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先行者
李曜其实早已查明,当年这丘行恭跟随平阳公主作战时,年轻气盛,冲动鲁莽,曾险些因此栽在阴世师的手里,全靠平阳公主领兵拼死营救,才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有道是“知恩当图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可丘行恭这恩没报不说,还欺压到了恩人的同门头上,按照这个时代的社会道德标准,这已完全属于不当人子的行为,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无论是谁,都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于是,谭国公丘和得知次子的不良行径之后,立即以书信的方式将丘行恭狠狠地痛斥了一通,随后他的兄长丘师利又“好心”地托人传话给他:“明昭公主的同门师兄姊正是南眷钟的族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丘行恭自感羞愧难当,他现为秦王李世民麾下的一员心腹将领,岂会不知明昭公主的真实身份,果断从任职所在地洛阳一路狂奔来到李曜面前谢罪。
李曜睨视着丘行恭:“你有功于朝廷,又是秦王的人,教我怎么发落你?”
“我……”
丘行恭不知该如何作答,脑袋不由得伏低了几分。
李曜淡淡地问道:“此事秦王知晓吗?”
“是……是的。”
丘行恭回答的声音很低,额头埋得更低,几乎埋进了雪里。
果然有压力才有动力!李曜暗暗轻笑了一声,初时看到丘行恭这般急切赶来的样子,她就猜到了几分,遂沉下脸来,肃声说道:“秦王现在的状况,可容不得底下的人给他添乱,你曾解过秦王性命之危不假,但除此以外,你的其他功勋对于朝廷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否则你又何至于今时今日仍只是一个郎将,你受点惩罚,甚至被贬官夺爵都是小事,连累了秦王才是大事,该如何填补过失,想必无需我来教你吧?”
丘行恭不敢抬眼去看李曜的表情,在山门前的地面上重重一磕:“贵主教训的是,行恭从今往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倚势欺人!”
李曜见他认错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对钟氏兄妹说道:“接下来,你们和他找个地方慢慢谈,我不能出去,只好先失陪了。”说罢行了一礼,转身朝观内走去。
李曜在金丹殿只等了小半个时辰,钟馗和钟静云就欢欢喜喜地回来向她表达感谢。
原来丘行恭在来到宗圣观之前,便将北眷钟非法占取的田宅财产统统还给了南眷钟。
而李曜之所以一直没有问起相关事宜,是因为她知道丘行恭跑来认错,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钟馗也就放弃了参加科举的打算,定下心来修行悟道。
三个月后,李曜收到了沙州刺史张护寄来的书信,说是“明华观”竣工久矣,而敦煌张氏、李氏、令狐氏、索氏四个中原大族早已全部改奉道教,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高道前来纳徒授课,弘扬神州道学。
诏令难违,李曜无法亲赴西疆传教,只得另寻他人代劳,好在宗圣观监院歧平定曾当面对她做过保证,如果沙州那边的道观一俟建成,他必会安排合适人选过去传教。
只不过,沙州距离遥远,路途艰险,有此意向的年长者很难承受长途跋涉之苦,而宗圣观圣眷正隆,有一定修为的青壮年者大多都不愿离开,结果只有钟馗和一个名叫吕道济的法师站了出来。
钟馗的主动请缨,令李曜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巨国珍曾对李曜谈及钟馗入道的原因,便是他罕见而诡异的命相,说他天生神煞之相,虽是个阳刚男儿,却有着至阴的命格,若不出家寻求神明庇佑,人生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当然,李曜肯定不信这些玄而又玄的说辞,可根据实际来讲,她也不得不承认,钟馗样貌不佳,脾性烈,说话又直,想要入仕博取功名,倒还真不如好好做一名道士,凭着他那超凡的本领与才华,成为一位青史留名的高道,其实亦并非难事。
在两位响应者临行之前,歧平定向皇帝李渊上书奏明此事,李渊得知这所谓的“明华观”属于明昭公主,不由得老怀深慰,只道自家女儿考虑长远,立刻敕封钟馗为法师,授吕道济为从五品“朝散大夫”,并厚赏财帛以作盘资。
歧平定、巨国珍、钟静云等宗圣观道众把钟馗和吕道济送至山下,饯行叙话许久,才依依告别。
返回坤院后,钟静云发现兰韶英再次扮成了李曜的模样,不禁会心一笑:毫无疑问,她这个好师妹为钟馗和吕道济送行去了。
钟馗那厢才刚走到,李曜就纵马追上了他俩:“道济师叔,正南师兄,请暂且留步!”
虽然李曜头戴幂篱,身着男装,但吕道济却是个眼力极好的,立刻认出了她,不由下马行礼道:“吕道济见过贵主大驾。”
李曜虚扶他起来:“道济师叔多礼了,称我‘明真’即可。”
钟馗也慌忙翻身下马,上前问道:“明真到得此地,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交给钟馗一个锦盒:“师兄先过目一下吧。”
钟馗打开盒子,就见里面是几本札记,俱都是李曜近日来潜心研读道家经典所作的笔记,他粗略地翻阅了片刻,问道:“明真,你的观点似乎有些新奇啊。”
李曜解释道:“师叔,师兄,西疆的情况与中原完全不同,那里佛教极为兴盛,寺院林立,信众广泛,而吾教道场,方圆千里也寻不到几处,你们若想在那里站稳脚跟,须得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切不可墨守成规,照搬传统,如果有必要,适当借鉴僧人传教之法,亦未尝不可。”
吕道济神色凝重地道:“依明真言下之意,我等须要重新编篡经文,修改教义,可如此一来,无异于开宗立派啊。”
这个时代的道教并没有后来“全真教”那样更为合理的神学理论体系,也不具备佛教、天方教那般严密的组织性,内部分支派系可谓多如牛毛,所以吕道济听了李曜的这番话,第一反应就是明昭公主想要自立门户,而他们二人则是代其传播教义的先行者。
钟馗拿出一本札记,指着封面上的“哲学”二字,皱眉道:“明真送给我们这些文本以作参考,怕是早已有了自成一派的念头吧?”
李曜点头道:“没错,大道常新,才可顺时应势,洞烛先机。”
吕道济动容道:“说来惭愧,本来我此番前往沙州,只是厌倦了闭关清修的日子,打算借机云游一番,如今听得明真这番真知灼见,真是有如醍醐灌顶啊!”
说罢,吕道济与钟馗不约而同地朝李曜深深一拜。
李曜将二人扶起,又嘱咐了几句,祝他们一路平安,这才扳鞍上马,扬鞭而去。
第二百九十章 论如何成为伟大的神棍
武德八年,依旧是战事频发的一年。
新春伊始,突厥和吐谷浑各自遣使入朝请求互市,李渊大喜,当即答应下来,唐朝借此购入巨量的牲畜,使得历经丧乱的中原地区渐渐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好景不长,和平仅仅维持了一个春天,便因突厥人和吐谷浑人的突然发难而终止。
四月,吐谷浑的党项部趁唐军疏于防备,长驱直入渭州,在襄武、鄣县一带烧杀掳掠,而在凉州,胡人睦伽陀与突厥里应外合突袭姑臧,几乎打破城池。
没过多久,颉利可汗亲率大军进攻灵州,李渊气愤难当,决定以后降格对待突厥,不再书写国书,一律改用诏书敕令。
从七月开始,突厥和吐谷浑似乎商量好了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犯境,战火以燎原之势,迅速波及了陇右与河朔的大部分地区。
八月中旬,肃州刺史安修仁在且渠川击灭睦伽陀,朝野上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收到了并州军在太谷全师覆没的消息。
此一战,颉利可汗对唐军布下重围,郓州都督张德政及数万唐军将士死战捐躯,中书侍郎温彦博等幸存者沦为战俘,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仅以身免,使得李渊苦心经营的北方防御体系受到了最严峻的挑战。
但巨大的牺牲与代价亦为唐军换来了转机,仅过了十数日,灵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率部在灵州取得大胜,为唐朝扳回关键一局。
此后,代州都督蔺败没贺咄设于新城,霍国公柴绍退欲谷设于鄯州,右领军将军王君廓大破热寒特勤于幽州,唐军连战连捷,成功地遏制了突厥人的攻势。
而吐谷浑人后来的几次入侵,皆遭到了唐朝军民的迎头痛击,被杀得落荒而逃。
外部压力稍缓,李渊又把心思转移到了儿女身上。
十月中旬,老皇帝终于解除了李曜的“禁足令”,让她参与主持了下元节的祭祀大典。
此事无疑向世人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对明昭公主依然宠爱有加。
于是祭典结束之后,许多久未光顾明园的贵客纷至沓来,白玉楼又恢复了往昔高朋满座的盛况。
然而,李曜住惯了恍若仙境般的终南山,再回到喧嚣的尘世之中,却感到有点不习惯了。
李曜为了应付那些不得不接见的王侯公卿,很难腾出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她不禁会想:“自己是不是回来的太早了?”
呆在宗圣观的一年时间里,李曜其实过得很充实,为了把储存在脑海里的未来知识和先进理念全都记录下来,经常日夜笔耕不辍。
当然,由于有兰韶英这个替身挡着,李曜也悄悄溜出去过几次,甚至有一次还跑出了千里之外。
在祁黛双与梁元度大婚的那天,李曜女扮男装,改名换姓,化身为一个富家子弟,大摇大摆地登门送上贺礼,然后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喜宴,又闹了一回洞房,这才尽兴离去。
由始至终,李曜都没有被别人认出来,直到后来祁黛双看到一张留言条,才知道明昭公主竟然亲自来过。
而李曜前脚刚回到宗圣观,就收到了钟馗和吕道济联名写给她的一封信,说他们抵达敦煌后,受到了当地文武官员和各大氏族的隆重欢迎,只是刚入住明华观的时候,他们出于谨慎,并没有立刻采纳李曜的提议来传授经义,结果很快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现象,每天前来听讲的人很多,但有意入道者却寥寥无几。
为解决这个窘况,二人经过一番仔细琢磨和讨论,决定尝试采用李曜手札里面最为他们认可的两种办法来进行传教。
第一种办法是简化教义,把繁琐复杂的义理全部进行缩改,并减少原来门类众多的斋醮科仪。
对此,李曜在手札中特意作了相应的解释。
她认为信仰源于恐惧,恐惧源于未知,而无知正是一种极易对未知事物产生恐惧的思想状态。
这个时代,大部分的百姓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理解能力极其有限,可以说是无知的群体。
换而言之,只有尽量降低知识门槛,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接受道教的教义。
同理,第二种办法则是学习佛教的通俗化,将晦涩难懂的经书内容改编为浅显平易的“变文”。
讲变文需要连说带唱,按照当地的习俗,这项工作平常是由地位不高的人来担任,对于拥有法师头衔的吕道济和钟馗来说,实在有些纡尊降贵。
不过好在刺史张护是个精明人,钟馗、吕道济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想法的第二天,就有两个自称擅长编撰和俗讲变文的人请求拜入玄门。
于是,钟馗和吕道济重新制定的讲经方式,一经推出便受到了广大士庶百姓的普遍欢迎,其中尤以改编自《逍遥游》的寓言故事最受人追捧,结果不到一个月,两人就招收到了上百名弟子,俗家信众更是数以千计。
李曜看完这封字里行间透露着振奋之情的书信,不禁轻轻一叹:“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才能把道教传向全世界了。”
李曜从来不相信神佛,但不代表她不懂得如何成为一名神棍,她只是不屑去建立“太平道”、“白莲教”那种全靠装神弄鬼和耍小把戏欺骗愚昧民众的宗教组织。
因为人多未必能办好事,一个教派若没有严密的逻辑思想体系,生存能力再强,受众再广泛,也成不了大气候。
道教则不然,虽然存在很多缺陷,却融汇了整个华夏文明的文化体系。
而道家的哲学思想,更是华夏文明的根底。
所以李曜将来的计划,不止是让道教成为拥有人口基数不亚于世界三大教的宗教,还要将华夏文化传扬到整个世界。
但是,钟馗和吕道济两人明显还不敢采用她摆在首位的建议,即消除从古至今严重制约道教发展的一个最致命的缺点森严的门派界限。
道教内部长期形成的派别观念,让道众们变成了各不统属的团体,形同一盘散沙,如果不能制定统一的教义,根本无法打破这个屏障。
在李曜心目中,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建立一个道教联盟,先把其他道派吸引进来,然后再慢慢吞并,直至所有的联盟成员彻底融合为一个真正的整体。
而在对外传播方面,李曜更不会排斥使用非常手段。
在特定的情况下,她也会积极学习天方教和基督教以武传教,排除一切阻碍她前进脚步的人和事物。
另外,她还认为应该汲取佛教后来在西域迅速衰败的教训,严禁大兴土木营造那些劳民伤财的大型建筑和雕像,更不准教徒利用宗教的名义盘剥和搜刮信众的财物。
只不过,她若想顺利实现上述的一切,还需要尽量摆脱李唐皇室的争斗才行……
岁末一个清冷的早晨,太子李建成领着一个豆蔻少女来到了明园的大门前,微笑着道:“永宁,待会儿见到你姑母,可千万莫要表现得太惊讶喔。”
第二百九十一章 永宁郡主
当朝太子上门拜访,明园的几个门僮岂敢怠慢,不等太子车驾停稳,立刻有人奔入园中报信,李建成在门口站了片刻,李曜便闻讯迎了出来,长揖道:“长兄亲临敝府,明昭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明昭多礼了。”
李建成虚扶李曜起身,随后向她介绍自己身边的少女:“这是我的长女‘永宁’,明昭作为她的姑母,亦可唤她的小字‘阿离’。”
李建成说完,这才发现自家女儿正微微张着小嘴,一双点漆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李曜,小脸上尽是难以掩藏的惊奇之色。
忽然听得父亲一声轻咳,永宁郡主醒觉自己忘了礼节,忙不迭地上前两步,在李曜面前盈盈一拜:“姑母万福金安。”
李曜微笑点了点头,待永宁郡主站起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见这个小姑娘生得容颜秀丽,肌肤如玉,举手投足,端庄大气又不失活泼灵动,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心中不由暗暗赞叹了一声:“这李建成教养女儿还真有一手!”
“天寒气冷,长兄、永宁,快请随我入内吧。”
李曜将李建成父女一路寒暄着领进了白玉楼内的一间雅室,随后唤来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又是一番见礼之后,两方分宾主落座,茴儿、薰儿、蓉娘等人给李建成父女奉上热汤和糕点,点燃室内的两个铜炭盆,洒了香料的炭火顿使满室如春。
李建成吃了几口热食,优雅地拭去额角的细汗,开口道:“我听说明昭这一年在终南山刻苦修行,道家五术又精进了许多,尤其是你和令师尊共同炼制的几种丹药,太医署的人都说药效奇佳,治好了许多宫人的病症,连贵妃她们也都夸你是个真正得道的高人。”
李曜恬淡一笑:“长兄谬赞了,那些丹药主要出于师父之手,明昭不过是略懂微末技能,给师父打打杂而已。”
李建成摆了摆手:“为兄也不瞒你,巢元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虽然不热衷炼制仙丹,但对寻常的药理却研究极深,甚至连他都表示自叹弗如啊。”
在宗圣观静修期间,李曜把许多后世口碑不错的中医药方整理成了《明真医方》一书,并无偿献给朝廷,以作太医署诊治参考之用。
这时的太医署并不只是专门服务于皇室的医疗保健机构,同时还是世界上第一所医学院。
太医署令巢元方认真研读了《明真医方》之后,拿掖庭内生病的犯罪家属做起了临床实验,发现书中诸多药方的治愈率果然要比他们的提升了不少。
于是巢元方与其他太医经过一番商议,将《明真医方》列入了太医署医科的必修教材。
而李曜对此自是非常清楚,但在太子面前,她可不想显露太多锋芒,摆出安闲容与的神情,云淡风轻地道:“巢太医的评价实在过高了,明昭只是收集了些许古方,至于其中的药理,怎会有他们这些名医了解得更透彻呢?”
“明昭过谦了。”
李建成儒雅地笑了笑,随即朝永宁郡主递了个眼色,永宁郡主立时起身离席,一撩裙裾,徐徐跪倒在李曜座前:“侄女李朝云愿作道人,恳请姑母收为弟子。”
李曜心中颇感意外,不禁瞪着一双纳罕的眸子看向李建成:“长兄,你们这是……”
李建成怜爱地看了眼永宁郡主,解释道:“永宁一生下来就患有顽症,发作时会突然晕倒,浑身痉挛,后来经过多次诊断,此病被确认为‘风疾’,自本朝建立以来,永宁的病情便交由御医们来治疗,但他们皆称风疾为不治之症,说她最多只能活到十五岁。”
李曜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所谓的“风疾”正是李唐皇族的遗传病。
史书上明确记载,前后有七位唐朝皇帝因患此症而不治身亡,其中就包括了李渊、李世民、李治祖孙三代,可以说严重影响了大唐的国运。
李建成叹了口气,又缓声继续道:“永宁的生母当初因难产去世,你嫂子是个温良纯善之人,一直待她视如己出,为了给她治病,常派人寻访名医,重金求购民间秘方,而永宁这孩儿也很刻苦,为调养血气,畅通经脉,她七岁学医,八岁习武,如今不仅懂得处理自己的病情,还练就出了矫健的身手,可尽管如此,她发病的次数仍然与年俱增,症状亦愈发严重,并且这还是多名医女贴身照料的情况下……除了把她托付于你,为兄已无其他办法可想了。”
眼见太子与秦王的权力争斗已至白热化,李曜本不想与李建成有太深的瓜葛,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身残存意识影响的缘故,心里对这位永宁郡主有一种莫名强烈的好感,着实令她难以开口拒绝:“永宁,你先起来吧。”
永宁郡主头未抬起,伏地问道:“姑母可是愿意收下儿了?”
李曜眸波闪动,上前轻轻扶起了她,温和地道:“单凭我们之间的姑侄亲情,我就绝不会对你的病况视而不顾,要不这样吧,你直接搬到这里住下,我来亲手治疗你的病症,至于拜师……”
未等李曜把话说完,永宁郡主突然又扑通一声跪下,仰面看着李曜,目光坚定地道:“正所谓久病成医,儿亦曾读过许多医书,深知自身实情,细细研究《明真医方》之后,儿不禁对姑母超凡的医学见解深感折服,还祈姑母应允,传儿岐黄之术!”说罢便朝地上一磕。
李曜忍不住想叹气,她现在总算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其实已经完全融到入这个时代,她可以改变历史,但历史也会对她个人带来无法回避的影响。
若连自己当下的现状都不敢面对,又怎能在未来闯出一片天地呢?李曜无声地吸了吸气,待心绪稳定,再次将永宁郡主扶起来,点头道:“好吧,姑母答应你。”
永宁郡主听到这话,目光泛起了亮彩,一颗心登时激动不已,欢喜地道:“弟子拜谢师父。”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上元
武德八年岁末,太子庶长女永宁郡主为养心延命和祈福社稷,决定出家修道。
为此,太子遂与太原王氏商议两家婚约的变更事宜。
太原王氏乃是天下最显赫的大族之一,他们本就对自家子弟将要娶李家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感到有些委屈,一听太子打算拿他的第三女高平郡主来与他们重新缔结姻亲,不禁喜出望外,也不管这位小郡主还只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儿,当场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明昭公主李明真和九江公主李元玉一起舍去各自的宅第,计划在平康坊东南隅设立“明玉观”。
皇帝李渊得知此事以后,为了表达对两位公主的赞赏和支持,下诏敕封“明玉观”为皇家道观,改名“明玉宫”,并赐华表、幡杆各一对,以示恩宠,随后他又让礼部在明玉宫设立法坛,为准备入道的永宁郡主举行受仪式。
正月初一这天,不仅是华夏的传统新春佳节“元日”,同时也是道教传说中“群仙会蓬莱,五帝朝玉京”的日子。
当天的大朝会结束之后,皇帝便率文武群臣移驾明玉宫,为永宁郡主李朝云观礼。
依照道门科范,此番永宁郡主拜师出家所用法坛分为内、中坛、外三层,高一丈二尺,五色丝锦环绕于法坛四周,其中以青锦、丹锦、白锦、紫锦、黄锦分别代表道家水、火、金、木、土五行,另外还在法坛上的东、西、南、北、中央五个方位,分别铺设青罗、绯罗、白罗、皂罗、黄罗,以安五老天君,其他诸如各色香奁、香炉、檀案、镂幡、宝函、锦囊等仪用器物,皆是极尽奢华。
伴随着礼乐与吟唱声,明昭公主、慈航法师李明真为永宁郡主李朝云授佩符,赐法号“玄音”,正式收其为门下第六个弟子。
传度礼毕,李曜领着李玄音在法坛四周绕行,向前来观礼的人一一致谢。
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并肩而立,当李曜和李玄音走到这三兄弟面前时,反应可谓各不相同。
李建成先是对女儿叮嘱几句,随即郑重地朝李曜行了一礼,李元吉则欣喜地向师徒二人道贺,然后当面送给李玄音一柄玉如意,祝她早日修行有成,而李世民朝李曜颔首致意之后,一言未发,便转身离去,长孙无忌、高士廉、宇文士及等秦王党骨干纷纷紧随其后,让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李建成对此倒还表现平静,可李元吉却忍不住轻笑出声,摆出了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果不其然,皇帝见到这不太和谐的一幕,脸上登时现出了怒色,不过他老人家气得胡须直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挥手招来一名侍臣,指着跟随在李世民身后的几人,沉声说道:“我们回宫以后,你速将秦王府的官员及家眷全部从人日、上元的邀宴名单中剔除,若有遗漏一人,朕唯你是问!”
这侍臣诚惶诚恐地问道:“那……包括秦王么?”
李渊咬了咬牙根:“此子除外。”
……
……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正月十四,唐朝人最热切期盼的上元节终于又来临了。
日暮时分,长安各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无数士庶涌出家门,搭灯棚,设彩坊,街道上很快呈现出了灯火连绵不绝的景象。
李曜、李元玉、李玄音三人参加完宫中举办的宴会,便急不可待地返回明玉宫,各自褪下华丽的宫廷盛装,换了套便于行动的常服,然后带着一大票人出去逛街观灯。
李曜一行浩浩荡荡地穿过朱雀大街,直接来到西市。
这里是上元节期间长安城里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举目望去,流光溢彩,辉煌如昼,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李曜站在西市大门前朝周围张望了片刻,就见到门内一侧的木杆顶端高高挂着一盏写着“红玉”两字的花灯,便径自从人群中穿行了过去。
安红玉见到李曜等人已如约而来,忙不迭地叫弟弟安元奕收起花灯,挥手招呼道:“明真,你们终于来了。”
待李曜一上来,安红玉拉住她的手,喜不自禁地道:“快跟我进去吧,今夜我们要痛痛快快玩个通宵!”
西市内人海如潮,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身体摩擦,四处不时响起年轻女子的娇呼声,不等李曜发话,随行的罗仁俊、赵三郎、葛十郎等东风堂成员便主动担当起了开道先锋,用他们结实有力的身板将游人俱都挤到两边,到得后来,百姓们也瞧出这一行人来头不小,纷纷自觉退避开去。
不过,这般显眼的阵仗,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
就在李曜经过一座彩台之后,几个头戴面具的男女便默默地跟在了她的队伍后面,当先一人边走边对左右说道:“待会儿见面之时,你们绝不可对她无礼,明白了么?”
……
……
李曜一路饶有兴致地观看路旁的歌舞百戏,不知不觉,前路人流渐稀,一座高耸而巨大的灯楼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灯楼造型颇具异域风格,上面挂满了五彩缤纷,造型繁多的烛灯,安红玉抬手一指,笑道:“这座明塔乃是何萨宝和他的兄弟们按照祖地何国的建筑样式搭建而成,我们过去看看吧,里面很漂亮的。”
何潘仁正与兄弟妻儿们围着灯楼弹奏乐曲,载歌载舞,乍一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走来,赶紧上前问好。
双方一番寒暄过后,何潘仁热情地带领李曜一行进入明塔内游赏,众人见第一层的彩色木壁上绘满了风景画,纷纷感到新奇,何潘仁见状解释道:“我们这座灯楼内一共分为七层,从低到高,依次代表了大地、人、水、火、鸟兽、草木、天空,请相信我,这七层明塔定会让你们一饱眼福。”
话虽如此,可胡汉之间的审美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随行而来的李元玉、李玄音、兰韶英等人似乎不太喜欢粟特人的艳丽画风,对此有些兴趣缺缺,直到登上第五层,她们见到中原样式的彩灯,这才来了精神,纷纷凑过去赏玩起来。
李曜发现这些灯上都写有小字,仔细一看便明白过来,哑然失笑道:“何萨宝,没想到你们昭武人还会搞猜灯谜这种游戏呀。”
何潘仁正要作答,上来了几个头戴各式奇怪面具的华服男女,待他们摘下面具,李曜立时认出了其中四人,正是秦王李世民,秦王妃长孙氏,以及长孙无忌和高士廉。
第二百九十三章 谜
秦王突至,众人纷纷上前见礼,李曜浅笑道:“明昭竟能在这儿遇见二哥,真是巧得很。”
李世民道:“整个西市里,就属这座灯楼最为高大醒目,是以我们上来看看。”
他负手环看一眼四周,抬颌指了指琳琅满目的彩灯:“明昭,久闻你才思敏捷,我们来比试一下猜谜,如何?”
李曜尚未发声,永宁郡主李玄音已然开口道:“却不知是二叔与吾师一对一较量,还是你我两方一较高下呢?毕竟侄女可从未听说二叔有甚么过人的学识呀。”
李玄音在东宫住了数年,早已体会到了权利斗争中冷漠无情的一面,远比普通人家的同龄女孩多了几分见识。
但她毕竟年纪还小,少了一些成年人的城府,对李世民构陷她的父亲李建成谋反之事,一直都耿耿于怀。
而不久前李世民在她的受仪式上有失尊长风范的表现,更让她对李世民仅存的一丝好感也变得荡然无存。
李玄音满是疑惑的表情和语气里不带半分讥讽,可李世民这一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岂能听不出她这话里夹枪带棒的意思。
秦王妃和高士廉倒还沉得住气,可天性张狂的长孙无忌绝没有姐姐和舅父那么会隐忍,立马出言反击,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上曾经说你文静柔惠,单纯乖巧,颇有汝母的风范,谁知这才出家半月,竟变得这般伶俐,看来真是找了个好师父啊。”
秦王妃瞧见李曜一双娥眉立时蹙了起来,赶紧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李曜的胳膊,微笑道:“是啊,明昭是天下罕有的聪慧女子,岂会教不好永宁?”
李曜原本就不喜欢争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利,既然秦王妃站出来打圆场,自是借坡下驴,对李世民拱手道:“明昭正准备猜灯谜玩,若有二哥亲自指点,当然最好不过。”
李世民摘下一盏彩灯,大略扫了眼,便放回原位,说道:“实不相瞒,这种灯谜实在司空见惯,不如我们二人相互出谜对答,胜者可以要求负者回答一些问题,怎么样?”
李曜爽快地道:“当然可以。”
李世民转头向何潘仁问道:“何萨宝,你这里可备有笔墨纸砚?”
何潘仁点头应道:“自然都是有的,请大王稍等片刻。”说着就朝楼下喊了几句粟特语。
过不多时,便有几个奴仆拿来了文房四宝以及两张矮几和四个蒲团。
等他们把这些物件一一摆弄好,长孙氏和李玄音不约而同地跪坐下来,给两位比试者做起了研墨的活计,李曜和李世民亦相对坐定,开始在纸上挥毫泼墨。
两道谜语只片刻工夫便已写就。
李世民写的是“不弄明白,绝不罢休,打一虫名。”
李曜只看了一眼,便在谜题左下的空白处填写道:“蝉。”
而李世民看到李曜的第一题,竟是“十有四五皆倒戈,打一字”,不由得愣了一下,才落笔写出谜底:“叛。”
相互传阅之后,李世民点头道:“你答对了。”
李曜笑道:“二哥也是。”
接下来,两人又进行了第二轮,这次李世民率先写完:“雨露无私润,打一汉时习语。”
李曜直接口中作答:“天下为公。”同时扶正彩灯,向李世民展示她的第二题:“若不造反,未必会乱,打一字。”
侍候在侧的长孙氏看到对面的这一道题,挽袖的手不禁抖了抖,袖子险些落进了砚台里。
李世民咬了咬牙,尽量控制住力道,艰难地写出这个字:“举。”
这时,长孙无忌和高士廉等人也都看出李曜和李世民两方这是借助灯谜表达各自心中不能摆在明面说的话。
只是李曜后发制人抢占主动,针对的意味着实有些明显,看得他们直为李世民捏把汗。
若是这个答案再添一字,便是“举事”,而李曜的忠告和劝诫之意,可谓显而易见。
二人不再多说,各自默然写下第三题,依旧是李世民先写出了谜面:“君子不动手,打一字。”
李曜思忖道:“李世民这是自比君子,还是说他并非君子,不敢保证自己不对父兄动手么?”
李曜沉吟片刻,提笔给出了答案:“识。”而她的谜题内容让李世民几乎想把笔杆掰断:“汉高祖废刘盈,打一汉时习语。”
刘盈是西汉第二位皇帝,因为性格懦弱,刘邦数次打算废掉他,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
所以说,这答案简直比之前两题的喻意更加露骨,更加咄咄逼人。
李世民控制住握笔的力道,艰难地写下四个字:“称心如意。”
李曜点点头,对身侧的李玄音说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看到没有?你家二叔可是文武全才呐!”
“师父说的极是。”
李玄音看到李世民努力控制情绪的吃瘪模样,心头简直愉悦极了,不由面含微笑,朝李世民盈盈欠身道:“玄音年幼识浅,方才如有所冒犯,还祈二叔海涵。”
“何来冒犯之说?玄音端的客气了。”
李世民并非气度狭小之人,当然不会与未成年的侄女儿一般见识。
只不过,他现在心气确实有些不太顺。
本来他对猜谜极为自信,才会一时兴起,用这种法子来探明李明真的立场,却没想到对方竟也深谙此道,反倒把他给套进去了。
李曜问道:“我们胜负未分,不知二哥是否还想继续比试?”
李世民未达目的,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斩钉截铁地道:“接着来,直到一方回答错误为止!”
两人蘸了墨汁,提笔继续较量。
这一回,李世民的谜面是“男子不为女子为,打一习语。”
其实这道题的谜底很简单,即是“好自为之”,满满的警告之意。
然而,李曜并没有打算赢,因为她很想知道李世民究竟会什么样的问题,于是故作冥思苦想状,半晌才红着脸答道:“生儿育女。”
李世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提笔写出正确答案,说道:“你输了。”
李曜抿嘴道:“我的……你还没说谜底呢。”
李曜的谜题比较长:“萧何力荐大将才,潘安车出洛阳道,打一习语。”
李世民刷刷写出“言必信,行必果”六字,灵台亦随之一清,顿时明白李曜为何会这般出题。
李曜道:“好吧,二哥赢了,有甚么想问的,尽管开口便是。”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先上楼,我有话需要单独对你讲。”
两人来到最高一层楼,李世民沉声问道:“三姊给我出那些谜题,难道以为我意欲起兵谋反不成?”
李曜知道李世民悄悄豢养了一支私兵,却故意装作不知实情,反问道:“你还有兵么?”
李世民眸光微闪,立即摆出满脸悲怆,苦笑道:“现如今别说军队,连我府中的文武属官都所剩不多了。”
李曜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处境。”
李世民质问道:“既然三姊说理解我,为何要收永宁为徒,难道你不明白大哥这样做的目的么?”
李曜认真地道:“我当然知道,可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我都会收下永宁,因为这个世上,只有我才能缓解她的病情。”
李世民顿时哑然。
他实在想不出,除了眼前这位神仙般的三姊,还有谁能治好永宁的不治之症。
李曜看到李世民若有所思,浅浅一笑,道:“请你放心,既然我曾经答应过你,就绝不会食言,无论你做了甚么,若是父亲要废黜你,我必会竭力阻止。”
李世民慨然道:“我对此从未有过怀疑,但永宁毕竟是大哥最疼爱的女儿,我只怕三姊将来会身不由已。”
李曜望着楼外五彩斑斓的璀璨灯火,轻轻叹了口气:“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密报
洛阳东风几时来,川波岸柳春全回。
洛水之畔,翠绿如烟,繁花似锦,一艘豪华的雕花大船在水面徐徐前进,行至一道横亘两岸的“天津桥”旁抛下铁锚,待船身停稳,船舱里走出一群人,为首者穿一袭绯袍,腰系金钩带,面相威武,身材高壮,显见是一名武官,其身后数十个腰挎横刀的劲装汉子迅速散开,纷纷站到船沿护栏边,警惕地观察过往船舶和桥上的车马行人。
不多时,岸边驶来几辆马车,下来几名身穿官员常服的男子,当中一位穿着紫色圆领袍的老者,胡须虽已花白,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而他身旁一位面相略显文弱的中年官员须得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船上武官见他们到来,忙下船迎出数丈,与紫袍老者、文弱官员等人一一见礼,便有说有笑地将他们邀上了船。
只是这些人全然没有注意到,未及百步之外,一顶紧靠水岸的普通帷帐内,有两人已经把他们的样貌尽收眼底。
“全都认清楚了么?
等船上众人进入船舱之后,其中一位虬髯汉拿出笔纸,沉声问向另一位精瘦的年轻男子。
精瘦男子点了点头,神色认真地缓缓道来:“回禀李将军,那艘船的船主正是秦王府的郎将张亮,而那些与之会面的人,分别是镇守洛阳的陕东大行台右仆射屈突通、工部尚书温大雅、民部尚书皇甫无逸、金部郎中长孙操、右屯卫大将军窦琮、右监门将军元仲文、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
李将军奋笔疾书,将这些人的官职和名字一一记录下来之后,吹了吹纸张,待墨汁干透,小心翼翼地将其揣入怀中,随即透过帘子的缝隙观察外面,瞧见张亮的大船渐渐开走,忙戴上一顶竹笠,向精瘦男子叮嘱道:“事态紧急,你留下来继续关注张亮的动向,一旦发现特殊情况,立刻向长安汇报,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身形,以免打草惊蛇,明白么?”
精瘦男子抱拳道:“请将军放心,属下明白!”
听得回应,李将军掀帘走出帐外,迅速跨上帐旁一匹骏马,扬手一鞭,沿着岸边柳道,朝西方疾驰而去……
……
……
三月初三,上巳节。
破晓时分,皇帝李渊便率领皇室宗亲们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先是去长安西郊的永康陵、兴宁陵分别祭拜了太祖李虎和世祖李,随后又带着众人一路来到昆明池泛舟踏青。
李渊见大池四周树木丛生,百草丰茂,鸟兽栖息成群,不禁玩兴大发,携弓负箭,扬鞭策马直入一片苍翠,开始游猎起来。
李曜作为皇帝身边几乎不可或缺的伴驾成员,自然是早已做好了全方位的准备,当即换了猎装,臂托猎鹰,鞍搭猎豹,跨上青海骢,与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三兄弟,紧跟在皇帝的身后。
李渊老当益壮,箭法依旧精绝,罕有失手,只是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射获数只大大小小的猎物,李渊一一赏赐给随行的侍臣,瞧见蹲坐在李曜身后的猎豹,见其皮毛光滑,圆斑色泽鲜明,身材健美非常,眼睛登时一亮,颇感兴趣地问道:“明昭,这只豹子看着乖巧得很,可否教它给朕展露一下本事?”
“明昭谨遵父亲圣命。”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放开猎豹脖子上的绳索,猎豹跃下马来,伸展了一下柔软的身躯,随着李曜一声号令,箭一般地窜出,眨眼间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之中。
等了一阵子,未见动静,李元吉骑行到李曜身侧,打趣道:“这个小家伙该不会溜之大吉了吧?”
众所周知,金钱豹性格孤傲,很难驯服,大多只能关在笼中供人观赏,即便是宫中精心驯养的猎豹,也不乏出猎逃跑的案例。
李曜淡定地道:“四哥切莫言之过早,还请耐心等待。”
话音刚落,丛林里突然传出一阵骚动声,就见一大群鸟兽被李曜的豹子驱赶出来,众人见状心花怒放,纷纷张弓搭箭,不断向惊惶万状的猎物射击。
李渊射倒一头身体粗壮的斑羚,爽声笑道:“这只羊子就送给明昭的豹儿了!”
李曜朝李元吉甩了一个得意的眼色,在鞍上欠身道:“儿代‘圆通’谢父亲赏赐。”
一旁的李世民笑道:“明昭一心为道,连给猎兽取名,都用上了道家学问呀。”
这时,李建成正在指导儿子安陆王李承道和女儿李玄音射箭,忽然听得李世民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接口道:“二弟此言差矣,‘圆通’一词出自释家《楞严经》第二十二卷,书中载曰‘阿难及诸大众,蒙佛开示,慧觉圆通,得无疑惑’,其义指佛、菩萨达到知意识心,没有无明之障,恢复清净本性的境界,与道门学说没有半点关系。”
李元吉高声赞叹道:“大哥博闻强识,才华盖世,不愧为我泱泱大唐的太子!”
李渊看向李世民,捋须道:“世民,以后可要向你大哥学习,得闲之时,要多看看书,陶冶自身性情,免得再闹笑话,明白么?”
“儿……晓得了。”
李世民登时有些下不来台,脸颊胀得通红,却也不得不朝李建成低头拱手,应和了一声:“世民多谢长兄指教。”
李建成淡淡地道:“世民客气了,教导弟弟,乃是为兄的本份。”随即转头对李曜说道:“不过,为兄觉得明昭给此等猛兽取一佛家名字,只怕是有些不大妥当吧?”
李建成自幼一直深受佛教影响,哪怕是李唐王朝崇尚道教,他的佛教信仰也未减去半分,去年他得知李渊将把释教排在三教最末,还曾为此据理力争,只因李渊明确表示主意已决才最终作罢。
李曜解释道:“大哥真是误会我了,其实我并没有故意针对佛家,只是依照字义为其取名,‘圆’则不偏,通则无碍,即为希望此豹能完全依照我的号令的行动,仅此而已。”
众人正一边打猎一边交谈着,一匹快马奔至李元吉近前,马上骑士在李元吉耳边低语了几句,并交给他一封信笺。
李元吉打马来到李渊身边,神色凝重地道:“启禀父亲,元吉有事要奏。”
李元吉说着,警惕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李渊见状心领神会,把李元吉带到远离旁人的地方,这才问道:“你有何事?快快讲来。”
李元吉呈上密信,悄声道:“我刚得护军李思行密报,秦王府郎将张亮私自离京,当下正在洛阳走动,拉拢诸多文武官员,暗中聚集兵马,显然意图不轨。”
李渊闻言心中一紧,急忙拆开信笺,打开扫了一眼,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愤然道:“张亮不过一竖子,何德何能勾结得到这些人?”
他收好信件,狠狠地一咬牙根儿,唤来伴驾的宗正卿李孝恭,当即下达了一道谕令:“你速速替朕通知下去,叫鼓旗将军杨恭仁即刻率军前往洛阳,务必将张亮及其一干亲信全部捉拿回京,交由刑部、大理寺会审。”
第二百九十五章 臣等明白!
翌日上午,李渊以身子倦乏为由,提前结束了原本为期三天的宗亲游乐活动,匆匆摆驾回宫。
与此同时,收到圣谕的杨恭仁已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向东直奔洛阳而去。
七百余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之下,不过两日便到。
由于皇帝采取的行动实在太过突然,因此李世民即便收到了鼓旗军中眼线送来的密报,也根本来不及给张亮等人通风报信。
有道是“兵过一万,无边无涯”,洛阳城外毫无征兆地冒出一支气势汹汹的大军,屈突通和温大雅等留驻洛阳的官员不知发生了何事,赶紧下令关闭城门,然后纷纷爬上城楼一探究竟,屈突通定睛瞧去,一眼便认出了领军之人,问道:“来者可是恭仁兄?”
“突通兄,久违了。”
杨恭仁抱拳回应了一声,随即打马奔至城门,高高举起一份明黄色的卷轴,扬声道:“今上手谕在此,秦王府郎将张亮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带领手下离开长安驻地,似有图谋不轨之嫌,杨某奉圣命前来捉拿嫌犯,还请诸位莫要阻扰杨某执行公务,以免受到牵连!”
洛阳文武都是识相又识货的人,听得此言,哪敢有半分迟疑,立刻开城放行。
杨恭仁一声令下,鼓旗军有如潮水般涌入城内,迅速控制了洛阳所有的水陆出口,没费多大工夫,便把措手不及的张亮与他的亲信王保等一千多人全部拿下……
……
……
李世民得知张亮等人被鼓旗军押解回京的消息,不禁忧惧交加,急忙召见秦王府一众幕僚商议对策。
阳春三月,百花盛开,芬菲烂漫的美丽景象,亦驱散不了宏义宫中的阴霾。
李世民似乎浑身上下都在泛着冷气,好半晌才声音低沉地问道:“大理寺已将张亮、王保等人投入大牢,而屈突通也被朝廷免去兵权,于近日召回了京师,诸位可有补救之法?”
沉寂了片刻,房玄龄率先开口道:“敢问大王,不知那入狱者当中了解实情的人多不多?”
李世民想了想,道:“除了在座诸位,便只有张亮一人。”
房玄龄道:“如此说来,只要张亮能顶住刑部审讯,事态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长孙无忌阴恻恻地道:“张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出发之前,我便提醒他务必小心行事,结果他把我的话全当作耳边风,居然带去了一千多号人,搞出那般大的动静,太子和齐王想不从中作梗都难,依我看,只有一种办法能确保他不出卖我们……”
他说着,抬起手掌在脖子处轻轻一划,这杀人灭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不可,绝对不可。”
李世民连连摇头,正色道:“洛阳行动之所以失败,寡人安排不当,亦负有不可推卸之责,而张亮生性敦厚,倜傥有气节,对寡人非常忠诚,更何况,若遇到变故,便擅杀下属,将来还有何人敢为寡人效力?”
长孙无忌抿了抿唇:“可是眼下……”
长孙无忌还想再说,李世民气不打一处来,挑眉道:“够了,请内兄停止这种危险的想法,如果张亮在审讯期间死于非命,恐怕寡人的嫌疑只会变得更大!”
李世民其实很欣赏长孙无忌狠辣果决、雷厉风行的作风,但他的这个大舅子不通人情世故和执拗的性子,又经常使他感到有些不适。
长孙无忌被自家妹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不迭地应道:“大王教训的是,无忌明白了。”
杜如晦轻轻捻须道:“臣倒有一个主意,只是须得冒点风险。”
李世民暗自苦笑,现如今他都到了这个地步,哪还会怕甚么风险,不禁急切地问道:“克明快说,寡人洗耳恭听。”
杜如晦道:“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张亮知道一件事,只有严守秘密,才能保得性命,否则将全家性命不保。”
高士廉忽然以拳击掌,发出“啪”地一声响,郑重地道:“不瞒诸位,大理寺正孙伏伽乃是老夫的忘年交,若大王赞同克明所言,老夫定有办法让孙伏伽为我们秘密行事提供方便。”
李世民听了,登时两眼一亮,不由看向犹自沉吟的宇文士及,问道:“宇文卿,刑部侍郎刘德威是主审官之一,你与他的交情向来不错,是否也该主动为寡人分忧呢?”
唐朝初期的刑部职权范围很小,主要负责复核大理寺的案件,如有皇帝指定的大案,刑部尚书、刑部侍郎也会参与审理。
李世民自然不想放过这个可以打通的关节。
宇文士及收敛心神,忙欠身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长孙无忌听得宇文士及没有多少底气的回答,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张亮最后还是招供了,我等又该怎么办?”
褚亮开口道:“臣以为,大王可将府库里的珍玩统统交给王妃……让王妃拿去打点一下关系,兴许会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也说不定。”
李世民微微有些动容,问道:“褚公的意思是要寡人向宫中的妃嫔行贿?”
褚亮点头道:“不仅如此,大王还应该全力争取某些立场不明却说话极有份量之人的支持,比如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出两个名字:“陈叔达和明昭公主。”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头,接口道:“把陈叔达交给我便是,但太子将永宁安插在明昭公主身边,绝非治病那么简单,更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监视公主的一举一动,提防她再次对大王施以援手,只怕我等会劳而无功,弄巧成拙啊。”
李世民忽地想起上元节那天三姊说过的话,对长孙无忌说道:“内兄多虑了,明昭公主乃当今天下一代女杰,可不是甚么易于之辈,如果她连大哥这点伎俩都不能应付,那她就不是李明真。”
他眸光一闪,又顿了顿,问向褚亮:“明昭公主那里,褚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是的,大王。”
褚亮拱手道:“请容臣厚颜推荐犬子遂良与李淳风担当此任。”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寡人就依褚公的意思办。”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褚遂良和李淳风都是秦王府中不太起眼的人物,却经常一起携手到明玉宫作客,而且总能得到明昭公主的亲自接待,以致引得坊间一度传言他俩是明昭公主的入幕之宾。
当然,只要是了解明昭公主生活作风的人,就绝不会对此信以为真,只是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褚遂良、李淳风二人与明昭公主之间的确有着非常良好的关系。
主意既定,李世民环看众人,决然道:“事已迫在眉睫,还请诸位即刻行动,如果实在不行,诸位也不要担心,毕竟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众幕僚齐应声道:“臣等明白!”
第二百九十六章 信号
三月春光无限好,明玉宫里的桃花竞相绽放,犹如聚成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
花海丛中,数张案几和蒲席环绕花树,围成了一个大圈。
执棋对弈的李曜和李淳风,认真观棋的褚遂良,闭目养神的兰韶英,怡然赏花的的李元玉,安静看书的李玄音,酌酒抚琴的王绩,配合琴音演奏的裴神符和金连连,嬉戏打闹的柴哲威和柴令武,恰好位列八方。
而在圆圈的中央,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正香汗淋漓地挥舞长剑和横刀,努力锤炼着各自的武艺。
李曜挽起袖子,捏起两颗骰子,往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直壁棋盘里轻巧地一掷,骰子骨碌碌地滚了几转,看到自己投出了两个六,李曜忍不住拍手笑道:“哈哈!淳风,这一局我赢定啦!”
李淳风不敢抬眼去看对面那一双纤长雪白的皓腕,只瞥了一眼那骰子的点数,拱手附和了一句:“贵主好手气。”
李曜一边行棋,一边浅笑道:“我若再赢下去,只怕你得不到我这里的古籍,反而还会把你自己带来的宝贝都输光了。”
李曜此刻玩的博具名为“双陆”,正是隋唐时期极为流行的棋盘游戏。
双陆以投掷的骰子点数来行棋,谁先将已方棋子全部移离棋盘便算获胜,虽然棋局存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可李淳风却丝毫不在乎输赢。
因为他今天来参加明玉宫的春日聚会,就是遵照秦王的指示,专程来给李曜送礼的,不过是以赌博的方式来实施罢了。
李淳风十五岁投入秦王门下,迄今已有九年,期间先后得到刘文静的举荐和王远知的赞赏,却仍然还只是一个掌管文书记录的椽史,虽然秦王府给他的俸禄较为丰厚,但毕竟没有品秩,而且还有可能被秦王辟除,算不得铁饭碗。
当然,李淳风也不是不知道原因所在。
虽说唐朝风气开放,但西汉以来形成的“士农工商”的排序观念依旧根深蒂固。
诸如算术、医术、星象学、相学等非孔孟之术一律被归为“方技”,并将相关的行业视为君子所不齿的“贱业”。
甚至后来的宋朝大儒朱熹还为“药王”孙思邈终生未曾入仕,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思邈为唐名进士,因知医贬为技流,惜哉!”
可以想见,李淳风在秦王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的有限。
但是现在,他这样位秩卑微的小角色,终于也能够成为秦王在皇权争斗中的一枚棋子……从某种角度来讲,可以说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而李曜看到李淳风拿出几张魏晋书法名家的书帖,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送礼,其实只是一个信号。
痴迷书法的李世民愿意送出自己最喜爱的珍藏,无非是想对李曜表明:他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烦,希望李曜能帮他渡过难关。
有鉴于此,李曜当然不会辜负李世民的一片诚意。
于是两人一来二去,没过多久,李曜就轻松地赢下一局:“哈哈,淳风快快把王献之的墨宝拿来。”
李淳风故作不舍地交出书帖,李曜拿在手里,满心欢喜地观赏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又再接再厉,继续开局。
两人正相互演戏,蓉娘来到了桃林边上,远远地冲着李玄音呼唤道:“药已煎好,郡主该回去吃药了。”
“好的,我马上就来。”
李玄音应了一声,忙收起长剑,向李曜敛衽福了一礼,才快步离去。
见李玄音走出桃林,褚遂良离席而起,对李淳风笑道:“今天淳风运道不佳,让褚某来试一把,如何?”
李淳风心领神会,点头道:“那便有劳褚兄了。”
褚遂良坐到李曜对面,投掷骰子的时候,顺手朝棋盘里丢入一个黄色的纸团,李曜心领神会,迅速拿起纸团,展开匆匆一览,顿时明白李世民的危机所为何来,只见纸上面写道:“张亮现已下狱,吾等危如累卵,还请速兑现诺言。”
李曜合掌一搓,这张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硬黄纸立时化为齑粉,等褚遂良走完棋,微笑着朝对方说道:“嗯,你这步棋走得妙不可言,那就别怪我全力以赴了。”
接下来,伴随着褚遂良的各种花式失误,李曜自是连战连捷,轻轻松松地笑纳了李世民送来的几份大礼,随后命人收拾好案几上的物件,看了看阳光明媚的天色,便挨个点名道:“元玉、韶英、无功、神符、连连,你们五人带上乐器,随我入宫。”
……
……
“鸱鸱,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大兴宫,望云亭内,张婕妤正手持一卷《诗经》,抑扬顿挫地轻声朗读着,而李渊则斜靠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娇躯上,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北海池,怔怔发呆,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
“……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
张婕妤读着读着,便敏感地发现老皇帝似乎不是沉醉于她这温柔甜美的嗓音里,而是彻底走了神儿,不由放下书卷,轻轻地摇了摇李渊的胳膊:“陛下还在听么?”
李渊急忙收敛了心神,扯起一丝干笑,问道:“呃……你刚才读到了哪一首?”
张婕妤撅了撅小嘴儿,语带娇嗔地说道:“人家都快把国风豳风的《鸱》念完了。”
李渊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抓起书卷,刷刷几下就撕得粉碎。
张婕妤吃了一惊,问道:“陛下……何故突然发怒?”
李渊意识到自己严重失态,忙稳定了一下情绪,敷衍道:“此诗不祥。”
这首《鸱》据说是周公旦为防别人嫁祸谗毁,向周成王表明心迹的诗。
但事实上,李渊生气的缘故,并非他说的那样,而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周公旦杀死兄弟康叔和放逐兄弟蔡叔的典故,进而联想到了他的三个儿子。
李渊既想要知道张亮一案的真相,又不希望听到自己不愿面对的答案,所以最近几天,他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
张婕妤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女人,颇为擅长迎合圣意,否则她也不会在众多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成为深得皇帝宠爱的妃嫔,她心里急转几圈,便想透这其中的关窍,倚到李渊肩头,柔声道:“妾身清唱一曲,给陛下消消气,如何?”
李渊也觉得自己应该缓解一下心情,遂点头道:“好,那你唱首欢快的曲儿吧。”
“遵命。”
张婕妤娇滴滴地应了,随即清新甜美的歌声在亭中响了起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李渊正听着,亭外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抬眼看去,就见邱内谒领着李曜、李元玉等一行人朝自己走来,不由立即打断了张婕妤的歌声,起身问道:“明昭、九江,你们怎么来了?”
李曜莞尔笑道:“几日未得父亲传召,我们甚是想念,是以入宫来看看,却不想父亲倒是好雅兴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造化
李曜打算为酷爱音乐的李渊献上新谱写的合奏曲目,只是望云亭空间狭小,人一多就施展不开,于是李渊领着李曜一行来到北海池边上的一处水榭。
待众人各自坐定,李曜将曲谱递给李渊:“此乃女儿和裴乐正的新作《阳春曲》,还请父亲过目。”
李渊揽卷仔细阅览,轻哼了一阵,捋须道:“曲风独特新颖,不过好在曲调朗朗上口,倒也不大难学。”
他说着,摆好曲谱,取出一支筚篥,试着吹奏了一段儿,便朝李曜点头示意道:“开始吧。”
王绩拨动琴弦,清空长响,李曜双唇轻启,笛音悠扬,琵琶、筚篥、古筝、瑟、排箫依次响起,紧接着金连连与张婕妤齐齐跃入水榭中央,一边槌击腰鼓,一边踏律轻舞,蛮腰款款,身姿妙不可言。
这首《阳春曲》大体上属于当前时兴的燕乐,除了具有非常明显的西域风格,同时还融合了后世所谓“古风”曲子的特征,使其旋律增添了许多有趣的变化,听着格外清爽动听。
而这时正逢午后,春日暖阳洒在水榭旁明镜般的湖面上,微风轻轻拂过,反射出点点金光,灿烂辉煌。
此曲应此景,一时难分天上人间。
奏罢,周围一众太监宫女立刻鼓掌喝彩,李渊抬手示意安静,随即指了指身侧,温和地对李曜笑道:“明昭坐朕这里来。”
张婕妤虽然近年常伴帝王,却与万贵妃、宇文昭仪等熟悉平阳公主的妃嫔不同,因李渊对众知情者下达了禁口令,她并不知晓李曜的真实身份,想到明昭公主只是皇帝的义女,登时有些吃味,情不自禁地搂住李渊的臂弯,怎知李渊却对她说道:“阿张,朕想和明昭谈谈心,你到她的席上去坐吧。”
“是,陛下。”
张婕妤不敢忤逆圣意,忙应了一声,不甘不愿地换了位置。
李曜瞧见她刚才这番表现,倒不为意,甫一入座,便笑着打趣道:“婕妤如此贤良淑德,实属难得,父亲可莫要亏待人家呀,比如……再给明昭添个弟弟妹妹,呵呵。”
张婕妤没料到李曜会说出这种豪放不羁之语,一张原本白净的俏脸,登时变成了大红布,不但醋意尽消,还对李曜生出莫名的好感,含羞嗔道:“明昭好不正经,欺负人家……”
李渊闻言也是老脸一热,咳了咳嗓子:“好啦,你这孩儿没大没小的,不要老是拿朕取乐。”
李曜欠身笑道:“知道啦,儿改过便是。”
这毫无诚意的认错,顿时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宫女们摆上饮料水果,李渊随意吃了点水果,挥退记录禁内起居的彤史,感慨道:“朕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了,难道是因为朕做了这天下之主,才会失去某些最宝贵的事物么?”
李曜啜了一口宫廷特制的桃饮,眸色微动,故作不解道:“儿有些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
李渊幽幽地道:“如今国势稳固,可为父这个家却越来越不像家,儿子不像儿子,兄弟不像兄弟,各个嘴上说着万寿无疆,却只盼为父早日驾崩,以便他们一决胜负,为父从来不怵阿史那咄那条疯犬,就怕遇到前朝父子兄弟反目的事情在我们李家重现啊。”
皇帝敞开心扉,突然说出不得了的话,除李曜之外,其他在场者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口,竟都不敢抬头。
李曜听出老皇帝这毫无掩饰的语气,显然已将她完全当作了平阳公主,不过她心中却是有数的,只道:“明昭会尽力为父亲分忧。”
李渊愁容稍缓,怜爱地看着李曜:“是啊,幸好为父还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他顿了顿,又道:“想必你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你二哥利用为父对他的爱护,不顾为父的警告,在朝中培植党羽,野心亦越发膨胀,尤其是最近两年,他与你大哥不断发生摩擦,如今竟然似乎还企图分裂这刚刚统一的大好河山,明昭……你说为父该不该废黜这个不孝子?”
固然帝王之家难讲亲情,但李曜心里很清楚,李家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追根溯源,其最初的隐患还是当年李渊在军政方面安排不当造成的。
李渊为了防范外臣,不断给皇子和宗室将领立功的机会,结果军事天才李世民一战击灭二王,成了功劳最大的勋臣,可他却优柔寡断,没有及时采取合理的防患手段,反而助其收拢关东群豪,变得势大难治,同时还严重分化了本该属于储君李建成的权力。
为此,李曜不禁常常感叹,李渊若有明太祖朱重八一半的帝王心性和手腕,李世民又哪会有胆量和机会向李建成叫板呢?
至于李曜为何会偏向李世民,其实无关个人能力与道德水准,主要是因为她发现李建成的政治理念太过保守。
虽然李建成具备汉代文景二帝那样的明君潜质,但他缺少了李曜最为看重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开疆拓土、征服寰宇的雄心壮志,也正因如此,唐太宗李世民先后荡平东突厥、高昌、薛延陀,成就一代天可汗的傲世伟业,对李曜的政治判断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毕竟,在这个时空里,李曜想要顺利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站在能够为她铺就成功之路的那一方。
只不过,李曜这种想法,可不敢对李渊表达出来,心思转了好几圈,才语气诚恳地答道:“二哥拼杀多年,屡历生死,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威名四海皆知,父亲对其进行贬黜,肯定无法令天下人信服,更何况二哥还身患‘气疾’,一旦情绪过于激动,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实际上,李曜这一席劝语,李渊并非头一次听到,此前宰相陈叔达也曾对他讲过类似的话。
李世民表面上看着非常强壮,但李渊比谁都更清楚他这个儿子的身体素质有多糟糕。
而李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世民岂止患了所谓的“气疾”,幼时几次差点夭折,说他浑身是病也不为过。
若非李渊和窦氏倾尽心力去呵护,能否长大成年都难说得很。
手心手背都是肉,对李世民这个危险的虎子,李渊始终有些于心不忍,沉吟半晌,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张亮一案,目前还未有定论,为父该如何安置你二哥,一切就看他此次的造化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急诊
长安义宁坊,大理寺狱。
黑暗阴冷的牢房里,张亮躺在杂乱肮脏的草堆里,跳蚤、蟑螂在身上爬来爬去,可他似乎想得太入神,竟然毫无所觉。
他已经被关在这里十几天了。
这些日子里,大理寺时不时就会对他进行刑讯,其拷问的手段,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厉害。
刑房里那些称得上严酷的刑罚,都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张亮身为秦王府的骨干,自然瞧得出其中的猫腻。
三个主审官当中,刑部尚书刘政会与秦王李世民一直都有秘密来往,而刑部侍郎刘德威虽然政治倾向不明显,却是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的好友,唯有大理卿郑善果属于太子一派,可这位郑公极度看重自己的清誉,不愿行屈打成招之事,只是由司刑的大理正孙伏伽依照审讯程序,每天给疑犯来一通不轻不重的鞭刑,而对于张亮这种久经沙场的厮杀汉来说,这点皮肉之痛根本不叫事儿。
只不过,张亮想起长孙无忌的警告,心头还是禁不住地发寒。
若说秦王府里最冷酷无情的人,非长孙无忌莫属。
无论是谁,只要成为秦王争夺皇权道路上的隐患,亦或者失去了利用价值,长孙无忌总会代俎越庖,除之而后快当年宇文颖、桥公山、尔朱焕等人的死,便是最好的例子。
“哐当。”
坚固的牢门开了,响起了狱卒柯二的声音:“张亮,开饭了。”
这时的监狱,通常是不管牢饭的,犯人日常的膳食只能由亲属朋友来承担,张亮只道是家人给他送餐来了,忙一骨碌站起身子,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到粗大的牢栅前,斜眼看去,却见来者并非他的妻妾,而是一个面孔有几分熟悉的女子。
按照大理寺狱的规定,未经朝廷许可,他人不得与重大案件的嫌犯进行言语交流,否则将会遭到羁押调查,是以此女来到张亮的面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塞入牢房里,便默默地退开了。
张亮打量着此女,脑海里飞速地搜索信息,对方的眉眼五官与秦王妃身边一人很快便产生了些许重合。
柯二见他发怔,忙提醒道:“你在看甚么呢?”
此时此刻,张亮已经完全想起来了,这位送餐的女子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名叫菁娘,正是长孙无忌举荐到秦王府的女侍卫。
柯二瞧见张亮目光警惕地看着菁娘,迟迟不敢下筷,立刻明白了过来,沉声道:“我都检查过了,饭菜里没有毒,如果你死于非命,我也活不了,还请快些吃吧。”
张亮早就发现柯二是太子的人,听得此言,不由心中稍安,怎知没吃几口,突然咬到一个异物,可他还是毫无停顿地咽了下去,接着风卷残云似的,迅速便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柯二见状,摇头嗤笑道:“今日怎地吃这么快,你也不怕噎着。”
待柯二和菁娘离开大牢,张亮立刻走到墙角,用手指抠喉,一番剧烈呕吐之后,他也不嫌脏,从污秽物里找出一颗蜡丸,捏碎打开一看,竟是一小条丝帛,只见上面写道:“默则生,否则全家陪葬。”
张亮登时浑身冷汗涔涔,这种杀气腾腾的威胁话语,很明显出自长孙无忌之口。
他对此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招供,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绝对说到做到!
由于张亮一案毫无进展,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向刑部和大理寺施压,郑善果只得用另一位大理正辛澄取代疑似出工不出力的孙伏伽。
这辛澄曾任齐王府法曹,本来就是李元吉的心腹之一,在太子和齐王的授意下,出手自是狠辣无比。
竹书夹身、钉指、夹指、燕儿飞、拦马棍、挺棍、脑箍、灌鼻等酷刑,张亮全部挨了个遍,每天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可整整一个月下来,辛澄用尽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拷讯手段,始终未能使张亮松口。
李渊得知详情之后,有鉴于张亮异常顽强的表现,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折腾下去,于是命令大理寺把人放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所期待的一场“大案”最终不了了之……
……
……
卯时三刻,天边刚现出一抹微弱的曙光,李曜便被一阵尖锐而急促的熟悉声音吵醒:“贵主,十万紧急,请速速起来听旨!”
李曜腾地跳下床榻,随手披了件燕居袍子,疾步迎出阁楼,问道:“邱内谒,可是宫中出了事?”
邱内谒催促道:“圣人有谕,明昭公主即刻赶往宏义宫,为秦王诊治急症,不得耽误!”
李曜心中一紧,赶紧应了一声诺,也顾不得洗漱,简单穿戴一番,便跟着邱内谒上了凤辇,迅速奔出明玉宫的大门。
这宏义宫就在长安城西,从开远门过去不多远就到,李曜的凤辇还未在门口停稳,秦王妃、韦孺人、杨孺人等秦王府女眷已经纷纷迎了上来。
李曜问道:“二哥身在何处?”
秦王妃哭得梨花带雨,抽泣道:“大王在翠华殿,巢太医他们说你的歧黄之术造诣很高,所以陛下……哎?”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曜的人已冲入了宏义宫中,不一会儿,便径自来到了翠华殿,只见太医署的几个御医指挥着医工们奔来跑去,各个忙得脚不点地,未等她开口问话,其中一个认得她的御医,已然叫了起来:“明昭公主到了!”
下一刻,李渊披头散发地从李世民的寝居里跑出来,上前一把拉住李曜的手,无比焦急地道:“快些救救你二哥,他吐了好多血!”
李曜温言宽慰道:“父亲莫怕,女儿这就为二哥诊治。”
李曜说着,跪坐到榻前,正打算把脉,旁边的巢元方忙小声地汇报道:“贵主,我们都已看过了,秦王的脉象极快,有出无入,仿若釜中沸水,绝而无根,时出时灭……这可是绝脉呀。”
李渊耳尖听到“绝脉”二字,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明昭,既然你能起死回生,可要好好想想办法呀!”
老皇帝一时心急失言,李曜忙混淆概念,掩饰道:“明昭可没有使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但只要二哥还有一口气,明昭定会竭尽全力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
第二百九十九章 苦肉计
李渊心疼地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李世民,随即扫视几位御医,厉声道:“从即刻起,太医署必须随时听从明昭公主调遣,务必保证治疗所需,如有差迟,朕拿你们是问!”
巢元方等人诚惶诚恐地长揖道:“臣等谨遵圣意。”
然而,李曜却忽然接口道:“父亲,其实明昭这个疗法,不用任何药物,亦无需人手和器具。”
李渊纳罕道:“难道说,明昭打算采用咒禁之术?”
这所谓的“咒禁”,即是通过咒语拔除鬼祟邪魅来治病救人,在这个巫术泛滥的时代,其地位不亚于汤药、针灸、导引、符印等疗法。
早在太医署成立之初,便为此设置了咒禁科,与医科、针科、按摩科并称四科,咒禁科设立咒禁博士和咒禁师,专职使用和教授咒禁之法。
所以,李渊才会一听说治病不针灸不吃药不画符,便不假思索地联想到了这个法子。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点头道:“正是如此。”
巢元方恭谨地问道:“那么……贵主是否需要了解一下秦王的发病原因呢?”
“不必了。”
李曜摆手道:“只不过,我施行此法之时,绝不能有第三者在场,是以还请父亲与诸位御医暂且回避片刻。”
“好吧,一切就全靠你了,我们在屋外等你消息。”
李渊和巢元方皆对李曜的医术深信不疑,一点也不耽搁,立刻齐齐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之后,李曜跽坐在榻前,俯身在李世民耳边轻轻说道:“现在没有别人,二郎还是莫要再装晕了,我知道你一直醒着。”
“世民果然瞒不过三姊。”
李世民睁开双眼,不想刚看向李曜,又忙不迭地扭过头去,面红耳赤地道:“三姊……你……你怎么能……穿成这样?”
李曜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一套薄软的夏衣,在室内明亮的灯光映照下,这窈窕身段儿若隐若现,看得她自己都脸红心跳,不由拢了拢衣领,没好气地道:“若非你故意演戏吓唬父亲他老人家,我岂会这般风急火燎地跑过来?”
李世民无奈地道:“我有苦衷。”
李曜柳眉一竖,冷笑道:“苦衷?只要你还有良心,想必也该知道父亲对你有多好吧!”
李渊最在乎的东西,莫过于亲情。
尽管李渊与李世民之间的政治利益冲突越发激烈,父子之间的矛盾亦越来越明朗,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割舍不了对李世民的父爱。
从古至今,心慈手软,可谓是政治家的一大忌讳。
单从“张亮案”令人称奇的处理结果来看,李曜就知道李渊在亲儿子面前,再次失去了一个合格帝王应有的决断力。
如果李渊真的下定决心废掉李世民,即使没有犯错,也能给你罗织出罪名来,怎会费心审讯一个小卒,到最后还把人莫名其妙地无罪释放了。
李世民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竟猛地坐起身子,红着眼睛,怒声道:“我当然清楚父亲的良苦用心,可是大哥和元吉实在欺人太甚,我真的快要……”
眼看李世民的嗓门就要控制不住了,李曜未等他说完,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你激动甚么?小心惊动了父亲!”
李世民闻言,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房门,脸色顿时又变了几变。
李曜缓缓收回手,问道:“快说吧,你和大哥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世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张亮事件结束后,李渊为了缓和一下三个嫡子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便将他们兄弟召入宫中谆谆教诲了一番。
李建成当即邀请李世民到东宫参加聚宴,而李世民虽然心生警惕,但顾及到父亲的颜面,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在李建成的故意安排之下,宴会上的菜式没有一样不是李世民所禁忌的食物。
李元吉看到李世民犹犹豫豫的模样,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揶揄道:“二哥怎地不吃呢?莫非二哥以为这是鸿门宴,害怕吃食里会有毒不成?”
李元吉把“害怕”二字咬得极重,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李建成端出大哥的架势,对李元吉说道:“三胡怎能这样对兄长说话呢?快去给你二哥陪个不是。”
李元吉自是笑着应了,抱起一瓮酒给李世民的食案前:“元吉刚才的话并无恶意,还请二哥莫要放到心里去。”
李建成适时地举起酒樽:“来来来,我们不醉不休!”
李元吉给李世民斟满一大盏酒,李世民见此酒色泽鲜红,正是曾经诱使他“心疾”发作的葡萄酒,被人处处针对如斯,终于忍无可忍,满面愤然地望向李建成,咬牙切齿地道:“好,今晚我李世民就遂了大哥你的心愿!”
李世民端起酒盏,与对面的李元吉碰了碰杯,然后一仰而尽。
“好酒!”
李世民大叫了一声,旋即便直接举起酒瓮,咕咚咕咚地朝口中猛灌,酒液淋湿了他身上素色的燕居常服,染出一片醒目的绯红。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李建成和李元吉,都被李世民近乎自残的饮酒方式惊呆了,一时间满堂鸦雀无声。
李世民一气喝完,将空空如也的酒瓮倒扣过来,打着酒嗝,惨然笑道:“怎么样……我没有喝死吧……大哥、元吉快喝啊,该轮到你们了!”
“嗝!”
众人还未回过神,李世民突然剧烈呕吐起来,混合胃液的酒水散发出来的气味令李元吉唯恐避之不及。
李建成抬手朝鼻前轻轻扇了两下,淡淡地道:“二弟诚意可嘉,但是酒量欠佳啊。”
这时,随同李世民一道前来赴宴的淮安郡王李神通开口道:“殿下,老夫正感身子微恙,想要早点歇息,不如由老夫顺便送秦王回去好了。”
李世民被李神通送回宏义宫之后,心头依然余怒未消,一时气不过,决定装作中毒的样子,无论秦王妃如何呼唤,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真的不省人事一般。
于是,吓得手足无措的秦王妃亲自跑到皇宫找值守的御医前来诊治,御医们一听症状非常严重,赶紧向太医令巢元方汇报,巢元方也不敢多想,迅速组织人手对李世民进行急诊。
李世民“病危”的消息,很快就惊动了整个皇宫,李渊顾不得头发未梳,衣冠不整,便摆驾宏义宫探望李世民。
因为巢元方常为李世民治病,是以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
虽然巢元方发现李世民在装病,却没有当面揭穿,甚至还为此加以掩饰,一度出言阻止李曜对李世民进行诊脉。
李曜觉得李世民并不是一个喜欢演戏的人,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完,便低声问道:“你使出这种苦肉计,到底是为了甚么?”
李世民恨恨地道:“我现在一刻也不愿呆在这里,希望父亲能放我去洛阳!”
第三百章 金星凌日
房门刷地一声开了,李曜从房里走出来,李渊立刻上前问道:“二郎救过来了么?”
李曜擦了擦额角,故作一脸疲惫地说道:“启禀父亲,二哥已经没事了。”
“好!”
李渊激动地大叫了一声,便一个箭步扑到榻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刚坐起身子的李世民。
“二郎,你现在感觉如何?”
“父亲放心,儿已不觉得难受了……”
李曜站在门口,看着这对父子似乎还存有几分真情的相拥场景,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朝他们遥遥一揖:“父亲,二哥,明昭有些乏了,若无其他事情,请容明昭先行告退。”
李渊闻言,这才省起自己一时心急,竟忽略了救人者,赶紧放开李世民,转过身和蔼地道:“为父听说咒禁最耗心力,要不你留在二郎这里歇息好了再走,可否?”
这时,秦王妃、孙孺人、韦、阴月娥等秦王府女眷闻讯赶来探望,李世民一瞧见她们,便接口道:“为夫想和父亲单独叙话,你们就不用过来了,快些带明昭下去好好洗漱休息。”
秦王妃等人听得李世民这中气十足的嗓音,再看到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气神,无不感到如释负重,不约而同地齐齐一福:“是,大王,妾等告退。”
秦王妃亲切地挽着李曜的胳膊出了翠华殿,还没走下台阶,就见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并肩行来,两兄弟朝李曜和秦王妃等女子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入了大殿里。
李曜突然感觉臂弯传来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不少,扭头一瞥,发现秦王妃正看着殿门口发呆,双唇紧紧抿着,脸上好似凝起了一层冰霜。
李曜忍不住轻轻唤她:“王妃?”
秦王妃拉回视线,艰难地挂起一抹笑容:“妾身刚才失态,让明昭见笑了。”
“无妨……”
李曜刚表示不介意,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眸光微闪,突然惊呼一声:“哎呀!今日我还有急事要办,那就不打扰王妃,先告辞了。”
一听这话,秦王妃亦不好多留,自是放开李曜的胳膊,点头道:“既然如此,妾身也不耽搁明昭的时间。”随即转身朝附近一名青衣窄袖的女子吩咐道:“菁娘,速去给贵主准备幂篱和快马。”
不一会儿的工夫,李曜便带上幂篱,扬鞭策马,从宏义宫的大门飞驰而出……
……
……
“咚咚咚咚……”
随着一阵激越的鼓声响起,长安的西市再次向人们准时地敞开了大门。
道路两侧的铺面陆续开始营业,穿着翻领窄袖、手牵骆驼的粟特行商,褐衣短打、肩挑扁担箩筐的贩菜农夫,宽袍大袖、被奴仆簇拥而行的士人,搔首弄姿、当垆卖酒的胡姬等形形色色的人迅速挤满了整个西市。
鱼玄微在人群中快步穿行着,对四周热闹繁华的景象完全熟视无睹,只是一门心思地赶路。
如今鱼玄微已年满十六,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虽有纬帽遮面,但一袭朴素道袍都无法掩盖的妖娆身段儿,却总能给她吸引来无数人的眼球。
所以,常来西市这种人口密集之地的她,倒也练出了一番敏捷的行走工夫,无论是企图占便宜的登徒子,还是主动凑上来推销胭脂水粉的女郎,几乎没有人能挨到她的衣角。
鱼玄微在聚仙居门前停下脚步,袁飞立刻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地拱手道:“鱼道长来得可真早,快请进。”
鱼玄微点了点头,跟着袁飞来到聚仙居“天”字区的一间雅室,待关上房门,袁飞从墙角木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向鱼玄微道:“共计四十八人,还请道长过目。”
鱼玄微接过卷轴,逐一查对检验,确认名单无误之后,收入袖袋中,这才开口道:“你做得很好,师父有话托我告诉你。”
袁飞忙道:“道长请讲。”
鱼玄微沉声道:“从这个月开始,你们暂停一切情报收集活动,直至收到吾师亲笔通知为止,切忌轻举妄动。”
袁飞闻言,登时心中一紧,虽然他感到有些疑惑,却也很明白,某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沉吟片刻,点头应道:“多谢道长传话,袁某记住了。”
正事办完,袁飞为鱼玄微送行,刚走出门口,忽然有一个声音清朗的年轻男子朝鱼玄微招呼道:“鱼道长,可是又来替令师尊结算酒钱啦!”
在整个西市,只有“阿何酒肆”和“聚仙居”贩卖明玉宫的酒,而鱼玄微的主要工作,便是定期收账,以及情报的交接事宜。
鱼玄微认出此人是待诏博士吕才,忙上前行了一礼,莞尔笑道:“是啊,贫道每次来这里都能遇到吕郎君,还真是幸会呢。”
鱼玄微生得娇俏可爱,吕才见她展颜一笑,只觉骨头都酥了几分,毕竟寻常女子都是靠着脂粉来为自己增添颜色,如鱼玄微这般素面朝天,依然靓丽非常的美人儿,确属难得一遇。
鱼玄微与吕才寒暄几句,便匆匆作别,吕才伸长脖子望着她的背影,竟一时发起了呆。
袁飞看不下去了,在他旁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吕才赶紧收回目光,却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叹息道:“端的可惜了。”
袁飞奇道:“不知郎君这一声‘可惜’所为何来?”
吕才感慨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此俊俏的小娘子,为何会做了出家人呢?”
袁飞想了想,也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造化弄人,人各有命吧!”
……
……
李曜骑马返回明玉宫的时候,正好碰见从西市归来的鱼玄微,把马缰绳交给出迎的门僮,疾步走到刚下车的鱼玄微身边,低声问道:“玄微,拿到了么?”
鱼玄微答道:“按照师父提供的名册,无一人遗漏。”
李曜轻轻点头道:“很好,那我们进去再说。”
径直来到明玉宫中的书房,李曜从鱼玄微手中接过卷轴,展开仔细地阅览起来。
这张卷轴详细记载了长安外郭十二门所有城门郎的资料,包括每人轮值的顺序和日程,以及年龄体貌、家世背景、喜好习惯、优缺点等信息。
李曜把长长的书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让鱼玄微取来朱砂和笔墨纸砚,提起朱笔在其中“春明门”、“金光门”各一人的名字上画了一道红圈,随即放下笔,对鱼玄微说道:“你去东风堂通知罗仁俊、赵文彦、葛志高、黎尚道、潘量、付子勋六人过来一趟,就说为师有要事与他们相商。”
鱼玄微躬身应诺而去,李曜趁着这会儿间隙,来到隔壁寝居,自行简单洗漱了一番,迅速脱去薄衣,换了一身常服,这才返回书房。
又过得片刻,罗仁俊等人终于赶来,待众人坐定,李曜把卷轴递给罗仁俊:“十五郎,你们久居长安,可识得此二人?”
罗仁俊展开卷轴,很快找到上面标注的两个名字,看了几眼,对李曜认真地答道:“金光门的谢英礼与我等常打交道,关系倒还不错,但这个春明门的卞绍元,却从未有过接触。”
黎尚道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卞绍元……我认识。”
“哦?”李曜目光微微一亮,感兴趣地问道:“九郎与他关系如何?”
黎尚道忸怩地道:“某是他的债主……他现在还欠某两贯钱未还。”
罗仁俊不由再看向卞绍元的个人信息:卞绍元,隋仁寿元年生,排行第六,身长六尺二寸,阔口方脸,络腮胡,肤微黑,河北易州人,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早年效力伪王高开道,武德七年,高开道灭亡之后,跟随张金树降唐,得授校尉衔,任城门郎把守京师春明门至今,性孤冷,未婚,不近酒色,好赌,输多赢少,喜独来独往。
罗仁俊沉吟许久,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李曜,问道:“贵主想要我们做甚么?”
李曜泰然道:“让谢英礼和卞绍元为我做同样的一件事。”
罗仁俊好奇道:“什么事?”
李曜道:“按时开门放行。”
罗仁俊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又问道:“何时开门?”
李曜一字字道:“六月初四,卯时,闻令而动。”
罗仁俊与在座的其他五位好友对视一眼,片刻的茫然之后,彼此眼里都现出了坚定之色,齐齐朝李曜拱手道:“我等听凭贵主差遣!”
……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金星却依旧闪耀苍穹。
白玉楼台上,李曜抬首仰望,双瞳似在渐渐收缩。
鱼玄微兴奋地问道:“师父,这就是太白经天之象么?”
李曜敛回目光,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点头道:“没错。”
太白,即为金星,经天,就是金星出现在午时的正上空。
金星凌日,主乱纪,谋权,改政易王。
一场历史的巨大风暴即将席卷而来,李曜的内心却古井无波。
因为,她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第三百零一章 我们来了
下午申时,随着退朝的奏乐声响起,持续了大半天的朔日朝会终于结束了。
烈日高悬,天气炎热非常。
李世民沿着大兴殿的台阶,艰难地缓步而下。
阳光烘烤着身躯,让李世民汗如泉涌,很快便将大科绫罗的紫色朝服打湿了一片,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却是无比冰凉。
对于李世民而言,今天可谓是经历了一场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
一个月前,李渊曾对他说:“你为大唐削平海内,立有巨功,可你大哥建成身为嫡长,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本朝自创立至今,他不仅要主持北方防务,而且还兼顾辅理国政,无论军事,还是政事,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其贤名亦是天下皆知,而如今,为父看你们兄弟似难相容,同处京师,必有纷竞,为父对此考虑已久,欲效仿汉梁孝王之例,将你派往洛阳,主持陕东诸州,不知你可愿意?”
李世民当然愿意!他无时不刻地想回到洛阳,都快想得抓狂了。
怎知李世民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出发之时,老皇帝又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主意,突然下诏命令他不得离开长安。
李世民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未能得偿所愿,必是他的两个好兄弟从中作梗的结果。
然而,更让他糟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朝廷近日得报,突厥郁射设阿史那摸末领数万骑围攻乌城,意图率其部落入居盐州。
只要是对突厥内部情况稍微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郁射设是处罗可汗的嫡长子,因为受到义成公主的设计,让他的三叔阿史那咄夺去了可汗的宝座,而郁射设此次犯境,其他突厥诸部俱都按兵不动,说明这极有可能是他因为自己与颉利可汗的矛盾难以调和,而另起炉灶,私自发起的一次军事行动。
至于地处五原附近的乌城,本来就是灵州都督府下辖的军事重镇,内有数千久经战阵的边军悍卒,外有灵州道行军总管李靖和任城王李道宗两大名将统领的数万将士,面对这样一支突厥孤军,应付起来绝对绰绰有余。
谁曾想,在今天的朝会上,在太子李建成借此趁机举荐李元吉督军北征,而李渊竟然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且还准许李元吉检选秦王府将士,以增强出征军队的实力。
紧接着,李渊连下几道诏令,将房玄龄、杜如晦等秦王府幕僚一一外放到地方为官,只给李世民的身边保留一个长孙无忌来佐理王府事务。
到得如今,恐怕满朝公卿都已明白:皇帝显然想要快刀斩乱麻,一鼓作气瓦解秦王的势力。
李世民心怀愤懑地回到宏义宫,挥退左右之后,突然一拂衣袖,将一条桌案上的事物全部扫得飞了起来,随即又劈劈啪啦地砸烂了房间里所有的珍贵古陶。
偌大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秦王妃长孙氏闻讯急急赶来,见李世民发这般大的火气,便上前柔声问道:“二郎,今日朝参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么?”
李世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制压下心中的怒火,幽幽地说道:“终于要来了。”
秦王妃心中一紧,忙追问道:“甚么来了?”
李世民胸腔又剧烈起伏了几下:“一道诏书,你我都最不愿接到的诏书。”
秦王妃脸色微变:“诏书?”
李世民惨然一笑:“或许过不得几日,父亲就要下旨废黜我这个秦王了。”
夫妇二人正说着,长孙无忌快步走进了房间,未顾得上行礼,便急急地开口说道:“大王,不好了,据内线来报,说是散朝之后,太子和齐王立刻派人给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四人送去了大量的金银财帛,以现在的局势,我担心他们会就此背叛大王!”
秦王妃秀眉微微一蹙,接口道:“妾身认为四位将军随二郎出生入死多年,皆是难得的忠义之士,绝不可能为了区区一点财利,就丧失自己的气节,所以二郎无须担心他们会改换门庭。”
“观音婢说的没错。”
李世民点了点头,随即又猛地一拳捶在房柱上,恨声说道:“只不过,我那两个兄弟,怕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
……
夕阳斜下,凉风渐起,一辆牛车缓缓地停在了狭窄的巷道深处,罗仁俊跳下车,随手掀开车帘儿,李曜从车厢里迈步走了出来,抬眼便看到两扇古旧的大铜门。
“十五郎,就是这个地方?”
“是的,贵主。”
即使是最繁华的都市,也不可能没有穷人。
经过数十年的变迁,唐长安城形成了“东尊西富,南贫北贵”的格局。
而此地,便是位于长安城南的通善坊,四周皆是一片低矮残破的屋舍,唯独李曜面前这座粉墙黑瓦的院落,显得气派非常与众不同。
罗仁俊走到门前,抓起门环,敲得砰砰作响。
很快,院门后方便传来了一阵脚步,紧接着“哐当”一声,大门徐徐打开,走出两个腰间挎刀的魁梧大汉,似乎都认得罗仁俊,只瞥了他一眼,目光便齐齐定在了女扮男装的李曜身上,见她五官精致,清秀异常,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头戴折上巾,身穿一袭圆领袍,虽然打扮朴素,身材纤细,却自有一种令人感到心惊的气势,其中一人打量片刻,只觉不敢怠慢,恭谨地拱了拱手,问道:“这位郎君,看着挺面生呀,却不知郎君是何方人氏,如何称呼?”
李曜睨着他们,面无表情地道:“我姓李,行三,本地人,想进去玩玩,你们放行便是。”
“原来是李三郎,请进、请进。”
两名壮汉闻言,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意,忙不迭地将李曜和罗仁俊迎入门内。
这是一个两进的院子,李曜跟着罗仁俊穿过前院,漫步来到中堂,厅堂内嘈杂一片,许多人或坐或站,围在一张张矮几前,喝五吆六地玩着各种赌博游戏,各个双眼只关注着赌局,以致于李曜和罗仁俊的到来,几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罗仁俊仔细扫了厅内众人一眼,便带着李曜径直走到位于偏僻屋角的一张赌桌前,对着一名身材高大的虬髯汉开口道:“卞六郎,我们来了。”
第三百零二章 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