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英雌TXT下载英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英雌全文阅读

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三章 控弦之士

    天光未亮,先锋大将薛万彻便带着八千轻骑便悄然出了姑臧城,风驰电掣般地策马而去。再待到辰初时分,唐军各路兵马开拔,鼙鼓声、号角声、喊叫声、嘶鸣声打破了凉州的宁静,亦不知惊动了多少百姓人家。

    李曜告别挥泪相送的庐陵公主,率领唐军主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凉州,次日兵至删丹畜牧场,身兼牧监一职的甘州长史吕才立即组织人手为大军添置马匹。

    此次配发的军马基本都属于杂交改良的品种,一种是凉州大马和突厥马的混血儿,胜在数量庞大,乃普通士卒校尉骑乘之用;另一种则比较稀少,为青海骢与贺兰骠两种名骏所结合的后代,主要供给将领和随军文官。

    虽说两种马匹的价值不同,但实际特征都很相似,负重能力与环境适应力都比较好,并且兼备不错的耐力与爆发力,既能胜任轻骑的活儿,也可披挂具装去冲锋陷阵。

    只不过,这一批军马的体格在许多人眼里,比下有余却比上不足,尤其是某些骑惯了高头大马的武将往往都是一脸嫌弃,觉得不够威风、不大养眼。

    李曜对此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她所考虑的,只是满足唐军此番远征作战的需求而已,反正唐军武德充沛,人均不止一马,别人爱骑不骑。

    当然了,唐朝有李曜这个穿越者推行的马政,肯定不会再像汉朝或宋朝那样在育马方面犯下致命的错误,在该牧场内还驯养着上万匹来自凉州、河湟、河套、碛北及西域等地的纯血马种,已经足以维系杂交军马的优秀基因了。

    就在李曜为自己的新坐骑“照夜白”挑选小伙伴的时候,一名卫士忽然前来通报道:“启禀贵主,有三位来自居延海的部落首领求见。”

    此言一出,尚在李曜身边任职的王文昌、葛志高、潘量、黎尚道、付子勋、车前实等六名原东风堂成员俱都变得激动起来,纷纷看向了李曜。

    而李曜的脸上也浮现出欣喜之色,随意选了一匹青海骢特征偏多的健马,便领着一众扈从匆匆赶去接见拜谒者。

    出了牧马场,立刻有三骑迎了上来,旋即齐齐翻身下马,冲着李曜跪地叩首:“下奴参见贵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在李曜的主持下,结拜为兄弟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

    李曜在马背上虚扶一下:“免礼,诸位陪我走走吧。”

    “喏!”

    待刘安远三人利落地踩镫上马,李曜问道:“你们带来了多少人?”

    刘安远欠身答道:“一万两千控弦之士!”

    李曜闻言两眼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好!你们做得很好!”

    “贵主恩重,这只是下奴分内之责。”

    刘安远言语谦恭,神态间却难掩得到表扬后的自豪与骄傲。

    须知当初李曜将所谓“苔草湖十二部”交到他们手里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才两千多人,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壮大到了可以出兵上万的规模。

    而且这一万两千人都是护国公主名义下的牧奴——也就是说,刘安远三人在变相为自家女主豢养私兵!

    刘安远举鞭一指:“贵主请看,人皆在那边!”

    李曜举目望去,就见一里之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虽然衣袍各式各样,着甲者只有十之二三,但行列整齐,秩序井然,可见他们这些“控弦之士”的军事素质绝不会比陇右诸州的府兵差多少。

    刘安远笑着问道:“不知贵主以为如何?”

    李曜点评道:“可为大军后援。”

    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一起抱拳大声道:“愿从贵主差遣!”

    “向参军!”

    李曜朝身后轻轻招了招手。

    “属下在!”

    一个绿袍银带的中年官员立即打马来到李曜身侧:“请贵主吩咐。”

    这位向参军乃平阳公主旧部向善志之子向崇德,武德八年以门荫入仕,初为华阴县尉,后被李曜荐入朝中为官,历任武器监主薄、武器监丞,去年累迁为卫尉寺丞,并兼任天辅国师府铠曹参军,可谓是李曜悉心培植起来的亲信之一。

    李曜问道:“此番我府中带出的无主甲胄还有多少?”

    向崇德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快速浏览上面记载的数据,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叉手答道:“回禀贵主,经属下合计,还剩余赭甲五千领,玄甲三千五百领,细鳞八百领,乌锤一百二十领,银光六领。”

    李曜举鞭遥指前方人马道:“赭甲、玄甲、细鳞、乌锤全都发给他们。”随即眸光从喜不自禁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身上一一扫过,微笑道:“至于这银光,乃今年新制铁铠,我只能赠与你们三位每人一领了。”

    “谢贵主赏赐,某等愿为贵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仨兄弟又是一番跪拜谢恩,待他们起身之后,李曜立即吩咐侍卫取来三副银光铠,刘安远刚收下铠甲,便惊讶道:“这……抱着并不怎么沉,没想到竟是双重铠甲!”

    杜德满和敖乐根也俱都抚摸着明亮的板状甲片,口中啧啧称奇。

    李曜见状遂简单解释道:“此铠甲内外两重皆采用精铁料,内为环锁,外镶甲片则由秘法打造而成,因比明光铠更为耀眼,故取名为‘银光’。”

    刘安远用指节敲了敲坚实的胸甲,又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这‘银光’一定极耗财力吧?”

    李曜摇了摇头:“比起你们所熟识的‘明光’,此铠所费工时、工钱、工料皆不及之三成,只可惜初期因故耽搁了许多时日,以致我军身披银光者堪堪过万,要不然本公主也不会只送给你们三领了。”

    在删丹整束一日过后,柴绍、安修仁依令率本部人马前往大斗拔谷,而李曜则带领唐军主力继续向西进发。

    因为军制改革使得将士们负担大为减轻,而且又人人骑马,所以这一路行程走得颇为快捷,渡过了张掖河,入目满是平坦的戈壁,全军几乎日行百里,只用了不到十天的工夫,便望见了瓜州的治所——晋昌城。

第五百二十四章 前人之志

    在瓜州本地文武官员和土豪们的恭迎下,李曜一抵达晋昌便入住了刺史府。忙忙碌碌又一天之后,李曜召见瓜州刺史赵孝伦和游击将军曹通以咨询军备事宜。

    说起来,此二人与李曜皆有过颇为深刻的一面之缘。昨日望见护国公主尊颜之时,饶是赵孝伦一向矜持有礼,也不禁费了好半晌工夫才保住形象。至于曹通的表现就更加不堪了——只瞧李曜一眼,险些当众滚下马来。

    此番再一次近距离的会面,赵孝伦深深地感受到了源自李曜久居上位所产生的威压,这位自诩瓜州风流人物的他,整个儿一副垂首帖耳的模样。

    而曹通则心中感慨万千,他实在没有想到,十数年前令他一时神魂颠倒且身负惊人怪力的女道,居然就是武功赫赫的护国公主,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多喘。

    谈完正事,刺史夫人王氏领着两名小婢适时地端来了布置瓜果和粥水,李曜瞥了眼白瓷碗中红褐相间的黏粥,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锁阳粥?”

    侍坐在侧的王氏恭谨地点头答道:“不错,此为锁阳瓜粥,乃取大泽之畔锁阳与上品子母瓜精心烹制而成,虽得名‘锁阳’,其实女子食用亦可滋补身子,延缓衰老……”

    说到这儿,王氏微微一怔,不由得抬眸瞧了瞧李曜,旋即又嫣然一笑:“当然,此粥远远比不得贵主驻颜仙丹,还请贵主权且当作夏日解渴之物。”

    李曜只笑而不语,饮了几口,不动声色地打量王氏一眼,隐隐觉得对方眉目有着两分熟悉之感,遂问她:“郡君是否认得王瑾、王振?”

    王氏面露讶然之色:“妾自是识得,前者乃本族现任族长,而后者正是妾的胞弟。”

    李曜轻轻颔首,又问道:“令弟可有入仕?”

    曹通也颇感意外,心说这位公主当真好记性,怕是有过目不忘之能,忙答道:“王郡君胞弟现任瓜州司田参军事,与臣一同协管本地屯垦戍边事宜。”

    李曜眸光从赵孝伦与曹通脸上一一扫过,淡淡地道:“待此次西征事了,朝廷会在某些地方试行新的任官回避制,刺史不得用本州人氏担任七品以上实职,县令不得用本县人氏担任九品以上实职,故此你们还须得早做打算才是。”

    李曜突然曝出一个猛料,赵孝伦和曹通俱都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表情。

    要知道,当初东汉政权为加强中央集权和打击官官相护的行为,出台“三互法”,明文规定地方主官必须回避其原籍地? 而且不能在姻亲之家所在地任职,可谓是华夏最早的任官回避制度。

    但是后来曹魏为了缓解中央朝廷与地方豪族的关系,隆而重之地施行了“九品中正制”? 并保留了汉代的乡举里选,选拔官吏时? 以家世为重中之重,才华、品德反倒成为了次要的评定项目? 久而久之便形成森严的门第之制,在最严重的两晋时代,甚至造成了“上品无寒门? 下品无世族”的一大历史怪象。

    再后来? 一统天下的隋文帝深刻地意识到了阶级固化的危害性? 于是推出了科举制度,尝试打破门阀对晋升通道以及社会地位的垄断? 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汉代的回避制度,只是由于禁忌严密与地方世家的抵触,经常造成地方官员久缺未补? 逾期难定,所以李渊代隋立唐之后,让回避制度的执行标准一降再降,以致如今诸州县的主官、佐官及其他重要实职大半都落入了地方豪强和名门望族的手中。

    在赵曹二人看来,朝廷一旦全面实施这种回避制度? 极有可能会撬动世家政治的根基? 与此同时他们也听出了李曜的言外之意——很显然,瓜州就在试行地区的范围之内。

    沉寂片刻,赵孝伦忧声道:“朝廷此举未免也太急进了。”

    李曜洒然一笑道:“萤火之光,其亮不远,君不见名臣之中有几人长期囿于一方天地?”

    曹通闻言,冲着李曜抱拳道:“臣多谢贵主提点!”

    他本为府兵出身,对家族的依赖性并不高,如今他之所以能得居将军之位,主要还是靠他从征吐谷浑时立下的战功,所以很快就想通了此中关节。

    而赵孝伦神色间似有所悟,却未再做声。

    吃过东西,赵孝伦夫妇和曹通齐齐告辞,李曜望着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恰好被匆匆赶来的李世民听见,李世民走到李曜案前兀自坐下,抬手一指门外,一双丹凤眼便慢慢地眯了起来:“晴空万里,大好时节,却不知三姊为何而叹?”

    李曜反问道:“对于世家,你是怎么看的?”

    李世民眸光微闪,一字字道:“治天下之本。”

    他说着,唇角又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压低声音道:“不过,世家亦为海内首患……莫非三姊想让阿耶和二十弟效仿前朝文、炀二帝?”

    李曜神色泰然地说道:“因噎而废食,惧溺而自沉,乃矫枉过正,吾辈自然要沿袭前人之志。”

    “好吧,世民只有预祝三姊重整天下,绘盛世之宏图了。”

    李世民用词豪迈,语气却颇为漫不经心,显然另有在意之事,但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麻纸,往李曜眼前一递:“喏,这是同意跟随我西行之人的名单,还请三姊过目。”

    李曜接过纸张,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笑了。

    这还真是一曲忠诚的赞歌啊,高士廉、刘师立、公孙武达、李孟尝、杜君绰、程知节……张士贵,俱是李世民的旧属,清一色的玄武门之变参与者。

    此前,李世民已经和李曜谈好了,若能如愿击破咥利失,李世民可领一万玄甲军精锐老兵,以封堵咥利失逃路为由,征服怛罗斯、白水城以西的火寻地区,并以此为据点开大唐皇子封疆建国之先河。

    李世民见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由眉锋一挑:“如果三姊觉得这份名单有不妥之处,可以指出来,世民定会听从,绝无二话。”

    远离中原,到苦寒之地开荒拓土,其间所面临的未知危险与艰难可想而知,李曜不禁动容道:“世民为何不南下天竺,那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物产丰盛,远远胜过你选的这个去处呀!”

    李世民摇了摇头:“天竺,一马平川,易攻难守,百姓崇佛,兵不善战,得之不难,失之也易,吾不喜也。”

    李曜收起名单,郑重地拱手道:“既如此,我也预祝你再创一番丰功伟业。”

    李世民与她相视一笑,还礼道:“彼此彼此!”

第五百二十五章 估个价吧

    金乌东升,朝霞漫天,唐军铁骑从晋昌城西门列队而出,蹄声隆隆地奔向沙州。

    李世民负手肃立城楼之上,目送大队人马离开,直至再也望不见烟尘,这才走下了城头,六人七马迅速从四面围拢上来,各个人高马大,满身行伍气质,正是李世民的死忠程知节、张士贵、刘师立、公孙武达、李孟尝、杜君绰等人。

    李世民从程知节手中接过缰绳,踩镫扳鞍,扬手挥鞭,领着随从们向东疾行。

    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后,众人来到了晋昌东北四十里处,李世民伫马山坡,手搭凉棚,望眼欲穿。

    不知不觉,巳时将至,驿道上已是人来车往,他的视线里总算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为首两人并辔而行,居左者是一年约五旬的文士,容貌清癯,广袖宽袍,峨冠博带,居右者肉鼻阔口,头挽道髻,身穿缁衣,背负着一柄法剑,乃是一副游方道士打扮,二人身后是十数辆大车,车内还隐隐传出孩童的哭闹声。

    李世民立马激动地迎了过去,对那文士和道士大笑着招呼道:“玄龄!子明!哈哈,许久未见,真是想煞本王了!”

    房玄龄与张亮齐齐下马参拜:“房乔,张亮见过大王!”

    这时他们身后的车辆也俱都停靠路边,长孙氏从其中一个车厢走了出来,含泪唤了声:“夫君。”

    李世民闻声心里一酸,连忙迈步上前扶住长孙氏的双肩:“为夫让你和孩儿们受苦了。”

    长孙氏慢慢抬起头,面露一丝决然:“夫君志向高远,不肯苟且余生,如今潜龙出渊,妾自当乘风破浪,与夫君共进退,同生死!”

    长孙氏语气轻柔,话音却非常清晰地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这时正在见礼的房玄龄、张亮、程知节、张士贵等人也不禁动容,沉寂片刻后,纷纷对李世民夫妇抱拳敬礼:“臣等誓为大王抛头洒血,至死不渝!”

    李世民听闻众人的誓言,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和三姊的姐弟关系早就毁于武德九年那场手足相残的惨剧之中。他之所以还能再次得到皇帝老爹的起用? 不过是因为他是三姊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

    “玄武门之变”让李唐皇室伤了元气? 而世家门阀的心态也因此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他的三姊来说? 他活着,不会过度刺激到山东豪强,可以防止局势进一步恶化,利大于弊。他若早早死掉? 只会进一步削弱皇家的影响力? 以致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得不偿失。

    现如今他那三姊权倾朝野? 地位稳固? 可谓一家独大,所以他的存在价值已然不比当年,三姊提出封建之制? 也是给予了他一条出路。

    只不过,远离故土到异域打地盘? 除了勇敢善战的武将,显然还需要能够替他出谋划策的智士。

    况且? 他的这些亲信们虽侥幸未死,但人生履历被打上“秦王党”这个失败者的烙印,自然都是前程一片黯淡……如果不继续跟随他,哪儿还有用武之地?

    思及此,李世民敛回心绪,环看一眼众追随者,几步跃上马背,举鞭遥指晋昌城的方向:“高翁尚在城中等候,走!吾等先去痛饮一场再说!”

    ……

    ……

    当李曜刚进入沙州地界的时候,负责监视李世民的人员便给她送来了一封密信,信上详细描述了李世民迎接家眷与房玄龄、张亮等旧僚属的活动经过。

    李曜看罢,随手将信递给伴骑在侧的兰韶英:“交给你处理了。”

    兰韶英浏览了一遍,不禁撇撇嘴,道:“武功王动作真快。”

    她说着,迅速骑至路旁,然后翻身下马,拿出火镰熟练地操作起来,待密信烧成了飞灰,又打马回到李曜身边,小声道:“贵主放得下心么?这样是不是有些放虎遗患了?”

    “我当然放心,他走得越远,我就越省心放心。”

    前日李世民主动请求留在瓜州督运粮秣辎重,李曜欣然同意,自己则率军继续向敦煌进发,在那里有她和张护、李通、何潘义共同创办的“西沙贵坊”,有她的大师兄钟馗和明华观教众,还有故齐王元吉的五个儿子。

    所以,她与李世民各有各的打算,最好是互不干扰,各办各的事儿。

    李曜抵达敦煌后,受到了当地人最隆重的夹道欢迎,张氏、李氏、曹氏、翟氏、宋氏、阴氏、索氏、令狐氏等沙州世族的子弟都赶来凑起了热闹,硬是把城门口到刺史府邸的街道两边挤得满满当当。

    原本沙州刺史张护还想展示一下自己依靠财富所囤积出来的力量,但自从数日前他亲眼目睹了唐军大将薛万彻麾下先锋精骑经过沙州时的场景,便自觉收起了这份小心思。

    因为他精心豢养的私兵与大唐正规军相比,无论是装备还是素质,都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吃过接风宴,李曜也不耽搁,立即约见张护、李通、何潘义三人商议要事。

    在刺史府的书房中,李曜端坐书案前,含笑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三个生意合作伙伴。而在她的身侧,英武俊朗的柴哲威静坐一席,表情淡淡,目光有神。

    张护打量了柴哲威一眼,觉得对方与护国公主眉眼有两三分相似,不由好奇道:“这位郎君是……”

    李曜微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儿,霍国公柴绍嫡长子哲威,道号‘玄恒’。”

    张护闻言,心说“果真如此”,此刻他已完全确定护国公主就是平阳公主是同一个人,却是看破不说破,只拱手道:“原来是柴世子,幸会幸会。”

    待柴哲威与张护、李通、何潘义互相行礼完毕,李曜便开门见山地道:“如今贵坊存有多少可正常取用的钱帛?”

    这个问题自然是由担任贵坊掌柜的何潘义来解答,只见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念道:“开元通宝,二十二万余贯,绢帛,二十五万余匹。”

    李通试探着问道:“军中可是缺饷?”

    李曜摆了摆手:“当然不是。”随即向身边的柴哲威递了个眼神,柴哲威拍了两声巴掌,立即有四名卫士抬进来两个大木箱子,柴哲威起身将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满是金银珠宝。

    李曜淡笑着道:“我要换钱,还请估个价吧!”

第五百二十六章 入世圣贤

    何潘义离席而起,上前一瞧箱中的宝贝,心下便是吃惊不已。
    玛瑙、翡翠、琥珀、珊瑚、南珠、夜明珠……
    虽无成品,可这数量着实不少,饶是他做了半辈子的珠宝生意,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凑出这么大一笔财货。
    费了好半晌的工夫,这位老商贾才清点妥当:“回禀贵主,某细细算了一下,这些物件应该能值三十五万缗。”
    坐在一旁的张护、李通听了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俩都看过京师送来的邸抄,少府监去年铸钱的总额创下大唐开国以来的最高纪录,却也刚过三十万贯,富可敌国,不外如是。
    李曜淡然地问道:“换这两箱宝贝,贵坊的财帛可够?”
    何潘义回道:“自是远远够了,只是沙州的绢价五百文一匹,比关中贵了两倍有余,对贵主来说,显然不大划算,而且贵坊也需要留一些活钱来周转,故某以为,可换十五万贯铜钱,余下折算成金银——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
    李曜略一思索,道:“如此也行,却不知二郎两日之内能否办妥此事?”
    何潘义叉手答道:“绝无问题,贵主耐心等待便是。”
    李曜微笑点头:“那就有劳二郎了。”
    何潘义与张护、李通其实都挺好奇护国公主以珠宝换铜钱金银的目的,不过他们也知道,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问的事儿绝不能问。
    李曜又道:“我还有件事,需要与你们谈一谈。”
    张护、李通、何潘义不约而同地道:“臣等洗耳恭听。”
    李曜抬手指了指柴哲威,说道:“我欲将西沙贵坊的一成实股转至玄恒名下,尔等以为如何?”
    张护三人齐声道:“臣绝无意见。”
    反正护国公主是做的甩手掌柜,就算她把股本全部转给自己的儿子,他们也没有任何可说的。
    随后,张护取来笔墨纸砚,五人签署了一份协议,重新分配了西沙贵坊的股权,李曜的份额由四成变作了三成,但仍为最大的股东。
    面谈结束,张护、李通、何潘义俱都迅速告辞而去,而得了横财的柴哲威却有些踟蹰,面上亦毫无兴奋之色。
    李曜瞧见他欲言又止,莞尔笑道:“玄恒可是觉得为师太富有了?”
    柴哲威咬了咬嘴唇,正色道:“师父资财之巨,显然已冠绝天下,还请恕弟子斗胆进言,师父应主动将部分产业转让给朝廷,如此一可巩固威信,二可斩断祸根,毕竟祸福倚伏,人心难防啊!”
    李曜逐渐收敛起笑容,心中不禁感慨日月如梭,当年那个哭着喊她‘阿娘’的阿卯,如今已然成长起来,都学会为她分忧解难了。她赞赏地看了柴哲威一眼:“这个道理,为师当然晓得,然而很多事都是无法摆上明面的,做事的方式方法也要择优而定,再过两日,为师就将用行动证明,为师不止精通赚钱之道,同样也懂得如何疏财。”顿了顿,又神秘一笑:“而且为师相信,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明白为师赠你资财的用意。”
    柴哲威少年老成,是个颇为理性的人,他发自内心地敬佩李曜,却并不盲目崇拜,当下也不再多言……
    ……
    ……
    抵达敦煌的第二天,李曜按照既定的行程,率领随行弟子及布道营众成员来到了位于敦煌城东面的三危山。
    明华观就位于三危山最高的主峰上,整个建筑群全部倚靠山壁而建,层层叠叠,紧密相连,规模颇为壮观。
    李曜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山门,便有钟磬丝竹之乐适时响起,法师钟馗、吕道济两人领着一众观中教徒隆重出迎,齐齐躬身道:“福生无量天尊,恭迎大唐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
    李曜并未立即虚扶对方起身,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黄灿灿的金轴敕书,神态庄严地道:“钟馗、吕道济接旨!”
    钟馗和吕道济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并肩跪拜在地。
    李曜展开敕书,声音清亮地念道:“楼观派明华观监院钟馗、法师吕道济,道心坚韧,有德而能操持,餐霞赤城之表,驭风紫霄之上,今为黎元,大崇道本,可授钟馗太中大夫,吕道济中大夫,另分赐钟馗、吕道济法衣、羽氅、上清冠、金带、麈尾、玉剑各一,望高登青元之境,远播大道之义,以慰朕心。”
    待得一番“谢主隆恩”之后,李曜拾级而上,被钟馗等人如众星捧月般迎入位于半山腰的主殿。
    同莫高窟的窟寺群一样,明华观亦以石窟建筑为主,主殿一半建在石坪台地上,一半为人工开凿的洞窟,甬道和殿堂四周内壁均绘满了壁画,有道家人物的故事,也有华夏上古神话的传说,画面栩栩如生,使人不觉间就会看得入神,而且殿堂内相当的宽阔,数百人进入其间,竟然丝毫不显拥挤。
    由此可见,哪怕是护国公主十数年不曾过来看一眼,当初张护、李通两位明华观的承建者以及观中道众也是打理得极其细心,下足了血本。
    李曜在上首坐定,钟馗、吕道济分坐左、右下首,钟静云、鱼玄微、张玄妙、柴哲威、华姑等也与明华观诸执事对席而坐,待所有人都坐定,钟馗、吕道济等人向李曜问道,李曜也不谦让,自是口若悬河:“诸位与我皆为道友,亦为悟道修仙之人。我们道家虽与释家一样,亦有轮回之说,却从不寄托来世。我认为,悟道既是参悟今生,而修仙便是逆天改命!凡人若想达此目标,除研修长生之术,还必须不断强大自身魂魄。那么这又该如何做呢?简单的讲,其实可用九字概括,即为‘悟道机,知真理,掌本源’……”
    李曜为了阐述自己的道学观点,足足讲了两个时辰,不过明华观的道众都听得极为认真,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须知道家并非只是追求超然物外,不染凡尘的隐逸风尚,也要讲究入世修行的,故此才有了“出世隐者,入世圣贤”一说,而护国公主这些年所缔造的传奇,观中的男女道众皆是耳熟能详,如今骤见公主天仙般的尊颜与异常非凡的气质,无不惊为天人。
    用后世的话来说,护国公主就是道家入世修行的成功典范,更是他们心中的超级偶像。

第五百二十七章 指点江山

    坐而论道,自然不是李曜一人唱独角戏,法师吕道济紧随其后,滔滔不绝地向众人讲经授道。

    在道观中,担任经堂、坛场或科仪法事的执事通常被称为高功,而作为前宗圣观高功的吕道济常年足不出观,一门心思钻研道学,由于他署名编撰的《明华经》在西疆诸州广为传播,所以他的声望还是比主持道观事务且形象惊人的钟馗高出了许多。

    当然了,《明华经》的诞生也绝非吕道济一人之功。

    多年以前,吕道济与钟馗启程前往沙州的时候,李曜就曾交给二人几本札记,她在札记中对西域佛教、祆教,以及西方的基督教与新兴的大食教等宗教均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楼观、上清、灵宝等道教支派只重修持已身而忽视团体组织性与教义严密性的积习流弊。

    为了解决这些影响道教发展的历史问题,李曜决定推动一场史上从未有过的宗教改革。

    因为一个强国想要进行扩张并实现征服异域民族的方略,就必须输出文化。

    而在这个文盲占据世界人口主体的愚昧时代,宗教就是文化输出的最佳载体,没有之一!

    自张道陵创建道教以来,道士们的传教方法总是呈两极分化:

    一种如张角、孙恩之流,走的是极端宗教民粹主义道路,以“仙书仙术”或借道教名义造“鬼神之说”蛊惑信徒,妄图席卷天下,结果往往是初时从者如云,声势浩大,转眼就身死道消,灰飞烟灭,可谓是“其盛也速,其败也速”,成不了大气候。

    另一种人则以黄老学说为基础,弃“三张伪法”,融合儒家思想,推崇“天命”学说,同时还吸取佛教观点,建立规范的斋戒礼仪,让道教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让皇亲国戚们成为道教的信众,如北魏国师寇谦之、上清派宗师陆修静,乃至预言“隋运将终,当有老君子孙治世”的宗圣宫监院岐平定皆属此类。虽然这种上层路线,确实能让道教兴盛一时,但由于受到魏晋玄学和中原传统文化局限性的影响,隋唐的道家教义变得“曲高和寡”,远没有佛家典籍那般多元化,容易为不同民族所接受。

    所以,李曜首先要做的便是“集诸教之长,抑已之短”,改变道教的传播模式和教义,使道教的受众面更加广泛,进而发展为一个世界性的宗教。

    但是,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志在天下的她不可能事事躬亲,宗教这方面的主要事务,也只得托人代劳。

    而吕道济乃当世玄门名师,博学有威望,又舍得躬身践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基本认同李曜的宗教改革理念,自然就成了推广新道教的不二人选。

    论坛结束时已近黄昏,待用过飨食,李曜在人群的簇拥下,迤迤然登上了位于峰顶的天象台。

    夕阳如血,红霞漫天,大地一片宁静。

    李曜临风远眺山川,绝美的面容上无悲无喜,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

    钟馗忍不住朝身侧看了一眼,顿时一阵恍惚,只觉自己根本看不透这个师妹。

    李曜忽有所觉,一转头恰好迎上钟馗的视线,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钟馗也不拘谨:“自我离开南山,来到西疆传道,迄今已十一载有余,期间也曾彷徨过,所幸有吕师叔襄助,这才有了今日明华观之盛况。”

    李曜心中明了,却眨着眼睛,故作纳罕:“哦?不知师兄这‘彷徨’所为何来?”

    钟馗见她眨眼间仙女形象全无,居然学俏皮少女冲充傻装愣,不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嘴上却仍委婉地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道心不稳,盖因放不下俗世的执念。”

    “执念?”

    李曜眸光微微闪烁,当年她劝阻钟馗入仕并设法让对方来远居此地多年,其实是受到穿越前记忆的影响,想起后世逸史里钟馗因“貌丑而落选,怒撞殿柱亡”的记载,她是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然而,钟馗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他早年饱读儒学经典,精习刀马箭槊,自是曾经想要有一番作为,如今又知晓昔日来历不凡的师妹竟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因此身为护国公主师兄的他,割舍不下“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情怀,会有重燃旧志之念,也就不足为奇了。

    “师兄愚钝,还望明真指点迷津!”

    静默片刻,钟馗忽然朝李曜郑重一揖,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李曜连忙虚扶钟馗起来,语重心长地道:“师兄之才,明真岂会不知?请师兄不必烦恼,因为大展鸿图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钟馗不由脱口而出:“此时此刻么?”

    李曜轻轻颔首,随即缓缓抬手,以拂尘遥指日落方向,映着晚霞的明亮眼眸,仿佛能望见世界的尽头:“一手仗剑,一手执书,天穹之下,皆为吾等用武之地!”

    话音落下,不仅钟馗心中激荡,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就连随侍在侧的小华姑都瞪圆了一双凤眼,枉她胸怀一颗不甘平凡,想做天下无双奇女子的心,听得李曜这番无比豪迈的话语,也只觉难以望其项背了……

    ……

    ……

    就在李曜在明华观“指点江山”的时候,唐军八千先锋精骑已然抵达了饮马河畔。

    饮马河,因汉定远侯班超曾饮马于此而得名,位于沙州西北部与焉耆国南部,发源于焉耆国都员渠城附近的鱼海,经渠犁、楼兰古国故地,最后流入蒲昌海,全长一千五百余里,没有任何支流,乃是沙州以西最主要的淡水来源。

    此时正值饮马河的丰水期,两岸草木茂盛,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黄麻草和红柳子,瞧来生机盎然,与远处荒凉死寂的戈壁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岸边的营地里炊烟袅袅,猛将薛万彻大马金刀地坐在行军凳上,一手提着羊皮水袋,一手拿着几串烤鱼,吃得好不快活。

    水面上不时发出笑闹声,许多唐军将士聚在河边刷马捉鱼,甚至毫无顾忌地赤身沐浴,薛万彻吃饱喝足过后,也想洗去这一天的风尘和疲劳,可未等他褪去上衣,河对岸忽然有了大动静。

    只见浪花四溅,一队游骑踏水驰来,转眼便奔至薛万彻面前,为首的队正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禀报大将军,西北方二十五里河湾处发现一个部落,约有八百余帐,依服饰判断,应为突厥人!属下担心打草惊蛇,是以并未抓捕舌头。”

    “小心不是坏事,你做的很对。”

    薛万彻点头表扬了那队正一句,便声如洪钟地道:“弟兄们,该干活了,今晚某等开刀!”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不出所料

    月黑风高,战马狂飙。

    八千铁骑冲破木栅,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连绵成片的毡帐踩得稀烂。

    唐军此番夜袭的对象乃是西突厥的拔塞干部,该部落原本游牧于碎叶川,拥兵三万余众,数月前西突厥南庭咥利失可汗率领弩失毕五部兵马围困北庭乙毗咄陆可汗于员渠城之时,命令拔塞干暾沙钵俟斤将部落迁徙到焉耆的东南边境一带,以便监视焉耆周边状况及阻遏、迟滞唐军西征的脚步。

    但随着围城战愈发艰难和惨烈,拔塞干的大部分青壮都被咥利失可汗抽调走了,留守的人主要是一些老弱病残,面对悬殊的战力差距,饶是这群牧人天生机警,各个都会骑马射箭,却也只得抵挡片刻便作鸟兽散。

    看着四处奔逃的敌人,薛万彻并没有下令追击,收集了补给和战利品便大手一挥,带领麾下部众迅速撤离而去,只留一片狼藉。

    此后的十数日时间里,薛万彻又率军袭击了多个分布在天山南麓的草场和城池,甚至还一把火烧了龟兹的重镇乌垒城,他们既不占地,也不与敌正面接战,只是四处骚扰,来去如风不见首尾,搅得西突厥南庭境内人心惶惶,夜不敢寐……

    ……

    ……

    “混帐!都是混帐!”

    员渠城外的一座金顶大帐内,咥利失咆哮如雷,案几上的杯碗盆碟和酒水吃食被他扫落一地,其他帐中之人个个正襟危坐,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喘。

    良久之后,咥利失瞪着一双虎目,视线从汗国一众酋长和胡臣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谁有对策?”

    话音一落,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左下首的一个少年身上。

    此人乃是咥利失兄长咄陆可汗第四子,封号薄布特勤,因咥利失无后,薄布特勤被咄陆可汗过继给咥利失当嗣子,而后咄陆可汗病死,按照突厥可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咥利失做了可汗,而年幼的薄布特勤自然就成了未来可汗的一号继承人。

    薄布特勤作战勇猛,经常身先士卒,在用兵方面更是敢于冒险,多次出其不意地击败北庭军队,因此被咥利失可汗寄予厚望。

    不过,第一个开口回答的却是一名虬髯大汉,这大汉正是拔塞干部落的暾沙钵俟斤,只听他朗声道:“这股唐军效仿强盗行径,欺我老幼妇孺,实在可恶至极!还望可汗准许我部寻机消灭他们!”

    薄布特勤面色不悦地倪了暾沙钵俟斤一眼,说道:“想必这里有不少人都知道中原有个名为‘围魏救赵’的典故吧!唐国出兵扰我后方,其目的非常明显,就是逼我们退兵,好让员渠城里的逆贼继续苟活几年,那些逆贼不死,父汗便不能一统突厥诸部,亦很难从薛延陀人和回纥人手中夺回漠北、漠南的肥沃草原,所以我们绝不能被唐军牵着鼻子走,应该加紧时间、加大力度攻城,赶在唐军主力到来之前斩尽城中逆贼!”

    坐于右下首的龟兹王白诃黎布失毕立即接口道:“薄布特勤所言极是!如今员渠城守军已力不从心,尽显疲态,若可汗分兵搜剿游敌,便是顺了李明真那狡猾女人的意,恐怕此番围城就会功亏一篑了。”

    闻言,阿悉结阙、阿悉结泥熟、哥舒阙、哥舒处半等部落俟斤纷纷应声附和:“可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暾沙钵似乎不乐意了,他义愤填膺地道:“我拔塞干部惨遭唐兵荼毒,难道你们想让我这个俟斤坐视不管么?”

    冷静下来的咥利失可汗也觉得薄布特勤和龟兹王的话更有道理,捋了捋唇边卷翘的胡须,昂然道:“暾沙钵,只要能够砍下乙毗咄陆的人头,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内乱,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右下首,一脸肃然地道:“诃黎布失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本汗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天之内必须填平或摧毁一段城墙,如若不然,你这龟兹王也就不要再做下去了!”

    ……

    ……

    玉门关外,莫贺延碛。

    天无飞鸟,地无走兽,极目远眺,难见水草。

    驼铃马嘶此起彼伏,一支庞大的队伍正犹如长龙般地行走在布满砂土与砾石的戈壁滩上。

    众所周知,戈壁滩温差极大,五月的莫贺延碛只需半天工夫便可将活人烤成干尸,但夜里的寒气却也算不得严酷,所以这时穿越戈壁的人们往往都是昼伏夜行。

    时间已过辰时,骄阳愈渐热烈,随着一声声命令,队伍有序地四散开来。

    为首一面大纛的周围迅速被人清空,眼见一群甲士娴熟地搭起了一顶大帐,唐朝西征大军的女统帅护国公主便一头钻了进去,而她身后的一众女子也紧随其后,掀帘而入。

    李曜兀自脱出大氅和外袍,只着一件纱衣,大喇喇地坐在了凉席上,拿起湿巾擦手拭面,随后女侍卫阿史德明玉与阿史那归云抱来两个西瓜,绿油油的西瓜刚刚落盘,钟静云已然拔剑,但见银光闪烁几下,西瓜如花绽放,眨眼间变作了数十瓣。

    “师姐好剑法。”

    李曜右手竖起一根大拇指,另一手则接过华姑递来的一牙儿西瓜,笑靥如花。

    钟静云擦了擦锋刃,旋即还剑入鞘,浅笑道:“师妹就别抬举我了,这点花招只能用来娱人娱己,倒是师妹一身武艺让人望尘莫及呐。”

    “师姐过谦了。”

    李曜打了个哈哈,然后埋头吃瓜。

    几牙西瓜入腹,李曜正舒服得眯起了眼,账外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通传:“贵主,有伊吾快信!”

    钟静云抬眼看向李曜,整理了一下衣裳正想起身回避,却听李曜已然出声吩咐道:“速速出帐拿与我看。”

    一旁的华姑抹去嘴角的瓜汁,麻利地取了信件回来,钟静云等人认出信封乃是厚厚的茧纸所制,显然不是飞鸽所能承载,不由目露好奇之色。

    李曜瞥见她们投来的目光,一边拆开印有双鲤图案的信封,一边解释道:“这几年伊州编户齐民和屯田安边,再加上西迁落户的草原牧人,如今汉、胡丁口已逾五万,虽未筑直道,但修出一条穿越戈壁的简易道路还是难度不大的。”

    李曜说罢,垂眸一览信上内容,唇角不禁缓缓勾起了一抹弧度:“不出所料,果然如此。”

第五百二十九章 了如指掌

    钟静云见李曜喜悦之情溢于言,不禁问道:“明真可是收到了甚么利好消息?”

    李曜随手将信纸递向旁边。

    “此信……”

    钟静云伸手欲接,指尖触纸却忽地顿住,但她未吐之言却并不难猜。

    李曜满不在意地将信纸直接塞到对方手里,说道:“这不过是我方密谍在西域定期收集而来的讯息,几乎与邸报无异,拿给你们传阅也无妨。”

    得知信件内容不算什么机密,钟静云不由神色一松,展开信件大大方方地读了起来。

    随着钟静云清婉的声音响起,众女立即保持安静,各个侧耳倾听。

    了解到西域近日的动态,钟静云等人纷纷明白李曜那句“不出所料”所为何来。

    武德十三年春,大唐置伊州,正式将伊吾国故地纳入自己的版图,至此一个重现两汉广开西域伟业的方略终于变得完全切实可行。

    国家的未来一片光明,但大唐君臣并没有因此头脑发热,若要尽可能快速且稳妥地达成这个远大的目标,必须谨慎布局。

    孙子曾经曰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面对久未回归华夏,已然不为唐朝人所熟悉的西域,“知彼”二字就成了大唐征服西域的重要先决条件。

    于是,在伊州治所伊吾城的官仓和武库得以落成,连接玉门关与伊州的交通得以改善的同时,大唐鸿胪寺也新增了一个部门——番情司。

    该司由鸿胪寺卿掌管,明面上负责了解外邦诸蕃领地的风土人情,实际却是一家专业的间谍机构。

    武德十六年,唐朝攻灭吐谷浑,彻底消除了河西走廊的最大安全隐患,便在伊吾城设立了番情司的地方分支机构“西域署”。

    骑都尉肖元朗经李曜推荐,被皇帝授任为西域署令,全权掌管西突厥及其属国的情报工作。

    肖元朗出身卑微,本是李曜买自西市的一名家奴,为人低调谦逊,在李曜的一众亲信当中从不显山露水。但李曜发现他心思缜密,能知微见著,朋友众多却非**,尤其擅于识人、相人,遂让其进入“丽竞门”担任执事,协助兰韶英和凌敬打理这个直属于护国公主本人的秘密组织,结果肖元朗不学而有术,干得风生水起,很快就正式坐稳了丽竞门的第三把交椅,堪为难得的特务人才。

    西域署令一职,官秩仅为正七品下,但皇权亲授,位卑权重。胸怀壮志的肖署令到伊州任职后,立马开始大展拳脚,到处搜罗人手,不遗余力地为大唐编织西域的情报网络。

    于是乎,常年往返于丝路上的粟特行商、拓枝城的著名舞姬、吐火罗的人口贩子、龟兹的宫廷乐师、于阗的工笔画师、行小乘法的疏勒僧侣、鹰娑川边的牧马人、西突厥南庭可汗侍卫……甚至连能够参与牙帐议事的人物都成了西域署的细作。

    当然,这些唐朝特务的活计绝不止是收集和传送资讯这么简单,实际上调查西突厥南庭重要成员的个人情报也是他们的重要任务。

    故而到得如今,咥利失可汗、薄布特勤、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以及弩失毕五部俟斤等人的性格、行事作风、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乃至彼此间的亲疏关系等等,李曜都了如指掌。

    其实,咥利失并非刚愎自用之主,他也是很懂得纳谏的,而且一旦拿定主意,必是言出法随,不会再容他人反对。

    只不过,咥利失生性残暴凉薄,臣子办事稍有不如他意,便会遭其体罚,就连手握重权的五部俟斤都曾经被他施以鞭挞之刑,无一不是皮开肉绽,无一不是口服心不服。

    咥利失严于律人,对继子薄布特勤却是宽容有加,其中缘由不仅是薄布特勤是可汗之位接班人的首选,而是因为此子很多方面都颇像咥利失本人,不是亲子胜似亲子。在制定重大决策的时候,薄布特勤与咥利失的思路总能保持高度一致。

    薄布特勤是“攘外必先安内”这一说法的支持者,并且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对于唐朝间谍来说,南庭可汗的这个儿子的口风并不难打探,李曜派遣薛万彻进行骚扰作战,摆出一副逼迫咥利失从焉耆退兵的架势,便是有假装迎合薄布特勤想法之意。

    而她算着时日,带领唐军主力不疾不徐地朝目的地行进,为的是尽可能地让突厥人在坚城之下多流些血,以便激化咥利失、薄布特勤父子与南庭五部俟斤及其属国诸国主之间的矛盾,为大唐以最小代价征服西域的计划奠定出一个完美的基础……

    ……

    ……

    行行重行行,西出玉门关的第十天,李曜终于走出了莫贺延碛。

    此前在沙州的时候,钟馗等数十名明华观道士自愿随军出征,使得布道营的规模又扩大了,为了照顾其中一部分从未曾有过远行的新加入者,饶是有穿越八百里瀚海的捷径,这行军速度也快不起来。

    往西北方又走了两日,一条长河出现在眼前,顿时引发队伍里一阵欢呼,李曜便下令游哨散开,全军就地休整。

    此时夕阳斜挂天空,余晖洒在水面上,泛起片片红晕。李曜在荒凉的戈壁上走得久了,乍见美丽景象,心头也有了些许兴致,当即脱去了鞋袜,卷起裤腿儿,牵了爱马,取了水囊,兀自涉入河中。

    “爽快!”

    可口的瓜果早就吃了个干净,李曜痛饮一口甘甜冰凉的河水,消除了喉间的焦渴,只觉无比舒坦。

    正待马儿饱饮,李曜忽见一个高大身影立于钟静云身边,正是已然成为布道营重要成员的钟馗,当即冲着对方打了个招呼:“正南师兄。”

    “见过明真师妹。”

    钟氏兄妹闻声而来,齐齐施了一礼,李曜随意拱手算作还礼,旋即手指水面,笑问钟馗:“师兄可识得此河?”

    钟馗在西疆这些年,为了发展信众,难免要到四处走动,伊州地界当然没少来,只见他轻轻颔首:“没错,某是认识的,此河发源于东北天山上的冰川,被伊州百姓唤名为‘黑水’。”

    “黑水?”

    河水清澈透底,水底卵石河沙清晰可辨,李曜和钟静云都顿觉奇了怪了。

    钟馗见涉猎广泛的李曜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不由得哈哈一笑,解释道:“每年到得晚秋时节,便是皮革买卖的旺季,本地牧人会来到这河边洗皮制皮,河水遭受那般污染,自然不复当前的模样。”

    “原来如此……”

    李曜正说着话,一骑飞驰来报:“武功王前来迎接贵主,此刻已在两里外恭候!”

第五百三十章 龟兹来使

    “知道了,赶紧带本帅去见他。”

    李曜迅速穿戴整齐,跨上坐骑,扬鞭踏水而去。

    因为共同的利益、仅存的一丁亲情以及时光的作用,如今李曜与李世民姐弟二人间的关系,已然不再如前几年那般紧张。

    只不过,此地距离伊吾城少说还有百八十余里,她的好二弟费这般工夫急急地跑过来,显然不会是思姐心切,而是遇到非老姐不能定夺的棘手难题。

    果不其然,甫一见面,李世民便道:“鞠文泰闭关锁国,不肯同意我军借道高昌,真真的岂有此理!”

    李曜蛾眉微皱:“劳烦二郎细说端详。”

    “喏。”

    李世民作为唐军副帅,负责管理后勤和主持备战工作,所以比李曜先行一步来到伊州,李世民得知高昌封闭关隘阻绝两国交通,立即派遣最得力的幕僚房玄龄前去交涉,可鞠文泰却安排将军张定和与房玄龄进行洽谈,其本人则避而不见。

    房玄龄见高昌王缺乏诚意,便知此番接洽定将无果而终,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即回程向李世民作了汇报。

    李世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之后,李曜已然面若寒霜。

    李世民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戾气,沉声对她建议道:“三姊,鞠文泰这屡生子如此不识时务,吾等何不如拿高昌国杀鸡儆猴?”

    李曜按捺住心中的怒气,沉吟片刻,轻轻摇头否决:“不可。”

    “为何?”李世民不解。

    “因为你阿姊我想到了一个稳妥些的法子。”

    李曜冷冷一笑,冷酷的笑容中透着邪魅,直教李世民心惊肉跳……

    ……

    ……

    伊吾城中,车水马龙,一派繁忙景象。

    伊州都督谢叔方亲自从城外十里长亭将李曜等人一路迎进了自己的府邸,随即摆上丰盛的宴席,为对方接风洗尘。

    谢叔方,这位当年冲冠一怒为故太子泣血死战的忠勇之士,如今已是大变模样——两鬓斑白,额头眼角的摺皱犹如刀削,其实才三十六七的年纪,竟好似近半百,但他整个人却看起来充满干劲,仿佛精力旺盛更甚年轻之时。

    几年前的伊州,悍贼横行,土地荒凉。谢叔方到任后,打击沙匪,招辑亡叛,垦田挖池,栽树防沙,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将管辖之地发展得日新月异,因此李曜颇为欣赏他的才干,早已有意对其加以提拔和拉拢。

    而谢叔方这厢与李曜相见甚欢,对待李世民的态度却是冷冷淡淡,显然对李建成的死还耿耿于怀。不过李世民也有自知之明,小酌几杯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匆匆告退。

    宴会结束后,李曜一住进官驿,便召见了自家的特务头子西域署令肖元朗。

    肖元朗把一些不方便通过书信汇报的事情一一禀明,最后提到龟兹王的时候,从怀中取出一个焉巴巴的小布袋,恭敬地交到李曜手里:“此乃龟兹王信物,还请主人过目。”

    李曜撕开布袋的封口,从中抖出一卷白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李曜仔细一看,竟是龟兹国主的投诚书,心中不禁又惊又喜。

    原来,当初咥利失对白诃黎布失毕下达了死令,限其十日之内助他攻破员渠城,结果白诃黎布失毕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完成任务,咥利失不由分说便要处斩白诃黎布失毕,幸好弩失毕五部俟斤和多位国主及时出言求情,这位龟兹王才逃过一劫,只被马鞭抽了个半死。

    随后,咥利失借此机会废黜白诃黎布失毕,封坐镇龟兹国都伊逻卢的王子白素稽为新王,并强迫白诃黎布失毕把兵权移交其弟白叶护。

    须知,前两任龟兹王,即白诃黎布失毕的父亲白苏伐勃駃与长兄白苏伐叠非常仰慕大唐,而且还俱都遣使朝贡敬献名马珍宝。但到了他这一任,则对先后灭亡东突厥和吐谷浑的唐朝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并反其道而行之,停止向长安朝贡,转投西突厥,去抱咥利失的大腿。

    谁曾想,这条大腿竟如此暴戾成性,如此冷血无情……于是白诃黎布失毕在悔恨交加之下,没有考虑多久便决定改旗易帜——秘密遣使向大唐表示愿意投诚。

    “龟兹使者何在?”

    李曜览毕,立即提出一问。

    “啪啪!”

    肖元朗举手拍了两个巴掌,未及片刻,幛子门左右一开,进来一个年轻的胡族男子。

    这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量颇高,皮肤甚白,赤发青目,容貌俊秀,汉话口音带着一丝生硬味儿:“外臣那利,拜见大唐护国明昭公主!”

    “免礼,坐吧。”

    “谢公主赐座。”

    李曜仔细打量那利一眼,见他双手虎口和食指内侧有非常明显的勒伤,问道:“你从哪里来?焉耆还是龟兹?”

    那利欠身道:“回禀公主,外臣是上代龟兹王的侍郎。”

    龟兹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西域国家,曾先后受匈奴、两汉、西晋、前秦、北魏、嚈哒、突厥节制,故此形成了一套汉胡杂糅的官僚体制。

    龟兹的侍郎一职,与唐朝侍郎的品级相去甚远,类同汉代郎官,主要担当国王的近侍和宿卫。

    而上代龟兹王,自然就是失势的白诃黎布失毕。

    答案不言而喻,李曜略一凝思,又道:“焉耆至伊州,必经高昌,然而高昌近来封闭关隘,阻断通道,那么你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那利如实回答:“不瞒公主,高昌田地城以南有一条密径可走。”

    李曜眸光微亮:“你可有高昌與图?”

    那利摇了摇头:“外臣秘密出行,不便携带與图。”说着,又微微一笑:“不过外臣学过工笔画,可将此路为公主绘制出来。”

    李曜轻轻颔首:“既如此,就有劳你了。”

    肖元朗亲自取来画具水粉,那利铺纸提笔,不消片刻功夫,一幅画风极具西域风格的简易地图便新鲜出炉。

    但见此图不只是包涵那条所谓的密径,连同高昌、焉耆两国的所有关隘哨堡都一个不落地标注了出来,李曜和肖元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待肖元朗收敛好地图和作画用品,那利见李曜问东问西,迟迟不转入正题,忍不住开口道:“吾主心向大唐,却不知贵主有何主意?”

    李曜立马摆出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汝主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当为西域表率,本帅必救龟兹于水火,但是……”

    听得“但是”二字,那利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面上立时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紧张之色。

    李曜眸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又继续说道:“龟兹此后也须得诚心向我朝臣服,若学高昌鞠氏这般动摇不定,就休怪我朝施展雷霆手段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喜迎王师

    漫漫黄沙,一望无际。
    但在寒则如刀,热则如炙的沙漠里,却有一支军队砥砺前行。
    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则是一只悠然迈步的骆驼。
    这头骆驼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对于这支唐朝大军来说,却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因为那利说的所谓“密径”,竟然就是这个令无数人为之恐惧的大沙海。
    那利作为上代龟兹王的秘使,并未与唐军同行。
    只不过,他回去复命之前,将这头绰号“沙漠之舟”的偶蹄目动物送给了李曜。
    骆驼能在沙漠里记得住自己走过的路,并且懂得如何寻找水源,可谓是绝佳的向导。
    红日东升,晨曦初现。
    李曜、李世民、兰韶英等人攀上百丈沙梁,纷纷手搭凉棚,居高远眺。
    但见绵延起伏的沙丘之中,隐隐约约有光芒闪烁,显见是一处水源。
    李曜从腰带间抽出一支黄澄澄的细长圆筒,这是大唐格物院研制出来的单筒望远镜,由于玻璃工艺尚不过关,他们只得另择材料,最终还是李曜从皇帝老爹那里讨来了透明度极高的东海水晶,又费了好一番工夫,这才成功制作出三件成品,结果一支留在格物院,一支让老皇帝拿去把玩,整个西征唐军里面,望远镜也就只有李曜手里这一支而已,着实珍贵得紧。
    李曜举起望远镜,朝泛着波光的方向望去,映在水晶镜片上瞳孔忽地一缩,旋即微微皲裂的唇角便勾起了弧度。
    李世民见老姐面露笑意,忙不迭地问道:“可是有了发现?”
    李曜把望眼镜塞给他:“你自己看吧。”
    李世民也有样学样,眯起一只凤眼,将另一只眼睛贴到目镜前,用望远镜顺着李曜的视线看去。
    李世民见沙丘之间的低凹处有一滩水洼,而水洼边竟然挺立着几株粗壮的树木,忍不住惊呼出声:“树?!”
    “不错。”
    李曜接过李世民交还的望远镜,一边将其传递给跃跃欲试的兰韶英,一边解释道:“此树汉名‘胡桐’,突厥人则称之为‘Tohlak(托拉克)’,意为‘极美之树’,其根可深入地底三四丈,狂沙风暴不能摧其身,无论寒冷,还是干旱,依然能顽强生长,是以西域自古便有‘胡桐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说法。”
    “生命顽强如斯,当真令人叹服。”
    兰韶英听了感慨不已,李世民却是心中一动,对兰韶英说道:“云阳,请将‘千里镜’给我一用。”
    李世民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水源之地,略一思索便语气笃定地道:“这些树排列整齐,且根深枝茂,正好阻碍沙碛流向,所以我觉得它们并非自然落脚此处,而是人力栽种的树木。”
    “不愧是武功王,果然好眼力。”
    李曜抚掌赞了李世民一声,又道:“既然有人种树,说明此处必是沙海边缘地带。”
    随后,李曜派出侦骑,不到半日便得回报:“禀告大总管,西北二十里发现大片树林、草滩,还有农田和村落。”
    “云阳县主。”
    “在!”
    李曜果断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停止休整,即刻出发!”
    ……
    ……
    田地城,高昌国五大郡城之一。
    东晋咸和二年,前凉西域长史李柏率军击败主管晋国西域军政事务的戊己校尉赵贞,置高昌郡,并在汉代柳中城旧址设立田地县。北魏景明二年,高昌王麴嘉推行中原郡县制,自此田地城由县升为郡,经过麹氏上百年的苦心耕耘,而今田地郡已然成为高昌国的第一大粮仓,可谓地如其名。
    李曜骑着高大神骏的“照夜白”,英姿飒爽地领着一支大军行走在通往田地城的乡间土路上。
    队伍浩浩荡荡,有如席卷一切的洪水,亦不知俘虏了多少受到惊吓的高昌国人。
    太阳西斜,一名绿袍银带的官员立即挥鞭打马来到李曜的身侧,正是西域署令肖元朗。
    他压低声音说道:“主人,前方十里就是田地城,城中有我们的密谍。”
    李曜轻轻颔首:“行动吧,本公主乏了,想要早些入城歇歇。”
    “喏!”
    肖元朗应了一声,便唤了两名背插红色靠旗的骑士快马加鞭向前奔去。
    ……
    ……
    天光渐暗,飞鸟归巢,在田地城外忙碌了一天的人也开始各回各家。
    此刻已到了关闭城门的时间,眼见城外似乎不会再有人进来,老门吏冯悉达连忙招呼同僚赵摩诃:“赵四,来来来,一起动手。”
    “好……”
    赵摩诃懒洋洋地答应着,可他刚把一双手按在厚重的大门上,忽然发现城外又有了动静。
    二人齐齐寻声望去,就见三人三马沿着官道飞驰而来。
    此时天色已暗,冯悉达一双老眼可看不清来者模样,不过他却瞥见赵摩诃面上似有激动神色,忍不住问道:“你……可看得真切?”
    赵摩诃握紧刀鞘,语气敷衍:“某不知。”
    三匹马儿在距城门一里处忽然停住,为首一名绿袍骑士张弓搭箭,其身边两名同伴也各自抽出靠旗不停挥舞。
    红旗舞动有序,响箭声啸长空,冯悉达不由惊呼一声:“这三人有问题!”
    不料话音刚落,冯悉达突觉后颈好似挨了一记闷棍。
    刹那间,他猛然明白——原来自己身边这个同僚其实也有问题……
    赵摩诃收回了刀鞘,将失去意识的老门吏拖到门边,这时门楼上传来了一声大叫:“不好,速关城门!”
    赵摩诃对此充耳不闻,不但搬来杂物将城门抵在门洞壁上,还走到门口抽出腰刀,冲着三名骑士比划了几下。
    眼见城门迟迟没有动静,城门官刘伽陀急得跳脚,立即带着一群士卒冲下城楼,就见赵摩诃还在手舞足蹈,不禁勃然怒道:“赵四,你这蠢货发得甚么疯!”
    “赵某只是回应别人的招呼而已。”
    赵摩诃转过身来,目光犀利,不复平时谄媚奉承的模样,直教平时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城门官感到无比陌生。
    “你究竟是……”
    话未说完,刘伽陀突然身躯一震,双目圆瞪,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与惊恐。
    因为,城外那三名骑士的身后已是尘土飞扬。
    马蹄声渐渐轰鸣起来,仿佛密集的鼓槌,重重地敲打着大地。
    “杀细作,关城门!”
    刘伽陀反应过来,立即戟指赵摩诃,暴喝一声便手握刀柄作势要将其格杀,忽然一柄钢刀紧紧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身材精壮的士卒站在刘伽陀的身后,冷声制止蠢蠢欲动之人:“谁也不许过来,否则莫怪某不念旧情对他下狠手!”
    刘伽陀被赵摩诃和这名士卒挟持至门外,胆战心惊地叫道:“你们要某做甚?!”
    赵摩诃哈哈一笑:“喜迎王师!”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大师解厄

    “那时,佛对波斯匿王等**国主说:汝等善听,吾今正说护国土法用。若要护国,汝等当受持《般若波罗蜜》。此经复有无量功德,护国土如坚墙城堑、刀剑矛楯。当国土欲乱、敌来破国、种种灾起时,须得饭食沙门,顶礼三宝,敷百高座,请百法师,一日二时讲《般若波罗蜜》……”

    高昌大佛寺的法堂内,一位老僧正在代佛讲经。

    这老僧白眉白须,身披百衲衣,在高高的狮子台上跏趺而坐,语气恬淡,宝相庄严。

    而在讲台之下,则围坐着高昌国王麹文泰、王妃宇文玉波、侧妃索绯璎、大王子麹智盛、二王子麹智湛、三王子麹智勇等人,个个双手合十,神情肃穆,静静聆听佛法。

    “大王!大事不好了!大王……”

    忽然,法堂外传来了几声高呼,一个年轻官员避开门口卫士的阻拦,竟是硬闯了进来。

    高僧宣法被人生生打断,麹文泰眉头一皱,轻斥道:“田秉元,你身为都官,在佛门清净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田秉元目光不善地瞥了王侧妃索绯璎一眼,这才跪地禀告:“兵部长史索延知与虎牙将军翟公礼二人在城中起兵作乱!殿中将军张定和正率领禁军与之苦战……”

    “你说什么?!”

    索绯璎忍不住尖叫一声,索延知正是她的胞兄,她根本无法相信刚才田秉元说出来的话。

    要知道,麹氏高昌的官制类同中原,设吏部、祠部、库部、仓部、主客、礼部、民部、兵部等八部,各部最高长官便是长史,可谓位高权重。

    而且,索延知不仅是麹文泰的舅兄,还娶了那殿中将军张定和的姐姐,怎么突然就死命相搏了?

    别说索绯璎不敢信,就连麹文泰本人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田秉元急得站了起来,提声继续说道:“臣赶来之前,曾亲耳听见叛军中有人反复高喊‘占城门,迎天师’!”

    “天师……”

    麹文泰微微一怔,旋即便觉有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世上能称得“天师”之人,他从未有听说过,但却知道中原王朝军队历来有此称号。

    所以,此“天师”便是唐军无疑。

    不过麹文泰这些年久居王位,心理素质也不算太差,他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郑重其事地对田秉元交待道:“田卿,汝速去告知张定和将军,叛军能灭则灭,短期不能灭则驱之、困之、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守住各大城门,若不能阻外敌入城,我高昌亡也!”

    “臣谨遵王命!”田秉元急急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武将模样的人闯入了法堂,这人头发披散,衣甲染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麹文泰的身前:“大王,明威将军史洪修反了……此贼使奸诈之计,夺了末将把守的青阳门!”

    “气煞我也!”

    麹文泰怒不可遏,一脚踹在这员武将的肩头:“孤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把青阳门夺回来,否则提头来见!”

    “啊~~是!”

    这位高昌将领痛呼一声,赶紧应命而出。

    麹文泰艰难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望向堂内那尊高大的佛像,屈膝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自是祈求佛祖保佑。

    只可惜,人有时候害怕什么就来什么。麹文泰刚开始默诵经文,忽然听得门外有骚动声,他的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走到门口一探究竟,就见一名禁军校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校尉一看到国王,立马单膝一跪,双手递出一封信:“大王,田地郡急报!”

    麹文泰看到信中文字,险些晕厥过去。

    麹文泰自幼学习汉家经史子集,非常清楚中原王朝鲸吞西域所采取的政策:高昌作为汉人建立的政权,一旦臣服唐朝,将很难再作为一个国家长久存在下去。

    突厥人虽然野蛮凶残,但统治方式非常松散,无论西突厥的内斗谁胜谁负,麹氏高昌都可以享有极高的自主权,所以他只想保持现状,安心做一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

    结果,他严重高估了自己,更是低估了唐朝打通丝绸之路的决心。

    他以为高昌有盆地山关之险,有千里沙海为屏障,就可以作壁上观,避免卷入大唐与突厥的战争,却万万没想到那个大唐公主竟敢挥师深入大漠另辟蹊径,并且还能兵不血刃地占领了田地城。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之所以会突陷绝境,除了护国公主那超乎想象的胆略与智谋,他的这个高昌国早已被唐朝间谍的策反和渗透搞得千疮百孔了。

    这厢麹文泰惶恐呆立,那厢他的后妃儿子们得知变故,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大王子麹智盛突然踹倒了魂不守舍的索绯璎,一边撸起袖子,一边破口大骂:“索家,国贼也!我现在就打杀了这个贱婢!”

    闻言,麹文泰登时惊醒过来,连忙出言阻止麹智盛的不智之举:“住手!”

    待麹智盛愤愤不平地退至一旁,麹文泰快步走到似已入定的老僧座前,合十施礼道:“慧乘大师,麹氏治理高昌已历九代,一百三十多载以来,一直都在为我佛护法,孤也是诵经礼佛每日不辍,而今大劫将至,高昌危在旦夕,恳祈大师为我麹氏指点消灾解厄之法。”

    说罢,麹文泰朝老僧缓缓跪下,叩首抬头,看向老僧的目光里充满希冀,脸上尽是虔诚。

    慧乘神色古井无波,默默地拿起身边一支木鱼槌子,旋即又将其随意丢回了原位。

    麹文泰愣怔了片刻,试解其意:“大师是说……孤放手一搏,还能抢在唐军入城前剿灭叛军夺回城门?”

    慧乘轻轻摇头,慢慢敛起袖口,露出了一截枯槁的手腕,然后缠上一圈佛珠,这才放下了袖子。

    麹文泰眼神顿时一黯,其实他也明白此时拼命根本来不及了,略一思索,眼神又忽然亮了起来,似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师打算亲自出手,用佛法来打动叛军和唐军?”

    此话一出,慧乘那张好似佛像般安详的面孔竟突然抽搐了两下,他凝视着麹文泰,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缓声说道:“阿弥陀佛……老衲的意思是大王若要唐人放下屠刀,使麹氏一族得保平安,唯有弃掉兵仗,自缚出降一法尔。”

第五百三十三章 高抬贵手

    随着一阵隆隆声响,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高昌王麹文泰携后妃、王子、麹氏宗亲及诸多文武走出大门,缓慢地迎向了城外排列整齐,威风凛凛的中原王师。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心儿醉了~~”

    李曜头戴幂篱,悠闲地骑在战马上,轻轻哼唱着后世西域民歌小调的同时,两眼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城头上,没有高高竖起的降旗。

    此处,亦非城中内应所占据的青阳门,而是距离青阳门一里之遥的建阳门。

    麹文泰等人,面色明显有些凄惶,却没有依照降礼着装和自缚双臂,依旧是锦冠华服,仪仗随行。

    不过,在李曜看来,高昌君臣这般表现其实也不难理解。

    高昌对唐军西征的确造成了阻碍,让她有了“不得已而征讨之”的理由。因此麹文泰虽听从高僧慧乘的建议,最终选择放弃抵抗,但他还是想尽可能给自己保留一丝国主的尊严,将出降仪式改为了出迎仪式,哪怕实质上并无差别……

    “吐鲁番?似乎是铁勒语,阿姊唱的这首俚曲还真是颇为有趣呢。”

    李世民用马鞭在鞍桥上敲打着节拍,忽然笑着问向李曜。

    李曜轻揽纱罗,抬起下颚,指了指那个走路一步一顿,好似腿儿有千钧重负的麹文泰:“难道世民不觉得他更有趣吗?”

    李世民皱眉道:“有趣归有趣,就是挪得这般慢,实在浪费我们的时辰,不如让我去催他快些过来?”

    李曜摆了摆手:“我军好歹也是仁义之师,别人就要做亡国之君了,多少给他一点点体面嘛。”

    李世民冷笑一声,轻蔑地道:“这麹氏投降没有投降的样子,耍这种小聪明,却是减了吾等的体面。”说着,挽起缰绳,作势就要打马前冲。

    受降不是小事,李曜身为主帅,岂容李世民将风头占去,只见她伸手一拦,呵呵笑道:“我自有法子全了双方的体面,还请世民稍安毋躁。”

    果不其然,待这群高昌人走得再近了些,李曜忽地一叩马腹,神驹“照夜白”如离弦之箭,转眼便载着女主人来到了麹文泰身前。

    战马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铁蹄凌空挥舞,几乎踢到麹文泰的天灵盖,顿时引得四下里一片惊呼。

    尘埃散去,李曜居高临下,傲然地扫视一眼颇显混乱的队伍,目光旋即落在麹文泰的身上,似笑非笑地道:“金世子,没想到我们竟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了。”

    十数年前,麹文泰曾扮作商贾子弟游览大唐西境,与李曜在敦煌有过一面之缘,而“金世子”正是他在那时所用的化名。

    麹文泰险些被李曜吓出个好歹来,哪还有心思去琢磨对方这略带调侃意味的招呼?他后退了四五步,方才按捺住转身逃跑的冲动,恭敬地叉手躬身道:“本国……出了些状况,文泰适才尚有要事缠身,不知大唐护国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贵主恕罪!”

    然而,马背上一声“免礼”也无,麹文泰的一颗心似乎沉到了谷底,腰杆也不自觉地弯得低了。

    过了好半晌,李曜才开口道:“我军兵锋锐利否?”

    麴文泰艰涩地道:“锐……锐利至极。”

    李曜又问道:“本公主比之咥利失如何?”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咥利失远不及贵主也。”

    语毕,麴文泰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李曜的琼鼻中发出一声轻哼,冷冷地斥道:“既如此,为何尔等封关设隘,阻我大军前行?”

    麴文泰身躯猛地颤了几颤,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抖着音儿求饶:“凶狼贪狈在侧,高昌国小力弱……吾等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还祈贵主宽宏大量,高抬贵手啊!”

    “请护国公主高抬贵手!”

    麴文泰的身后立时跪了一片,呼声此起彼伏。

    李曜突然扬起马鞭,甩出一个噼啪炸响,惊得麴文泰等人立时闭嘴收声。

    麴文泰下意识地抬首往上一瞄,但见马鞍上的黑色三纱罗蓦然飘起,露出一张冷傲而绝丽的面容,以及一双寒厉如刀的眸子,吓得他连忙以额叩地,身子亦抖得厉害了。

    麴文泰上次见到李曜,还是武德十三年冬的长安朝贡之旅,当时李曜仿若时光定格的容颜,让他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番,可如今再次目睹这张熟悉的脸,他的心里却升不起任何感慨之情,只有满满的惶恐与惊悚。

    李曜睥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高昌君臣,淡淡地道:“本帅宁愿领军穿越沙海,也不进攻高昌的关卡要隘,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延误军机,主要还是希望能给尔等保留一个生机,就看尔等能否把握得住。”

    此言一出,麴文泰如闻天籁,忙道:“请贵主明示!”

    李曜一字字地道:“汝本汉种,若肯归唐,我可上疏圣人,授汝刺史之职与世袭罔替的王爵之位,以保尔等荣华福禄代代相传。”

    麴文泰虽然明白自己一旦同意降唐,便意味着高昌国祚即将终结,但他已然没有了别的选择。

    至少,麴氏一族还能延续下去。

    于是乎,麴文泰就好似等来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未及多想便哭拜道:“罪人麴文泰愿除高昌国号,举五郡十四县二十二城归附天朝!”

    “好!平身!”

    李曜顿时神采飞扬,抬起秀美的长腿,利落地跃下马背,旋即伸手虚扶一众高昌人起来。

    麴文泰一抹眼泪便主动上前给李曜牵马,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笑意……

    ……

    ……

    武德十九年五月末,高昌王麴文泰倾国投降唐军,并表示愿意入朝为质以抵罪过,护国公主好言安抚,同意了麴氏的请求,随后暂行高昌旧制,任命前高昌兵部长史索延知、虎牙将军翟公礼、明威将军史洪修等举义者为郡守,同时将高昌故地军政大权交由伊州都督右监门卫将军谢叔方代为掌管,并派遣亲信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等人率其本部一万两千兵马全面接管高昌各处关隘、戍堡、烽燧等军事要地。

    慑服于唐军强大的武力,高昌的局势和人心很快便得到了稳定,饶是那些文化意识上比较倾向突厥的贵族也无法掀起半点波澜,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大唐的统治。

    高昌事了,唐军偏师也传来了好消息,于阗、疏勒、羯盘陀等国传檄而定,柴绍所率的南路唐军几乎兵不血刃就征服了葱岭以西的大片疆域。

    眼见各路军队或将到位,李曜迅速整顿人马辎重,发兵直扑员渠城,天山南麓的游牧部落纷纷望风而逃。不过数日工夫,上万精骑便率先抵达了鱼海之滨,出现在了咥利失可汗的眼前。

第五百三十四章 优势在我

    “唐军来得好快,高昌人简直无用!”

    在一处土丘上,西突厥南庭咥利失可汗眺望着一支突然出现在淡河南岸的军队,忍不住磨起了后槽牙。

    突厥人不擅攻城,围攻员渠城整整三月才取得重大进展。咥利失本以为蛇鼠两端的麹文泰能凭地势险要迟滞唐军行进的脚步,不想破城指日可待,乙毗咄陆的“救命稻草”还是如期而至了。

    随即,他又忽然冷笑两声:“只是,这李氏女竟敢直接以精骑开路,着实狂妄!”

    咥利失口中的精骑,并非完全是精锐骑兵之意。

    自秦汉以来,华夏古代兵家便将骑兵这一兵种分为三类:

    人批轻甲马不批甲或人马皆不批甲者为轻骑,人批铠甲马着具装者为甲骑,人批皮铁甲或铁甲但马不披甲者为精骑。

    在他看来,两军交战之前,先派遣轻骑进行战场侦察才是一名主帅的正确用兵方式,而且对面的这些骑兵只有万余之数,更何况还是长途奔行之后立即投入战斗,相对于他麾下十二万部众,不但没有冲击力,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只会成为他用来提振士气的下酒菜。

    性格粗犷的哥舒阙俟斤闻言哈哈大笑道:“唐军如此托大,想来那个所谓的护国公主也不过是徒有其名!”

    “说来也是,区区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厉害,孩儿愿率本部控弦之士迎前击敌,还望阿塔准许!”

    薄布特勤自负武勇,当下便第一个站出来请战。

    “我等愿随特勤一起出战!”

    哥舒阙、哥舒处半、阿悉结阙、阿悉结泥熟等弩失毕部俟斤纷纷自告奋勇,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拔塞干部的暾沙钵俟斤却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他不无担忧地道:“汉人狡猾如狐,而母狐狸往往要比公狐狸更狡猾,不管李氏女是否有传闻中的那般厉害,她的裙下却也不乏善战的强将。”

    他说着,举鞕指向前方:“我观唐军分列行进,秩序井然,纵横如兵阵,且速度越发缓慢,似乎有意在等待我军出击,何况还有员渠城中的乙毗咄陆,可汗,特勤,我们须得小心提防啊!”

    咥利失听暾沙钵俟斤这么一说,不由微微一怔。

    他也觉得唐军的确与众不同,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些半农半牧的西域小国兵卒可以相提并论的,可他正想要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却听薄布特勤不以为然地道:“这股唐军救人心切,明显犯了冒进的大忌,难道你以为对方这点兵马便能抗衡我们十二万大军不成?”话音一落,旁人纷纷附和。

    这些西突厥的高层只是从碛北投奔过来的东突厥贵族的口中了解到一些关于唐朝的信息,知道护国公主的威名,也知道唐军甲坚兵利,可是南庭兵马常年在西域横行无忌,从未遇到过有一战之力的异族对手,即便是面对同文同种的西突厥北庭,也是胜多负少,不然也不会将乙毗咄陆可汗逼到困守孤城的危险境地。

    所以,他们对唐军并没有任何畏惧心理,反倒因为此前唐将薛万彻执行的骚扰作战而憋了许久的恶气,早就打算一举击败唐军主力,终结乙毗咄陆的最后希望。

    咥利失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看向暾沙钵俟斤,说道:“正如薄布特勤所言,优势在我,但本汗也明白你在担心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这样吧,为防乙毗咄陆铤而走险,便由你部负责继续围困员渠,切记严加防范,不可使其有任何逃遁之机!”

    “这……遵命。“

    暾沙钵俟斤一阵气闷,这几个月来,拔塞干部不仅要参与攻城,而且要负责周边警戒,因此遭受到了唐将薛万彻的重创,损失之大堪为五弩失毕之最,如今他所统领的可战之兵也不过万余,却要独自面对困兽犹斗的四万北庭残兵和一万焉耆兵,他的心里真真是七上八下,半分底气也无。

    待暾沙钵俟斤悻悻而去,咥利失转头看向薄布特勤。

    薄布特勤与他目光一触,立即单膝跪在他的脚边:“请阿塔下令!”

    咥利失将手中的马鞭朝唐军先锋所在方向重重一挥,神情残忍而狠厉:“踩死他们,一个不留!”

    ……

    ……

    一杆烈烈作响的大旗之下,苏定方驻马远望。

    前方烟尘漫天,隆隆蹄声已渐渐清晰,便有数骑自前方飞驰而来,皆人马批甲,威风凛凛,显是唐军甲骑。

    当先一人揭下怒相面甲,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眉毛粗长的国字脸来,乃是苏定方的副将独孤达。

    甫一勒住战马,独孤达便请示道:“大将军,突厥来攻,某愿率部迎击!”

    此时唐军步卒正下马列队,还需得争取一些时间才可排好战阵。

    苏定方郑重颔首:“好!全部精骑也交由你指使,敌军势大,你们只需挫其锐气,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喏!”

    独孤达领命而走,他虽是勋贵子弟,却不愿靠着门荫混日子,征战多年,早已成长为唐军中的一员悍将。

    此番面对浪潮般涌来的突厥骑兵,独孤达毫无惧色,只觉浑身热血沸腾,不由得高吼一声:“大唐的儿郎们,随我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众骑兵轰然响应,个个亢奋无比,豪气云天。

    多年的辉煌战绩以及精良的武器装备,给予了这些唐军将士足以自傲于四海八荒的资本,稍作整顿,独孤达便领着他们泼喇喇地迎向了铺天盖地的来敌。

    狂飙突进间,唐军骑兵逐渐聚拢成一个密密匝匝的横排队形,仿佛高速移动的铁墙。

    不过两三里的距离,铁墙与洪流很快撞在一起,唐军骑兵势不可挡,如劈波斩浪一般,立即将成群结队的突厥骑兵冲得人仰马翻。

    “长生天啊,这是什么?!”

    向来喜欢身先士卒的薄布特勤见状眼皮一阵狂跳,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人挨着人、马挨着马的骑兵阵式。

    而在远处密切关注骑兵战况的苏定方忍不住手拍鞍鞒,大叫了一声:“好!”

    他这一声叫好,不仅是赞赏独孤达等人的勇武,更多的是对护国公主发自内心的佩服。

    近年,护国公主一直在军中推行一种战法,名曰“墙式冲锋”。

    起初苏定方对此表示不解,因为两晋南北朝时代便出现了类似的战法,多为甲骑所用,但难以掌握,甚至要辅以锁链、绳索来维持阵型,胜则大胜,败则完败,可谓优缺明显,毁誉参半,至隋唐时已是罕现沙场。

    但护国公主却明确地告诉苏定方,她的这种战法能让大唐铁骑打败天下所有的马背民族。

    而且,这种战法不需要将士练就出特别高明的骑术,其重点只有三个——训练、组织与纪律!

第五百三十五章 战斗机器

    “队形密集整齐的骑兵部队,必然战胜阵列松散的骑兵部队。”

    前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参谋、“近代”军事家安托万?亨利?约米尼在其著作《战争艺术概论》中所推出的这一观点,被奉为了十九世纪骑兵作战的基本原则。

    尽管唐朝已经拥有了这个时代最为顶尖的军事实力,可是从总体水平来看,汉家儿郎的骑术和马背武艺与游牧民族仍然存有较大的差距。

    虽然唐军率先普及蹄铁,却只能让自己在短期内占据一定的优势,一旦技术扩散出去,游牧民族迟早都会掌握打造蹄铁的手艺,并且会让整体战力得到比唐军骑兵更为明显的提升。

    由此可见,一个农耕文明想要长久实现所谓“以骑制骑”的战术方针是非常艰难的。

    也正因如此,李曜才决心参考后世法兰西帝国骑兵的培养模式和作战方法,让唐军铁骑的战力远超这个时代,成为陆战无敌的存在!

    当然了,任何改革都要讲究“因事而化,因时而进,因势而新”,以现有的生产条件和社会基础,试图把华夏骑兵全部打造成“近代军人”也是极不切实际的想法。

    毕竟唐朝虽强,却只是一个农耕文明,并不具备工业革命时代欧洲军事强国的资源整合能力与科学的后勤体系,所以李曜也只能选人择地,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开展她的战术革新。

    直至目前,大多数唐军折冲府依旧是遵循着“农隙教战”的传统。府兵们平时务农放牧,间歇期进行训练,冬季搞一两回“唱大角歌”,也就是听鼓角声练习步骑战阵或进行对抗演练……人均算下来,每年的训练时间顶多九十天左右。

    苏定方、独孤达麾下这批骑兵所接受的,则是“近代”军队的日训制。他们遵守着严苛精细的军纪条例,一年如一日地操练,其训练强度远远超过了普通府兵,甚至战前还要参加更为艰苦的封闭式集训,直至变成李曜心目中的“战斗机器”。

    而此时此刻,独孤达等人的表现也完全当得起这样的称谓。

    “转!右转!”

    “冲锋——!”

    独孤达率众击散突厥的排头兵之后,又朝他们围拢过来的一大波敌骑直扑过去。

    面对唐军铁墙般密不透风的冲锋阵型,突厥人很难正常发挥出自己的骑战水平,因为他们和各自的坐骑都已经习惯了两马相交的战斗,很多马儿一见无缝可钻,总是不听使唤地转过身子,直接把主人的后背卖给了敌人……

    “给我稳住!”

    薄布特勤见状勃然大怒,立马张弓满弦,一支鸣镝呼啸而出,旋即便有无数箭矢密如飞蝗似地飞向唐军的骑阵。

    当先一排唐军骑兵几乎瞬间变作刺猬,连人带马都扎满了箭矢,但突厥射手们早已见惯了的场面并没有如期出现——唐军落马之人寥寥无几,而绝大多数中箭者依旧马不停蹄地,阵型丝毫不乱,速度竟也未减半分!

    “这怎么可能……”

    薄布特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眼前出现了幻觉。

    若论骑射,突厥人自称第二,绝无其他种落敢说第一。

    靠着边骑边射的各种花式打法,咥利失可汗帐下的勇士们从东杀到西,从北闯到南,骑战罕逢敌手。可是现在他们这个引以为傲的祖传技能已然明显不顶用了。

    须知骑阵越密集,机动就越困难,但唐军骑兵却能做到冲锋、转向整齐划一,快速灵活。

    实际上,西突厥南庭也有着数量可观的所谓重骑,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冲击敌军阵列,常被咥利失可汗用作决定胜负的杀手锏,其基本作战要领就是两骑间需要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以便充分发挥战马的爆发力以及骑兵的个人战技,阵形齐整与否往往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支唐军骑兵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保持阵形的严整,骑阵中的所有成员都必须控制好马速,太快或太慢都不成,至于能使出几分力,完全取决于骑兵操典和军官的组织能力。

    按照李曜在武德十六年编写的《武德操典草案》之要求,独孤达将部众分为了三排横队,每排相距约莫三丈,诸营校尉冲在各横队前方勇作表率,旅帅、队正位列横队之中及两侧以防阵形散乱,独孤达本人则没有像猛将薛万彻那样身先士卒,而是带领卫队、号手、鼙鼓手在第三排的后方压阵,负责发号施令和主持军法,可谓是“轻个体重整体”的标准范例。

    而且,这支唐军的骑兵装备也与薄布特勤此前获知的信息大相径庭。

    唐军甲骑和精骑并没有穿戴明光铠或玄铁甲之类的传统甲胄,而是换装了新型的钢制铠甲。

    位于当先一排及后两排外围的甲骑浑身都包裹在耀眼夺目的银盔银甲之中,就连战马的身躯也有钢件保护,很难让人伤其要害。

    阵中精骑则俱都身披玄色铠甲,虽然他们的坐骑没有披挂具装,但被外围的甲骑保护得很好,损失也是颇为轻微。

    此外,这支唐军骑兵皆没有携带弓箭,也无骑盾,甚至连小巧轻便的手弩都没有,只余一杆丈八长槊和一柄刃长二尺的横刀。

    别看薄布特勤年纪轻轻,却也算得上一员沙场老将。

    只交过一次手,他就搞明白了对方这般配置兵甲的缘由——其目的无他,就是为了给战马减负。

    正所谓“科技强军”,生产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总能优先惠及军队。

    由高炉炼钢、水力锻压等工艺所打造出来的钢甲可以说是跨越时空的产物,其甲片厚度仅为普通铁甲片的一半,坚韧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后者。

    故此,独孤达麾下一名唐军甲骑装备的钢铠“银光”加上坐骑的新式具装也没有传统工艺制造的一副“明光铠”重,说是当今世上战马负担最轻的具装骑兵也不为过。

    精骑们身上的玄甲就更轻了,总重只有十五唐斤,按照中世纪西方文明的兵种划分,他们已经属于轻骑兵的行列,但防御力却达到了突厥重骑的水平。

    除了武器甲胄,唐军骑兵的坐骑也是经过数年精心培育出来的新马种,主要以甘州删丹马场畜养的吐谷浑马与河套马的杂交后代为主,这种马也因此被甘州长史吕才命名为“删丹马”。

    删丹马体格不如波斯马,长跑耐力不及突厥马,速度比不上西域本土的几种名马,但胜在身躯结实,四蹄粗壮,承重能力和快跑持久力都非常强,而且跑姿平稳,易于骑乘,其性情温驯,服从性、集群性都好过其他马种,简直就是为李曜推行的骑兵战术而生。

    迎着箭雨的不断洗礼,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大唐铁骑再次冲散了一批擅于奔射的来敌。

    近战不力,远战也收效甚微,几番交锋下来,突厥人越发手足无措。

    落后就要挨打,体会最深的莫过于此刻的他们。

    几名俟斤眼见初战受挫,为避免战场局势进一步恶化,纷纷来劝薄布特勤暂时退兵,整顿一番再战。薄布特勤也拿这股唐军骑兵感到无计可施,遂一咬牙:“鸣金收兵!”

第五百三十六章 决胜之地

    “孩儿无能……请阿塔责罚!”

    薄布特勤跪伏在咥利失的面前,头都不敢抬,其余几位出战的俟斤也俱都单膝跪地,人人都是一脸羞惭之色。

    “你们全都起来吧。”

    咥利失面沉似水,却难得没有大发雷霆。

    因为此前的交战过程,他全都看在了眼里——唐军骑兵战力之强,着实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原本以为是唐军先锋冒进,已方只需发起一次冲锋就能歼灭对方,结果谁都没有想到,反倒是自己挨了当头一棒!

    咥利失只觉得,若是此前换成他亲自出马,恐怕表现也不比儿子好到哪里去。

    待薄布特勤等人起身,疏勒王裴阿摩支小心翼翼地上前提议道:“可汗,唐人战法之诡异,可谓闻所未闻,初战不利,盖因我等对其缺乏了解所致……这还只是唐军先锋,其大部人马还在后面,我们应该避其锋芒,多搜情报,缓缓图之。”

    这位疏勒王是咥利失可汗的妹夫,而且还在南庭兼任吐屯,负责征税及监察地方,在臣服于突厥人的西域诸国王公当中,就属他的地位最高,所以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却不料话音一落,便遭薄布特勤出言反对:“如果就此畏敌而走,必然大损我军士气!”

    裴阿摩支与薄布特勤二人的话都有一定的道理,咥利失不由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沉寂片刻,头缠绷带的哥舒阙俟斤站了出来:“眼前唐兵虽悍,但毕竟仅有区区万余人马,骑兵更是不到三千,我就不信我们突厥勇士连那些唐军步卒也对付不了!”

    哥舒阙俟斤说话有些激动,不慎扯动面部的伤口,绷带立时渗出血来,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此前交战,他可是冲在最前面的,哪知唐军骑阵密集,当头就有数支长槊刺来,多亏他身手了得,只是被破了点皮相,要是反应再慢上半拍,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作为一员颇有威名的突厥勇士,他还是头一次被人打得如此狼狈,如果不马上将对手赶尽杀绝,实在难以消解他心中的屈辱!

    咥利失听到“步卒”一词,不由抬眼望向远方,看到唐军止步不前,只是静静地待在阳光下,立时心中一动,对众人说道:“唐人远来,我们并非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们的骑兵刚经历一战,此刻正疲,而且我观其主将也未安排人手在阵前设障助守,显然是自恃武力,有些小觑我等了。”

    “可汗所言甚是!我愿为前军攻击敌阵!”

    咥利失的话刚说完,原本进言退军的裴阿摩支竟然第一个跳出来表示赞同。

    咥利失知道这个妹夫向来圆滑最善机变,对此丝毫不觉意外,是以立即同意:“好!”

    薄布特勤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也忙不迭地道:“还望阿塔再给我一个雪耻的机会!”

    咥利失点点头:“本汗准了!就由你带领尚未参战的拓羯攻击敌阵两翼,不惜代价也要牵制住唐军骑兵!”

    “是,阿塔!”

    薄布特勤接到军令,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随后,咥利失的目光落在一个虬髯大汉的身上,只听他肃声道:“阿瑟那鼠匿,我命令你率部为阿摩支助战,伺机冲破敌军步阵!”

    这阿瑟那鼠匿棕发棕须,直鼻深目,身躯健壮,乃是古塞种遗裔“拔汗那”的国王。

    “拔汗那”古名“大宛”,正是盛产汗血宝马之地,而阿瑟那鼠匿就拥有一支强悍的重骑兵部队。

    只是汗血宝马虽被世人誉为“千里马”,但其体格纤细,负重能力较弱,所以拔汗那骑兵的坐骑都是仅有稀薄大宛马血统的杂交品种。

    咥利失不愿意消耗南庭的王牌“附离”,又想扭转战局,只得祭出了最好的替代者……

    ……

    ……

    “好汉子!你们做得好极!”

    唐军先锋大阵里,苏定方一巴掌拍在独孤达的肩吞,满脸皆是欣喜。

    要知道,他可是看着这支骑兵成长起来的。

    前年初冬,他奉诏回朝任职,名义上是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实则专门负责训练护国公主的新军。

    事实上,独孤达等人原本都不是真正的骑兵,骑射技艺平平,只能算作骑马的步兵。

    但护国公主就是看中了这些人长于结阵作战的本事,只让其练习骑马排队冲锋,别的什么也没教,不想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工夫,他们居然就能无比神奇地把自幼在马背上生活的突厥人打得满地找牙。

    对他来说,此刻心情之好已经无法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了。

    独孤达佯怒着回敬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苏定方的披膊上:“好是好,就是不甚痛快,若非有大将军的军令在先,达真有些想追杀过去,剁了咥利失那只丑虏的脑袋!”

    说罢,独孤达一屁股坐在卸下的马鞍上,提起水囊鲸吞牛饮起来。

    苏定方收起脸上笑意,语重心长地道:“须知马有力穷时,我军铁骑虽锐,但已几番冲锋,况且敌我兵力悬殊,突厥人知难而退,见利即前,你弱追不上,也就罢了,若是衔尾追上,反而易陷险地。”

    独孤达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打眼一扫附近,就见许多骑兵在地上或躺或坐,揉肩捶腿,俱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收回视线,独孤达再略微琢磨苏定方的这一席话,不由得心悦诚服,当即恭敬地抱拳道:“大将军才略非常,达受教了!”

    苏定方大笑着叉手还礼:“呵呵,独孤将军客气!”

    二人正谈笑间,军阵后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一个飞骑很快来到他们面前:“报,天山道行军大总管已挥师至淡河北岸!”

    独孤达腾地一下站起来,急忙问道:“公主来得这么快,可是没有带什么辎重?”

    那飞骑语气笃定地答道:“回禀将军,情况正是如此!”

    苏定方默算片刻,手指地面,对独孤达郑重其事地道:“淡河水浅,易于泅渡,而突厥人也无撤军迹象,依我看来,此处便是敌我大军决胜之地。”

    果不其然,他才道出自己的推断,前方就响起了号角声——突厥人再次发起进攻了。

    “哈哈哈哈。”

    独孤达忍不住仰天狂笑,苏定方也咧嘴一笑,声如洪钟:“全军听令,准备迎敌!”

第五百三十七章 恐怖如斯

    伴随着鼓角声,数万人如潮水般向唐军战阵滚滚涌来。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裴阿摩支的疏勒兵,疏勒人口不多,户不足两万,兵只三千,但自古尚武,男子性多狂暴并以勇力为荣,其重甲兵的步战能力在整个西域堪称首屈一指。

    这些疏勒兵排成了五个方阵,俱都头顶护面铜盔,身披双层重甲,一手拿着方木盾,一手扛着铁矛,每走几步就会齐声发出一声吼叫,听着颇有气势。

    位置稍稍落后,跟在疏勒重甲兵两侧的,则是来自石、康、米、安、何、史、东曹、西曹等河中国家的仆从军,这些人有老有少,衣甲陈旧,兵器残破——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一群炮灰。

    在疏勒重甲兵和身后的是上万名火寻步弓手,火寻人居住在遥远的乌浒水下游及咸海南岸一带,以农耕为主,兼营畜牧渔猎,由于火寻人的绿洲城邦长期互斗,有着一定的步战和攻城经验,是以咥利失此番围攻员渠便强行征用了他们。

    护在火寻兵的两侧的,是突厥化的吐火罗人,原本他们都是轻骑兵,但现在只得下马组成步阵,充当起了长矛手的角色。

    走在火寻人和吐火罗人后面的,自然就是阿瑟那鼠匿精心打造的两千铁甲骑兵,人披罗圈铠,马披锁子甲,只露出两双眼睛和四只马蹄,一看这模样就知战力不凡。

    而薄布特勤与哥舒阙俟斤则各自率领万余突厥精骑分别跟在大部队的左后方和右后方,以便伺机切入战局。

    “这突厥人在西域经营多年也是颇有长进呀,这打仗的本事可比当年称雄碛北草原的同族全面多了!”

    苏定方看着对面五花八门的军队,嘴里这么感叹着,一双眼睛里却是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因为,突厥大军杀气腾腾,唐军这边也是早已严阵以待。

    七千唐军背靠波光粼粼的鱼海,整齐地列出了一个偃月阵,只是苏定方布置的这个阵式与经典的“偃月阵”刚好相反,凸面朝外,凹面朝内,两头也很厚实,几无薄弱之处,与其说是月牙形,不如说更似一个半圆。

    顶在阵形最外围的是三排弩手,其后是五排长弓手,而后是一排刀盾手和五排长矟手,再往后依次是手持长短钝器的跳荡兵,以及分成左、中、右三组的长刀兵,俱都是位列主将的前方。

    而在主将的身后,则是充当预备队的三千骑兵,所有乘马和驮马都收拢在湖畔,暂时交由独孤达等人看管。

    在咥利失等人眼里,唐军这摆出来的玩意儿是一个典型的刺猬阵,其作战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背水而守,以待后援。

    敌军即将迈入远程兵器的打击范围,中郎将梁建方立马扯开了嗓门儿:“弩手,定位箭,准备!”

    第一排弩手纷纷端举起提前搭好箭的弓弩,并将其微微上仰,随着梁建方的一声“放”,纷纷扣动悬刀,密密麻麻的弩箭立时离弦而起。

    裴阿摩支看着插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弩箭,吓得险些跌下马来。

    这位疏勒王对中原兵器非常了解,知道唐军的“擎张弩”绝不可能把箭射到这么远的地方。

    于是,他刚一稳住身子,便开口问向旁人:“这……距离是多少?”

    一个眼神特好的侍卫官立马答道:“大人,约莫两箭之距。”

    闻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箭”是突厥人及西域诸国惯用的长度计量单位,“一箭之距”相当于后世的180米,换成唐朝的算法,就是一百二十步。

    而这款射程高达两箭之距的弓弩,被命名为“武德弩”,正是李曜为了取代袭自前隋的“擎张弩”而发明的产物。

    武德弩的弩弓为反曲形制,又因采用筋角复合材料而非传统的柘木,其有效杀伤距离与原史宋之“神臂弓”相当,而且弩臂有杠杆装置,可以帮助弩手快速上弦,无论是省力程度,还是射速和射程,均远非普通隋唐步弩可比。

    “二百二十步,放!”

    很快,唐军大阵再次弦声大作,三排弩手发起了真正的远程攻击。

    疏勒重甲兵连忙举盾遮挡,但大部分弩箭其实是射向他们身后的阵列,仅数息间就倒下了两三百人。

    “二百步,放!”

    “一百八十步,放!”

    “一百六十步,放!”

    “一百四十步……”

    突厥军阵每前进二十步,都要承受一轮乱箭的血洗,当两方距离接近一百二十步时,梁建方顿时把嗓门扯得更响亮了:“弩手继续,弓手轻箭准备!”

    轻箭穿透力不强,但射程较远,伴随着梁建方及诸营校尉、旅帅、队正的口令,五排弓手配合三排弩手循环交替射击,有如镰刀割草般将那些身着皮甲或无甲的杂牌胡兵射翻在地。

    惨叫声不绝于耳,让远处观战的咥利失可汗都快将手中马鞭拧成了麻花,这样的场景让他心中不忿,却又无可奈何。

    在付出了数千人伤亡的代价之后,突厥一方总算有机会结束单方面被动挨打的局面。

    火寻步弓手齐齐拿出行进中射箭的看家本领,向唐军箭阵发起反击。

    万箭齐发,遮天蔽日。

    但唐军的弩手和弓手仍立于原位操作着手里的杀人利器,动作并没有丝毫停顿。

    这是因为苏定方麾下这一整支唐军全部都是从头到脚得到了重甲的保护,知道敌方的箭矢在中远距离很难伤及他们的身体。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兵器工艺的差距,往往也代表着文明水平的差距。

    在唐军将士们的眼里,吐火罗人射过来的羽箭实属粗制滥造之物,真的就跟地上的垃圾没什么两样。

    梁建方抓住一支被自己颈甲弹开的羽箭,只打量了一眼便没了兴趣,将其随手扔到脚边,旋即口中发出一道语音高亢悠长的命令:“六十步!楯手,进——!”

    刀盾手迅速来到弩兵的前面,将齐胸高的大盾紧密连接起来,弩手和长弓手则躲于其后,改用破甲重箭继续射击敌军。

    五十步内,重箭之威非同小可。

    一支支三棱箭簇轻轻松松地贯穿了木盾和甲札,就连疏勒重甲兵也出现了大量伤亡,直教他们的国主阿摩支大人感到心头滴血,肉痛不已:

    “唐人箭阵,真是恐怖如斯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557/ 第一时间欣赏英雌最新章节! 作者:江淘所写的《英雌》为转载作品,英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英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英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英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