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匪夷所思的事实
雷雨疾去,乌云消散,骄阳灿烂,万物重现光彩。
李曜和兰韶英匆匆离开了花厅,行至通往寝居的长廊,兰韶英突然停下了脚步。
李曜察觉身后有异,回过头来,就见兰韶英柳腰轻折,低头看向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由于此前的雨量很大,廊檐下的水臼盛得满满当当,水面铺着金色的阳光,有如一面明镜,光可鉴人。
李曜没有打扰她,只是远远站定,静静地等待。
兰韶英凝视了好半晌,这才直起身子,轻轻摇头一叹。
李曜眸光一扫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遂上前低声问道:“贵主为何叹息?”
原来,此“兰韶英”乃是李曜假扮,而这开口问话的“明昭公主”才是真正的兰韶英。
假兰韶英双手捧住真兰韶英的脸颊,仔细端详了片刻,蹙眉道:“我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兰韶英奇道:“甚么……基本事实?”
李曜放开兰韶英的螓首,语气很认真地答道:“人的样貌是会随着年龄而改变的。”
兰韶英先是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展颜道:“贵主说的甚么胡话,人哪有不变……”
一个“老”字尚未出口,兰韶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顿时僵住了,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着李曜,脸上渐渐现出了惊疑之色。
李曜感到有些不自在,忙出言打断她的观察:“你这样看我作甚?”
兰韶英沉吟了一下,疑惑地问道:“韶英有些好奇,为何贵主的样貌,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
听到这话,李曜心中瞿然一惊:“没那么夸张吧?”
兰韶英重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因为我们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够见面,以至于习焉不察,若非仔细比较,韶英也很难确认这一点。”
“原来如此!难怪赵三郎会说‘你’变年轻了!”
李曜恍然大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
其实,李曜早就该想到,她的这具身子可能已经停止了生长。
若以复活后的身体年龄为十六来计算,那现在也该有十九岁了。
对此,李曜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烦恼。
高兴的是,李曜迄今从未有过正常女人那种每个月都会到来一次的生理周期。
烦恼的是,她说话的本音,仍然还处于少女变声期前的状态。
若不是她擅长改变嗓音说话,否则一开口,便是令气场大打折扣的稚气声音。
而她身边的人,却都成长了不少。
鱼巧巧和张檀这两个小丫头,如今皆已是二八芳华的年纪,李曜和她俩呆在一起,常人根本分辨不出谁才是师父,连李曜当初捡回来的宋玄尘,也从一颗豆芽菜似的瘦弱女童,变成了一个温婉娴静的豆蔻佳人。
至于兰韶英的样貌,虽然看着变化不大,但毕竟二十三岁的年龄摆在那里,想要扮嫩装成青春少女并非是一件易事。
好在李曜和兰韶英的化妆手艺高超,再经过长期的琢磨,以及不断的改进,她俩已经能够把彼此双方的口音声线、言谈风格、举止仪态都模仿到了几乎天衣无缝的境界。
另外,在文化知识上的差异,其实只要两人不故意卖弄,不自曝其短,掩盖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为了尽量降低暴露破绽的几率,兰韶英戒掉了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口癖,而李曜平时里也养成了略施粉黛的习惯。
但李曜万万没想到,她和兰韶英首次假扮成对方的模样出现在熟人的面前,自己居然会在扮相方面,出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纰漏。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不完全都是“灯下黑”造成的。
事实上,李曜没有一件映照形象的器具,才是最大的原因。
这个时代的铜镜,远不及后世的镜子那般明亮清晰,且因人工打磨的镜面都有些轻微不平,所以映照出来的影像,难免与人的本相存在差异。
只可惜,以现有的技术条件,莫说做出镀铝、镀银的镜子,就是让她做一面诞生于十六世纪的水银玻璃镜,在时间上也已来不及了。
有鉴于此,李曜赶紧带着兰韶英来到寝居,重新进行化妆。
一番反复修整之后,李曜抓起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飞快地跑到屋外明亮处,揽镜自照,只觉自己的年纪看起来又大了一些,总算有了一个二十出头女子的模样。
兰韶英走到李曜的身边,忽然问道:“贵主,我们今天是否还需要再找个人试一试呢?”
“贵主,兰姊,你们要试甚么?”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李曜和兰韶英齐刷刷地看过去,就见鱼玄微端着一盘瓜果欢快地走来。
李曜和兰韶英不约而同地碰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便听兰韶英用李曜的口音回应道:“我和兰姊在试新妆,你来点评点评,如何?”
……
……
夜色深沉,大雨淅沥。
两个打着油伞,手提灯盏的中年道士踏着泥水,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
风很大,雨也急,可这两个道士丝毫没有放缓脚下的步伐。
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他们来到了宏义宫一个偏门,其中一人上前敲响了门环,门很快应声开了,待两人收起雨伞,迅速闪身进去,门扉便咣当一声合上。
“玄龄,克明,你们二人终于来了,快些入座吧。”
翠华殿内的灯火只点了一半,昏暗的光辉,映照着李世民冷峻的面孔。
而在他身前,长孙无忌、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秦琼、侯君集等文武僚属分坐两侧,气氛紧张而严肃。
一阵沉寂过后,李世民将白天东宫内线王告密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叹息道:“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寡**在朝夕,但寡人欲待其发,然后再仗义讨伐他们,不知可以否?”
尉迟敬德今天平白无故蹲了半日的天牢,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又得知齐王还想活埋他们,再乍听李世民这话,不由气急而怒声道:“按照人情常理,谁愿舍得去死!如今我等誓死侍奉大王,此乃天授,可眼下祸机垂发,而大王却安然不以为忧,大王这般自轻,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缚手引颈受戮!”
第三百零五章 议谋
尉迟敬德的话音犹如闷雷,在寂静的大殿内萦绕回响,不断震动着李世民的心神。
过得片刻,坐在李世民右下首的长孙无忌忽然冷声说道:“大王不从敬德之言,敬德等人必不为大王效力,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再侍奉大王。”
李世民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也低沉下来:“寡人所言亦未可全弃,还望诸位好生考虑考虑。”
尉迟敬德突然长身而起,迈步走到李世民面前,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如今,大王处事犹疑,非智,临难不决,非勇,且大王平素所豢养的八百勇士,凡在外者,现在皆已擐甲执兵,入宫就位,事势到得这个地步,大王安能制止?”
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像见到一个陌生人似地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爱将,不由抬手戟指尉迟敬德,低喝道:“好一个大胆的尉迟融,竟敢私调寡人卫士……”
长孙无忌出声打断道:“大王莫要怪责尉迟将军,此事其实是我让他去办的。”
李世民沉声问道:“尔等这般做法,想置寡人于何地?”
长孙无忌淡淡地道:“我们当然是想建立从龙之功,让大王一步登天。”
听到这话,李世民拍案而起,一把揪住长孙无忌的袖子,将人拉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让寡人学杨广弑父?”
长孙无忌的脸上全无表情:“欲行大事,就要做绝,否则还不如不做。”
李世民身躯一震,缓缓松开长孙无忌的袖子,颓然地倒坐在席上,目光从在座者的脸上逐一扫过。
事实上,李世民早已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等文武精英死心塌地追随李世民,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本事。
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各自能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途。
说白了,李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皇权争斗,其实就是各个政治团体之间的相互对抗。
皇帝李渊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主要成员,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势力根基是传统的名门望族,而他李世民,则是山东群豪、中小门阀等非关陇势力唯一的利益代言人。
高士廉见李世民默然不语,忙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大王别再犹豫了。”
房玄龄也急了:“大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岂能徇匹夫之节,而忘了社稷的大计啊!”
李世民瞧了一眼犹自跪在地上的尉迟敬德,艰涩地道:“容寡人……再想一想。”
沉吟许久的杜如晦终于开口发言了:“大王认为虞舜此人如何?”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道:“舜是圣人。”
杜如晦又缓声说道:“假使舜疏浚水井时没有及时出来,就会化为井中之泥,修补仓廪时,没有及时下来,就会化为仓廪之灰,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是以虞舜遭其父笞打时,小棍打则忍受,大棒打则逃走,想来也是因为他心存大事之故啊!”
李世民再次站了起来,背负双手,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
他迈出的每一脚都显得很艰难,仿佛有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世民,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他们所倚靠的利益代言人终于站住了脚步。
李世民咬了咬牙,指着侯君集,吩咐道:“你速将李淳风领来。”
侯君集愕然道:“他能作甚?”
李世民脸色一沉:“你记得叫李淳风带上占算用具,莫要耽搁时间,快去!”
“是……”
侯君集应了声诺,当即起身奔出大殿。
不多时,李淳风便跟着侯君集赶了过来,李世民目光急切地看着他,说道:“你现在立刻为寡人占算近日吉凶。”
李淳风心中一紧,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居然叫他占卜,难道秦王这是准备铤而走险不成?
在秦王的直视之下,李淳风不敢怠慢,赶紧收回思绪,拿出龟甲和古钱,开始卜算起来。
李淳风正忙活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双大手向李淳风袭来,夺过他手里的龟甲,李淳风抬头一看,就见秦王府幕僚张公瑾将龟甲狠狠地摔在地上,正色道:“占卜本该用以决定疑难之事,而如今之事并不存疑,为何还要问卜?若是卜算结果不吉,难道大王要就此罢手么?”
张公瑾此言掷地有声,李世民原本近乎铁青的脸上,逐渐现出了果决的神色。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世民以拳捶掌,郑重其事地道:“公瑾说的好!未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寡人决定即日起事,还请诸位速速献计献策,以助寡人成就大业!”
……
……
六月初三,又是一个晴朗天。
从昨夜到今日凌晨,连续下了好几场阵雨,使得天空碧蓝如洗,不带一点杂色。
而“太白经天”的异常天象,继两日之前,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上。
随后,一则“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的流言不胫而走,只小半天的工夫,便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为此,李曜立即召集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马周、高烈等人议事。
众人刚刚落座,李曜便开门见山道:“秦王要造反了。”
高烈闻言一惊,率先问道:“贵主此言可有凭证?”
李曜道:“凭证自然就是今天坊间突然出现的传言。”
高烈恍然道:“原来贵主说的是那条秦王会主天下的谶言……”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可是高某觉得,秦王怕是已经没有甚么机会造反,应该是有人借异象故意散布流言,置秦王于死地。”
这种营造舆论的伎俩,对于经历过隋末大乱的高烈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可信度。
想当年,他的义父高雅贤等人正是因为“刘氏当王”的谶言才推举刘黑闼为王,结果却以刘黑闼兵败身死告终。
时间再往前推,还有那个“桃李子,得天下”的《桃李章》,虽然很巧合地预言了李唐王朝的建立,却也不能忽视数位前朝李姓大臣因此惨遭灭门的事实。
在他看来,这种谶言只是某位权臣为了铲除异己而设计的一个阴谋。
而现在,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
马周却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若真是如此,倒也未必。”
李曜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问道:“宾王可否细说端详?”
马周颔首应道:“马某听说,这则谶言最早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他刚说到这里,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唤道:“明昭公主,今上口谕到了,还请快些出来听旨!”
第三百零六章 十面埋伏
“请天使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下来!”
李曜朝外面答应一声,便对屋中众人叮嘱道:“你们都别出去,暂且保持安静。”
她说罢,突然抬手取下玉簪,散了发髻,又弄乱身上的衣裳,这才快速出去迎旨。
李曜的寝居是一座两层阁楼,她和马周、高烈等人密谈所用的房间正位于二楼,再加上他们都把话音压得很低,是以楼下的传旨官并未察觉到楼上还有其他人,见到李曜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走下楼来,只道她刚才还在午眠,忙上前俯身一揖:“陈福奉圣命前来传旨,如果惊扰到贵主的清梦,还望贵主多多见谅。”
这陈福乃是陪伴唐皇李渊一起长大的老家人,唐朝建立以后,就从奴仆之身一跃成为从三品的殿中监,然而如此位高年迈的宠臣,居然干起了外出宣旨的辛苦活儿,李曜一见到他,心中不由颇感意外,赶紧虚扶对方起来,还礼道:“陈公言重了,明昭未能及时相迎,该我向陈公道歉才对。”
待彼此客套话讲完,陈福把身形一正,朗声道:“传圣人口谕,宣明昭公主入宫议事,即刻启程!”
李曜恭谨地肃拜了一礼,随即苦起脸来,羞怩地说道:“陈公,请容我打理一下自己的衣着容貌,这个样子实在不好去见圣人。”
陈福打量了李曜一眼,颔首道:“但请贵主动作快点,莫要耽搁了入宫的时辰。”
“好!”
李曜提起袍裾飞快地跑回了房间,甫一坐下,便问向马周:“时间很紧迫,还请宾王将刚才的话快快讲完。”
马周点点头,认真地道:“马某怀疑,可能已经出了甚么变故,不然今上也不会这般急着召见贵主。”
李曜一面整理衣裳,一面说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今天传旨的人竟不是邱内谒他们那些宦官,而是今上身边的侍臣陈中监,想来事态一定很严重。”
马周眉头微微一皱,又道:“还有就是现在还不知道贵主入宫中会不会遇到危险。”
兰韶英上前给李曜梳头绾发,附耳低语道:“要不然这样吧,为了以防万一,我代你去面圣,如何?”
“不行!”
李曜轻轻摆了摆手:“其他人倒还好说,但你绝对瞒不过今上,我可不想让你担个欺君之罪。”
兰韶英担心地道:“秦王要造反,我只是怕你……”
不等兰韶英说完,李曜出声打断道:“圣谕里说了,今上打算与我商议要事,你能应对么?”
兰韶英脸上一红,讪讪地道:“自是不能。”
李曜别有深意地道:“阿兰莫要担忧,现在还不是用到你的时候。”
兰韶英闻言,只得顺从地应声道:“韶英知道了。”
李曜眸光一转,看向罗仁俊,说道:“十五郎,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若是我没有按时现身,你们照常行动便是,自然会有人接应。”
罗仁俊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里似乎蕴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罗某晓得了,只希望贵主多加小心防范,一旦发现不对,务必寻机脱身,莫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地。”
高烈真诚地对李曜说道:“高某虽然不明白贵主此番部署的动机何在,却也知道,无论秦王造反成功与否,只要贵主不做出威胁任何一方的事情,自身定是安全无虞……至多虚惊一场。”
马周也语重心长地道:“定方说的没错,贵主切记量力而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得几人发自肺腑的嘱咐,李曜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待兰韶英给她弄好了发髻,便微笑着点头道:“诸位所言,我一定铭记于心。”
陈福在门外枯等了好一阵子,见人还没下来,正想要催促一声,却见穿戴整齐的李曜快步走出阁楼大门,开口冲他笑道:“抱歉、抱歉,让陈公久等了,走吧。”
李曜登上宫中派来接人的凤辇,在前头骑马的陈福引领下,飞速地驶向大兴宫。
不多时,凤辇从延喜门进入大兴宫,随后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永安门、兴仁门两道宫门,直至最后稳稳地停在了后宫的入口晖政门前。
李曜刚迈下凤辇,八个身强体壮的少年宦官就立刻抬着两顶肩舆迎了上来,李曜作为出入内廷的常客,早把抬舆的值守宦官都认全了,发现他们俱都是生面孔,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警惕,便挥手道:“不用了,我想自己走。”
这时,陈福已经坐上了一顶肩舆,见此情形,连忙说道:“圣人在最里面的承香殿,咱们要走很远才能到,贵主还是坐檐子过去比较好。”
“那好吧。”
李曜扫了一眼摆放在身前的肩舆,感觉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坐了上去。
……
……
肩舆不断向前行进。
李曜双手按在肩舆两侧的扶栏上,两眼一直观察着四周,她发现今天当差的宦官和宫女很少,路程行了一半,都没有遇到几个人。
甚至连承庆殿这个宫妃们最爱扎堆游玩的地方,也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宦官们的脚程很快,步子亦是非常平稳。
但李曜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因为她觉得陈福和这几个抬舆的宦官,以及这里的一切都很反常,可她自己却不能表现出任何反常的样子。
突然,两顶肩舆停在了淑景殿的广场上。
李曜双眉渐渐挑了起来,她记得这里距离目的地承香殿,分明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于是问向身边一个宦官:“你们为何不走了?”
紧接着,一道充满阳刚之气的声音,便从这个宦官的口中传了起来:“回禀贵主,该轮换了。”
李曜心中陡地一惊,双手一撑扶栏,整个人从肩舆上倏然跃起,旋即落在一丈开外,却不料两脚刚沾地面,附近便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四周的建筑大门纷纷洞开,立刻涌现出无数身着宦官袍服的人,各个腰挎横刀,张弓搭箭,只一转眼的工夫,便组成一排排密集箭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李曜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看向这十面埋伏的完美阵仗,眸中顿时映入无数箭镞的寒芒:“陈中监,能否给我一个解释。”
陈福自行翻下肩舆,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嚎啕大哭起来:“老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第三百零七章 陛下会死!
“说!你如何身不由己?”
李曜瞧也未瞧陈福一眼,声音冷冷地传出,犹如千年寒冰。
“老臣这样做,都是为了圣人……只能对不住贵主……老臣、老臣……”
陈福老泪纵横,一时哽咽难语。
“看样子,还是由我们来为贵主排疑解惑吧!”
四名全副披挂的武士先后走出淑景殿的大门,穿过层层箭阵,最后在距离李曜三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齐齐站在了首排保持跪姿的弓箭手身后。
李曜目光冷冽地扫向他们的面孔,其中三位正是她认识的人:秦王府将军张士贵、程知节、秦叔宝。
可刚才那说话的人,李曜却从未见过,当即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提高声音答道:“某乃秦王帐下中郎将,侯君集。”
李曜睨了眼侯君集,见他样貌平平无奇,浑身带着一股子痞气,与其身边左右的三位英武非凡的猛将一对比,顿时相形见绌。
李曜脸上慢慢绽起了轻蔑的笑意:“原来你就是那个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却敢自号文武全才,混入秦王府的侯君集?”
侯君集被人当众揭了老底,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得意地笑了:“侯某承认自己过去确实有些浮夸,可是有句话说的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数年?实不相瞒,如今贵主之所以会陷于此境,正是因为大王采纳了侯某的主意。”
李曜轻哼了一声,讥诮地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豳州三水的阿蒙了。”
侯君集煞有介事地向李曜拱了拱手:“岂敢岂敢,贵主谬赞了,侯某愧不敢当,实在没想到贵主会对侯某这般位卑身微之人如此关心,未曾谋面,竟也能对侯某的出生来历了若指掌,只是很可惜,奈何贵主已身入彀中,生死尽为侯某掌控咯。”
李曜双眸微转,瞥了眼落在不远处的肩舆,似笑非笑地道:“侯君集,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哦?”
侯君集故作一脸讶然,问道:“却不知贵主想赌甚么?”
李曜脚下已然开始蓄力,似乎随时都要爆发,一双深邃黑瞳更是透出凛凛的杀气:“如果你们朝我放箭,我赌你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侯君集闻言脸色微白,顿觉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其实他此前听张士贵等人说这明昭公主武功盖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悍不可挡,便一直以为李曜定然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怎知今日一见,竟发现她是个肌肤赛雪、眉目如画的人间绝色。
为此,好色胜过贪财的侯君集自是大为心动,以至于动起了念头:“若是秦王终登大宝,待来日论功行赏之时,我可以不要任何财帛,只需将这位公主赐婚于我就成了。”
然而,现在他这点心思已经全然消弭,甚至瞧见对方那张清丽娇颜上呈现出来的自信与冷酷,他都不敢与之对视。
这样的女子,他侯君集根本娶不起……
不过,侯君集想到自己有四百弓手压阵,还有三员当世猛将在侧,只惊怵了片刻,便又壮起了两分胆气,强自镇定地道:“利箭之下,侯某奉劝贵主莫要轻举妄动,事实上,贵主应该感谢侯某提出的这个主意。”
李曜轻哼道:“理由呢?”
侯君集缓声道:“这是因为,秦王府的幕僚们都一致认为,贵主绝不会坐视大王和太子的夺嫡之争,极有可能成为影响我等此番行动的最大变数,其中大多数人还建议行动前先杀了贵主,以确保万无一失,但大王则说贵主曾经不止一次慷慨劝谏今上,为大王解难,实不忍心加害贵主,于是侯某才献计设伏此地,本意只为擒住贵主,待事成之后,再还贵主一个自由之身。”
程知节立即接口道:“大王还让我等传话给贵主,只要贵主自愿受缚,不但富贵荣华将会甚于从前,连从龙之功也会一并算上。”
紧接着,张士贵突然走出箭阵,单膝跪在地上,抱拳劝道:“贵主千万莫冲动,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两位将军所言句句属实!”
随后,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秦叔宝也语气诚恳地开口道:“贵主乃当世巾帼女杰,广受天下人景仰,我秦某人亦对贵主深感折服,只求贵主爱惜自身性命,不要令我等为难。”
李曜呵呵一声冷笑:“我若想反抗呢?”
侯君集微微迟疑了一下,才道:“那就莫怪我们对贵主下狠手了。”
话音刚落,李曜突然拔身而去,有如飞燕掠水,迅速跃至一顶肩舆前,不待肩舆旁的四个假宦官反应过来,两手抓住肩舆的抬杆,一个“八步赶蝉”,快逾奔马地冲向侯君集所在的方位。
侯君集大惊之下,想也不想,一道命令便脱口而出:“放箭!”
弦声响起,箭如密雨,李曜不闪不避,挥舞肩舆,奋力向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肩舆上面便插满了羽箭,恍若刺猬。
待第一轮箭放完,侯君集醒过神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一白,赶紧挥手制止道:“别放箭!住手!统统都住手!”
箭势骤停,但毕竟弓手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李曜又是遭到集中射击,仍然有一支羽箭通过防守盲区,命中了她的后背。
李曜自穿越以来,头一次体验到负伤的滋味,不由怒火中烧,脚下未有丝毫迟缓,反而加快速度冲到箭阵近前,紧接着,就见她双手用力一扯,只听“刺拉”一声,重逾百斤的肩舆瞬间一分为二,化为两件钝器,没有什么复杂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左右横扫,便硬生生地撕开了密集的人墙。
情急之下,程知节、秦叔宝、张士贵赶紧上前出手阻拦,他们所用兵器俱为铁锏,显然比李曜手里的家伙结实得多,两根长木杆“砰砰”几声,便断裂成几截。
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人能挡住李曜的攻击,只是一个照面,三员虎将手中的铁锏竟然全都脱手而飞。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侯君集亲眼目睹到明昭公主的恐怖武力,骇得急急后退,结果不慎绊倒在地,刚想要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看到杀气腾腾的李曜倏然而至,修长的腿已然高高抬起。
眼见一只“步步生莲履”就要狠狠地踩在面门上,侯君集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声叫道:“陛下会死!”
第三百零八章 纷乱如麻
有着精致青莲图案的鞋底猛地停住了,只差半寸的距离,侯君集的脑袋就成了红白飞溅的烂西瓜。
李曜提膝收脚的同时,上身顺势前倾,一个俯身提起被她吓得瘫软如泥的侯君集,然后“呛啷”一声,抽出对方腰间的佩刀,稳稳地架在了侯君集的咽喉上。
“刀刀口锋利,贵贵主别别……别冲动。”
此刻的侯君集面无人色,满嘴牙齿捉对儿打架,期期艾艾吐出来一句话都带着颤音儿,早已没了当初气骄志满的形象。
李曜挟持着侯君集,用余光犀利地扫视四方蠢蠢欲动的人,一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阶徐徐退向淑景殿,一面冷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刚才的话是甚么意思?”
侯君集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道:“难道贵主不知前朝二帝之事么?”
李曜执刀的手冷不丁抖了一下,刀锋立时割出一道血痕:“真是笑话,他李世民欲行恶子弑父之举,怎会与我有关联?”
侯君集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艰涩地道:“大王此前吩咐说……倘若我等擒拿贵主的计策失败,就只能先处死陛下,再以另外的法子去对付太子和齐王,大王还说……贵主束手就擒自是最好的……如此就可以避免你们兄妹一起背上屠亲灭门之责。”
听到这一番转述,李曜气极反笑,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真实的历史,果然比许敬宗等人绞尽脑汁修饰过的正史记载更加精彩纷呈。
对于隋文帝杨坚到底是被次子杨广杀死,还是自己病死在榻上,历史上一直争议不断,但却不会有人怀疑房陵王杨勇被杨广假拟隋文帝诏书赐死的事实。
或许是天道轮回,历史总是如此惊人相似,今时今日,同样的事情又再次上演了。
不过是把杨广换成了李世民,杨坚换成了李渊,杨勇换成了李建成、李元吉……以及李曜自己。
有鉴于侯君集所言,李曜不难猜到,原来史书上所谓“世民密奏建成、元吉**后宫”之事的真相,其实是李世民预先在禁内秘密安插了精锐武装人员,并收买了大量宫人和禁军,然后趁着入宫觐见之机,突然下令发难,从而一举消灭和降服宫廷卫队,进而控制了李渊,再逼迫这位老皇帝亲写召见李建成和李元吉诏书……最后,李世民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了结兄弟间恩怨时刻的来临。
然而,在这个时空里,由于李曜的意外出现,让这一过程变得更加复杂,以致于李世民及其文武僚属都对她深感忌惮。
所以,他们为了消除李曜这个不确定的隐患,甚至不惜把对付李建成、李元吉的那一套骗伏之计在她身上提前上演了一回。
两者的不同之处,只是李建成、李元吉必死,而她则是多了一条保命的选项屈服。
笑声停歇时,李曜已然退至淑景殿一侧的廊道口。
沿着廊道往东一百步的地方,即是低等妃嫔们居住的彩丝院。
只要她能够到达那里,也许就可以利用密集的房舍院落与伏兵们周旋,直至逃离这个龙潭虎窟般险恶的皇宫。
步步紧逼的程知节、秦琼、张士贵等人显然都看出了李曜的动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由曾经与李曜关系最好的张士贵抬手指向一座位于淑景殿西北方的高层建筑,对李曜劝说道:“贵主快放弃吧!如果我们这里情势不对,那望云亭上的人就会向大王释放信号,只怕陛下就没命了。”
这时,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道,就见陈福匍匐着跪到李曜的眼前,哭号道:“他们杀了好多人,把池水都染红了!此刻圣人被秦王囚禁起来,命在旦夕,生死只在贵主一念之间啊!”
陈福说着,瞧见李曜仍然不断朝着彩丝院的方向退走,面上不由闪过了一丝决然,艰难地站起身来,兀自抹去两行老泪,沙哑而悲怆不知饱含了多少深厚的情感:“罢了、罢了,老奴害了贵主,罪不可恕,老奴最后只想告诉贵主……圣人真的是贵主的亲身父亲。”
陈福依依不舍地向北海池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大叫一声“老奴去了”,便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当场气绝身亡!
李曜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位老人满面鲜血的尸体,某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情绪顿时袭上了她的心头。
紧接着,她就感觉眼前渐渐模糊,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许多熟悉而陌生的场景。
曲折的回廊里。
一个生得明眸皓齿的小男孩欢快地跟在自己身后又蹦又跳,更后面还有个相貌极似陈福的中年男仆气喘吁吁地追赶过来,不断地喊道:“三娘,四郎,跑慢些,小心摔着……”
翠柳环绕的一湾碧水间。
水面映照着一个粉雕玉琢、头梳蒲桃髻的小女孩,那眉眼五官分明就是幼时的平阳公主,随后李曜提起裙摆,尝试将白皙粉嫩的脚丫放入水里,忽然有两道身影映入水中,合力把她提离了水边。
李曜朝左右一看,正是青年时代的李建成和初显苍老的陈福,只见李建成伸出一手,动作温柔地弹了她的额头一下:“三娘,你都快满八岁了,怎地比男孩儿还调皮……”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冷风呼啸,狼嚎震耳。
一匹肠穿肚烂的骏马倒毙在草蔓里,李曜挥鞭如雨,奋力驱赶着一群不断试图扑上来的野狼,口中疾呼:“福伯,快带世民走!骑我的马!快走啊……”
远山覆雪,晚霞如锦。
灼灼欲燃的红梅树下,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妇人半靠在软塌上,李曜领着梳着总角的小李元吉跪到榻边,将手中一捧红梅递到美妇人的面前,哽咽着道:“母亲……给你花。”
美妇人艰难地展开了一抹微笑,她伸出三根玉指从李曜的手心里拈起一朵梅花,轻轻嗅了嗅,又忽然叹了口气,扭头对小李元吉道:“三胡,母亲让你受委屈了……”
她说着,缓缓地阖上了双眸,一张苍白得不见任何血色的脸上,犹自带惦念与眷恋,而小李元吉却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他的三姊……
李曜使劲地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如麻的思绪统统甩出脑海,却不料视线刚恢复清明,就见到几人手持水铳似的唧筒朝她喷出了一大片白雾。
李曜不禁暗叫一声“糟糕”,赶紧闭上双眼,随即就听见侯君集的嚎叫:“啊啊啊!我的眼睛!”
李曜发觉眼角和鼻腔灼痛非常,立刻屏住呼吸,然后一把推开侯君集,狂舞横刀护住全身,朝着既定方向奔出。
可她只跑出了几步,后颈突然挨了一记重击,只想到“撒手锏”三个字,便觉眼前一黑,登时昏厥过去……
第三百零九章 交心
李曜幽幽醒来,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脚踝和手腕上戴着镣铐,整个人被粗大的铁链牢牢地束缚在冰冷的石壁上。
这里是一间狭小而低矮的牢房,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此刻她的项背后面都包扎着绷带,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干净的夏衣,披散的头发也明显被人洗过,再也闻不到一丝生石灰的味道。
而在她身前的不远处,一具穿着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似地大张着双眸,胸口衣襟已然殷红一片,无疑是利刃穿心而亡。
这间牢房没有窗户,昼夜难辨,外面没有任何响动,让人不知身在何地。
不过,李曜通过观察那具女尸的新鲜程度,判断出对方死亡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时辰,继而认为自己被关进来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片刻之后,沉重而厚实的铁门缓缓打开,李世民提着一盏油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李曜瞧见他披挂着崭新的盔甲,不由得轻笑一声,揶揄道:“呵呵,看二郎这打扮,难不成还没有完成你的屠亲壮举?”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对于李曜的嘲讽,李世民并没放在心上,一边应答,一边掩好牢门,然后走到李曜近前,高举油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世民让三姊受苦了,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李曜用力抖了抖手腕,登时引发一阵“哗啦啦”的锁链碰击声,愤愤地道:“无论是谁,变成我现在这副模样,再与一具尸体关在一起,都不会感觉很好。”
李世民微微怔了怔,随即低头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女尸:“我认得此女,似乎是侯君集他们抓来照顾你的女医……”
随即,他又抬眼看向李曜,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其实是元吉安插在内廷的人,大事未成,我们可不敢留她活口。”
李曜轻哼一声,借用当初侯君集的话,说道:“一个小角色尚且如此,那我这个所谓的‘最大变数’呢?为何不杀了我,以确保‘万无一失’?”
虽然,李曜事先就分析出李世民不会杀她的缘由,却还是很想亲耳听见对方说出来。
李世民语气诚恳地道:“在诸多兄弟姊妹当中,我们姊弟感情最深,世民少时若没有三姊舍命相救,只怕早已沦为狼群腹中之物,救命之恩,感深至骨啊!”
李曜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个重情记恩之人咯?但请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如今的表现,像么!”
李世民听到李曜精悍犀利的质问,只觉心口如遭钝击,脸上顿时现出难以掩藏的羞愧之色,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只能跳过这个问题:“那我们暂且不谈彼此情义,只谈利弊,如何?”
“当然好啊,我洗耳恭听。”
李曜还没傻到浪费精力跟一个囚禁父姐、弑杀兄弟的人谈感情,而涉及实际利益的东西,才是她感兴趣的。
李世民目光悠远地道:“我本非储君,即使起事成功,也是得位不正,若想坐稳江山,绝非一桩易事。”
李曜忍不住接口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要行大逆不道之事?”
李世民慨然道:“逆取顺守,汤武之道!稍有不慎,轻则失信于天下,万民唾弃,重则令生灵涂炭,留下千古骂名,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敢采用,但对于我来说,不止是唯一夺取皇位的手段,还是唯一的求生之路。”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和无忌、克明、玄龄等人都认为,此番起事期间,死者越众,牵连越广,我们将来收揽人心的难度就会越大,故此,为了尽量避免引发朝纲紊乱与社稷动荡,我决定事成之后,不对大哥、元吉的僚属行清算及株连之举。
而你昔日关于迁都之事的议言,早已传遍天下,除此以外,两个多月前,你在内廷当众劝言,令父亲打消废黜我的可怕念头,此事经宫人之口传播朝野,时至今日,虽不及前一事影响广大,但在关中却也是家喻户晓,若非永宁是你门下弟子,否则一些朝臣已将你认作我李世民一党,更何况你名满天下,如果我们无端杀死你,只怕很难向世人交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发现你前一段时间,似乎有些过分关注局势的进展,竟然派人同时在秦王府、东宫、齐王府三地打探情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李曜声音平静地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兄弟阋墙而置之不理。”
李世民苦笑着叹息道:“所以,你才会被我们视为此番行动的头号障碍。”
李曜也叹了口气:“如你前面所言,杀掉我,难堵天下士庶悠悠之口,唯恐得不偿失,不杀我,又怕决战功亏一篑,看来我的确让你们伤透了脑筋啊。”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于是,我们经过一番权衡利弊,最终定制出一个折中的计策。”
李曜故作好奇道:“如何折中?”
李世民解释道:“此计依据实际情况,分为两个阶段,其一,若是能够顺利拿下你,自然不会伤你性命,结果可谓圆满;但毕竟关乎我等生死存亡,如果无力擒住你,那就只有竭尽所能,将你……围杀于宫闱之中!”
李曜了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侯君集下令放箭后,又赶紧制止,这竖子倒真是个胆小的。”
李世民看向李曜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暗深邃起来:“三姊莫再提侯君集了,你应该感谢秦将军那奇准的一锏,因为从始至终,我都在望云亭上观察你,当侯君集被你制住的时候,我就派杜君绰、郑仁泰二将领一百人前往淑景殿西侧的千步廊,又派段志玄、刘师立二将领一百人奔赴淑景殿东侧的彩丝院,我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一旦你踏入这两个地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李曜吹开额前一缕遮住视线的长发,眯起双眸看着李世民:“我不得不承认,你和长孙、房杜等人对我考虑得非常周到,如此看来,即便我没有被福伯扰乱心志,也很难逃出你的掌控。”
李世民吁了口气:“所幸过程有惊无险,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逃?”
李曜倔强地昂起头:“因为我不懂‘屈服’二字。”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都一样。”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大王,时辰到了。”
李世民转身打开牢门,门外站着几个人,各个面色坚毅,目光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仿佛要去完成一件伟大而光彩的事情。
李世民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第三百一十章 血色黎明
黎明将至,晓月若隐若现,天空依如浓墨。
东宫丽正殿内,大唐太子李建成展开双臂,静静地站在殿堂中央,而温柔贤惠的太子妃郑观音则在一旁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衣冠。
华灯灼灼,映照着李建成充满疑惑的双眸。
昨天他和齐王李元吉突然收到了皇帝李渊一道匪夷所思的诏令,上面竟然说秦王李世民状告他俩与尹德妃、张婕妤等后宫妃嫔有染,李渊为此还要让他们三兄弟在今日早朝前入宫当面对质。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近两年,他的父亲李渊越来越疏于国事,几乎将大半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来处理。
他身为大唐王朝开国太子,对此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懈怠。
当他的父亲与妃子们风流快活的时候,他不是在为外敌寇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就是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忙碌。
而且,他还要腾出时间和精力来应对那个长期觊觎太子之位的二弟李世民。
甚至许多时候,他都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哪还有工夫去跟那些居于深宫,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的皇帝妃嫔发生关系?
……
……
殿门开了,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闻喜郡主李婉顺,依照长幼之序和男女之别,先后进殿向他们的父亲李建成请安。
在生活上,李建成是个非常讲究礼法规矩的人,凡年满三岁的子女,若无特殊情况,每天都要晨昏定省,而这四个孩子也从未有过迟到和缺席。
李建成朝他们捋须点头。
他对自己儿女们的日常表现,一直都感到很满意,其中尤以次子李承道最聪慧仁孝,与他年少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李建成简单用过早膳,便告别妻儿,准备前往内廷接受皇帝的审理,来到马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东宫内侍匆匆跑过来,对他附耳说道:“来了个禁军卫士,说有急事要面见殿下。”
李建成双眉一皱,道:“速速将人领来。”
不多时,一个全副披挂的卫士来到李建成的面前,李建成认得对方是在安礼门当差的人,待对方抱拳礼毕,李建成问道:“原来是陈校尉,不知你过来找寡人所为何事?”
这陈校尉从腰囊里取出一张绢帕,然后双手往前一递,说道:“禁内有人托下官将此物亲手转交殿下,还请殿下过目。”
李建成疑惑地接过帕子,展开仔细一看,就见这条绣有“张婕妤”署名字样的手帕上面写着两排娟秀的文字:“妾突遭禁足,恐宫中生变。”
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但长伴君王的宫妃们,通常也自有一套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所以,李建成看到这位禁军校尉帮助一名皇帝宠妃送信,并没有感到太惊讶,不过他出于慎重,略一考虑,还是派人去齐王府唤李元吉过来商议此事,而李元吉也因昨日诏令早早起身,一听说太子有请,也不再磨蹭,早膳都没吃完,就把筷子一丢,迅速赶到李建成约见的地方,急急问道:“大哥,何事?”
李建成将张婕妤的绢帕递到李元吉手里:“三胡,瞧瞧这个。”
李元吉看了绢帕上面的文字,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正色道:“大哥,兹事体大,须得谨慎小心为上,我们应当勒兵各自宫府之中,托疾不朝,以观形势。”
李建成沉吟许久,忽然摇了摇头,道:“此法不妥,诏书我看过了,没有任何做假的迹象,你我若是不去,非但会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误认为做贼心虚,依为兄之见,现在这个时辰,禁军防备已严,我们应当入朝参见,自问消息。”
李元吉仍然不大放心,他这个仁厚宽简的大哥,即使出了杨文干之事,对李世民的防范之心也没有足够的改观,可他还想再提出建议,李建成已扳鞍上马,扬手一鞭,断然道:“好了,三胡!莫再耽搁时辰,我们一起走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领着各自的随扈队伍自东宫北面的玄德门而出,沿着城墙一路向西驰去。
一行人扬鞭策马,转眼便到了大兴宫的北宫门玄武门。
随着一阵隆隆声响,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按大唐律令,奉诏觐见皇帝的王侯公卿不得带兵械和武装人员进入宫中,李建成和李元吉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眼城门楼,就瞧见玄武门的城门郎常何朝他们抱拳施礼,脸上带笑,样子看起来极为恭敬。
李建成待李元吉策马上来随在身边,在鞍上微微侧身,在李元吉耳边低声道:“三胡放心,这是自己人。”
李元吉不自觉地又朝城头上看去,刚好与常何的视线相撞,发现对方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的慌张之色,正觉奇怪,便听先行而入的李建成对他催促道:“三胡,快跟上。”
……
……
天光未明,深宫寂寂。
兰韶英和张无铭青巾蒙面,身穿皂衣,趴在紫微殿的殿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位于紫微殿和临湖殿之间的那一片葳蕤林木。
兰韶英本为平阳公主的影卫,练得一身出色的藏匿功夫,而张无铭曾经只身潜入皇宫如无人之境,更是天下罕有的潜行高手,两人按照李曜此前制定的行动计划,在四更时分从明玉宫出发,先避开巡街的金吾卫,然后翻越宫墙,继而进入巡防力量相对薄弱的掖庭,再按照牢记于心的宫中地图,沿着既定路线,最后抵达这座宫殿。
这个任务,难度本身不高,只是张无铭表示整个过程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兰韶英也对此深以为然。
两人发现负责宫中巡逻的左右千牛卫仿佛消失了一般,警卫力量形同虚设。
而且兰韶英自幼在掖庭宫长大,对宫里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记得现在明明应该是宫人们每天开始活动的时刻,可却有许多手持兵械的宦官死死地守在各殿门口,不让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所以,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这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得可怕……
过了片刻,忽然一骑自北而来,随着一声马嘶,骑士翻身下马,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来了”,便手牵缰绳,连人带马一起藏匿于隐隐有人影闪动的树林里。
兰韶英见此情形,不禁与张无铭对视一眼,目中尽皆露出诧异紧张之色,随即又倏地各自闪开,继续观察目标地带的动静。
……
……
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辔缓行于林间小道上。
临近皇帝召见的地点临湖殿,李建成见李元吉仍在游目四顾,忍不住微笑道:“三胡莫要对张婕妤的话太上心了,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她因故受罚而不自知,一时心慌……”
李建成话犹未了,李元吉突然勒缰驻马,竖起鞭子,示意他安静。
很快,厮杀经验丰富的李元吉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环境有异样,登时脸色一变,惊呼道:“大哥,这里不对劲,快走!”
李建成和李元吉刚回转马头,附近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蹄声,随即就看到李世民率领九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从道路两边的树林里纵马而出,迅速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李世民顶盔贯甲,手执一把强弓,他的眼神无比骇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杀气从他的身上冲霄而起。
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惊呆了。
李世民策马挡住两个兄弟的退路,从马鞍上取出一团软软皱皱的东西,然后随手扔到坐骑前方的路面上,声音徐缓地道:“兄长、元吉,三途河边,彼岸花开,现已无人能阻,你们安心上路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齐齐看去,只见这是一件素雅的女冠袍服,上面有着一大团醒目的血迹,再定睛细瞧,立刻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的姊妹明昭公主常穿的衣物!
李建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世民,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李元吉目眦欲裂,突然爆发出了近乎疯狂的怒吼:“你杀了她?你居然会杀了她!”
李世民没有理睬李元吉,他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将泛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两眼直视着他的李建成,突然大喊一声:“兄长走好!”
弓弦撒放,一箭封喉。
李建成重重地栽落马下,他躺在地上,双眸圆睁,望着微微露出黎明曦光的天空,死不瞑目。
“大哥!”
李元吉声如杜鹃啼血,他可能真的疯了,竟手无寸铁地扑向武装到牙齿的李世民:“我要杀了你!亲手!”
但李世民却直勾勾地看着李建成的尸体,眼中凶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惘和空虚……当他再抬起头时,李元吉已经奇迹般地闯过几名骑士的凶狠拦截,冲到了他的近前。
看到李元吉血灌瞳仁,犹如厉鬼般狰狞的表情,向来勇武过人的大唐秦王李世民,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然后又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枝上,痛呼着跌下马去,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又有一支骑兵飞奔而至,当先几人纷纷朝李元吉放箭,骏马中箭倒下,李元吉在地上本能地滚了一圈,卸去坠落的冲力,又迅速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到李世民的身边,夺过李世民手中的强弓,然后用弓背勒住李世民的咽喉,声嘶力竭地叫道:“李世民,去死!”
弦声响动,一支利箭怪啸着飞来,直接贯穿了李元吉的胸膛。
李世民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他的视线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倒毙在侧的李元吉,一双血瞳张得大大的,正对着他的眼……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二号方案
绵延的深宫高阙之间,两道轻灵的身影有如鬼魅,一前一后,相距数步,忽左忽右,穿梭不止。
兰韶英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追赶着行动速度越来越快的张无铭。
不知不觉,她的面巾已被泪水浸透了。
在她的脑海里,一直不断闪现着秦王抛出的那件血衣,而在她的耳畔边,似乎也在不停地回响着齐王那震耳发聩的怒吼。
当秦王抛出公主出门前所穿的衣物,并说出那句“现已无人能阻”的时候,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当秦王一箭射杀了太子李建成,公主却依然没有现身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最崇拜、最……爱的公主有很能遭遇了不测。
可是,当她恨不得立刻拿原本计划用来对付尉迟敬德的弓弩杀死那个泯灭人性的秦王的时候,心中却又突然想起了公主那决绝的眼神,还有那无比郑重,反复强调的话语:“阿兰,无铭,不管发生何种情况,如果秦王开始动手,我依然没有如期到场,你们就必须马上离开皇宫,然后以最快速度去通知罗仁俊等人,让他们实施二号方案。”
兰韶英现在终于知道,一旦执行明昭公主所说的“二号方案”,不仅意味着首选的“一号方案”宣告取消,还意味着她不能当场为公主报仇……
兰韶英胸腔里充满了悲愤与仇恨,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牢牢地控制心神,绝不能让自己犯下此生不可原谅的错误。
因为公主还告诉她,全盘行动成败的关键,取决于时间与时机的把握。
所以,她和张无铭为了最大限度地缩短路程,在发现左右千牛卫集体脱岗消极怠工、左右监门卫不务正业助纣为虐之后,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而是决定顺着掖庭宫东墙根南下,翻越宫城高墙,再沿着承天门横街,一路向东,直奔下一步行动的会合地点。
张无铭和兰韶英跳下皇城东墙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而且街上无遮无拦,可谓是潜行者最容易暴露身形的区域,于是两人依照事前安排好的应对方法,迅速闪身到宫墙对面的永兴坊一隅,在一段貌似干朽的坊墙里掏出一个木箱,随后将箱中两套公服穿在夜行衣外,再收起面巾,藏好弓弩,最后又从墙角挖出两条棍棒,摇身一变成了两名金吾卫的巡卒……
……
……
东宫的东城墙外,罗仁俊、赵文彦、葛志高等九名东风堂好手齐齐面南而望,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此时天边的一道朝霞正缓缓地扩大着它的范围,使得他们的心情亦随之变得越来越焦急。
性情最急的葛志高,有些按捺不住地问向罗仁俊:“十五郎,这天色愈发亮了,不如某先到宫里去打探一下,这般枯等,真真难受啊!”
罗仁俊扭头看向他,肃然道:“十郎把贵主叮嘱的话忘了么?自作主张,乃是行动大忌,何况现在兰姊和无铭还没有来,而且东宫内也没传来消息,再耐心等等吧。”
罗仁俊说罢,又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
他们当下所站的位置,地势略呈凹陷之态,还有一道自南向北的河渠流经其间,所以成了东宫卫士与金吾卫巡逻区域的的交界带,可谓是宫城周围罕有的安防盲点。
而从此地出发,向北直走一里,转左翻过一道土墙,进入皇家西内苑,便可以前往所谓“一号方案”的行动地点与明昭公主会合,如果直接翻越宫墙,再往西南方向前行半里,则可以进入命妇院,执行罗仁俊和他的伙伴们都感到有点难为情的“二号方案”。
罗仁俊看得眼睛有些酸了,忍不住揉了揉眼角,再睁开眼睛,就蓦地看到两道身影朝自己飞奔而来。
尽管对方身上穿着金吾卫巡卒的公服,但只需看那异常迅捷的身手,他就认出了这两人,正是兰韶英和张无铭。
甫一见面,张无铭便气喘吁吁地说出了四个字:“二号方案!”
罗仁俊心弦一颤,忙问道:“贵主呢?”
张无铭呼哧呼哧喘得更厉害了,眼睛却瞅向了身旁的兰韶英,因为他们两人已在路上谈好了,这种问题必须由兰韶英来回答。
兰韶英脸上浮现出的一抹悲痛神色转瞬即逝,她只重重地喘了口气,便立即接过话来,讲述秦王如何在临湖殿前的树林伏击太子和齐王,如何一箭射杀太子,然后齐王又扑向秦王欲作拼死相搏等等他们离开前看到的情形,只是为了避免影响罗仁俊等人的心态,故意隐瞒了血衣之事。
众人听她用简单几句说完这场手足相残的人伦惨剧,各个义愤填膺,同时也大致明白了这“二号方案”的意义所在。
身为北周帝裔的罗仁俊不由想起曾经迫害养祖父一家,害得他父母双亡的隋炀帝,恨恨地道:“好一个大唐秦王,枉我罗某人敬重他是个当世英雄,原来不过是‘杨广’第二,可惜了贵主对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罗仁俊说着,无意间瞥见兰韶英攥紧的双拳,似乎有血液流下,目光顿时一凝,正想开口问话,却见兰韶英朝他轻轻摇头示意,眼神里带着几许悲伤与哀求。
罗仁俊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仿佛沉向了无底的深渊。
眼前这位向来冷静的兰姊,为了抑制强烈的情绪,用指甲刺破掌心,绝不会是为了那唐朝太子的死,难道说……那个举世无双的奇女子也遇害了?
罗仁俊想到这里,心中又忽然被巨大的悲痛和怒意所充满,他猛地抬头看向宫墙,双目已不知何时变得赤红,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肖十三,怎么还没动静!”
肖十三正是明昭公主的部曲之一,此人因罪籍没为奴之前,在长安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游侠儿,少时练过杂耍,最擅长轻身功夫,曾经溜进东宫的宜春院,差点将一个官伎拐了出来,因此被崇尚“人尽其才”的明昭公主视作潜伏东宫的不二人选,而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信号。
恰在此时,一个脑袋从东宫的墙头上钻出来,紧接着,又探出了一只手,拇指和食指相扣成圆,其余三指伸直,向他们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根据明昭公主事先的交待,这个手势表示守卫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们已经倾巢而出,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罗仁俊早已等不及了,他急着想快点做完这件事情,以便早点抽身去查明李明真的生死,当即冲着宫墙把手一挥:“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 燎原之种
随着罗仁俊的一声令下,早已做好准备的众人立刻戴上形式各异、代表各自身份的傩戏面具,随后解下缠绕腰间的特制飞爪,借此攀爬高逾三丈五尺的东宫城墙。
待罗仁俊、兰韶英等人俱都登上了墙头,肖十三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幅宫城地图,在众人面前铺开,指着上面的一个个建筑图案,压低声音说道:“除安陆王去了光天殿以外,河东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仍在命妇院内,与事先侦知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动。”
随即,他又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弧线:“而齐王五子,则在位于齐王府东北角的内院,与东宫只有一墙之隔,我等可以沿着东宫宜春门、宜秋门这一段的内墙直接过去,因为东宫和齐王府的防卫现已彻底空虚,某亲眼看见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集结于光天殿前,然后全部出了玄德门,那领头的将军还振臂高呼,说要杀入玄武门……”
罗仁俊从兰韶英口中得知帝宫发生之事,便知道那些将士要去干什么,遂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马上给众人吩咐具体任务:“付五留下望风,兰姊、无铭、肖十三、车前实、王七去齐王府,三郎、十郎、潘十七、黎九你们四人去命妇院,剩下的安陆王由我来负责,事关生死成败,切记严守那两大规矩,行动!”
……
……
东宫命妇院内的一间房屋里,杨舍娘正抱着一对儿女痛哭流涕,而跟随她多年的贴身侍女阿姚则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打着包袱。
杨舍娘伤心极了。
当太子妃亲口对众姊妹说出太子遇害的噩耗,她只觉五雷轰顶。
杨舍娘是弘农杨氏旁支的庶出女,娘家的地位远远不及家世显赫的太子妃郑观音,所以尽管她为太子诞下了子嗣,迄今仍只是一个小小的承徽。
但太子毕竟是她托付终生的男人,而且她的父母皆已不在人世,太子一死,就意味着她未来的依靠和精神寄托,只有她怀里的儿女。
杨舍娘在东宫呆了这么长时间,对太子和秦王之间的权力斗争,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所以,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若不赶紧带上儿女在外面寻个藏身之地,接下来的灾祸就会降临在她的宝贝儿子头上。
阿姚背上包袱,含泪对杨舍娘唤道:“娘子,我们该走了。”
杨舍娘也不耽搁,抹去脸上的泪花,便与阿姚各自抱起一个孩子,准备趁着东宫无人看守之际,悄悄逃离东宫。
可她俩还未迈脚走出房间,障子门突然“哗啦”一声开了,现出一个身穿青色劲装,头戴一张狰狞面具的不速之客。
杨舍娘和阿姚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正想要放声大叫,不速之客出手如电,突然朝她俩和小孩撒出了一把极细的粉末,然后又迅速退出屋去,同时顺手关上房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下一刻,杨舍娘就发觉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脑袋越来越沉,而眼前的一切,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
……
齐王府内院,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啼哭响成一片。
五道青色身影突然出现在附近的高墙上,各个铁爪在手,朝墙垛一扣,便飞身跃出城头,顺着绳索滑落而下。
兰韶英一面收回绳索,一面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
最近这两年,她从明昭公主身上学到了不少奇异的本领,其中尤以这“听声辩位”之法的用处最大。
片刻之后,兰韶英判断出所有哭声的来源俱都来自同一个方位,便抬手一指院墙,带领张无铭、肖十三等四人悄然翻入内院。
兴许是宫女和宦官们都听到了坏消息,害怕“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此时已经逃去了大半,院落里满地狼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房舍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见此情形,早已将齐王府地图记得滚瓜烂熟的兰韶英、张无铭等人干脆也不躲藏,直接冲向任务目标们的所在地。
“嘭!”
肖十三和张无铭二人合力踹开抵了重物的大门,旋即便响起一阵尖叫。
齐王府的十几名死忠宦官手持兵器奋不顾身地扑向门口,然而闯入者们各个武艺不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打得倒地不起。
兰韶英眸光从屋内幼童和襁褓里的婴儿脸上一一扫过,发现五个任务目标竟然全在这里,不由得朝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结果吓得齐王府一众女眷频频退缩,最后在齐王妃杨氏的身边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尔等大胆狂徒……可是……秦王派来杀……杀我们的么?”
齐王妃挺直腰肢,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席,就像护住心脏一样,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儿子,她昂首扫视着头戴面具的人,但惨白如纸的脸颊,不停哆嗦的嘴唇,都无比清晰地暴露出她此刻的内心状态。
兰韶英等人没有回答。
因为,此次的行动规矩之一,就是绝对不能在正式执行任务时开口说话,一个字也不行。
用明昭公主的话来说,就是“让她们知道的越少,对你们的误会越深,彼此就会越安全”。
沉寂了片刻,兰韶英硬下心肠,双手向一挥,连她在内的五人齐齐扑向这群吓坏的可怜女子,从她们的手中夺取孩童,顿时引发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
……
……
“王……”
“呃!”
一个宦官提起袍裾,拼命跑向光天殿的台阶,刚扯开尖细的嗓门喊出一个字,就被罗仁俊从后面追上来一掌劈晕。
此时,太子妃郑观音正在努力劝说年满十岁的儿子李承道跟随两名乔装打扮成平民的东宫卫士一起逃命,忽然听到外面动静,不由看向殿门口,乍见宫灯的映照下,有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啊!”
“太子妃、二郎君,快走!”
“秦王狗奴,吃某一刀!”
两名原本背对殿门的东宫卫士转身一看,只道是秦王派来的杀手趁虚而来,当即拔出横刀,大叫着扑向来人。
罗仁俊从腰囊里摸出迷药,待他们冲到近前,抬手一撒,又倏然疾退十几步,站到殿门外,两名东宫卫士抹了把脸,想要继续追上去,但他们很快发现两腿使不上劲儿,两手也开始发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不过数息时间,两人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双双不省人事。
“卑鄙!无耻!”
郑观音揽过儿子的肩头,凛然怒视着步步逼近的鬼面具,声音悲愤而绝望。
“休伤吾母!”
李承道突然拔出一把宝剑,挡在郑观音的身前,大概他也知道自己一个小孩肯定打不过对方,突然把剑放在自己的咽喉上,激动地道:“父亲蒙难,身为人子,岂能逃之夭夭,吾为太子之子,只乞壮士饶过……”
罗仁俊没等他说完,突然止住脚步,恭敬地朝这对母子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就转身朝殿外走去。
按照此番行动的规矩,遇到难以控制的目标,应该立刻放弃任务,绝不可冒险一搏。
毕竟,罗仁俊等人没有受过太子、齐王的恩惠,更不是这两兄弟的死忠。
他们能够同意参与这个计划,完全是因为明昭公主与他们之间的情义,以及彼此紧密相连的关系。
不过,就算没有明昭公主的要求,罗仁俊也看出来了,这个孩子早已心存死志,真正一心求死的人,谁也救不了。
罗仁俊沿着原路飞奔,重新爬上墙头的时候,兰韶英、张无铭、赵文彦等九人已经全部返回了集结点,每人不是抱着一个男童,就是抱着一个襁褓,所以他们看到罗仁俊两手空空如也,俱都心中一沉。
兰韶英试探着问道:“十五郎,这是怎么回事?”
罗仁俊道:“他要尽孝,所以我无能为力。”
听到这话,兰韶英只能一声叹息。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太子和齐王的儿子俱是可以燎原的火种。
既然李世民能做出杀兄弑弟的行为,那就一定会为了消除未来隐患,对侄子们再举屠刀,斩尽杀绝。
离开东宫之后,罗仁俊、兰韶英等人来到宫墙附近的渠道边,将飞爪和剩余的迷药统统扔进了水深处,然后又将迷晕的九个孩子一一装入提前准备的特制木箱里。
兰韶英看着这些失去意识的孩子,不禁感到一阵无奈,明昭公主曾提醒他们,她制作的这种高效迷药,其实具有一定的毒性,会对体弱者的身体造成严重损害。
但亲历过战乱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婴儿的一声啼哭,孩童的一次叫闹,就会带走所有藏匿者的性命,对于这些孩子与兰韶英、罗仁俊等人来说,莫不如是……
……
……
五更五点的梆声响起,在长安春明门前的街道上,已有一大队等待出城的车马排起了长龙。
武德年间,唐朝还没有精细严格的街鼓制度,城门启闭实行朝启夕闭,带有一定的随意性,而且现在天下还未进入真正的太平时代,所以城门通常都是天光放亮时分才开启。
卞绍元站在城门楼里,神态紧张,一会儿看向身旁的刻漏,一会儿望向身前的街面。
一个门卒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踱到卞绍元的身边,问道:“校尉,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些人怎地这么早就来了?”
卞绍元抬手一指城门下的几辆大车,说道:“看到了么?无利不起早,说的就是商人。”
门卒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笑道:“哈哈,校尉说的极是。”
二人谈笑了一阵,漏箭终于指到了卯时。
楼门下的车马人群突然像波分浪裂似的,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卞绍元抬眼看去,就见一队脚夫扛着四个箱子,畅通无阻地朝城门走来,待得片刻,脚夫们将箱子搬上最靠近城门的一辆大车,随即那车上就高高竖起了一面“朱”字旗,正是神秘人告诉他的开城信号!
第三百一十三章 脱笼
巍峨的城门隆隆打开。
车马行人蜂拥出城,“朱”字旗一马当先,迎着晨曦向东而去。
卞绍元眺望城外,直至那面醒目的旗帜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才收回目光,转身迈入了城楼。
而此时,城楼里的漏刻旁边,令史也已做好了日常记录:“六月,庚申,卯时一刻,开。”
待令史离去,卞绍元朝门口左右观察了一眼,随即掩上房门,立刻给漏壶换了一支漏箭。
于是,刻漏指示的时间赫然倒退回“寅时八刻”。
卞绍元销毁嫌疑品之后,一屁股坐在了胡凳上,顿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有些无所适从。
原来,神秘人为了让卞绍元尽早开城,特意给了他一支裁短的漏箭,起初他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城门开启不同于宫门,没有那么严格,平时若无特殊情况,皆由城门郎酌情决定,只要不太离谱,一般都不会受到上级问责。
然而,神秘人只用一句话就点醒了他:“如此,可以免去你的嫌疑。”
卞绍元实在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将会产生什么影响,尤其是那“嫌疑”二字,让他心里总感觉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念头一转,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那笔黄金,心中不由渐渐定下了主意。
对他来说,这个俸禄微薄的城门郎不当也罢。
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他的河北老家,寻找自己失散了两年的未婚妻,甚至连离开长安的方法,他都想到了……
……
……
长安东郊,长乐坡。
高烈伫立坡顶,举目遥望长安。
而在他身后的斜坡下,整齐地停着数十辆货车,一群人围在车旁或坐或站,各个神色冷峻,沉默不语,场面异常安静。
望见一面“朱”字旗领着一大队车马沿着驿道快速驶来,高烈赶紧朝身后大喊了一声:“来了,准备上路!”
山坡下,马鸣、驴叫、蹄声、车轮声顿时响成一片。
高烈一面挥舞手臂,一面拔足跑向“朱”字旗,待得近了,车帘里突然探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高烈拉进了车篷。
两队车马在路上相汇,没有任何停顿,很快就排成两列并行前进。
“朱”字旗大车的车篷内,高烈与一个大汉相对而坐。
这大汉极为魁梧,只是坐着,身量都超出高烈一头,明明是赳赳武夫的模样,身上却穿着一套由上等赀布制成的商贾衣冠,正是拒不降唐的前汉东军将领,而今化身范阳盐商“朱八”的崔元逊。
沉寂半晌,崔元逊才幽幽地道:“你们的人只送来四个小箱,看来太子建成定是出事了。”
高烈看到车内箱子的大小和数量,便知明昭公主的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锁眉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现在最大的担心,便是贵主的安危。”
崔元逊想了想,宽言道:“当年贵主力促朝廷赈济河北饥民,功德浩大,古有云‘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贵主不会有性命之虞。”
高烈叹了口气:“那秦王有多果决狠辣,你我可是领教过的,但求苍天保佑吧。”
当年水之战,李世民为了一举击败刘黑闼,下令挖开永济渠的堤坝,汹涌的大水除了淹死高烈义父高雅贤等数千汉东军将士以外,还吞没了无数的村庄,可谓是大伤天和。
此后,李世民又屠戮河北,规定凡汉东军将帅皆悬名处死,妻子儿女一律为奴,一时间被捕杀者数不胜数,以致于李渊下诏安抚,河北诸州百姓竟无人敢信。
而且,高烈依庇明园期间,很少在外人面前现身,更从未与李世民见过面。
所以,他心目中的秦王,始终是当年那副冷酷无情的形象,让他不得不为只身入宫的明昭公主感到忧心不已。
说话间,车队行至一个岔道口,忽然停了下来,崔元逊和高烈赶紧将其中两个箱子转移到对面并排的车辆里。
随后,两人抱拳作别,车队又一分为二,再次启程,崔元逊这一队直接过桥,继续向东前行,而另一队则在高烈的带领下,沿着水岸边向北驰去。
……
……
晨风徐徐,秦叔宝已在这座黑牢的铁门前守了两个时辰。
此处罕有人至,除了牢房里断断续续发出的闷响,四周一片幽静。
自降唐以来,秦叔宝一直跟随秦王李世民作战。
力战宋金刚,他是先锋。
大破窦建德,他是先锋。
击败刘黑闼,他还是先锋……
可在这场皇权争斗的决战之日,他却成了一个牢房看守。
当然,秦叔宝心里还是想得通的。
毕竟这牢里关着的,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至少他戎马一生,击飞他手中铁锏者,也仅此一位。
好在他还有一个招无虚发的绝活,否则都没有办法为自己挽回颜面。
不过,武人相重,秦叔宝身为一员武将,自然有着敬重强者的心理,而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明昭公主的样貌,也让他一个大男人难以痛下杀手。
因此,他以锏扔击对方的时候,故意留了力道,就是不想对其造成太重的伤害。
可能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才会向秦王建议“以防万一”,将他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秦叔宝生性木讷,不通人情世故,但还是明白自己肯定惹得长孙无忌十分不快。
因为秦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果绝、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从来不分对象。
以致于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临走的时候,纷纷对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秦叔宝看过那束缚公主的物件,手铐脚镣足有一寸之厚,铁链粗如鹅卵,完全就是一坨坨铁疙瘩,就算他拿自己铁锏去砸,也未必能砸得开,更何况还有一道重逾千斤的铁门。
秦叔宝觉得,根本没有什么“万一”,除非这公主是神鬼精怪,否则不可能逃离这间黑牢。
而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直至这场政变结束。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牢门里面也终于安静下来。
又过了好一阵,秦叔宝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不禁暗笑:“这个精力旺盛的女人总算知道累了。”
可他刚放松下来,牢房再次发出了声响,只是这一次,声音的来源竟成了铁门!
秦叔宝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想要感觉到危险,怎料铁门只发出两声轰鸣,就呼啸着朝外面飞出,速度快如电光石火,秦叔宝躲避不及,整个人当场被铁门重重地砸倒在地。
紧接着,他正伸手去推身上的铁门,忽然感觉双臂有一股大力袭来,于是他就听到了骨头爆响的声音。
只这一刹那,秦叔宝便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武艺已是彻底废了,自己也如那双目失明的侯君集,变成了一个废人。
此时的他,身体已经无法动弹,胸腔被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动了几下,也只能艰难地发出一声悲鸣。
“嗯?”
随着一声惊疑,铁门被人掀飞到一边,穿着一袭素色宫装的李曜,霍然映入了秦叔宝的眼帘,就见她的一头及腰长发蓬乱地披散着,手腕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镣铐,俱都残留着一截铁链,纤细的腕踝已磨得血肉模糊,隐隐现出白骨,令人触目惊心,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李曜赤着双脚踩在地上,抬眼望向四周,突然很神经质地问道:“我在哪?”
在封闭静谧的环境与焦虑激愤的心情双重影响下,饶是李曜意志力超乎常人,也快到了精神分裂的边缘。
仿佛被强行灌输记忆一般,接连不断的陌生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李曜抬手轻轻捋开额发,看着地上这个面部扭曲、写满“崩溃”的男人,试着问道:“你……还是秦琼?”
秦琼虽然浑身都在痛,但脑子还算存有几分清明,听到这无意胜有意的“嘲讽”,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是!”
李曜不假思索地急问道:“那你快告诉我,此乃何地?临湖殿该如何去?”
秦叔宝闭紧了嘴,他知道这是不能说的,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一心只求速死。
李曜看出他的心思,冷哼一声,也不再浪费工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飞奔而去……
……
……
“当啷当啷当啷……”
李曜拖着铁链,近乎疯狂地奔跑着,直到一堵残破的夯土墙挡在她的眼前,这才停下了脚步。
凭着全新的记忆,她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难怪她碰不到一个人,原来关押她的地方,是掖庭里废弃已久的一座役所。
李曜后退几步,一个助跑,纵身跃上土墙,抬眼眺望前方,只见翠林如屏,假山如嶂,清溪蜿蜒汇入碧水池塘,风景可谓秀丽非常。
她知道,这里就是位于帝宫西北隅的山池院,其东南方一里处,便是她现在最想去的地方。
认准了方位,李曜立刻跳下土墙,又是一番奔跑腾跃,很快便出了山池院,由于她只顾着埋头狂奔,临近海池的时候,与一名纵马疾驰而来的骑士不期而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尉迟敬德,两人竟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第三百一十四章 斫首
“让开!”
尉迟敬德暴喝一声,猛夹马腹,箭一般地朝李曜冲去。
李曜有如一尊雕像,稳稳地挡在小路中央,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一人一马,连一点避让的意思也没有。
尉迟敬德乍见李曜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便知自己的生死之交秦叔宝已凶多吉少,更明白对方虽是女子,却是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强对手。
战马转瞬即至,尉迟敬德抛除一切杂念,用力捉住刀柄,一双虎目登时迸射出凌厉的杀意,关乎大事成败,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铿!”
饮血利刃突然出鞘,刀光化作一道匹练,挟以雷霆万钧之势,闪电般地劈向李曜那一颗长发轻舞的螓首。
这一刀的霸道,仿佛可以撕裂虚空,过去从未有人能躲过天策府头号猛将尉迟敬德这几近天下无敌的一击。
然而,他这次的对手,显然超越了凡人的认知。
“铮~~~”
千钧一发之际,李曜忽然动了,她的身子瞬间侧移,手腕倏然一抬,刀锋重重斫在厚重的铁铐上,火星四溅,龙吟袅袅,唯留一道深痕。
下一刻,两方交错,李曜身形旋转,有如疾风回雪,低低地扫出一腿,脚踝上的镣铐,恰与骏马一只后蹄相撞。
随着一记人的“咔嚓”声,骏马惨嘶着向前栽倒,将鞍鞯上的主人狠狠地甩飞出去。
李曜不想给对手喘息之机,旋即身伏如豹,脚掌蹬地,突然暴起一腿,脚踝带着镣铐及其相连的半尺铁链,直接扫向身在半空的人。
尉迟敬德亦是反应极快,手段更是非同一般,就见他突然一掌拍在地上,顺势借力翻身一纵,竟堪堪躲过了来袭的黑色铁链。
然而,尉迟敬德一只脚才刚沾地,李曜又抽出一记凌厉无比的鞭腿,粗大而坚硬的铁镣重重地扫在尉迟敬德的小腿上。
清脆的裂骨声再次响起,尉迟敬德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挥出一刀,试图阻挡再次攻来的对手。
却不料李曜接下来的这一击,仿佛蕴藏了天地之威,只听“锵”的一声,尉迟敬德手中的百战宝刀竟瞬间断为两截。
胜负已分,李曜攻势骤停,目光冰冷地看向瘸了一腿的尉迟敬德,冷笑着揶揄道:“尉迟敬德,你跑得这么急,可是急着投胎?”
此时尉迟敬德右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犹自握紧失去一截锋刃的断刀,激动地大声说道:“贵主,我知道你是平阳公主,你就是李三娘!所以到了这个地步,某也不妨告诉你,建成、元吉已经殁了!与你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只剩下了秦王!为了大唐江山和黎民苍生,你快清醒清醒,仔细想一想,若是秦王也没了,会是甚么后果?”
“后果?”
李曜当然知道后果,现在李唐王朝的统治基础还不够稳固,许多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朝廷也是貌合神离,尤其是那些对李渊毫无忠心的山东群豪一旦失去了代言人,马上就会重操造反旧业,刚刚统一的天下,势必又会重新陷入分裂割据的状态,而突厥定会乘机大举进犯中原,士庶百姓的太平盛世之梦,将会彻底化为泡影……
她根本无法想象,深受丧子之痛的李渊以及他那几个年仅蒙童之龄的庶子,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一巨大的变故。
可是,李世民踏着亲兄弟的鲜血和尸骨,以最极端的方式、最低的成本、最轻微的代价夺取了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无疑给后人树立了一个极不好的榜样: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密谋发动政变、齐王李举兵谋反。
永徽四年,长孙无忌借“房遗爱谋反案”滥杀宗室。
麟德元年,武则天、许敬宗诬陷太子李忠谋反。
调露二年,武则天诬告章怀太子李贤谋反。
景龙元年,太子李重俊举兵逼宫,发动“景龙政变”。
唐隆元年,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
先天二年,太平公主发动“先天政变”。
开元二十五年,唐玄宗李隆基以谋反罪赐死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爆发,太子李亨自立为帝。
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李纯暴死中和殿……
李世民的子孙们,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不断充当着凶手与被害人、成功者与失败者的角色。
李唐皇室内部纷争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包括身为头号榜样的李世民本人,都不得不喝下自己酿造的苦酒,而这一切动乱的根源,正是来自这场“玄武门之变”。
尉迟敬德见李曜怔怔出神,只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不由一咬牙,解开外罩的猩红披风,然后取下肩头斜背的包裹,给李曜展示其中之物,赫然就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头。
李曜瞪大了双眸,眼泪突然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尉迟敬德对李曜的反应暗暗感到满意,马上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此刻秦王正率众与东宫、齐王府的人马拼杀,敬德只是借太子和齐王的人头,以便早些结束今日的战斗,免得双方将士再白白流血。”
李曜故作怀疑地问道:“是吗?”
尉迟敬德有些急了:“千真万确!长林军和齐王府的兵力远在我们之上,攻势甚猛,若是敕令去得迟了,只怕秦王危矣,大唐危矣!”
李曜抬手擦了擦眼泪,又问道:“我能帮你做甚么?”
尉迟敬德心中一喜,暗道这平阳公主不愧是识大体的女中豪杰,赶紧从腰间拿出一份玉轴敕书,说道:“某折了一条腿,马也不能跑了,这周围又不见一个人影,只求贵主帮个忙,把这道敕令与两颗人头一起送到玄武门,贵主若答应,即可获得一份天大的从龙之功……时间紧迫,还请贵主莫要犹豫!”
李曜点点头,上前抱起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颅,径直走到小路一侧的海池,蹲下身子,将人头放在岸边一块石板上,然后撕了一截袖子,开始蘸水擦洗两个兄弟头颅上的血污。
尉迟敬德见状,登时急得想要跺脚,杵着断刀,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冲着她催促道:“贵主在干甚么?秦王已是生死系于一线,半刻也耽搁不得啊!”
待尉迟敬德走得近了,李曜忽然站了起来,随即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神却森寒得可怕。
尉迟敬德以前从来没有畏惧过任何人,可此刻他却忽然感觉浑身变得冰冷而僵硬,连唯一能用来走路的腿,似乎也不再听从使唤。
李曜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尉迟融,我两个兄弟的头,可都是你割的?”
尉迟敬德脑子有些空白,竟不自觉地点头承认了:“是……”
“是”字刚一出口,一条粗黑的铁链猛然抽在尉迟敬德的脖子上,把他整个人击出一丈开外。
尉迟敬德歪着脑袋,大张着嘴巴,一对眼球几欲脱眶而出。
李曜拾起尉迟敬德手中掉落的断刀,然后将尚未断气的尉迟敬德扔到水边,喃喃自语道:“流的血还不够。”
说着,李曜忽然扬起断刀,重重斩下。
一蓬热血,一颗头!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池血
“嗵!嗵!”
“噗通!”
李曜将两截断刀和绑缚着沉重石板的尸首一一抛入了海池之中。
海池是前隋开皇元年开凿的人工湖,深逾一丈,历经四十多年的风云变迁,亦不知池底深藏了多少游魂水鬼,尉迟敬德这铁塔般的身躯落进去,水面只泛起了一团红晕,旋即便随着涟漪的扩散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随后,她又打开那卷手敕,见到上面写着诸军并受秦王处分的命令,想也不想就把敕书撕成两半,然后远远地扔到了水里。
清理完了现场,李曜带着两兄弟头颅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吓走那匹瘸了一只蹄子的马儿。
有鉴于尉迟敬德此前所言和敕书上的内容,李曜已知晓了整个事件的大致进程,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去解救被李世民囚于舟上的父亲,然后再去搜寻两个兄弟的尸身,于是便按照尉迟敬德原来行进的方向逆行,一路沿着池边寻找船舶。
这大兴宫的海池分为东西南北四池,除东池是独处一地,其他三池则紧密相连,若非大晴天,目极烟波浩渺,几乎望不到边,再加上今天又是一个极特殊的日子,李曜走过了两片大池,才终于见到了一艘楼船。
李曜悄悄走到池边一隐蔽之地,把背上裹着兄弟头颅的包袱再系得更紧了些,然后双掌轻合,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俯身一跃,整个人便纵入了池水深处……
……
……
旭日高升,微风轻拂,波光粼粼,楼船徐徐行进,水面一片祥和与宁静。
右监门将军樊世兴手扶船舷,目光深沉地望着池中的映日荷花。
惨状依然历历在目,就在那片摇曳轻摆的碧叶之下,有着成百上千具宦官和宫女的尸体,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父亲。
樊世兴的父亲樊方是个宦官,因皇帝李渊的宠幸,擢任从三品内侍监,而后皇帝爱屋及乌,樊世兴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以战功一路高升为掌管堂宫殿门禁及守卫的天子近臣,可谓深得皇帝信赖与器重。
却不料昨日秦王入宫面圣时,突然发难,天子近卫皆猝不及防,樊世兴看到秦王府猛将尉迟敬德像割草般砍翻几名武艺不俗的千牛备身,就明白十个自己都不是此人的对手,于是当场选择了弃械投降。
然而,他的老父亲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一直护在皇帝身前,指着秦王鼻子怒斥不止。
于是,早已投靠秦王的左监门大将军长孙顺德塞给他一把刀,让他在“弑父”和“活命”之间立刻做出选择,并狞笑着说道:“只要樊将军不拘泥礼法,从龙之功便是唾手可得,是生是死,你该如何选择,某言尽于此。”
结果,他鬼迷心窍地举起了刀,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胸膛……同时也惊呆了那秦王的父亲。
那长孙顺德拍着他的肩头,眼睛却看着面无人色的皇帝,笑道:“樊将军大义灭亲,手刃恶父,与我等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哈哈哈……”
思及此,樊世兴只觉胸口发闷,心乱如麻,狠狠地一拳捶在船栏上,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可恶!”
音落,他眼前的水面上忽然剧烈地冒起了气泡。
下一刻,随着“哗啦”一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素白衣裙、腕踝带着镣铐的女人从水中猛地窜出,仿佛蛟龙出水一般,竟腾起一丈多高,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砸得整艘船都晃了几晃。
李曜捋开额前长发,只扫了一眼,立刻辨出船上众人的身份,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冷冷道:“果不其然,原来你们监门府的人都投靠了秦王。”
樊世兴认出了李曜,知道她是老皇帝的爱女,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不由马上狠下心来,拔刀一指:“杀了她!”
“找死。”
李曜冷笑着甩出铁链,“嘭”地一声,抽在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卒脑袋上,登时一阵红白飞溅。
紧接着,她转身一记后踹,将从后面袭来的人直接踢到半空,凌空接住对方掉落的刀,手中寒光一闪,那人便齐腰变作两截,然后落在甲板上,洒出一堆内脏。
“好刀!”
李曜余光瞄了眼刀锋,忍不住赞了一声,同时一挥左手,用铁链掸开一支羽箭,随即双足蹬地,孤烟般掠向楼船二层,举刀闪电般捅入窗口,再用力往外一抽,一个手持长弓的人便“噗通”一声飞入水中,殷红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一圈涟漪。
恰在此时,樊世兴看到了李曜背后的包袱,心中惊骇不已:“那不正是尉迟敬德用来裹太子和齐王的那块布么?不久之前,那人还用来逼迫老皇帝写敕书,难道说……”
李曜可不给别人仔细思考的机会,整个人已如俯冲猎食的鹰隼,凌空一刀斩下,将樊世兴身前一人齐齐劈为两半。
樊世兴大惊,立刻挥刀狂舞,朝李曜一连劈出数刀,刀刀致人死地,这是他在战场上惯用的杀招。
怎料他这一片密集的刀光,竟然丝毫没有伤到人,李曜仿佛青天白日下的幽灵,竟不知何时绕到樊世兴的身侧,一刀从他身上皮甲的间隙刺了进去,便再也不管他,继续进攻下一个目标。
樊世兴一手按住腰间流血不止的伤口,一手紧握刀柄,努力支撑身体,可他还是倒了下去。
随即,几声惨叫过后,一切终于重归宁静。
樊世兴躺在甲板上,痛苦地看着李曜将船上的尸体和尸块扔入水中,惨笑道:“我错了。”
李曜将楼船简单地清理了一番,然后来到樊世兴的面前,轻轻说道:“你还有一个弥补的机会,请老实告诉我,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樊世兴艰难地道:“南海池……湖心岛……碧落湾……若有可能……请保住樊某的妻儿。”
李曜点了点头:“没问题,请安心上路吧。”
言罢,刀尖寒光闪烁,笔直地刺进了樊世兴的胸膛……
……
……
“圣人,保重龙体要紧,快吃一点粥吧。”
一艘画舫的船舱里,李渊眼神空洞地斜躺在软塌上,旁边跪着一个小宦官,捧着一碗金色的栗米粥,舀了小勺放到他的嘴边。
建成死了。
元吉也死了。
他身边的老家人……一个个全都死了!
二郎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残忍的事……这教他如何向阿窦交待啊!
李渊心口发痛,喉头发涩,哪还有什么食欲,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小宦官面色一慌:“可是……”
李渊一巴掌拍在榻缘上,咆哮道:“出去!”
裴寂、萧、陈叔达三人闻声来到皇帝榻边,关切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渊慢慢坐起身子,用力握住了裴寂的手,痛悔地说道:“裴监,朕不用汝言,遂有今日!”
“咳!”
船舱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李渊看到来人正是浑身煞气的长孙顺德,不由得脸色一白。
“这点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长孙顺德恶狠狠地从小宦官手中抢过粟米粥和勺子,然后交给裴寂,轻笑道:“依陛下所言,这碗粥若由裴相来喂,陛下肯定会吃的。”
说着,他一把揪住小宦官的后领,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大步而出。
很快,船舱外就传来了一声惨叫,裴寂被吓得浑身一抖,李渊叹了口气:“我吃便是。”
可裴寂这一勺粥还没喂进李渊的口中,又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但,这一回的叫声,却是来自长孙顺德!
第三百一十六章 计将安出?
“呃啊啊~呃啊啊啊~~~”
画舫的甲板上,长孙顺德被迫向后退走着,放声惨叫着。
他用力握住刺入腹部的刀刃,两眼往外凸出,面孔已因痛苦而变得极度扭曲。
前一刻,他才把刀子捅进一个小宦官的体内,可转眼间,就轮到了他自己……
一群持刀执枪的监门府士卒围在李曜身周,各个面面相觑,战战兢兢,看到对方用刀插着长孙大将军,缓缓走向船舱,竟无一人敢于挺身阻拦。
临近舱门,李曜的唇角忽然冷冷地勾起,长孙顺德看得眼角猛地一跳,颤声哀求道:“李……李三娘……不……不要……我是被逼的……”
“你马逼的!”
刀尖蓦地从长孙顺德的后腰透出,李曜狠狠地一捅到底,又旋转刀柄,使劲搅动了两圈,再横向一刀划出,长孙顺德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肠子顿时从他的腹腔里流了出来,简直死的不能再死。
霎时间,空气里不但弥漫起了浓郁的血腥味,还多了一股骚味,因为有的人裤裆突然湿了。
片刻的宁静过后,这群看守画舫的士兵纷纷弃械跳水,争相逃命,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条鱼。
“噗通!”
“噗通!”
…………
李曜根本连瞧都不瞧这些人一眼,甩去锋刃上的污秽,然后收刀入鞘,再一抬眸,她就看到了她的老父亲李渊。
“莲华……”
在陈叔达和裴寂搀扶下,李渊老泪纵横地走出舱门,看到李曜镣铐加身的模样,一时难以抑制心中的悲痛,竟忍不住当着他人的面唤出了平阳公主的小名。
“父亲!女儿来迟了!”
李曜扶住李渊的手臂,眼里晶莹的泪珠儿便一颗颗地往下掉落。
裴寂、陈叔达、萧三人也陪着以袖拂泪,各个抽咽起来,仿佛全然没有看见这对相扶而泣的父女身旁还有一个被开膛破肚的死人。
父女二人伤心地哭了好一阵子,方才各自拭去泪花,一起进入了船舱。
刚刚坐定,李曜便注意到软榻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粟米粥,不由端到鼻尖前闻了闻,随即眸光一转,冷冷地看向了被李世民誉为“疾风知劲草”的萧。
根据史料记载,她知道此君是在场唯一有亲附李世民嫌疑的人,所以她眼神里表达的意思,再也明确不过:“过来喝一口。”
萧与李曜目光一碰,登时打了个激灵,再想起长孙顺德的死状,忙不迭地说道:“陛下久未进食,恐伤康健,但为以防不测,此粥……还是让臣先来试吃吧。”
萧说罢,兀自上前端起碗,在他人的注视下,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过了片刻,李曜确认萧没有异常反应,这才又把这碗粥递到李渊面前,柔声说道:“看来二郎没有下毒,父亲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李渊点了点头,自觉张开嘴巴,让女儿一勺接着一勺地喂食。
一碗米粥下肚,李渊的精神也随之恢复了几分,见到李曜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浑身湿透的衣衫,忽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莲华竟受苦如斯,造孽啊!”
李曜轻松地笑了笑:“父亲,我不打紧的,取了镣铐,换身衣裳,再上点膏药就没事了……”
她顿了顿,忽然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道:“而现在是非常时期,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如何处理二郎和他的同党。”
李渊有些不明所以,开口问道:“这‘处理’二字,究竟所为何来?”
李曜忽然趴下去,将耳朵贴在船板上,片刻之后,重新坐正身子,说道:“父亲,这是一艘危船,我发现船底有些渗水。”
李渊哪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的好二郎还真做了沉舟弑父的打算,不由得脸色一沉,恨恨地骂了一声:“孽子!”
李曜又补充道:“此船短期内不会沉,但再过两个时辰就不好说了,请父亲和诸公先随我离开这里。”
裴寂紧张道:“可是臣不会游水啊。”
李曜道:“裴相莫怕,我有船。”
李曜与李渊、裴寂、陈叔达、萧四人走出船舱,又对他们说道:“请稍等片刻。”
说罢,她就一头跃入了水里,迅速朝画舫所在的水湾外面游去。
过不多时,一艘双层的小型楼船悠悠驶入水湾里,船上除了李曜,还有几个宦官正在奋力划桨,李渊认得这是原本监门府用来巡视海池的船只,不想却被他的女儿夺取了,而且还顺便从船上救出了他的几个死忠。
待两船靠近,李曜命人搭上跳板,亲自引领李渊、裴寂等人进入楼船的舱房,随即打开舱中一个木柜,从里面取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颅,然后庄庄重重地摆放在了一条桌案上。
李渊望着两个死去儿子的面孔,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痛心疾首地道:“真是家门不幸啊!”
裴寂和陈叔达忙上前安慰李渊,萧却惊疑地对李曜问道:“贵主可是遇到了尉迟敬德?”
李曜眼神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却不知萧公此言何意?”
萧觉得心底有些发寒,支吾道:“因为……因为太子和元吉的头颅……本来在那……尉迟敬德的手上。”
李曜眸光一闪,摆出一脸无比惊怒的样子,恨声道:“我若遇到尉迟敬德,定将这个匹夫千刀万剐!”
萧吃了一惊,纳罕道:“为何?”
李曜咬牙切齿地道:“因为我大哥和元吉的头,是我在路边捡的!”
李渊一听这话,顿时暴跳如雷:“这个逆臣贼子,若不挫骨扬灰,否则难解朕心头之恨!”
李曜没料到父亲的反应会这般强烈,怕他气坏了身子,赶紧上前哄劝,费了好一阵子工夫,才让这位老人家心头的火气稍稍缓解。
裴寂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贵主此前舫中所言,可是知晓了目前的局势?”
李曜颔首道:“没错。”
萧神色立时紧张了起来,咽了口唾沫,忙接口问道:“那秦王现在如何了?”
李曜轻描淡写地道:“东宫和齐王府有很多忠勇之士,想来战况一定很激烈吧。”
陈叔达忧心忡忡地道:“秦王虽囚禁父姊,弑杀兄弟,做出此等大恶之事,但太子和齐王毕竟已经去了,而其他诸位庶皇子都太年幼,陛下也越发年迈,为免以后江山易姓,除了立秦王为太子以继大宝,便再无更好的办法……万一秦王再出事,那该如何是好?”
李曜道:“陈公放心,东宫和齐王府卫士缺乏攻城器械,只要他不出玄武门,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萧闻言却有些急了:“然而秦王家眷都在宏义宫,臣担心东宫和齐王府将领会借此迫使秦王出城迎战。”
李渊脑子很乱,有些彷徨无措,只得看向李曜,问道:“计将安出?”
李曜认真地说道:“女儿只需父亲写一道手敕。”
感谢打赏名单(截止19年4月)
按照粉丝榜序列,特于此处感谢打赏的书友(仅列粉丝榜前500名,时间截止于2019年4月):
神魔太古11000
measspy 10000
叫我小雨大帅比 10000
书友20171106221506555 4000
燃烧的黎明 3500
经典军叔 2400
懒散sky 100
书友20180224162342884 2000
旺旺小浣熊 1100
深渊御天 2000
友arthurwong 1600
氪金掌握核心科技 1000
长歌门大师姐1000
serb的锉刀 1600
魔鬼哟 300
满脑子的rushb 600
观测者ai声望1000
记忆嗳殇 1000
冰蒂雅安 1000
书友150816230958544 800
蝶恋语 500
秦清清清 1300
驱之别院 500
金伟尧 100
幻梦今生我 200
日川金刚石 1000
larazaaz 600
月夜北风寒 400
jotdora 700
去如草 200
月之舞巫 100
书友20181104225329211 100
已是三月暮 700
浪子之天涯 200
我是fc 100
萧姚 100
远坂宁海 500
原子核的逆袭 100
angel‘eyes 100
随风行じ☆ve 100
远坂 1000
书友161109090621218 300
sean2000 100
星晨之冠 600
0yo-yo1 100
文质凛凛 500
夜之无梦 100
剑飞一线 100
脑壳子疼阿老婆 100
蕾姆丢你蕾姆 100
233燃烧的晨星 600
地球驻艾泽拉斯大使馆 400
鱼无稽 100
用不存在 100
落日灬残阳 500
黑黑老大 500
x特警 100
云稚生 600
hmgcd 500
书友20180813172652342 500
谁怕1蓑烟雨任平生 100
无伤天b 100
长粗硬久猛 100
积雪光 100
大妈在嚎叫 100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不紧不慢
玄武门,鏖战正激。
“嘭!”
“嘭!”
“嘭!”
…………
在飞蝗般的箭雨掩护下,东宫郎将冯立领着长林军将士抬起一根临时砍伐而来的大木,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撞向这座帝宫的北城门。
城门的另一面,秦王府将军张公瑾、李孟尝、杜君绰与一众士卒拼命用身体抵住厚重的门板,痛苦难言地承受着直透脏腑的震动。
而在城头上,则早已白刃相交,血肉横飞。
“为殿下报仇!”
“为大王雪恨!”
“杀啊!”
东宫副护军薛万彻和齐王府将军谢叔方踩着粗制的长梯登上城头,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各带领一票悍卒猛冲猛打,直杀得宿卫军东倒西歪,鬼哭神嚎。
李世民嘶声咆哮道:“顶住!给我顶住!”
张士贵、程知节、公孙武达、刘师立、独孤彦云等秦王府勇将前仆后继,经过一番极为惨烈的恶斗,才终于将薛万彻、谢叔方二人赶下城头。
李世民咬牙切齿地朝海池方向望去:“这尉迟敬德怎么还没回来!”
伤了条胳膊的公孙武达立刻上前毛遂自荐,说道:“大王,属下已不便再战,要不属下去皇帝那儿打探一下,如何?”
“速去速回!”
随着李世民的一声回应,公孙武达迅速下了城头,扬鞭策马向宫中驰去……
……
……
就在李世民急得快要抓狂的时候,李曜正嚼着嘎嘣脆的酥饼,不紧不慢地走在海池岸边的小路上。
此时的李曜,头上挽着飞仙髻,身上穿着一袭漂亮的紫色衣裳,而原来腕踝处的镣铐已全部取下,可谓是落了一身轻松。
至于她的伤势,根本没有什么大碍,缠好绷带,敷了点宫里的金疮药,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不怎么疼了,甚至还隐隐有种新肌肤正在疯狂生长的感觉。
李曜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掌控好时间,让这场政变在最合适的时候结束。
所以,她揣上皇帝李渊的亲笔手敕,离开楼船之后,并没有急着跑去宣读敕书,而是先去临湖殿附近搜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无头尸体,然后救出了临湖殿里的宫人,将两位兄弟的尸身交给他们看管的同时,她还在殿内好好打理了一下自己,这才动身出来解决李世民的生死问题。
“嗒嗒嗒……”
李曜正走着,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她循声望去,认出那马上骑士是秦王府的公孙武达,脚步就逐渐加快起来。
很快,公孙武达也注意到前方有个女人,心中不禁一阵惊疑,待到彼此的距离近了,再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忍不住惊呼一声:“明昭!”
他虽然没见过李曜的本事,却知道秦王为了对付这位明昭公主,费了不少的工夫。
他明明记得秦王将此女关进了掖庭的黑牢,而且还让武艺高强的秦叔宝负责看守,怎么现在对方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这明昭公主脱牢而出,打败了秦叔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原本奉命去找皇帝讨要敕书的尉迟敬德,迟迟没有音讯,会不会是因为遇见了她?
思及此,公孙武达觉得可能性很大,于是一勒马缰,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将军请留步。”
李曜见状,忙唤了一声,结果那公孙武达扬鞭催马,反而跑得更快了。
李曜猛地一提气,大步追去,整个人有如一阵轻烟,快逾奔马,不等公孙武达折返跑出数丈,便已掠至了对方的人马身侧,一把拽住辔头,嗔道:“本公主叫你留步,为何还要跑?”
马儿生生停了下来,公孙武达险些从鞍上栽下来,一时惊魂未定,竟脱口而出:“怕贵主杀人啊!”
李曜伸手抓公孙武达的腰带,将他拉下马来,柳眉一剔:“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怕得要死,当我是妖魔鬼怪不成?”
说着,她还气呼呼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大口酥饼,嚼得嘎吱嘎吱的响。
公孙武达见到她这副与此前反差极大的女儿家形象,恐惧之意顿时消减了不少,想到自己要办的正事,赶紧说道:“秦王有难了。”
李曜冷哼一声,半张酥饼登时被她捏成了渣,愤然道:“活该!他行谋逆篡位之事,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公孙武达咬了咬牙,干脆双膝一跪,哀求道:“贵主快救救我家大王吧!要是大王死了,你们这李家江山八成也完了,贵主要以大局为重啊!”
李曜摸着下巴,故意作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半晌才放下手,睨视着脚下的男人,说道:“那你讲讲看,我该怎么救?”
事态危急,公孙武达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玄武门的战况、秦王交给尉迟敬德的差事,以及他来此的目的,统统如实交代了一遍,然后急急地催促道:“为了天下不再战火四起,为了你们兄妹冰释前嫌,贵主快拿个主意吧!”
李曜从怀里拿出一只卷轴,正是皇帝的敕书,公孙武达不由惊得有些呆了。
李曜神秘地笑了笑:“你千万别想岔了,与那尉迟敬德没有任何干系,这可是本公主亲自讨要来的手敕,就是为了救那个混账。”
说罢,她从尚未回过神来的公孙武达的手里取出鞭子,然后扳鞍上马,挥手一鞭,朝着玄武门方向扬长而去……
……
……
长林军和齐王府卫士再次鼓噪而进。
薛万彻第一个跃上了城头,这员武力惊人的绝世猛将,今日表现得异常狂暴,李世民精心豢养出来的勇士,往往只一个照面,就被他手中的两把长刀砍作了几截。
李世民看得眼睛都红了,挥刀疾呼:“上!全都压上!”
随着这一声令下,张士贵、程知节等人跟着李世民一起朝薛万彻扑过去,面对他们舍生忘死的抵抗,薛万彻只得再次含恨而退。
疲惫不堪的李世民踩着热腾腾的血水,迈过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寻到一处干净地方,刚一屁股坐下去,就被城下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吓得跳了起来:“走,随某杀到秦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