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焉支虎
恰在虬须大汉埋下头吃瓜的时候,李曜突然伸出右手,速度快如闪电,虬须大汉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左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力,几乎将他的手腕折断,接着他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直接趴在地上,被人扭着一条胳膊,踩住了脑袋。
李曜重如山岳,稳如磐石,虬须大汉以右手掌按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犹如被如来镇压在五指山下的石猴般徒劳无功,只要身体稍一用力,胳膊就会传来一阵剧痛,而踩在他头上的脚,也会骤然加强几分力道,仿佛随时都可以让他脑浆涂地。
许多人看到突然发生的一幕,纷纷惊得呆了,未等乘凉的人们醒过神来,李曜便喊出了两个字:“冰轮!”
声音清丽而嘹亮,拥有极高的辨识度和穿透力,罗仁俊、刘安远、赵三郎、葛十郎、咄地满等保镖纷纷从“丽干阁”或大槐树附近现出身来,十二人迅速分站十二个方位,用弓箭或横刀将乘凉的所有人全部包围起来。
罗仁俊问道:“明真,出了何事?”
李曜冷冷一笑,高声道:“这里混进了老鼠,只放商队的人进入邸店,其他之人但敢有所异动,立即拿下。”
“是!”
十二保镖齐齐应了声,站在“丽干阁”门口的刘安远和阿勒根立刻让开一条道,商队中人,包括鱼巧巧、茴儿、萱儿在内,一见李曜等人摆出这般剑拔弩张的阵仗,慌忙从席上站起来,自觉地躲进了“丽干阁”,而那四个手拿竹笠、腰挎横刀的汉子虽然捉住了横刀,却依旧吃着酒水,并没有做出任何解救虬须大汉的举动。
李曜见状,心中不由一凛,本能地感觉到附近的可疑者不止有虬须大汉等五人,于是身形微微一蹲,拿起一块甜瓜,放到唇边,贝齿轻咬,动作随意,神态自若,敏锐的眸光却一直睨扫着四周,试图搜索其他可疑之人。
未及片刻,此前在槐树下乘凉的人,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位,而安三娘竟也没有离去,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吃着甜瓜,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其他人。
只不过,安三娘显然并不安心做一个静静等待好戏上演的吃瓜群众,便听得她不知对谁娇笑着道:“焉支虎最近过得可好?”
过了好半晌,果真传来了一个性感沙哑的女人声音:“不太好。”
那回应者看都没看安三娘一眼,只是慢慢从席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李曜,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李曜眼睛微微一眯,就见来者身材比自己略高半头,头戴黑色幞头,身穿素色圆领袍,脚蹬褐色软靴,满脸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由微微一笑,道:“你这只胭脂虎,亦未免太脏了些。”
待得走得近了,焉支虎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把李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轻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本事不错,就是太爱干净了,这样很不好。”
“哦?”李曜奇怪道:“为何不好?”
焉支虎呵呵一笑,笑着说道:“遇见我会吃苦的。”
李曜故作诚恳地说道:“我吃甜、咸、酸、辣,唯独不爱吃苦。”说着移开了踩在虬须大汉脑袋的脚。
虬须大汉立刻侧身打了两个滚,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只听“呛啷”一声,他的刀已然出鞘,接着口中发出“喝啊”一声,挥刀砍向李曜。
眼看刀锋就要劈到李曜的脖颈,李曜突然扬手一击,刀锋竟然瞬间断为了两截。
虬须大汉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小截刀刃,面上登时全无人色。
焉支虎的笑容消失了,随后走到虬须大汉面前,伸手揪住对方的一只耳朵,狠狠地拧了两圈,骂道:“下次再敢跳出来丢人,老娘我就拧掉你的脑袋!还不赶紧滚一边去!”
焉支虎声音着实不小,这一嗓子有如猛虎咆哮,把李曜都震得耳膜一颤,还当真对得起她这“焉支虎”的诨号。
虬须大汉把断刀一扔,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三丈开外的槐树下,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时,远远坐着的安三娘,举着咬了几口的甜瓜,略带不满地道:“喂喂,你们两个到底打不打呀?不想打就过来一起吃瓜,这般热天气,你们站在太阳下晒着,不觉难受么?”
焉支虎依旧没理安三娘,对李曜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能打赢你,会放我们走吗?”
李曜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从来不打女人。”
焉支虎不由得愣了楞,旋即没好气地道:“你明明也是个女人,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只看得起男人似的。”
李曜语气依然淡淡的:“你没有把握赢我,就莫要强撑了,还有……你们不要打商队的主意,明白了吗?”
焉支虎瞪了李曜半晌,这才泄气道:“罢了罢了,你刚才那一手实在太厉害了,我肯定打不过你。”
说罢退后了几步,这才转身一挥手,打算招呼手下们一起离开。
不想安三娘却一言不发,忽然跃起身来,同时抽出腰间一条马鞭,就朝焉支虎劈头盖脸地抡了过去。
焉支虎大吃一惊,不过她反应极快,措手不及之下,急忙一个闪身,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只是动作略显狼狈,差点就变成了驴打滚,刚刚站定,便道:“你这是……”
一言未毕,安三娘后招又至,猛地一脚踹向焉支虎的小腹,焉支虎仓促间来不及躲闪,迅速收腹提膝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击,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了身形,不由柳眉倒竖,恼羞成怒道:“小浪蹄子,安敢欺我至此!”说着就从怀中抽出一条长鞭,凌厉无比地抽向安三娘。
安三娘立刻往后一跃,堪堪躲过焉支虎的反击,不料焉支虎余力未消,尚有后招,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一脚踹来,安三娘立足未稳,却是再也闪避不开,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击,整个人有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踹得向后飞了起来,随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焉支虎怒气上头,咬牙切齿地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说着,焉支虎得势不饶人,又抡起毒蛇般的鞭子,就要朝安三娘的脸上狠狠抽过去。
恰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焉支虎突然发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鞭身上传过来,只觉得自己的鞭子随时都要脱手,不由扭头看去,就见李曜抓住鞭子的末梢,目光冰冷如霜,直教她看得不寒而栗。
第一百零七章 身轻如燕手如电
焉支虎咬着银牙,忍不住同时用上双手,握紧鞭柄使劲抽拉,却仍旧敌不过李曜的一只手,无论她如何用力,李曜握着鞭梢的手,连晃没晃一下。
“你……请你放手。”
焉支虎心头不由有些惊慌,解释道:“是她先动手的,我刚才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
李曜睨视着焉支虎,缓缓道:“打人莫打脸,尤其不能打漂亮不凡女人的脸,是以你应该感谢我。”
如果焉支虎这一鞭子破了安三娘的相,双方这个梁子可就彻底无解了。
在李曜面前,焉支虎感到莫名害怕,本就弱了几分气势,加上急欲离开,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赶紧向李曜道了声谢,随后便对安三娘歉然道:“我一时气急,出手失了分寸,还请安娘子原谅。”
安三娘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来,捂着发疼的胸口,丝毫不去理会焉支虎的道歉,反而对李曜高声提醒道:“明真,不能放虎归山!这女人是强盗!”
“我不是……”
焉支虎正欲反驳,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手中长鞭忽然不翼而飞,与此同时,李曜已然欺身近前,焉支虎心中警铃大作,想要立即纵身避开,可她的身子才刚刚跃起,就被一只手拉回了地面。
然后,焉支虎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瞬间失去了控制,就仿佛毫无抵抗能力一般,被李曜用长鞭紧紧地反绑到了背后。
天很热,焉支虎却觉得浑身冰冷,额角冒出的冷汗在她脏兮兮的脸颊上洗出一道道痕迹,呈现出惨白的颜色。
过了好半晌,焉支虎这才惊魂稍定,不服气地出声叫道:“你食言了!”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是说过不打你,可并没有说过会放你走。”
焉支虎心头既沮丧又紧张,忍不住问道:“你想怎样?”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我想和你谈一谈。”
焉支虎目光顿时一闪,忽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听得哨音,此前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的四名斗笠男立刻拔刀杀向罗仁俊和赵三郎,而躲在大树下的虬须大汉也抽出马鞭紧随其后,十二保镖其他成员见状,全都冲过去支援,因为罗仁俊和赵三郎两人所站的方位,正好通往西城门的街道。
与此同时,不远处也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闻声看去,就见三名骑士,胯下乘坐一马,左右各有一马,因巷道狭窄,只够三马并行,是以三人九马呈三条竖排状,紧密无间地朝着“丽干阁”疾驰而来。
李曜微微蹙眉道:“你这是做甚?”
焉支虎也不嫌脏,往满是灰尘的地上一坐,很光棍地说道:“你想和我谈话,就要让我的弟兄们离开。”
李曜冷冷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音落,李曜猛然蹬地,身影仿若飞鸟掠空,十二保镖和焉支虎的手下才刚刚交上手,她便已经冲到了四名斗笠男和虬须大汉的身后,其异常可怕的爆发力和身法速度,看得焉支虎的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
李曜二话不说,追上去就是一掌,只听得“嘭”的一声响,落在突围队伍最后面的虬须大汉当场后背中招,整个人都被直接拍在地上,动弹不得。
焉支虎不由放声大喊:“小心身后!”
剩下四个斗笠男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强大压力,纷纷使出了十分的本事,他们显然武艺不差,以四敌十二,竟然还不落下风。若以常人的眼光来看,斗笠男们的身手已是矫捷之极。
眼看他们就要冲出罗仁俊等人的包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衣袂的飘风声,四人定睛一看,李曜已倏然挡在了他们的面前,身姿挺拔,衣袂飘摆,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们,整个人仿佛化为一座难以逾越的万年冰山。
四个斗笠男不由心中骇然,居然纷纷顿住了脚步,一时不敢上前,可他们这一走神,再加上胆气突然丧尽,便给了罗仁俊等人绝佳的机会,齐齐一拥而上,不消片刻工夫,就将斗笠男们全部摁倒在地。
这时,李曜转过身去,面对已经冲到近前的三人九马,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说道:“既然来了,你们就一起留下来吧。”
李曜说着,陡地纵身一跃,五指箕张成爪,便向当先一匹骏马抓去。
其实马上的骑士已然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对李曜非人般的表现,自然是感到无比震惊,但他依旧不相信对方能够挡住全速奔跑的骏马,觉得自己还是能够救出被俘虏的同伴。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敢迎面飞身扑来,而且还不可思议地一把抓住了马的辔头!
袍袂翻飞之间,一条修长笔直、紧致秀美的腿,势如雷霆万钧,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呼啸声,轻而易举地将骑士从马上踢飞了出去,随着“咚”的一声,骑士撞在了巷道边的夯土墙上,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李曜旋即顺势一个翻身,稳稳坐于马鞍,再猛地一勒缰绳,便止住了这一组三匹马的奔跑势头。
随后,李曜眼见另外有一名骑士就要从旁边冲过,于是立即踩在马背上,双足奋力一蹬,便朝对方飞跃而去。
那名骑士大惊之下,立即挥鞭抽向李曜,虽然他的反应很快,但此举却正中了李曜的下怀。
李曜身轻如燕,出手快如闪电,竟然凭空抓住鞭子,猛地一拉之下,这名骑士猝不及防,顿时被李曜拉得跌下了马,重重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剩下那名骑士一见李曜的本领竟是恐怖如斯,知道自己一旦与对方接触,肯定会落得与其他两名骑士同样的下场,于是立刻放弃继续营救同伴的想法,一拉马缰,便要掉头逃走。
只可惜已经太迟了,李曜刚刚落在地上,就用足尖奋力一点,其弹跳如丸,势如八步赶蝉,身形几乎化作了一道虚影,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袭向最后的目标,只听得“哎哟”一声痛呼,那骑士便被李曜从马上拽下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蹄声渐消,尘埃落定,一切终于重归平静。
第一百零八章 身逢乱世难逸迹
“丽干阁”的天字一号房里,李曜跽坐在茶案的正后方,手捧一盏消暑解热的乌梅浆,淡定地看着眼前两位面红耳赤的女人。
只听坐在她左手端的安三娘冷冷一哼,厉声对另一端的焉支虎质问道:“你口口声称自己不是强盗,但你们在删丹城外打劫了我安家的田庄,又该作何解释?”
焉支虎辩解道:“我们只是借了一点粮。”
安三娘“啪”地拍了一下茶案,摆在案上的两盏酪浆登时洒出了大半,娇斥道:“借?你这贱婢当我安红玉是笨驴啊!有拿着弓刀去借粮的吗?甚么叫做‘一点’,那可是田庄大半的存粮,一万石粟米啊!”
李曜听得这话,不禁微微蹙眉,在唐朝时期,普通的中、下田的亩产不过是一石左右,这一万石粮食的确不算少了,不过只抢了大半,倒也没把事情做绝。
李曜正思忖着,又听得焉支虎反问道:“可你有莫有听说过,打劫还会给被劫者写借据的人么?”
“呵呵。”
安三娘怒极反笑,指着焉支虎的鼻尖,说道:“你写的那些歪七八糟的字儿,莫说人看不懂,只怕连鬼都认不出来,那种比鬼画符还不如的玩意儿,岂能叫做借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给田庄留了一年的口粮……”
“好啦,两位别吵了,贫道有话要说。”
李曜大体了解到两女之间的恩怨,便出言打断了焉支虎的话,并以眼神示意安三娘不要太过激动。
李曜啜饮了一口乌梅浆,放下杯盏,这才悠悠地说道:“焉支虎,贫道只想听到实话,你若敢有所欺瞒,就莫怪贫道有言在先,把你和你的手下们全都交与安娘子处置。”
听得此言,焉支虎忍不住瞅向李曜,就见对方正用一双明亮而深邃的黑眸睨视着她,仿佛能轻易看透她的内心。
焉支虎突然感觉有些不寒而栗,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赶紧问道:“不知道长想听我说甚么?”
李曜语气淡淡地道:“说出你的故事。”
焉支虎不由得一怔,随后瞧了瞧满面苦大仇深的安三娘,脸色又变了几变,忽然一咬银牙,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说道:“不瞒道长,我姓祁,祁连山的‘祁’,名‘黛双’,黛眉之‘黛’,无双之‘双’,行五,焉支虎算不得甚么好名声,而今看来我亦担当不起这名号了,你们叫我祁五娘就行。”
安三娘忍不住嗤笑一声,讥讽道:“父母给了你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可你却成了焉支虎。”
焉支虎的眼圈红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一时黯然不语。
李曜站起身来,姿态慵懒地斜躺在床榻上,单手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焉支虎,曼声说道:“焉支虎……祁黛双……贫道感觉都挺不错的,祁五娘,现在时辰尚早,还请接着说下去,说到贫道满意为止。”
焉支虎顺从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讲述道:“我祁姓先祖本为世代居于焉支城的大族,因久经战乱,城池破败不堪,前朝下令废县,将祁氏全族迁入番禾,我们原以为可就此安居乐业,谁料那末帝登基之后,横征暴敛,民疲士苦,人不聊生……”
这个时代的人都喜欢讲家世,焉支虎以此说起自己的经历和事迹,就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而且感情亦是相当投入,说到悲哀辛酸处,还忍不住以袖拭泪。
原来,隋朝大业七年,河西一带饿殍遍野,百姓生存难以为继,焉支虎的祖父祁大志乘势带领全族及附近百姓揭竿而起,不料立足未稳,便遭到朝廷重兵围剿,起义军冲出番禾,越过长城,一路向西,又在删丹城外经历数日血战,最终败于前隋张掖太守阴世师。
祁大志及大部分族人战死,唯有焉支虎的父亲祁德业带领极少数人成功突出重围,逃进焉支山中据险而守,阴世师不依不饶,紧随而来,便要率军猛攻,将他们赶尽杀绝。
可时逢天下板荡,“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者,何止祁大志这一支人马。
义军残部本来已经做好了与朝廷官兵玉石俱焚的准备,却不想阴世师竟忽然退了兵,祁德业赶紧派人出去打听,很快便得知张掖郡居然也有人起事,阴世师被人端了老窝,急着赶回去夺城,这才放过了他们。
祁氏一族侥幸得免于难,皆担心出去会再遭官军剿杀,而且焉支山的物产也不算匮乏,足以保障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众人便尊奉祁德业为山中之主,在深山里择到一处依山傍水的佳地筑寨定居下来,并以焉支山的别称为依据,将之命名为“黄山寨”。
黄山寨于祁德业的尽心治理之下,又因其没有朝廷的管束和盘剥,很快就繁荣起来,名声亦渐渐为山外人知晓。
而祁德业为人豪爽重义,处事公正,深受江湖之人景仰,如起事失败者、负债破产者、逃亡奴婢、落魄好汉、犯事游侠等等各种走投无路之人,慕名纷至沓来,未及数年时光,黄山寨及周边地带就成了弃民们的渊薮,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黄山寨蒸蒸日上之时,三年前的某一天,黄山寨外来了几个牧民打扮的人,自称是突厥汗国狼山部的使者,并向祁德业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每年九月十五,黄山寨要按时到焉支山古长城外,向狼山部献出两万石米粮;第二,如果黄山寨拿不出足够的米粮,于次年的六月初一,在头一年献粮的老地方,可以按照一位未满二十的女子或五岁以下男童替代五十石粮的方式,向狼山部输送人口。
面对如此霸道无理的条件,祁德业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场下令将这些不速之客赶出了山寨。
可谁会想到,没过多久,狼山部打破了焉支山附近的守捉和戍堡,没有去进攻附近的城池,却专程来找黄山寨的麻烦,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几乎把黄山寨附近的村落屠了个干净,而黄山寨亦多次险些被攻破,面对覆巢之危,祁德业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狼山部的要求。
黄山寨被狼山部打得元气大伤,人丁损失近半,就连寨主祁德业也负了重伤,没坚持几日,便在伤病中忧愤而逝了。
第一百零九章 焉支汉种变戎狄
黄山寨绝大多数的成员都是有过黑暗经历的人物,甚至有些人对官府有着很大的敌意。
此外,他们还见到了焉支山外面被突厥人肆虐过后的惨象,觉得外面的天地虽大,却无他们的容身之处,故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之下,也没有一人表示愿意离开。
可是按照黄山寨当时的状况,寨中所有人不吃不喝,一年也凑不出狼山部索要的两万石米粮。
而且突厥人的牧奴制度臭名昭著,根本不把汉奴当人看,黄山寨里的少女和幼童,哪个不是寨中各个人家的宝贝疙瘩和心头肉,恐怕没有人愿意送他们去受那般凌辱。
所以这寨主之位,变得异常烫手,烫得无人敢挺身而出。
只是寨不可一日无主,祁德业虽然无子,却还有三个女儿,并且各个聪慧,于是寨中元老们便拥立他的长女祁黛双继任为新一代的寨主。
被人强行推上寨主之位的祁黛双,深知自己受任于危难之际,为了减轻肩上沉重的负担,她一改其父与世无争的作风,除了努力开展耕种渔猎等生产事宜,还亲自带领全副武装的队伍出去打秋风。
三年下来,祁黛双“拜访”了不少田庄,“光顾”了许多商队,其古灵精怪的手段和野蛮泼辣的作风,令人闻之色变,结果她不但在招赘时没有一人登门递帖,而且还在未及双十年华,便博得了这么一个“焉支虎”的诨号。
只不过,面对突厥人施加的压力,“焉支虎”祁黛双根本顾不上这些个人得失,尽管她使出了各种手段,奈何去年颉利可汗大举进犯唐境,给河西一带的农业生产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还是没有按时向突厥狼山部交足两万石米粮,以致于今年不得不献出一百多名少女或男童。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祁黛双不会动寨中的人,而且她以前在打劫了商队之后,会专门保留一些货物,送给那些被她“借过粮”的田庄,目的就是不希望和周边的土著氏族结下过深的仇怨,更不用说去掳掠本地人了。
因此,焉支虎的目标便只有过往的商队。
然而,吐谷浑侵犯陇西,使得西北商道几乎中断,焉支虎花了大半年工夫,也没有把人凑齐,而今距离交人的日子已没有几天,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得知番禾县出现了一支大商队,不由大喜过望,决定亲自出马前来打探,结果便落到了李曜的手里。
听得祁黛双叙述至此,安红玉忽然一掌拍得案上的杯盏齐齐跳了起来,一双似在喷火的眼眸狠狠地瞪向祁黛双,破口骂道:“好你个焉支虎啊!原来你们竟打算将我等捉去献给突厥人为奴为婢!你们这群弃民生存艰难,确实颇为可怜,可尔等为了苟且偷生,对自家汉人残忍,对蛮夷外敌媚献,却更为可耻!可恨!”
自隋唐以来,诸多汉化胡人深受华夏文化礼仪道德的熏陶,以及当时的“华夷观”影响,亦完全自认为“汉人”,是以满头红发的安红玉才会骂得如此义愤填膺。
李曜开口对安红玉温言道:“安娘子少安毋躁。”
随后,李曜又乜了祁黛双一眼,瞧见对方无言以对,羞愧得满面通红的模样,不禁微微颔首,含笑道:“祁五娘,你没有撒谎,我很满意。”说着便从床榻上坐起来,轻蹙娥眉,摸着下颚,在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过得许久,李曜轻轻站住了身子,神色淡然地对祁黛双说道:“你们不用交人了。”
“道长此言何意?”
祁黛双先是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愕然道:“莫非……你以为我们黄山寨在狼山部面前还能有一战之力么?”
李曜有如迦叶拈花,微微一笑,说道:“你只须知晓,贫道比你们将要面对的突厥人更可怕就行了。”
祁大志、祁德业,乃至祁黛双一门三代人的经历,让李曜认清了一个客观规律。
天下大乱之时,越是人口稠密的地方,法度与秩序就越容易崩溃,往往是焉支山这样的偏僻地带会比较安定。
可焉支虎带人下山打秋风的行为充分表明,焉支山的地理环境,并不太适合发展汉民族传统的小农经济。
因此,黄山寨的定居者们才会一边耕种,一边渔猎。
甚至从祁黛双等人所骑乘的马匹质量可以看出,黄山寨还拥有一处优良的牧场。
毋庸置疑,他们的生活方式显然已经胡化了。
实际上,在历史上的某些特殊时期,汉人化胡的现象并不罕见,包括后世华夏及国外的某些民族,其本身就有很大成分的汉人血统。
如今李曜听说到这个活生生的范例,不难理解突厥人为何会去找黄山寨的麻烦。
可以说,突厥人完全把黄山寨当成了自己的附属部落,而非一个普通的汉人聚落。
亦正因如此,李曜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帮助黄山寨摆脱突厥狼山部的威胁。
……
……
焉支山中,一支队伍正艰难地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李曜让何潘义直接带领商队前往删丹城,而与她同行的人,有焉支虎及其八名手下,有十二保镖,还有鱼巧巧、萱儿、茴儿,甚至安红玉也领着四名婢女跟在了后面。
“到了,我们的寨子就在那里。”
祁黛双一手牵马,一手指向前方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李曜举目眺望过去,就见崖顶上屹立着一座由土木筑成的大寨。
黄山寨占地约莫六七百亩,寨墙高不过丈五,在山下都能隐隐看到一些建筑的屋顶,其三面为陡峭的岩壁,平如斧削,高达千丈,余下一面为绿荫浓浓的山坡,而坡上正有一条铺满石子的道路通往寨门。
一行人距离山寨门前尚有百步,门内一座木塔上便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寨主回来了。”
附近的树林里,溪涧边,灌木中,纷纷现出人来,各个穿得破烂,衣袍打满补丁,看起来日子过得颇为穷苦,而他们看向陌生来客的眼神都颇为不善,仿佛择肥而噬的野兽。
不多时,从寨内走出数人,为首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用沙哑的嗓门向祁黛双高声喊道:“双儿,打探的结果如何呀?”
随即他就发现了跟随在祁黛双身后的李曜等人,不禁诧然道:“汝等何人?”
第一百一十章 可笑之极
李曜从祁黛双的背后站出来,悠然上前几步,微施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
祁黛双笑着接口补充道:“明真道长等人皆是我邀请而来的贵客。”
老者双目微微眯起,边走边打量,就见前方这位女冠长得清丽绝伦,身着一袭青碧道袍,高挽道髻,头戴莲巾,背负长剑,手搭拂尘,年纪不过十六七,却颇具世外高人飘逸出尘,超凡脱俗的气质,显然不是祁黛双掳掠而来的女子,而且对方自称宗圣观道士,也不太可能是来投奔黄山寨的。
老者虽然满腹疑问,却还是驻足还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道:“见过李道长,吾等有失远迎,万望见谅。”当下便偕同寨主祁黛双领着李曜等人走进了黄山寨。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随在祁黛双的身边,忍不住打量起四周来,只一眼望去,便不由为之动容。
黄山寨的修筑布局显然有着非常细致的规划,其寨墙宽达两米,上面随时都有三三两两的执矛负弓的守卫来回走动,沿着山坡一段的寨墙内,每隔十五步左右的距离,便有一座高近三丈的箭塔,寨中的房屋虽然略显简陋,却也是区域分明,校场、居房、粮仓、武库、马厩、作坊等等,一目了然。而黄山寨之所以建在这座山峰,不仅仅是因为地势险峻,更主要的原因是寨中央有泉眼,其源头来自地下,借助大气压在孔隙中上升的原理,形成了这一汪高山泉水。
尽管黄山寨地理优势巨大,平日里戒备森严,防御力颇为不俗,而且还有不会被来犯之敌切断的优质水源,却依然险些被不擅长攻城著称于史的突厥人攻破。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由此可见,那狼山部的兵力,极有可能在黄山寨的十倍以上。
沿着中轴线的主道,祁黛双将李曜一行引入位于山寨中心区域的大会堂,便摆出了一寨之主的架势,活像个男儿般,大马金刀地坐了首位,并恭谨地抬手示意李曜坐在左下首,李曜自是不客气,正好与那此前率人出迎的老者相对而坐。
待得会堂中所有人入席坐定,祁黛双为主客双方作起了介绍,老者叫祁大略,乃祁黛双的四叔,曾在前朝任过番禾县的吏员,精通土木筑造,正是黄山寨的主要设计者。
介绍完毕之后,祁大略先朝侍坐在李曜身后的萱儿、茴儿,以及安红玉的四名婢女别有深意地扫视了一番,随即便对祁黛双问道:“双儿,后天就是交人的日子了,不知你把在坐诸位客人邀来,可是有了甚么打算?”
祁黛双颔首道:“不瞒四叔,明真道长等人正是来给我们帮忙的。”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忽然开口问道:“寨主,我们明日还要下山吗?”
未等祁黛双答话,一位紧邻少年的大汉呵呵一笑,道:“怎么不下山?当然要去了!”旋即转向李曜,笑着道:“若伏某猜得没错的话,诸位客人皆是打算来跟咱们一起发财的吧?”
李曜冷笑着睨向此二人,少年相貌生得眉清目秀,和李曜年纪相仿,名叫盖秀元,是祁黛双的表弟,而大汉年约三十,名叫伏风海,长着一脸横肉,颔下黑髯粗如钢针,面相看起来有些吓人。
瞧见李曜笑而不语,祁黛双心中一紧,对伏风海斥责道:“休得胡言,道长此番莅临本寨,是专程来对付狼山部的。”
听了祁黛双的话,伏风海登时色变,面上横肉粗髯皆为之一颤,而盖秀元更是失声叫了出来:“甚么!寨主你要跟那个残暴的阿史那符利作对……他会把我们全寨的人都杀光的!”
祁大略的老脸亦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艰难地说道:“双儿啊,当年你阿耶何等人物,河西一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仅用了不到十年时间,便在这焉支山中聚众两万有余,连甘凉两州的官府都要忌惮几分,即便如此,符利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若非你阿耶临终前牺牲尊严,主动向符利委曲求全,我们黄山寨早就不复存在了,而今虽说突厥人盘剥得狠了些,但好歹我们还能够度日,总比寨毁人亡强得多啊!”
说着,祁大略忽然一提袍裾,离开席位,站到祁黛双面前,躬身作了长长一揖,激动地说道:“关乎全寨一万多口人的生死存亡,祁大略恳求寨主勿忘老寨主临终嘱托,放下此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一见寨中二号人物祁大略带了个头,会堂中大半的人都站了出来,纷纷向祁黛双发表劝言。
其实近三年来,在祁黛双的领导下,黄山寨的寨民们几乎全都已经适应了这种“入则为民,出则为寇”与“屈膝乞活,忍泪吞声”的日子。
祁黛双为了凑足突厥人每年索要的米粮,不断让寨民们节衣缩食,因此许多人的生活过得异常穷苦,除了跟随寨主出去打秋风的壮丁,其他人很难得吃上一口饱饭,大多都变成了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模样,甚至寨中每年都会有数十人冻饿而亡,可这一切比起突厥人血淋淋的屠刀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
闹腾了许久之后,焉支虎祁黛双终于忍无可忍,用她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猛地吼了一声:“安静!”
这一嗓子当真了得,会堂中顿时没了声音,几乎落针可闻。
忽然,“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李曜抚掌大笑道:“可笑,太可笑了,可笑之极啊。”
祁大略眉毛一皱,微微有些气恼道:“小道长何出此言?这有甚么好笑的?”
李曜并不理他,反而转向祁黛双,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道:“祁寨主,你没把话说清楚,这下可好,教人都误会你了。”
说着,李曜离席而起,迤迤然走到中间,背对着祁黛双,淡淡地扫了一眼会堂里的山寨中人,这才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莫要激动,方才祁寨主说我要对付狼山部,去收拾那个叫作阿甚么福利的家伙,可她并没说我会带上你们!”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原形毕露
李曜一语,立即引发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李曜回到座位,眸波一转,便向高居首座的祁黛双使了个眼色,祁黛双微微一愣,却还是咬了咬银牙,转向坐于右下首的祁大略,轻轻唤了一声:“四叔。”
祁大略闻声扭过头去,瞳孔顿时一缩,就见祁黛双放在虎皮交床上的一只手,已然五指成爪!
沉默片刻,祁大略脸上的怔忡之色悄然褪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祁黛双故作惊讶道:“四叔,你笑甚么?”
祁大略敛住笑声,抬手指着李曜,笑着说道:“四叔笑她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李曜娥眉微蹙,这不就是庄子“螳臂当车”的原话嘛,先不说这老人家学识如何,知道引用道家圣人的典故来针对她,骂人的水平倒也不差。
果不其然,李曜斜对面便有一位穿着大袖宽袍,浑身上下散发着书卷气息的青年秀士,对李曜故作语重心长地道:“小道长,如果我是你,肯定会老老实实呆在道观里,好生研习道家经典,而非不自量力,跑出来做些徒增笑料之事。”
话音落下,顿时引发了阵阵窃笑。
紧接着,一位与李曜相邻而坐,穿着缁坏僧衣,头顶一片青茬,看起来有些邋遢的僧人也开口了,就见他微微侧身,慈眉善目地看着李曜,双手合十,缓声说道:“南无阿弥陀佛,请恕贫道直言,你生得如花似玉,外面又是这般危险,最好还是赶紧回去吧。”说着又顿了顿,补充道:“贫道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碛北苦寒之地给人生儿育女,牧羊养马啊!”
他的语气说得很诚恳,言辞却是颇为轻佻,李曜听了,不由暗暗翻个白眼我敢赌一个铜钱,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和尚!
李曜忍着不还口,祁黛双却柳眉一剔,怒声道:“四叔,你们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未免有些过分了!”
“朋友?”
祁大略冷冷一笑,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祁黛双,揶揄道:“双儿,在大多时候,你都显得很聪慧,然而有些时候,你却表现得蠢笨至极。”
此言一出,整个会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再度变得安静了。
祁大略虽然德高望重,但祁黛双毕竟是黄山寨的当家主人,手上掌管着焉支山中百户千家,上万口人,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没想到老掌事敢这般出言讥讽寨主,严格说来,这已然僭越了。
静默良久,祁黛双对祁大略缓缓地道:“四叔,你真的老了,双儿念在四叔一向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只当作没听见四叔刚才所说的话,双儿这就安排一处地方,让你老人家好好颐养天年吧。”说着便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宣布,从此刻起,免去祁大略掌事一职。”
“好,很好!”
许多人刚要起身出来上劝祁黛双收回成命,不想祁大略连叫了两声“好”,便见他离开席位,背负双手,悠然而行,在众目睽睽之下,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大堂门口,忽然“啪啪啪”地拍了三声巴掌。
须臾,一排头戴斗笠,身着青色劲装,腰挎横刀,手拿弓弩的壮汉当先堵在了门口,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两排明晃晃的长枪刀斧。
临近门口的一个人立马吓得叫了起来:“老掌事造反啦!”
见此情形,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纷纷抽出佩刀,主动护在李曜的身边,转眼间便形成了一道严密的人墙。
而名为姚大郎的虬须大汉等八名寨主贴身护卫,反应也不算慢,横刀当胸,并以内嵌铁片的竹笠为盾,迅速挡在了焉支虎祁黛双的身前。
又过了片刻,祁大略故作一脸沉痛地道:“四叔并不是造反,只是你做的错事实在太多了,四叔一直为此深感忧虑啊。”
祁黛双面沉似水地说道:“今日之事,四叔怕是早有谋划了吧。”
祁大略不置可否地道:“是啊,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
说着他又深深地扫了一眼会堂中的人,长长一叹:“双儿呐,你看看那些寨民,现在过得甚么日子,除了这些在座的执事、参事,其他哪家人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正黄山寨积重难返,迟早会毁在你的手里,莫如彻底投靠突厥汗国,给你我留一条活路。”
祁黛双神色凝重地说道:“四叔,何必如此,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回头是岸。”
祁大略仰头大笑了一声,决然道:“此岸非彼岸,四叔会在岸上等你!”
随即他拍了拍一名弓弩手的肩膀,说道:“小心些,莫要伤到寨主,里面其他人等一律杀了,动……”
“慢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未等祁大略下令动手,此前对李曜言语轻浮的邋遢僧人大叫一声,便从席位上跳了出来,随后作了个令许多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只见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祁大略深深地鞠了一躬。
祁黛双气得差点没把银牙咬碎,恨恨地道:“昭空,真没想到,你……你竟然是个突厥人!”
昭空却置若罔闻,一边徐徐走向祁大略,一边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我是突厥汗国狼山部步利设麾下侍从俟贺弗,还请祁老掌事手下留情。”
李曜听到“步利设”三个字,心中顿时了然,虽说她从没有听过阿史那符利这个名字,但步利设却是载入了史册。
这时的东、西突厥汗国均实行二十八等官制,“设”是一种高级军事主官,一般由阿史那家族子弟担任,其职能就是统领突厥别部。
作为东突厥启民可汗之子,步利设也算是个突厥汗国的活跃分子,当初唐军讨伐刘武周之时,其兄长处罗可汗曾派他领着骑兵到并州为唐军助战,而东突厥灭亡之后,他和侄儿始毕可汗之子欲谷设投奔西突厥,并在往后的西突厥内乱中,跟随西突厥利失可汗作战,又与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的欲谷设成为了敌人,直至利失可汗败亡,他才消失于各种史料之中。
李曜正在思忖,忽听祁大略冷冷地道:“站住!不知俟贺弗可有身份证明之物?”
俟贺弗顿住脚步,从僧袍里掏出一块小铁牌,大袖一挥,便朝祁大略扔了过去。
祁大略接住铁牌,垂目一看,随即颔首道:“不错,老夫认得一些突厥文字,这的确是步利设侍从的名牌。”
俟贺弗不由现出了倨傲的笑容,并把手一伸,等待对方将身份证物交还于已,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祁大略把铁牌若无其事地收入了自己的袖中,而在俟贺弗的身后,传来了焉支虎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总算把你这个密谍揪了出来,简直好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慈悲为怀
在场不少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原来,这只是虚惊一场。
李曜亦不由啧啧称奇,起先她向祁黛双提出解决黄山寨当前困境的方案之后,祁黛双便表示自己地盘上有突厥人的密谍,须要先将其挖出来,不然行事不密,必受其害。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观赏了一出双簧戏,两位主演配合得天衣无缝,当真精彩之极。
祁大略轻捋长须,对祁黛双笑道:“呵呵,四叔演得如何呀?”
其实,他们叔二人早就察觉到山寨的高层人士当中有细作为突厥传递情报,并做足了揭露和抓捕对方的准备工作,此前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不过是因为黄山寨还不敢与狼山部撕破脸罢了。
祁黛双笑靥如花,抚掌赞道:“出神入化,妙不可言!”
听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俟贺弗整颗心都凉了,仿佛坠入寒冰地狱。
他这种细作,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可想而知,往往最舒服的死法,便是自我了断。
只不过,俟贺弗显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去死,他想要争取一线生机,只见他目光微微闪动,便要扑向身侧一个在座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笃”地一声,一支弩箭准确地贯穿了俟贺弗,把一只还没来得及迈出去的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俟贺弗惨叫一声,便倒了下来,祁大略挥了挥手,几名大汉立马扑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俟贺弗捆成了粽子,并为了防止其咬舌自尽,还很细心地塞了对方一口软布。
祁黛双对李曜低声问道:“明真,此虏该当如何处置?”
李曜莞尔一笑,道:“把他交给贫道便是。”
……
……
黄山寨的地牢里,俟贺弗被铁链镣铐禁锢在墙上,愤怒地看着身前这个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笑意的女道士。
李曜淡淡地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不过嘛,正如佛家所言,人要以慈悲为怀,所以贫道想给你提供一个活命的机会,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了,如果你不想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乖乖地点一下头。”
然而,俟贺弗却回了李曜一个白眼。
他是一个男人,更是一名深受步利设赏识的勇士,岂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装腔作势,三言两语就给吓到的。
李曜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五指握紧,一拳打在俟贺弗的嘴上,接着又是啪啪两个巴掌招呼过去。
俟贺弗当场被打得晕死过去,李曜一脸嫌恶地扯出对方口中的软布,随即便有许多牙齿落了出来,李曜扳开俟贺弗鲜血淋漓的嘴巴,确认里面没了牙齿之后,这才从角落里提来一桶水,直接朝俟贺弗身上泼了过去。
俟贺弗一醒来,便用漏风的嘴巴狂骂着,李曜置之不闻,一言不发地将对方赤着的双脚固定在一个木盆中,随后提来一个锡壶,很可恶地微笑道:“你现在想自杀都不行了,这壶里装着开水,我会直接倒入盆中,好好洗一洗你这双脏脚。”
俟贺弗顿时怒目瞪起,朝李曜猛地啐了一口血:“贱人敢尔!”
李曜轻轻躲开,随即就把滚烫的开水慢慢地浇在了俟贺弗受伤的一只脚上,烫得俟贺弗惨叫不止。
俟贺弗痛不欲生,浑身都在抽搐,却是直到一整壶水都浇完了,依旧没有开口求饶,李曜移开水盆,又拿出一把半尺长的剔骨尖刀,认真地说道:“我承认你是一条硬汉,不过这只是前戏,我接下来会用这把刀一点一点剔除你脚上的肉,直至剔得白白净净,白净得只剩下骨头。”
俟贺弗强忍着剧痛,像一只困兽般嘶吼道:“我堂堂突厥好男儿,这点痛算甚么,尽管放马……啊啊啊啊!”
俟贺弗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李曜已经蹲着身子,一刀一刀地剔了下去,旋即牢里便响起了极其惨烈的嚎叫。
俟贺弗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但很遗憾的是,李曜的手法很巧,让他难以如愿。
其实,李曜也不明白自己的脑海里为何会装有一些五花八门的刑讯手段,不由怀疑后世的自己是不是有些疑似心理扭曲的邪恶嗜好,感觉自己施刑的时候,内心没有半点不适,相反还很有心得。
因为李曜知道,即使是比她还坚强的人,也难以持续承受这种慢条斯理的酷刑折磨。
果不其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只脚慢慢现出了森森白骨,俟贺弗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了,不由自主地叫出了两个字:“饶命!”
……
……
万里晴空,万里戈壁,阳光洒在戈壁上,直晃人眼。
古长城下,李曜手搭凉棚,神色凝重地眺望着北方。
由于常年少雨,这里很难看到树木,可依旧有许多耐旱的植物,在这个燥热的天气下,努力汲取地下的养分,顽强地生长着。
而突厥好男儿俟贺弗为了活命,表现得似乎亦是同样的顽强。
虽然俟贺弗一度顽强不屈,以致失去了双脚,但他之后还是低下了头颅,对李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所有的秘密,包括两名同伙在内,统统都供了出来。
可他的伤实在有些重了,若是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还是有可能会死,于是他又乖乖地答应李曜的要求,定期给突厥汗国传递假情报,这才在李曜的亲手救治之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根据俟贺弗的交代,自近年来突厥与唐军作战连遭失败,以及突厥盟友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等人相继败亡,过去北方游牧民族沿着黄河流域进攻中原的传统路线,已然遭到了唐军的严重遏制,因此以颉利可汗为首的突厥贵族们不得不开始寻求一条侵入大唐王朝的新路线,而这也正是俟贺弗与其同伙潜伏在“甘凉咽喉”焉支山的首要任务。
至于狼山部每年向黄山寨索要米粮人口,并意图将其转化为他们的依附者,不仅仅是突厥部落的习性使然,同时也是为了得到一个来自大唐境内的粮草供应点。
因为六月初正是风沙最平静的时候,最是适合穿越戈壁沙漠,是以狼山部才会把黄山寨向他们移交人口的时间安排在了今日。
第一百一十三章 鱼儿上钩 一切就绪
“我身上好难受,现在都快到酉时了,那些该死的突厥人怎么还不来……”
李曜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身边忽然听到有人发了一通牢骚,垂眸一瞥,就见安红玉咬牙切齿地背靠在石头上做着摩擦运动。
按照行动计划,此刻李曜、鱼巧巧、茴儿、萱儿,乃至安红玉及其贴身婢女,皆是布衣荆衩,蓬头垢面,双手缚于身前,扮作了被掳女子的模样。
可安红玉毕竟是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贵女,受不得发硬的粗布,以致肌肤有些过敏,而且背痒之处,想挠也挠不到,一时间让她叫苦连连。
“再多坚持一阵吧。”
李曜轻声说道:“在这种炎热季节,若想穿越碛北,只能夜行晓宿,此刻他们应该刚从某个歇脚地赶过来。”
安红玉心中哀嚎一声,没好气地朝附近女扮男装的祁黛双瞪了一眼,若非当初这只焉支虎答应事成之后,就会还回安氏田庄的万石米粮,她才不愿意来受这个罪呢!
临近黄昏,远处忽然有蹄声响起,辽阔的戈壁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这些骑士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当先者一身突厥贵族打扮,手执一杆颇具斯基泰风格的狼头旗,其身后约有五、六十名突厥武士,俱都是一人五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皮铁铠,臂膀上的狼头肩吞,在如血夕阳的映照下,看起来格外狰狞。
祁黛双忙催马赶上几步,待到来者驰到近前,立即翻身下马,对那突厥贵族躬身一揖:“黄山寨祁黛双,见过勿乞吐屯大人。”
吐屯是突厥汗国的一种高级政事主官,主要职司监察,同时亦是别部农牧生产的管理者,而作为狼山部吐屯的勿乞,便是祁黛双唯一能够接触到的突厥高官。
勿乞稳稳地坐在马上,只是眯起眼睛,开始扫视祁黛双身后一群战战兢兢的汉人少女,过了好半晌,这才听到他用标准的河洛话冷声道:“焉支虎,怎地只有一百四十七口,还差三十多口,难不成你想把自己也搭进来凑数吗?而且你居然没有带来一个男童,难道你们不知道步利设大人最喜欢小孩子么?”
听到这话,祁黛双不由暗骂了一声禽兽,她劫掠的对象全都是商队,当然遇不到什么小孩,若非她打劫到一个贩卖人口的胡商,掳掠了几十个胡姬,估计连目前一半的人都凑不出来。
本来祁黛双还想把这些少女都给放了,换成山寨里的人,可李曜却没有同意,说什么演戏的人不能太多,还让她把这些少女一个不少全都带到了这里。
后来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打扮出来的模样,祁黛双立刻明白了,原来李曜打算利用这些毫不知情的少女的本色表现,来为她们的行动打掩护。
思及此,祁黛双杨柳般的腰肢弯得更深了,故作诚恳地道:“启禀吐屯大人,近来过往焉支山的人太少,符合步利设大人要求的人就更少了,况且今年碛北遭遇大旱,想来贵部需要米粮救急,因此黛双准备了相当于去年缺额双倍的米粮以作补偿,还望大人通融通融。”
步利设的狼山部占据阴山南麓盆地,又毗邻黄河外流区,半农半牧,受灾亦算不得严重,可灾年里一向是米贵人贱,勿乞心里略一合计,就觉得如此这般,其实也是挺划算的。
勿乞微微有些动容,语气不由稍稍一缓,道:“既然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敢保证九月中旬能上交足够的米粮吗?”
祁黛双闻言,暗道“鱼儿上钩了”,语气变得愈加诚恳:“请吐屯大人放心吧,绝无问题。”
勿乞颔首道:“好吧,这些女奴我就收下了。”说着,对祁黛双虚扶一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给我们这么多米粮,我们又没带多少马过来,该如何运回去呢?”
祁黛双直起腰身,嫣然笑道:“吐屯大人多虑了,区区粮车和些许驽马,又不值得甚么,自然会附赠给大人。”
勿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焉支虎,你倒是个好相与的,将来汗国若能占据河西,我可以考虑为你争取一席之地,并助你得到一个‘俟斤’头衔,不知你意下如何?”
“俟斤”是突厥汗国授予附属弱小部族酋长的军政首官,若是焉支虎成为了俟斤,则意味着黄山寨正式成为了突厥汗国的一员,在统治自己部族的同时,还要附从突厥可汗参与对外征伐,彻底沦为一个马前卒!
祁黛双可不傻,而且还很清楚勿乞想拿些好处再走,心头不由暗“呸”了一声,面上却装出激动之色,拱手说道:“不瞒吐屯大人,黛双心向汗国久矣,以后我们黄山寨,还要仰仗大人多多照应照应。”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精美的玉镯不着痕迹地塞进勿乞挂在鞍鞯上的革囊里。
眼见天色已晚,勿乞收了好处,也不再和祁黛双客套,迅速完成了人口和米粮的交接事宜,命令随行武士把包括李曜、安红玉等人在内的少女全都一一缚在了马上,然后带领一众人等赶马驱车,朝碛北方向浩浩荡荡行去。
尽管带着大量累赘,可这些突厥武士不但骑术了得,驾车的本事也不赖,队伍的行进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古长城废墟的外围,途经一处水窟时,勿乞突然独自离开队伍,纵马奔向了水窟。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四野一片漆黑,可李曜却看到勿乞没有借助火把,在水窟边没怎么摸索,便从石头堆里中掏出了一个书筒,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至极。
随后,勿乞快马加鞭追上了队伍,取出书筒里的纸卷,借助随从手中火把的光芒,仔细看了一阵子,便命令随行武士集体传阅,待到最后一人看完,纸卷复又回到了勿乞的手中。
很显然,那是一个无需对已方保密的敌方重要情报,勿乞之所以会给所有随从传看,不过是古人为了以防丢失辛苦得来的情报,而形成的一种不成文规矩,无论发生何种意外,即使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活着,也能将情报带回去汇报。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好习惯。
然而,勿乞和他的随从们却不知道,书筒其实是李曜亲自放在水窟边的。
而他们所看到的内容,则是由李曜口述,俟贺弗翻译并以突厥文字书写,然后通过懂得突厥语的祁黛双、安红玉两人共同查验的一份假情报。
见此情形,李曜的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弧度。
一切已然就绪。
现在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红谷
勿乞骑在马上,一边领着队伍缓缓前行,一边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望向巍峨壮观的大峡谷。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晨曦正照耀在高耸的岩顶上,泛起一片红光,因为这里遍布着红褐色的风蚀砂岩,所以突厥的发现者们将其叫做了“红谷”。
红谷周围渺无人迹,附近地势亦是异常隐蔽,若非近年来突厥汗国为了开辟进军唐境的新路线,在龙首山北麓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否则很难找出这样一条可以来往河西的秘密路径。
然而突厥人并非是这个神秘峡谷最早的来客,因为这里还有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关隘。
关隘四周怪石嶙峋,两侧岩壁陡峭,从下往上看去,如同天空划开了一道裂缝,若是有人镇守这里的话,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
有鉴于此,勿乞非常庆幸他们比唐人抢先发现了红谷,他决定返回狼山部本帐大营之后,便立即向步利设提议修复这座古关隘,然后常驻人马看守,并将其打造成突厥汗国进取河西的一座桥头堡。
不过勿乞突也很清楚,即使步利设乃至颉利可汗采纳了他的建议,能否落实下来,也要取决于后勤补给。
突厥汗国从阴山向甘凉方向进军唐国,行程长达一千二百里,自阴山余脉往南四百里为突厥汗国的冬季牧场,大军勉强可以就地补给,然而后面八百余里,均是青草难觅的贫瘠之地,就不得不自行准备大量粮草。
众所周知,突厥马虽说个头略矮,属于食量偏小的马,却也是突厥成年男子的五倍以上。
就拿勿乞此番接收人口之行为例,由于他们不知黄山寨会以粮草来补换人数缺额,因此来时五十多人,却带了近三百匹马,其中有一百多匹都用作驮运粮草,可在人吃马嚼之下,待来到交接地点时,粮草就已去了三成。
而返途所耗就更大了,除了人数激增至两百多人以外,还增加了两百余辆四马大车,大车的车架为四轮构造,承载量很高,常用来运输大宗物资,莫看一车装了十几石粮草,四匹拉车的役马两天就能吃去一石,并且八百里荒地,即使都是一马平川,若不想把马累死,少说也要跑个八、九天。
勿乞为此算了一笔账,他们得了黄山寨三千五百石粮草,如果运到狼山本部大营时,能有两千五百石,就已算非常节省了。
只是当下他可没心思考虑节约事宜,因为他们想要通过红谷,显然会非常麻烦。
相比车马的数量,勿乞一行看起来人力严重不足,可突厥武士们还是挺有办法的,凭着各自高超的驾驭本领,把每五辆车拼在一起,让二十马并驾齐驱,只动用四十来人便把粮车一个不落的全部领走了。
而现在他们面对谷中遍布的天然石塔,只得无奈地把拼起来的车子又还原成了单个,然后一辆一辆地通过。
至于那一百多名少女,胆小得简直不像话,甚至夜里几声狼嚎都能吓哭一片,而且看起来各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又被绳索牢牢地绑在马鞍上,让勿乞觉得自己安排人手来看守她们,都略显多余,为了尽可能快地躲避渐渐变得暴烈的阳光,勿乞决定只留五名武士来看守她们,甚至他本人都亲自上阵,加入到了赶车的队伍当中。
不想勿乞领着车队行驶到关隘下,陡地响起“呜~~呜~~”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关隘的废墟上,以及山谷两侧高处,突然冒出无数人影,随着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滚滚而落,朝着谷底重重地砸了下去,转眼间便有几人变成了肉泥。
突厥人无不色变,勿乞不由大叫一声道:“敌袭!”
“嗖嗖嗖!”
他们下车四处寻找躲避之地,袭击者们居高临下三面射击,箭如雨下,密密麻麻,措手不及之下,还能把弓囊带在身边的突厥武士,可谓是寥寥无几,还击的力度亦可以忽略不计,大多数人更是只能被动挨打,望敌兴叹。
不到片刻的工夫,这些骁勇的突厥武士,竟然就折了半数,各个死得像一只只怒张的刺猬。
突遭如此猛烈绝伦的打击,勿乞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是甚么人!快回答我!”
话音落下,关隘上立刻竖起了几面战旗,勿乞仰头一望,登时目眦欲裂,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因为其中最大的一面赤色旗帜上,赫然有个醒目的劈巢大字:“唐”!
“呵呵,不可能?”
随着一声冷笑,关隘上现出一顶红色的倒缨铁盔,以及一张冷酷的英俊面孔:“突厥宵小们可要听好了,我乃唐军致果校尉罗仁俊!奉命在此镇守关隘,尔等还是乖乖受死吧!”
勿乞瞿然一震,他非常清楚当前唐军的编制,一名校尉平常掌管一营,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每位什长各领十卒,战时满打满算下来,一营兵力只多不少,往往会有八百以上之众。
尽管地势与人数均处于绝对下风,但在强烈的求生**的驱使下,勿乞心思转得极快,就在罗仁俊说话间,他发现上面的人想要从高大的关隘废墟和崖顶下来,必须依靠绳索。
勿乞拿定主意,便大声呼喝随从:“撤!全都跟我往回走!”
“唐军”见此情形,自是穷追猛打,沿着山谷两边不断放箭,可这一动起来,准头明显下降了一大截,惊魂稍定的突厥武士们无一不恨得直咬牙,如果是正面交锋,这些卑鄙狡猾的唐人,即使来得再多一些,他们也可以保证杀得片甲不留,而不是现在自己被追杀得如此狼狈不堪。
待到距离谷口尚有三十步时,勿乞等突厥人隔着老远便听到少女们惊骇的尖叫声,不由纷纷循声看去,只见五名负责看守少女的突厥武士已然身首分离,惨遭不测。而后谷口立刻汇聚了一队“唐军”,当先一排士卒张弓搭箭,便是一通齐射。
这些弓箭的强度很大,而且距离实在太近了,教人很难躲避得开,如同雨打残叶一般,能够冲到谷口的突厥武士已然不到十人,紧接着,又有一排闪着寒光的长矛刺向了他们。
可这些身为狼山部的精锐之士,显然不甘心就这样死得毫无价值,他们拼命护住勿乞,用手中的长刀,甚至用身体去阻挡密集的锋利长矛,希望能为他们所效忠的吐屯大人争取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而勿乞似乎亦是有如神灵庇护,无论是此前遭受突袭,还是此刻面对阻截,竟是毫发无损。
在付出惨重的牺牲之后,勿乞与两名突厥武士终于骑上了战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东逃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千里之堤 溃于蚁穴
烈日像火炉般炙烤着广袤的大地,天空中看不见一只飞鸟。
由于需要一个地位不低的突厥人去给步利设传递假情报,所以李曜故意放走了勿乞吐屯。
不过勿乞奔逃的方向似乎有些欠妥,碛北的白昼气温实在是高得太要命了,她可不希望对方慌不择路,最后被活活热死,以致坏了她的计划。
为了保险起见,李曜亲领二十骑紧随其后,名为追击,实为驱赶,在一番别开生面的围追堵截之后,见到有如惊弓之鸟的勿乞拼命逃向了龙首山东麓的森林,而非凉州北部的沙漠,这才放心地掉转马头,原路返回。
红谷一带的气候属大陆性荒漠气候,与青山碧水的焉支山相比,环境显然差了许多,但谷中绿意盎然,生长着各种灌木和矮树,而且还有水源,相对周边荒凉的沙碛,却也算得一块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李曜重返红谷时,战场已然打扫完毕,所有的马匹粮车以及人员俱都进驻到了谷里。
安红玉一见李曜等人归来,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李曜的手,朝一处距离关隘不远的岩洞走去。
李曜不知安红玉想要干什么,便问道:“红玉,你有甚么话须得到那般隐蔽之地去说吗?”
安红玉翻了个白眼,不好气地道:“我这是带你去洗澡!瞧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都比乞丐还脏了!”
说着,她抬手一指那群正在附近帮着“唐军”清理空地,整备饮食用度的少女,又道:“她们还排在我们后面呢。”
李曜不明所以,却只得客气地连连称是。
此番计划能够得以顺利开展,安红玉可谓是出力甚巨,她派人从删丹、番禾两地各个安家别业调来了一百多名部曲,又通过特殊渠道,借用了一整营的唐军战旗,以及诸多唐军制式兵器甲胄,而且探查勿乞一行往来的必经之路,并发现这个最佳的伏击地点,也都是由熟悉地形的安家侦骑们来完成的,不然的话,李曜也不会当着黄山寨一干高层人士,放出“不带上你们”的话来。
一俟进入洞穴,李曜便见到鱼巧巧和茴儿、萱儿正帮着安红玉的婢女们搭建防人偷窥的步障,亦明白了为何自己须得先洗,因为这里的水实在太紧俏了,水从洞壁的几条裂缝里一点一点冒出来,大概是通过常年累月的侵蚀,这才在洞内形成了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小池子,只要二、三十人下去,就能挤个满满当当。
这池水着实太凉,人若洗得久了,很容易生出病来,几人迅速洗去身上的污垢,便穿上安红玉委托部曲们带来的换洗衣物出了岩洞。
少女们见到李曜和安红玉等人出来,便把手上的活计一丢,一百多人一股脑儿挤进了那个岩洞里,看得李曜微微一汗,而此时粮车和营地也都安置好了,众唐军扮演者们显然累得够呛,俱都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在阴凉之处打个地铺,往上面一倒,马上就打起了呼噜,连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也不例外。
李曜、安红玉、鱼巧巧等人也是精疲力尽,被人绑在马鞍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颠簸了整整一夜,各个都觉得身子快要散架了,找到各自的营帐,便钻进去睡起了大觉。
……
……
夜晚悄悄来临,漫天晨星闪烁,一轮弦月高悬,气温也变得格外凉爽。
李曜忽然被远远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从沉睡中吵醒,走出帐篷,就见数百轻骑打着松脂火把朝营地奔驰而来,当先一位披甲执锐的女骑士,正是黄山寨主焉支虎祁黛双。
“来者何人?”
除了李曜之外,似乎就属罗仁俊的耳目最为灵敏,李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他隔着老远喊话的声音。
“黄山寨祁黛双。”
祁黛双回了一声,随后拍马径直驰到李曜近前,勒缰停马翻身下来,借着火把的光芒,打望了一眼四周残留的战斗痕迹,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明真,你们人马伤亡几何?还请如实相告,黛双必以重金抚恤死伤勇士。”
李曜微微一笑:“无一伤亡。”
“啊?”
祁黛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讶,好奇地问道:“明真,难道是因为那个勿乞逃得太快,你们都没有短兵相接吗?”
这时,因为动静太大,谷中已然无人睡眠,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片笑声。
祁黛双被人笑得一脸茫然,李曜没有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地道:“跟我来吧,有很多事情需要告于你知晓。”
李曜把祁黛双领入自己的帐中,令茴儿、萱儿在帐篷四周布下一圈屏障,又让鱼巧巧去唤来安红玉,随后挥手屏退左右,当着安红玉的面,把整个计划对祁黛双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原来,李曜当初得知黄山寨每年都要向突厥人纳粮,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惊人的“蝴蝶效应”。
因为她记得突厥人首次从甘州入侵唐境的时间,大约是在明年的冬季,可那只是一次试探性攻击,其后时隔一年多,到了武德九年春,突厥人再次侵入甘、凉二州,时任凉州都督的长乐王李幼良将其赶走,但随后突厥便联合吐谷浑,共同拉开了自陇右大举入侵唐境的序幕,后来位于乌鞘岭的要塞乌城遭到两面夹攻,陇右面临被突厥人拦腰斩断的危机,太子李建成借机推荐李元吉代替李世民督军抵御突厥,并进而引发了“玄武门之变”。
有道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当兵强马壮的突厥人占据红谷,不再过度依赖传统路线,可以从龙首山进入一马平川的河西大地,首当其冲的地方,肯定就是焉支山及周边地区,而相关的方志上也明确记载,突厥几次入寇,皆从河西掠走大量人口,黄山寨众人的下场自是无需多言,而历史亦会完全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
有鉴于此,李曜提供给突厥人的假情报,其内容便是唐人也已发现了红谷,并以俟贺弗的口吻,建议狼山部争取在唐军采取行动之前,抢先一步占据谷中的古关隘。
至于李曜在谷中伏击勿乞一行,则是为了让突厥人以为唐军派兵控制了关隘。
如此一来,突厥人必然会对假情报深信不疑,并以此得出进军河西的这条蹊径已然断绝的结论。
然而,这一切对于李曜而言,只是完成了自己此番整个计划的一小部分。
除了李曜本人,其他参与者没有人能猜出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穿越者的沧桑无人能懂,也永远不会被人理解。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生一世远不够
“我黄山寨未来该当何去何从?”
听完李曜有所保留的讲述,祁黛双和安红玉都是一知半解,安红玉尚在沉吟,祁黛双便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祁黛双生于乱世,先随父祖历经艰险,而后又成为万人大寨之主,迄今已然三年有余,其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深知李曜教人冒充唐军袭杀突厥人的行动,虽说黄山寨没有直接参与,却也难以摆脱干系。
因为她与勿乞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其为人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勿乞是个精于算计的人,逃回去之后,肯定会把相当部分的罪责推给黄山寨。
更何况,此番与勿乞同行者,皆为狼山部的精锐武士,被人一举诛戮数十之多,就算突厥人都认为是唐军干的,那个以残暴嗜血著称的步利设,又岂会咽下这口恶气,怕是将来狼山部只要有机会侵入甘凉,就必然会拿黄山寨泄恨。
李曜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水壶灌了些水,又清了清嗓子,方才认真地道:“你须得给自己换一个身份,给黄山寨换一个名号。”
身份?名号?
祁黛双愣了愣,自从遇见李曜,一向自诩聪明的她,就觉脑子不够用了,常常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她不由疑惑地问道:“这个……黛双听不明白,还请明真细说端详。”
李曜缓声地道:“你须得遣使赴京进贡,以率部脱离突厥汗国的部落首领之名归附朝廷,而寨名则应按照游牧部落的习俗,比如改称‘红谷部’之类,这样一来,朝廷会在接纳你们之后,封你一个世袭罔替的官位,并把包括红谷在内的龙首山北麓一带,以及黄山寨所在的焉支山,置为一个羁縻州。”
这时李唐王朝基本延续了前隋对边疆少数民族宽松的羁縻政策,但凡归附的游牧部落,不但会在民生方面予其诸多好处,而且地方上的军政司法大权,还是掌握在部落首领的手中,除了朝廷册封的名头,一切制度和架构,俱无任何变动。
自古以来,华夏子民皆以炎黄子孙为荣,是以祁黛双一听之下,几乎想也不想便连连摆手道:“不行,这不行!黛双身为汉家女儿,岂能担个胡人女酋之名,更何况,就算我愿意听你的,恐怕也很难得到本寨大多数人的支持。”
安红玉揶揄道:“焉支虎,你们入则放牧渔猎,出则抢劫掳掠,哪儿还过得像个汉人?以我之见,你去做个胡酋,倒也实至名归。”
“你……”
当面被安红玉这么一说,祁黛双脸色登时涨得通红,却只吐出一个字,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因为她知道对方说的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自己完全无法反驳。
李曜道:“如果你们继续以黄山寨之名占据焉支山,如果突厥人从别处进入河西,打到焉支山,只凭你们现在的实力,还能保得住家园吗?”
祁黛双摇了摇头。她调查得很清楚,突厥狼山部统两万余帐,控弦上马三四万骑,而黄山寨哪怕男女皆兵,可战之人也不及五千,一旦对方倾力来攻,即使他们占据地利,若无外兵来援,定然也是寨毁人亡的结局。
李曜又道:“你可有考虑过以当前身份率众降唐呢?”
祁黛双苦笑道:“岂止是考虑,这三年来,我已提出过三次,可每次都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
安红玉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笑道:“因为这些人有自知之明,本来出身就有些上不得台面,又养成了与戎狄一般无二的习性,你教他们如何做得好官府治下的良民?”
祁黛双低头不语。
尽管她心里极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包括自己在内,恐怕都难以适应律法严明和等级森严的社会。
李曜肃容道:“黛双,现如今到得这个地步,莫说支持与否,你们还有其他路子可选吗?”
祁黛双身子微微一僵,颓然地摇了摇头,随后仿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道:“黛双明白了。”
她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向朝廷纳贡称臣,是否需要黛双亲自赴京,还求明真指点迷津。”
李曜莞尔一笑,说道:“你自是不必出马,只需组一使团,择两名行事谨慎且精通突厥语的亲信为主、副使,全部穿着游牧服饰,再携带百匹良骏与些许奇珍异兽,不过最重要的贡物,当然不是这些……”
李曜说着朝安红玉递了个眼神,安红玉拍了拍掌,不多时四名大汉抬了两口大箱进来,随后便退了出去。
祁黛双隐隐地明白了什么,起身上前一一打开,目光不由一缩,就见一个箱子里面满是裹了石灰的头颅,而另一箱都是突厥武士佩戴的狼头肩吞。
祁黛双愣怔半晌,方动容道:“明真,红玉,为何你们会这般攘助于我?”
安红玉胸脯儿微微一挺,傲然道:“人家只是不愿意看到你们继续滋扰百姓而已,我不求你焉支虎报答甚么,只需你把抢走我家的一万石粮食连本带利的还回来,当然这笔账,我们可以下来慢慢算。”
祁黛双自是连连称诺,随后又听得李曜开口道:“贫道不求回报,只希望你们能守好这个红谷,不管天下风云如何变幻,永不背叛华夏。”
“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祁黛双和安红玉不禁齐齐失声叫了起来。
李曜颔首道:“是的,不过你们‘红谷部’要面对的是强大的草原汗国,他们可是一点都不简单。”
随后,她忽然指着箱中一颗颗狰狞的头颅,对祁黛双正色道:“红谷地势易守难攻之极,远胜天下诸多闻名雄关,只需五百人镇守谷中关隘,便是十万大军也难以攻破,而且红谷以北土地贫瘠,难以长久维持大军补给,若是你们连这里都会丢失的话,莫如集体自戕以谢天下好了。”
李曜明明是跽坐在席,可她却在说话间散发出一种威压气势,祁黛双顿时有种被人俯视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道:“明真今日之言,黛双已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李曜意味深长地笑道:“只凭你的一生一世,可远远不够,还须教人写入‘红谷部’的族训里,要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记着才行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术业有专攻
祁连不断雪峰绵,西行一路少炊烟。
庞大的商队沿着祁连山北麓,穿行在起伏不定的荒原上,仿佛一条逶迤的长龙。
何潘义骑着骆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阵凉风袭来,吹得他登时打了个喷嚏,就好像那祁连山上的雪沫儿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眼见太阳渐渐西斜,何潘义命令商队就地宿营休息,随后招来仆从,套了件皮袄子,又约了何潘礼、何潘信两人,在附近寻得一处高坡,齐齐向东而望。
一晃数天过去了,李曜和安红玉等人仍然没有赶上商队,当初李曜在番禾捉住了黄山寨的女首领焉支虎,便自称有紧急之事需要处理,让何潘义带队直接去了删丹城,次日又派人通知他们可以先行,并称她会尽快与商队会合。
可是,删丹城到甘州只有一日的路程,何潘义在甘州待了整整三日,李曜也没有出现,当时他又想到李曜等人骑的都是良骏,脚程比自己快得多,于是便带着队伍继续西行。
现在商队所处的位置,正是甘、肃两州往来的必经之地,距离肃州城不到百里,何潘义已暗暗决定,如果今天李曜还没有跟上来,待到进了肃州城以后,他安置好商队,便会按原路折返,亲自带人去打探李曜的消息。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日头终于沉没在天边,何潘信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兄长,看来我们今日又白等了。”
何潘礼转向何潘义,忧心忡忡地道:“二哥,你说道长会不会……被那焉支虎算计了呢?”
何潘义思忖片刻,说道:“应该不会,我对焉支虎的行事作风,亦是有所耳闻,她虽为一个强人头领,却很懂规矩,从不纵容手下伤人,而且还很怕得罪权贵,否则道长随她去焉支山的时候,也不会像出游赏景似的,放心地带上自己的道僮和贴身奴婢。”
何潘礼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道长很可能遇到了甚么麻烦事儿,把时程耽搁了。”
此时月亮已然升起,附近传来几声狼嚎,何潘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里有野兽出没,咱们快些回营。”
何氏三兄弟正要离开,又忽听马蹄声响,循声望去,就见夜色中有二十来个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一马风驰电掣,马蹄过处,嚎叫登时变作哀鸣,野狼们争相逃窜,不一会儿就遁得干干净净。
“哈哈,太好了,终于赶上你们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何氏兄弟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他们一听到李曜那熟悉的笑声,便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青海骢一声长嘶,李曜利落地翻身下马,安红玉等人紧随而至,何氏兄弟欢喜地迎了上去,顺便问起李曜这些天的经历,李曜挑了些能说的,把伏击突厥人的前因后果以及过程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何氏兄弟都是平阳公主的脑残粉,一听之下,自是赞叹不已。
次日清晨,未等商队整顿拔营,安红玉便向李曜告辞而去,毕竟她此行的目的是到肃州给父亲送药,为了黄山寨的事情,已然耽搁了些时日,况且余下的路程,骑快马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而跟着以骆驼为主的商队,脚程未免慢了许多,是以她只得先行一步。
然而,当李曜顶着下午的烈日来到肃州城门口的时候,便有一名少女打马迎到了面前。
那少女头梳双平髻,窄袖短襦的利落打扮,正是安红玉的贴身婢女浣绿,李曜见她面色焦急,秀眉不由微微一蹙,忙问道:“可有何事?”
浣绿下马先是一福,随后递出一张请柬,恭谨地道:“我家小娘子有请,还祈道长随婢子速到刺史府去一趟。”
李曜随着浣绿一路来到肃州刺史府,刚进大门,安红玉便不顾形象地冲了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明真,快救救我阿耶!”
说罢,安红玉一口气将李曜拽进了刺史的寝房。
室内有汉人,也有胡人,俱都是医者打扮,个个忙得团团转,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生得高鼻深目,红发赤髯,相貌与安红玉有诸多相似之处,显而易见,此人便是肃州刺史兼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
肃州乃胡汉杂居之地,不大讲究男女大防,众人看到李曜是个女道士,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李曜也不做什么虚礼,快步走到榻前,仔细一瞧,就见对方面色灰白,额头发青,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似乎已濒临“假死”状态。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道士会炼丹,炼丹就必须会控制丹药的毒性,自然也要学会解毒,是以李曜顿时明白安红玉为何急着叫自己过来救人了。
这安修仁的模样,分明就是误食金丹,引发急性铅汞中毒的症状,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救治,恐怕活不过今日。
见到李曜若有所悟的模样,安红玉忙问道:“明真,情况如何?”
李曜沉吟片刻,冷静地答道:“令父中了丹毒,症状比较严重,越早救治,越容易生还。”
说着,她要来纸笔,迅速开了一张解毒药方,安红玉看也不看,抓起药方就冲出了房门。
未及片刻,一名奴仆端来了两大碗生蛋清,李曜立即吩咐在场的一名医者利用葱管,给安修仁灌了下去。
蛋清具有吸附毒物和洗胃的作用,果然没过多久,安修仁的气色便稍稍有了好转。
安红玉以奇快无比的速度,迅速凑齐了解药的原料,李曜为了以防出现差池,亲赴厨房煎药,一番忙活下来,施救还算比较及时,虽然安修仁仍然昏迷不醒,但一条性命总算从鬼门关捡了回来。
静静地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安修仁忽然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安红玉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扑到榻前,抓住父亲的手,激动地唤了声:“阿耶!”
这时,安修仁脑子显然还不太清醒,只是转动僵硬的脖子,扫了一眼屋中的所有人,吃力地说道:“赏……定要重赏……”
安红玉重重地一点头,还未答话,便听李曜开口提醒道:“安刺史须得好生歇息,暂时莫要讲话。”
安修仁无力地闭上了嘴,由于身体虚弱,旋即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随后,安红玉屏退他人,突然向李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明真,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请受红玉一拜。”
第一百一十八章 知恩不报非正人
安红玉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头也缓触于地。
拜君拜父,拜祖拜师,拜天拜地,这是大汉民族传承千年的至高拜礼。
李曜连忙上前扶她起来,温言道:“红玉莫要如此下礼,实在折煞我也,通过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我已将你当作了至交好友,令父命悬一线,岂能不尽力相救呢?”
安红玉抹着泪花儿,感激涕零地道:“今日若无明真,阿耶必是难逃此劫,红玉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唯有……”
“好啦,好啦!”
李曜展颜一笑,抚着安红玉的香肩,挑眉打趣道:“做人无外乎处世、交友、行善,况且我都说了,咱们是朋友,难不成你还想以身相许?”
安红玉先是愕然愣住,随即脸颊微微一红,含羞带笑嗔道:“没想到明真你竟是个不正经的。”说着,故作嫌恶地拍掉了李曜搭在她肩上的“咸猪手”。
眼见安红玉破涕为笑,已然恢复成往日那个性格火辣张扬的的安家三娘子,李曜便赶紧转移话题,问起安修仁身中丹毒的前因经过。
原来,安修仁并没有得什么怪病,只是早年头部受创,落有病根,每到盛夏时节,便会偶犯头痛,起先遍寻名医诊治,吃过诸多药物,均难以见效,直至后来遇见一位游方道人,服其所赠丹药,头痛之症这才得到缓解。
安修仁欲将道人长留府中,结果遭到对方婉拒,遂退而求其次,以重金得其丹方与所谓仙家炼丹之法,学着自行炼制,久而久之,安修仁便沉迷其中,除了处理地方军政事务,把平时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耗在了炼丹上面。
本来安修仁头痛的次数不算多,只需偶尔服食丹药,所以身体无甚大碍,然而他今年被朝廷从凉州调至肃州任职,亦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之故,夏天一来,头痛就变得异常频发,而丹药的效力却越来越弱,以致他当初带来的炼丹原料很快就消耗殆尽,于是才有了安红玉此番千里送药之行。
安修仁一收到材料,便决定加大丹砂份量,以期药效立竿见影,谁知丹药炼成之后,他只吃了一颗,整个人立刻变得疯疯癫癫,在丹房里砸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就昏厥过去,而且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
两女叙谈许久,不知不觉便到了日暮时分,于是安红玉邀请李曜一起共进晚膳,并在刺史府中过夜,李曜盛情难却,只得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
……
晚膳极为丰盛,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仿佛风卷残云般,短短数息间便将食案上的大鱼大肉一扫而空。
安红玉看得心惊肉跳之余,赶紧叫婢女给李曜添加吃食,足足添了八次之后,李曜总算将筷箸一搁,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布,轻轻擦拭了嘴角,便又恢复成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安红玉唇角抽搐了好一阵子,方才奇道:“明真的食量,当真教人惊叹,可红玉听闻你们道家习惯辟谷,不沾荤腥,最忌暴饮暴食,据说长期坚持,便可杀尽三虫,达到体健神清,难道皆是误传么?”
李曜笑盈盈地道:“辟谷之术,并不是误传,红玉你也晓得,其实我平日吃得不多,只是近来一直吃着干粮,嘴里没滋没味,今晚突然见到这般佳肴珍馐,当然不会跟你客气啦。”
安红玉掩嘴一笑,正要调侃几句,一位婢女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叫道:“小主人,阿郎他吐血了!”
安红玉猛地站了起来,把身前的食案都打翻了,急道:“明真,快去看看!”
李曜忙出言宽慰道:“红玉莫要担心,吐血乃是好事,我这就去检查一番。”
李曜随安红玉迅速来到安修仁的寝房,就见安修仁已然坐起身来,两位侍妾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为他洗脸擦身。
李曜赶紧上前见礼,做了个自我介绍,安修仁目光略带赞赏地打量她一阵之后,感叹道:“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想不到救我安某者,竟是李道长这般年轻的女子。”
李曜微微欠身,谦虚道:“刺史过誉了,贫道不过是凑巧懂得医救之法而已。”
随后,李曜为安修仁把了一下脉,发现他的身子是典型的外强中干,由于长期服食丹药,五脏六腑的功能都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然后又检查对方的手掌,看到掌心泛着许多红斑,这代表血管状态很差,明显有脑血栓的症状,而其头部之所以会在夏季发痛,主要原因便是血管受热扩张,刚好压迫到脑部神经所致。
瞧见李曜神色凝重,安红玉问道:“明真,阿耶的身子可是有问题?”
李曜点了点头,对安修仁耐心地说道:“安刺史身子内损颇深,不可再服食丹药,否则五脏六腑俱会糜烂,此外,安刺史若想彻底根治头疾,今后须得注意四点,首先是避免激动,保持淡然之心,其次是忌荤膻,多食胡瓜、葡萄、莴苣等瓜果蔬菜,再者是每天须得散步,勿要久卧久坐……”
李曜朝安修仁的两位侍妾看了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最后一点,便是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减少剧烈行动,尤其是夜里,房事能免则免。”
此言一出,安修仁原本挂着一副“我很受教”表情的脸上登时现出了无法掩饰的诧异之色,而他的两位侍妾当场羞窘得低下了头,安红玉忙不迭地打了个哈哈,笑道:“明真性情率真,讲话喜欢直来直去,还望父亲莫要误会。”
安修仁干笑着道:“呵呵,莫事,我都记下了。”
李曜颔首,又写了一道药方,说道:“这方子里的药材都能在祁连山里找到,药汤煎好之后,可置于‘冬篮’中保温,以便头疾发作时饮用。”
李曜嘱咐完毕,安修仁概然道:“知恩不报非正人,安某这条命为李道长所救,这份偌大的恩情,安某已铭记于心,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李道长想要甚么奖赏,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安某力所能及的,自当万死不辞。”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思绪不断夜无眠
安修仁的话里充满了亲善与感激,端的是掏了心窝子。
可李曜现在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奖赏,不由淡然一笑,说道:“明真乃修行之人,修行须要修身,亦须修心,而修心之道,则讲究与人为善,以助人为乐,今日明真救得刺史性命,自感道心有所提升……要不这样,就把免去好友失去至亲之苦,以及贫道收获的愉悦与欣慰,一并算作奖赏吧。”
安修仁心中赞叹不已,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竟有如此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心性,可谓世间罕寻,他本以为自家宝贝女儿已是足够出色,可与之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如。
夸奖了李曜一番之后,安修仁欲认李曜为义女,李曜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之事说了出来。
安修仁一听,再度看向李曜时,目光中竟多了三分敬畏之意。
能与当朝颇受宠幸的庐陵公主成为义姊妹,怎可能是甚么普通女冠?
安修仁非常了解老皇帝李渊的作风,当年那个试图跟他们安家攀亲的昭武胡人安叱奴只因能歌善舞而受宠,便被封了个散骑常侍,若是他老人家哪天心血来潮,直接诏告天下,把这位并非陇西李氏出身的小娘子册封为某某公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思及此,安修仁倒觉得自己无意间做出了高攀之举,于是立即改变主意,转向女儿说道:“红玉,既然你们成为了好友,你也该向人家学着点,就跟随明真一路行走,直至返回姑臧为止,知道了吗?”
安红玉瞧着满脸病容的父亲,忧道:“女儿想要侍奉父亲左右。”
安修仁肃然道:“为父自有人照料,你无须担心。”
见到安修仁摆出严父的架势,安红玉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是,儿去便是了。”
……
……
是夜,李曜宿在刺史府中,难得独居一室,不由思绪不断,辗转无眠。
李曜侧卧于榻上,一面翻看着刘新遗作中属于“时空守则”部分的内容,一面回想着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种种经历。
在不长的日子里,她已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且似乎还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拓跋赤辞若是没有被她杀死,党项人当中最为强大的拓跋部还会不会在未来迁居银、夏两州,并诞生出强悍的定难军,进而创立一个文明国家?
焉支虎若是没有在番禾撞见她,突厥汗国还能不能占据红谷,为漠北的游牧民族开辟出那一条入侵中原王朝的隐蔽路线呢?
历史究竟会不会按照她所希望看到的方向来发展,李曜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根据这“时空守则”的解释,平行世界中存在着“香蕉皮机制”与“盖亚意识”。
这就意味着,只要穿越者行事对世间的重要因果产生了影响,其所处的世界便会进行修正与反击。
不过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安修仁若没有得到她的救治,一定会因服食金丹而死于今日。
虽然安修仁的死,后世并没有发现相关的史料记载,可她却清楚地记得,再过半个月,沙州别驾兼瓜州总管贺若怀廓巡视敦煌,便会遭遇张护、李通起事。贺若怀廓被围困子城,侍中兼凉州总管杨恭仁派兵救援,却为叛军所败,以致贺若怀廓也在子城告破之后,被张护处死。
而安修仁能够先后担任凉国户部尚书、唐朝的州刺史,又能与其兄安兴贵合兵攻灭称霸一方的李轨,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不可多得、可以独挡一面的文武全才。
其身为左武侯大将军,官阶与侍中杨恭仁同为正三品,并且身兼刺史,职位更在别驾贺若怀廓之上。
尽管唐初的十六卫大将军平时只有“番上府兵”的统领权,但到了战事发生之时,朝廷一般会按照现在的制度,将战时指挥权交予距离战场最近的大将军手里。
再联想起安修仁只是不久前刚到肃州上任的事实,说不定朝廷也是发现沙、瓜两州局势不稳,这才专门派他来坐镇毗邻之地,以便为贺若怀廓担当后援。
有鉴于此,兴许就是因为安修仁的突然暴毙,唐军才会作出“远水救近火”的无奈之举。
李曜甚至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安修仁健在,那沙州豪族张护、李通还会不会造反,亦未尝可知。
这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兴奋,就好像准备拿刀砍掉某个历史名人的头……
……
……
甘州城距离瓜州城约有六百余里,途间要经过一片沙碛之地,还要横穿疏勒河,是以何潘义的商队为了做足准备,滞留了两日才重新启程。
出了甘州城西门,一路上几乎都是荒凉的景象,除了偶尔能见到一些土墩子和烽燧以外,完全看不到其他的人类聚居地。
商队向西走了五天,穿越了沙碛,便来到了与疏勒河相连的大泽。
根据史书记载,这大泽东西宽两百多里,南北六十多里,可谓是一个水域面积非常大的湿地。千年之后,由于人为破坏和土地沙化,疏勒河的河水中常年挟带着大量的泥沙,大泽不断萎缩,直至几乎消失。
可是现在这片湿地沼泽,却栖息着各种鸟兽,一片生机勃勃。
而最令李曜感到稀奇的是,水面上竟然还有许多捕鱼的小舟穿梭来去……
此后,商队沿着大泽边沿行进了一天,然后又在何潘义的亲自引领下,斩木为桥,布草填沙,安全渡过了疏勒河,这才终于抵达瓜州城下。
唐代的瓜州城,因城池周围生长着以补肾壮阳闻名遐迩的锁阳,亦被后人叫做了锁阳城,其四垣全为黄土夯筑而成,总长达八里,规制与肃州、甘州等城不相上下,加之北面便是玉门关,所以瓜州城池负有一定的军事作用,建得城高墙厚,宛如一座巨大的堡垒。
商队正缓缓入城,忽然有一队唐军打马从后面奔来,当先一名身穿明光铠的校尉经过之时,商队中突然有人对他招手唤了一声:“六郎!”
那校尉本已打马跑过,听得声音,霍然扭头看去,旋即眼中放出激动的光芒,忙不迭地调转马头,回跑几步,在马上对商队中的一对年轻夫妇行礼道:“阿兄!阿嫂!你们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神魂颠倒
两兄弟偶然相遇,又是久别重逢,自是惊喜交加,双双下了坐骑,就地相拥而泣,述说分别期间各自的种种经历。
这番感人肺腑的场景,当场引来了众人围观,似有感同身受者在一旁见了,也忍不住抹眼泪儿。
李曜这时已行上前来,因道路堵塞,不由勒缰驻足,想要探个究竟,谁知她只瞧一眼,便认出两兄弟中较为年长者及其身旁的妇人,正是当初在清水县“夏泉阁”帮她捉弄李翰思等三校尉的那对夫妇。
原来,这两兄弟姓曹,“六郎”名通,“阿兄”名骏,皆为敦煌大族悬泉曹氏子弟,而曹骏之妻姓赵,乃是当今瓜州长史赵孝伦唯一的嫡亲妹妹。
当初瓜州剌史贺拔行起兵叛唐,勾结突厥割据瓜州,时任瓜州常乐县丞的曹骏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便携妻赵氏向东逃离,一番颠沛流离之后,夫妇二人投靠了在长安任职的旧同僚,后来他们闻知贺拔行威败亡,决定西归故里,却因突厥、吐谷浑先后寇边,道路长期阻绝,以致今日方才得以重返瓜州。
而曹通正是捉杀贺拔行的主要功臣之一,并因此被朝廷授官昭武校尉,目前在玉门关外的合河戍担任戍主,说来也巧,他每隔半月才回瓜州一趟,不想竟未入城,便这般意外地遇见了离家两年有余的兄长夫妇。
过得半晌,终于有一些急着入城的人嚷声提醒,曹氏兄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让到路边。
曹骏擦了擦眼泪,瞧见何氏兄弟、李曜等人正好聚在附近,便领着曹通来到他们身边,指点道:“来来来,为兄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何潘义何首领,为兄流落长安这两年,何首领常有接济照应,而且为兄亦是倚靠何首领及同行诸人的关照,才得以平安归来。”
曹通闻言,心生感激,当即趋前拜见,长揖道:“何首领,这份恩情,曹通已记在心里了,将来若有差遣,必当万死不辞。”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何潘义一把扶住,洒然笑道:“潘义乃常居敦煌人氏,久闻曹戍主英名,今日得见真人,亦是不胜荣幸!”
随后,曹骏开始介绍其他人的身份,不想曹通见到李曜时,眼神竟有些发直了。
此刻,李曜纬帽的纱巾搭在帽檐两边,正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孔,秀眉如画,眸似笼烟,琼鼻小巧挺直,粉唇润泽欲滴,肌肤白皙仿佛凝雪一般。
虽然一旁的安红玉、鱼巧巧,乃至小茴、小萱也算得俊俏佳人,却非不可多得,而李曜则不然,因为西北的水土根本养不出这般清丽绝伦的女子。
再看她的打扮,身上一袭月白素袖道袍,脚下一双青底云纹履,腰系一条碧色绫带,手执麈尾拂尘,当真是天仙下凡来,姿仪世上稀。
曹通并非好色之徒,忽觉一直盯着美人儿的脸,未免过于浮浪,况且对方气质超凡,明显不会是寻常人家之女,遂赶紧收回有些放肆的视线。
待到见礼完毕,曹通便忙不迭地说道:“今天是我们兄弟重逢的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但请各位同去酒肆,开怀畅饮,如何?”
曹骏也适时地对何潘义笑道:“走啦,咱们一起去喝个痛快,就当给个机会,让曹某感谢二郎长久以来的照顾吧。”
……
……
曹通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瓜州城南市,市里出乎意料地冷清,而那个所谓城中最好的酒肆,也是门可罗雀,众人走进里面,就见一店主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打呼噜,曹通不好气地大步上前,一只大手在柜台上拍得砰砰震天响,当场把那酒肆主人吓得一蹦三尺高。
陡然看清来者,酒肆主人赶紧擦掉嘴角的鼾口水,习惯性地吼了一嗓子:“有生意了,你们还不快快出来伺候。”随即便对顾客们点头哈腰地道:“客人们请坐。”
待到众人坐定,便有一干年轻胡女鱼贯而入,为顾客们殷勤地斟酒布菜,不多时又出现了数位乐师与一名姿容妩媚的金发舞姬。
酒肆面积很大,乐师们聚坐于酒肆一角,而中间是一座高约一尺、数丈见方的舞台,随着音乐响起,金发舞姬跃上台去,妖娆高挑的身子便如风飞舞旋转起来,轻盈华丽的裙摆立即变作了一个无比绚烂的圆圈,当真是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曹骏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个胡姬的舞技,即使在京师,也属罕见啊……”
他正说着,脸上却突然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那个“啊”好似痛苦的呻吟,但只转眼间,他就恢复了正常,忙与他人推杯换盏,视线却再也未曾放到那舞台上面了。
与此同时,赵氏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桌下的手,而坐在对面的李曜却是看得清楚,她听说这曹骏是个有傲骨的人,谁知竟是这般惧内,不由为之微微一汗。
一曲胡旋表演完毕,那美艳舞姬下来休息,随后又有几个穿着露脐裙装的胡姬上台群舞,虽然个个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像是例行公事般地以舞娱人,舞姿亦说不上优美异常,但她们蛮腰翘臀,曲线惹火,还是教人看得血脉贲张,浑身发热。
李曜吃着西域美食,正看得忘乎所以,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饱含热情的男子声音:“这是西方极远之国拂所产的葡萄酒,其滋味甘甜醇香,更胜波斯葡萄酒,还请明真道长品尝。”
李曜从胡姬们雪白柔软的肚皮上收回视线,就见曹通坐到了身边,正举着一只银酒壶,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
李曜好似做贼心虚般地笑了笑,忙端起酒杯,曹通为其斟满之后,托着酒壶底部的手指擦了李曜手背一下,李曜下意识地缩手,杯中酒险些洒了出来,却只道是对方的无心之举,并没有怎么在意:“多谢曹戍主款待。”
说着,她浅浅地啜了一口,只觉滋味颇为接近后世的意大利干红,入口如丝般柔滑,酸度均衡,即使在后世也属上品红酒,不由展颜一笑,脱口赞道:“当真好美味!”
曹通本就为李曜的姿容所折服,偶见她这明月般光彩照人的笑颜,立时被迷得有些神魂颠倒,再加上他此前故意占了个便宜,对方也浑似不知,心头便觉自己有戏,忙不迭地为双方斟满了酒杯,喜不自禁地道:“明真道长,可否与曹某痛饮一杯?”
李曜颔首,举杯道:“自该如此,请!”
曹通正要一饮而尽,却见李曜举着酒杯的手忽然停在了唇边,不由纳罕道:“怎地不喝了?”
李曜娥眉微蹙,认真道:“外面似乎太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