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将军住手!
临近正午,玄武门的厮杀声终于消失了。
但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这一天,流的血还远远不够。
常何杵刀立于城楼,望着城墙上下密密麻麻的尸体,想起刚才的战斗过程,仍心有余悸。
常何作为玄武门的城门郎,与监门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共同值守玄武门,并且都是秘密加入了秦王党的人,而现在居然就只剩他一个了。
本来他们得知太子和齐王被杀之后,以为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会对太子和齐王那么忠诚,主公已死却依然会这般拼命作战。
他记得很清楚,那东宫副护军薛万彻曾与其兄以燕云百骑击溃过窦建德二十万大军,堪称闻名天下的猛将。
可最搞笑的是,敬君弘和吕世衡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够大,竟然不听他的劝阻,主动出城迎击,结果这两个傻子加一块儿,都没有让薛万彻使出第三刀……
所以说,还是他聪明,从一开始就注意保护自己,送死的事情,都不会去做。
毕竟荣华富贵,有命挣也得有命享才成……
常何正唏嘘着,突然听到城楼下有个语气略显嚣张的少女声音叫道:“开门,我要出去!”
常何微微一怔,忙不迭地走下城墙,仔细打量这个骑在一匹骏马上的女子,只见她一张俏脸白皙如玉,眉如远山,眸似点漆,粉唇娇艳欲滴,身段袅袅娜娜,令人赏心悦目,再看她的打扮,身上的穿戴是一套三品以上的内命妇宫装,至少也是一个婕妤……
李曜不容常何色眯眯地继续打量下去,乜了他一眼,从公服铠甲样式判断出对方的官阶,便直呼其名地问道:“你可是城门郎常何?”
常何心生警惕,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李曜一字字地道:“我是李明真。”
常何失声道:“明昭公主!”
李曜傲然道:“没错,正是本尊,你快些开门放行吧。”
常何听说了秦王和明昭公主之间发生的事情,自诩聪明人的他,当即拔刀大喊道:“来人,将她拿下!”
“看来你的确是常何。”
李曜双眸泛起冷冷的杀意,猛地一夹马腹,径直朝常何冲了上去。
常何瞿然一惊,右手立刻伸向腰间的佩刀。
但在他握紧刀柄,准备拔刀的那一刹那,李曜突然从马背上纵身掠起。
“呛啷”一声,长刀出鞘。
但下一刻,刀就掉到了地上。
因为李曜一记手刀劈中了常何的咽喉,将他的喉骨和颈骨击得粉碎。
常何大张着嘴巴,仰面倒下,身体犹自抽搐不止。
士卒们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尸体,表情竟然都很平静,李曜好奇地问道:“我杀了他,你们不想报仇么?”
一个衣甲残破的宿卫营军士鄙夷地瞧了一眼常何的尸体,向李曜抱拳道:“常何嗜财如命,经常盘剥部卒,贵主为我们除去一害,我们非但没有理由为他报仇,还应该诚心感谢贵主才是。”
说罢,他从常何的尸体上搜出钥匙,叫上两名士卒,三人合力为李曜打开了城门……
……
……
战马嘶鸣,刀兵铮响。
秦王府的骑兵们向翊卫郎将冯立所率领的长林军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然而他们遭遇到对方异常顽强的阻击,始终无法取得突破。
除了秦王妃长孙氏被李世民派去宫中安抚皇帝众妃嫔,李世民的全部子女和其他妾室皆还留在宏义宫,如果被群情汹汹的东宫和齐王府卫士杀进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大惊之下的李世民只得带兵衔尾追击,却不想大半东宫卫士突然折返而回,两方当头撞上,立马开打。
东宫的人数明显占优,而且个体战力也并不比秦王府的勇士弱多少,结果交手之后,李世民的人马就一直处于下风。
唯有张公瑾趁着敌军无暇注意之际,一人一骑绕过交战地带,到芳林门通知高士廉、屈突通、段志玄三人率领的武装囚徒去支援宏义宫。
但李世民心里很清楚,面对薛万彻和谢叔方所部人马,高士廉手里那点战力只能算杯水车薪,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必然会为自己登上帝位,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他看来,这个奇迹,毫无疑问就是李渊的手敕……
……
……
宏义宫外,喊杀震天,尸横遍地。
高士廉、屈突通、段志玄带领的囚徒队伍,没坚持多久便被薛万彻、谢叔方所率人马杀溃,随后高士廉等人在张公瑾的引领下,率领残部急急退入宏义宫中,东宫和齐王府卫士们紧追而至,留守秦王府的宦官纷纷拿上兵械,与之拼死一搏,在付出了将近半数的伤亡之后,才总算保住宫门不失。
然而,宏义宫的墙高不及帝宫的一半,只有一丈六尺,薛万彻、谢叔方都是攻打城池的老手,见此情形,马上命令士卒就地砍伐附近的树木,然后密集捆成排筏的模样,直接往宫墙上重重地一搁,就再次带兵发起了进攻。
于是,当李曜抄小路抵达宏义宫墙下的时候,如狼似虎的长林军和齐王府卫士已经杀进了秦王府。
“杀!给我杀!”
“为太子报仇,鸡犬不留,全都杀光!”
薛万彻大呼疾进,将手中两把百炼钢刀舞得车轮似的,许多逃跑不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在他的刀下。
趁着到处一片混乱,李曜提着一个小包袱,悄然潜入宏义宫深处,避开交战双方的人,一路来到挤满了秦王家眷的翠华殿,然后足尖点地,飞身跃上殿顶。
再然后……她就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条鸡腿,大快朵颐,作壁上观。
过了一阵子,铿锵声、惨叫声、怒喝声终于传到了翠华殿附近,紧接着殿门突然打开,两个全副披挂的女子手持兵刃冲了出去,李曜认出她俩是秦王的孺人韦和将门出身的媵侍燕氏,再朝交战处抬眸看去,见到高士廉被几人簇拥着逃向翠华殿,而在他的身前,血人似的段志玄与薛万彻一进一退,相互劈砍,战得火花四溅,倒是未见张公瑾和屈突通的身影。
眼见段志玄也已倒下,薛万彻、谢叔方就要杀上翠华殿的台阶,李曜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赶紧抽出绢帕,擦去手上的油渍,随后从殿顶一跃而下,突然站在薛万彻的面前,肃声喝道:“将军住手!”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下
有如锯齿般的滴血刀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停在了秦王孺人韦的头顶上,纹丝不动。
烈日炎炎,韦却打起了冷战,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便从她的檀口之中响了起来:“啊~~~”
随后,这位满身戎装的巾帼美人两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燕氏扶住不省人事的韦,含泪对薛万彻哀求道:“薛四郎,看在你我祖辈都是世交的份上,不要再伤人了!”
薛万彻根本连看都不看燕氏一眼,只瞪着一只纤细小巧却能死死钳住他手中战刀的手,怒声质问这只手的主人:“贵主为何拦我?”
他虽然没有去看对方的脸,但却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那位一槊挑杀突厥大酋的明昭公主,再也没有人能以这种方式接住他的刀刃。
李曜的声音很平静:“将军已杀了够多的人,亦足以报答我大哥,若再杀下去,就会有损将军的德行了。”
说着,她的另一只手忽然一抖袖口,原本空着的手心里便出现了一个精致的卷轴:“诸位,准备听旨吧。”
玉手一收,长刀落地。
薛万彻的膝盖也跪在了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转眼间,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
唯有李曜一人站得笔直如松。
李曜徐徐展开盖有皇帝玉玺大印的敕书,朗声道:“皇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本为一胞兄弟,却自相忿怨,以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朕心哀哉痛哉,何其之甚也!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为保江山社稷安危,为防天下生灵遭荼毒之苦,特令东宫、秦王府、齐王府三方将士立即停战,全部前往北门营屯听候朕令,凡再起刀兵者,一律以谋逆论处,遣书指不多及,钦此。”
薛万彻缓缓仰头望天,突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再低头时,这个铮铮铁汉的眼泪已流出了眼眶,声音中充满了悲恸:“太子殿下!”
燕赵大地英雄辈出,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从小在河北涿郡长大的将门之后薛万彻,少时便奉行“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信条。
在加入东宫之前,他先后效力过燕王罗艺、齐王李元吉,只知道太子待他最为诚心,一直将他视如手足,今日忽闻太子遇害,他的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唯有披肝沥胆,拼死为其报仇,而现在看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到此为止了……
……
……
“冲啊!”
“杀啊!杀李世民!”
龙首原上,血流成河,秦王李世民已彻底陷入了一场混战。
马蹄像怒涛般奔流不息地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两方人马以死相搏,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李世民使出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战术和阵势,浴血奋战了整整了两个时辰,仍然未能击败冯立所率领的长林军。
兵刃相交,人马再次交错而过。
李世民一槊刺倒来敌,继续向前冲出数丈距离,目光往四周一扫,见到已方留在马背上的人竟已不足百数。
库真独孤彦云、翊卫府右郎将庞卿恽、库直骑郑仁泰相继战死。
右库真杜君绰、别将李孟尝、护军刘师立、比部郎中长孙无忌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尚在他身边作战的秦王府将领,就只剩下了统军程知节和左库真张士贵。
战斗之惨烈,损失之惨重,直教李世民心口阵阵绞痛。
按照李世民和秦王府幕僚们事先的预想,制住他的皇帝父亲和皇姊明昭公主以后,只要成功袭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将其死讯传出宫外,东宫和齐王府就会直接作鸟兽散……怎知他这两兄弟会有如此多的死忠,居然还会这样不要命地找他报仇。
本来这种情况,其实也难不倒历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秦王李世民。
早在东宫和齐王府卫士刚开始攻打玄武门的时候,他便吩咐统军尉迟敬德去逼迫皇帝发布一道手敕,只说太子和齐王作乱,被他举兵诛杀,诸军一律受他处置。
如此一来,那些攻打玄武门的东宫长林军和齐王府的卫士们,就会立刻从保卫李唐皇室的军人变成谋反的孽臣贼子。
他可不相信,面对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这些人还会继续为他那两个身首异处的兄弟卖命……
结果,尉迟敬德这一去,便一去不返。
之后,公孙武达自告奋勇前去打探宫中情况。
然而直到现在,他都已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尉迟敬德与公孙武达二人仍然杳无音信。
这只能说明,皇宫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也意味着,他已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敕书了。
而与此同时,他面对强悍得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长林军,想要返回府邸去救出家眷更是难于登天。
所以,他当机立断,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决定以自保为先,放弃曾经与他相濡以沫十二载的观音婢,放弃他心爱的承乾、青雀、恪儿、丽质、月娥、尼子、阿杨、阿韦、阿燕……立刻转道东奔洛阳。
可即便如此,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长林军疯狂的追杀……
罕有匹敌的强槊,不堪重负,断为两截。
千锤百炼的宝刀,不停劈砍之下,刀刃翻卷,变得不再锋利。
兜鍪不知去向,发髻也被人一刀削散,粘连在满是碎肉和血沫的铠甲上。
李世民身经百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狼狈,这样凄惨。
而在他的左右,程知节、张士贵的模样也与他相差无几。
眼见前方出现一条小道,程知节和张士贵突然齐齐调转马头,领着所剩不多的寥寥数人,大声疾呼着扑向追兵:“我们断后!大王快走!”
可李世民还没有来得及为部下勇于牺牲的精神表示感动,他胯下的千里神骏“飒露紫”突然惨嘶一声,马失前蹄,强大的惯性,顿时将他甩出了马鞍。
“不!”
“大王!”
“秦王落马啦!”
“快为殿下报仇!杀啊!”
李世民一个翻滚站起身来,尚未站稳,就看到一支泛着血色的槊锋直冲自己的胸口刺来。
“李世民去死!”
长槊的主人,正是东宫翊卫郎将冯立。
天亡我也!
李世民心中充满了悔恨与不甘,想他南征北战,功盖天下,若不是为了争夺那皇帝宝座,何至于囚禁父姊、弑杀兄弟,何至于葬身此人此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道青虹般的锋芒划过李世民的眼前,只听“铿”的一声,冯立手中的长槊就突然飞上了天。
下一瞬,一袭紫色裙摆出现在了李世民的眼前。
李世民缓缓抬头看去,看到来者竟是他的三姊,登时呼吸一窒。
李曜近乎闪电般的突然现身,足以令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呼吸为之停顿,甚至连战马也停止了嘶鸣。
天地之间,仿佛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了李曜急促的喘息声。
李曜扔掉从路上捡来的残破横刀,高高举起卷轴,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冯立说道:“今上手敕在此,冯郎将适可而止吧!”
待两方人员全部下马跪地,李曜刷地展开敕书,用她最嘹亮的声音朗读了一遍。
音落,四周顿时哭声四起。
冯立等长林军将士全都泪流满面,正如薛万彻一样,他们为回报太子的恩惠,已然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程知节和张士贵两个大老爷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为他们劫后余生而痛哭流涕。
除了李曜,只有一人没有哭。
李世民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曜,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似乎心中有着无数的问题,但李曜等了好半晌,才听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曜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二郎误会了,我没有救你,而是为了拯救这个天下。”
第三百二十章 剪草
龙首原上血气弥漫的时候,长安城内依旧是一片祥和。
永嘉坊一座古朴老宅的书房里,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提着一管毛笔,在一张宣纸上挥毫泼墨,只片刻工夫,四行龙飞凤舞的好字便跃然纸上:“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老者把毛笔往云纹石笔山上一搁,信手拿起他的青花印章,在朱砂中蘸了蘸,往那宣纸一角用力地按了一个大红印虞世南。
房中除了虞世南,还有两位气定神闲的中年秀士围在书案前捋须观摩,正是“玄武门之变”的主策划者房玄龄与杜如晦。
待纸上墨汁稍干,房玄龄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墨痕,目光从字迹上逐个扫过,随即直起身子,对虞世南点头赞道:“虞秘监书法之精妙,直教玄龄高山仰止,佩服不已。”
杜如晦似已看得痴了,许久才出声道:“这首诗以蝉自况,物我互释,简练传神,虞秘监真是别有慧心啊!”
“呵呵,玄龄、克明过誉了。”
虞世南听得房杜二位粉丝一通赞美之词,心情相当愉悦,手揽尺长白须,向房杜二人笑揖道:“说起来,二位皆是筹谋帷幄、经纶霸图的王佐之才,将来必为扬名立万的贤相,老夫也就会些舞文弄墨的本事,与二位相比,实不及也。”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二人知道此刻秦王正依照他们制定的计策创造历史,而他们只不过是在这个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待皇宫里传来成功的消息,不由彼此会心一笑,齐齐向虞世南拱手道:“承蒙虞秘监谬赞,我等愧不敢当。”
主宾相谈正欢,一个书僮忽然走了进来,向虞世南汇报道:“府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两位客人的朋友,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府面见两位客人。”
“十万火急?”
房杜二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口中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疑。
虞世南不由得看向房玄龄与杜如晦,纳罕道:“此人是……”
房玄龄肃声道:“知道我们此刻会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杜如晦一字字地接口道:“长孙无忌。”
虞世南心中一凛,他虽为天策府主薄,却没有参与秦王发动政变前的密谋,并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何事,可他一听这名字,顿时就嗅到了几分阴谋的气息,遂忙不迭地对书僮说道:“速速将人请进花厅,我们马上就到!”
书僮飞跑而去,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也立刻起身前往花厅,虞世南虽然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但爵位不高,只是正五品上的开国县子,由于唐朝律法对士庶宅第的面积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所以他的宅子并不大,三人从书房到花厅,步履匆匆很快就到。
片刻之后,穿着一身庶民袍服的长孙无忌快步走进花厅,虞世南瞧他满头大汗,赶紧让书僮沏了一壶凉饮,长孙无忌一杯下肚,犹未觉不够,便直接抱起瓷壶咕咚咕咚大口豪饮起来。
这位秦王内兄原本也算是个举止雍容之人,而现在竟作此等市井之态,虞世南看得直皱眉,不由提醒道:“长孙郎中慢些喝,莫要呛到了。”
长孙无忌却喝得更急了,痛快解渴之后,放下瓷壶,便对房杜二人开门见山地道:“情势危急,须得赶快剪草。”
“剪草?”
虞世南尚在一旁听得不明所以,房杜二人却已神情一紧,齐声问道:“太子和齐王呢?”
长孙无忌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房玄龄和杜如晦又双双松了一口气。
虞世南看了却浑身一颤,失声惊呼道:“你是说……他们死了?谁杀的?”
花厅里没有人理会这个老人家,杜如晦忙又问道:“既然如此,却不知这‘危急’所为何来?”
长孙无忌突然捞起袖子,现出手臂上包扎的绷带,急声道:“我没时间解释,若迟了片刻,只怕大王连太子都做不成了,克明快安排‘影杀’动手吧!”
杜如晦知道长孙无忌这人头脑精明而冷静,也从来不开玩笑,赶紧点头道:“好,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
……
朱雀门街之东,兴道坊的坊墙边。
几十个身着短褐的汉子正聚在一起闲聊,忽有一骑疾驰而来,转眼便冲到他们面前,骑士一副文士打扮,正是杜如晦。
两个拳头上立得人、膊上走得马的彪形大汉立刻迎了上去,杜如晦勒缰驻马,对他们沉声说道:“罗进成,周孝范听令,你们即刻动身,按第二法实行,此法须得费些周章,切记一定要处理干净,否则的话,你们就自我了断,以免坏了上将的大事!”
罗进成、周孝范齐齐抱拳:“请杜学士放心,属下绝不辜负大王恩德!”
“好,我等你们消息!”
杜如晦话不多说,一提马缰,便扬鞭而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罗进成表情严肃地对周围的人说道:“报答大王知遇之恩,成就功名的时刻到了,你们可都还记得大王的交待?”
众人齐声应道:“记得!”
“那就好。”
罗进成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朝大街对面的皇城墙一挥大手:“出发!”
一群人迅速来到朱雀门,罗进成从腰间抽出一面三角黑旗,冲着门楼上的人摇了摇,便带着手下们径直迈入了这个大唐皇宫的主大门。
他们沿着承天门大街和横街,先后从门下外省、殿中省、左府的大门前大摇大摆地经过,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期间遇到几队禁军士卒,然而这些士卒看到罗进成手中挥舞的黑旗,全都主动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些人很快通过长乐门,来到了皇家重地左藏库,一个官员立刻为他们打开了一道库房大门,罗进成和周孝范等人迅速走了进去,待他们再出来时,俱都从市井闲汉摇身一变成了银盔亮甲,持刀执枪的禁军模样。
紧接着,他们这支“禁军”队伍便一分为二,罗进成领着一队人朝东宫进发,而周孝范则带着另一队人向齐王府直扑而去……
……
……
东宫丽正殿里一片哭声,郑观音正强忍着失去丈夫的悲痛,努力安慰着太子李建成的妾室们。
杨舍娘抽噎道:“郑姊姊,承训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崔良娣也抹泪道:“我觉得那些鬼面人,八成是秦王的手下,杀了咱们夫君不说,竟连他的侄儿们都不放过,真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安陆王李承道侍立在郑观音身旁,看着这些姨母伤心痛哭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帮着母亲劝她们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不停地叹气。
郑观音温言道:“姊妹们都少安毋躁,我认为秦王若要杀我们的孩子,断不会使用这种手段,我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他……”
郑观音一番话没说完,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顶盔贯甲的禁军将领带着一群士卒,威风凛凛地走到郑观音面前,恭谨地抱拳道:“吾乃左监门府中郎将罗君副,特奉大将军命令,护送东宫诸郡王入禁内,以防不测。”
郑观音打量来人一眼,见他的打扮和形象不似作伪,凄然摇头道:“你们来得太迟,河东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早已被人掳走了。”
罗进成闻言大吃一惊,竟然忘了尊卑男女之分,上前一把揪住郑观音的袖子,声音有如炸雷:“你说甚么!”
郑观音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一边使劲挣扎,一边连声嗔道:“放肆!快放手!”
“休得无礼!”
李承道突然拔剑出鞘,将剑尖抵在罗进成的脖子上。
可罗进成看向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谢主隆恩
玄武门外,北屯营。
炙热的阳光下,李曜笔直地站在大营门外,有如一尊雕像,举目眺望着玄武门。
许久之后,一队车马从龙首原的方向朝北屯营缓缓行来。
这些车辆满载着长林军和秦王府的伤兵和尸体,夏风一吹,让人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李曜见状立刻移步到营门一侧,当先两辆搭着凉篷的马车行至营门前,也停到了李曜这边,让后面的车辆先行通过。
首车上跳下了一个身穿紫色武官袍服的老者,李曜对他问道:“老将军辛苦了,人都找齐了么?”
这位老将军名叫王长谐,乃是李渊在太原初建义军时的六统军之一,他曾跟随李渊左右征战河东,期间袭斩隋将刘纲,履立功勋,因而得封平原郡公,如今担任左武侯将军,统领北屯营驻兵,负责京师外围巡警、烽堠、道路通行等事宜,可以说是深得皇帝李渊信任的禁军元老。
王长谐走到李曜面前抱拳道:“启禀贵主,臣依秦王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六位身着秦王府上等甲胄之人,其中三人战亡,三人重伤昏迷未醒,一人下落不明,臣不认识他们,只有劳烦贵主亲自确认一番了。”
“好。”
李曜点了点头,跟着王长谐来到了第一辆车前,车夫掀开车帘,李曜探头一看,就见车篷里躺有三个几乎被包扎成了木乃伊的汉子,不过好在每个人的脸都是露出来的,李曜瞧了片刻,第一眼就认出了曾随她一起战斗过的李孟尝,而另外两人看着都很陌生,显然就是战斗中失踪的刘师立和杜君绰。
李曜蹙了蹙眉,旋即来到了后面一辆车,这辆车里放着三具尸体,俱都裹着草席,扎得结结实实。
李曜吩咐道:“我要看脸。”
车架上一位蒙着白面巾的士卒心领神会,立刻钻进车篷,麻利地解开了草席,随后李曜的目光从三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一一掠过,结果发现全都不认识,但毫无疑问,他们正是李世民对她和王长谐所交代的三个战亡者:独孤彦云、郑仁泰、庞卿恽。
李曜双眉不由一挑,自问似地说道:“长孙会跑哪儿去呢?”
王长谐走到李曜身边,好奇道:“听贵主所言,难不成那失踪之人便是秦王的内兄,长孙无忌?”
“是啊。”
李曜扭头看向龙首原,意味深长地道:“此人倒是幸运得很啊……”
正说着,远处的玄武门突然洞开,一大队人马从宫城里快速奔来,一阵尘土飞扬过后,便抵达了北屯营。
领头之人看起来四十出头,五官周正,紫袍玉带,颇有贵族气度,李曜虽与之第一次见面,但看清对方的样貌,脑海里马上就有了相关的人物信息,不由自主地招呼道:“明昭见过姊夫。”
王长谐也上前拱手道:“下官拜见窦太常。”
此人正是李曜庶姐襄阳公主的驸马窦诞,原史记载他早年曾与李世民交好,但后来却成了东宫的亲附者,甚至到了贞观年间,时任大理寺卿的窦诞还因尝试回改隐太子文案遭到了李世民的严厉责备,可见其人之立场,简直再鲜明不过。
而现在他不禁担任这太常卿一职,同时还是宿卫万年道的参旗将军,麾下拥兵不下万余。
所以他的出现,说明在李曜离开玄武门之后,皇帝李渊和他的近臣们丝毫也没有闲着,显然已采取行动处理掉了那些禁军中的变节者们……
双方一番见礼之后,窦诞脱口就问:“秦王可有负伤?”
李曜瞧他语气有些紧张,应道:“他受了些摔伤和皮外损伤,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没大碍就好。”
窦诞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随即扬手朝营内一指:“陛下派我来宣诏,还请二位带路吧。”
李曜和王长谐答应一声,将窦诞引到营中的阅兵台上,并派人将东宫长林军和齐王府卫士,以及李世民、程知节、张士贵等秦王府残余人马全部请到校场集合。
窦诞展开卷轴,声音无比洪亮地宣读皇帝的旨意:“宫廷重地,勾陈严秘,肃遏警巡,职务尤重,然左监门大将军长孙顺德恣行凶险,敢乱天常,右监门将军樊世兴弑父犯上,败坏伦纲,奸恶虽已诛锄,仍宣示中外,令知朕怀,而禁军经此变乱,余者无多,翊卫府郎将冯立,东宫副护军薛万彻,屈唾至直府左郎将谢叔方,固守忠义,勇不顾死,大节可嘉,故朕特擢升冯立为左卫将军,薛万彻为左领左右府将军,谢叔方为右监门将军,其余东宫、齐王府卫士即刻转屯北门,以补宫禁宿卫缺员,望恪尽职守,以安朕心,钦此!”
冯立、薛万彻、谢叔方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热烈盈眶,齐齐磕下了一个响头:“臣谢主隆恩!”
原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们纷纷伏地跪拜,山呼海啸一般连声高呼:“陛下圣明!陛下英明!”
待声音渐渐平歇,窦诞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敕书,对同样站在台上的秦王李世民说道:“秦王李世民,准备听宣。”
李世民面色紧张地跪倒在窦诞面前:“臣李世民,接陛下旨意。”
窦诞肃声念道:“天策上将太尉领司徒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秦王世民,重惑邪言,是非不辨,曲直不明,罔顾手足之情、血脉之亲,长戟流矢,一朝窃发,致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身殁宫闱,朕为人父,痛心难忍,本宜废其王位,贬为庶人,然殷忧启圣,多难兴国,萧墙之祸,自古有之,朕念其任兼文武,元功夙著,朝野具瞻,又念奸佞蒙蔽,计出庸违,非其本意,故酌情减罪,以申宽典,可解世民天策上将、太尉、司徒、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依旧,并削爵土,降为武功郡王,望自励其志,改过自新,钦此!”
音落,李世民慢慢仰起头,茫然地看着窦诞手中的诏书,脸上已全无血色。
窦诞见他半晌没有动静,不由低低地唤了一声:“郡王?”
李世民的嘴唇泌出了几缕血丝,这才颓然地开口应道:“臣……谢主隆恩。”
第三百二十二章 加把火
宣罢两道圣旨,窦诞转头面向站在身旁的李曜,眼含赞意地说道:“圣上还有口谕,召明昭公主即刻前往两仪殿商议要事。”
“臣谨遵圣意。”
等李曜行完礼,窦诞忽然一挥手,扬声道:“来人,护送武功王及僚属回府。”
音落,随同窦诞而来的一群甲士便呼啦一下冲上阅兵台,迅速围在李世民、张士贵、程知节三人四周。
这些甲士虽然各个长矛指天,刀未出鞘,但他们脸上的冷峻表情,以及按在刀柄上的手掌,足以说明窦诞口中的“护送”,绝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世民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他转身看向李曜,用略带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想见父亲一面。”
李曜回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到了该见面的时候,父亲自然会召见你。”
李世民默默地点了点头,窦诞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大王快些动身吧。”
不消片刻工夫,手无寸铁的李世民、张士贵、程知节等人便被窦诞的人马给押出了北屯营,浩浩荡荡地朝宏义宫的方向行去……
……
……
大兴宫,两仪殿。
李曜一踏进殿门,就看到李渊静静地坐在大殿中央,浑身散发着孤寂与苍老的气息。
在李渊的身前,摆放着一具身量不长的尸体,这尸体衣着华丽,仰面躺在一张缚辇上,右手仍紧紧地攥着一把精美的玉具剑。
剑刃上有几道醒目的缺口,可见死者临死前还有过一阵顽强的抵抗。
李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剑,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李曜心中一痛,自觉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到李渊身边,敛裙坐下去之后,视线也不由落在了尸体上。
这是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无论是秀气的五官眉毛,还是柔和的面部轮廓,都依稀带着几分李建成的影子。
未等李曜问起,李渊忽然开口说道:“这是你大哥的独嫡子,安陆王李承道。”
有李渊在场,李曜不便触碰尸身,见到衣服已然换过,不由问道:“父亲,何时何地发现的?死因查清了么?”
李渊幽幽地答道:“一个时辰以前,死在通训门旁,身上中了三刀,全是致命伤。”
李曜点点头,再定睛看向李承道这张永远闭上了双眼的稚嫩脸庞。
因为死去时间不长,所以此刻尸体还处于僵硬的状态,凝固在这孩子脸上的表情,竟无一丝惊恐和愤怒,反而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沉着。
李曜正看着,李渊猛地一拳捶在地板上:“可惜啊!可惜!”
李曜的眼圈也有些泛红了,情不自禁地问道:“抓到凶手没有?”
“朕已问过了,承道被一个自称左监门府中郎将的人接出了东宫……”
正说着,李渊忽然笑了,但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反问道:“莲华,你觉得真正的凶手,朕还有必要派人去查吗?”
李渊脸上泪痕未干,眼泪又再次涌出。
这个老人今天已留了太多的泪,还远远未从失去两个儿子的打击下摆脱出来,又深深地陷入了失去一个优秀嫡孙的悲痛之中。
而杀死他们的主谋和最直接的受益者,毫无疑问都是同一个人。
李曜默默地摇了摇头,随即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柔声劝慰道:“父亲莫要太伤心,气坏了龙体可就不好了,至少大哥的其他子嗣还在啊!”
李渊拭去眼角的泪珠,抽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莲华可知晓为何世民做出这等不孝不忠大恶之事,朕仍必须给他保留一点翻身机会的缘由么?”
李曜慢慢地低下头,貌似陷入了思考之中。
但实际上,她却是在掩藏自己脸上的神色变化。
按照“立嫡立长”的礼法,如果李渊的嫡子全部死亡或者被废为庶人,那他的嫡孙都将具有直接继承太子之位的资格。
李曜心里很清楚,如果太子和齐王失去全部嫡子乃至绝嗣,凭李世民的能力和威望及其背后的庞大势力,只要他的命还在,哪怕被皇帝废为庶人,也依然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虽然李承道惨遭不幸,但很显然,罗仁俊和兰韶英等人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否则的话,摆在这里的尸体,绝不会只有一具。
就算李世民降为郡王,被李渊禁足,李曜也不敢保证,这些孩子一旦现身,不会有人替李世民除之而后快。
毕竟,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不乏先例,也从来不缺为了自身息息相关的利益,选择铤而走险的人。
李渊看到女儿垂首不语,只道她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长叹一声,解释道:“这是因为,除了承道一人遇害以外,你大哥的其余四子和元吉五子全都被人掳走了。”
李曜蓦地睁大眼睛,故作一脸惊愕之色:“甚么!竟有此事?”
李渊忽然长身而起,拍了两记响亮的掌声,两个宦官闻声而入,迅速将李承道的尸体抬了出去。
随后,李渊缓缓坐到了御座上,脸上的哀伤之色似已完全消失,又恢复成了一个帝王的威严模样,对李曜指了指右首位置:“莲华过来坐。”
待李曜坐好,李渊又拍了拍掌,站在殿门外的宦官立刻拉长了尖细的嗓门:“陛下有旨,宣天策府司马、检校侍中宇文士及觐见!”
李曜微微一怔,暗道:“怎么是他?难道此君这么快就和李世民脱离了干系?”
宇文士及瞧见李曜也是一愣,却不敢多看,赶紧俯身拜道:“臣宇文士及,见过陛下!”
李渊肃手道:“宇文卿快入坐。”
“臣谢陛下。”
君臣一番客套之后,李渊开门见山地道:“朕召你来,主要是有件极重要的事情,想征求宇文卿的意见。”
宇文士及心中一紧,问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李渊郑重地道:“朕已决定明日早朝宣布废陕东道大行台,以宋王元嘉为大都督,置洛州大都督府,宇文卿认为何人可胜任长史之职?”
此言一出,宇文士及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宋王李元嘉,正是他的幼妹宇文昭仪为李渊所生的第一个皇子,由于聪颖好学,一直深得李渊宠爱,更何况李渊刚即位之初,曾经一度打算立宇文昭仪为后。
所以,皇帝这番用意已再明显不过,与其说是让宇文士及举荐官员,莫不如说是借机向他表明自己将宋王当作了储君的候补人选,同时还可以大举分化武功郡王背后的势力,让他宇文士及转眼就从李世民的僚属变成了一大政敌,真可谓老谋深算,一举两得。
宇文士及不知自己是该激动,还是该恐惧,只觉自己被人放到了炙烤架上,忙道:“陛下,河洛居天下之中,乃中原重地,若不委派一位文武名望兼备者为都督,仅由长史定夺事务,恐难以辖治啊!”
李曜自然乐见其成,干脆加一把火,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宇文侍中此言差矣,自武功王平定洛阳之后,中原已承平五载,择一皇子遥领有何不妥?而且依我之见,长史的最佳人选,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宇文士及登时大汗淋漓,连连叩首道:“臣惶恐之至,不可!绝对不可!”
李渊拍了拍御案,断然道:“明昭所言有理,论威望,论才识,原天策府中,无人能及宇文卿,就这么定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荣辱
李曜离开两仪殿的时候,已是斜阳晚照的黄昏时分,凤辇刚进入承天门横街,她便远远地听到了罗仁俊的咆哮:“我们乃是明昭公主的侍卫,某要看看,你们哪个敢轻举妄动!”
随后,又响起了兰韶英清亮的声音:“我等听闻宫中发生变故,恰逢我家贵主入宫,昼夜未归,我等担忧不已,故而冒险前来探寻,还望诸位军士通融……”
李曜撩开窗帷,抬眸一望,就看见罗仁俊和兰韶英二人被一群执刀挺枪的禁军卫士团团包围在了街道上,赶紧命令车把式催马赶过去。
凤辇陡地停住,李曜掀帘下车,虽未发一言,人群却因她的到来,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李曜刚刚经历了此生以来最漫长与最艰难的一夜一日,但她看起来竟无一丝倦态,依然神采奕奕,就连夕阳洒在她脸上的余晖,都好像变成了灿烂朝阳的一抹晨曦。
片刻的宁静之后,兰韶英突然一把推开禁军士兵,整个人飞跃到李曜的怀里,泪如泉涌:“贵主!”
李曜受到兰韶英情绪的感染,心中也是一阵激荡,双眸迅速泛起了氤氲,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对方。
两个样貌相似的绝色美人相拥而泣,仿佛两朵并蒂而生的莲花,没有人愿意破坏这样唯美的情景,旁观者俱都屏住了呼吸。
兰韶英抱着李曜的背脊,忽然感觉有些硌手,缓缓放开怀抱,朝李曜打量了一眼,注意到她的颈部缠了一圈绷带,惊问道:“贵主怎地受伤了?”
李曜忙挂起一抹笑容,洒然道:“区区小伤,不碍事。”
罗仁俊闻言心中也是一紧,忙走上前来,看向她的颀长颈子,关切地问道:“明真……这伤真的不要紧么?”
李曜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衣领,遮掩道:“多谢十五郎关心,只是不慎栽了个跟头,将养两日就会好起来。”随即身形一正,端出公主的架势,提声说道:“我要出宫,劳烦诸位让行。”
禁军卫士们闻声纷纷自觉退至道路两侧,李曜与兰韶英携手进入了车厢,罗仁俊则稳稳地坐到车辕上,对车把式吩咐道:“贵主赶着回去歇息了,还请走快一些!”
“好咧!”
车把式点头应了一声,抡起长鞭在空中甩了一个鞭花,于是这辆豪华的皇家公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箭一般地驰出了皇宫……
……
……
权力斗争中,荣辱沉浮通常只在转念之间。
武德九年六月初五,即“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的第二天,唐皇李渊下诏解散天策府,并废除陕东道大行台,设置洛州大都督府,以宋王李元嘉遥领大都督,辖洛州、郑州、熊州、州、嵩州、管州、陕州、汝州、鲁州等河洛诸州,同时免去郢国公宇文士及门下省检校侍中之职,外任为洛州大都督府长史,负责执管府中之政令,原陕东道大行台属官一律转任洛州大都督府的对等职务。
其后,李渊开始对朝廷三省六部九寺等中枢机要机构进行大换血。
六月初六,尚书省右仆射萧因病外放为蒲州刺史,擢升太子洗马魏徵为尚书右丞,代理右仆射之事务。
六月初八,刑部尚书刘政会徙任洪州都督,刑部侍郎刘德威徙任为绵州刺史,大理少卿韩仲良徙任秦州刺史,大理寺正孙伏伽徙任同州司马。
六月初九,原太子左庶子、大理卿郑善果升任刑部尚书,尚书左丞崔善为升任大理卿,次日即诏令郑崔二人负责调查审理“安陆王遇害案”与“九子失踪案”。
六月十二,太子詹事、黄门侍郎裴矩升任民部尚书,太子少保李纲出任门下省侍中,擢升太子舍人赵弘智为中书侍郎,起用原太子中允王为黄门侍郎、原太子左卫率韦挺为兵部侍郎。
只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李渊便将以前亲附秦王的人几乎全部踢出了朝堂,并提拔诸多原太子建成僚属取而代之。
紧接着,他为了避免皇宫安全再出漏子,又着手对“关中十二军”和“元从禁军”进行大刀阔斧的人员调整,先是任命左骁卫大将军马三宝为华州道骑官将军、左卫将军冯立为宜州道天节将军,填补长孙顺德和樊世兴死后空缺下来的位置,然后一纸诏令废除了益州大行台,以原行台仆射窦轨为大都督,设置益州大都督府,召右卫将军韦云起、左领军将军郭行方等非武功王派系的将领回朝执掌北门屯兵,负责招募和训练健儿加强禁军实力。
至此,这位大唐的开国皇帝通过一系列及时有效的补救措施,将皇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谓完美再现了他过去那种“决神机而速若疾雷,驱豪杰而从如偃草”的巅峰状态。
但,这场由皇权争斗所引发的人伦惨剧,终究还是给初创的大唐王朝刻下了难以泯灭的伤痕。
七月初一的朔日朝会上,悲痛难以释怀的李渊史无前例地追尊皇太子李建成为“文恭皇帝”,追赠齐王李元吉太尉,谥号“靖烈”,并诏令天下缟素七日,以天子之礼同时厚葬文恭皇帝和齐靖烈王,次日武功王李世民委托太常卿窦诞上表请求亲自抬送李建成灵柩至墓所,李渊当即同意了他的请求。
出殡之日,时逢盛夏,天气异常闷热,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李世民肩扛棺木,累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李渊见状有些于心不忍,怕他痼疾发作,先后派淮安王李神通、赵郡王李孝恭乃至高士廉、褚亮等原秦王府僚属上前劝说,结果均遭到了李世民的拒绝。
行至半途,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李世民依然咬牙坚持抵达了安葬地点,随后扶着棺椁嚎啕哭诉,指天发誓自己没有存心伤害兄弟,也没有谋杀安陆王,更没有掳走九个侄儿,言辞极尽哀痛与忏悔之意,哭得撕心裂肺,甚至数次晕死过去,太医们为此忙活了好一阵子,才保得他性命无虞。
暴雨洗去了无数的污浊,却无法洗涤李世民身上的罪行。
所有在场者都看得出来,李世民在葬礼上的表现,的确是出自真情实意,但也不排除这是他为了挽回父子关系,从而争取到东山再起之机,所作出的一场卖力表演……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与儿封号何干?
一丝淡淡的晨曦透窗而入,洒在纱幕低垂的床榻上。
好眠初醒,李曜睁开惺忪的双眼,挪开搂在她腰间的一只小手,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腿上搬开一条光滑软嫩的小腿,然后披上一件罗衣,轻轻拉开障子门,这才抻了个懒腰,轻声唤道:“丫鬟们何在?”
守在两侧偏室里的茴儿和薰儿听到动静,纷纷过来为女主人梳洗妆扮。
李曜低低地对她们叮嘱道:“你们动作轻一些,莫要惊扰了玄音。”
她说着,又坐回梳妆台前,由着婢女们摆弄起来。
相对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子而言,李曜的装扮显得十分朴素,不过一刻工夫,茴儿、萱儿二人便帮她打理妥当。
李曜正对镜自览,兰韶英忽然迈步走了进来,瞧见卧在榻上的玲珑娇躯,不由站到李曜身边,附耳低声问道:“永宁郡主好些了么?”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受到的打击太大,看样子需要时间慢慢来抚平了。”
兰韶英不明意味地瞥了眼李玄音,撇嘴道:“那她要在你这里住到甚么时候啊?”
茴儿与薰儿对视一眼,都现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李曜眸光闪了闪,柔声道:“阿兰莫急,不会等太久的。”
或许是受到后世灵魂意识的影响,李曜特别喜欢与女孩同榻而眠,只有感受着女体的那种温暖柔软,她才能睡得安稳,睡得舒坦。
而在平日里,通常陪李曜睡觉的人,正是她的这位好姊妹兰韶英。
其实,李曜很早就发现兰韶英对自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甚至有的时候,兰韶英还会对她做出某些比较暧昧的小动作,但不知为何,她对此却从未予以制止,反倒佯装无知无觉,似乎也是乐在其中。
兰韶英怀疑道:“真的么?”
李曜语气笃定地道:“当然是真的……”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张玄妙的声音:“师父,我家兄来了,说有圣人口谕要传达给师父。”
李曜闻言愣了愣,随即便对兰韶英说道:“看来最多再过两日,就只能由你来陪我了。”
李曜带着兰韶英迅速下了楼,抬眼就见到了一个形容俊俏的弱冠少年,正是沙州刺史张护的嫡长子张栋。
张栋不卑不亢地拜揖道:“士才见过明昭公主尊驾。”
李曜抬手虚扶了一把,说道:“自己人无需太客套,宣旨吧。”
“是。”
张栋答应一声,忙正了正身形,拖长声音说道:“圣人口谕,明昭公主即刻前往国子学参与会话。”
“臣遵旨。”
李曜行完礼,便问道:“陛下可在国子学?”
“正是。”
张栋点头道:“据说是因为陛下与祭酒的观点起了分歧,是以才派我过来传话。”
这张栋在入京为质的三年时间里,一直居于唐朝最高学府“国子学”的别院,如今早已不复当年那走马飞鹰的边塞儿郎形象,变得文质彬彬,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息。
因为学业优异,他被同样出自敦煌世家的秘书丞令狐德引荐到修文馆从事校理图籍的工作,经常与那些御用文人混在一起,见到皇帝的机会自然不少,只是李曜没想到皇帝会这般青睐此子,竟让他做了一回天使。
国子学设在务本坊,与平康坊只一街之隔,乘辇过去,片刻便到。
“明昭公主已传到,正在院外候见!”
随着张栋的一声通报,国子学书院的一间雅室里便传来了李渊的声音:“明昭快进来。”
李曜走进室内,就见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与李渊隔案相对而坐,显然就是那张栋口中的“祭酒”。
李渊扬手介绍道:“这位是国子学韦祭酒韦澄,不知你还有印象否?”
李曜在记忆里快速搜索了一番,想起此人以博学多识而闻名关内,乃是一代士林华选,早在前朝便是唐国公府上的常客,曾教过李建成和平阳公主兄妹念书,不由躬身行礼道:“明真见过韦公。”
韦澄目光惊奇地打量了她一眼,欠身道:“贵主客气。”
待见礼完毕,李渊让李曜坐在下首,开口道:“为父唤你过来,主要是想给你更改封号,听一听你本人的意见。”
李曜纳罕道:“父亲为何要改儿的封号?”
李渊朝侍立门口的宦官比了个手势,房门旋即被人掩上,李渊开门见山地道:“这里没有外人,为父就实话实说,其实现在已有很多人都认出你是平阳了。”
很多人?李曜心中登时一震,故作愕然道:“难道我真的是平阳公主?”
李渊没好气地道:“在为父面前,你早已露陷了不知多少回,就莫要再继续装腔作势啦!”
李曜偷瞄了一眼韦澄,不想韦澄正含笑看过来,对她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听说了贵主近年来的事迹,觉得有些蹊跷,今日得见真人,只一眼便确信贵主即是平阳公主,朝中诸如老臣者,想必也不在少数。”
李渊缓缓说道:“为父本来想要遵循你的意愿,尽量不给你造成困扰,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形势,似已不容为父再替你隐瞒下去。”
李曜脸色微微涨红,强自镇定地问道:“却不知父亲所说的形势是指甚么?”
李渊解释道:“突厥自从听闻我朝发生变故,便频频出兵犯境,近一个多月以来,烽烟遍及陇右、关内、河朔大部分州县,两军交战多达十数次,但这些全都只是突厥人的试探,为父和朝臣们依据各军反馈的信息,发现颉利已寻得一条蹊径,试图以举国之力抄掠关中。”
李曜柳眉微微一蹙:“如此说来,我军防备可是出了纰漏?”
李渊道:“防备还算严密,只是有些将领不大令为父放心,可现在换人已经来不及了。”
李曜心中了然,她记得原史里记载,颉利可汗率大军南下时,其所经之地,唐军的防守简直形同虚设,从泾州到武功三百里的距离,只一日便到,迫使那刚刚继位的李世民不得不倾府库赂以求和,签下被其视为奇耻大辱的“渭水之盟”。
思及此,李曜疑惑道:“若是探明颉利那所谓蹊径,父亲只需择朝中一员智勇兼备的良将率兵据险邀击,烽火一起,大军旋踵而至,一举即可败之……与儿封号何干?”
第三百二十五章 护国公主
“与你何干?”
李渊肃声道:“原来你是故作糊涂啊!”
李曜神色一紧,慌忙低头遮掩:“儿不敢。”
李渊瞧着她的垂首模样,喟然叹道:“隋末道消,万民涂炭,为父乘势举旗起兵,历时近十载,方有今日荡平南北,克定天下之局面,昔汉高祖曾言曹参攻城略地,平灭二国,不过为‘追杀兽兔’的‘功狗’,而‘发踪指示’的萧何才是真‘功人’也,为父对此深以为然,想你大哥建成老成持重,统筹兼顾,严法扬德,黎庶为之倾心,二郎聪慧英武,精通韬略,洛阳一战擒二王,名震海内,不想他却因奸邪怂恿而野心渐长,处心积虑想要夺取你大哥的太子之位,为父虽有所制止,然而……”
李渊声音忽然黯淡下来:“实在未曾料到,二郎竟会做出如此违法丧义的恶行,使你大哥和元吉双双罹难,他虽是为父现在膝下唯一的嫡子,但鉴于目前的现状,不可能立他为储君,否则置为父于何地?”
李曜缓缓抬起头,说道:“太子者,乃国之根本,自长兄身故,太子候选至今未定,儿观朝野上下人心似乎已有所浮动,难道诸位皇弟之中就没有合适人选么?”
李曜真不知该如何评判当年李渊的选秀标准,那些后宫的佳丽之所以入选,几乎全部缘自她们的美貌,绝大多数都是出身破落家族与市井小户,来自名门望族者,可谓寥若星辰。
而李渊虽然拔高了宋王李元嘉在诸皇子中的地位,但面对朝臣关于册立皇后的进言,却绝口不提宇文昭仪,可见他只是将宇文兄妹当作了彻底斩断李世民背后羽翼的工具,甚至还可能存有过河拆桥的心思。
李渊微眯起双眼,又盯着李曜看了半晌,才道:“最近这段日子,为父已经仔细想过了,二郎能否脱胎换骨,痛改前非,你那些幼弟孰优孰劣,至少也需要数年才能看得出来,若是贸然选择其一,难免会有朝臣借机结党营私,待为父西去,则很可能出现君弱臣强、大权旁落的局面,正所谓沃土自耕,因此甄选储君期间,为父需要一个绝无二心的宗室来稳定朝纲。”
李曜诧异地瞪大眼睛:“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李渊道:“为父想恢复你平阳公主的名号,另外依照礼法,让你与……”
李曜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赶紧截口道:“不成!这可不成!当初儿入葬之事,天下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儿现在的身份,亦不知会被某些有心者传说成何种模样。”
李曜可不是反应迟钝之人,哪会想不到李渊后面的话,一旦诏告平阳公主尚在人间,并化身为明昭公主李明真,那她为了不损害自己的一世之名,就必须履行前身与柴绍的婚姻关系,不然难以应付天下人悠悠之口。
韦澄接口补充道:“老臣与陛下的分歧也在于此!虽说有很多文臣武将见过贵主以前的模样,但相对天下万民的数目来说,不过沧海一粟,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陛下如此安排,易使海内猜疑四起,反而会适得其反,为贵主引来许多非议。”
李曜感激不尽似地看向韦澄,登时点头如捣蒜:“对对对!韦公说的真是太对了!”
李渊眉梢一挑:“现在的你,与过去立下开国功勋的你,威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当年你解囊倾财,卑身下士,横扫关中,战绩骄人,至今关中豪杰英才仍对你景仰不已,你若肯同意……”
李渊忽然顿了顿,才一字字地道:“为父就让你入住东宫!”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抽搐,这“入住”和“入主”虽只一字之差,但两者的含义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可不希望自己跟前身平阳公主一样,历尽艰辛打下一片基业,到头来一股脑地转手让给自己的兄弟。
长久以来,她最大的希望就是牢牢地掌握自己的命运,翻手可云,覆手可雨,让她未来所拥有的权势和地位,无论谁继承了大统,都将无法撼动。
而此时此刻,一个成功迈向这一目标的关键机会,就摆在了她的眼前!
李曜坚定了决心,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肢,慨然道:“父亲的良苦用心,儿完全理解,可人生在世,岂能一直缅怀和倚仗过去的辉煌,儿自有一套做人的准则,若父亲觉得儿现在的功勋不够的话,那么就请父亲让儿建立一番远迈旧日荣耀的不世之功吧!”
韦澄从李曜的言语感受到了目空一切的骄傲以及某种无比强烈的意志,忍不住感叹道:“贵主若为男儿,储君之位必无人敢争啊!”
李渊闻言微微有些动容,回想起女儿曾经倾吐出来的惊人“遗言”,心底不由升起一股交织着自豪与苦楚的复杂情绪。
穆皇后窦氏为李渊生的儿女各个出类拔萃,若论整体水平而言,堪称冠绝天下。
但是,由于他的纵容和爱护,三个优秀的儿子势同水火,以致发生了无可挽回的惨剧。
而此时此刻,身为一个帝王的他,又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敏感地察觉到了一名公主本不该有的**和执念,甚至还隐隐看到了二郎的影子。
李渊想到这里,不由暗自苦笑一声,随即离席而起,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许久之后,最后倏然站到李曜面前,抬手将她扶起身来,目光威严而又心痛地看着女儿,徐徐说道:“莲华,你存有这样的……志向,为父自是老怀大慰,可为父毕竟老了,经历此次家祸,自觉远没有以前那么坚强,实在不想再承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待到将来你权倾朝野之时,只希望你能恪守自己的本份,切莫让你的志向变为疯狂的念想!”
李曜明显感受到了李渊话里的那份无奈与痛苦,心绪登时难以抑制地翻腾起来,紧紧扶住李渊的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便扑簌簌地流出了眼眶:“父亲的敦敦教诲,儿已铭记于心,定会竭力不让玄武门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李渊颔首道:“有你这番话,为父就放心了。”
他将李曜扶回座位上,又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愿意恢复过去的名号,为父也不想勉强,但为父想让你挂帅抵御颉利此番入寇,不知你是否愿担当此任?”
李曜当即抱拳行了一个军礼:“父亲所托重任,儿绝不推辞!”
李渊再次颔首道:“好!不过你身为女子,军中将士恐有不服,故而为父觉得可以给你换一个彰显威势的封号。”旋即扭头问向韦澄:“祭酒对此可有高见?”
韦澄捋须沉吟了片刻,开口应道:“臣窃以为,若想令贵主封号显出威势,最好含有‘国’字,比如‘御国’、‘护国’就颇为合适。”
李渊想了想,拍板道:“护国公主……这个名号不错,那就改封‘护国’吧!”
第三百二十六章 牝鸡司晨
“门下,功定社稷者,可超越等宜,第七女明昭公主,聪敏深识,惠贤忠孝,文可经邦,武能除暴,挺身临险,诛凶殄逆,救朕于难,赤诚之心,光昭日月,故礼应迈常仪,不以小节从人,宜于华州加实封五千户,进号护国公主,择吉日迁居东宫显德殿,朕不在京,可代行监国之职。”
“突厥种落,不守信节,不明德义,不知廉耻,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自恃强盛,频负盟约,凶狡不息,屡犯边境,古人有云‘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吾国光宅天下,朕欲以威德之怀,安民和众,时逢禾稼青黄,秋草渐长,为保黎庶生业,任护国明昭公主为关中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卫大将军上柱国燕郡王李艺为副总管持节统领关中诸州军府,分命骁勇,明加侦候,以御丑虏。”
武德九年七月十五的大朝会上,皇帝李渊连续颁布的两道诏书,顿时引发朝野一片哗然。
古往今来,女子为将者,不乏其人。
女子自领军为帅者,岭南圣母冼英、李曜的前身平阳公主即为典型代表。
但是,对于不知殷商妇好存在的唐朝人来说,明昭公主被皇帝任为行军大总管,绝对是开创了一个历史先河。
当然,那些善于揣度圣意,熟悉皇帝行事作风的朝臣们虽然深受震动,却也觉得这种事情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自从登基称帝以后,李渊鉴于乱世人心离散,欲强宗室以镇天下,经常不遵循唐朝设立的官僚制度,将“宗室领兵”奉为一项基本国策。
所以,在统一中原的进程中,基本都是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赵郡王李孝恭等重要宗亲来挑大梁,其他诸如李靖、徐世、罗艺等名将很难获得名义上的首功。
而如今李建成、李元吉皆已身故,李世民身陷囹吾,李孝恭功高震主,正当壮年便被李渊早早闲置,纵观其他宗室,除了正在灵州独当一面的任城王李道宗,余者的统军本领皆远远不如疑似李三娘复生的明昭公主。
既然如此,明昭公主入住东宫并拥有监国资格以及担任兵马大元帅的消息,还是触动了许多人的神经和心理承受底线。
在刚刚经历了天下大乱的唐初时期,男尊女卑制度之森严,是生活在后世开明社会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除去平常生活中那些“男帅女,女从男”非强制性的琐碎规矩,男女之间的巨大差异,其实主要体现在法律层面上。
例如唐朝的婚姻法令规定,女子休夫或退婚,无论有无过错,都要先挨二十大板,又如继承制度,父亲若过世,未出阁的女子只能拥有父母提前备置的嫁妆,而寡妻妾只有无子,才可继承丈夫遗产,但若改嫁,一切财物都必须归还原夫家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无论唐朝的社会风气多么开放,无论唐朝公主们多么天资聪颖和放荡不羁,仍然无法改变女子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历史上尚无女子入朝为官的成功范例,反倒有一堆女子涉政的反面教材。
在李曜进封护国公主后的第二天,市井坊间就出现了一个大面舞戏,讲的是北齐权倾一时的女相陆令萱如何把朝野搞得怨声载道,以致最后国破家亡的故事,尤其是那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转眼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真不知说出了多少人的心声。
……
……
正当李曜顶着世人的非议搬入东宫之际,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合兵二十余万骑攻抵原州的战报突然急如星火地传到了长安。
唐朝召齐关中全境府兵,凑出十万人马,加上关中十二军的二十万之众,李渊犹觉战力不足,又从洛州大都督府治下的河洛诸州调来八万,参与此次防御战役的唐军总兵力最终达到三十八万。
大军出征这天,李渊带领满朝公卿为护国公主及其随行武将文官饯行。
行至长安西郊的昆明池,李渊对女儿李曜语重心长地说道:“明昭,那些传言,为父都听说了,你可千万别将放在心上,一定要心无旁骛,若遇到困难,可与燕王、刘将军他们多多商议,切忌轻率行动,以身犯险,只要你能够平安率军击退颉利这匹野狼,那些好事者故意用来诋毁你名声的小伎俩,都将成为徒劳之举。”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抱拳道:“女儿定不负父亲厚望!”
李渊敛起袖子,将两只盛满酒水的金樽分别递到李曜和李艺的手里,又兀自捧起一樽酒,扬声道:“朕以此御酒为护国公主、燕王壮行,祝愿你们全军将士早日击败突厥,凯旋回京!”
一饮而尽之后,全身戎装的李曜便扳鞍上马,手中长鞭朝前一挥:“全军出发!”
大军闻令而动,李曜一马当先,扬鞭疾驰远去……
……
……
原州,弹筝峡。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一大群卫士簇拥着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登上关城的城楼。
惨烈的战斗刚刚结束,城墙下上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颉利可汗似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庆祝这场攻破关城的胜利,忽然冲着城墙下的士卒们豪迈地道:“今晚炙烤牛羊,人人有份!”
此言一出,顿时欢声雷动。
突利可汗环看四周险峻的群山,感慨道:“三叔,侄儿实在没想到这里的攻坚战会这么难打,只几百个汉人竟挡了我们整整三天时间,若是我们突厥人也能掌握打造攻城器械的技法该多好啊!”
颉利可汗道:“打造那种器物,绝非我们所长,只要我们能攻入长安,就能得到最好的汉人工匠,你说的那些器械,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年轻的突利可汗心中立刻昂扬起来,不由激动地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抢到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享用到无数身躯娇嫩的汉女,待到回到草原过冬,每晚都可以烧最好的香炭来取暖。”
“哈哈哈哈~~~”
颉利可汗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起来。
突利可汗懵然道:“三叔为何发笑?”
颉利可汗收敛笑容,大手一扬,指着长安方向说道:“什钵,我们既已攻入关中,为何不能像过去那些草原英雄占踞这片土地,住进漂亮的宫殿和大宅,把汉人都变成我们的家奴呢?”
突利可汗奇怪道:“三叔这般信心十足,难道说我们已有了打破长安的办法么?”
颉利可汗轻笑一声,解释道:“法子嘛……暂时还没有,不过李渊这只老狐狸真的已经变成了老糊涂,竟派他的女儿来对付我们,唐军能不自乱阵脚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坚壁清野?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李曜驻马山坡,手搭凉棚,纵目远眺着前方一望无际的粮田。
这里位于泾州东部,地势平坦,泾水自东向西贯通而过,两岸水网密布,因而造就出了大片的肥沃土壤,清风吹过田野,掀起滚滚谷浪,景象令人为之忘怀。
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等人分别伴骑在李曜左右,皆是顶盔贯甲,骑跨上等军马,看着神采四溢,英姿飒爽。
在出征之前,李曜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将大部分留在长安的东风堂成员编入军中,并以罗仁俊为正,赵文彦为副,组成了她的亲兵队伍。
另外,她为了维护个人形象与拉近自己与军中将校的关系,又特意招募了数十名行伍家庭出身且自愿参战的女子,以兰韶英为队正,建立起一支专门负责贴身保护她的近侍卫队。
如此一来,她这个唐军主帅才算有了自己架势和排场。
望了半晌,李曜忽然扬鞭指着山坡下的一片粮田,问向左右:“我对这里的气候不太熟悉,有谁知晓现在距离秋收还需多少时日?”
赵文彦正是泾州人,闻言立刻答道:“此地庄稼通常会比京畿一带晚熟两日,准确而言,应是秋分过后。”
李曜迅速心算了一下,不由微微蹙起双眉,道:“这就是说,还有半月之久……”
“可惜了。”
李曜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燕王李艺的一声叹息。
李曜轻提缰绳,微微转过马身,微笑着问道:“燕王可是猜到了我的心思?”
“臣不敢。”
李艺谦逊地拱了拱手,徐徐说道:“原州传来的消息说,颉利此番入寇,为了出其不意地避开任城王的灵州军,冒险强渡安乐川,结果让河水冲走了大量草料,只怕他现在就等着收割这片粮田来填饱战马的肚子,故臣以为,我们最直接的应对之策,便是坚壁清野,不让颉利占得这个便宜。”
突厥人以肉、乳为主食,可以长时间不吃素,但如果缺乏马草,他们的军队战力就要大打折扣。
而谷草正是北方汉人养马的主要饲料来源,虽然营养比不了草原上的青干草,可搭配着米粮一起喂食,还是能够保证骏马日常驰行的体力所需。
所以,对于突厥人来说,只要能喂饱他们的战马,这里的庄稼成熟与否,其实根本无所谓。
李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道:“燕王所言,正是我现在所考虑的事情,却不知燕王可有想到另外更好的法子?”
一听这话,李艺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只道这护国公主想要赚取一个秋毫无犯的名声,语气有些不悦地道:“贵主宅心仁厚,着实令臣敬佩不已,然而慈不掌兵,将士们奉诏征战,经常连自身的性命安危都无法顾及,谁会在乎一群愚民的田产得失?”
李曜摆了摆手,解释道:“燕王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否利用这些庄稼来对付突厥人。”
“哦?”
李艺神情登时缓和了几分,连忙道:“恕臣愚昧,还请贵主指教。”
李曜从鞍鞯上的皮囊里取出一个羊皮卷轴,然后朝空中一递,兰韶英心领神会,立刻伸手捏住卷轴的一侧徐徐向外展开,李艺提缰上前看去,见到上面所绘的山川河流和城池村落的标识,便认出这是忻州一地的舆图。
李曜用马鞭沿着地图上的泾水自东向西缓缓划过:“泾州地处秦陇交界带,南北大部为丘陵沟壑,地形复杂多变,地势起伏很大,然泾水两岸一马平川,无关可守,无险可据,宛如一条通往豳州的天然驿道,所以前朝才会在阴盘到安定两县之间营建诸多坞堡以固地方守备,虽然现在这些坞堡大多破败不堪,难以持久御敌,但临时用作粮草仓房,应该还是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这些坞堡的位置都很分散。”
李艺脸上现出一丝恍然之色,说道:“贵主想让颉利分兵抢取粮草,再以精骑不断袭扰,待其兵疲马乏,然后出动大军将其各个击破。”
李曜颔首道:“没错,我正是此意。”
李艺轻捋虬髯,沉吟片刻之后,忽然试探着问道:“臣镇守泾州两年有余,对本地星罗棋布的坞堡及相关的路径皆已了若指掌,不知可否让臣来担当此任?”
李曜欣然道:“既然燕王主动请缨,我岂有不乐意之理,明日我便会召集诸将议定此事,燕王如有甚么需求,我都会尽量提供给你。”
李艺身形一正,喜不自禁地抱拳道:“那真是太好了!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贵主所托!臣这就回营挑选精锐之士,先行告退了!”
李曜目送李艺离去,心中不由暗自一叹。
原史里这位燕王面对突厥大军,全程作壁上观,任由对方在自己地盘上高歌猛进,甚至后来干脆起兵造反……然而到了李曜的麾下,竟然能表现得如此积极,只能说明他与李世民之间的矛盾实在太深了。
……
……
秋蝉鸣叫,连绵不绝,令闻者无不昏昏欲睡。
安定城郊盐仓村的一棵老槐树下,刚刚劳作了半日的庄稼汉们枕着农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补眠,各个胸腔起伏,鼾声如雷。
“咣!”
“咣!”
“咣!”
突然响起三记震颤心肝儿的铜锣声,直把这群人惊得差点魂都飞了,有个脾气暴躁的少年一屁股坐起来,张口就骂:“哪个缺德的混账忘八乱敲乱打,还让不让人歇息了?”
敲锣者淡淡地答道:“是我,你想怎样?”
那少年听得话音,身形登时一萎,急忙道歉:“小子不知是是四叔驾到,见谅、见谅。”
“哼。”
敲锣者正是掌管这一带村落的里正,就见他一步三摇地走到老槐树底下,往那树干上涂了一些糨糊,便将一张官府告示贴了上去,然后转过身来,对一众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宣读上面的内容:“因突厥来犯,军需募粮,自即日起,安定各乡百姓收割田粮上缴官仓,百姓所纳的粮草,县府将以双倍购价收取,期限止于八月十五,逾期者一律以资敌罪论处!”
一个汉子不解地嚷道:“许里正,这官府也太乱来了吧!现在抢割的话,某估计今年这收成至少会减六成啊!”
另有一人接口道:“是啊,日子会不会太早了?”
许里正嗤笑一声:“你们懂甚么!老夫也不瞒诸位,这几天官府会派人来监督,待到收完粮草,他们就会将尔等全部赶入县城,听说这叫……坚壁清野!”
第三百二十八章 俘虏
八月十四这天,突厥大军终于如期攻克了原州通往忻州的最后一道关隘。
城头上,赵德言举起羽扇,为颉利可汗指点江山:“过了忻、豳二州,可汗入主天下之时,便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真真把听惯了北地雄主故事的颉利可汗说得心潮澎湃。
他此次兴兵攻唐,就是听从了汉人幕僚赵德言的建议,试图趁着李唐王朝皇室发生动荡,人心未稳之际,以最快速度直捣关中,占据京畿重地。
赵德言认为,突厥攻城非己所长,但作为马背上的民族,骑战绝对远在唐军之上,两位可汗麾下二十几万铁骑一俟进入没有任何山川险要的关中平原,兵围长安不过是转眼之事,若能再迅速抢占京畿全部河桥要道,切断唐朝关外诸州的勤王兵马与京师之间的联系,肯定能让某些手握重兵之人心生异志,到了那时,即便唐都安然无事,天下也会先乱起来,他们突厥人必将借此迎来一个在中原成就王霸之业的伟大契机。
也正是为了节省时间,尽快达成这一目的,他才没有征召边远地区的突厥别部,而是许以厚利,拉拢领地距离唐朝更近的突利可汗前来助战。
然而,知易行难,雄心勃勃的颉利可汗才进入忻州地界,就面临了一个令他感到头疼的难题。
因为,他们发现乡间村落俱都渺无人烟,田地里的庄稼也已被人收割一空,连败草都寻不到几根,忻州下辖的安定、阴盘、临泾、良原等县更是城门紧闭,严阵以待。
此情此景,正是坚壁清野之象。
而突厥全军携带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十日所需,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足够的补给,那他此前制定的进军计划,必将全盘落空。
有鉴于此,颉利可汗决定不与泾州军民纠缠,迅速通过泾、豳两州,直接进入关中腹地。
可他正准备挥军急进,却又突然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唐军以隋朝营建的长武故城为大本营,已将十数万人马鳞次栉比地驻守在了豳州古道上。
要知道豳州山大沟多,整块地盘被泾水分割成东北、西南两块,地形比泾州更加狭窄,战场容量非常有限,颉利可汗只能将麾下人马分成多批参战,这样一来,双方势必会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与其去冒打消耗战的风险,他还不如提前拨转马头打道回府。
不过所幸还有一则好消息,诸部探马先后在几处废弃的坞堡内发现了未经任何处理的谷粮,颉利可汗为此紧急召集心腹升帐议事,赵德言分析道:“若是秦王李世民施用此计,肯定会付之一炬,焚村毁田,而这位护国公主,虽说行事之迅疾果决有些出人意料,但毕竟还是个女子,比李世民之辈多了一份妇人之仁,臣观她此举,显然是想蒙混过关,给忻州百姓留存一些口粮,可这岂能瞒过我们那些老练的勇士,汉人先贤有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可汗绝不能白白浪费了护国公主这一番‘好意’呀。”
突利可汗、执失思力等在座与会者皆对赵德言此番看法表示强烈赞同,颉利可汗也不再犹豫,依照会上商议出来的方案,将忻州划分成许多小块区域,并一一分配给诸部以便进行抄掠,而泾州东部靠近唐军的危险地带,满肚子坏水的颉利可汗自然是按照惯例,划给了那些用来打头阵的非嫡系人马……
……
……
豳州西部,唐军大营。
时值清晨,天色还未大亮,李曜便带领几名扈从,登上一座高高的望台,观察附近驿道上的动静。
过了一阵子,远方隐隐传来了大队人马行进的声音。
李曜循声望去,瞧见前头高高竖起的一面“冯”字大旗,便立刻把这支队伍的身份认了出来,正是左卫将军冯立率领的天节军。
不多时,营地大门轰然打开,李曜下了望台,站到门口迎接,扬声笑问:“冯将军昨晚可有斩获?”
冯立当先飞驰到李曜近前,忽然一勒缰绳,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抱拳答道:“回禀大总管,属下夜袭突厥前哨,斩首三百余级,俘敌五百,获特勤一人。”
李曜虚扶了一下,急忙问道:“那位特勤何在?”
冯立把手一挥,喝令道:“把虏酋带上来!”
两名身材魁梧的士兵很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俘虏扔到了李曜的脚边。
李曜用突厥语问道:“你的名字?”
这俘虏半跪起身子,抬头瞥见对方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少女,微微愣了一下,这才答道:“尊贵的大唐公主,我叫阿史那毗黎伽,乃是颉利可汗的堂兄,而我父亲就是都蓝可汗。”
李曜仔细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面容沧桑,须发花白,看起来年纪少说已有半百,却仍然穿着一副胸口刻有突厥语“千夫长”字样的盔甲,不由心中一动,忙唤亲兵扶他起来,一脸和煦地说道:“原来是毗黎伽特勤,久仰久仰,特勤若不嫌弃,到我的帅帐里坐坐,如何?”
毗黎伽人老成精,立刻明白对方这是准备从他的口中套情报了,可他的老命还攥在别人手里,怎敢说一个不字,只能点头如捣蒜。
进入帅帐,李曜给毗黎伽松了绑,又让兰韶英取来一份丰盛的早餐,毗黎伽常年身在苦寒之地,看到摆满桌案的美酒佳肴,抓起一只精心烹饪的鸡腿就往嘴里塞,这一口差点没把他香晕过去,接着便狼吐虎咽地大吃特吃起来,仿佛他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都从来没尝过这些东西。
待这一案十几个碗碟儿全都变得空空如也,毗黎伽这才惊觉自己不是来当吃客的,赶紧垂首低眉,迅速恢复成一名败军之将该有的模样。
那位都蓝可汗与颉利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本是一对死敌,毗黎伽作为他的儿子,能在草原上活至今日已属不易,所以李曜见毗黎伽全无半分草原首领的气度,并没有觉得奇怪,只是赞叹道:“看这食量,特勤真是老当益壮呀!”
毗黎伽打了个饱嗝,学着中原人的口气,欠身行礼道:“老夫丑态让公主见笑了。”
李曜摆手表示不会在意,含笑问道:“不知特勤在突厥可有自己的领地?”
毗黎伽没想到对方竟会跟他拉起了家常,苦笑着摇摇头:“没有。”
李曜故意挂起难以置信的表情,又问道:“特勤有几个妻子儿女呢?”
毗黎伽神色忽地一黯,颓然答道:“妻子只一个,没能熬过去年冬天……”
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另外,我的一对儿女也都被你们捉来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中计了!
李曜听了毗黎伽的话,只觉正中心怀,暗道突厥人打仗还真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而那冯立也是个不客气的主儿,竟把别人全家一窝全端了,口中却“哦”地惊疑一声,忙对兰韶英吩咐道:“你马上带几个人到俘虏营里走一趟,把特勤的儿女都带过来。”
兰韶英点头应了一声,这所谓的俘虏营与帅帐相隔并不远,只片刻工夫,一个鲜血染红了半边脸的少年和一个衣裳残破的少女就被兰韶英等人押进了帐内,显然在被俘时有过激烈的抵抗。
兄妹俩同样受到了李曜的热情款待,等他们一通胡吃海塞之后,李曜脸上又挂起了和煦温暖的笑容,语气温柔可亲地道:“特勤虽然妻子不在了,但儿女双全,也算是有些福气,不过看现在这样子,你须得想个法子,才能让这份福气延续下去了。”
毗黎伽闻言心头一寒,顿时意识到这位唐朝公主绝非表面上这般好相与,不禁怵然道:“还请公主……指点迷津。”
李曜一双似有冷芒闪烁的眸子往毗黎伽父及其儿女的身上一一扫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给老特勤两条路走,第一条路,是发誓从今以后效忠天朝,我可以上表天子封你为将军,不但准你们全家世居长安,还会给予一定的田宅财产,第二条路,则是吃过这一顿断头饭,让我把你们杀了祭旗,特勤如何选择,请立刻告诉我答案吧!”
此言一出,那对兄妹脸色齐刷刷地变得惨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们的父亲。
毗黎伽的脸色亦好不到哪里去,此刻帐中还余留着美食的淡淡香气,可紧张和惆怅的心情,却使他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实际上,毗黎伽曾经同时拥有好几个妻子,而膝下儿女更是一度达到了两位数。
在最风光的时候,他还代表突厥汗国出使隋朝觐见过皇帝。
时至今日,他都不能忘记汉人帝都那犹如梦幻一般的繁华盛景。
可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失势的他,如今只剩下了这对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儿女。
他该为仇家效力至死,还是延续自己的生命和血脉……如何选择,答案似已不言而喻。
毗黎伽突然长身而起,朝两边一招手,随后那对兄妹也迅速离开座位,站到他的左右,然后毗黎伽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一起跪倒在李曜座前,叩首道:“我阿史那毗黎伽,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愿意率所部男女战士效忠大唐护国公主,如有违背誓言,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李曜伸手虚扶:“我已感受到了你们的诚意,快快请起。”
待毗黎伽老少三人起身,她又展颜一笑,说道:“只不过,特勤说效忠于本公主,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吧?”
毗黎伽振振有词道:“公主是大唐的公主,我效忠公主,难道不算效忠天朝么?”
“嗯,好像有些道理。”
帐内都是李曜的亲信,所以她也不再计较对方的措辞,直说正题:“老特勤可知颉利和突利两部的人马详细?”
毗黎伽颔首笑道:“公主算是问对人了,他们叔侄的情况,老夫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然老夫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
……
秋雨如丝。
一支两万人的骑兵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驿道上。
泥土路面被无数马蹄践踏之后,形成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坑洼,许多士卒为了保护坐骑,不得不徒步牵马而行。
带领这支军队的主将是突厥汗国四大勇士之一的“万夫长”俱俭特勤。
此人体格异常高大雄健,又从头到脚全副披挂铁甲,瞧来身子颇重,压得胯下一匹战马不时发出难受的嘶鸣,却依旧稳稳坐在马鞍上,露在面甲外面的双眼时刻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
伴骑在俱俭特勤身边的一员年轻将领,乃是年轻的阿史德部俟斤乌没啜。
他总是不时高声催促部众加快行进,看起来似乎很着急。
他们现在所通行的路段地形起伏狭窄,整支人马不知不觉间排成了一条绵延数里的长龙,一旦遇到伏击,很难兼顾首尾,如若再遭敌方成功分割包围,通常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个道理,只要稍有战阵经验的人都懂。
所以,俱俭特勤和乌没啜非但在队伍四周遍撒侦骑,还分派数队士卒乔装成汉人百姓,钻进沿途的山林里放哨,防范不可谓不严密。
然而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在这支突厥军队行进路线的正前方,万余唐军精锐早已在方圆十里范围内唯一的一处宽阔地带摆好了战阵,他们并未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而是在阵前留下了一大片足以容纳两万以上人马的空地,就好像是特意为突厥开路先锋们准备似的。
军阵中一面高高飘扬的红色大纛之下,李曜左手持缰牵马,右手执槊,双目微阖,倾听着由远及近的人马行进声音。
过了许久,李曜忽然睁开眼睛,右手槊杆在地上一顿,整个人瞬即坐在了马鞍,手举铁槊,指向道路上出现的影子,下令道:“放箭。”
随着一声鸣镝声响起,无数利箭朝着雨中行进的人马呼啸而去。
虽然唐军的步弓射程很远,但雨天严重限制了弓箭的威力,所以这一波箭矢并未对敌人造成明显的伤亡,许多惊魂未定的突厥骑兵纷纷折返而回,眨眼间便逃得干干净净。
李曜知道这些人只是突厥的探马,而她之所以没有派兵追击,本来就是故意放他们能够尽快赶回去向主将通风报信。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时间,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嚎叫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紧接着就有无数铁骑有如一股洪水涌出狭窄的路口,俱俭特勤和乌没啜一左一右,并辔冲在了最前面。
俱俭特勤一边冲锋,一边高呼道:“天黑前击溃这股唐军,宰羊庆贺!”
等到突厥人俱都冲入了空旷地带,李曜唇角扬起了一抹冷笑,对左右号令兵吩咐道:“传我帅令,前军、左军、右军现身,中军、后军向前推进。”
俱俭特勤与乌没啜正率领部众朝唐军铺天盖地杀去,忽然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各自下意识地扫视两侧,就见左右皆有黑压压一片整齐的枪林盾墙朝自己徐徐推进,唐军兵力早已远远超出他俩麾下探马汇报的一万之数,不禁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惊呼一声:“中计了!”
第三百三十章 凶猛如虎
对于眼下这种情况,俱俭特勤与乌没啜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因为最近的两天,突厥全军上下已经吃够了苦头。
自从他们发现唐军在坞堡藏粮之后,颉利可汗便划分区域,让诸部自行筹备补给。
初时部落首领们都觉得当地坞堡数量太多,为了图省事,便纷纷打算一次性抢完自己“辖区”内的粮草,于是把各自的部众分成了许多小规模的队伍,结果无不例外地遭到了唐军轻骑的袭扰,仅仅一天时间,所损失的人马就达到了一万之数。
颉利可汗闻讯勃然大怒,下令诸部集中兵力出去搜粮,唐军游骑倒是没有再出现,可每当他们抵达坞堡之时,看到的却往往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经过这一番徒劳无功的折腾,突厥诸部的军心都有些散了,甚至还有几个部落首领害怕饿死自家的战马,轮番向颉利可汗谏言退兵。
然而,颉利可汗岂会这么轻易放弃,对这些打退堂鼓的人严加斥责一通之后,马上就采纳了赵德言的建议,决定派两名得力干将带领一支精锐人马,充当试探唐军虚实的开路先锋,如果前锋进军顺利,就寻机一战立威,重振全军士气,如果前锋受挫,那他就选择退回草原,伺机再来攻唐。
毗黎伽宣誓效忠李曜之后,有如竹筒倒豆子,把李曜想了解的相关讯息,包括颉利可汗的这个打算,全都知无不言似地透露了出来。
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起来容易,想要充分利用好情报,往往也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
比如李曜的伏击计划,就是参考了毗黎伽的建议,专门针对突厥人的行军习惯定制而成。
泾州地处黄土高原中部,土壤疏松,直立性强,挖掘起来不费力,又容易夯实,挖好坑洞后,只需用木板等东西往洞口上一盖,再让其他人给洞中之人留一呼吸口,铺上一层厚度和重量适中的黄土,李曜照此办法,在前方路口两边设下了五千伏兵,而突厥人常年生活在草原上,侦骑游哨通常比较注重探查树林和水泽地带,却根本没有想到,唐军的伏兵会藏到道路两边矮山上的坑洞里,甚至有的人意外地踩在了洞口上面,也没能发现异样。
至于她的左、右两军将士,并没有刻意躲藏,而是俱都直接站在了宽阔地的两侧。
那些突厥的侦骑还未驰出路口,就被唐军的箭矢吓走,受限于视界,他们只能看到正前方的情况。
所以,俱俭特勤与乌没啜二人才会一头钻进了唐军的包围圈里。
兵法有云,伏于两旁,又绝其后,乃围骑之法,往而无以返,入而无以出,此骑之死地。
俱俭特勤虽然从未系统地学习过兵法,却有着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只观察了片刻,他就本能地想到了应对之策,对乌没啜疾呼道:“我去冲杀敌帅,你来对付后面!”
乌没啜答应一声,立即拨转马头,率领本部骑兵向来路杀去,而俱俭特勤则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怪啸,双腿猛夹马腹,挺槊直冲唐军主阵。
突厥人的作战风格,可用“凶猛如虎”来形容。
在他们看来,计谋在战场上的作用,永远比不过钢铁般的意志和大无畏的勇气。
俱俭特勤作为突厥汗国屈指可数的猛将,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力挽狂澜于既倒,经常让自诩智计无双、精通韬略的对手败得溃不成军。
在他的带领下,初始散乱如沙的一万控弦之士纷纷扔掉弓囊以及其他多余的负重物,并逐渐集聚成一个形同三角的锋矢阵型,其配合之默契,仿佛浑然一体。
见此情形,李曜不由生出一股爱才之心,暗暗感慨道:“毗黎伽诚不欺我,这俱俭特勤能够成为颉利最倚重的大将,果然是个史书漏掉的厉害人物啊。”
马万奔腾,蹄声轰鸣如雷,气势惊天动地,总管侍卫队的女兵何曾见过这般震撼的冲锋场景,无不骇然失色,手脚发软,甚至连多次上过战场的兰韶英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李曜扫了身周一眼,忙对身旁的兰韶英轻声说道:“阿兰放松些,有我在。”
兰韶英当然清楚李曜的本事,并且也知道她的打算,可想起毗黎伽说俱俭特勤曾斩杀过唐军多员勇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此人不简单,贵主切莫轻敌。”
“放心,我晓得。”
李曜从善如流似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最大限度地获取实打实的功勋,如何利用这场战斗,树立起她的威信。
而她选的这些女侍卫,虽说都是“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的骑射好手,但大多从未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战斗,更何况女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普遍不高,一俟遇到危险,往往会比男子更容易失去冷静。
所以,李曜此战并未计划让自己的侍卫队经历一次血腥杀场的洗涤,只不过是带她们来亲身体验战阵的残酷,强化一下心理素质,顺带积累些许作战的经验。
绵绵细雨仍在下个不停,由于弓弦受潮,交战双方又都是全副披挂甲胄的精兵,是以弓矢已无太大用武之地,战斗方式唯有直接肉搏。
两军只一箭距离,纵马疾奔之下,转眼即至。
随着一声号令,上千支长平放在最前排的盾墙上,可俱俭特勤对付中原军队这种战阵显然早已得心应手,就见他踩在马镫的双脚一击马腹,骏马猛地腾空飞起,从林立的长上一跃而过,手舞一杆通体乌黑的丈八长槊,犹如刮起了死亡旋风一般,仅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地从唐军的盾墙上撕开了一道几人宽的缺口,而他身后的突厥骑兵从这个缺口蜂拥而入,就像一群饿兽疯狂撕咬猎物,逼得唐军前排士卒不断朝两边避让,这将,这兵,真真是彪悍非常!
不过,面对唐军的密集阵型,突厥人的冲击还是受到了严重阻滞,战马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而唐军的精锐步卒渐渐稳住阵势之后,马上进行反击,一道道闪着寒光的朔锋,不断将突厥骑兵挑落到马蹄下,变为肉泥。
最后,大多数的突厥骑兵被迫下马步战,在泥泞的地面上与唐军士卒继续厮杀,只有俱俭特勤以及少数尖兵冲到了唐军主帅大纛的近前,李曜对左右下令道:“谁也不许出击,此酋是我的!”
说着,她拉下兜鍪面甲,平举长槊,突然一夹马腹,战马顿时四蹄翻飞,箭一般地迎向了俱俭特勤……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送他们一路归西!
风驰电掣间,两方人马转瞬交接。
生死成败在此一击,俱俭特勤绝没有因唐军主帅是女子而有任何松懈,为求一击必杀,出手便使出了自己的全力。
凭借千里神骏的短距离爆发,俱俭特勤一杆丈八长槊往李曜身躯直刺过去。
这一击可谓异常迅猛,速度竟比当初尉迟敬德的刀法还要快上两筹,但仍然快不过李曜的闪避。
李曜人马合一,腰腿拧动,青海骢亦随之而转,闪着寒光的槊锋从胸铠上堪堪擦过,顿时泛起了剧烈的火花。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李曜忽然伸出左手,快如闪电般地握住俱俭特勤手中的槊杆,小臂再一发力,俱俭特勤整个人就离开了马鞍,硬生生地被李曜甩到了半空之中。
俱俭特勤不禁大吃一惊,看着眼前这位披挂甲胄也难掩纤细身材的女帅,露出面甲的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下一刻,李曜右臂一扬,手中长槊立时抡向俱俭特勤的身躯,所刮起的劲风几乎吹散了空中的一片雨雾。
而俱俭特勤自然亦不是等闲之辈,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凭借他对生死危机的敏锐直觉,竟然本能地做出了提膝屈肘的格挡动作,瞬间护住自己的全身要害,准备硬扛对手这一无比凌厉的打击。
铁槊呼啸而至,最终砸在俱俭特勤的右臂外侧,将他击出两丈开外,旋即便狠狠地摔在地上,溅起了一大片泥水。
俱俭特勤闷哼一声,只觉整只右臂痛楚非常,便知自己臂骨已然折裂,迅速挣扎起来,可他身子尚未站直,就乍然见到四周十数道寒光朝自己密集袭来,忙不迭地摸向腰间,结果他的刀却摔掉了,什么都没有摸到!
“抓活的!”
一众士卒正要挺枪挥刀把俱俭特勤剁成肉泥,突然听得主帅的喝令,齐齐止住手中兵刃,只将俱俭特勤团团围住。
紧接着,李曜把手一招,亲兵营校尉罗仁俊心领神会,立即带领几名骑兵纵马过去,各自朝俱俭特勤身上扔出马绊,俱俭特勤被四面八方的锋利枪尖抵住身体,丝毫不敢擅动,只能任由这一道道套索落在自己身上。
罗仁俊等人围着俱俭特勤来回跑了来两圈,便将其缠成了一个粽子。
与此同时,李曜一槊挑落一名试图营救俱俭特勤的突厥骑兵,扬声道:“传令,全军高呼‘特勤就擒,余者缴械不杀’!”
很快,“缴械不杀”之声此起彼伏,迅速扩散至战场的每个角落。
主将的被俘,对士气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许多陷入苦战和面临绝境的突厥兵,只觉如获生机,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刃,然而阿史德部俟斤乌没啜的反应却与这些人完全不同,他听闻俱俭特勤未能成功夺旗斩帅,当即毫不犹疑地率众向西面突围。
负责拦截突厥先锋归路的将领正是前太子建成帐下的猛将薛万彻,面对突厥人的突击,他所率领的五千将士,不退反进,形同一道会移动的铁墙,让很多阿史德部骑兵仿佛成了拍击礁石的浪花,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盾墙后面一道道突然伸出的长捅下马来。
这时,左骁卫将军马三宝率领的左军与左卫将军冯立率领的右军几乎同时包抄过来,已然对乌没啜形成了三面包围,而李曜亲率的后军预备队也与包围圈相距不远。
薛万彻赶紧用突厥语适时地高喊道:“突厥的勇士们,莫要做无畏的牺牲,我军主帅有令,如若放弃抵抗,便可饶尔等不死!”
音落,乌没啜却立刻做出回应:“誓死不降汉奴!杀啊!”
乌没啜与俱俭特勤不同,他的父亲就是两年前死于李曜之手的阿史德诘鲁。
尽管突围的希望已如此渺茫,乌没啜仍继续率众向唐军近似铜墙铁壁的防守,发起近似自杀般的冲锋。
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与其向仇人屈服而苟活性命,他宁愿选择光荣地战死沙场。
李曜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传我命令,左、右精骑出击,成全他。”
随着进军的鼙鼓声响起,四队重甲铁骑忽然从左、右两军的步阵的两侧绕出来,然后排列成四个锥形阵,狠狠地冲向阿史德部的密集骑阵的两侧。
乌没啜猝不及防,只转眼间的工夫,其麾下部众就被此前一直养精蓄锐的唐军铁骑冲得七零八落,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薛万彻举槊大喝一声:“长林卫士随我杀敌!”
前军步阵登时波分浪裂,变成几个小方阵,数队骑兵飞快地从各个方阵的间隙飞驰而出,随后渐渐汇聚成一个锋矢阵,径直地扑向乌没啜的旗帜。
薛万彻怒目圆瞪,吼叫不止,手中长槊狂舞,所经之处,无人能挡他一合之敌。
乌没啜亦不甘示弱,挺起一杆棱形枪,寒星点点,挑落多名长林精锐,催马加速向前迎战来敌。
“铿!”
两杆长兵在空中撞在一起,登时火花四溅。
乌没啜接下薛万彻势大力沉的一击,只觉手掌发麻,虎口欲裂,不禁暗吃一惊:“好大的气力!”
薛万彻瞧见对手脸上一闪即逝的愕然之色,狞笑道:“你若乖乖下马受降,本将军便可饶尔等不死!”
说话间,乌没啜手中棱形枪忽然向薛万彻脖颈虚晃一刺,旋即舞出一朵银花,直取对方肋部。
薛万彻不闪不避,一磕马腹,胯下战马忽然前蹄腾起,狠狠踏在乌没啜坐骑身躯上,直把乌没啜连人带马踢得踉跄了数步。
趁着乌没啜立足未稳之机,薛万彻腰腹骤然发力,把铁槊抡得浑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对手躯干。
乌没啜根本没有办法抵挡这重若千钧的一击,随着一阵人的骨头碎裂声,乌没啜突觉半边身子疼痛难当,随即又是“呛啷”一声,刀光划过乌没啜的脖颈,一颗年轻阳刚的头颅顿时高高飞起!
薛万彻乌高高举起乌没啜的首级,声音如雷:“乌没啜授首,降者不杀!”
“乌没啜授首,降者不杀!”
无数唐军跟着高呼,虽然大多突厥语说的蹩脚,可声势却震撼天动地,足以惊破敌胆。
酋长被斩,群龙无首,又遭重重包围,听到唐军这样的呼声,奋战至死的决心亦渐渐消失。
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意义的民族和国家概念,突厥人与汉人一样,如果失去了直接效忠的对象,投降与改换门庭就都不算什么可耻的事了。
一名阿史德部的千夫长带头扔下了手中的兵刃,然后跳下战马,安静地跪倒在地。
既然有人带头,阿史德部的士卒们纷纷放下兵械,尽皆跪地投降。
此一战,唐军集兵四万,以伤亡不到三千人的代价,斩首五千余级,俘敌一万五千,获特勤一人,几无漏网之鱼,可谓是完美地全歼了突厥汗国的先锋部队。
打扫完战场,李曜带领薛万彻、马三宝、冯立等参战将领纵马登上路口一侧的矮山之癫,驻马举鞭,遥指西方,含笑道:“颉利要回去了,不知各位愿不愿意随本帅送他们一程?”
薛万彻豪迈地哈哈大笑道:“当然愿意,送他们一路归西!”
第三百三十二章 归心似箭
旭日初升,一骑东来。
马上骑士飞驰直入突厥大营,给草原诸部带来了俱俭特勤被俘、阿史德乌没啜阵亡、两万先锋全军覆没的消息,整个大营一片哗然,颉利可汗急忙召突利可汗、赵德言及诸部首领入帐议事。
帐中气氛沉重到了极点,突厥与唐朝交战数年,虽常有败绩,但损失远小于唐军,从未让对手一战吃下这么多人马,阿史德部吐屯那真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悲愤地道:“我们阿史德部,短短两年内,连失两位俟斤,两次折兵加起来足有一万五千之众,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战死者和被俘者的家眷交代……”
他说着,长身而起,单膝跪倒在颉利可汗面前,诚恳而恭谨地道:“如今我阿史德部人口凋敝,控弦者已不及万数,只怕将来数年再也无法接受可汗征召,还请可汗理解。”
阿史德氏是除王族阿史那氏最大的突厥部族,颉利可汗知道他们的实力远没有那真说的这么差,但突厥汗国毕竟只是一个结构松散的部落联盟,可汗的权力远不及中原皇帝那么大,所以他对此也只有无可奈何地颔首道:“你们损失的确不小,从现在起,阿史德部的俟斤就由你来担任,希望你的部落能够得到太阳天神的祝福,迅速繁衍壮大起来,你且先回座吧,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阿史德那真低头行礼道:“多谢可汗。”
苏农部的俟斤苏农林哥是个急性子,早已按捺不住了,等阿史德那真返回席位,他立刻开口道:“我们粮草所剩不多,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现在要么挥军急进,与那护国公主一决胜负,要么趁着唐军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赶紧收拾以便早日回去,总而言之,可汗快些拿个主意,我等也好尽快准备。”
伴坐在颉利可汗身侧的可敦义成公主眸光冷冽地扫视了帐内一圈,瞧见大多数人脸上都挂着惶惑不安之色,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突然格格笑了几声,不疾不徐地说道:“汗国控弦百万,智者无数,猛士如云,实力之盛,亘古未有,而李渊窃我大隋江山数载以来,其所倚重者,尽是李氏宗亲,其中真正能堪大用之人,不过是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而已,如今李建成身死,李世民失势,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李渊之所以让一个非亲生的女儿来领军,并不是因为此女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除她之外,李渊已无人敢用,难道尔等尽皆自觉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子不成?”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许多人窃窃私语起来,片刻之后,一个年轻的酋长开口对颉利可汗说道:“可汗,据我部派入长安的密探回报,李氏兄弟阋墙,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这护国公主,李世民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想必我们所有人都晓得,连他都能栽在这护国公主的手上,由此可见,我们绝不能将之视为寻常女流,否则很有可能会步李世民、俱俭、乌没啜等人的后尘,所以我建议可汗应率军迅速撤离此地,先暂时避其锋芒,寻得良机再与之一战。”
说话之人是执失部俟斤执失思力,他的生母本为其父所掳的一个汉家才女,因受到母亲的影响,他自幼开始学习汉人的文化知识,精通诗书韬略,可谓是突厥汗国中罕有的青年才俊。
义成公主与执失思力的母亲关系不错,一直将他视为亲侄,可眼下却听到对方与自己唱了反调,不禁有些懊恼地急声道:“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如此机会一旦丧失,待李唐借助这场小胜大肆造势,恐怕我们将再难寻良机了!”
颉利可汗其实早与赵德言、曹般、康鞘利等臣僚定制好了应对方案,这场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赶紧出言问道:“我军尚存多少天的粮草?”
曹般默算了片刻,答道:“以我们当前的人马数目,精打细算的话,大概还能支撑九天……比原来预计的多了一天。”
赵德言接口道:“我军虽损失了一些人马,正所谓善者因祸为福,化失为得,却也免去了不少麻烦,此地相距灵州与汗国交界约莫一千四百余里,九天时间,刚好够我们回去,倒是不用再冒险去搜寻粮草了。”
听到这番话,颉利可汗眼角抽搐了一下,俱俭特勤所率领的一万控弦之士俱都是颉利可汗本部的人马,面对这么大的损失,他的心情亦相当难过,并不比阿史德那真好多少,但作为可汗,必须维持住威严的形象,只得强自镇定地道:“如此看来,我军的确已不能再战……”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义成公主,这才终于拍板,对帐中诸部首领命令道:“诸部即刻整顿人马,拔营起寨,若有因延误行程而陷于唐军重围者,他人一概不得对其予以救援!”
会议结束了,归心似箭的突利可汗和诸部首领如蒙大赦,散布在方圆十数里的营地很快骚动起来,只小半天的工夫,整支突厥大军便踏上了返回草原的道路。
……
……
安定城,忻州总管府。
在充满丝竹舞乐的大厅中,李曜满头珠翠,一身紫色公主盛装,端坐于主位上,一面欣赏着舞姬们水袖轻扬的优美舞姿,一面自斟自酌,可谓自得其乐。
在她的左右下首分别坐着燕王李艺和力斩乌没啜的薛万彻,两人正行着酒令,玩兴正酣,而坐于厅内两侧的将领,也尽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喝得面色酡红的左骁卫将军马三宝笑呵呵地走到李曜面前,高高举杯道:“娘子计破突厥先锋,简直无懈可击,威风当真不减当年,三宝敬娘子一杯,祝愿娘子早日荡平漠北,立下不世之功,让我马三宝再沾沾光!”
李曜一听他这番毫无避讳的话语,便知道此君已经有些醉了,忙举起酒盏,打个哈哈道:“昨日一战,并非我一人之力,盖因全军将士上下齐心,方才有此大捷,既然马将军有此盛意,我就借此机会,以此酒水,诚挚地敬诸位将军一杯。”
“干杯!”
“干!”
诸将当即停止娱乐,纷纷斟酒捧杯,仰头痛饮。
一曲舞罢,蓝韶英便快步走入大厅,闪身凑到李曜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然后侍坐在主位一侧,李曜挥退正欲上前表演的艺人,扬声道:“诸位,颉利今日已退兵,我们又有事做了。”
她说着,忽然神色一正,问道:“罗仁俊何在?”
坐在门口附近的罗仁俊闻声离席出列,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在。”
李曜下令道:“你即刻前往灵武城通知李靖将军,叫他做好邀击颉利的准备,并随时待命,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