唐朝廷没有好感。
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村子人丁稀薄,女多男少,青壮劳力更是难得一见,就连那寡妇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的色彩。
于是乎,他便留在了这个村子,并以“申三郎”的身份做了小寡妇张二娘的继夫。
不知不觉,他在墩张村已经住了三年有余,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儿子,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河北大将,如今每天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贫日子。
为了让相依为命的妻儿们生活得稍好一些,到了“冬闲”时期,他也没有闲着,在村子后面的稷山上砍柴烧炭,然后驾着驴车到附近的集市上,靠着卖炭赚点资度。
现在他早已没有了雄心壮志,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驴车走得很慢,抵达村口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申三郎习惯性地朝自己家的方向高声喊道:“二娘开门,某回来了!”
墩张村很小,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方圆不过百步,他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估计数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然而,那熟悉的回应声并没有响起来,不但妻子没有回应,连左邻右舍养的狗也统统都没有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申二郎跳下车,从车架上抽出一把柴刀和一块形似盾牌的木板,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墙向家门前进。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人,他有着远超常人的危险感知能力,但周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很快,申二郎摸索到自家门口,轻轻推开门栅,正想探头朝院内望一眼,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曹将军,你可让我好等啊!”
这声音,他似曾相识……只是当初那内容却是“去死!”
申二郎顿觉冷汗从浑身的毛孔之中汹涌而出,想也不想,转身就是一刀,结果却砍了个空,而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在了院内:“呵呵,曹将军莫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申二郎再霍然一转身,就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女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平阳!”
李曜道:“没错,是我。”
申二郎惨然大笑了一声,悲戚地道:“你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依然还活在世上,只是我曹湛做梦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亲自找我寻仇!”
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当年我中的那一箭……真是你射的?”
曹湛怒目圆瞪地凝视着她,喝问道:“我的妻儿呢?”
李曜淡淡地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曹湛自嘲一笑:“那时我被你追杀甚急,逃命都来不及,如何向你施放冷箭?”
冷箭?李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从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想,这时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郑重地说道:“你的妻儿都很安全,但你若想得到朝廷的特赦,就必须把你当时看到的、后来知道的一切,都统统告诉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寻根问底
曹湛听得怦然心动,但随即又目光突地一凝,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不由打量了李曜一眼,疑声道:“曹某记得……平阳公主好像没有你这么年轻吧?”
他知道平阳公主是唐皇李渊第三女,如今岁数应该有三十左右了,但眼前这个女子的样貌与平阳公主的年龄显然不相吻合。
李曜睨视着他,反问道:“曹将军,你来告诉我,除了平阳公主本人,还有谁会纡尊降贵,专程来找你探询暗伤她的凶手呢?”
曹湛沉住气,又问道:“朝廷真的会赦免我?”
实际上,曹湛以前只是远远地看过平阳公主的样貌,而他刚才失声喊出“平阳”二字,完全是缘自脑海里的模糊印象,下意识作出来的一种判断。
事关一家四口人的生死祸福,他不得不格外谨慎。
李曜呵呵地笑了笑,傲然道:“我有必要对你一个逃犯打诳语么?”
曹湛脸色登时变了几变,他这半辈子见惯了大人物,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自然不会被李曜释放出来的气势所影响,但他看得出来,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不怒自威的仪态,丝毫不似作假。
思量间,曹湛省起自己妻儿的安危,终于还是一咬牙根儿,豁出去似地说道:“好吧!曹某姑且相信公主作为天潢贵胄,定能做到一言九鼎,只是时日甚久,还请容曹某好生再回想一下。”
李曜颔首道:“我不急。”
曹湛默默沉思了许久,才向李曜娓娓道来:“三年前那一战,公主好似一尊杀神,当真厉害……”
大概是对那场影响双方命运的战斗印象深刻之故,曹湛讲得非常细致,似乎不想漏过自己当时看到的每一个情节。
当年苇泽关之战,平阳公主身先士卒,唐军锐不可当,曹湛见败局已定,令亲兵断后,径自东逃,遁入井陉古道之时,曹湛忍不住回望,就见平阳公主单骑杀至,一手持弓,一手取箭,作势向他射击……
“曹某为了逃得快些,将甲胄、铁槊、佩刀、弓囊俱都弃了,又身处狭谷,路窄难避,只得瞑目待死,可随后一声弦响,真是万万没想到啊……落马的人却是公主!”
曹湛讲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李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故作泰然地问道:“你可曾看见那射箭之人?”
曹湛摇了摇头,李曜刚感到失望,便听他又郑重地说道:“曹某虽未见其人,却知那箭一定是从你身后射出。”
李曜十指紧握,指甲已不觉嵌入手心,但面上仍竭力保持平静:“依你之言,我是中了他人的暗算?”
曹湛神色间立时透出几分古怪,奇道:“难道公主已经忘了?”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后来患了失魂症,除了箭伤何处,其余种种细节,概不知晓。”
李曜发现自己这具身体不仅伤势恢复速度极快,而且无论伤口有多么严重,都能自行完全愈合,甚至连一丝疤痕也不会留下。
若非李曜向兰韶英问起,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当年她的前身平阳公主,其实是中了两支毒箭。
曹湛愣怔了片刻,这才一脸恍然地道:“原来如此,我出去走动时,也曾听说过一些关于护国公主的奇事,公主与她果然是同一个人……”
李曜面无表情地截口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请快些讲明我身后中箭之事。”
曹湛点了点头,继续讲述道:“当曹某睁开眼睛时,公主正试图掉转马头,刚好让曹某见到插在公主肩头上的羽箭,紧接着公主还未完全转过身,又被一箭命中肋下,再然后就看到公主埋首伏于鞍上,扬鞭催马朝原路奔去。”
自从半年前李曜被秦琼一记“撒手锏”击晕后醒来,她的脑海里就多了一些身体原主的模糊记忆。
她依稀记得,那时原主伤口剧痛无比,两眼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靠本能来进行自救,在失去意识之前,好像听见前方又响起了一道弓弦声……
曹湛见李曜蹙眉沉吟,忽然苦笑一声,自嘲道:“若非有人对公主发难,恐怕曹某已被公主当场送进了鬼门关,曹某为此还升起了一份感激之情,却不想一箭突然朝某直飞过来,某这时才明白,对方只为杀人而来。”
李曜无声地深吸了口气,不禁冷声揶揄道:“难不成你原以为是自家亲兵救主?”
曹湛摇头道:“当然不是,曹某的亲兵可没那般厉害的骑射本领,幸亏曹某应变得够快,说不定就遭人灭口了。”
李曜心中一动,忙追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曹湛想了想,才道:“古道崎岖,又有树木枝叶阻挡,所以曹某才一时没能发现那弓手,但那弓手似乎毫不受此影响,他冲曹某射来的一箭,距离已超过一箭之地,却仍然差点要了我的命,凭曹某浴血沙场多年积累的经验,一看便知此一箭非三石以上强弓所不能及,有如此惊人膂力的神射手,当年天下间绝不会超过一掌之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前汉东骁将苏定方,余者应俱在唐军之中。”
李曜知道苏定方没有参与刘黑闼的第二次起兵,不用想都可以排除他的嫌疑,又接着问道:“不知你这‘余者’又该怎讲,可有秦王世民和齐王元吉?”
曹湛认真地道:“两位唐朝亲王的箭术,曹某在战场上都曾领教过的,秦王虽是神射手,但气力不足,肯定不在列,而齐王应当算得一个,至于唐将之中,曹某只见识到两位,一是燕王李艺,另一人则是当初守过水城的王君廓。”
李曜抬眸望了一眼漆黑的天色,颔首道:“我已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曹湛吞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既如此,那……公主何时还我妻儿?”
李曜用下巴指了指稷山方向,微笑道:“今晚你的几个旧袍泽请全村人去吃烤肉,想必你也饿了,跟我一起过去,正好可以和他们举杯痛饮,叙一叙旧。”
“啊?”
曹湛险些绝倒。
第三百五十九章 仁信
天上明月如璧,地上篝火如织,照得山坳亮如白昼。
伴随着不着调的歌声,开心的男男女女纷纷聚在火堆前,跳起步伐不一的即兴舞蹈,小孩们捧着香喷喷的烤肉,各个啃得满嘴流油,老人们手端一碗肉汤,喝得吧唧作响,一张张老脸好似乐开了花。
曹湛看到此情此景,这才明白傍晚所见的炊烟所为何来,直笑自己白担心一场。
今天几位窦王旧部跟随李曜到墩张村探访故人,得知村中还有三、四户前窦夏国战殁将士的家眷,不由大为激动,马上购来一车肉食和酒水,邀请全体村民参加篝火大会。
淳朴的村民们亦将此事当作一件大喜事来看待,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穷苦,但背靠物产丰富的大山,食材倒还不算匮乏,家家户户都把腌藏的獾、貊、獐等诸多野味拿出来,与他人共同分享。
因为墩张村没有足够大的空地,于是在村民们的提议下,将这场篝火大会的地点选在了此处,而李曜只是将机就机,趁着其余人等忙着拾材砌灶,顺便捞得一个与曹湛单独面谈的机会。
“你是曹大将军?”
“哈哈,当然是我曹某人,诸位别来无恙啊!”
曹湛与曾经共事的袍泽好友久别重逢,自是欣喜不已。
曹湛与崔元逊、苏定方、凌敬、万奕兴寒暄几句,又急急唤来妻儿,依次为他们作起了介绍,张二娘不过是一村妇,现在得知自家夫君竟然曾经是窦王帐下大将,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待见礼完毕,赶紧拎起两个孩子,躲到一边吃东西去了。
万奕兴见张二娘力气不小,对曹湛笑道:“令正长着一副好生养的福相,大将军将来必多子多福啊!”
曹湛坐在万奕兴身边,从烤架上抓起一支刚烤熟的羊腿,咬下一口肉解了解馋,才回应道:“承万侍郎吉言,但这就要看我等何时恢复正常身份了。”
万奕兴端起酒碗,向附近正吃得头也不抬的李曜遥敬道:“如今贵主在大唐朝廷权势日盛,此事自是指日可待!”
曹湛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也有样学样了一番,随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曹某隐居在此的?”
万奕兴抬手一指凌敬:“你须得问他。”
原来,武德五年刘黑闼兵败水之后,汉东军幸存余众四散而遁,凌敬害怕牵连家人,未敢返回乡里,而是来到蒲州猗氏县,投奔了昔日的同窗好友张某,在张某的帮助下,凌敬凭借他渊博的学识谋得一份专为望族子弟开课讲授诗书典籍的营生。
在去年冬的某日下午,凌敬刚在河东张氏的内部书院授完一天的课,走到大门口时,刚巧看到一个拉着驴车的大汉来给书院送木炭,虽然大汉满脸都抹着炭灰,教人看不清面目,但书院管事支付买炭钱时,大汉随口道了一声谢,凌敬顿觉此人口音像极了汉东军的大将曹湛,遂忍不住向书院管事打听大汉的来历。
书院管事说大汉自称申三郎,家住稷山下,以伐木烧炭为生,因其所卖的炭料物美价廉,所以在猗氏县也算有了一点名气。
凌敬心思何等敏锐,赶紧又问“申三郎”何时开始出名,结果这位书院管事煞有介事地答道:“大概是去年的样子,好像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物,生得这般高壮,连走路都是呼呼生风,竟作了卖炭郎,端的有些可惜了。”
一听这话,凌敬算是彻底对“申二郎”上了心,接下来他又多次暗中打探对方的详细情况,直至最后确定了曹湛的身份和隐居地,只是他不想打搅曹湛尚算安稳的生活,所以一直都没有上门拜访。
后来李曜以承诺自己会上表皇帝大赦河北为条件,让苏定方、崔元逊、万奕兴三人通过他们的特殊联络渠道,不遗余力地向前窦夏和汉东旧僚打探曹湛的下落,其间消息经过几番传递,终于传到了凌敬的耳朵里。
一辈子苟且逃生,岂是君子所为?凌敬虽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抱负就此埋没,可若以出卖旧日同僚求荣,恐他余生都将良心难安。
于是,凌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主动联系万奕兴,表示护国公主必须对他亲口承诺不会伤害曹湛,他才会透露有关曹湛下落的消息。
待凌敬讲完事情经过,曹湛忍不住叹道:““所以,你让公主找到了曹某……真是世事难料啊!”
这时苏定方抱着一个酒坛,给曹湛、凌敬、崔元逊、万奕兴四人的陶碗里挨个斟满了酒,然后朝一身男子打扮的李曜高高举起酒坛,声如洪钟地道:“敬‘公子’仁信!”
李曜自行斟满酒水,双手捧起一只大碗,话不多说:“干!”
“干!”
熊熊篝火旁,几人豪爽地一仰而尽……
……
……
晨曦初露,旭日东升。
李曜从床榻上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发现这里正是曹湛家,忙起身推开房门,就看见张二娘正端着水盆站在院内等候。
张二娘急忙将水盆放在案台上,姿态笨拙地福了福:“民妇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虚扶一下,问道:“你夫君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张二娘怯怯地答道:“是。”
李曜含笑道:“你的运气倒是挺好。”
“民妇不知贵主……此言何意……”
张二娘赶紧垂下头,鬓角直冒冷汗。
“你莫紧张,我只想说,将来朝廷说会起用你夫君,懂否?”
张二娘小鸡嘬米似地点头,结巴道:“懂懂懂了。”
李曜暗暗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说话好像自带了威压一样,看来是没有什么办法和普通百姓正常交流了。
待李曜洗漱完毕,张二娘逃也似地退出院内,随后苏定方和崔元逊便适时地现身院门,齐齐躬身叉手道:“此间任务既已完成,还请贵主指示下一步行动。”
李曜想了想,问道:“你们送出去的那四个孩子,最近如何?”
苏定方与崔元逊对视一眼,随即便由苏定方开口答道:“回禀贵主,大体正常。”
李曜双眉一挑:“何为大体?”
苏定方靠前一步,表情凝重地道:“我等发现武功郡王的人一直在河北暗中活动!”
崔元逊也走上前来,沉声问道:“贵主,是否需要……”
李曜目中精芒微闪,摆手打断道:“你们先盯紧这些人,切莫打草惊蛇,待我东巡结束之后,再来定计打发他们也不迟。”
第三百六十章 真身归来
巍巍中条山的古驿道上,李曜扬鞭策马向南疾驰,苏定方紧随其后,极目远眺,便是滔滔黄河。
寒风簌簌,天地一片萧索,然新春渐近,位于三晋与中原水陆要冲之地的茅津渡,依旧行人络绎,车马辐辏,热闹非常。
临近渡口,李曜轻拉缰绳,放慢了坐骑的速度,开口对身后的苏定方说道:“你现在已是正五品的官儿,可要将这架势摆足了,也好让我少些纠缠。”
苏定方骑到李曜的身侧,含笑向她点头道:“请贵主放心,此乃小事尔。”
这时等待坐船渡河的车马行人已然排成了数条臃肿不堪的长龙,李曜和苏定方前行受阻,却双双没有下马,只听苏定方声如洪钟地唤道:“津主何在?”
音落,人潮里登时骚动起来,没过多久,一位身穿石袍的官员领着四个持枪士卒如波分浪裂般挤出人群,一边缓步上前,一边打量着两个伫马而立的骑士,但见前头一个大汉虽身穿布衣,却稳坐鞍上,昂然视人,当作是好大的威风,而他身后的那位少年郎看起来年纪很轻,面貌极为俊美,穿着一件绯色绫袍,腰系一条饰金蹀躞带,又见两人都腰挎横刀,身下坐骑也都是良骏……毋庸置疑,这般派头的人物,显然不是他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官惹得起的。
这官员走到苏定方的马首前,迅速敛回目光,叉手答道:“下官乃茅津渡津丞张元玖,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苏定方傲然答道:“天辅国师府典军高烈。”
张元玖心中大为讶然:“天辅国师……这不就是那正在巡视河洛的护国公主吗?她的典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到此处,又恭敬地拱手道:“请典军勘合符节。”
苏定方从腰囊里摸出一块铜符,往那张元玖眼前一递:“劳烦张津丞快些。”
张元玖双手接过,验明无误之后,赶紧奉还,解释道:“方才是下官职责所在,若有得罪,高典军可要多多包涵。”
苏定方见张元玖看向李曜,一副似要问话的样子,忙一挽缰绳,催促道:“吾等有要事须得尽快禀告国师,若是耽搁了公务,谁都担待不起。”
张元玖闻言,立刻了打消查验那少年身份的念头,转身命令守津士卒驱赶人群,只片刻工夫,就给李曜和苏定方开出了一条道来。
苏定方和李曜径直打马登船,待过河上岸,转向东行了一段路程,苏定方忽然扭头问道:“贵主,若今上大赦夏王和汉东王旧部,我可否恢复原名?”
李曜微笑道:“这有何难?定方欲恢复祖姓,实乃人之常情,况且我已打算让你写一份密奏给今上。”
苏定方面色微微一惊,问道:“那我这奏书该如何写?”
他现在的身份资料全是护国公主一手捏造的,莫说奏书的内容,即使那落款的名字,他都不知该用哪个。
李曜很清楚他的担忧之处,略一思索,答道:“首先,你需得说明自己只为求取富贵功名,乃是诚心效忠朝廷,其次,强调你没有参与刘黑闼二次起兵之事,再次,必须署上你的真名,最后,你这奏章由我呈交今上,也就是说,根本无需你亲自露面。”
苏定方了然地冲李曜点了点头,略带激动地道:“大恩不言谢,贵主给予定方的恩惠,定方俱都铭记于心。”
李曜洒然笑道:“我只是不愿明珠蒙尘罢了,请定方试想一下,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才干呢?”
她说着,忽然举鞭遥指黄河北岸,声音清亮地道:“待你恢复正身,若无意外,未来数年,北方必有你的一处经略之地。”
……
……
伊水河畔,一支大张旗鼓的队伍正在踏雪前行。
车辚辚,马萧萧,当中一辆被上百骑士重重拱卫的驷马高车内却安静非常,两名女冠各自半躺在坐榻上阖目打盹,而在车厢一侧卷起幔帘的窗前,一位气韵如仙般的丽人正手执细毫伏案疾书。
在离开陕州之后,兰韶英依照预先制定的巡视路线,来到州之后,便转道南下,先后经过熊州、鲁州、汝州地境,再沿着伊水顺流北上洛阳。
由于李世民平定王世充之后,为谋求河洛地区望族和豪强的支持,诸州的官员大多都由当地名士充当,这其中几乎没有一人认识平阳公主,再加上中原又为儒学兴盛之地,讲究非礼勿视,瞧见“护国明昭公主”、“辅天国师”、“陕东道巡抚使”这三面高高举起的华丽长幡以及衣甲鲜明的护卫阵势,常常未见其人,就已纳头拜倒,哪还有半分怀疑的心思,所以兰韶英的角色扮演,至今没有遇到任何挑战。
不过,兰韶英作为护国明昭公主的替身,绝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这一路接见的人员名单和每日的经历,她都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好教李曜知晓相关的详情,以免因出现差迟,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兰韶英写罢,又将书卷上的内容阅览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纰漏,方才晾干墨迹,将其贴身藏好。
眼见快到洛阳,负责行程安全的典军宋君明忙打马到护国公主凤辇旁,对窗前透气的兰韶英说道:“贵主,这里距离洛阳城还有三十余里,我们今晚可否在前方的馆驿内歇脚呢?”
兰韶英倚在车窗上,抬眸远眺,见长河落日,晚霞漫天,山水交相辉映,便探手一指前方,问道:“我们已到何处?”
宋君明为了履行好职责,特意将河洛地区的舆图背得滚瓜烂熟,叉手答道:“此地名曰‘龙门’,乃是洛阳一处名胜。”
其实,兰韶英亦补习了不少相关的地理知识,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点了点头:“好吧,那你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准备住宿。”
兰韶英拉下窗帘,轻轻蹙了蹙眉,心中暗道:“若明日贵主还未跟来,看来自己只有找个游览山色的借口来拖延行程了……”
她正想着,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就听到宋君明先是喜不自禁,然后变为疑惑的声音:“兰姊,你可回来啦!诶?这位是……”
“某姓高,表字定方。”
苏定方的声音才刚刚落下,车厢的门帘处,又响起了李曜的声音:“典军兰韶英参见国师。”
“进来吧。”
李曜闻声而入,鱼玄微和张玄妙二人知趣地溜出车厢外,兰韶英与她装模作样地询问了一番,便赶紧躲到后室换衣卸妆,待得队伍来到龙门馆驿,两人又恢复成了各自的本来模样……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入洛
漫漫冬夜过去,李曜睡了一个好觉,推开窗棂,清新而冰冷的空气涌进屋内,迅速驱散了满室因暖炉长时燃放而产生的闷热气息。
李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连日奔波,已疏于锻炼功夫,便取了李渊御赐的一柄宝刀,来到屋前小院中活动筋骨。
这时,兰韶英恰巧刚走到院门口,一时间不禁看得痴了。
只见覆雪梅树之间,李曜辗转腾挪,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快到极致时,身形几成幻影,一头尚未挽起的长发飘飞犹如泼墨,而她手中一柄长刀,在晨曦映照之下,光芒闪烁,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灿烂金辉之中。
实际上,李曜演练的只是一套源自后世的武术套路,这种套路刀法并不适合唐横刀,也不能用于实战,但若只用来锻炼身手的灵活,其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听见动静,李曜立即收刀入鞘,旋即转身看向院门口,冲着犹自发呆的兰韶英浅浅一笑:“阿兰早啊!”
兰韶英俏脸上闪过一抹可疑的红晕,拂开梅枝,快步走到李曜面前,叉手行礼道:“贵主,宇文大都督已率领洛阳官员在馆驿外等候了。”
李曜点点头,扬声唤道:“萱儿,茴儿。”
“请问贵主有何吩咐?”
“等会儿,我自己穿戴洗漱,你们去唤玄微、玄妙过来即可,顺便告诉她们,洛阳不同别处,务必要先打理好自己的形象,莫要丢了师父的颜面。”
“喏。”
待薰儿和茴儿离去,李曜又向兰韶英问道:“季瑶呢?”
兰韶英道:“季瑶正在配合高典军和宋典军安排今日入洛的护卫事宜。”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特别喜欢刘季瑶这种朝气蓬勃和做事充满活力的少女,就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只要有刘季瑶在,李曜就可以将兰韶英从繁琐的事务中解放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曜领着兰韶英、刘季瑶、鱼玄微、张玄妙等人从馆驿内徐徐走了出来,而一大早便顶着寒风而来的宇文士及赶紧上前躬身拜道:“臣等见过巡抚使大驾。”
“诸公免礼。”
李曜虚扶宇文士及等人起来,眸光一扫,就见前来迎接她的官员仅有寥寥数人,也不问其他人为何没有来,只是抬手指了指这几个到场者,微笑着对宇文士及说道:“宇文长史与诸公不辞辛劳远迎,令我甚是感动,还请长史为我介绍一番吧。”
尽管李世民仍然拥有令人忌惮的庞大势力,但随着宇文士及身份地位的转变,前秦王党内部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明显的分裂迹象,所以李曜想对这些“分裂者”表现得亲切一些,以示友好和支持。
宇文士及喜不自禁地朝身后几人招了招手,然后待他们站定后,为李曜逐一引见起来,分别为洛州刺史冯少师、录事参军窦师纶、田曹参军事徐法言、法曹参军事李信、仓曹参军事李守素、文学颜相时等六人。
显而易见,他们便是宇文士及目前的心腹班底了。
李曜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宇文士及的处境比她此前想象的还要严峻得多,此六人全部都是清一色的文官,非但没有一个将校到场,居然连一个与军务沾边的官吏也无,这说明宇文士及完全没有掌握军权,这个洛州大都督府长史几乎形同虚设。
不过,李曜面上倒是毫无担忧之色,还很客气地称赞道:“久闻诸公都是大都督府内独当一面的人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礼完毕,李曜又向庶长姊长沙公主的驸马冯少师嘘寒问暖了一番,这才在宇文士及等人策马引导之下,登上凤辇,带领队伍继续向洛阳前行。
临近洛阳城南定鼎门时,城楼上突然鼓角齐鸣,一队队武士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不一会儿便整整齐齐地排在城门外的大道两旁,各个皂衣玄甲,头戴羽翎盔,手持黑铁槊,静静地伫马而立。
即使李曜坐在车内,都能透过窗帘缝隙的随意一瞥,感受到他们的威武气势。
车马缓缓停住,在两位弟子的伴随下,李曜缓缓走出凤辇,排列在道路两边的玄甲骑士立刻齐声高呼:“恭迎巡抚使!”
这一声真真是震耳欲聋,说着恭敬的话,语气里却饱含煞气,骑在队伍最前面的宇文化及被骇得险些跌下马来,苏定方、兰韶英也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李曜则面不改色地扫视着站在城门口的一排文武官员,甚至在看到房玄龄和杜如晦这两位老熟人的时候,唇角还扬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洛州司马温大雅见过明昭公主。”
“洛州司马于志宁见过明昭公主。”
“右卫将军豆卢宽见过明昭公主。”
“右监门卫将军元仲文参见明昭公主。”
…………
李曜接受这群前天策府幕僚和亲附者的依次参拜,虽然无人肯称呼她为“国师”和“护国”的加封名号,但总体来说还算表现得彬彬有礼,唯有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房玄龄只随意地拱了拱手:“贵主果真来了。”
李曜暗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为何不敢来,难道怕你们加害不成?若真是采用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的手段,那所谓的‘房谋杜断’就真是言过其实了。”
李曜心中冷笑,却语气亲切地微笑道:“河洛士庶为国出力甚巨,今上为此深为挂怀,本使受今上委托前来宣慰,自当义不容辞。”
杜如晦叉手向前,不紧不慢地道:“我等位卑言轻,为非常之事,只能行非常之举,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贵主海涵。”
李曜心头又是一声冷笑,脸上依旧挂着温暖和煦的笑容,答礼道:“杜公客气,此乃本使职责所在,并无任何不便。”
待得双方这一番古怪而隐晦的对话结束之后,宇文士及赶紧端出河洛九州首官的架势,含笑上前肃手道:“贵主一路辛苦,今日臣已在府中设宴为巡抚使一行接风洗尘,还望贵主莫要推辞。”
李曜颔首笑道:“既然宇文公如此盛情相邀,那本使就却之不恭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将进酒
洛州大都督府。
宴会大厅内温暖如春,座无虚席,李曜一身道家羽裳端坐上首,鱼玄微臂搭白拂尘,张玄妙手持玉具剑,分别跽坐李曜两侧。
兰韶英、刘季瑶则执刀跪坐于李曜身后,扫向众人的目光里满是警惕之色。
唐朝宴饮以左为贵,左下首自是河洛一地明面上的最高长官宇文士及,紧握着军政大权的大都督府司马房玄龄则坐在了右下首。
而品秩高出房玄龄整整四级的洛州刺史冯少师,却只能与他名义上的佐官洛州别驾杜如晦面对面,屈坐到了宇文士及身侧的次席。
房玄龄和杜如晦都是一脸怡然自得的样子,宇文化及和冯少师的脸上则明显交织着些许委屈与胆怯的复杂之色,两方可谓泾渭分明。
就算此前房杜二人没有在城门展示前秦王府的余威,李曜单见此四人座次,河洛地区政治派系的强弱形势,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心中亦是一目了然。
李曜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从容举起自带的玉,喧宾夺主似地来了一段开场白:“今日洛州诸卿为吾等盛宴款待,本使不胜感激,便以此薄酒,聊表心意。”
言罢,便先干为敬。
冯少师忍不住大赞道:“贵主真乃女中丈夫也!”
宇文士及也应和道:“诸公,来来来,我们也敬贵主一杯!”
众官连忙举起酒盏,齐齐回敬李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乐师们适时地奏响燕乐,伎人舞姬纷纷登场,献上歌舞助兴,主客官员亦开始相互推杯换盏起来,大厅中总算有了一点酒宴的气氛。
当然了,这种宴饮绝不是简单的吃酒谈笑看歌舞而已。
众人酒至半酣之时,席间一位朱袍官员忽然长身而起,拎着一只银鎏金酒壶,迈着微醺的步伐,走到李曜当面,先是持壶行礼,随即目光则从食案上的精致玉和李曜手中的乌木三镶银箸一一扫过,笑道:“贵主对饮食器具倒是相当讲究……”
这人又微微探身,压低声音问道:“莫非贵主不大放心这里的酒食?”
原本李曜正阖目细细品尝着一碟肉食的美妙滋味,蓦地听得此言,不由轻轻放下银箸,睁眸看去,立时认出此人正是久未逢面的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非也、非也,吾所最爱者,唯美食尔,久闻洛阳入冬后可食甘露羹、分装蒸腊熊、清凉碎,今此河洛三大珍馐果然得以一一现于食案,正如好马配好鞍,故此我便即兴用上了陛下的御赐之物,若是寻常饭蔬,自然不会如此,不知长孙郎中可还有疑问?”
实际上,唐朝很多宴会和聚会都常有宾客自带酒具和食具,李曜此举乃是习惯使然,况且她可不相信房杜二人敢再谋划一次豫让、景清那种无异于谋反朝廷的“义举”出来。
因为,当前突厥开始渐渐日薄西山,唐朝的外部压力已大为缓解,她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保证李渊会龙颜大怒,因此对李世民的态度由忌惮转变为震恐,将原秦王党人除之而后快,然后直接册封宋王为太子了事。
“如此便好。”
长孙无忌轻佻地笑了笑:“不过,贵主似乎忘了,陕东道大行台早已废置,臣如今已受任为洛阳令了。”
李曜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故作一脸恍然,笑道:“抱歉抱歉,是我糊涂了,还望长孙卿见谅。”
长孙无忌将手中雕刻着异域风格图案的酒壶提高了一些,扬声道:“众所周知,波斯葡萄酒向来价高于国酒,此乃臣从波斯胡商手中购来的拂酒,远比波斯酒更加名贵,既然贵主自认失言,又喜好美食,有道是美酒配美食,贵主不如自罚一壶吧!”
他说着,不等李曜答应,就朝李曜的玉里倒了满满一杯。
宇文士及见状登时拉下脸来,沉声道:“贵主毕竟是女子,又贵为本朝公主,长孙君如此而为,恐有失礼数。”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地道:“贵主身为天辅国师,而国师实属玄门封号,玄门中人不分男女,况且贵主能统御数十万大军击破突厥,又岂会怯于一壶酒?”随即又朝李曜笑问道:“呵呵,却不知臣之所言,对否?”
李曜瞥了眼玉里晶莹剔透的绯色酒液,正要捧盏而饮,兰韶英突然从李曜身后伸出手,五指箕张,盖住玉,浅笑道:“长孙明府有所不知,贵主酒力浅薄,但凡吃了此类西域之酒,常常是一杯而醉,两杯既倒,何况这偌大一壶?若是一通饮下,只怕贵主明日复明日,也难以起身了,不如由我来代饮,如何?”
只要有这位胆大妄为的长孙无忌在这里,兰韶英就无法排除他铤而走险,做出威胁护国公主安危之举的可能。
长孙无忌眸光微眯,上下打量兰韶英一眼,轻轻一笑,问道:“这位就是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做侍女的阿兰?”
兰韶英答道:“明府好记性。”
长孙无忌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调侃道:“说来也是奇哉,平阳公主、贵主和你,皆是当世罕有的美人儿,竟能长得如此相像,可谓百万中无一,如若仔细打扮一番,恐怕常人还真的难以辨认。”
兰韶英面色一紧,不觉低下头,叉手道:“韶英不过是蒲柳之姿,岂能与贵主、平阳公主相比,还望明府莫要开这种玩笑。”
长孙无忌又轻笑一声:“既如此,你怎好代饮呢?”
这时,右下首的房玄龄终于开口道:“长孙君怕是醉了,既然贵主不善饮,此酒长孙君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李曜闻言,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举起玉,含笑对长孙无忌道:“长孙卿的美意,我若全然拒绝,终究不妥,我只饮下入盏酒水,另请长孙卿一起同饮拂美酒,不知可以否?”
她其实早就猜到,若无李世民当面调解关系,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之间的巨大性格差异,行动方针不出分歧才是怪事。
只不过,李曜还是有些怀疑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两人的不同表现,也有可能是来自李世民的授意。
因为到得现在,她还没有彻底搞懂他们究竟是意欲何为……
第三百六十三章 小把戏
长孙无忌站直了身子,哈哈大笑一声,道:“好啊!贵主如此厚爱,臣岂有推辞之理?”
说罢,长孙无忌便抬脚,欲回席去取酒杯,李曜却忽然叫住了他:“长孙卿且慢!”
长孙无忌复又转过身来,就见李曜对身边的鱼玄微附耳低语了一句,随即鱼玄微打开身边一个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纯银酒杯,然后将其摆在了食案上。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银杯熠熠生辉,无比夺目,长孙无忌狭目微眯,纳罕道:“贵主这是何物?”
李曜轻敛羽袖,伸出三只冰雪般白皙的纤长玉指,将杯子缓缓推到他面前,指着杯身上的狮鹫图案,解释道:“此杯曾为波斯国宗室所有,既然长孙卿愿意献出珍藏佳酿,我自然也要礼尚往来,长孙卿只管收下便是。”
长孙无忌故作大惊,急忙推辞道:“贵主,这可使不得,臣与贵主同饮一壶酒,便已觉受宠若惊,岂敢收受此等珍贵之物?”
李曜浅浅笑道:“呵呵,饮酒就是图个乐子,此物不过是个酒器罢了,长孙卿莫要扫了酒兴呀。”
李曜说着,已手捧酒壶,为这只璀璨的银杯中倒满了酒,然后自斟了一盏,随即纤手一指银杯,双眸弦月似的弯了起来:“长孙卿,请吧。”
她这“请”字一出口,无数道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落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无忌只得捧起银杯,强装大方地点了一下头:“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曜优雅地端起玉,轻轻摇了摇,又翕动了两下鼻翼,这才送到唇边,淡笑着掩袖而饮,双眸微阖地点评道:“不错、不错,甘甜与酸涩可谓恰到好处,入口唇齿留香,确实算得稀世珍酿了。”
长孙无忌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狂喜的精芒,但瞬即消失不见,只是拈须应和道:“臣时常听人说贵主精通酿酒之道,乃当代仪狄,此酒能得贵主这般夸赞,看来那胡商果然诚不欺我。”说罢,捧杯一饮而尽,顿时赢得满座叫好。
李曜却只持盏小口慢饮,另一手则提起酒壶,给长孙无忌又倒满了一杯酒,问道:“长孙卿,平日可是很少喝葡萄酒?”
长孙无忌脸上浮现酡红之色,连舌头都有些打结了:“臣的确活的不托。”
李曜不紧不慢地道:“葡萄酒适宜细啜,而豪饮不但无法品出真滋味,而且还会折损康健,长孙卿可要记住了。”
长孙无忌大着舌头,皮笑肉不笑地叉手道:“托谢贵处指药,臣一定门记于心。”
无论古今,红酒的后劲,总是很大的。
一壶饮酒尽,随着李曜倚躺在兰韶英的怀中,洛州官员们便见机纷纷告退,宇文士及很快就撤了筵席,让洛阳县尉带人护送巡抚使一行到住处歇息。
……
……
李曜等人穿过天津桥,来到下榻的显仁宫,已近午夜时分。
兰韶英拉开寝居的障子门,待鱼玄微和张玄妙搀扶着李曜步入其内,立即凑到今晚值守门外的刘季瑶身边,对她附耳说了一句:“贵主醉了,为防变故,须得严加防范。”
刘季瑶郑重地一点头,随即抬手打了个无比清脆的响指,附近十数名女侍卫俱都快步围拢过来,刘季瑶向她们低声吩咐了一番,女侍卫们听得连连点头,然后纷纷藏到馆所内的隐蔽处,不一会儿,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季瑶向兰韶英抱拳行礼道:“兰姊,请多加小心。”
兰韶英心中一暖,叉手答礼:“你也一样。”
刘季瑶走到院中,突然一个助跑,踏在行廊栏杆,猛地腾空而起,再单手向上一抓屋檐,整个人便攀上了屋顶。
兰韶英暗暗赞了一声“好身手”,退回屋内,刷地一声关上门,转过身来,乍见李曜竟已然站在她的面前,一双明眸映着室内灯火,闪烁着无比冷静的光芒,全然不带一丝醉态。
兰韶英惊讶道:“贵主……没有醉?”
李曜点了点头,轻轻挽起左袖,露出半截皓腕,兰韶英目光登时为之一凝,见到李曜的手腕下面半寸处佩戴着一个奇怪的皮囊,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当着兰韶英、鱼玄微、张玄妙三人演示了一遍她那微不可察的精细操作。
原来,李曜一直为自己没有酒量而感到烦恼,为了避免她这一缺点被不怀好意者利用,所以特意制作了一个有着特殊开闭装置的臂囊。
但见她持盏作掩面饮酒之态时,只以右手拇指、食指捏住玉,另三指则探入左袖中按动机关,皮囊口便立时开启,随即一倾玉,待适量酒液流入囊中,再用中指一勾开关旁的拉环,收紧皮囊口,动作极其流畅自然,整个过程教人完全盯不出破绽。
兰韶英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鱼玄微才啧啧称奇道:“若非亲眼目睹师父这番展示,将来弟子定会被师父瞒了过去。”
张玄妙掩嘴笑道:“如此一来,将来师父再也不怕他人敬酒了。”
兰韶英也忍不住叹道:“韶英着实没有想到,贵主竟然还通晓机关术和搬运戏法,简直无所不能啊!”
李曜失笑道:“阿兰说甚么呢?这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小把戏罢了。”
李曜说着,解下皮囊,将里面的葡萄酒液复全数倒入玉中,随后抽出发髻上的碧玉簪,在酒液里浸泡了片刻,然后将发簪沾着酒液的一端,放到灯火中烤了一下,又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一双柳叶眉立刻蹙了起来。
兰韶英、鱼玄微、张玄妙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了?”
李曜将玉簪放到眼前观察,眸中渐渐浮现出冰寒之色,语含不屑地道:“果然不出所料,这长孙无忌的胆子还真大呢。”
兰韶英试探着问道:“韶英听不明白贵主此言何意?”
李曜将玉簪递到她眼前:“你仔细闻一下。”
兰韶英凑近玉簪,深吸了一下,顿时闻出一股不同于葡萄酒的香味,旋即便觉有种飘飘然的舒服之感,不禁一脸恍然地道:“原来酒里加了**药!”
李曜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你猜错了。”
兰韶英奇怪道:“那这是……”
李曜将玉簪重新插入发髻,缓声解释道:“配置此药的几味材料皆非中原物产,我也只认得其中的碛北醉马草、天竺曼陀罗、波斯夹竹桃……”
言未毕,一旁的张玄妙突然惊呼出声:“这是百日缓杀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