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据点
秋来九月中,正逢长安金菊盛开的时节,居延海东南面的大漠里,则是另一番天壤之别的景象。
朔风劲吹,黄沙漫漫,天地浑沌,烈日无光。
在一处位于沙山之间的大湖岸边,一片鳞次栉比的白色毡帐在大风中不停摇颤,仿佛随时都会飞上灰暗的天空。
好在沙漠里的风暴总是来得猛,去得也急,天空很快又呈现出了明朗之色,牧民们陆续走出躲避风沙侵袭的毡帐,驱赶羊群,撒网捕鱼,打扫沙尘,修补牲圈,各司其职,纷纷开始干起活儿,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显然对沙漠的天气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正辛勤地忙碌着,远方突然传来震慑人心的隆隆轰鸣。
声音有如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沙丘与湖面都开始不停颤动。
牧民们都感到有些不对劲,不由停下手中的活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我过去看看。”
一个骑马牧羊的中年汉子朝旁人说了一声,便扬手挥鞭,匆匆驰向一座沙丘。
可他才跑到半坡,丘顶之上,赫然现出一大队人马,俱都脸蒙黑巾,身穿黑色甲胄,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极为惊人。
这汉子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快跑!”
声音刚落,他就被排山倒海般迎面袭来的黑色浪潮给吞没了。
逃跑,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四面八方皆有战马直冲而下,如同一张迅速收拢的巨网,只是一转眼的工夫,生活在这片湖泊周围的男女老少就全部成为了来袭者的俘虏,好在他们非常明智地没有做出抵抗之举,所以整个过程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这是一个依湖而居的小部落,总共只有三十几帐人口,黑甲骑士们先将他们全部驱赶到了一处毡帐前,随即就见一个身材略显纤细的蒙面人,开口用突厥语问道:“你们当中,谁是头领?”
刚才那个试图探风的汉子,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我。”
这蒙面人又问道:“你叫甚么?”
牧民头领弯下腰身,姿态卑微地答道:“大人可以叫我忽沐。”
这蒙面人打量他两眼,点头道:“你们表现得很好,因此我可以带你的部落去另外一个的地方。”
此言一出,牧民们登时骚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忽沐急忙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那个地方在哪里?还请大人明示。”
蒙面人淡声说道:“苔草湖,可还满意?”
忽沐连连点头:“满意,绝对满意。”
苔草湖,即是游牧民族对东居延海的称呼,其周围皆是水草丰美的绿洲和草场,那里的环境与忽沐等人现在的聚居地相比,简直好得不要太多。
“那好,我现在就派人带你们走,动身吧。”
蒙面人说着,忽然一挥手,黑甲骑士们便一拥而上,将牧民们一个一个地绑了起来,一时间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此起彼伏。
见此情形,忽沐心中惴惴不安,赶紧问道:“大人,我们就这样离开,不带上家当么?”
“呵呵。”
蒙面人笑了笑,说道:“你们已经成了我的牧奴,你们的家当和牲畜,自然也都是我的财产,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们在新的家园,肯定会过上更舒适的生活。”
忽沐闻言心中稍安,没有再问,任由一名黑甲骑士将他绑在马背上。
其实,忽沐开始就觉得蒙面人说的突厥语不怎么标准,再一听“苔草湖”这个词,立刻知道对方的身份百分百是中原人,否则不会表示要把他们迁徙到地处唐朝境内的居延海。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突厥人的奴隶部落,成为中原人的牧奴,地位上并没有任何变化,如果能让全部落的人都活得比现在更好,他何乐而不为?
没过多久,一群黑甲骑士便带着这群牧民消失在一片茫茫的大漠里。
留下来的大部分人纷纷摘下面巾,现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其中有秦王府的张士贵和薛万均,还有齐王府的宇文宝和薛万彻,以及右骁卫豹骑校尉李翰思、黄元良、薄峻三人,而那个发号施令的蒙面人,正是大唐的明昭公主李明真。
自从离开居延海,李曜等人已在这方圆两百多里的沙漠里呆了半月之久,饶是她身体素质非凡,也感到有些疲惫,更别说其他人。
所以,无需李曜说什么,士卒们便三五成群地各自寻找住处歇息,而她本人则带着几名随行将校朝原属于忽沐的穹帐走去。
进入帐内,李曜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绘有图案的滩羊皮,这是一幅涵盖了巴丹吉林沙漠及整个阿拉善高原的舆图。
上千年的时光,地形地貌早已发了很大的变化,尤以沙漠变化最为剧烈,而且这里的湖泊成因非常复杂,即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世,专家们依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但所幸的是,李曜通过实地考察发现,除了个别由淡水湖转变为咸水湖,几乎所有湖泊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待到张士贵、薛家兄弟、宇文宝、李翰思等人俱都围坐过来,李曜用手指着一处蓝色染料涂抹的位置,说道:“根据计划的需要,我以蓝、绿两种颜料来分别标注了碛漠里的淡水和咸水,我们现在占据的这个地方,位于碛漠的东南角,正是碛漠中最大的淡水源,且牧草也最为丰茂,距离东面的行山只有五十里,既易于我们藏匿,又利于我们补给,可谓是最佳的游击据点。”
张士贵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图中沙漠最东边的一块位置,问道:“那贵主为何又让祁刺史他们占据此处呢?按照此图所示,那里的湖泊可是咸水啊。”
薛万均指着舆图上一条刻痕,笑道:“张将军再看清楚些,那处湖泊东面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而且他们距离行山非常近,每天都可以去打猎物,想必补给也很轻松,相较我们而言,贵主还更照顾他们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风劲角弓鸣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连续飞雪数日,此时终于放晴,白雪初融,长风万里,苍茫大地现出无数青黄。
在后世名为雅布赖的大山南麓,一个铁甲骑士驻马高岗,眺望前方。
这骑士正是李曜,此刻她头戴狐绒兜鍪,面带黑巾,铁甲外罩狼皮大氅,腰挎双刀,背负一长一短两把强弓,鞍鞯前后挂着四只箭囊,而在紧邻战马一侧的岩土上,笔直地插着一杆长槊,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一只猎鹰正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而回,不多时便稳稳落在李曜平举的左臂上。
李曜给猎鹰喂食了一块羊肉,旋即朝身后招了招手,一骑立时出现在她的身边。
李曜看着远方一处猎鹰长久滞留翱翔的位置,唇角扬起冷酷的笑意,说道:“传令下去,休整结束,准备出击。”
……
……
地平线上,一大群人正赶着无数牛羊以及数百辆牛车朝西南方向缓慢前行。
在这些人里面,除了少数衣甲不一,手持粗劣武器的游牧战士,其他大多为老弱妇孺。
他们的牛车轮子很高,车架也很宽大,上面搭着一个大篷,既能用来运载粮草杂货,也可以供人躲避风沙雨雪,由于这种起源于汉代匈奴的大车为铁勒人所发扬光大,所以被草原部落牧民习惯性地称为“勒勒车”。
这勒勒车可以前后串联,一个赶车人就能同时驾驭数辆乃至十数辆,形同行驶在苍茫大地上的无轨列车,一列接着一列,绵绵不绝,再加之周围牛羊云集,齐头并进,远远看去,场面颇为壮观。
这支队伍的领头人阿史那勿乞,就在其中一辆勒勒车的毡帐里。
作为颉利可汗派往狼山部的监察管理农牧事宜的官员,勿乞感到压力很大。
因为去年被黄山寨和不明身份的唐军给狠狠地整了一把,他遭到了族兄颉利可汗一通劈头盖脸的鞭打,骂他蠢笨无能,误了大计,若非他与步利设关系极为融洽,他这个吐屯的位置就被撤销了。
为了将功补过,勿乞劝说步利设趁红谷关尚未完工之际,发兵前去攻打,步利设报仇心切,自是如他所愿,一口答应。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攻关的关键时刻,突然收到来自颉利可汗的休战通知,更没有想到,唐朝分明已经同意了可汗提出的退兵条件,并由宰相裴寂携带大量贡品出使突厥,步利设却被一个无视两国停战协议的唐朝公主设计害去了大半条性命,至今仍未恢复自理能力。
其实勿乞也放弃了继续支持攻打红谷关的念头,怎知步利设一根筋倔到底,口刚能言便吼着要打破关城,活捉那唐朝公主,没日没夜地派兵进攻,毫无进展不说,还因红谷附近缺乏草场,大军补给难以为继,让他不得不组织狼山部民众去给步利设的大军送去肉畜粮草。
勿乞正兀自叹气,车帐外突然喧闹一片,他正准备出去一看究竟,一个满脸紧张之色的卫士已经掀开了帐帘,语速极快地说道:“吐屯大人,不好了,一支来路不明的人马袭击了我们的前队,在他们杀过来之前,大人快跟我们逃吧。”
勿乞点了点头,便一步跳下车,可他才刚跨上马,忽然听得一声呼啸,不由本能地伏下身子,一支箭矢“嗖”地射掉了他的裘帽,直把他吓得面无人色,挥鞭狂抽马臀,慌不择路地奔逃而去。
“果然距离还是有些远啊……”
李曜看着那几个快速脱离运输队伍的小黑点,颇感遗憾地收回长弓,取下更适合骑射的角弓,搭上一支燕翎箭,随即一夹马腹,撒放弓弦,射倒附近一个举弓抵抗的突厥人,同时用突厥语连声高喊:“降者免死!执杖者杀无赦!”
……
……
当李曜率众劫掠狼山部补给车队的时候,祁黛双正顶着寒冷的劲风,在南山牧场上策马急行。
这里能见度很低,沙尘弥漫四野,祁黛双及其随行的两千焉支军将士,除了脸部蒙上毡巾,还须得以轻纱盖住眼睛才能勉强视物。
他们之所以没有停下来,是因为方圆数百里全是毫无障碍的平地,只要与旁人保持好的距离,便可闷头打马一奔到底。
在探知狼山部吐屯一行人马出发之后,祁黛双第一时间给李曜送去了情报,而她则按照原定计划,开始对看守突厥南部最大牧场的狼山部实施扰袭和侵夺作战。
他们的第一个打击目标,便是位于南山附近的一个游牧聚落。
这所谓的“南山”,其实是一座位于蒙古高原中部灌木漠里的大沙山,祁黛双等人越靠近南山,视线就越清晰,只见此沙山高耸入云,沙脊如刃,形如沧海巨浪,而那个游牧聚落就驻扎在沙山之阴。
祁黛双早已把这个聚落的人口组成和兵力部署调查得一清二楚,作战计划也在出发前向全员公布过了,于是只在就近一处隐蔽地稍作休息,她便杀气腾腾地下令麾下人马发起进攻:“杀!给我狠狠杀!”
蹄声如雷,箭如雨下。
两千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牧民们居住的毡帐群直冲过去,将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步利设抽调了大半青壮去攻打红谷关,但这个聚落的人口仍有数千之众,而且这些游牧部落,即便是老妪和儿童也能骑马射箭,待他们缓过神来,抵抗能力也不可小觑,是以祁黛双一开始就对这些牧民施以重手。
祁黛双率领自己的亲卫队绕着连绵的毡帐群边缘反复冲锋,不断追杀那些跑出包围圈的漏网之鱼,有许多人刚爬上马背,就被几枝羽箭射落马下。
而焉支军大部分人马则片刻不停地穿行于毡帐之间,逢人便杀。
时值黄昏,正是牧民们吃饭的时间,部分在外面烤肉的人首先做了刀下鬼,另有一些人刚从毡帐里露出头,就被疾驰而过的骑兵一刀砍断脖颈,一腔鲜血登时喷在帐帘上,引来帐内妇孺一阵惊声尖叫。
祁黛双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忙带着身边一票人马朝那些毡帐喊道:“统统留在帐内,敢擅出者,死!”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十六字决
千山雪,万里云。
大雪忽至,满目银装,一夜之间,整片沙漠都变了模样。
皑皑白雪覆在高低起伏的沙山上,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浮云,置身其中,犹入梦幻之境。
李曜站在沙丘上,一边就着雪水咽下冷硬的干粮,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沙漠雪景。
而在她的头顶上方,一只猎鹰正在展翅飞翔。
不知不觉间,旭日东升,晨曦洒满大地,积雪泛起莹莹的光辉,李曜可不想试验自己会不会患雪盲症,忙收回目光,朝天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猎鹰扑棱棱地飞落在李曜的护臂上,极为温顺地等待主人的喂食。
这只猎鹰,是一位部落酋长进献给李曜的“草原雕”,经过训鹰人的熬驯,早已褪去了野性,李曜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便让它认同了自己这个新主人。
李曜喂饱了猎鹰,又骝了一圈马儿,待到回营时,就见豹骑校尉李翰思已在她居住的毡帐外面等候,忙上前问道:“可是有了新的军情?”
李翰思点头道:“那步利设得知粮草补给队伍被我们袭击之后,当即下令全军拔营回师,迄今已走了一天,快的话,估计明日下午便会经过行山一带。”
其实他的说法有些拔高了步利设的速度。
红谷距离行山不到三百里,按照突厥骑兵平常日行一百六、七十里的速度,只需两天便可抵达。
可毕竟步利设重伤未愈,其麾下人马须得照顾他的病体,脚程必然快不起来,每天能走八、九十里就不错了。
李曜略一思索,沉声道:“你马上去蓝沙湖通知祁刺史,通知她暂停一切作战行动,迅速把劫掠的人口迁徙到拐子河,然后再到这里与我们会合。”
“是,贵主。”
李翰思抱拳应声而走,不一会儿,就带领几人策马向北方驰去。
随后,李曜召集营中将校,分配作战任务。
最近数日,除了负责押送俘虏和战利品的东风堂成员,以及留在居延海负责打理牧民安置点的安红玉、兰韶英、张玄妙三女之外,其余跟随她出塞的人马绝大多数都聚集于此。
穹帐中,李曜用手在羊皮舆图上划出了一道弧线:“当下步利设已回军北归,我们此番行动,与收服沙碛诸部一样,仍然是化整为零,沿着行山依次扰袭突厥人,由于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我们的作战方案,便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切记不可恋战,否则一旦被俘,就有可能会坏我全盘计划!诸位都听明白了么?”
众将校齐声响应:“臣等明白!”
到得如今,三府将士无不对这位明昭公主怀有高山仰止之感。
其中尤以张士贵感受最深,与其他几位不同,他是最早跟随李渊反隋的将领之一,为唐朝开国立下汗马功劳,李渊称帝之初,曾召他入京面圣,那时陪同皇帝一起接见他的人,便有平阳公主,当年这位巾帼女杰的音容气质、神采风姿,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所以,他看到明昭公主的第一眼,便怀疑对方十有八、九是平阳公主本尊!
虽然平阳公主匪夷所思地变成了少女的模样,但她后来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神奇表现,证明他的判断已完全属实。
而明昭公主提出的这个方案,虽只有短短十六字,却包含了兵法中的“阳谋、阴谋、中谋、和谋”四谋之精要,并且最为适合当前的作战形势,让他心中竟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公主若是个男儿郎,当年还轮得到秦王统帅天下兵马么?”
“张将军!”
张士贵被李曜一声唤回神来:“臣在。”
李曜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你负责带领秦王府将士在行山南麓一带扰击敌军,需要提醒你一点,除了行山和这片碛漠,你还可以直接朝红谷方向撤离,懂否?”
张士贵点头道:“臣知晓了!”
李曜又对齐王府诸将下令道:“宇文将军,你负责带领齐王府将士从行山北麓一带出击,一俟敌兵急追,你们可退至西面的峡山口,自有安将军他们出关迎接,若敌兵不追,你们则退至距离峡山口一百里的拐子河休整,然后伺机再次出击。”
宇文宝闻言却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此说来,贵主要带领豹骑营在行山中麓以东击敌?”
“贵主,绝对不可!”
张士贵也反应过来,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中麓出击最难脱身,贵主乃千金之躯,亲临战阵本已不妥,岂能再置自身于更危险之境,恳请贵主与臣交换出击之地!”
“请贵主自惜!”
帐中众将校齐齐跪下,应声附和。
李曜瞧见这熟悉的场面,暗自苦笑一声,只能点头道:“也罢,那我和宇文将军交换好了。”
若是她去了雅布赖山北麓,可与祁黛双提前碰面,毕竟她此次出行的目的已基本达成,也想尽快处理收尾事宜,以便早些脱身返京。
宇文宝得意地乜了张士贵一眼,对李曜行军礼道:“臣愿从贵主差遣。”
李曜把地上的舆图一收,正容道:“兵贵神速,请诸位即刻行动,整军出发!”
……
……
红日破空而出,又是新的一天。
茫茫雪原上,步利设的大军正艰难地跋涉着,从全身披挂甲胄的头领,到只着毡帽薄袄的奴兵,几乎无人讲话,俱都神色紧张兮兮,不时用疲惫的双眼扫向空旷的四野。
自从他们走到行山这一地段,就没有一日不战,袭击者有如突然从平地里冒出,速度之快,冲击之猛,常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等他们开始反击,那些人又一阵风似地跑了,有时候一路追下去,对方直接往起伏的大山里一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令他们头疼的是,对方不止一两支人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放松下来,很快就会再遭袭击。
如此一来,这支全部由骑兵组成的游牧军队每天只能行进三、四十里,天气越来越冷,照这个速度,很多因补给车队被劫而冻饿交加的士卒根本回不了家。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少年头
步利设半卧在一辆八匹健马拉着的毡车内,面颊白中透青,胸腔就像拉风箱一般剧烈起伏。
今天阳光不太强烈,算不得一个好天气,可步利设呼吸实在不顺畅,唐军的重弩不仅在他的肩胸部肌群开了一个杯口大的洞,还伤到了他的左肺上叶,侍从只能掀开帐帘给他透气,冷风嗖嗖地灌进车帐里,迅速吹散了里面令人发闷发呕的药味和骚味儿。
“咳咳咳~~~”
步利设剧烈咳嗽了一阵,把裹在身上的兽皮紧了紧,冷声问向伺候在侧的长子安屯:“袭击者的来头和行踪查明了么?”
“暂时还没有。”
安屯摇了摇头:“最近老天总是跟我们作对,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雪,地上的马蹄印很难长久保留,让我们很难探查这些蒙面贼人的去向。”
起初安屯得知勿乞的补给队伍遇到劫掠,便认为是唐军所为,可是他亲眼看到袭击者的模样之后,对自己的判断又产生了动摇。
因为袭击者骑的是吐谷浑所产的河湟马,披挂的是突厥人和铁勒人的盔甲,穿的是草原部落常见样式的御寒袍靴,用的兵器虽然精良,却是五花八门,又没有旗帜和标识,让人很难辨出属于哪一阵营,所以安屯小少主最后认定他们是一股人员组成复杂的悍贼。
步利设扭头看向儿子,脸色阴沉得可怕,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无能!全是无能之辈!两万多名控弦之士竟连几只蟊贼都奈何不得,只需拿下一个俘虏,就甚么都清楚了,难不成你们连一人都抓不到?”
“阿塔息怒,可莫要坏了伤口。”
安屯羞惭地垂首劝道:“贼人依仗山岭隐匿行迹,而眼下我们已远离那片大山,仅需再走一日路程,便可牧马南山,还请阿塔放心,孩儿刚加派了许多人手,在大军附近方圆十数里的范围内,遍布侦骑游哨,勇士们各个衣不解甲,箭不松弦,未有一人松懈,若是贼人再敢前来挑衅,定叫他们有来无……”
“回”字还没出口,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骨哨声,安屯立刻冲出帐外,几步跨上战马,旋即接过侍从递来的铁槊,狠挥一鞭,一面奔向示警声音响起的方位,一面扯开他正处于变声期的嗓子疾吼:“随我杀贼!杀贼!”
在安屯的视野尽头,一群数量不明的黑点朝他们的行军队伍急速驰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渐渐清晰起来,当先一骑,头戴面甲,身披重铠,乘一青海骢,手中强弓不断射杀逃逸中的突厥游骑,而紧跟其后的蒙面骑手整齐地排列成了一个标准的雁形阵,正是李曜和她率领的右骁卫豹骑。
战马疾驰之下,双方不过片刻便交上了锋。
“咻!”
李曜张弓搭箭,朝迎面而来的敌人射出了一支鸣镝。
“嗖嗖嗖~~~!”
紧接着,豹骑们齐齐举弓,弓弦连声响动,羽箭铺天盖地朝突厥骑兵飞去,中箭者立时落了一地。
因为天气潮湿,突厥人又为了保持备战状态,弓弦几乎没有松过,以致影响了弓身弹性,降低了弓箭的射程,因而李曜一方轻松抢占了先手。
突厥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骑射功夫绝不是白给的,立刻拉弓还以颜色,可惜弓弦打了折扣,箭矢无力穿透人马护甲,分明射中了目标,对方却依旧稳稳坐于鞍上。
“驾!”
一轮对射刚刚结束,李曜突然一拨马头,紧随其后的八百豹骑俱都跟着划了一个大弧线,未等两方人马相交,他们已转了半个圈,朝着来时的方向快速退去。
安屯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追!”
河湟马腿长跨步大,速度比短腿的突厥马快上许多,最适合执行中短途的突袭,即便是安屯所骑乘的高原一等良骏“贺兰骠”也只跑出了十来里,就再望不到李曜等人的身影。
最近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狼山部的骑兵们简直再熟悉不过。
然而,今天却有些不同往日。
当安屯正准备带着人马返回父亲身边之时,一支军队突然挡住了他的归路,为首一杆“祁”字大旗在风中高高飘扬。
旗下是一员年轻的女将,穿一副凹凸有致的赤色盔甲,骑一匹雄骏的枣红马,手持一杆红缨枪,立于雪地之上,有如一团红艳艳的烈火引人注目。
这女将眼神坚毅,一双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隐隐透出一股傲气,而安屯看清她的长相,却感到有些失望。
因为她并不是少年心目中那个美如天仙、毒如蛇蝎的明昭公主,而是祁黛双,正大光明现身的焉支州刺史祁黛双。
安屯年纪虽小,可打仗的本领还是会得不少,他只扫一眼,便大致判断出对方人马约有三千之数,刚好与他现在麾下的兵力相差无几,当即槊指“祁”字旗:“迎敌!”
祁黛双遥望那个气势汹汹地率军扑来的突厥少年,不禁想起李曜对她开过的玩笑:“如果你连狼崽都不能应付,不如直接让位于你的未婚夫,如此一来,你可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正常女子,梁长史也好大展宏图,端的两全其美,哈哈哈哈……”
正常女子?
自己还能正常个鬼啊!
祁黛双暗暗叹息了一声,随即举起已故母亲传给她的长枪,扬声道:“安屯那小子归我,谁也不许动他!”
音落,祁黛双已拍马直冲安屯奔去。
转眼间,两方人马便撞成一团。
安屯看到祁黛双手中那杆细细的缨枪比自己的铁槊短了一大截,不觉两眼放光,手中长槊变刺为扫:“阿塔,看我给你抓个女刺史暖床!”
瞧见安屯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神态,祁黛双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就在槊锋即将扫中她的躯干时,突然一个镫里藏身,趁两马交错之际,举枪刺向对手,安屯招架不及,腰间登时穿了个血窟窿。
安屯痛不欲生地伏在马背上,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
祁黛双从来就不是懂得“尊老爱幼”的善人,自知这个脏活是李曜故意留给她来做,没有任何犹豫,回身猛地一刺,锋利的枪尖精准地透过铁甲间隙,直入安屯的心脏,紧接着横刀出鞘,在半空中划出匹练般的白光,一颗少年头顿时飞上了半空……
第二百七十八章 先干为敬
狼山部少主被祁黛双一刀枭首,突厥骑兵们斗志尽失,立时作鸟兽散。
祁黛双把安屯的首级往马脖子上一挂,慷慨激昂地高声道:“想一起去给步利设送儿子的人,都跟我来!”
说罢,她看也不看周围四散的溃兵,便带领亲卫策马如飞地向前方驰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李曜早已集齐了近来参与扰袭作战的三府人马,望见祁黛双和安屯分出胜负,当即率众追击败兵,或包抄围堵,或迂回拦截,犹如驱赶牛羊一般,不断逼迫这些突厥骑兵朝狼山部行军队伍所在的方向奔逃。
而步利设那厢,狼山部恢复成行军队列,正等待安屯及其所部人马归队。
可谁知,独自回来的少主安屯,竟已没有了头,而在绑缚着安屯无头尸身的“贺兰骠”身后,密密麻麻一片铁骑正急速朝突厥人的队伍扑来。
“杀啊!”
祁黛双带领焉支军放声呐喊着,以勇不可挡之势,狠狠地嵌入敌军队伍之中,有如铁犁耕地似的,一路横冲直撞,在雪地上碾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残肢和死尸。
俗话说,对手往往是最好的老师。祁黛双这种不惜体力的凶猛打法,正是学自突厥人,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必须趁着敌方准备不及之际,无所不用其极地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尽可能快地打击和瓦解敌人的士气。
没过多久,李曜驱赶败兵掩杀而至,使得场面更加血腥和混乱。
祁黛双见此情形,急忙朝李曜靠拢,两路人马合力攻向敌方最核心的区域,可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想要杀到步利设的毡车面前,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突厥人缓过气来,反击也变得越来越强劲,而李曜和祁黛双的马力已初显疲态,冲锋的力度开始大幅下降,于是两人凑到一块儿,飞快地碰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转向突厥人兵力最薄弱处,齐齐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凿穿敌群之后,她俩便带领各自的人马扬长而去。
战斗结束了,卧床不起的步利设终于知晓了儿子的死讯。
他颤抖着手,轻轻抚摸儿子的无头尸体,许久之后,突然仰天长啸:“勿乞误我!”言罢,两眼一翻,登时晕厥过去。
……
……
居延海,碧波万顷,浩渺无边。
缕缕炊烟从岸边一片洁白的毡帐中升起,歌舞乐声隐隐在蔚蓝的天空中回荡,显得格外欢乐祥和。
在一顶巨大的穹帐内,各色人等,济济一堂。
李曜端坐首位,一边享受摆在桌案上的各种美食,一边欣赏着美丽少女们充满草原风情的舞蹈。
在她的身子两边,侍坐着兰韶英和张玄妙,前者静静地吃着素菜,脸上却似有淡淡的忍耐之色,后者抱着香喷喷的烤羊腿埋头苦干,直啃得满嘴流油,可谓对比鲜明。
坐在左下首的是肃州刺史安修仁,而他的宝贝女儿此刻在弹奏胡琴伴舞助兴,似已沉浸于欢快的乐曲之中,完全不搭理父亲的轻唤。
原本应该坐在右下首的焉支州刺史祁黛双,正亲自撸起袖子,在火架边炙烤羊肉,一会儿涂抹各种作料,一会儿切一下块肉,美滋滋地塞进自己嘴里,吃得喜笑颜开。
“跳得好!”
一舞跳罢,李曜鼓了鼓掌,兀自斟满酒水,举杯道:“来来来,今天我们不醉不休!干杯!”
“干!”
帐中众人纷纷举酒应和。
李曜一饮而尽,轻轻一抹唇角的酒渍,提上一只酒壶,捧着两盏酒杯,起身走到大帐中央,跳舞的少女们纷纷自觉地退至一旁,便见她朝祁黛双招了招手:“祁刺史,请过来。”
“是。”
祁黛双擦了擦手,恭敬地站到李曜身侧。
李曜递给她一个酒杯,随即给自己和对方各倒了满满一大杯,郑重地说道:“此番重创步利设,诛杀其子,全赖诸位通力合作,而其中立下首功者,非祁刺史莫属!”
她说着,放下酒壶,面向祁黛双,双手举杯道:“所以,为了感谢你的功劳,这一杯酒,我要单独敬给你!”
其实,坐在这里的人,除了李曜和她的一票重要随行者,以及祁黛双与几位焉支军的骨干之外,还有许多被李曜和祁黛双收服的牧民头领。
李曜通过这一番话,直接向这些不了解实情的人表明,她和祁黛双两人之间,谁才是主导这一切的策划者,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人。
祁黛双自是知道主次,更晓得明昭公主倾注心力帮助她,其目的肯定不怎么单纯,只不过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忙捧杯笑道:“承蒙贵主谬赞,实在愧不敢当,黛双一个粗鄙女子,多次得贵主相助,才得以成就今日之势,应由黛双先来敬贵主的酒才对。”
她说着,伸出手指头朝一旁勾了勾,侍卫队正姚万德心领神会,笑呵呵地抱来一个酒瓮。
祁黛双一掌拍掉瓮口的封泥,随即举起酒瓮,用中性十足的声音,豪气云干地道:“黛双先干为敬!”
祁黛双说罢,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酒瓮鲸吞海饮,一瓮酒咕咚咕咚灌下肚去,登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李曜看得眼角微抽,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这祁黛双看似行为粗放,很对这些糙汉子的胃口,可他们又怎能想到,此女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祁黛双大大咧咧地把两片嘴唇儿一抹,又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举起斟满的酒杯笑道:“贵主,请吧!”
李曜浅浅一笑:“好!干!”
这场庆祝宴会,进行了整整一天,许多人都当场喝倒在地,李曜和祁黛双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待到她们被人唤醒,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请问贵主醒了吗?”
这个声音对于李曜来说,还算比较耳熟,只是此人的到来,让她感到颇为意外,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乔都尉,你怎么来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圣旨
“圣旨在此,请明昭公主出来接旨!”
帐外,驸马都尉乔师望高声回应道。
李曜听到“圣旨”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忙坐起身子,却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嘤咛,斜眼瞥去,就见祁黛双姣好的脸蛋带着一抹潮红,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亵衣,把她饱满的双峰,窈窕的腰肢,修长的**,纤巧的脚丫,曼妙的曲线统统都展露无遗。
李曜啧啧称奇,这祁黛双如若穿一身靓装,戴一头珠翠,姿色未必会比安红玉、庐陵公主等标致美人差多少。
只是可惜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汉子。
祁黛双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张口就险些让李曜绝倒:“哪个瞎屡生在外面大喊大叫,魂儿都要吓飞了!等等……”随即揉了揉眼睛,扭头看向同样衣衫不整的李曜:“我好像听到了甚么接指?”
“圣旨到了。”
李曜一把将祁黛双拽起来:“快些穿好衣裳,准备迎接天使。”
待得两人走出毡帐,乔师望定睛一瞧,见祁黛双穿着绯色的刺史常服,试探着问道:“贵主身边这位……可是祁刺史?”
祁黛双眼睛微微一眯,上下打量了乔师望两眼,暗道一声“这小子长得真俊”,含笑说道:“正是本人。”
乔师望点点头:“那真是巧得紧,我这里还有今上颁发给祁刺史的敕书,现在正好一并宣读。”
李曜和祁黛双齐齐跪了下去,乔师望展开一张绫锦卷轴,朗声道:“门下,焉支州刺史祁黛双,安抚黎民,开疆拓土,威震北狄,有功于社稷,着即赐封忠武将军,并为焉支州都督,掌焉支、呼延两州军事,赐以旌节,钦此。”
祁黛双马上摆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动作夸张地伏身大拜:“臣祁黛双谢主隆恩!”
乔师望将敕书递给了祁黛双,又从怀里拿出一卷玉轴圣旨,念道:“明昭公主李明真奉圣谕微服出巡陇右,不辞辛劳,不惧危险,为安定边关立下功勋,着即增邑两千户,赐玉如意一柄,霓裳、鹤氅各两件,赏珠粉一斛,口脂、面药各两盒。”接着语气一转:“然李明真贵为当朝公主,不遵仪制,恃宠放旷,有失国体,特令李明真随旨官返回京师,入宫习练礼仪,待考课合格后,至南山宗圣观静修一年,望以后刻苦参悟道学,修心养性,期间未经监院许可,不得擅自出观下山,钦此。”
李曜愣怔了一下,这才接过了圣旨:“李明真谨遵圣意。”蹙了蹙眉,向乔师望问道:“我现在就走?还是……”
乔师望见她面有难色,宽慰道:“臣须得代表朝廷与祁都督进行一场简单的旌节交接仪式,估计要等个数日才会启程回京,如果贵主有甚么事情需要办的话,还请莫要着急。”
“额……对了。”
乔师望忽然向李曜打了个稽首:“庐陵上个月有喜了,她说这其中有贵主的功劳,特意让我来向贵主道谢,请受乔某一拜。”
李曜连忙扶起他,笑道:“阿姊这说的甚么话,甚么叫我的功劳,我又不能帮她怀孕,这还不是因为乔都尉你有本事嘛!若说女子是地,那男子就是操犁播种的田舍汉,只要地无甚问题,你辛勤耕耘,把种子撒好,自然能得到好的收获,呵呵呵……”
乔师望嘴角抽搐了两下,尴尬地陪笑道:“贵主所言极是,师望受教了。”随后便把话题又转回李曜身上:“除了圣旨,今上还让我传口谕给贵主。”
“哦?”
李曜再次屈膝跪倒,乔师望道:“今上让我问你,弩伤步利设之时,可知两国休战之事?”
李曜摇头道:“明昭不知。”
被二人晾在一旁的祁黛双插口道:“我可以为贵主证明。”
乔师望点了点头:“很好,这也是今上想问的话。”
李曜看向祁黛双,微笑道:“那就劳烦黛双为我上书作证了。”
祁黛双抱拳道:“为贵主分忧解难,乃是黛双义不容辞之任,担不起劳烦二字。”
其实,李曜抵达焉支城的第二天,驿使就送来了唐朝和东突厥两国休战议和的通报,只是因为祁黛双按照李曜的指示,没有对外公布而已。
种种迹象表明,朝廷里肯定有人借机弹劾明昭公主,让一向宠幸明昭公主的老皇帝都感到为难了,于是才对她俩颁出了这样的圣旨。
而且祁黛双还发现,明昭公主虽然会受到惩罚,可与得到的奖励以及圣旨的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恩宠意味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祁黛双现在活得不像一个正常女人,不等于她不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女人。
在成为黄山寨的大当家之前,她和两个妹妹一样,每天都要练习织布绣花,十二、三岁就学会了如何涂抹脂粉和保养肌肤。
凭她当年打劫商队得来的经验,知道那珠粉通常是由大洋大湖里的珍珠制成,以其涂面,可令肌肤晶莹润泽,至于那些天家御用的口脂和面药,她不用猜也晓得,必是千金难求之物。
同样都是女人,同样是顶风冒雪,明昭公主身子一点事都没有,可她却嘴唇开裂,手生冻疮,皮肤发燥,浑身难受,最需要这些玩意的人,分明是她好不好?
结果老皇帝不把她当女人也就算了,只给她封了个升了等于没升的官儿,更连一枚铜钱的奖励都没有,这差别待遇,实在很不正常。
有鉴于此,祁黛双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积极一点,说不定她不用开口,明昭公主都会把皇帝赏赐的东西分给她一些。
传达完口谕,乔师望又与祁黛双约定好仪式举办地点和日期等事宜,随即留下皇帝御赐给李曜的事物,向她们二人拱手作别,便策马向居延海戍堡驰去。
祁黛双果然没有猜错,她正要开溜,李曜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笑道:“黛双,这些你挑点拿去用吧。”
祁黛双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你看我……这样子还用得上么?”
第二百八十章 一个好汉三个帮
“真香。”
“天家的事物当真了不得呀!”
“是啊,抹着好舒服。”
“刺史,喔不……都督真的要把这么昂贵的珠粉送给我们么?”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要诸部与我齐心协力,把我们的地盘做大做强,以后这种玩意还多得是,嘿嘿……”
蓝天白云之下,居延海碧水之畔,一群牧民女子围在祁黛双的身边,像一群麻雀似地叽叽喳喳个不停。
乔驸马前脚刚走,后脚李曜就把皇帝御赐的珠粉、口脂、面药这三样奢侈品全都转赠给了祁黛双。
而祁黛双虽然有些舍不得,却只留下了一小部分自用,将其中大半都散发给了辖下牧民头领的妻女。
女人们闹腾的动静很大,于是祁黛双这借花献佛之举,很快就传到了李曜的耳朵里。
只不过,李曜非但没有介意,反而还暗暗赞许。
一个总揽地方军政大权的土皇帝,单纯依靠武力,难以实现治下地区的长久稳定,只有恩威并济,先严后宽,才是上策。
祁黛双悍勇善战,胆气过人,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典范,可她这收拢人心的本事更是非同寻常。
当初李曜以游击战的方式,不断拖延步利设的行军步伐,为祁黛双的行动争取到了充足的时间。
因此,祁黛双奇袭南山之后,又陆续攻破了狼山部多处聚落,几乎横扫了整个南山牧场及周边地区。
每扫荡完一处地方,祁黛双都会将当地的普通牧民和奴隶驱赶到一起,然后命令手下把突厥人的大小头领及家眷押出来示众,再当场发给奴隶兵器,只要他们在前主子家的男丁们身上割下一块血肉,便能成为她的子民,进而获得牲畜和财产物资,甚至还可分得前主人及突厥牧民们的妻女。
在这些平日里饱受虐待的人当中,尤以身负血海深仇者,对待他们原来的主子,手段最为残忍。
挖眼、拔舌、割耳、剥腹、抽肠、掏肝、剜心……怎一个狠字了得。
然而,这恰恰是祁黛双最想看到的效果。
很多人发泄完毕,理智逐渐回归,省起突厥的强大和凶暴,纷纷开始后怕起来。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们做了这种“投名状”,要想在草原上继续存活下去,除了依附祁黛双之外,已然别无他法。
战事结束后,祁黛双对这些依附过来的牧民们进行大举收编,先是从原来突厥人的奴隶里选拔出优秀者来担任头领,然后颠倒主奴关系,将突厥俘虏们全部分给这些头领为奴,并由她本人充任酋长。
因为这个新诞生的部落群体足有四千余帐的规模,而居延海属于甘州都督安兴贵和肃州刺史安修仁共同管辖的地面,祁黛双与他们两兄弟互不统属,时间一长,难免会产生军政管理上的矛盾和冲突。
所以,朝廷为了解除隐患,在红谷至南山之间的地区设置了“呼延州”以便羁縻治理。
并且规定,如果祁黛双巩固了塞外的领地,就必须将她的部众迁出居延海,安置到呼延州或焉支州的境内。
毕竟,在皇帝和多数朝堂公卿的心目中,从未把祁黛双视作中原人出身,认为她只是一个为了归附朝廷而故意改为汉姓的部落首领,自然不敢让她的势力威胁到大唐的西北要隘。
当然了,目前迁徙到居延海的牧民,也并非全部是属于祁黛双的部众,其中还有两千多人来自碛漠里的小部落,如今他们皆以牧奴之身,归入了明昭公主的名下。
同祁黛双相比,李曜对自己牧奴们的安置就简单多了,在安家兄弟的积极配合下,不消两天的工夫,这些牧奴就摇身一变成了苔草湖边的常驻民。
……
……
呼延州,拐子河。
晴空万里,天朗气清,一条玉带般的河流从一大片毡帐群中间蜿蜒流过。
今天是乔师望代表朝廷向祁黛双授节的日子。
这个仪式原本是计划在峡山口举办,结果祁黛双临时改了主意,以彰显威名为由,安排到了这个容易被突厥人直接攻击的地方。
因为此前她和李曜得到了一个消息:步利设的地盘被颉利可汗一道命令划分成了三块区域,以位于阴山北麓的诺真水为界,狼山部只保留了西面的领地,东面划给了主管胡部的统特勤,原来一直附属狼山部的白部落也改由颉利可汗本人直接统辖,而代理可汗监管白的人,正是逃得一命又重新得到可汗重用的吐屯勿乞。
本来就遭遇丧子之痛、伤病、作战失利、部民流失等多重打击的步利设,这下可彻底气炸了,不要命似地赶赴牙帐找他的三哥颉利可汗讨说法,此时此刻正在路上承受颠簸之苦,哪还有心力来找祁黛双为他儿子报仇呢?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祁黛双还是在举办地点集结五千人马以作防范。
授节仪式的排场很大,过程却不繁琐。
祁黛双从乔师望的手中依次接过了门旗,龙旌,虎旌,符节,麾枪,黄幡豹尾,这些代表权利的东西造型都极为精美,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牧民们只道是他们的女老大又得了什么宝贝,说不定哪天就会转送给他们,不由兴奋得嗷嗷直叫……
此间事了,李曜也该随乔师望一起返京了。
在临走的前一天,李曜单独约见了东风堂的三位成员。
李曜驻马岸边,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对伴骑在身后的三人沉声说道:“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三人来做。”
刘安远打马上前一步,并辔在侧,抱拳问道:“不知是为何事?”
李曜扭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要你们马上结拜为兄弟。”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主人为何会选我们?
“结拜?”
刘安远口中发出一声惊疑,一双眼睛里却不觉焕发出了一丝激动的亮彩。
对方这微妙的眼神变化,李曜看在眼里,故作讶然道:“怎么?你不乐意?”
刘安远神色一慌,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某乐意得很!简直太乐意了!”
李曜一拨马头,转过身来,问向杜德满和敖乐根二人:“那你们二位呢?”
杜德满和敖乐根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眸中的炽热光芒,齐声抱拳道:“我们愿意!”
李曜点点头:“既然三位都对此事没有异议,那就请随我来吧!”
她忽地扬手一鞭,跃马疾驰,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赶忙打马跟随其后。
只须臾工夫,李曜四人便来到了一处干涸的盐湖,只见湖边聚集了数十人,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新老成员,原碛漠诸部头领俱在其内,而在他们的身后,露天摆着香案火盆,旁边还有乌牛白马等祭礼,原来李曜竟早已将结拜所需筹备完毕。
在众人的见证下,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三人祭告天地,焚香火,结为异性兄弟。
其中,二十三岁的刘安远为长,二十一岁的杜德满居次,刚满二十的敖乐根为三弟。
宣誓完毕,李曜给这三兄弟各颁发了一面赤底黄心的靠旗。
刘安远三人见黄心正中写着他们的名字,正感疑惑,就见李曜取下腰间佩刀,单手平举至身前,一面向众人展示,一面朗声说道:“现在我宣布,刘安远为掌旗使,杜德满、敖乐根为左、右副旗使,自即日起,你们三人将代表其主,也就是我大唐明昭公主,掌统苔草湖十二部,还望诸位安分守已,同心协力辅佐掌旗使、二位副旗使,为部落发展壮大献计出力,共创辉煌。”
李曜抬手拍了三个响亮的巴掌,罗仁俊很快揪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高烈提着一个包裹跟在他的后面,然后当众打开包裹,把里面东西哗啦啦地倒在地上,这是一堆货币,有萨珊波斯银币、粟特文钱、龟兹五铢等等,币种虽多,但无一不是来自西方。
而居延海往西不到三百里,便是西突厥的领地,在场的诸多部落头领只要眼睛没瞎,都能猜得到此人与谁有所勾结。
众人正在打量这些钱币,忽闻“呛啷”一声,就见李曜手中一把锋刃锃亮如雪的横刀已然出鞘。
旋即,寒光一闪,人头落地,喷得一个猝不及防的牧民头领满头满脸都是血,顿时把他吓得哇哇大叫。
斩罢,李曜挥刀洒血,在无头尸身上拭去刀锋上残留的血渍,随即收刀入鞘,将刀递给刘安远,肃声道:“此刀乃我随身携带之物,现在我将它授予刘掌旗使,诸位见之如见我本尊,若是谁敢阳奉阴违,行忤逆或反叛之举……”
她说着,猛地一脚将死人头颅踢飞:“形同此人!”
音落,一颗人头正好端端正正地落于祭品之间,那凝固在脸上的恐怖扭曲之态,直教牧民头领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而站在李曜身侧的高烈与罗仁俊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般女子,当为一代雄杰!
刘安远双手捧着这口柄鞘精美的百炼上品横刀,只觉重若千钧。
他本为深受汉东王刘黑闼信任的贴身侍卫,汉东王败亡后,他作为战俘,被唐朝廷赐给了任国公刘弘基为奴。
任国公是个豪杰,最喜欢刘安远这样的勇武之人,甚至外出作战都打算带上他。
可不知何故,任国公府的世子却突然下令将他一顿好打。
后来他才知道,起因竟是世子妻不经意间对丈夫说的一句气话:“你生得这么黑,这般胖,若有刘四那脸面、那身段的一成模样,妾身岂会为孕子之事如此苦恼!”
天可怜见,瞧这话说的……想不被误会都难啊!
于是,任国公得知后,二话不说,就把他绑到西市里卖了。
幸好!
他做了明昭公主的家人。
更幸运的是,公主竟然让他掌管一个部落的予夺生杀之大权。
这是何等巨大的恩惠!
思及此,刘安远面向李曜,突然双膝一跪,郑重地道:“奴刘安远,一定谨遵主人吩咐,剖肝沥胆,不负主人重托。”
杜德满和敖乐根也为之动容,双双跪地表态:“奴杜德满,敖乐根,一定竭尽所能协助大哥治理部落,绝不辜负主人的厚望!”
李曜忙虚扶兄弟三人起来,代他们设酒肉招待一众结拜仪式的见证者,随后又引他们进入一顶搭建在湖面上的毡帐里谈话。
等各自坐定,李曜开口道:“我明日就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会等多久,我们才会再次相见,你们若有甚么问题,但说无妨。”
老三敖乐根最是快人快语,率先提出了问题:“主人为何会选我们?”
这也是刘安远和杜德满最想问的问题。
若论本事,在东风堂的诸多成员里,担任“总镖头”的高烈,无疑是最厉害的人物。
而“副总镖头”罗仁俊武艺虽不及高烈,但天资聪敏,少年老成,亦是不可多得之才。
然后才是他们兄弟三人。
在他们看来,这么好的差事,可比担任那个所谓的东风堂总镖头还要实惠得多,威风得多。
“这个问题很简单。”
李曜唇边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首先,东风堂才刚起步,暂时还离不开高烈和罗仁俊,其次,你们都是我的部曲,至少在法理上,你们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拴在一起,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三兄弟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最为清楚的事情,听李曜这一解释,顿时恍然。
相较而言,他们的确比高烈和罗仁俊更值得李曜信任。
沉默了片刻,刘安远问道:“既然主人让我们义结金兰,想必早就知晓安远和二弟、三弟之间的关系吧?”
“没错。”
李曜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三人,缓声说道:“说起来,你们也是有缘人,你刘安远生于朔方,还曾经跟随刘黑闼在突厥呆过一段日子,你杜德满是契丹人,过去常年为突厥作战,而你敖乐根虽是人,却是突利可汗卫士帐下的一个奴兵,你们三人有三个共同点,一是懂突厥语,二是战阵老手,三是意气相投,正因如此,你们很容易就走到了一起,而这也是我选你们来管理苔草湖部落的主因。”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安红玉的选择
人在旅程,总是去时慢,回时快。
没有了突厥人的威胁,李曜一行不再从居延海绕行至甘州,而是直接从呼延州拐子河南下,经红谷,横穿龙首山,在焉支城与西市商队会合,之后再沿河西走廊的官道东行,翻乌鞘岭,渡黄河,过陇右,只用了半个多月时间,便进入了关中。
李曜等人抵达帝都之时,已是初冬时节,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喧闹不绝的繁盛景象。
原本应该留在姑臧老家的安红玉,此番也跟随李曜再次来到了长安。
只是这一回,她身边多了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阿姊,长安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呢?”
安红玉的幼弟安元奕骑着一匹马驹,游目四顾,兴奋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行来往去。
策马随在他身侧的安红玉微微一挑秀眉:“元奕,你来长安读书,可不是为了玩耍,难不成你把阿耶的嘱咐都忘了?”
安元奕摇头晃脑地道:“元奕当然没忘,可明昭公主说,做事需得劳逸结合,张弛有道,元奕觉得此言甚有道理,不知阿姊以为如何呢?”
安红玉瞪了弟弟一眼:“如果你能认真完成课业,自会带你出去游玩,不过前提是我有闲暇才行。”
安元奕闻言顿时有些泄气,一脸失落地道:“元奕知道了,阿姊其实根本不想陪我,是吧?”
安红玉咬了咬唇,不作回答,打马奔到队首位置,找李曜攀谈去了。
李曜扯出一抹干笑,问她:“红玉……你和你家小弟又怎么了?”
安红玉撇撇嘴道:“没什么,只是我自己心情郁闷罢了。”
李曜想了想,才道:“既然你不喜幼弟,那又为何不选择康家世子呢?”
如果不是安红玉在这一路上常跟她倾诉心事,她都差点把武威安氏一族都是祆教徒这茬事儿给忘了。
自北魏的安南陀开始定居凉州,到如今的凉国公安兴贵,安氏一族世代信奉祆教,几乎每一任族长都会兼任凉州萨宝一职。
而且,放眼整个唐朝境内,昭武九姓移民聚落最多之地,正是位于甘、凉两州一带。
其群体规模之巨,祆教信徒人数之多,从安兴贵、安修仁兄弟不用唐朝一兵一卒,自引胡兵平灭号称拥兵十万的凉王李轨便可见一斑。
可以说,凉州安氏一族之所以能够成为河西走廊上掌握军政实权的豪族,就是得益于他们在当地胡户聚落里的宗教领袖地位。
而身为武威安氏二号人物安修仁的唯一嫡女,安红玉自然难以摆脱家族的束缚和影响。
在居延海驻留的时候,安修仁曾找安红玉谈过婚嫁的事宜,指出了两条路供她选择:一是嫁给甘州录事参军康敬本为妻,为安家联姻河西第二大昭武九姓氏族张掖康氏;二是成为祆祠女祭司,并按照祭司的标准,以身作则,同意与亲弟弟安元奕举行“圣婚”,维系安家在甘凉的宗教魁首地位和形象。
结果,安红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出路。
她的理由很直接很简单,也是两条。
第一,她不想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第二,她是一个虔诚的祆教徒,认为担任大家族的主母远没有在祆祠做一名能够获取远赴波斯参拜“圣火”机会的“麻葛”更有意义。
虽然有个很可恶的附加条件,但她的弟弟将来还可以再娶一名主妻以及诸多侧妻,并不会影响安修仁这一家脉的传承。
只要彼此不同房,她其实也不排斥和自己的亲弟弟结婚。
对此,她的父亲安修仁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因为祆教的教义比较尊重女性,地位较高的女信徒可拥有不与丈夫同居的权利,如果没有诞下子女,在家中的地位亦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所以在众多以“血亲圣婚”形式出嫁的祆教女教徒当中,终生未育者比比皆是,甚至保留处子之身者,也是大有人在。
安红玉仰头轻轻叹了口气:“元奕这孩子,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可他知道将来会与我结婚之后,整个儿就变得越来越讨厌,越来越不把我当姊姊了,他到底在想甚么呢?”
李曜哭笑不得地道:“按照你们的约定,再过两、三年,他满了十五岁,便可以和你这个姊姊举行婚礼,孤男寡女,该在新婚之夜干甚么,难不成你不知道?”
安红玉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差点把马鞭拧成了麻花,气呼呼地道:“好小子,心可真大!”
李曜本为一个来自后世文明社会的无神论者,听说身边的漂亮妹子因为宗教的原因要和亲弟弟结婚,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都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瞧见安红玉这缺乏基本常识的表现,她心里顿时一阵无语。
两人并辔而行了一阵,不觉间来到朱雀门前,这里不仅有出来迎接李曜的宦官,还有专程在此等候安家姊弟的京邑萨宝何潘仁。
安红玉这次来京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弟弟安元奕,其实也是来长安布政坊的祆祠学习教义经典,若完成相关的课业,她便可正式成为一名拥有主持祭祀仪式资格的“麻葛”。
李曜与安红玉见此情形,又简单言语一番,便依依惜别,各奔前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谆谆教诲
太极宫,甘露殿外。
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正在几个宫妃面前炫技,只见他搂着尹德妃不堪盈握的小蛮腰,单手举弓,以牙咬箭拉弦,侧身瞄向殿庭里的一个箭靶。
“嗡!”
弓弦响动,羽箭激射而出,正中靶心,顿时迎来妃嫔们一阵鼓掌喝彩。
尹德妃娇滴滴地道:“陛下箭法如神,真是老当益壮呀!”
李渊一只大手盖到她挺翘浑圆的臀部,一边轻揉,一边怪笑道:“嘿嘿嘿……岂止是老当益壮,我今晚就让爱妃开开眼,何为老而弥坚!”
“陛下,妾身……”
尹德妃正不胜娇羞,宦官邱内谒走到李渊身边,打断了她的话:“陛下,明昭公主回来了,此刻已在月华门外等候。”
李渊立刻放开尹德妃,朝邱内谒挥了挥袖子,便转身走向大殿门口:“你速去将她带到我的书房来,其他人等都散了吧。”
片刻后,李曜在邱内谒的引领下快步走进甘露殿的书房,等邱内谒自觉退出房间,李曜躬身一揖:“明昭见过父亲。”
李渊目不转睛地朝她身上扫视了半晌,这才指着书案前一张蒲团,肃手道:“这里没有外人,随意坐吧。”
李曜坐定,开门见山地问道:“父亲,明昭真有必要去学那礼仪吗?”
李渊没有回答,用手指点了几下书案,敲得“咚咚”作响:“你把双手都伸到为父的眼前来。”
“哦……”
李曜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李渊一把捉起,仔细瞧了两眼,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好生瞧瞧,哪有公主会是这般模样的手!你该不会又亲自上阵了吧?”
李曜定睛看向自己的手,就见她手心上这些微微泛黄的新茧,显然不只是骑马的缘故,而且还需要近期经常挥舞长短兵器才会形成,久经沙场考验的李渊岂能看不出来?
李曜立时明白这是李渊以一位父亲的身份来关心她的安危,忽觉心中一暖,不由俯身低头拜下:“让父亲担忧,明昭知错了。”
“知错要改!”
李渊沉着脸说道:“若不是世民说漏嘴,为父还不晓得你在河朔也曾上过战场,此前为父一直以为你只是去巡视地方,给那些边将们出点主意,可谁知你竟敢冲锋陷阵,难道你从来不汲取教训么?”
李曜知道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是因战场身负重伤,久病不愈而亡,岂会不明白李渊此言所为何来,心头暗骂了李世民一声,口中却故作懵懂道:“甚么教训?还请……父亲明示。”
“你……”
李渊刚想发作,突然省起女儿已经失忆,说不定还真的不知道她自己过去是怎么“死”的,遂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只好改口道:“上一次,你助守马邑,以战促和,功劳巨大,又以化名掩饰,自无非议,而这一次,你在两国休战议和期间挑起事端,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突厥人的实力,但也险些铸成重错,所幸事发之后,陇右方面通知得及时,才让出使漠北的裴相等人没有成为颉利的阶下囚,是以朝中诸臣对你意见很大,纷纷上书请求为父对你严加管束。”
李曜承认道:“不瞒父亲,派人通知裴相他们的人正是我,其实在设计击伤步利设以前,我就已经得知使团出使突厥的消息。”
“果然如此。”
李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恍然,心里既对这个女儿的才智由衷地感到骄傲,又为她的胆大妄为感到担忧,不由语重心长地道:“你身为一名公主,本来就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应该多多顾及自己的名声,女子上阵杀敌,功劳再大,杀敌再多,为父也不可能破坏法制给你军职和统兵之权,到头来你出生入死,受苦受罪,又有何意义?况且我朝能战之将何其之多,可不缺你一个啊!”
李曜抿了抿唇,怏怏地道:“明昭只想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并不图甚么回报。”
李渊语气又放缓了几分,柔声说道:“好啦,为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也明白你这样做都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可你是为父的女儿,即使什么都不做,世间荣华富贵亦是享之不尽,而且你才貌双全,通晓诗词音律,一曲《明月几时有》名动长安,不知有多少风流才俊仰慕你效仿你,令俚俗的曲子词渐登大雅之堂,另外还有‘迁都之议’,你有理有据,驳倒当朝宰相,令满堂公卿侧目,这可是记录在案的,仅凭此两点,都足以让你流芳千古,凡事应有度,你该知足了。”
李曜暗暗叹了口气,应道:“父亲的教诲,明昭一定铭记于心。”
李渊轻轻摇头:“你只铭记还不够,须得做出表现才行。”
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对于你一个道士来说,那些宫中礼仪倒没甚么必要专门抽时间学习……要不这样吧,过两日,为父将去宗圣观拜谒圣祖,你也一起去,然后就留在观中好好静心修行,为父会尽量多派人手去照顾你的生活,一年之期一到,自会放你下山。”
李曜对这禁足处罚早已做足了准备,遂恭谨地拜揖道:“明昭谨遵父亲安排。”
……
……
秦王府。
翠华殿大厅里,李世民半靠在主位上,手托下巴,津津有味地听取张士贵、薛万均、李孟尝、梁建方四人的汇报。
待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明昭公主此番西行的所有举动全部讲完,李世民眉头微微一挑:“听你们这么说,我这位好姊妹六韬三略皆能,统御谋略不在寡人之下,并且还有万夫不当之勇,连你们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四人齐齐点头,便由张士贵开口答道:“臣等不敢妄言明昭公主,但可以肯定,至少单骑入阵一槊击杀阿史德诘鲁,天下绝不会超过五人,而公主的箭法虽不及大王精准,却可以力挽强弓,射杀三百步外之敌。”
李世民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才道:“明昭武艺虽强,但终究是一个女子,她以前连一石弓都拉不动,没想到如今竟有如此神力。”
李世民说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只是可惜呀,她这次玩得太过火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德七年冬,十月初十,唐皇李渊率李唐宗室驾临终南山宗圣观。
在一阵旋律自然恬淡的道家法乐声中,李曜陪伴李渊一起下了御辇,父女二人站在雄伟高耸的山门外,昂首仰望,只觉如临天上仙宫。
现在的宗圣观已与李曜初次见到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自武德三年开始,宗圣观一直都在扩建,如今终于得以完工。
原来山门附近那一片喧闹的村落已然全部迁走,整个道观占据了数座山峰,琼台玉宇鳞次栉比,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看着极为壮观。
宗圣观道众早已在此候驾多时,待李渊收回欣赏景色的目光,监院歧平定与巨国珍、田仕文等几位法师一齐迎上前来见礼,随即拾级而上,引皇帝一行人等前往拜谒“老子祠”。
伴随着黄钟大吕的鸣奏和宫廷女乐们的翩翩舞姿,李渊及李唐宗室众按照地位辈分高低依序向圣祖墓焚香祭拜,整个过程漫长而繁琐。
待到仪式散场之时,李渊见天色已晚,遂下令全员在宗圣观过夜。
李曜本来就属于宗圣观的女道士,无需他人安排,便在师姐钟静云的陪伴下,径自来到了她的专属住处。
不久之前,歧平定收到皇帝派人送来明昭公主奉诏修行的通报后,除了吩咐坤院巡照苻妙真精心布置李曜的寝屋之外,还将其周边以内的房舍都列入明昭公主的道场,并且为了尽量避免公主的清修受到意外的打扰,特意在道场附近搭建了一圈栅栏,同时规定他人未经公主许可,不得擅闯入内,是以这一次不再会有其他女冠过来围观,显得清静非常。
甫一进入房间,钟静云关切地对李曜问道:“我听说师妹这次回来,必须在观中住上一年,可是闯了祸?”
李曜一屁股坐在软塌上,满不在乎地道:“这对我来说,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大碍,只是我一人禁足而已,长安那边的事宜,我皆已安排好了,况且……”
李曜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将钟静云拉到身边坐下,又用食指抬起对方的下巴,故作轻佻地笑道:“这样一来,明真可以经常看到静云师姐这个大美人儿,想来也是得大于失,端的不亏!哈哈哈!”
钟静云轻轻拨开李曜的手指,柔声道:“师妹心态真好,但请莫要拿我说笑,我想跟你说一件正经事。”
李曜愣了愣,好奇地问道:“哦……何事?”
钟静云郑重其事地说道:“我阿兄他想要还俗参加明年的春闱,希望你能为他作推荐人。”
李曜闻言心头突地一震,不由想起后世那些关于钟馗的传说故事,暗暗思忖道:“相传钟馗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结果因为相貌丑陋而落选,激愤之下,撞殿阶而亡,而现在真人已经存在,难不成这件事儿也是真的……”
李曜沉吟不语,钟静云虽然急切想知道结果,但不好打扰李曜的思绪,数度欲言又止,等了好半晌,见对方仍然没有回应,终于忍不住问道:“明真,此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办呐?”
李曜敛回心神,轻轻摆了摆手,道:“非也,推荐之事倒是不难,只是师妹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钟静云点头道:“这事对我阿兄非常重要,还请师妹快快说来一听。”
李曜诚恳地道:“请恕我直言,正南师兄虽然才学不俗,可当下朝廷的科举之制尚未完善,存有很多的弊病和旧俗,想必师姐也晓得,当今朝廷选拔官员依然与过去历朝历代一样,极为重视相貌形象,就算正南师兄通过科举考试,只怕也很难有入仕的机会。”
钟静云心里当然很清楚自家兄长那相貌生得有多吓人,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道:“可是……阿兄他真的不想这样埋没一生啊!”
李曜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乱世已接近尾声,天下大治的时代即将到来,朝廷求贤若渴,急需大量经国治世之才。
钟馗作为一个胸怀抱负且文武双全的年轻才俊,岂会甘心把有限的青春岁月拿来追寻这虚无缥缈的长生之道?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当前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之下,连马周那样的旷世之才都因为寒门出身,没背景没人脉,只能屈居于李曜的明园里做一名门客。
而钟馗与之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长社钟氏只是一个介于二流和三流之间的世家,早已不复魏晋时代颍川名门的风采,再加上钟馗外形上的先天不足,若想步入仕途,注定会白忙一场。
屋中寂静了好一阵子,李曜再次开口道:“出于现实考虑,明真建议静云师姐好生去劝劝正南师兄,叫他放弃这个念头,况且今天你也看到了,道教大兴之势已成定局,修道并非不是一条好的出路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小事一桩
李渊原本是个崇佛之人,太子李建成的小字“毗沙门”,以及长安草堂寺内那块李渊为次子李世民祈病捐建的石碑像,都是无可争辩的明证。
但是,自从西汉大儒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应”一说,华夏封建制度的政治理论,便始终离不开“天命所归,君权神授”这八个字。
所以,统治万民,治理世间的帝王,就又了所谓“天子”的称号。
李渊身为唐朝的开国之君,为了证明自己乃是受命于天,可谓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按照老李家的族谱,从李渊的父亲李开始算起,最多上溯到五胡十六国时期的西凉武昭王李。
然后,再让史官和大臣们翻查李的祖宗十八代,勉强附会到汉代的李广和秦朝将军李信。
只不过,这三位李姓先人,虽有不俗的功绩,却也在历史上犯过明显的错误。
总而言之,名声还不够好。
于是乎,李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楼观道士歧平定的建议,也不拿什么考据出来证明,直接把老子李耳认作了祖宗。
而老子被道教奉为教祖“太上老君”,成了一位神仙,其地位与号召力已然登峰造极,李渊果断掘弃个人信仰,开始不遗余力地扶持道教。
就在这次拜祭老子祠的第二年,他便诏告天下:“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孔次、末后释。”
从此,道教正式成为大唐王朝的国教。
在宗圣观出家数年的钟静云自然知道李曜所说不无道理,可她也很了解自己兄长那刚烈倔强的脾性,干脆把他们兄妹真正的意图坦诚布公地交代了出来:“明真有所不知,我阿兄想要参加科举考试,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个人的志向,主要还是为了保住我们祖辈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基业。”
“师姐是说……”
李曜倒没有想到此事还会涉及到氏族内部的纷争,微微愣了一下,才道:“钟氏宗族里有人想要强占你们兄妹的家产?”
钟静云恨恨地道:“那些人虽然是一族,却也不大相同。”
李曜奇道:“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
钟静云咬了咬牙,便开始讲述他们兄妹的处境。
原来长社钟氏在南北朝时期,因主仕的政权不同,氏族分裂成了南、北两眷。
随着南北两方的政权之间激烈的对抗,两眷钟氏的后人产生了许多尖锐的矛盾,虽然隋朝结束了华夏的南北大分裂的状态,但这两眷钟氏却依然无法融洽相处。
于是到了隋末乱世,两眷钟氏各自走上了迥然不同的道路。
北眷钟直接投奔郑帝王世充,南眷钟则以财力支持的方式,求得了瓦岗军的庇护。
怎知瓦岗军败亡后,王世充对瓦岗军残余势力展开了非常残酷的报复,除了大肆捕杀南眷钟氏族人,还放纵北眷钟夺取南眷钟的财产。
在那个非常时期,身为南眷钟氏族人的钟馗和钟静云迫不得已遁逃他乡,并双双成为了宗圣观法师巨国珍的弟子。
待到李世民平灭王世充之时,南眷钟的人丁已所剩不多,连偏房出身的钟馗竟也成了未来继承族长之位的热门候选者,而代代相传的祖宅田产更是难以索回。
因为北眷钟又找到了新的靠山,那便是秦王李世民……的部将丘行恭。
这丘行恭与北眷钟有姻亲关系,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经常利用自己领兵镇守河南之便,帮着北眷钟侵夺南眷钟在颍川祖地剩余的族产。
南眷钟氏遭遇大难,正处于低谷,钟馗得知自家亲族在家乡的状况,心中忧愤不已,可他实在没有其他门道,所以只好利用自己与明昭公主的同门关系,让妹妹出面来找李曜帮忙。
待钟静云把话说完,李曜蹙了蹙眉:“这种事情,正南师兄直接来找我便是,而他明年去参加那春闱,即使一举夺魁又能怎样?短期之内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钟静云轻轻一叹:“阿兄自尊心极强,愿意叫我来跟师妹说这推荐之事,就已是最大的限度,若是请师妹直接出手干涉,他只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李曜摇头叹道:“这大男子主义,还真是害人不浅。”
钟静云奇怪道:“请恕师姐愚钝,何为‘大男子主意’,还望师妹赐教?”
李曜醒觉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正南师兄实在不怎么擅长与女子打交道。”
钟静云点了点头:“阿兄的确如此……”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但我若去劝阿兄放弃参加科举,不就等同师妹不愿意相助我们么?”
李曜呵呵笑道:“我可没说不帮忙呀,这事情包在我身上吧,我可以向师姐保证,不出一个月,那北眷钟就会把侵吞你们的田宅给统统吐出来。”
钟静云微微有些心动,问道:“如今师妹身不自由,却不知该如何采取行动?”
李曜道:“一个字,等。”
钟静云疑惑道:“等?等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等一个人来见我,只要他肯来,你们南眷钟氏那点麻烦,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
……
这一夜,钟静云留宿在了李曜的房间,两人叙谈许久,直到很晚才睡去。
次日,李曜搂着漂亮师姐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察觉屋外有动静,起身拉开房门,就见庭院内整整齐齐地站了许多宫女,险些把胆小的钟静云惊得跳了起来。
李曜早在宫中见惯了这种场面,平静地问道:“你们都是陛下派来的?”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宫女打量了李曜和钟静云两人一眼,不卑不亢地朝李曜行了一礼,应道:“回禀贵主,是的,陛下特意派奴婢等人前来伺候贵主,照顾贵主日常的饮食起居。”
李曜点点头,问道:“你可知陛下现在何处?”
这宫女道:“因山中天气清寒,陛下颇感不适,已在半个时辰之前下山了,陛下临行前托奴婢给贵主带几句话,只是须得入屋对贵主说。”
“那你进来吧。”
李曜让这宫女进了屋,钟静云见两人神神秘秘的样子,只道是她们要说什么天家机密,正想退出房间,却被李曜开口叫住:“师姐请留步,只是小事一桩,无须回避。”
这宫女朝钟静云恭敬地欠了欠身,才轻声地道:“陛下之所以没召见贵主便不辞而别,其实是想给朝臣们留下一个印象……陛下是真的在生贵主的气,而非敷衍他们。”
一旁的钟静云听了,不禁动容道:“百闻不如一见,看来陛下对师妹的确是真心相待呀!”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心中却是暗自一叹。
很显然,她的一些作为已然踩到了这个男权社会上层群体所能容忍的底线,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禁足处罚。
到得如今,她算是彻底明白平阳公主为何会说出那样的遗言。
纵横四海,驰骋天下。
何尝又不是她的理想呢?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三公子
稷州,武功城。
夜已深,紧靠北城墙的谭国公府内,依旧灯火通明,丝竹悠扬,歌乐声声。
今日是左监门卫大将军丘师利的五十岁生辰,主客齐聚正堂,一面推杯换盏,一面观赏伶人们的歌舞表演,时尔叫好,时尔抚掌助兴,气氛好不火热。
谭国公丘和毕竟年过古稀,熬不起夜,此时已回房歇息,因此一曲结束,寿星丘师利忙命人添加香炭,奏响艳曲,并唤出了府中的美婢们出来陪玩,很快,满堂宾客无不左拥右抱,行为亦渐渐放纵起来。
正当众人荒唐相戏之时,一个奴仆快步进来,悄悄走到丘师利的身边,对他附耳低语几句,丘师利微微一震,忙不迭吩咐道:“快去把人请进来……”
他忽然一顿,扫了眼四周胡天胡帝的场面,赶紧推开偎依在怀里的侍妾,改口道:“不用了,我亲自去迎见。”
丘师利来到前院,就见仪门前站着一名女子,头戴幂篱,穿着利落的骑装,手上托一个锦盒,身姿纤秀挺拔,看起来气质颇为不俗。
那女子一看到丘师利,立即上前几步行礼,声音空灵而低沉地说道:“我深夜拜访贵府,如有失礼之处,还请丘将军见谅。”
丘师利感觉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却又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难以置信,遂站定脚步,恭敬地道:“无妨,娘子太客气了,今日丘某过寿,来了即是客,还未请教娘子芳名?”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将锦盒递到丘师利的手中,淡淡地道:“丘将军一看贺礼便知。”
丘师利打开锦盒,盒里有一只品质上乘的玉龟,刻有“如月之恒,寿比南山”八字的龟背上放着一张纸条,掌灯仔细一看,就见上面只写了一个署名:“三公子。”
丘师利看得瞳孔直缩,双膝发软,好半晌才强自镇定下来,恭谨地肃手道:“呃……此礼甚为贵重,丘某真是受宠若惊,还请娘子到里边一叙。”
丘师利将这女子引入客堂,挥退左右,突然伏身拜道:“臣丘师利拜见贵主。”
女子抬手虚扶:“丘将军免礼。”
丘师利起身,犹豫了片刻,才道:“请恕臣斗胆,近来有一些传闻,说是今上义女明昭公主的相貌,与贵主一模一样,可否让臣一睹贵主尊容,以解心中之惑?”
丘师利虽还没有见到此女的面目,可对方的一言一行,都自有一种超凡的气度,与那位令他深感折服的平阳公主相比,简直形如一人。
而且,“三公子”这个称谓,亦正是平阳公主当年女扮男装招揽他时用过的化名!
女子摘下幂篱,现出一张倾国倾城却又不失英气的丽颜,不是李曜又会是谁?
丘师利瞪大双瞳,失声叹道:“贵主竟变得这般年轻,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当年平阳公主与丘师利初次见面时,就已是双十许人的模样,而李曜看起来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妙龄少女。
李曜轻轻挑眉道:“我以前很显老么?”
“不不不……”
丘师利连连摆手,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说,贵主根本不像年近三十之龄,臣从未见过有人能够重返青春,是以大感惊奇,还望贵主莫怪。”
随即,他忙把话头转入正题:“不过,臣听说贵主正在终南山宗圣观修道,贵主往来数十里地,又是午夜到访,想必并不只是为了给臣祝寿吧?”
李曜点了点头:“丘将军快人快语,我就长话短说……”
丘师利听得李曜把丘行恭帮妻家北眷钟霸占南眷钟祖产之事说了一遍,慨然道:“贵主可能也晓得,行恭向来生性严酷,最近几年,他跟随秦王四处征战,赚得了不少军功,对我这个大哥,也越来越不尊重,连我的寿宴,都没有任何表示,不过他对家父家母倒是极有孝心,家父在朝野德高望重,当年激流勇退,告老归乡,就是为了保得一世清誉,最不能容忍子女家眷有为非作歹之举,所以请贵主放心,只要臣将此事上报家父,用不了多久,我那二弟就会亲自上终南山,给贵主同门师兄姊赔礼谢罪,还南眷钟氏一个公道。”
李曜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丘将军了。”
面谈完毕,丘师利知道李曜因故被皇帝禁足于宗圣观,亦未多挽留,将李曜护送到了城墙下,正打算去城门口打点守夜的士卒放行,却听得李曜微笑道:“丘将军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想引人注目,自行离去便是。”
话音一落,她的人已凌空而起,足尖在城墙上连续点了几下,身影有如一鹤飞天,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丘师利呆呆地看了眼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又看了看面前高大的城墙和空空如也的城头,不禁耸然动容:“难道李三娘真的是谪仙人?”
……
……
翠微峰,金丹殿。
宗圣观法师巨国珍手持拂尘,盘膝坐于木制的高台,他的身侧坐着三人,左边是钟馗、钟静云兄妹,右边则是一位气质高冷的清丽女冠。
在他们的身前,有一口巨大的炉鼎,里面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几位道僮在炉鼎周围忙成一团。
那清丽女冠正目不斜视地看着炉鼎,突然袖子在空中一卷,随即摊开手心,现出一个小竹管,她取出薄薄一卷纸,小心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回房。”
清丽女冠收起竹管和纸条,不卑不亢地对巨国珍说道:“师父,我想回房一趟,还望允准。”
巨国珍微笑着挥了挥拂尘:“速去速回,为师还等着你来做最后的调试呢。”
“好的,请师父稍等片刻,弟子马上回来。”
清丽女冠说罢,便急急下山返回了坤院住处,一群侍女纷纷迎上来,女冠不待她们靠近,便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只是回来取个物件。”
清丽女冠推开房门,后脚跟刚迈进去,忽觉耳畔风响,一道虚影倏然闪过她的身侧,定睛看去,就见一个与她身形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站在了屋中。
这女子微笑道:“我回来得有些晚,真是辛苦你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师兄看出来了?
“其实算不得晚,但若再等一阵,巨法师让我上去炼药,只怕就要露陷了。”
清丽女冠取下头上道簪,散开一头青丝,自行宽衣解带起来。
屋中两女自然是兰韶英和李曜。
兰韶英乔装打扮成了李曜平日的女道士模样,而李曜穿着一身干练的窄袖青衣,整个儿好似后世电影里的女侠。
虽然李曜与兰韶英样貌有七成相似,但毕竟表面年龄和身高五官存有差异,普通人只需仔细多看几眼,还是能够把两者间的不同之处识别出来,所以李曜为了彻底做到以假乱真,对兰韶英动用了一些简单的易容之术。
两人迅速换了衣服饰物,随后李曜卸去兰韶英面上的点胶和妆粉,再在她的脸上进行二次化妆,发髻改成简便大方的双螺髻,又摇身一变成了个平平无奇的侍女。
由于宗圣观的道门玉律非常严格,除天家派来之人,其他非玄门道众皆不得入内,包括王绩那样的半吊子道士也不行。
因此,李曜最初只带上了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三个弟子,而后她为掩人耳目便于自己秘密出行,又略施小计,以移花接木的方式,用兰韶英换掉了皇帝安排在她身边的一个宫婢。
李曜根据兰韶英的汇报,得知巨国珍会让她现场指导炼药,于是取了一小包事物,独自来到金丹殿。
巨国珍一见到李曜步入殿堂,当即下了观火台,吩咐道:“明真你总算回来了,为师马上要亲自做示范,快些上去看着火候。”
“是,师父。”
李曜低头行了个礼,双膝微微一弯,便跃上了高台,敛袍坐于巨国珍原来的位置,旋即发现身侧的钟馗、钟静云两人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趁巨国珍忙得自顾不暇,含笑悄声道:“忧事不出数日必解,师兄、师姊还是把心思放在修行上吧,否则师父他老人家瞧见了,怕是又要训你们一顿。”
钟氏兄妹看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明真可是收到了好消息?”
李曜总不能告诉这兄妹俩,这是自己结合后世的史料和当下的传闻,得出丘师利和丘行恭两兄弟之间关系不和的结论,然后为了利用老大对老二的不满心理,偷偷溜出道观,孤身跑去数十里外的武功县,夜里拜访了一个浑身酒气的大老爷们吧?
于是,李曜想了想,卖了一个关子:“师妹我还是那句话,那个人一定会来的,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这时,炉鼎中的丹药炼制也到了最关键的步骤,钟氏兄妹不好再多问,而李曜也已集中注意力,观察炉鼎的火候。
唐代没有水银温度计,李曜虽然知道制作方法,但以现有的技术条件,根本做不出所需温度计的耐高温玻璃,只得入乡随俗,透过鼎盖上的三个大圆孔,以肉眼来判断鼎内丹药的炼制状况……
俗话说,十个高道九个医。
有唐一代,堪为第一医学大家,非妙应真人孙思邈莫属。
就在前不久,宗圣观监院歧平定被拜访宗圣观的孙思邈诊出“息贲”之疾,说他右躯有“病积”,意思即是身子里有肿块。
歧平定自抚肋下,果然摸到一个微微鼓胀的地方,孙思邈告诉歧平定,摸之若感疼痛,则已药石无医,若无痛,则施以化湿、理气、健脾疗法,或许能保数岁寿元。
听闻此事之后,李曜认为此病十有八、九是癌症,并亲自为歧平定诊治,结果不出她所料,竟是原发性肝癌。
李曜不得不由衷地佩服那位从未逢面的“药王”孙真人,即使在一千多年以后,无论中西方的医学,都将健脾疗法视为治疗肝癌的关键所在。
因为脾虚容易引发黄疸、消化不良、血液循环不畅,从而导致肝癌恶化,李曜记得原史里的歧平定享年七十七岁,算起来应该是贞观四年才去世,在这个时代已属于长寿者。
不过李曜看那歧平定鹤发童颜的模样,说他只有六十来岁,估计没有几个人会怀疑,若是他没患这病因来源不明的绝症,只怕活个百岁亦未尝可知。
歧平定倒是看得很开,开始为传承生平所学做准备,时常下山去物色新的弟子,并指定同门师弟巨国珍为宗圣观的下一任监院。
然而,甚感荣幸的巨国珍,却明显不愿意太早接下师兄的班。
或许是受到了李曜那本《炼丹要略》里的后世药学理论知识的启发,被人誉为“关中第一炼师”的巨国珍,对传统的“长生药”已经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兴趣,越来越专注于研究治病救人的药物,并为此倾入了大量的物力、财力、精力,所以近年来他又招收了五名弟子来以分担他和钟氏兄妹三人每日繁重的工作量。
过不多时,李曜长身而起,从袖口拿出自行带来的那一包事物,走到高台边缘,对准鼎盖圆孔,将粉末徐徐撒入炉鼎中。
巨国珍问道:“明真,你放了甚么?”
李曜拍了拍手,跳下观火台,递给巨国珍一卷帛书:“此乃弟子依照古方配制出来的药品。”
巨国珍拿着帛书细细阅览,片刻之后,他捋了捋须,问道:“这方子中的几味罕见药物,皆非南山一带所出,却不知明真从何处获得?”
李曜不好说这些是她拜访了丘师利之后,又跑到县采购的材料,遂眼不眨心不跳地道:“明真托人收集而来的。”
“原来如此。”
巨国珍点点头,没有再多想,便迅速投入到此番炼药最后的收尾工作之中。
忙碌完毕,已是日暮时分,李曜和钟氏兄妹一齐下了翠微峰,行至半途,钟馗环视四周,见附近无人,低声问向李曜:“师妹,你这两天是不是下过山?”
李曜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即洒然笑道:“师兄看出来了?”
钟馗颔首道:“你和她虽然容貌话音让人看不出破绽,但举止终究有些不同。”
钟静云奇道:“阿兄,明真,你们在说甚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李曜附耳对钟静云说了几句,钟静云张大了眼睛:“明真是说,今天陪了我们大半天的那个你……其实是你的替身?”
钟馗感慨道:“我算是彻底相信明真便是那位公主,亦不知我们该不该继续对你以师妹相称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无需誓言
钟静云揽住李曜的肩头,撇嘴道:“阿兄说的甚么胡话,难道明真被今上钦册为公主,就不算我们的师妹了么?”
钟馗浑若未闻,表情忽然变得无比认真,低低问道:“你……本来应是那位平阳公主吧?”
钟静云身子突地一僵,口中不相信地道:“这怎么可能,师妹才多大年纪……”
李曜仰头直视着高大的钟馗,眸光没有因他的话产生一丝波动,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师姐的话:“我是她,但也可以说,我已不再是她。”
钟静云不由自主地收回揽在李曜肩头的手,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左看看钟馗,右看看李曜,双唇阖动了几下,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钟馗又问道:“那么,明真的失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李曜反问道:“你以为我连这种事也会骗你们?”
钟馗那张骇人的面孔闪过一丝慌张,忙俯首赔了一礼,缓声解释道:“明真,我绝非此意,只是当初觉得你的出现太蹊跷,身份转变太过突然,所以忍不住作了一番打听,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静云说起丘行恭的时候,你的回答充满了自信,就像一个上位者等待下属自行前来认错似的,众所周知,丘师利、丘行恭两兄弟都是平阳公主当年的旧部,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就是平阳公主。”
钟静云听完这一番话,顿时明白兄长为何会那般轻易识破师妹替身的缘由。
无论相貌如何神似,无论口音模仿得如何惟妙惟肖,若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人风采与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自信,都无法复制李明真那耀眼夺目的个人气场,与之相比,替身则逊色了许多。
虽说如此,但是那个替身与李明真高度吻合的清冷气韵,以及行动无意间展露出来的灵巧身手,绝不是武艺平平之人所能模仿的。
钟静云居于远离尘世喧嚣的道观,却也不时随兄长下山走动,算不得孤陋寡闻。
她知道,这世间但凡拥有替身的人,无一不地位超凡,声望斐然。
而替身最重要的素质,便是一颗赤胆忠心,有着慷慨代主赴死的觉悟。
放眼整个天下,除了那位大唐开国公主,还有谁能让那样一个清丽绝美的非凡女子甘愿为其充当替身……
心绪翻腾许久,钟静云终于开口问道:“明真,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李曜轻轻摇头:“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但我既然发现自己是平阳公主,自己的过去,包括那些与我有紧密关系的人,自然都可以慢慢查出来。”
钟静云握住李曜的一只手,颤声问道:“你还是我的师妹,对吧?”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姐。”
钟静云上前一步,把李曜抱入怀中,眸中漾着泪花儿,而李曜搂在钟静云背上的手却悄然一指,向一旁的钟馗示意其身后。
钟馗不由扭头一看,就见远远几点亮光正沿着道路朝这里的方向徐徐前行,忙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钟静云放开怀抱,李曜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抗议,钟馗似乎想起了自己与李曜初识的往事,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我们莫要饿坏了师妹,一起去用膳吧。”
当下三人朝观中的膳堂走去,很快与几个手提食盒的僮子擦肩而过,钟馗待他们走远,向李曜轻声问道:“我和静云是否需要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你的身份呢?”
李曜莞尔笑道:“正南师兄,我和你们是真正可以相互依靠的人,哪还需要甚么誓言呢?”
钟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强自憨笑起来:“师妹说的是,哈哈哈……”
……
……
在膳堂愉快地吃了顿晚餐,李曜和钟静云回到坤院歇息,刚迈进大门,就瞧见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正在跟几个女冠聊得起劲,三个小丫头看到师父、师叔回来,急忙迎过来行礼,其中尤以鱼玄微对钟静云叫得最甜,钟静云叹道:“明真这几个徒儿乖巧得紧,可惜我这个师叔,才学疏浅,教不了她们甚么。”
李曜笑道:“师姐过谦了,师姐剑术独树一帜,技巧也比我精细得多,要不师姐来代我教她们剑法,如何?”
钟静云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啊。”
三个小丫头齐齐拍掌叫好,鱼玄微一时激动,又犯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多谢师叔,这下我们终于能学到真正的剑法啦。”
钟静云奇怪地问向李曜:“怎么?难道你没有好生教过弟子剑法?”
李曜干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的剑法过于霸道,不适合这三个孩儿学习,所以只教了她们两套剑舞。”
钟静云突然省起李曜这次入观以来,都没见过她对三个弟子授课,好奇道:“那你平时都传授了些甚么?”
李曜一时语塞,平日里最爱学习的宋玄尘把随身携带的一本厚厚的经折书递到钟静云手里,开口道:“这本《真经释义》是师父分发给我们的书,说是能教给我们的知识,都写在了上面,只需自己习读即可。”
钟静云提高灯笼,借着灯光,随手翻看了一下,见到这是关于《道德经》的内容详解和点评,不禁摇头笑道:“明真,你这个师父当得可真悠闲,不如把她们三个都交给我好了。”
李曜也不矫情,很光棍地答应下来:“好吧,那就有劳师姐费心了。”
于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钟静云都在担任着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三女代理师父的角色,而对弟子学业不太上心的李曜,除了偶尔与巨国珍研究医药制品以外,把大半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分析和处理外界的事务和消息上。
静修的日子混得很快,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一月。
初一这天,秦王府将军丘行恭冒雪来到宗圣观求见明昭公主,距离李曜拜访丘师利的那一夜,刚好过去了两旬。
李曜得到通报后,当即唤上钟馗和钟静云兄妹一起出来接见丘行恭。
甫一见面,丘行恭就扑通跪倒在雪地里,泪流满面地哽咽道:“行恭愧对贵主的恩德,听信妻家谗言,行助纣为虐之举,只要能解贵主心中之气,行恭任凭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