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你能做到否?
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清晨。
安定城外鼙鼓动地,传令兵奔来驰去,一座又一座营地接连开拔,逐渐集结成了两支军队。
关中道行军副总管燕郡王李艺率领轻骑一万先行离去,向西急追颉利可汗的突厥大军,整支队伍上下皆只携带少量干粮,准备利用原州一带崎岖的地势,尾随其后伺机进行袭扰,以拖慢敌军行程。
另一军则由左骁卫将军马三宝的骑官军、左卫将军冯立的天节军,以及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率领的北门禁军共同组成,有轻骑一万、重骑五千、步卒两万五千,在护国公主的带领下,开始向东行进,与滞留在长武城的民壮辎重队伍汇合之后,折向东北行至宁州城,短暂休整两日之后,沿着泾水上游的支流马岭水,朝庆州的方向继续前进。
在燕郡王和护国公主兵分两路出发之际,除了右卫大将军张瑾的羽林军负责保护粮道兼看押俱俭特勤等一万五千突厥战俘以外,其他原本因泾、豳两州地狭无法容纳而驻扎在长安东北平原地区的各路军队,共计三十二万人马得到大总管军令之后,由近及远,陆续拔营,分道进入豳州地界,然后浩浩荡荡一路向北,奔赴护国公主指定的会师地点盐州五原城。
为免错失战机,李曜这一军作为先头部队,日夜兼程,行军途中,几乎不休息,体弱难支而掉队者不下千数,甚至还有一些人欲作逃兵遭到抓捕,有道是“慈不掌兵”,李曜当即下令将他们全部斩首以威慑全军。
如此疾走了四百余里,李曜这才安排全军在庆州弘德县境内宿营。
弘德县正是庆州都督府的所在地,庆州都督刘世让预先得到了护国公主的命令,为了迎接相继到来的军队,早已让他的弟弟刘世宝在县城郊外扎下了足以容纳十数万人的军营,给入驻军队省去了挖沟、起垒、立寨等耗时耗力的事情,各军各营按照编制,有条不紊地进入营区,埋锅造饭,将士们吃饱喝足之后,便纷纷钻入营帐补充睡眠,以便来日继续赶路。
是夜,刘世让在都督府中设宴,为护国公主及随行僚属将校接风洗尘。
李曜一行人在刘世让、刘世宝两兄弟的引领下,甫一抵达府门前,一位年轻美妇便带着几名丫鬟款款迎了过来,向走在最前面的李曜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妾身兰氏见过护国公主尊驾,恭祝贵主金安。”
李曜记得她叫兰韶华,正是兰韶英的长姊,遂赶紧上前两步,亲手扶起对方,微笑着说道:“兰娘子客气了,韶英一直挂念着娘子,今晚你们姊妹就好好叙一叙话吧。”
兰韶华轻轻点头感谢了一声,再抬起眼帘,就看到护国公主身边站着一位顶盔贯甲、满面风尘的女子,正是她的亲妹妹。
兰韶英与长姊久未见面,不由心中一阵激荡,眸中迅速雾气氤氲,开始漾起了泪光,轻轻唤道:“阿姊,妹妹终于能见到你了。”
兰韶华更是泪水涟涟,上前一把抱紧兰韶英,几乎泣不成声:“二妹……姊姊做梦……都在想念你……”
众目睽睽之下,兰家两姊妹抱头痛哭起来,刘世让既有些感动,又有些尴尬,不自觉地看向了李曜,却刚好与对方的目光相碰。
李曜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搅姊妹二人再次相聚的时刻。
旁观者等得百无聊赖,纷纷打量蓝韶华,只见她丰肌如雪,容色清丽,可五官与兰韶英只有着四分相似,反倒显得护国公主与兰韶英更像一对姊妹,尽皆暗暗称奇。
过了一阵子,兰氏姊妹放开了怀抱,刘世让赶紧朝李曜等人一扬手,温和地笑道:“请贵主及诸位将军快些入府就坐吧。”
庆州常年处于抵抗突厥和梁师都的第一线,地方荒凉,城池残破,即便是本地军政一把手的府邸,也显得非常粗鄙简陋。
由于厅堂太小,兰韶华让府中几名碛北部落出身的仆人在前院搭建了一顶极具游牧风格的穹庐,这才勉强满足了今晚宴会的空间需求。
帐中已然布置好几案,刘世让领着本地官员众星捧月一般把李曜迎上首座,而李曜也特许兰韶华与兰韶英两姊妹一起侍坐在自己的身边。
待众人入席落座,一群婢女便把各式吃食端了上来。
刘世让为官清廉,但领兵在外的将军,朝廷给予的俸禄补贴都非常高,经济并不拮据,因此美酒佳肴倒还不少,刚经受了一场强行军的诸多将校,竟无人谈笑,各个头不抬眼不挣,吃得狼吞虎咽。
李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啃了数顿难吃的干粮,突然看到稍微好吃的东西,立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放开肚皮大吃猛喝,竟比座下一众昂藏大汉们的胃口还更好,转眼间案上的盘碟便空了大半,看得兰韶华一阵目瞪口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世让适时地唤人来表演歌舞助兴,李曜放下杯筷,制止道:“元钦,我等疲乏至极,须得早些歇息,所以歌舞就不必了,我现在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刘世让挥退乐师和家伎,欠身道:“贵主请讲,臣定知无不言。”
李曜问道:“我听说郁射被任城王败于五原,便率部众屯居在白于山北麓,虽然位置在盐州地面,但毕竟就在你管辖的庆州边界上,不知你对他的动向可有了解?”
郁射设与颉利可汗之间的矛盾冲突,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李曜从一些零散的相关情报里了解到,郁射设无法忍受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的打压排挤,于是才试图在唐朝境内寻一处落脚地。
如果她能够及时招纳郁射设,对突厥汗国予以雷霆一击的成功率定将大增。
刘世让呵呵笑道:“臣一直在提防这股流寇翻山侵我州境,所以广布侦骑斥候于白于山,自从颉利率军南下,那郁射设便避而远之,生怕遭受池鱼之灾,如今已带着他的部民躲到了契吴山一带。”
李曜又问道:“现在郁射设还有多少部民?”
刘世让捋须道:“户约万帐。”
薛万彻闻言接口道:“一万帐至多凑出两万兵马,倘若贵主怕那郁射设坏我军大计,属下愿领五千精骑破之,为贵主扫平忧患!”
李曜摆了摆手,说道:“武力不能解决一切,本帅对此自有计策。”
薛万彻忙抱拳道:“贵主说得对,是属下鲁莽了。”
李曜看向刘世让,郑重地说道:“突厥人向来畏惧元钦威名,是以我想交与元钦一个任务。”
刘世让身形一正,拱手道:“臣谨从贵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曜一字字道:“招降郁射设,你能做到否?”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李药师
落日故关秦上郡,断烟残垒汉灵州。
灵武城,始置于西汉惠帝四年,今为灵州大都督府驻地,统灵州、盐州,羁縻旱海。
城池西北,贺兰山巍峨屹立,连绵峻岭阻挡了碛北的风沙。
城池西南,黄河波澜壮阔,河水滚滚流过,润泽了一方沃土。
在黄河岸边,罗仁俊领着十数骑,快马加鞭驰骋如飞。
灵武城就在眼前,前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尘土飞扬,出现了许多黑点。
人马逐渐接近,为首一面旗帜正中绣着“灵州”字样,表明他们都是驻守本地的唐军骑兵。
这些将士各个衣甲陈旧,面容刚毅,眼含煞气,手握兵刃,身形微绷,仿佛随时皆可暴起,无疑皆是久经杀戮的精锐老卒。
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将官驭马徐徐出列,罗仁俊看清此人面貌,顿时觉得似曾相识。
魁梧军官警惕地扫了眼罗仁俊等人,问道:“尔等何人,缘何擅闯我军禁地?”
罗仁俊闻言一愣,随即立时了然,他这一行人急如星火地赶路,并没有好生整顿,而且经过一片干旱多沙的地带,弄得全身尘土、脏头垢面,看起来确实非常寒碜,忙扯下遮挡风尘的面巾,抱拳道:“我乃致果校尉罗仁俊,奉护国公主之命,特来灵武城传达军令。”
魁梧军官将信将疑,打马走近几步,向前摊出一手,肃声道:“战时清道,凡无军吏符节者,概不得通行。”
罗仁俊点点头,从马鞍上抽出一杆微微有些残破的靠旗,往背上一插,再从腰囊里取出一个小事物,然后抛向对方:“接着。”
魁梧军官向空中一抓,再看向手里的铜符,检验无误之后,立即抛还给罗仁俊,一勒缰绳,掉转马头:“校尉跟我来吧。”说罢,忽然抬手打了个手势。
一群骑兵迅速分成前后左右四队,片刻间将罗仁俊一行人护在了队伍的中心,可见训练极其有素。
骑行间,罗仁俊忍不住问向并辔在侧的将军:“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魁梧军官持缰拱手答道:“游击将军薛孤吴仁。”
罗仁俊闻听对方姓名,突然忆起一件旧事,试探着问道:“将军可曾到过瓜州?”
薛孤吴仁微微一怔,反问道:“罗校尉何以知之?”
罗仁俊就此确定自己判断无误,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尘污,洒然道:“将军是否还记得那位徒手掰断铁锏的女道士?”
薛孤吴仁听了大为动容,再细看罗仁俊眉眼五官,猛然想起好象在瓜州某个酒肆里见过对方,恍然道:“校尉的意思是说……护国公主就是明真道长?”
罗仁俊点头笑道:“将军好记性,正是她!”
薛孤吴仁哈哈大笑起来:“难怪颉利会输,我还道这天下为何频出女中英豪,不想竟是同一人,真真是奇哉、壮哉呀!”
两人一路谈笑着进了灵武城,此刻灵州大都督李靖正在城中巡视,看到薛孤吴仁护着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忙骑至近前,问道:“吴仁,他们是……”
罗仁俊见他虽已须发花白,然姿貌瑰伟,器宇轩昂,已然大致猜出此人身份,赶紧抱拳行礼道:“下官奉关中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之命,前来向灵州大都督李药师传达军令。”
李靖登时神情一肃,扬鞭指向街头:“我就是李药师,兹事体大,请校尉快些随我来!”
罗仁俊跟着李靖径直来到城中一处军营的校场,便奉上文书和符印:“请大都督过目。”
李靖勘合验印完毕,请罗仁俊等人上阅兵台,目光灼灼地阅读了一遍军令,感慨道:“全歼突厥两万精锐,逼迫颉利退兵,犹觉没有尽兴,竟然还设下如此大局,李唐有护国公主,何其之幸也!”
李靖说罢,当即命人擂鼓聚将,灵武城中诸将校闻声而至,鼓响三通,无论远近,竟无一人来迟,其军纪之严明可见一斑。
李靖居高临下,环看众人,正容道:“颉利进犯关中受挫,欲回碛北,必经灵州,是以朝廷命令我军依照既定计策,邀击突厥大军,诸位若有建议,但说无妨。”
众将校交头接耳,议论了片刻,统军高德逸出言道:“大都督在安乐川设计冲走敌军巨量粮草,属下料定那颉利会对河段深感忌惮,从而率军绕行,正好安乐川河源附近有一片草场,因此我军应当在那里设伏,配合友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靖略一沉吟,颔首道:“的确大有可能,不知诸位对此还有何看法?”
台下众人皆知大都督用兵如神,既然他已认可了高德逸的提议,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由抱拳齐声道:“属下唯听大都督差遣!”
李靖扬声道:“诸将听令,即刻整顿人马、备齐辎重,明日三军齐发,东渡黄河以击突厥!”
众人轰然响应:“遵命!”
与此同时,李曜亲率的四万先头部队已离开弘德,并在一个名为青刚岭的地方扎下了营寨。
山岭下的坪地本筑有一座关隘,年初为突厥所破,后因颉利可汗再度来袭未能及时得到修葺,但好在关城损坏不太严重,附近山石颇多,民壮只用了半日时辰,便封堵夯实了城墙上的豁口。
青刚岭位于庆州和盐州的交界处,距离九原城尚有一百五十里,但李曜麾下人马又经历了一场连续两日的急行,体力几近枯竭,而且再往前走,便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带,如果与突厥大军不期而遇,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李曜下令全军在关隘内进行休整,并屠宰牲畜犒劳将士,以便他们尽快恢复战力。
李曜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罗仁俊归队,然后根据所得情报,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次日清晨,李曜带上女子侍卫队以及随军的兵部职方郎中柳逖出关考察地形。
在关外的原野上,分布着大量的废墟,蒿草丛生的驿站、废弃的营寨坞堡、化为残垣断壁的村庄、仅存地基的烽燧……战争的痕迹可谓随处可见。
李曜一行驰行了两个时辰,这才寻得一块高地,柳逖适时地向李曜请示道:“贵主,下官发现我们的舆图上有一些遗漏,想立即对其进行补充完善。”
李曜深知地理的重要性,自是点头同意,随即下令道:“就地休息,注意警戒。”
柳逖举目四望,只观察了片刻,便拿出工具和绢帛写写画画起来。
李曜凑到柳逖身边,见他的绘图手法明显有别于传统方式,其风格似乎带有后世的痕迹,不由大感惊奇,怀疑这个时空还有穿越界人士,忙试探道:“这画法真是独树一帜呀,却不知柳郎中师从何人?”
柳逖手上未停,开口应道:“若论绘画风,下官模仿的正是贵主献给今上的‘疆域图’啊。”
“原来如此……”
李曜正暗笑自己多疑,忽然隐隐听到远方有马蹄声,急忙跃上战马,循声望去,待看清骑手身上的衣甲,赶紧对众人唤道:“发现突厥侦骑,全体立刻隐蔽!”
第三百三十六章 可乘之机
兰韶英虽未发现动静,但却知道李曜的视力和听力皆远在她之上,见到众人大多犹在发愣,赶紧催促道:“诸位动作快一点,把事物都收拾干净了,切记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既然有影卫出身的兰韶英来引导侍卫队,李曜当下也不再多言,赶紧跳下马,帮柳逖收拾完东西,便给战马摘下辔铃,衔上嚼子,领着众人躲到山坡下的密林里。
没过多久,山坡附近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李曜透过树木间隙小心地向林外进行观察,就见这支突厥骑兵约有一百人左右,虽然看着都很年少,但警惕性极高,不时有人打马靠近树林,然后张弓搭箭,朝林中可疑之处进行射击。
所幸林中树木枝叶繁茂,李曜等人躲藏的位置远在一箭之距以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突厥人放了一通箭之后,又派十数人翻身下马,携带弓矢进入树林进行探查。
柳逖见此情形,脸色不由白了几分,手也不自觉地握住腰间的刀柄,藏在一旁的李曜急忙用眼神示意他莫要擅动,随后拾起一截断枝,在地上划写道:别打草惊蛇。
柳逖瞳孔一缩,右手又轻轻地离开了刀柄。
如今全军上下还未达到最佳作战状态,李曜之所以没有派出探马,就是不希望与突厥人过早发生战斗,以致全盘计划陷入被动不利的境况,而早在出行之前,李曜就向随行人员讲明了这一点。
树林面积很大,只因李曜等人行动得早,才得以藏在树林的最深处,突厥人似乎也觉得没有必要作地毯式的搜索,在树林边缘地带逛了一阵子,见没有任何异样,便又匆匆离去。
待蹄声完全消失,李曜这才命令众人牵马走出树林,柳逖长舒了一口气,向李曜作揖道:“刚才真是好险,臣万分感谢贵主提醒。”
李曜摆了摆手:“柳君此前未曾有过以身涉险的经历,紧张在所难免。”
这时,兰韶英过来请示道:“贵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稍等……”
李曜伏身下去,然后把耳朵贴在地上,感受地层中的声源类型和强度。
这里处于黄土高原西北部,土层极厚,再加上天气干燥,导致土壤湿度低、硬度高,在人马踩踏之下,地表变形幅度很小,因此李曜能够听到很远的振动声。
片刻之后,李曜站起身子,兰韶英忙上前用手帕为她擦拭耳朵鬓发上的泥土:“贵主可有发现?”
李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答道:“我可以断定,今日我们附近方圆十里以内,不会再出现第三支人马,此前那些突厥人不过是一群探路的游骑罢了。”
通常情况下,侦骑在前,则可能会有大军在后,可李曜并没有听到军队行进的动静,而且这支侦骑队伍规模小,负责探查的区域却非常大,只能说明李艺的袭扰作战很有成效,突厥人显然已成惊弓之鸟,否则不会把侦骑撒到这般广袤的范围。
兰韶英颇有行伍经验,立时明白其间道理,又问道:“既如此,我军该何时出战呢?”
李曜答道:“等一个可乘之机。”
柳逖本已开始继续作画,闻言不由心生好奇,接口问道:“不知这个可乘之机所为何来?”
李曜举鞭指向西方:“当然是李药师的战报。”
……
……
灵州南部,堕落山。
苍翠如屏,绿草如茵,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沿着山脚缓缓流过,河岸两边灌木从生,熟透的野果挂满果树枝头,不时落入水中,激起圈圈涟漪。
薛孤吴仁顶盔贯甲地斜躺在一颗高大魁梧的大树枝干上,手里捏着一颗野梨,啃得津津有味。
而在他的身周,八千唐军将士尽皆全副披挂,盘膝坐在林间草地上,若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出他们其实是按照编制,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九个长方形的阵型。
突然,马蹄声响,一骑穿过两个方阵的间隙,直冲薛孤吴仁奔来。
薛孤吴仁把手中梨儿一扔,纵身一跃而下,快马也刚好来到他的近前,鞍上骑士一勒缰绳,跳下坐骑,随即从怀中取出公文卷轴,双手高高捧起:“灵州大都督令。”
薛孤吴仁接过卷轴,只见上面写道:“拖住颉利两天,灵州全军记汝首功。”
传令官抱拳告退一声,旋即扳鞍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薛孤吴仁放开嗓门鼓舞了一通士气,便率领部众行至一片阻断南北的草甸边缘地带,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战阵。
不多时,远方传来隆隆轰鸣,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了漫天烟尘。
唐军将士们纷纷举目望去,只见无数铁骑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而来,几乎完全占据了他们视野所及的范围。
蹄声如雷,震天动地,如此浩大的威势,足以令初上战场者失魂丢魄。
然而,薛孤吴仁和他麾下的百战老兵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到紧张,反而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们所在的这片草甸不同于碛北的大草原,因为靠近河源地,溪流河沟密如蛛网,土地松软湿润,又遍布荆棘荒草,几近于沼泽,所以非常不利于骑兵作战。
而且唐军战阵的左边是水流非常湍急的大河,右边是陡峭险峻的悬崖,横向距离不足五百步,显得战场颇为狭窄。
此地其实已被突厥的侦骑打探得一清二楚,但是脾性向来暴躁的先锋大将苏农林哥乍见唐军竟以纯粹的步阵迎战,觉得自己深深地受到了侮辱,瞬间把侦骑汇报的地理情况抛到了脑后,不由大手一挥,上万名苏农部骑兵立刻向唐军的阵列发起了冲锋。
薛孤吴仁声如洪钟般地下令道:“所有人都不许后退一步,违者一律当斩!”
苏农林哥岂甘示弱,拔刀指着唐军战阵,高声吼道:“给我冲进去,踩死他们!”
苏农部的骑手们很快就发现这地方不太对劲,由于地面松软,战马根本冲不起速度,时不时还会被藏在草皮下面的暗坑崴到马蹄,一个运气不好,就会落下马去变作肉泥。
唐军顶在最前面的是一道由辎重车辆组成的防线,若放在其他地方,这种防御方式对骑术精湛的突厥人来说,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然而他们的战马跳不起来,只能硬生生地撞在密不透风的车墙上,然后连人带马被唐军士卒手中的长矛捅成了血葫芦。
看到部众形同自杀般地遭到屠戮,苏农林哥目眦欲裂,正欲亲自出马,他的长子苏农笃鲁急忙进言道:“阿塔千万别冲动,这支唐军显然做足了准备,为免平白折损部民,还请阿塔快快下令收兵!”
第三百三十七章 浮尸蔽川
突厥人作风彪悍,打起仗来,常常忘乎生死,可苏农林哥身为部落首领,却不得不考虑已方伤亡数目的多寡。
毕竟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控弦之士的数量,正是衡量一个部落牌面实力的最重要标准。
而苏农部本来就是蓝突厥最弱小的部落,只有区区两万帐人口,实力还不及回纥、契丹、奚、等附属部落。
所以,苏农林哥一冷静下来,便明智地接受了儿子的建议,立刻下令部众停止进攻,以便保存自己部落的战力。
很快,颉利可汗得知先头部队与唐军交战之事,急忙召见苏农林哥,质问他道:“你为何刚一接战,就号令退兵?”
眼见颉利可汗脸色一黑,苏农林哥只好据实相告,颉利可汗听得具体详情,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沉吟半晌才道:“你且回去整顿人马,等待本汗命令。”
苏农林哥如蒙大赦,忙低头应了声诺,逃也似地离开了可汗的大毡车。
颉利可汗看着犹自晃动的门帘,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冒了出来,随时抓起一个中原样式的铜酒樽,朝门口狠狠地扔了过去。
“哎哟!”
这时,突利可汗发现大军受阻不得前进,于是来找叔父问明原因,怎知刚掀帘进来,那酒樽就好巧不巧地砸中他的脑袋,额头被尖锐的金属支脚划破,顿时血流如注。
“快来人啊,突利可汗受伤了!”
事发突然,颉利可汗也吓了一跳,赶紧呼唤胡医过来给侄儿处理伤口。
突利可汗暗骂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却也知道他这个叔叔不是发自己的气,待一番包扎完毕,问道:“三叔何故发怒?”
颉利可汗恨恨地道:“苏农林哥对我阳奉阴违,实在难堪大用,若非俱俭特勤为唐军所俘,我岂会起用此人!”
实际上,自撤出泾州以来,颉利可汗为求尽快返回碛北,已经换了好几个特勤和俟斤担任开路先锋,可这些人面对唐军不间断的阻击和袭扰,各个畏手畏脚,谁也舍不得损耗兵力,以致大军用了整整十天才走了六百余里。
突利可汗连声附和,心中不以为然,草原诸部皆是兵将一体,包括颉利可汗和他在内,若无足够兵马,如何守住自己的权势和地位?
颉利可汗思索片刻,突然上下打量了突利可汗一番,询问道:“什钵,目前你主持后军,多番击退李艺,我觉得你们表现不错,可否推荐一个替代苏农林哥的人选?”
突利可汗脑筋飞转,想到契丹新任部落盟主对他颇有怨言,已渐显不臣之心,遂抱胸一礼,道:“万分感谢叔父的表扬,侄儿认为契丹俟斤大贺摩会年轻有为,应能担当开路先锋之任。”
颉利可汗颔首道:“契丹诸部的确骁勇善战,那就选他好了。”
突利可汗暗自得意,领了可汗的亲笔手令,便匆匆走了出去,他前脚刚走,颉利可汗就派人唤来赵德言、曹般、康鞘利入帐计议。
其实,颉利可汗对突利可汗也不大放心,他的这个侄儿本来是可汗的正统继承人,对他的权力一直是个威胁对象,而且当年还背着他,暗中与李世民结拜为兄弟,是以他认为自己须得再另寻一个计策。
经过一番商量,颉利可汗征询他们的意见,命令统特勤带领胡部伐木造筏,尝试渡河建立一块滩头阵地,以供大军安全通行。
李靖早已分派人马严密监视安乐川的各个河段,发现中上游河岸对面的林木面积正在迅速减少,便知突厥人又要行渡河之举,当即下令西会州都督许智仁指挥数十艘战船从黄河拐入通往安乐川,准备对突厥人发动水战。
许智仁曾在唐朝平灭萧铣的战役中,与李靖一起并肩作战,许智仁非常欣赏李靖的才华,再加上许智仁父亲许绍对李靖有保命之恩,于是二人义结金兰,成为异姓兄弟。
他本在江东任职,去年奉诏协助时任安州大都督的李靖抵御突厥,这才不远数千里徙任西会州刺史。
其麾下水军将士约有三千之数,皆是李靖从安州带来的荆襄子弟,几乎人人精习水性,李靖一纸令下,将他们连人带船全部调给义弟指挥,只为阻止突厥人渡河。
果不其然,统特勤和他的人马所乘坐的一条条排筏还未至河心,就忽然听得远处有人高声疾呼:“特勤,大事不好!汉人水军……”
随着一阵人的脆响,呼声戛然而止,统特勤循声望去,只见一叶载着两名突厥探马的小舟已被冲在最前面的唐军战船撞得粉碎,不由吓得亡魂皆冒,赶紧高声道:“快撤退,都退回岸边!”
许智仁挥刀遥指前方一片木筏,仰天狂笑:“背井离乡的荆襄儿郎们,你们不是正愁无用武之地么?大丈夫建立功名,就在今日!”
面对装备了投石机和床子弩的蒙冲和斗舰,突厥人连夜赶制的简易木筏根本不堪一击,唐朝水军杀气腾腾地溯流而来,结果自然是一触即溃、一撞即散,许智仁指挥船队反复冲撞扫荡,杀得这些号称“拓羯”的西域胡兵们鬼哭神嚎,一时间水面漂红,落水者不计其数。
在一群忠心耿耿的卫士的舍身保护之下,统特勤几经遇险,方才逃回岸上,保住自己一命。
因为渡河地段距离突厥行军大营并不是太远,颉利可汗很快就收到了统特勤全军大溃的消息,大惊之下,赶紧率领扈从军队奔赴交战地点,用火矢反击那些试图摧毁岸边残存木筏的唐军战船。
许智仁眼见己方出现了伤亡,而且矢石也濒临耗尽,当机立断下令退回东岸,待补给充足,再伺机而动。
这场水战只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就结束了,上万精锐拓羯化作河中水鬼,颉利可汗看着浮尸蔽川的惨烈景象,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许久之后,颉利可汗突然揪过一名卫士,咬牙切齿地吩咐道:“你快去契丹部传我军令,告诉大贺摩会,如果他不能在今日天黑之前击败堕落山下那股唐军,契丹千夫长以上,全部处斩!”
……
……
青刚岭。
晨曦初现,雾气未散,山色还有些深沉,数匹快马沿着群山间的古道,风驰电掣般地奔向护国公主驻扎在山坳里的行军大营。
骑士们背插靠旗,隔着很远就连声高呼:“军情飞报!军情飞报!”
军营大门轰然打开,骑士们扬鞭催马,飞驰而入。
不一会儿,一道盖有灵州大都督章印的战报摆在李曜的眼前,只见上面写道:“九月丁亥辰时,突厥兵至堕落山,灵州游击将军薛孤吴仁领八千虎贲阻之,当日即破敌先锋,戊子巳时,突厥胡部尝越河川,西会州刺史许智仁率水军击之,贼大溃,溺毙无数,而后突厥别部猛攻堕落山,薛孤率众与之血战,酉时乃退,目前且战且走,前后伤敌逾万。”
李曜览毕,拍着桌案连声叫好,兴奋地对几位传信兵士说道:“你们速速回去告诉李大都督,本帅即日便发兵与他共同邀击颉利,时辰、地点皆由他定!”
第三百三十八章 乍逢故人
九月初三午后,当李曜正在整顿人马,准备进入灵州地境的时候,青刚岭终于迎来了第一支后续部队。
这是右骁卫将军刘弘基率领的井钺军,队伍的前哨最先进入大营,为首者是一个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身着高阶校尉战袍,分明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长途跋涉,依旧满面兴奋,浑身上下毫无倦态,尽显蓬勃朝气。
少年打马经过中军大帐时,李曜恰巧打算出来巡视,掀开帐帘,抬头一看就撞上了对方充满难以置信的目光。
李曜隐约觉得这少年似曾相识,正努力回想,这少年已翻身下马,冲到她的近前,激动地大叫道:“仙姑,我可见着你啦!”
这时兰韶英正在检查行装,负责贴身保护李曜的侍卫,乃是刘世让的堂侄女刘季瑶,她见状赶紧跨上一步,捉刀挡住少年,娇喝道:“大胆,休得对护国公主无礼!”
少年惊愕片刻,赶紧跪倒在地,拜揖道:“府别将宋君明见过贵主尊驾。”
李曜一听这个名字,顿时恍然大悟:“你是……银梁寨的宋小寨主?”
宋君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欣然道:“正是下官。”
李曜虚扶宋君明起来,再仔细打量他一番,见对方身量已然高出自己整整一头,使她与之对话,只能仰面而视,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时过三载,当年的小寨主竟长成这般英伟的儿郎啊!”
宋君明毕竟自幼在山野长大,不仅心思淳朴,也不大懂世俗规矩,看到替他父兄报仇的恩人不但样貌依然青稚如初,而且更加清丽绝伦,再听她这一番赞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以身相报之情,想也不想,就再次拜倒在李曜脚下,诚挚之情溢于言表:“君明曾蒙贵主援手,大恩无以为报,今日得以相见,必是有缘,如若贵主不嫌弃,君明愿为贵主鞍前马后,从此做一牵马坠镫的小卒。”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粗犷的质问声:“你这小子可是冲撞了贵主?”
说话之人正是井钺将军刘弘基,只见他大步走到李曜面前,抱拳行礼道:“臣刘弘基教子无方,还请贵主责罚。”
李曜听得“教子”二字,心中有些诧异,却轻轻一摆手:“刘将军误会了,君明乃我旧识,我曾帮过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这只不过是他向我表示感谢而已。”
宋君明忙不迭地对刘弘基解释自己此举所为何来。
刘弘基早年屠牛盗马的事儿都干过,生性放浪不羁,一听之下,不由大为动容,拍着宋君明的脑袋,爽声笑道:“实不相瞒,君明的父亲与臣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可惜于乱世中失散,不想多年以后,却惊闻堂堂豪杰殁于野人毒手,如今臣为缅怀故友,已收君明为膝下义子,俗语云‘知恩图报’,此子未有婚配,迄今毫无牵绊,若能入贵主法眼,臣身为义父,也没觉有何不妥。”
宋君明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端的是个容颜俊美的俏郎君,附近凡是听得此言之人,包括刘季瑶在内,看向宋君明的眼神纷纷泛起了怪异的光芒。
可李曜眸子里,却是一片清明。
因为她知道,刘弘基曾经主动结交李世民,甚至好到了“出则连骑,入同卧起”的程度,然而了武德七年,刘弘基与李神通因营建防御突厥的障堡产生了矛盾,当时李世民为了实现夺嫡计划,毫不犹豫地选择偏袒自成一派势力的李神通,结果刘弘基受到了皇帝斥责,并被罚俸降级,由十六卫大将军降为了将军,虽未倒向李建成,却也从李世民的支持者转变成了中立阵营的一分子。
有鉴于此,李曜再结合当前刘弘基有意拿义子来迎合她的态度,并没有去细究对方这一番话里的暧昧元素,只是虚扶了一下,平静地对宋君明说道:“你且起来吧,既然刘将军对此表示没有异议,那就委屈你以本官身份,暂时在我的亲卫营里担任队正之职,只是所掌人马须你自行招募。”
宋君明喜出望外,腾地站起身子,欣然点头道:“这不是难事,此番出征,当年我们银梁寨的青壮皆在义父军中,只要贵主放心得下,让某再组建一营,日夜轮番守护贵主,某可以保证,各个皆是魁梧雄壮……”
眼见义子越说越亢奋,刘弘基急忙轻咳了一声,待宋君明闭上了嘴,神色肃然地向李曜问道:“贵主,臣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颔首道:“但说无妨。”
刘弘基抬手指了指四周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士卒,疑惑地问道:“臣领兵初至,本以为贵主会在此继续等候其他人马到来,然入眼却是一派兵马集结的景象,不知这是何缘故?”
李曜肃手道:“事关军务机密,外面说话不大方便。”
李曜引刘弘基、宋君明进入大帐内,将李靖送来的战报递给他们阅览。
刘弘基仔细看罢,郑重地抱拳道:“臣愿率井钺军两万将士随贵主参与此战,还望贵主应允!”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为难地说道:“我所率领的五军人马皆已养精蓄锐久矣,而你们刚刚急行至此,显然还尚需恢复体力,况且我此番联手李药师邀击颉利,就是为了给后面的各路人马争取集结的时间,你还是先领兵在此地休整,等待我的战报和军令吧!”
刘弘基单膝跪地,急声道:“臣麾下将士们闻知贵主取得泾州大捷,无不热血沸腾,求战心切,臣愿意立下军令状,我部若有所拖累贵主,甘受军法处置!”
宋君明也跟着跪倒在地,接口道:“贵主就答应了属下义父的请求吧!”
李曜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叹了口气,对刘弘基说道:“军令状之类的,倒是不必了,你部可以与我同行,然只能作为后备人马,我给你的任务未必会是参与战斗。”
刘弘基洒笑道:“只要我们能发挥作用,如此有何不可?”
李曜点了点头,正容道:“那便请刘将军早些准备,我们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第三百三十九章 肩负天下莫心急
夕阳斜照,晚霞殷红如血。
唐军六万兵马排列成数道长长的队列,宛如一条条游龙,浩浩荡荡地沿着山脚向南逶迤而行。
眼见天色将,李曜下令道:“全军严密戒备,就地宿营!”
诸军将领皆是布阵扎营的个中高手,听得号令,纷纷选择有利地势扎下营盘,筑垒布哨,埋锅造饭,一切井井有条,根本无需李曜操半点心。
当营地里燃起熊熊篝火之时,西北方向的大地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李曜登上一座高垒,举目遥望,见到一队打着灵州军旗号的骑兵风驰电掣地朝行军大营飞驰而来。
待临近营门,旌旗下一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拉住缰绳,突然抬手朝天一举,其身后的大队骑兵纷纷勒住战马,动作整齐划一,令人为之侧目。
轮值守门的校尉提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将领抱拳答道:“怀远府统军高德逸,奉灵州大都督命令,前来联系关中道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
他说着,从腰囊里取出文牒,朝那门岗上的校尉抛了过去。
守门校尉接住符印,检验无误之后,又抛还给那高德逸,下令道:“开门。”
待两扇大门完全打开,高德逸一行人马列队而入,李曜急忙下了高垒,将高德逸单独领入帅帐,问道:“李药师将军现在何处?”
自离开青刚岭以后,李曜为了保障大军安全,在灵州东南方圆数十里内广布斥候游哨,仅仅小半日时辰,关中唐军和突厥的侦骑就爆发了多次遭遇战,双方人马的位置皆已暴露无遗,而李靖麾下的灵州军却藏匿了行踪,一时不知去向。
“大都督刚刚率军伏击了追击我军薛孤吴仁部的契丹人,此刻尚在距此六十里道地方休整。”
高德逸双手奉上一卷文牒,李曜展开仔细阅览,只见李靖在文中说,根据他所得来的情况,突厥兵力虽仍有二十万之众,但在击退薛孤吴仁之后,其军中饲草已然彻底告罄,许多战马忍饥受饿久矣,不能再继续支撑行军作战,眼下颉利可汗的主力正在堕落山下的草场进行补给,因此他建议关中军队与灵州军应于回乐城合兵一处,然后趁着突厥人尚未恢复元气,对其突然发动雷霆一击。
李曜收起文牒,略一思索,向高德逸问道:“李药师将军未说明击敌的具体时辰,可有对你单独交待甚么吗?”
高德逸颔首道:“大都督确有吩咐,他本想等待贵主抵达回乐再计议,但若是贵主问起,则于明日酉时对突厥人发起攻击。”
“我明白了。”
李曜立时了然,暗叹李靖果然擅长用奇,她只想到了如何实施夜袭,却没想到利用突厥人的夕食习俗,既然那位大唐“军神”早已有了完备的计划,她也就不必再班门弄斧。
次日一大早,李曜便率军拔营起行。
由于路途更短,李靖先一步抵达,所以当李曜赶到回乐之时,城外已是旌旗蔽天,枪林立的景象。
“护国公主驾到!”
随着城头上一声高呼,一队排列整齐的骑士迅速驰出城门,然后整齐地分列两边,随即一员老将打马而出,其身后飘扬着一面大纛,上书六个劈巢大字:“灵州大都督李。”
李曜双眸微微一凝,看向迎上前来的李靖,见他丰神如玉,朗目星眸,双眉斜飞入鬓,虽然须发花白,眼角也有了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依然风采照人。
李靖久闻护国公主大名,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李曜,只见对方身披亮银铠甲,肩系紫色战袍,隐藏在黑缨兜鍪之下的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虽然看似国色天香的二八佳丽,可阅历非凡的李靖何等眼力,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就发现这位所谓的义公主,不仅与当年那位英姿飒爽的李三娘生得一模一样,竟然还多了几分远远超乎外表年纪的内敛和深沉,散发着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度。
待两方接近,李靖扳鞍下马,以军礼参见:“臣李药师恭迎护国公主尊驾。”
“大都督免礼。”
见礼完毕,李曜眸光微微闪烁,故作疑惑地问道:“昨日我军探马回报,突厥人在堕落山下广设连营,绵延十数里,其盘踞之地如此广阔,却不知我军该如何入手,还请大都督细说端详?”
李靖人老成精,听她语气中存有几分探究的味道,不动声色地唤道:“取我舆图来!”
两名顶盔贯甲的年轻军官大步流星地走到李曜近前,刷地展开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古代华夏的地图通常采用形象画法,山川河流的大致方位一目了然,只因没有先进的定位技术设备,图中所示地点之间的距离准确性相对较差,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实地考察,不断增补完善,而这张舆图上面几乎每一寸都留下了刮改的痕迹,亦不知凝聚了绘图者多少心血和汗水。
李靖抬手指向标志着“堕落山”的山脉图案,讲解道:“我们在此山东北方,突厥营地分布在此山东面,两军相距四十余里,而此刻临近巳时,我们马上发兵过去,可在申时抵达附近,然后整顿一番,正好赶上北狄夕食,我军可先布下阵势,再以弓骑袭扰,诱敌轻出,引其陷阵,贵主与臣轮番领军出战,必使颉利等人损兵折将,昼夜不得安宁。”
李曜微微一挑眉,试着问道:“听大都督所言,难道此番不能一战而定?”
李靖摇头道:“我们两部才十万人马,兵力不足。”
李曜冷哼一声,不满道:“只可惜我部大半人马行动迟缓,若能全部随我至此,定将突厥人统统歼灭,岂会为了消耗颉利一点兵马而如此大费周章!”
李靖见她这番年轻气盛的作态,心中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只道最近一些传言把这位公主吹捧成无所不能的谪仙,明显太过头了,忙劝慰道:“扫除北患时机未至,贵主肩负天下,切莫因一时心急,伤及千金之躯,以致误了苍生呀。”
李曜撇了撇嘴,朝李靖拱了拱手:“本公主受教了。”
李靖点点头,也不敢再多说,让人收起地图,重新踩镫上马,便听从李曜发号的施令,率军向堕落山进发……
第三百四十章 神力无双
堕落山东麓,在平坦开阔的草甸上,无数骏马垂首啃食着青草,光滑的皮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各色亮彩。
此刻秋日渐渐西斜,又到了夕食的时间,一些牧人打马过来,挥舞长杆长鞭驱赶这些马儿朝连绵不绝的毡帐方向奔去,而一队队游骑见到聚落里飘起袅袅炊烟,也纷纷策马返回各自部落所在的营区。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宿营时主要依靠游骑和牧人负责巡逻警戒,很少设置固定岗哨,在部民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远方突然传来数道示警的鸣镝声,随后他们就听到了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无数人急忙钻出毡帐一探究竟,只见一群黑点飞速接近他们的营地,不多时他们便认出这些人是负责侦察营地外围的探马,而在其身后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万马奔驰,震撼大地,使得茂盛的野草一直抖个不停。
“嗖嗖嗖!”
无数弓弦响动,突厥侦骑纷纷中箭坠马,转瞬就全部被数以万计的马蹄踏成齑粉。
稍微有点战斗经验的人看到这个场景,都意识到唐军这场突袭绝非李艺此前那种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相提并论。
“唐军来了,准备迎战!”
“动作要快!”
“速速上马!”
很多突厥战士顾不上披挂,提着兵器,便争先恐后地跨上战马,凭借他们长期游牧征战所形成的意识,自觉地结成一个个锋矢战阵,朝着快速汹涌而来的唐军铁骑冲了过去。
两方人马很快撞在一起,顿时杀得血光四溅,惨烈无比。
唐军先锋依然是猛将薛万彻,就听他大吼一声“杀啊”,迎上一支来拦截的突厥人马,挥槊左劈右刺,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挡者披靡,其麾下将士默契地排成一个锥形阵,催马紧跟在薛万彻身后,只片刻工夫,就轻松地凿穿了这股突厥人仓促之间结成的骑阵。
“痛快!哈哈哈哈……”
薛万彻在一众长林军出身的勇士簇拥下,狂笑着挺起长槊,速度不减地继续朝突厥人的营地冲去。
守在营中的老弱病残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眼见唐军铁骑就要冲入营中,纷纷拿起弓箭对薛万彻等人进行攒射。
箭如飞蝗般袭来,薛万彻毫不畏惧,手中一杆丈八长槊仿佛化作了风车一般,几乎水泼不入,很快便率领所部人马杀进大营,一时间呐喊、哀嚎、惨叫声登时响彻天际……
李曜驻马于高岗之上,远眺着前方形势几乎一边倒的惨烈战斗。
伴骑在她身旁的宋君明忽然出言道:“薛将军虽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已过于深入敌营,只怕颉利反应过来,他将难以脱身啊……”
李曜摆手道:“本公主心中有数,再等一等。”
事实上,薛万彻正是遵从了李曜交待的命令,才会硬闯突厥人的营区大开杀戒,目的就是为了激怒突厥人,引其发兵追击。
李曜麾下骑兵数量有限,这时作战的人马统共不过一万左右,眼见加入反击的突厥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正朝薛万彻亲率的精骑汹涌而去,李曜眸光一动,急忙对宋君明吩咐道:“传我号令,通知薛万彻迅速撤回来!”
薛万彻虽杀得兴起,很想对颉利可汗来个一举擒王,但奈何军令如山,只得赶紧调转马头,不再与敌作任何纠缠,率领一众唐军精锐又按原路杀出了敌营。
颉利可汗急令伦特勤率三万骑追击薛万彻,片刻之后,两方人马一前一后驰至距离突厥大营数里的一处峡谷。
进入谷中以后,伦特勤忽然发现两边矮山上的树林里有人影晃动,不由失声大叫道:“不好,有埋伏!”
话音刚落,两边低矮的山坡上骤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无数石块和箭矢铺天盖地般倾泻到突厥骑兵们的身上。
伦特勤浑身贯甲,胯下坐骑亦是披挂具装铠,人马被射中数十余箭,竟然毫发无损,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身上铠甲出色的防护力而感叹,忽觉自己整个人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一块足有千斤之重的巨石突然从天而降,瞬间将他连人带马砸扁在地上,化作一滩肉泥。
李曜拍掉头顶和身上的土屑,收手抬眸,就见宋君明站在附近,手上搭着一支箭,仿佛定住了似的,正目瞪口呆地偏头看着她。
宋君明早前听说护国公主有万夫不当之勇,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只觉她应该是属于那种骑射无双,枪槊使得出神入化的女中英杰……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李曜这一双看起来纤细的胳膊,还有那嫩白修长的手指,居然会蕴藏着如此恐怖的气力。
李曜不容他继续发呆,沉声唤道:“宋校尉,你看本公主作甚?”
宋君明打了个激灵,手指不自觉地松开弓弦,随着利箭“嗖”的一声飞出,这才惊叹道:“贵主神力无双,着实令属下大开眼界!”
战场瞬息万变,李曜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的夸赞,只微眯起一双眸子,聚精会神地看向谷中乱作一团的人马。
由于主将初战即死,遭受伏击的突厥人一时群龙无首,很快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李曜看到时机已然成熟,立刻吩咐左右道:“传令天节将军冯立、骑官将军马三宝率领所部骑兵出战,截断敌军退路。”
鼓角轰鸣,划破长空。
一万骑兵从峡谷两边的山坡上忽然纵马杀出,势如雷霆万钧!
这个无名峡谷的入口很宽阔,其实算不得一个很好的歼敌伏击点,两侧丘陵平缓无崖,战马可以向上驰行,所以一些突厥人经历了片刻的彷徨之后,凭借他们自幼养成的游猎习惯,自发地朝唐军骑兵迎了上去。
两方人马交汇,登时血肉横飞。
相较之下,借助地利俯冲而下的唐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些极其悍勇的突厥骑兵几乎必死无疑,显然是在用他们的牺牲为更多的人争取逃生的机会。
李曜看到突厥人的顽强表现,也不免有些动容,心中无言感叹一声,但瞬即神色又转变得异常肃穆,扬声下令道:“传我帅令,命薛万彻率部返身作战,全力冲击敌军!”
很快,收到军令的薛万彻立即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带领万余精骑,呼啸着向谷中的突厥人冲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围三阙一
薛万彻所率一万铁骑临近战团之时,逐渐排列成一个标准的雁形阵,五千重骑居于中央,五千轻骑分散至两翼,与冯立、马三宝两部人马对谷中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重骑很快贯入敌群,左冲右突,如摧枯拉朽一般,反复扫荡,轻骑则利用他们出色的机动力,沿着山坡迂回包抄,协助重骑扩大战果。
不过,草原游牧民族的骨子里都带有一股后天练就出来的韧劲儿,越是面临危险,越容易激发他们的野性和斗志。
于是薛万彻对突厥人施加的一部分强大压力,很快就转移到了马三宝和冯立这两部人马的身上。
李曜看到唐军的伤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长起来,赶紧向身边两名亲兵下令道:“你们分头去传令马三宝、冯立对敌‘网开一面’,告诉他们切记把握好分寸,口子不可过宽,若有超过五十步,自统兵将官以下概不论功叙勋!”
待两名亲兵匆匆离去,好奇心旺盛的校尉宋君明又开口问道:“兵法云‘围师必阙’,属下不大明白贵主为何现在才放敌生路?”
李曜柳眉微挑,终于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反问道:“难道你认为此刻我军正大杀特杀的甲骑能够追上轻装逃逸的突厥骑兵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李曜之所以派兵堵住敌人退路,是因为突厥人太会逃跑了,如果她一开始就生搬硬套地运用《孙子兵法》上“围三阙一”的战法,很难取得一场令人称道的胜利。
宋君明立时恍然大悟,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颈,慌忙抱拳垂首道:“贵主思虑周全,君明受教了。”
李曜瞧见宋君明讪讪的样子,省起他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认为自己若想把对方培养成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应该多多鼓励,遂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神色,语重心长地道:“你很好问,说明你有上进之心,但请分清时间、场合,待到此战过后,你如有不明之事,尽管来问我,必为你一一解惑。”
听到这话,宋君明脸上的郁闷之气顿时一扫而空,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称是。
随即,李曜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这时她的命令刚好传达到位,原本被唐军封锁得严严实实的谷口开始出现了一条裂缝。
在马三宝和冯立二将的谨慎指挥下,这条缝隙逐渐扩大到李曜所定上限的一半,便不再变化分毫。
突厥人发现突围有望,受到求生本能的驱使,纷纷不顾一切地朝唐军包围圈的缺口蜂拥过去,仿佛一群凶性十足的草原狼,转眼之间变成了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由于这条“生路”实在太过狭窄,混乱无序的突厥人在谷口密密匝匝地挤作一团,于是战斗很快变成了唐军单方面的屠杀。
李曜见到冲出峡谷的敌军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觉得已方对敌人的打击力度还不够,向传令兵吩咐道:“传我帅令,命中郎将李安俨、独孤达各率五千手,郎将韦师实、梁建方各率三千刀盾手立即参战。”
有道是“位置决定眼界,地位决定想法”。
李曜自从进封护国公主和担任关中道行军总管以来,可谓是深刻地感受到了个人权力骤然膨胀带来的巨大压力。
若想降低这种心理压力,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培植自己的势力。
因为只有自身势力足够强大,才能保证权力的稳固,而一日之间突然失去具体效忠对象的前太子东宫、齐王府的文武属官们,则顺理成章地成了李曜重点拉拢和吸收的群体。
尽管在这个时代的封建社会体制主导下,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让求贤若渴的李曜为此受到许多英才豪杰的冷遇和婉拒,但仍有一些替宗族做政治分散投资或寻求个人功名前程的士庶子弟愿意投身于她的门下,而这四名即将领兵出战的将官正属此类。
其中李安俨出自陇西李氏顿丘房,乃是郑观音的妹夫,与已故太子李建成有着连襟之谊,再加上妻家荥阳郑氏的支持,早在李曜搬入东宫显德殿的第一天,他就主动上门委婉地表达自己希望能继续留在东宫任职的意愿,李曜对此简直求之不得,不但当场立刻答应下来,还将他提拔为左屯卫中郎将。
独孤达同样来历不凡,作为前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外侄孙,说起来还是平阳公主的表弟,此君担任齐王府库真的时候,曾经与李曜有过一段并肩作战的经历,对护国公主展现出来的本领和魄力一直深感折服,结果李曜自是轻而易举地将其纳入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韦师实是京兆韦氏东眷房子弟,其族人过去多为李建成效力,可见是一个典型的前东宫党。
尽管他的父亲右卫将军韦云起没有表明立场,但朝中稍微耳目灵通的人都知道,韦云起和郭行方被调回京师掌管皇宫宿卫,并深得圣宠,正是源自护国公主向皇帝提出的建议。
至于前秦王府裨将梁建方改换门庭投靠护国公主的行为,倒是很好的诠释了“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
当初“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绝大多数前秦王府僚属都不看好护国公主的政治前景,依旧对唯一的嫡皇子李世民寄予厚望,唯有长期郁郁不得志的梁建方立马赶到显德殿,向李曜毛遂自荐。
梁建方性格内向,平时寡言少语,是个不大讨李世民喜欢的闷葫芦,当年他与尉迟敬德、高甑生三骑直入敌阵力擒王世充侄子王琬,为李世民平定洛阳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数年过去了,尉迟敬德早已成为秦王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大将,就连同期加入秦王府的高甑生也得封游骑将军,他却依然只是一个品秩卑微的振威校尉。
李曜知道梁建方颇具将才,未来必有大用,于是二话不说,当天便以举荐能人的名义,向皇帝李渊进言,使之连升数级,直接擢任为右屯卫郎将。
然而即便如此,李曜仍觉得李安俨、独孤达、韦师实、梁建方四人的官阶偏低,对她的帮助非常有限。
所以,在这场战斗胜负已定的时候,李曜把他们派上场,其实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十拿九稳的立功机会。
“杀!杀!杀!”
一万六千步卒口中发出撼人心魄的声浪,排成整齐的战阵,从两侧的山坡由上而下,向谷中平地快速推进,势如排山倒海。
在唐军步骑的猛烈打击下,半个时辰之后,山谷间再也没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突厥人,到处都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的场景。
除了伏击战的开始阶段放了两、三轮箭矢,刘弘基的井钺军自始至终都没有真刀真枪地投入战斗,刘弘基望见狼狈逃窜的溃兵,顿感手痒难耐,遂兴冲冲地来到李曜面前,主动请缨道:“贵主让臣也杀点游勇活动一番筋骨吧!”
李曜微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指向谷口外弥漫的一大片烟尘:“这些溃敌显然都归李药师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晴天霹雳
滚滚黄尘之中,溃散的突厥骑兵三三两两地拼命逃向堕落山下的大营,李靖如同驱赶牛羊一样,率领体力充沛的灵州铁骑大驱败兵卷杀过去。
负责拱卫突利可汗营帐的奚人最先受到冲击,奚部俟斤苏支紧急组织部民抵御来敌,不消片刻工夫,就聚集起本部全数人马,行动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好战斗准备,却被一窝蜂奔来的大群残兵败卒扰乱了阵脚,灵州骑兵紧随其后,挥舞枪槊长刀,有如秋风扫叶,转眼间便将奚人的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苏支见唐军来势太过凶猛,认为自己根本抵挡不住,立马放弃营地,领着一众部民夺路而逃。
李靖师从前隋名将韩擒虎,不仅精通兵法韬略,还有着一身相当不俗的武艺,现在他虽然已是五十有五,但打起仗来,仍旧骁勇非常,薛孤吴仁和高德逸两位猛将及八百重骑紧密地护卫在他的四周,犹如一头威猛无双的铁甲巨兽一般,引领着上万灵州骑兵横行于突厥绵延不绝的营地之中。
唐军左冲右突,火烧连营,所经之处,无不残肢翻飞,伏尸累累,李靖挥师进击之处,皆是突厥诸部之间无法快速相互呼应支援的所在,换作隋末时期的农民军早就土崩瓦解,但毕竟游牧部民都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长大,意志较为顽强,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炸营的迹象,甚至为了阻止对方继续长驱直入,许多突厥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然后有如飞蛾扑火似地杀向唐军铁骑,直至全部战死。
如此一番冲杀下来,唐军先锋甲骑渐显疲乏,李靖意识到不能继续冒险下去,当即命令停止攻击,回马沿着火光冲天的营区扬长而去。
颉利可汗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派兵追击,任由灵州骑兵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李靖领军一路向东驰行了十数里,方才驻马歇息,这时关中军业已休整完毕,不等堕落山脚下的大火熄灭,李曜派勇将冯立对突厥人发起了进攻,一时间喊杀声又再次响彻了夜空……
……
……
凌晨时分,战事稍休。
面对唐军不分昼夜地轮番袭营,突厥诸部只能被动地疲于应对,再加上此前连吃败仗,军心已然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许多部落首领私底下都认为颉利可汗此次发兵攻唐,纯粹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于是联名请求颉利可汗遣使与唐朝约和,结果遭到汉臣赵德言的强烈反对:“我军损兵折将,迄今未取一胜,只因上下错估唐军实力所致,如果可汗向唐朝求和,岂不是向世人表明,尔等尽皆不如护国公主一介女流?”
诸部首领闻言顿时羞愧难当,颉利可汗向来对赵德言言听计从,环看众人一眼,正色道:“当下形势虽对我们不利,却未至于到了主动向唐人求和的地步,还请诸位群策群力,想一想我们该如何反击唐军,重新找回我们突厥儿郎的尊严。”
经过一番集思广益,颉利可汗最终决定步步为营,命令诸部人马分批行进,并派遣骨咄禄特勤和统特勤各领精骑五万,寻找反攻唐军的良机。
之后数日,唐军与急欲挽回颜面的突厥军连番激战,直至李曜和李靖两路人马会师于盐州治所五原,并在城郊联手击退骨咄禄特勤和统特勤,方才遏制住对手发动的亡命攻势。
与此同时,关中的后续部队大半已经抵达五原,使得唐军兵力一下子达到了三十万以上。
而突厥人经过一系列不间断的战斗,前后一共损失了六万人马,到得如今,颉利可汗帐下可战之兵已不满十八万。
只不过,盐州属于一马平川的地形,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相比唐军而言,突厥军在整体战力方面,依旧未落下风。
有鉴于此,李曜和李靖一番商议,决定让全军沿着五原附近的汉代古长城扎下营垒,然后借助地利阻挡住突厥人回返草原的步伐。
颉利可汗发现归路被断,心中大急,命令诸部组织敢死队下马步战,集中兵力针对唐军防线一处薄弱位置发起猛攻,战斗可谓惨烈至极。
眼见突厥人即将冲上城墙,李曜赶紧把求战心切的刘弘基及其麾下两万井钺军填了过去,双方在古老的长城上展开拉锯战,以致城墙几度易手。
虽然伤亡惨重,但唐军上下斗志昂扬。
因为到了这一步,李曜准备一举扫除北患的意图已是再明显不过,所有将士都希望建立起这个令人扬眉吐气的不世功勋。
一日鏖战,颉利始终久攻不下,只得悻悻领兵退去。
此后两天,突厥都没有再对长城上的唐军发起进攻,李曜只道是敌人见无隙可乘,一时难以下手,于是打算趁着双方对峙之时,亲赴防线抚慰众将士,可她还未登上长城,就收到了快马送来的一个利好消息:庆州都督刘世让已经说服郁射设归降唐朝。
九月十五这天,郁射设随同刘世让抵达五原,当面向护国公主谢罪,请求举部降附,并表示愿意入朝为质,李曜欣然允诺,随后便唤上骑官将军马三宝,在五原城内置筵款待郁射设和刘世让。
席间,马三宝不断向郁射设殷勤劝酒,这位柴氏家僮出身的将军,表面形容坦然,实则机敏狡黠,颇具口才,郁射设心思淳朴,与他一番推杯换盏过后,只觉彼此相见恨晚,便敞开心怀,向在座众人具言突厥汗国的虚实。
马三宝听他说起颉利可汗重用汉臣赵德言,仿照中原体制推行新政之事,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乃自取灭亡之道,想不到颉利竟是这般愚不可及之人!”
坐在首位上的李曜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事情,面上自然毫无波动,只是淡淡地说道:“颉利若自灭,我等可就少了一份堂堂正正的功勋啊。”
郁射设闻言,对李曜顿生高山仰止之感,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敬酒礼:“护国公主欲以战场决胜负,实在是志气可嘉,我敬公主一杯!”
马三宝和刘世让也高举酒杯,同声应和。
这顿酒筵一直持续到郁射设喝得烂醉才宣告结束,李曜也因饮酒有了醉意,由兰韶英搀扶着返回寝帐,很快就沉沉睡去。
“贵主,快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突然被兰韶英大声唤醒,揉了揉眼睛,瞧见到窗外天色未明,惊疑道:“发生了何事?”
兰韶英语气凝重地道:“有军情急报,说是淮安王、苑游将军钱九陇、右屯卫大将军窦琮与突厥战于回乐东郊,十万步骑全军皆没,淮安王、钱九陇、窦琮仅以身免。”
李曜如遭晴天霹雳,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切齿地问道:“此三人何在?”
兰韶英撇撇嘴道:“此刻……皆在五原城中。”
第三百四十三章 痴人说梦 一溃如泄
夜未央,大厅中灯火通明。
李曜端坐在主位上,左右下首分别坐着灵州大都督李靖和行军长史杨师道,各个面沉似水,气氛显得颇为压抑。
自率军出征以来,李曜殚精竭虑,运筹帷幄,从泾州到灵州,再从灵州到盐州,挥师转进千里,连战连捷,斩俘数万,令突厥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她已成功阻敌于长城脚下,只需集结起数倍于对手的雄兵,以泰山压顶之势,一鼓作气全歼突厥汗国主力,生俘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即可成就一个彪炳青史、堪比卫霍扫荡匈奴的辉煌功绩。
可谁知一转眼的工夫,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就给她打了一个本朝史无前例的大惨败,不仅使得唐军此前取得的胜利黯然失色,还极有可能会彻底打乱李曜苦心经营的作战计划。
而且十万唐军尽没,让人不难想象出关中与河洛地区将是怎样一副缟素遍地、哀声不绝的场景,毕竟李曜身为此番征战的统兵主帅,若朝野上下细究起来,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
李曜正兀自气闷,兰韶英快步走到她近前,禀报道:“淮安王、钱将军、窦将军已在堂外守候。”
李曜神色一肃,沉声道:“带他们进来!”
兰韶英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李神通、钱九陇、窦琮引入大厅,待这三个浑身带伤、形容凄惨的家伙站定,李曜向兰韶英递了一个眼色,兰韶英见状心领神会,悄然退到门口侍立,面朝门外,神情警惕,似乎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
李曜的表情很平静,但一双眸子却冷若冰霜般地反复扫视着眼前三人。
尽管护国公主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但被她那两道直透人心的目光扫过的人,无一不是如坠冰窟,手脚冰凉,额头脊背冷汗涔涔。
沉寂半晌,李曜的视线突然停在李神通的身上,此刻这位淮安郡王顿觉有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袭上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渊建立大唐,陇西李氏一族鸡犬升天,李神通得封郡王,几年下来,身上也养出了一定的上位者气势,言行举止自我感觉颇有威仪,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护国公主一比,立时相形见绌。
所以,他可以确信,对方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李三娘,一点都没有变。
对于这位堂侄女的脾性,李神通自觉还是很了解的。
当年李兆月以“李三公子”之名起兵响应李渊义旗,耗尽家资,许以重赏招揽来的人马里面,大多都是难以管束的流民草寇,其中有的人发现“李三公子”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甚至还动起了歪脑筋,却不料她的手段竟是相当了得,每次与隋军交锋之前,她都会将一些疑似细作和冒犯过她的人绑到阵前,当众枭首以激励士气和震慑全军,随后亲自提刀上阵督战,凡是退却或止步不前者一律斩杀,毫不留情,以至士卒畏她更甚于来敌,无不向前奋力冲杀,硬是把一群乌合之众打造成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血精兵……
李神通回忆起对方过去种种严酷行为,再联想到自己现在所犯下的大错,虽说不上生死难料,却也让他感到命运堪忧。
李曜看到李神通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强行按捺住发泄怒气的冲动,竭力保持平和的语气问道:“请叔父将你们此战的前后经过,统统都如实告诉我。”
李神通喉头发涩,话音微颤地惊问道:“我来说?”
李曜忍住心中的不耐,轻轻点头:“叔父若不想承受今上的冲天怒火,就莫要有所保留。”
她说着,忽然睨了眼垂首而立的钱九陇和窦琮二人,补充了一句:“当然,二位将军也应同样如此。”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战斗的起因和全过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当初唐军在泾州取得大捷,突厥开始退兵,朝野上下一片欢腾,皆以为这场战事就此结束,谁料护国公主又下令驻于关中平原的诸路兵马全部开赴盐州五原集结,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意。
这道劳师远行的军令,使得许多将士都感到无法理解,但军令如山,无论他们有多不情愿,也不得不启程上路。
淮安王李神通已有四年未获任何领军出征的机会,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再加上年逾半百,受不住艰苦的车马劳顿,半途身染疾病,最后行至青刚岭,自觉无法再坚持,只得就地驻军休整,以便他疗养身子。
次日,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也率领苑游军进驻青刚岭,虽然他作为戍将,身体硬朗得很,可在雨天行军时,由于道路湿滑,不慎落马摔折了一根腿骨,于是其行程也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而右屯卫大将窦琮所率的六万河洛府兵则因开拔地点距离目的地最远,成了最后一支来到青刚岭的唐军部队,结果窦琮前脚刚到,还未来得及歇口气,后脚外围游哨就把突厥兵至盐州的消息送到了青刚岭。
当时除了这三支暂驻青刚岭的人马,其他奉命出征的唐军皆已云集五原,于是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得讯之后,立刻齐聚一帐商议对策。
钱九陇认为,如果他们继续留在青刚岭,无疑会被护国公主视作违反军令之举,可若是按照原定路线行军,又很容易撞上突厥主力,所以他们应该沿着青刚岭以东的沙漠边缘地带绕行至五原。
结果此言一出口,就马上遭到了李神通的强烈反对,这位老郡王认为自己病体未愈,沿着沙漠行军,肯定会要了他的老命。
随后,窦琮摆出一张舆图,建议他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青刚岭秘密南下,至堕落山稍作休整,再折向东北进发,在灵州境内的回乐县驻兵,只要藏匿好自己人马的行踪,同时广布侦骑斥候,用心打探军情,待护国公主和颉利可汗正式展开决战,他们再神兵天将,从突厥人的背后实施猛攻,如此一来,奇功可成也。
李神通和钱九陇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当即一致表示赞同。
然而知易行难,十万大军的声势何等浩大,想不被突厥人侦知动向,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他们行进到回乐城南郊二十里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黑影,无数突厥骑兵汇成浩浩荡荡的浪潮,疯狂策马向前飞驰,唯恐落于人后。
敌人来得太快太突然,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忙不迭地组织全军做好迎战的准备,但未等他们摆好阵式,一拨又一拨的突厥铁骑已舍生忘死地扑进密集的人潮之中,横冲直撞,大杀特杀。
这十万唐军绝大多数都是步卒,战马少得可怜,在无法结阵的情况下,面对突厥武装到牙齿的重骑兵,弱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瞧见败局已定,纷纷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弃军而逃,随后军心大乱的唐军便全线崩溃,如雪崩般一溃如泄……
第三百四十四章 取舍
厅中一阵沉寂,几乎落针可闻。
尽管李曜面色依旧保持着镇定,但她拽着袖口的手指骨节却已绷得发白。
只怕连瞎子都能感觉到这位女帅已经到了随时都会发飙的状态。
无论是正襟危坐的,还是惴惴而立的,她若不开口,此间绝没有人敢出声。
突然,李曜抓起案几上一只灯盏,狠狠地扔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不指名道姓地骂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莫过于此!”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齐齐吓得打了个哆嗦,随即脸上的羞愧之色又深了几分,脑袋也不自觉地耷拉得更低了。
李靖见状忙对李曜劝慰道:“贵主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目前战局尚未分明,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应对突厥,分析颉利的下一步动作。”
李曜长身而起,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众人目光亦随她而动。
良久,李曜缓缓停下脚步,蹙眉问向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汝等与敌接战前,全军所携粮草还有多少?”
李神通咽了口唾沫,率先答道:“当时我尚余十日粮草,约莫有三千斛左右。”
钱九陇急忙低声接口道:“某也一样。”
李曜目光一转,瞧见窦琮面色有些发白,双眸微微一眯,提醒道:“表叔呢?”
窦琮抿了抿嘴唇,声音艰涩地道:“当时罪臣毕竟握有六万之众,这粮草自然不会太少,大概有……一万多斛。”
李曜冲他们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主位坐下,愠恼道:“突厥原本所缺之资,正是粮草,这下可好,汝等将他们喂了个大饱,如今看来,本帅逼迫颉利与我军决战的计划,只怕已是化为了泡影。”
吏部侍郎杨师道此次担任行军长史,主要负责掌管后勤辎重,默默计算了一番,对李曜安慰道:“贵主勿要过于忧虑,突厥以骑兵为主,马比人多,随行牛羊几逾百万,就算颉利新得两万斛米粮,也不过是多撑两、三天,想来事态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李靖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战局瞬息万变,如果我等不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只怕天亮以后,我军将很难掌握主动权啊!”
杨师道惊疑一声,问道:“杨某愚昧,还请药师指教。”
李靖解释道:“如果此战突厥人没有倾巢出动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十万将士全部合围,逃出生天者,肯定不止淮安王与窦、钱二位将军,另外依我对颉利的了解,他应该会俘虏一部分溃兵,以此来要挟我军放其回归碛北,只不过他们为了节约粮草,恐怕耐心维持不了太久。”
众人闻言,俱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李靖又扭头看向李曜,犹豫着说道:“贵主,臣有些话……可能会令贵主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怔了怔,故作无所谓地颔首道:“大都督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李靖语气郑重地道:“此前臣见战报上说,贵主在泾州之战俘获突厥俱俭特勤以下部卒一万五千余众,只怕颉利现已无心恋战,会凭此大胜迫使朝廷议和呀……”
李曜双眉一挑,截口道:“依你之言,那颉利会与本帅交换俘虏?”
“没错。”
李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果今上同意接受颉利的议和条件,贵主此番征战只能得到一个不太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却可能保全我军被俘将士的性命,而贵主想于此地立下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那就必须抢在突厥遣使入朝之前,先发制人,不计任何代价生擒颉利,之后贵主再挥师碛北,降服诸部将易如反掌,可如此一来,开战前突厥势必会屠尽俘虏以绝后顾之忧,贵主也将会由此背负一个冷血无情的千古恶名,故此臣想知道,贵主会作何选择?”
李曜听了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总是伴随着流血牺牲,杀人无算的李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她也有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以及一条不可动摇的做人底线。
拿千万条可以挽救的生命,来争抢一个迟早都会被人实现的历史功业,恐怕她的良心将会永受煎熬,再无一日安宁。
默然片刻,李曜沉沉说道:“我本为道门中人,若不保留一丝怜悯之心,将来又该如何担当今上所赐的‘慈航’二字呢?”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纷投向李曜的目光里顿时闪烁着钦佩的光芒。
杨师道慨然道:“古人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贵主知取舍,懂进退之道,真不愧为当世一代女杰。”
李靖也大为动容道:“臣听闻诸军常有人议论贵主杀伐果决,乃是铁石心肠,不想贵主竟是如此深明大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贵主的选择,的确没有令臣等失望……”
说到这儿,他忽然话锋一转,喟然道:“然而颉利退回碛北,如纵虎归山,必引后患,却不知我们何时才有此等关笼困兽之机啊!”
李靖心中的遗憾与惆怅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此刻,雄鸡司晨,红日破晓,李曜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旋即眸光从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说道:“汝等擅作主张,以致丧师辱国,坏我大计,然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故本帅打算交给汝等一个可以弥补些许过失的任务,能否戴罪立功,那就要看汝等的表现了。”
正垂头丧气的李神通三人登时精神一振,忙激动地应声道:“罪臣一定谨从贵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曜命蓝韶英取来一个卷轴,随后亲手交到李神通手里,耐心地嘱咐道:“此乃本帅与兵部职方郎**同绘制的舆图,上面涵盖了五原方圆数百里的地形,突厥人的所有驻营点,及其游哨的活动范围,本帅都一一用朱砂做了标注,原本我们打算等到关中兵马集齐,将此图连同军令一起交与正在怀远休整的燕郡王,命他率所部轻骑暗渡黄河,于敌我两军决战之刻,攻袭突厥侧翼,而今因为汝等之败,已没有传递给他的必要了,所以本帅决定改变计策,今日午时便对突厥发动全面攻势,你们三人各领三千轻骑,依照图中的标注,提前两个时辰赶赴白于山西麓的隐匿地点,待命令一到,立刻依令分头出击,都听明白了么?”
李神通三人齐齐抱拳行礼道:“罪臣明白!”
第三百四十五章 倾巢而出
卯正时分,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各领轻军悄然离开了五原。
此三人经历一场大败,皆成了光杆将军,李曜为此抽调亲信马三宝、薛万彻、冯立的兵马分别借给他们差遣。
除此以外,李曜收到回乐一役的战报后,为了避免影响军心士气,第一时间下了禁口令,所以驻守五原及盐州长城防线的唐军,甚至包括跟随李神通三人奔赴白于山的九千轻骑,几无一人知晓他们丧师败逃的事情。
严格来说,李曜身为主帅,完全可以凭临阵怯战、违背军令等罪名,将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当场斩杀以正军法。
但这三人身份显贵,一个郡王、一个国戚、一个勋臣,牵扯的利益纠葛实在太多。
况且,唐朝全军覆没的败绩也并不少见。
不说别的,被李曜晾在豳州看守战俘的羽林将军张瑾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去年的太谷之战,张瑾被颉利可汗杀得一败涂地,只身逃奔李靖,可皇帝李渊哀其年老,非但没有对他作出任何惩罚,甚至还让其继续统兵扼守关中要冲。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主要是因为突厥骑兵的强悍,早已在大唐的朝野上下深入人心。
自李渊登基建国以来,唐朝面对北方全民皆兵的突厥,一直处于守势,虽然胜率很高,但一俟失利,通常就是大败,唐朝与突厥交战不到十载,损兵折将难以计数,而回乐一战只是败得最惨罢了。
也正因如此,李曜只得无奈地压下心中的怒火,给予这三个败军之将一次挽回颜面的机会。
毕竟高处不胜寒,现在地位超然的她,也必须学会权衡利弊,多多考虑个人的政治利益得失了。
不过,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李神通三人得以最早逃脱,只因他们的坐骑都是千里神骏,跑得比谁都快,十万唐军尽没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传播开来。
所以,李曜为了赶在诸军接触溃兵之前对突厥大军发起进攻,待李神通三人一出发,便立刻升帐点卯,号令众将集齐人马准备出战,并与李靖达成了共识,各自撤走盐州和灵州交界处的驻军,给突厥留出一片防务的真空地带。
一个时辰之后,三十万唐军如同潮水一般,滚滚向西汹涌而去。
而与此同时,颉利可汗的大帐内,却是吵声一片。
一个身材雄壮、虬髯戟张的大汉,冲着站在对面的执失思力咆哮道:“我部近来死伤的勇士比过去十年还多,你这个杂种却阻我杀敌报仇,依我看,一定是因为你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所以才会一味护着他们!”
执失思力生平最恨别人骂自己“杂种”,不由气极反笑,语气轻蔑地还击道:“骨咄禄,打败你的人是护国公主和李靖,你根本没能耐、没胆量找他们报仇,所以只敢拿手无寸铁的俘虏发泄一下,哈哈哈……还真是可怜得紧!”
“小子讨打!”
骨咄禄特勤暴跳如雷,突然跨出一步,抡起钵大的拳头朝执失思力的脑门砸去,执失思力毫不畏惧,撸起袖子准备迎击。
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颉利可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巴掌拍在案上:“够了!”
骨咄禄特勤急忙收手,愤愤地退回原位,颉利可汗凝视着他,厉声道:“骨咄禄特勤,本汗知道伦特勤是你最亲密的兄弟,对于他的死,本汗也感到非常难过,但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不要像头蠢熊一样,脑子里只知道打打杀杀!”
骨咄禄特勤被教训得不敢抬头,拜伏在地道:“骨咄禄知错了,请可汗恕罪!”
“你知错就好,快起来吧。”
待骨咄禄特勤站起身,颉利可汗向坐在下首的突利可汗问道:“什钵,此次击败唐军,不知你那里收容了多少俘虏?”
突利可汗微笑着伸出五根指头,得意地答道:“五万。”
此言一出,帐中不少人立马欢呼雀跃起来,而颉利可汗的面色却刷地沉了下去。
由于交战地点距离突厥中军驻地比较远,而唐军又败得太快,颉利可汗派去参战的骨咄禄特勤和执失思力两部人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热身,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因此,颉利可汗并不知晓唐军的规模,怎知这俘虏的数量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而令他生气的是,突利可汗探查到敌情,居然独自率军出击,不声不响地取得一场大胜,然后还独自包揽了所有的战果,要说他这个侄儿没有窥视汗国大可汗之位的野心,只怕连草原上的小屁孩都不信。
想到这里,颉利可汗眼神一动,肃声道:“我军赢得一场大胜,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我们消灭的不过是唐军一支战力孱弱的偏师,形势对我军依然不利,是以本汗决定派人与唐朝议和,而这五万唐军战俘正是我们用来谈判的筹马。”
突利可汗笑容一僵,警惕地问道:“三叔的意思是……让我把俘虏还给唐军?”
事实上,回乐一战是由是由契丹俟斤大贺摩会发起的,突利可汗与骨咄禄特勤、执失思力所发挥的作用相差无几。
但在突利可汗的眼里,大贺摩会不过是他的一个奴隶,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对方的功劳和战利品统统据为了己有。
而且,突利可汗还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早在两年前,他曾听从妻子淮南公主的建议,向结拜兄弟李世民要了一批粮种,到得如今,他已在自己的领地内成功种出了粮食,只是懂得农耕的奴隶数量实在太少,一年的庄稼收成还不够填饱一百帐部民的肚子,如果他能把这些汉人俘虏带回自己的领地,开垦出成倍的农田,那么他的实力必会猛增。
颉利可汗的脸上全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道:“没错,如果你没有夸大其词的话,这五万俘虏统统都要交出来,本汗不但要用他们来换得一条返回草原的通道,还要换回那些身陷敌营的儿郎。”
突利可汗刚想说一句“会不会太多了”,坐于他身侧的阿史德部俟斤那真忽然激动地说道:“可汗英明!如果唐朝皇帝同意换俘,让我部儿郎回归草原,那真愿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我阿史德部的兵马,随时随地听从可汗的召唤和调遣,绝无半句怨言!”
颉利可汗对阿史德那真含笑道:“俟斤放心,本汗已经考虑好了,用两万战俘的性命来逼迫唐军放行,剩下的用来交换俘虏,我们吃点亏,以二换一,想来那老皇帝和护国公主定会接受的。”
突利可汗还想再说,颉利可汗已然再次开口道:“既然诸位没有意见,却不知何人愿为使节?”
执失思力出列道:“思力愿往!”
颉利可汗颔首道:“很好,那就劳烦执失俟斤即刻前往五原,向护国公主传达本汗议和之意。”
“思力定不辱使命!”
执失思力应声而退,突利可汗终于说上了话:“三叔,能否让侄儿留一些……”
话犹未毕,一名附离突然心急火燎地跑进大帐,扯开大嗓门,高声道:“禀报可汗,唐军倾巢而出,正朝着我们大营杀来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阵前谈判
草木稀疏的荒凉山谷里,密密匝匝排列着牵马等待的唐军骑兵,各个满身尘土,肃然而立,宛如一尊尊具有鲜活生命的兵马俑。
白于山位于盐州东南,其最西端距离五原城不过三十余里,快马加鞭之下,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及其所率的三部轻骑,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山中的军令指定地点。
不知不觉,巳时已过大半,眼看日头渐高,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名背插靠旗的骑士直奔而来,“兵马俑”有如波分浪裂一般,迅速向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玄戈将军、左屯卫中郎将何在?”
“右屯卫大将军、左卫中郎将何在?”
“苑游将军、左府中郎将何在?”
三名骑士跳下马,便各自高声喊出了两个军职名号,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以及另外三人纷纷循声来到呼唤者的面前,并依次从对方手中接过各自的军令。
由于是临时借兵,李神通三人并不熟悉各自的队伍,所以他们身边都有一名熟悉队伍的将官充当协助指挥作战的副手。
看罢军令,李神通从怀中取出护国公主交给他的舆图,然后小心翼翼地搭在马鞍一侧,窦琮、钱九陇等五人立时围了上来。
原来护国公主引颉利可汗前往她所预设的主战场,方才向此间三支人马送来了任务。
依照舆图上的标注,李神通与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的任务地点最近,主要负责袭扰突厥军阵的右翼,而窦琮和左卫中郎将牛游的行程相对最远,需得小心翼翼绕开战场,在突厥大军后方营救唐军战俘,至于钱九陇与左府中郎将薛万备,则负责牵制回援俘虏营的突厥人,可谓是分工明确。
等众人对任务内容表示再无疑问,李神通收起舆图,见窦琮神色有些不对劲,忙不迭地对他和钱九陇抱拳道:“我等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孤只希望此战过后,还能再见到二位。”
窦琮、钱九陇话不多说,恭谨地还礼道了声“淮安王保重”,便与李神通振臂一呼,各自率军奔赴目的地而去……
……
……
盐州以西二十里处,龙游原。
两军正面相迎,在平坦宽阔的土塬上紧锣密鼓地摆布阵势。
彼此对望,视野所及之处,旌旗如云,人海如潮,无边无涯,场面极为雄壮。
列阵方定,鼓角渐息,唐军一方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直教人震耳欲聋。
只见一具装甲骑手携小旗驰出中军大阵,临近突厥阵前一箭之地,战马忽然人立而起,希聿聿一声长嘶,碗口大的前蹄高高腾空,再重重踏在地上,溅起一大股轻尘,马上骑士昂首挺胸,稳如泰山,喝彩声登时响彻云霄。
突厥人崇尚武勇,一众突厥大酋们正情不自禁地发出类似“人如虎、马如龙”的赞叹,然而那骑士却突然一挥小旗,遥指突厥阵中一面巨大的金狼头白牦大纛,发出了清亮而高亢,甚至还带点少女稚气的声音:“颉利可汗,可敢到阵前与我一见!”
颉利可汗呆愣了一下,再定睛仔细望去,看清李曜那外罩重甲都难以掩藏的纤细身段,不禁愕然道:“这……就是当年槊杀诘鲁的护国公主?”
伴骑在颉利可汗身旁的执失思力,应声道:“是的,可汗莫被这护国公主的外形骗了,思力听闻她不仅天生神力,射术亦堪称天下无双,曾经在两箭之地以外伤人性命,若无唐军此番行动,思力本该奉命议和,还请可汗留在阵中,让思力与之会面。”
颉利可汗浓眉一挑,正色道:“如果她是真的护国公主,你教本汗临阵怯场,岂不是天威尽丧,颜面扫地!”
执失思力略一思索,又道:“可汗就装作不通语言,由思力来充当译官,我们一起去见她,如此总可以了吧?”说罢,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颉利可汗颔首道:“好吧,既然你如此为本汗安危着想,那我们就共同去会一会这位护国公主。”
李曜扶鞍伫马,见对面半晌没有动静,正思量自己是该出言激将颉利可汗,还是摆个耀武扬威的姿势鼓舞已方士气,突厥阵中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呼声,颉利可汗在一名身着华丽铠甲的年轻酋长的陪伴下,策马飞驰而出。
李曜犹自打量着止步于五十步开外的两人,执失思力已用标准的河洛官话,字正腔圆地问道:“敢问女将可是唐护国明昭公主?”
“正是!”
李曜点了点头,笑道:“我又没带弓箭,可汗未免太小心了吧。”
此言顿时引发一片哄笑。
颉利可汗与执失思力见对方不似作伪,于是又靠近了一些。
颉利可汗看到李曜带着兜鍪面甲,唯露出一双星辰般漂亮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动,用突厥语对执失思力说道:“你快告诉她,本汗要看到她的脸才会真正相信她是护国公主,否则没甚么好谈。”
李曜耳力了得,把对面的窃窃私语听得真切,冷哼道:“不用劳烦这位头领饶舌,我统统都听得懂。”
说着,她抬手将呲着獠牙的猛虎面甲摘下。
只一眼,颉利可汗的目光就挪不开了。
作为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大可汗,他身边从来不缺细皮嫩肉的佳丽,比如可敦义成公主就是一个风韵姿容皆不同凡响的绝色美妇……只不过中原女子通常都是娇弱不堪的,像护国公主这种分明长得国色天香,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不输于任何草原儿郎的勃勃英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而执失思力虽然也看得怦然心动,但省起护国公主的可怕本领,瞬即就恢复了冷静,眼见护国公主的柳眉渐渐竖起,赶紧朝颉利可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颉利可汗惊觉失态,连忙收起刚才的猪哥相,旋即摆出一副可汗该有的威严架势,正容道:“两国交战,本汗就不和公主拐弯抹角了,只要你军让开一条道,放我们返回草原,本汗可以立刻交还两万俘虏……”
李曜呵呵一笑:“两万?可汗当我耳目闭塞了么?”
颉利可汗心中一紧,面上却全无表情:“你想怎样?”
因为时间太短,李曜其实也不清楚俘虏的具体数目,心思转了一圈,才道:“你若愿意释放全部战俘,我就答应放你们走。”
颉利可汗道:“难不成公主已经忘了你们还关押着我军一万多名勇士吗?”
李曜撇嘴道:“原来可汗还想换俘呀,但这也太麻烦了。”
颉利可汗心头泛起一阵冷意,说道:“你们中原人常说‘人命关天’,却不知公主这句‘麻烦’所为何来?”
李曜举鞭朝身后指了指,傲然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主动权在我军手上,而你们现在危如累卵,当然,可汗若是同意我的提议,我是绝不会食言的。”
执失思力忍不住插口道:“公主不考虑贵国俘虏的命运么?”
李曜又呵呵地笑了:“比起实现本朝荡平碛北的宏伟目标,那点牺牲又算得了甚么?”
执失思力看到李曜笑得灿烂的样子,只觉如坠冰窟,浑身上下无比冰凉,很想痛斥对方冷血无情、心如毒蝎,但一想到突厥近年来的恶劣行径,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颉利可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谁敢这般盛气凌人地跟他讲话,让他对护国公主的好感只维持了小半刻时间就烟消云散了,不由恼羞成怒:“可是你开出的条件,本汗根本没法答应!”
李曜淡淡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可汗不肯接受,那我们就在此地一决胜负,如何?”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道:“如你所愿!”
谈判破裂,颉利可汗一回到阵中,立刻唤来一名心腹卫士,表情狰狞地道:“你速去传令突利可汗,叫他立刻把所有俘虏都处决了,不准留下一个累赘!”
第三百四十七章 龙游原之役
鼓噪震地,烟尘冲霄,武德九年九月十二日这一天,一场恢弘浩大的战斗打响了。
近十万突厥铁骑如同海潮涌浪般扑向宽逾数里的唐军战阵。
骨咄禄特勤领衔的五千附离各个人马披甲,仿佛快速移动的铁浮屠,紧密地排列在整个骑阵的最前方,伴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看着气势极为骇人。
而身处另一方的唐军则整齐排开,严阵以待。
站于首列者,皆是手持大盾、浑身覆盖铁甲的魁梧大汉,他们暴露在铁面之外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惧意,这些敢于直面来敌的唐军士兵,无一不是久经沙场之辈。
号令齐鸣,重步兵身后的弓手们纷纷举弓后仰,以无比娴熟的箭术抛射铁浮屠后方那些未着具装的普通骑兵。
弓弦响动,箭矢呼啸,突厥骑阵中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不断有人跌落马下。
只是片刻工夫,唐军弓兵已经完成了数轮射击,随着一声号令,弓兵们拾起地上的长兵器,摇身一变成了枪兵手,与手持大盾的排头兵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带刺铁墙。
与昔日匈奴、柔然等草原霸主侧重对敌实施中远距骑射的骚扰战法相比,突厥人更加大胆彪悍,为了最大限度地提升骑射的命中率和杀伤力,通常只有抵近至二十步以内才进行射击。
但附离统领骨咄禄特勤明显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发现护国公主为了方便观察战况,并没有拉下兜鍪面甲,当即松开缰绳,以腿控马,取出牛角强弓和破甲箭,连发三矢,羽箭穿越枪林间隙,直冲目标那一张漂亮脸蛋飞去。
“铿!”
电光火石之间,宝刀倏然出鞘,寒光闪动,铮铮作响,三支利箭俱被李曜看也不看地劈开,旋即收刀入鞘,就连余光都没有往突施冷箭之人的方向瞥上一眼。
骨咄禄特勤先是略微一惊,但又见护国公主竟如此无视自己,只觉他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待其他突厥骑兵对唐军完成了骑射攻击,便一磕马腹,腾空跃过盾墙,径自杀向了唐军帅旗。
紧接着,其他突厥重骑也冲锋而至,唐军将士的反应动作似乎完全出自本能,重甲步卒奋力抵住盾牌,枪兵手拼命向前戳刺,一时间枪槊交接,铁蹄践踏,直杀得火星四溅,血肉横飞。
面对突厥人一浪接一浪几无休止的持续冲击,唐军战阵原本整齐的阵列,就像水面上起伏的波涛,不断扭曲变形。
李曜两道目光沿着双方兵马交锋之处徐徐扫过,忽然停在骨咄禄特勤的身上,就见对方狂舞铁槊,如同铁铧犁地,在刀枪丛林之中,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坦荡血路。
李曜见此情形,不由想起作战表现同样勇猛的俱俭特勤,抬手一指,问向左右:“谁识得他?”
刘季瑶立即回应道:“依此酋的甲胄饰物来看,应是颉利可汗族弟骨咄禄特勤。”
兰韶英也接口道:“韶英听说骨咄禄极其残暴嗜血,凡是被他攻掠之地,常杀戮一空,妇孺无遗,就算是突厥人,亦将其视作一个异类,而此前被贵主以巨石击杀的伦特勤,正好是他的亲兄弟。”
李曜眸里闪过一丝寒芒,点头道:“如此说来,那此人便留不得了。”
“让开!”
兰韶英和刘季瑶还未醒过味儿来,李曜已然喝退挡在自己身前的一排侍卫,随后狠狠一夹马腹,青海骢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方冲去。
骨咄禄特勤左劈右扫之际,下意识地朝前方一看,乍见唐军女帅竟敢主动上来迎击,不惊反喜,面带狞笑地将手中铁槊舞得好似风车一般,又是一通大杀特杀,将两骑之间扫荡一空。
李曜催马驰突,迅速与骨咄禄特勤杀在一起。
槊锋相撞,猛然发出一记金铁交鸣之音,骨咄禄特勤浑身一震,只觉有一股大得离谱的劲力直透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由夹住马腹,勾紧铜镫,他整个人这才没有弹出马鞍。
李曜也觉惊奇,这世间居然有人能接住她的一击,可见骨咄禄特勤的力量远在秦琼、尉迟敬德之上,但彼此间的血海深仇,已断然不许她让此暴徒存活于世。
战马交错而过,当两方回转之后,骨咄禄特勤血贯瞳仁,“啊”的狂叫一声,又挺起丈八长槊,拍马冲向了李曜。
他身为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勇士,为了给自家兄弟洗刷耻辱,即使明知难敌对手,也必须死战到底,岂能畏敌而逃?
转眼间,两马再次相交。
“嘭!”
骨咄禄特勤一槊刺空,而李曜的槊锋则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兜鍪上,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李曜提缰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骨咄禄特勤仍坐在马背上,长槊也仍在其手中,但那面甲边沿却已鲜血狂流,随即这员突厥猛将的身子晃了晃,便栽下马去,再也没了动静。
很快,一颗赤面髯须的头颅被高高挂在唐军帅旗旁边,唐军主帅阵斩威震草原的骨咄禄特勤,并将其枭首示众,艰苦奋战中的唐军因之士气大振,尤以那身处最前线的百战老卒最为亢奋,竟不约而同地齐齐大吼一声,义无反顾地持盾向前疾冲数步,顿时把那些迎面冲来的突厥轻骑撞得人仰马翻。
颉利可汗看得目眦欲裂,恶狠狠地下令道:“通知斛特勤、统特勤出击。”
数以万计的突厥铁骑迅速汇成两股巨大的洪流,朝唐军的两翼发起了冲锋。
李曜见颉利可汗出牌,马上发出一道针锋相对的命令:“传令左军薛万彻、右军冯立各领五千铁甲精骑迎击当面来敌。”
蹄声轰鸣,鼙鼓大作,两支养精蓄锐已久的唐军甲骑扬鞭催马,从步兵大阵的左右两侧汹涌奔出。
此时唐军还没有普及陌刀,为了制衡突厥骑兵凶猛无比的冲锋,通常会采用三叠阵,即是一种集成了魏晋的车阵、两汉的步阵、北朝的骑阵特点的战法,车步骑之间可以相互卫护,因此很难被骑兵正面击破,但穿越而来的李曜显然对古代战阵没有太深入的研究,她的应对办法很直接很粗暴,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骑兵去硬撼敌骑。
尽管骑术方面,中原骑兵不如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但中原文明的精良装备,却可以抹平两者之间的战力差距。
疾驰之下,转眼间两方人马狭路相逢,仅一轮冲锋,就卷入了惨烈的肉搏战之中。
作为当下唐军与突厥的主战场,“龙游原”两侧各有一条弯曲形似游龙的沟壑,使得正面交战中的两军骑兵很难迂回攻击对方的肋部,但龙游原的一端与白于山之间还连着一块狭窄的台塬,于是就在两方骑兵战得旗鼓相当之时,期盼着立功赎罪的李神通率领三千轻骑突然从这块台塬上一冲而下,如同一把利刃,无比凶狠地切进了突厥右翼的骑阵,一举打破了战场上的平衡。
小半个时辰过后,遭受夹击的突厥骑兵终于支撑不住,被唐军杀得四散而逃。
眼见已方一翼被唐军轻易折断,颉利可汗气得暴跳如雷,可他刚打算派预备队去挽回不利的局面,突利可汗却派飞骑给他送来了一个军报:“报告可汗,我军大营遭到唐军袭击,俘虏趁机暴动,以致守营的契丹部和奚部被当场击溃,突利可汗率众前去剿灭,但受阻于一支极为凶悍的骑兵,死伤非常惨重,希望可汗立刻派兵增援!”
颉利可汗听罢这个消息,急火攻心,一口老血陡地喷了出来,左右近臣大惊失色,纷纷围上去扶住颉利可汗摇摇欲坠的身子。
颉利可汗面如死灰地看向执失思力,艰难地道:“本汗……由你来……”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伏尸千里
“可汗!可汗!可汗……”
颉利可汗不省人事,围在他身周的几名近臣一阵呼唤无果之后,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执失思力,显然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执失思力具备指挥大战的能力,尽管颉利可汗未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却已再明显不过。
执失思力沉吟片刻,忽然目光一动,招手唤过颉利可汗的一名心腹卫士,附耳对他低语一番,这卫士听罢点了点头,马上就带着一群附离排成一圈人墙,将颉利可汗和执失思力一并围得严严实实。
颉利可汗帐下诸多臣僚正不明所以,就听得执失思力在人墙中肃声说道:“可汗只是太累了,歇息一阵便好,值此汗国危难存亡之际,但请诸位莫要走漏风声,若有扰乱军心者,别怪我手下无情!”
随后,执失思力以颉利可汗的名义发布了第一道命令:“通知突利可汗莫管营地,即刻向中军靠拢。”
汉臣赵德言听了眉头一挑,疑惑不解地道:“执……可汗,眼下胜负未分,这般弃营之举,岂非资敌?”
执失思力一直很排斥赵德言,认为这位前隋郡丞利令智昏,喜好弄权,做事不切实际,只会夸夸其谈,所以他懒得解释,继而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传令苏农林哥率部助战统特勤,务必凿穿唐军右翼!”
赵德言自投突厥以来,深得颉利可汗重用,如今担任“热汗”一职,负责厘整班次与察举非违,此刻他见对方竟然不理睬自己,顿时面色一沉,抬脚就要挤进人墙与之当面辩驳,却忽然被粟特胡臣康鞘利挡住了脚步,不由冷声问道:“康公拦我作甚?”
康鞘利微微倾身,用汉语对赵德言低低地说道:“执失俟斤暂代可汗行事,康某都未曾表态,岂能轮得到卿来干涉?”
康鞘利乃突厥汗国胡臣魁首,历仕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连阶累任至“安禅具泥”,掌管突厥民政与军需补给事宜,位同中原王朝宰辅,无论是资历还是职权,都比赵德言高上一筹,赵德言为之气结,只得悻悻退至一边。
随着执失思力的一道道命令传向突厥诸部人马,唐军很快感受到了敌方战术改变带来的巨大压力。
一名背插靠旗的骑兵打马奔到中军帅旗前,禀告道:“报大总管,左军甲骑追歼溃兵遭受猛烈反击,倾全力也难进跬步,请求大总管调兵助战!”
李曜略一思索,下令道:“传令左骁卫将军马三宝领骑官军五千轻骑速去增援薛万彻部。”
“遵命!”
前一个骑士刚刚掉转马头,又有一骑飞驰而至:“报!突厥骤然增兵左翼,天节军甲骑寡不敌众,已渐不能支!”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她没料到颉利可汗能这么快就稳住了阵脚,只道是自己低估了对方的能耐,但随即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回应道:“命天节将军冯立迅速率部退回右军阵后整顿人马。”
她想了想,又唤来一个亲兵,吩咐道:“传令,井钺将军刘弘基率部于右翼迟滞敌军,切记保持紧密阵势,放敌缓慢通行。”
“遵命!”
待传令兵们离去,李曜望见突厥骑兵对唐军前阵发起的攻势渐渐陷入停滞,并拔马回转准备再次冲锋之际,当即举鞭指向前方,扬声道:“传我帅令,马上擂鼓,前军、中军一律闻鼓而进,凡有退后者,无论将卒,皆斩无赦!”
随着这位女帅一声杀气腾腾的号令,百面战鼓猛烈擂响,二十万唐军将士踏着鼓声的节奏,奋力向前冲杀,陷于缠斗中的突厥骑兵狂吼着拼命挣扎,但无奈势单力薄,很快便落下战马,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吞没。
“报!唐军大举反击,白、拔野古、同罗、仆骨等四部攻势受挫,伤亡渐重。”
“传令诸部与敌军拉开距离,迅速返回本阵,切记不可恋战。”
“报!热寒特勒身陷敌军重围,因救援不及,不幸战殁!”
“传令,及失特勤接管热寒特勒部众,尽快与其他诸部人马会合。”
“报!斛特勤已经收拢完残部,出战的一万薛斛部战士,只余三千五百多人。”
“传令,斛特勤率部加入突利可汗的后军休整待命。”
“报!唐军左翼又添数千新援,莫诃友吐屯臂、腿中箭,已无力再战。”
“命苏尼失特勤率部牵制唐军左翼骑兵,命执失部向中军靠拢。”
紧急军报流水般地传到突厥近臣们的耳朵里,令他们神经几乎紧绷到了极点,诸如赵德言、康鞘利、曹般等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乱转,唯有人墙内的执失思力是个例外,无论压力有多大,即使听到自己亲兄弟负伤的消息,他也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根据战况的变化,不断采取相应策略与唐军周旋抗衡。
俗话说,打顺风仗易,打逆风仗难,虽然唐军始终占据着上风,但亲眼见到突厥井井有条的应对措施,不止是李曜、冯立、薛万彻、马三宝、刘弘基等唐军将帅,就连小小年纪的将门之女刘季瑶都瞧出了异样,忍不住对李曜说道:“季瑶觉得眼下突厥这番布置和行动,绝非那有勇无谋的颉利所为,定有精通兵法韬略的能人为其出谋划策,只怕我军最后的战果难以达到预期。”
李曜听了只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当然不信颉利能有此等本领,但彼之进退皆操于吾手,即便你口中那位能人堪比韩信再世,也不会有任何扭转大局的机会了。”
刘季瑶很老人气地叹息了一声,劝诫道:“此战关乎本朝国运,贵主可千万别轻敌呀!”
一旁的兰韶英终于看不下去了,突然用鞭杆末梢敲了刘季瑶的兜鍪,竖眉嗔道:“贵主用兵如神,算无遗策,迄今未尝一败,何须汝等小女儿家来指点!若再扰贵主心神,休怪我收拾你!”
刘季瑶被她一通教训下来,顿时偃旗息鼓,把嘴巴闭得严丝合缝,一时间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统特勤所率的胡部铁骑已经沿着龙游原的一侧深沟冲过了唐军最右端的阵列,只要稍微知晓一点兵事的人都看得出来,唐军主帅这是打算“围三阙一”,有意迫使突厥全军从此处险地经过,但战场上的劣势已转为败势久矣,突厥诸部为保存自身实力,都希望自己能先行一步逃离这个形如炼狱般的血腥之地。
当然了,抱有这种念头的人,自然也包括了代替颉利可汗指挥战斗的执失思力,当莫诃友带领执失部来到可汗大纛附近,执失思力二话不说,立刻解散人墙,亲自率部护着颉利可汗、康鞘利、赵德言等人,几乎是跟在突围的第一梯队身后冲出了战场,其逃意之果决,逃跑之迅速,直教后来者甘拜下风。
中原王朝面对草原游牧部落,如果没有给予对手重创,胜利将变得毫无意义。
眼见突厥的指挥体系已自行瓦解,李曜忽然“呛啷”一声拔出宝刀,指着溃如山崩般的逃亡大军,冷冷地道:“传令诸军主将,各自所部兵马斩俘未及一万,将不计功,兵不叙勋!”
此令一出,龙游原上的唐军全部行动了起来,群情鼎沸地冲向突厥溃兵,顿时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哀嚎声响彻天空。
李曜则一马当先,率领中军精骑急追颉利可汗的大纛,然而常有重拾胆气的悍卒聚阵阻挡,待将他们杀得鱼溃鸟散之后,与那追赶的目标却已渐行渐远。
时至黄昏,执失思力等人逃至一处看似无人扼守的地带下马歇息,期间颉利可汗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全军已然大败,不由分说,就要拔刀斩杀执失思力,康鞘利、曹般等人见状纷纷上前劝阻,谁知唐将李靖早已率军埋伏此地,黑压压的唐军突然从四面八方围扑来,颉利可汗率众血战至深夜,方才突出重围,望北而走。
此后,李曜与李靖合兵一处,轻装简备,又继续奔袭了数个昼夜,从盐州长城一路追至阴山北麓,杀得突厥诸部伏尸千里,狼狈遁入漠北,方才罢手。
李曜伫马阴山,遥望茫茫草原,只觉心中荡气回肠,一腔热血久久难以平静:“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突厥汗国灰飞烟灭,而这里的一切,最终都将归于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