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
阿卯与阿蚺齐齐仰头望着李曜,泛着童真的目光中流露着渴望和疑惑。
李曜垂下双眸,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只觉心绪顿时有如潮水般莫名翻腾起来,幸亏下一瞬,她便及时醒觉,否则一声足以令她百口莫辩的呼唤,恐怕就要脱口而出了。
片刻之后,阿卯一脸迷糊地问道:“你……不是阿娘?”
李曜暗暗咬牙,用上了些许强硬的语气,点头应道:“我真的不是!”
阿卯和阿蚺如同蔫了的花儿低下头,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李曜的袍裾,秦王妃见此机会,立刻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揽入臂弯,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几句,随后让侍女们抱到了一旁。
李曜如释负重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感到愧疚和难过。
毕竟,血浓于水。
尽管李曜现在是处子,却也无法改变自己占据的这具身子曾是这两个孩子生母的事实。
庐陵公主瞧见李曜兀自怔怔发呆,在她眼前摆了摆手,问道:“明真,你还好吧?”
李曜急忙敛回心神,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多谢阿姊关心,我没事。”
李曜与庐陵公主聊了一会儿,随即便以更换新道袍为由离开了延嘉殿,不想长沙公主竟也跟了出来,行至附近的三清殿门口台阶前,长沙公主犹豫了一下,在李曜身后开口说道:“法师,能否陪我单独聊一聊。”
李曜应了声诺,长沙公主把她带到一条无人的步廊里,忽然转过身,肃声道:“三妹,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有意思么?”
“三妹?”
李曜怔了怔,故意惊疑一声,眼睛扫视四周,奇怪道:“贵主在和谁说话?这附近可没有旁人啊……”
长沙公主轻咳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三妹,别再瞧了,我问的人就是你!”
李曜眸光微闪,装作一脸懵懂,纳罕道:“贫道着实不知贵主在说甚么呀!”
“是吗?”
长沙公主打量李曜片刻,又冷声问道:“那你是否还记得生你养你的父母吗?”
李曜道:“实不相瞒,贫道患有失魂症,一点都不记得了。”
长沙公主摇了摇头,有些痛心疾首地质问道:“我知道,修道者崇尚无依无待,追求逍遥自在,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不顾伦理纲常,暂且不提父母姊妹,可那两孩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啊,俗语云‘母子连心’,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半分牵挂么?”
面对长沙公主的质问,李曜双眸不由慢慢眯了起来,她可是能够背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人。
长沙公主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话语,以及不太完美的神态表演,岂能瞒得过她的耳目。
对方根本拿不出真凭实据,只不过是先入为主地笃定她是平阳公主,并以此来下套,好让她自行承认身份罢了。
思及此,李曜暗暗长吸了口气,再一憋,脸颊立马红了个通透,支吾道:“我……贫道……”
长沙公主目光一亮,心中不由激动起来:“嘿嘿……我的好三妹,果然是你么?这下子,总该不打自招了吧!”
李曜低头拧着袖口,摆出一副羞怩的姿态,眼不眨心不跳地说道:“贫道还是……还是清白之身,况且那个……天癸都从没来过,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呢!”
长沙公主有些意外地看着李曜,暗暗思忖道:“难不成她真的不是三妹?可她方才在殿中痛哭流涕的样儿,分明大为可疑呀!”
李曜见长沙公主沉吟不语,继续道:“平阳公主何许人也?贫道除了相貌与她生得相似,不可能连神态、举止、口音也一样吧?”
长沙公主抬眸看了李曜一眼:“说句实话,你的神态举止还真的和三妹一模一样,而对于三妹来说,改变口音也不是甚么难事。”
李曜心中暗暗吃惊:“哎呀,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了,难道那平阳公主是个传说中的男人婆?”口中却诚恳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贵主与平阳公主姊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可贫道不是平阳公主,贫道只是贫道,万望贵主莫要再诳贫道了!”
长沙公主见李曜一直矢口否认,心里顿时有些泄气,只得说道:“好吧,我并非有意为难法师,方才如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法师见谅。”说罢便转身而去。
李曜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冷汗,然后朝着三清殿的方向走去。
……
……
李曜从三清殿的新任殿主那里换得一套簇新的道袍之后,想要磨一磨时间,于是又沿着长长的千步廊到南海池边慢悠悠地闲逛,转了好大一圈,这才回到了延嘉殿。
这时殿中又多了不少人,李曜一迈进大门,秦王妃就笑脸迎来,牵着她的手,嗔道:“你换个衣服,怎么花了这么长的时辰,太子妃都已经等你很久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
秦王妃把李曜带到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佳丽面前,微笑着介绍道:“太子妃,这位便是名满京城的慈航法师李明真。”
李曜长长一揖,恭敬地道:“福生无量天尊,李明真见过太子妃尊驾!”
太子妃见到李曜,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惊奇,愣了片刻,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我久仰法师的大名,今日得见,倍感荣幸。”
“太子妃客气了。”
李曜抬头的时候,暗暗打量了太子妃一眼,发绾鸾髻,面如满月,五官端正,明眸善睐,秀颈颀长,年龄看着只比秦王妃略大,正是一个既婉媚又大气的俏美人。
太子妃和李曜攀谈了一阵,就拉着她和秦王妃去看公主们玩投壶游戏,李曜也排队玩了几次,自然是箭不落空,全部命中。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一名宫女从殿外走进来,通报道:“宴席已经设好,还请太子妃、秦王妃及诸位贵主移驾含章殿。”随后又对李曜客客气气地道:“慈航法师,请跟婢子来。”
李曜点点头,跟着这名宫女走出延嘉殿,在殿门口坐上了一顶由四名宦官抬起的肩舆,这肩舆其实就是唐代的轿子,李曜发现王妃、公主们坐的肩舆都是金顶紫帘,而自己坐的是朱顶青帘,顿时明白为何那宫女要给她单独安排载具,毕竟身份还是有差距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义女
肩舆靠人腿前进,速度并不怎么快,只是四、五里的距离,行了整整两刻多的时间,方才抵达含章殿。
这是一场由皇帝举办的“宗亲宴”,与李曜往常出席过的宫宴不同,此番没有将男女分开设席,而是所有人都在正殿内汇聚一堂。
除了李孝恭、李道宗、柴绍等少数领兵坐镇前线之人,其余绝大部分宗亲家眷俱都在场,并依据辈分高低长幼次序入席。
宴会的焦点人物,本该是不远千里适时归来的太子李建成,可李曜一进来,就立刻吸引了几乎所有陌生人的视线。
李曜现在穿着一袭淡雅的月白道袍,外罩一件对襟大袖的鹤氅,手搭白马尾佛尘,腰系御赐玉带,身形挺直而优美,步履轻盈却不失沉稳,披在一头青丝上的白纱亦随之轻轻飘扬,华美清丽,风姿绝世,仿佛是随时都会返归瑶池的仙子,就连太子李建成的目光也跟随着她的身影渐转迷离,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在太子妃郑观音的引领下,李曜来到李建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李明真参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展开一个公式化的笑容,虚扶一下,道:“法师免礼平身,寡人听说法师见闻广博,道学高深,早有结交之意,奈何不得时机,如今有幸得以目睹仙颜,诚为夙世有缘啊。”
李曜不卑不亢地道:“得殿下如此盛赞,实乃贫道三生有幸。”
李曜向太子见礼完毕,便在宫女的引领下,坐到了九江公主李元玉身旁的一个席位。
李曜拿起杯盏,正轻啜着暖身的热饮,耳畔边突然传来一声略带奶气的呵斥:“你占了人家去年的位置,怎么还不理人,哼!”
李曜扭头一看,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仰起红彤彤气呼呼的小脸,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视着她。
小女孩身边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宫女忙对李曜陪笑道:“贵主不懂事,还请法师见谅。”
李曜搭着拂尘拱了拱手:“不知小公主如何称呼?芳龄几许呀?”
小姑娘把胸脯儿一挺,傲然道:“我乃大唐永嘉公主是也,今年……”
这永嘉公主说着,突然陷入沉思状,摊开一只白嫩的小手,扳起手指,一根根数了起来:“一、二、三……一、二、三……三、三……”
李曜大,原来这小丫头非但不知道自己几岁,竟连最简单的数数都还没学会。
见此情形,那大龄宫女只好代为回答:“回法师的话,贵主明年开春就年满五岁了。”
李曜笑眯眯地道:“哎呀,原来是永嘉公主,失敬失敬。”
永嘉公主抬起小下巴,指了指李曜食案上的一碟蜜饯:“我要你的果果。”
李曜起了玩弄的心思,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揉一揉脸,我就都给你,如何?”
永嘉公主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好啊!”
李曜说干就干,两手捏住永嘉公主肉嘟嘟的脸蛋,便是一通揉拉,大龄宫女被骇得不轻,忙抓住李曜的袖子,劝道:“贵主金枝玉叶,法师这可使不得呀!”
李曜从善如流地收了手,然后笑眯眯地向永嘉公主奉上自己的蜜饯:“拿去吃吧。”
永嘉公主自然不会客气,立马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皇帝还未到场,李曜只好与九江公主、大龄宫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原来,这位大龄宫女名叫夏娘,早在前朝炀帝时就入了宫,因为亲人死绝,无路可去,又恰逢永嘉公主生母蔡美人病逝,便留在宫中作了永嘉公主的保母。
李曜看着这位性子柔弱的保母,不禁想起将来永嘉公主那些载入史册的风流艳事,心中就忍不住叹息。
“圣人驾到!”
一个拉长的尖细声音忽然响起,众人纷纷站起身来,皇帝李渊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妃嫔簇拥下缓缓步入殿内,一时间参见声此起彼伏。
李渊在首席坐定,高举金樽简单致辞几句,便宣布宴会开始。
宫女宦官为主宾送来大小食盒,很快摆满了每个人身前的案几,一名宦官高亢地报着菜名,什么春泥护花、春雨如丝、漫山花开、彩蝶纷飞等等,几乎都是以清香可口的绿菜为主。
其实这些菜式的食材大多出自李曜的明园暖房,经过御厨们的精心烹饪,明显又比白玉楼的水平略胜一筹,诸多皇亲国戚俱都吃得津津有味,殿内不时响起啧啧赞叹之声,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还是第一次在冬季吃到这么多鲜美之极的菜肴。
杯筹交错间,伶人舞伎在殿堂中央表演各种宫廷歌舞,以及五花八门的幻术杂技,看得观众们目不暇接。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杂耍也告一段落,李渊忽然长身而起,挥手示意,席间舞蹈、曲乐声、喧闹声统统戛然而止,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李渊朝李曜招了招手:“明真,到朕这里来。”
“是,陛下。”
李曜恭敬地点点头,忙起身站到李渊身边。
李渊居高临下环看满堂一眼,朗声道:“值此喜乐团圆之际,朕要向诸位宣布一件事情。”
他顿了一下,抬手指着李曜:“朕已决定,待明年我朝新律令颁布之后,即册封李明真为公主,而今日朕要在诸位的见证下,正式收李明真为义女。”
说罢,一群宦官鱼贯而入,在宴席中间摆上了案台,上置火烛,下置祭品,按照民间的传统仪式,李曜先向李渊行跪拜大礼,随后献上盛满美酒的金屈卮,李渊一饮而尽,温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朕的女儿了。”
李曜亦不知何故,心里油然升起某种莫名苦涩的滋味,不自觉地唤了一声:“父亲。”
李渊听得极为受用,手抚长须,大笑道:“乖女儿,哈哈!”
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讶然,而李世民却爽朗笑着起身,面向李渊和李曜这对名义上的“义父女”,微笑着问道:“恭喜父亲,贺喜父亲,却不知明真行第如何排列,也好教儿等称呼明真。”
李渊洒然道:“朕视明真为亲生,行第自然以年龄来定,就算在庐陵之后,排第七吧。”
“好。”
李世民点点头,手举金樽,高声道:“我在此敬七妹一杯。”
李曜接过一宫女适时递来的酒盏:“明真也请二哥,及诸位兄弟姊妹、叔伯姑姨痛饮一杯酒。”
众人纷纷举杯,遥遥一碰:“干!”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再遇柴绍
宫宴散罢,皇帝收女冠李明真为义女的消息,犹如春风般,次日便传出长安,轰动朝野,并迅速成为千家万户走亲串友的热门话题。
兴许普通的庶民百姓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但那些高门贵胄就明显有些不淡定了。
想当初,他们得知李明真识破突厥人的间计,而且还及时说服皇帝改变主意,避免冤杀朝中大将,并亲赴朔方以战促和的事迹,大多都持不以为然的态度,认为这不过是某些人为了攀附皇帝身边的红人,故意炮制出来的谎言。
然而,如今他们又见到李明真能得圣人如此隆宠,便趁此逢年过节之际,纷纷派人给李明真送去请贴,即使被婉拒,也没人觉得有什么要紧,大不了亲自走一趟,至于明园的那些规矩和入场费,在绝大多数的社会上层人士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只要是稍稍有点政治觉悟的人,都能看出这李明真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早在李明真第一次被召入禁中的时候,就有自称知情的好事者私下议论,说李明真的相貌神似穆皇后窦氏,皇帝微服偶见,顿时为之倾倒,原本打算令其还俗并纳入后宫,可李明真一心向道,违抗圣意,坚决不从,结果皇帝仁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其加倍爱护,甚至超过了他自己所有的亲生女儿。
如果他们连这样一个能对皇帝造成很大影响的人,都不赶快想办法去结交,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这不,元日朝会一结束,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就齐齐上门造访李明真,对于他们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似乎都是格外上心,那些依附这李家三兄弟的人,自然都是浩浩荡荡地跟了过来,而朝中大臣和郡王们都不甘人后,纷至沓来,差点没把明园的门槛给踢破了。
于是乎,在除夕前后的几天时间里,平康坊成了整个长安城里比皇宫还要热闹的地方,明园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白玉楼上宾客如云,在座之人,尽是朝堂公卿,皇亲国戚。
李曜为了应付这么多的来客,每天也是累得精疲力竭,头晕脑胀,直到元正假期结束,她才稍稍轻松了两天。
正如白居易诗里所云“共知欲老流年急,且喜新正假日频”,新年过后,还有正月初七的“人胜日”,传说这一天是女蜗造人的日子,按照传统习俗,皇帝将会举办“人日宴”,李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清晨,李曜刚迷迷糊糊醒来,就被萱儿和茴儿一番梳洗,然后放在妆台前仔细摆弄。
化妆完毕,李曜照着镜子,嘴角忍不住直抽抽。
只见镜中的她,额头贴着梅花翠钿,颊边画了两个红色的梅花图案,两边眼角也各画了一条竖起的红色新月,双唇更是涂了个烈焰红唇,一张脸蛋几乎都快要红透了。
萱儿解释道:“我知道你习惯素面朝天,可今天不同,就算你是出家人,也是不能免俗。”
茴儿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笑道:“是呀,斜红、面靥、大红春,一个都不能少,不然怎么对得起主人这张白白净净的脸呢。”
李曜平日里对下人没什么架子,对这两个贴身婢女更是极好的,所以她听了这话也不恼,只轻轻摇头,苦笑道:“还是做男人方便啊。”
萱儿和茴儿对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齐声道:“主人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啦!”
一切穿戴妥当,李曜吃了早膳,通过一道专门开设的小门,从明园北苑直接步入一墙之隔的九江公主府,搭乘李元玉的公主车驾赶赴宴会。
昨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初春的阳光又不强烈,所以皇帝并没有在太极宫中设宴,而是在全长安最大的梅园内露天举办赏雪宴会。
梅园在崇仁坊,与平康坊正好相邻,只用了两刻时间,马车便抵达了目的地,李曜走下车来,抬头一看门匾上“霍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脚步登时为之顿住,走过两步的九江公主似有所觉,一回头就见李曜双唇微张,眼睛定定地看着牌匾,心下暗道:“难道阿姊认得这里是她过去的府邸不成?那么我要不要试她一试呢?”
九江公主拿定了主意,便对愣神的李曜轻轻唤道:“明真姊姊,怎么不走了?”
李曜敛回心神,打个哈哈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门匾的字迹看着眼熟。”
“是么?”
九江公主一双漂亮的杏眼微微一弯,不相信地笑道:“依我看,只怕是明真姊姊认识这霍国公吧?”
李曜登时心虚起来,忙掩饰道:“怎么可能?我可从未见过他!”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个略带激动的男子声音:“李明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这一声毫不客气戳破谎言的招呼,可把李曜骇得娇躯一震,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子。
门口的男子年约三十五六,身穿紫色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三缕长髯,一双俊目迷醉地盯着李曜的脸看,正是平阳公主的驸马,霍国公柴绍。
李曜开口问道:“你……不是在陇右么?”
柴绍迅速收敛视线,微笑着拱手道:“我奉诏回朝述职,昨日下午便回来了,说起来,时隔半年,你一点都没变呐。”
九江公主瞧了瞧两人,走到柴绍面前,施了个万福,甜笑道:“姊夫,明真生得可像阿姊了,你可千万别看错人咯。”
她这“看错人”三字故意咬得略重,明显带了几分提醒的味道。
柴绍心照不宣,看着李曜道:“你姊夫我当然不会看错人。”随即潇洒地一转身:“二位女冠,莫要让陛下久等,我们进去再叙话吧。”
这霍国公府,便是昔日的平阳公主府,看着明显比李曜的明园大了许多,放眼望去,山水长廊,错落有致,楼阁典雅,殿宇庄严,颇具皇家气派。
柴绍边走边问李曜近来的状况,九江公主又在一边附和,李曜不好不理他,只得斟酌着有所保留地说了一些。
柴绍其实早就得知李曜救下了刘世让,只是想要借个话头罢了,而李曜却提都不提,只说朔州解围之事,便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兰韶英?”
他本想直接说“见到”,突然又想起上次见面的教训,怕自己说得太过直接,让对方心生不快,只好临时改口为“认识”。
李曜心中一紧,正想寻思个理由搪塞过去,却不料九江公主接口道:“是呀,兰姊姊和明真法师都住在一起呢。”
柴绍看向李曜的眼神瞬间深了几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有空的话,我会到明真的府上看看。”
李曜心中忍不住哀嚎,却只得笑着道了一声:“好。”
柴绍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穿过前院和中堂,一路走到府中的后院,便听见守候在院门口的一名宦官扯着尖声尖气的嗓门唱道:“九江公主,慈航法师到~~~!”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陪我共舞一曲
李曜一走进后花园,便被眼前绮丽的景色所吸引,时当早春,雪消冰释,正是梅花凌雪怒放之季,满园红梅灿烂,花簇繁茂,艳如云霞,隐隐幽香,沁人心脾。
李曜和九江公主跟着柴绍行走在花间小径上,许多花枝探到路面,清风吹来,瑞雪纷洒,花瓣飘零,人间奇绝,莫过如此。
九江公主一面环望四周,一面轻声吟道:“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
李曜打趣道:“贵主兴致颇高啊,贫道还是头一次听你诵诗呢。”
九江公主吐了吐小舌头,撒娇似地嗔道:“讨厌,明真姊姊莫要取笑人家。”
听得二女聊话,走在前面柴绍放缓了脚步,侧身瞥向后方,见到红梅洒落在李曜的身上,只觉刹那间,眼前这位清丽洒脱的女冠与记忆中那道二八芳华的身影重合起来,令他一时精神恍惚,忍不住伸手轻轻拈起李曜发髻上的一朵落花。
李曜两道蛾眉登时轻轻蹙起,对她来说,这种被男人碰触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可对方毕竟是堂堂一个国公,何况她又没有发作的理由,只得扯出一丝笑容,道了声:“谢谢。”
柴绍捏转着指尖的残花,脸上挂满了惆怅:“三娘最喜红梅,我这府邸用地四町,此园独占一町有余,每逢花期,她都会来到这里赏雪看花,明真,其实你……”
他顿了一下,看向李曜的双眸,很温柔地说道:“真的很像她。”
李曜瞧见柴绍满脸柔情的模样,立时明白对方显然对她有意思了,心中不禁恶寒:“抱歉了,这位柴大将军,我可不想搞基,真的一点都不想……”
李曜这些内心所念,当然不可能说出来,只见她扬起拂尘,自行扫去身上的花瓣,浅浅一笑,道:“柴将军谬誉了,平阳公主以开国功业流芳千古,而贫道不过是略通文武,贫道与平阳公主,犹如萤火与皓月,怎可能相提并论呢?”
李曜这是故意会错话意,柴绍是个相当聪敏的人,自然看得出她在装糊涂,却也只是转过身去,苦笑了一下,继续领路前行。
过不多时,三人抵达宴赏场地,但见偌大的梅园中央,矗立着一座宽敞的石亭,皇帝李渊和他的三个儿子皆在其内,而石亭周围则分布着数十席案,此时大多数席位上,都已经坐了人,几名宫女一见有人到来,立刻细步上前迎接,李曜不等她们引领,自觉陪着九江公主走向公主命妇云集之处,却听得身后一个宫女唤道:“法师请留步。”
李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这宫女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道:“陛下有吩咐过婢子,还请法师跟随婢子入席。”
李曜点点头,跟着这名宫女行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竟与柴绍一起朝石亭走去,不由一阵惊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李渊想让我坐到男人堆里不成?”
行至石亭前,柴绍只拱了拱手,便径直坐了进去,随后李渊扬手一指,对正准备行礼参拜的李曜欣然道:“来来来,明真不必多礼,快些进来坐。”
李曜顺着对方所指的方位看去,就见自己的席位居然紧挨着柴绍,心中登时警觉起来。
皇帝举办的宴会,绝不可能随便安排了事,这种重要的宴会选在霍国公的府邸举行,本就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更让李曜感到心惊的是皇帝为她指定的座次。
如果连这么明显的刻意安排都看不出来,那她还真是枉活两世了。
当初她参加完年前那场“宗亲宴”之后,心里就总觉得不太踏实,可她近来左思右想,也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如今看来,原因已然明了。
从始至终,李渊都没有相信李曜编造的身份,只把她当作前身平阳公主,更进一步说,就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失去以前记忆的女儿。
所以,秦王妃会带着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来刺激她,长沙公主会先入为主地逼问她,包括柴绍今天会在门口故意等她,还对她说那些耐人寻味的话,只怕都是得到了她这个便宜老爹的授意。
自欺与逃避,只会让人一错再错,若不想失去自我,彻底沦为前身的替代品,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无论多难的关,她都须得闯过去。
李曜暗暗吸了一口清新的梅香,定了定心神,向亭中几人含笑一揖,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柴绍的旁边。
“人日宴”既以赏景为主题,自然少不了吟花诵雪,蹈踏高歌。
待得受邀的显贵名士全部入席就坐,一名宦官便手捧锦卷,宣读此番宴赏的规则:首先,乐师们蒙住双目演奏燕乐,乐声起时,宫女将彩缎制成的花球交到皇帝手中,然后开始依次传递花球,直至乐停为止,花球落在谁手中,谁就必须依照前一位传递者的要求表演一个节目。
李曜听罢,再看向四周,这才注意到石亭内外的所有席案共同组成了一个颇为规则的圆圈,而且间隔也很讲究,男宾席位之间相距三尺,女宾席位之间则是两尺,端的是规规矩矩,井井有条。
然而,唯独她与柴绍两人的席位,竟只有一尺之距,此种布置让诸多在场者都感到好奇和羡慕,甚至浮想联翩,认为皇帝一定知道这对男女有什么亲密关系,并乐见其成,所以才故意把两人当作夫妇来对待。
要知道,柴绍在少年时便以俊美著称,如今虽已人到中年,但容貌气质却有增无减,加之贵为开国勋臣、朝中大将,不知天下有多少名门淑媛为之倾倒,若非他是平阳昭公主的鳏夫,若非他为了保留国戚身份和博得皇帝好感,只怕现在早已妻妾成群了。
至于李曜,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她不久就会成为公主,如果皇帝为其赐婚,她那所谓的法师身份,完全不是问题,只需一纸诏令,便可让她立马还俗嫁人。
而现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皇帝这是存心撮合李曜和柴绍两人。
对此,李曜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可在那老皇帝对她做出的针对性布置下,那花球绕了一大圈,果然在乐曲结束时,正好由柴绍传到她的手里。
李曜拿着花球,心中擂鼓,面上淡定:“还请柴将军莫要给贫道出难题。”
柴绍勾唇深意一笑:“很简单,陪我共舞一曲。”
第二百三十章 法师真乃谪仙人也!
和这家伙跳舞?开什么玩笑!李曜默默翻了个白眼,回答得相当干脆:“贫道不会。”
柴绍露出了有如春日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语气却是不允抗拒:“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怎么做,你照做便是。”
“这……”
李曜听了,故作犹豫起来,脑海里却在急急转着念头。
自定居长安以来,李曜已在明园和太极宫进行过多次箫笛吹奏表演,她和明园首席乐师裴神符按照古代乐律共同谱写的一些曲子也已在教坊酒肆流传开来。
柴绍既然对她如此上心,肯定知道她的文艺特长所在,而且她记得很清楚,这种跳舞泡妞的手段,早就被后世的人用烂了。
谁曾想眼前这位古代豪杰竟也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作为,直教她心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其实李曜很想给柴绍来一段慷慨激昂的严词拒绝,狠狠戳破对方的企图,可她不能当着这么多宗室公卿的面,违反便宜老爹定下的游戏规则。
毕竟,她现在好不容易融入到这个时代,可不希望给自己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背上诸如恃宠而骄、目无尊上、狂妄无礼等等骂名。
李曜正想着,柴绍取下腰间佩剑,并放到食案上,催促道:“莫要让陛下和满堂宾客久等,我们一起上场吧。”
李曜目光落在那柄玉具剑上,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苦着一张小脸,轻声道:“贫道实在不喜寻常舞蹈,不然早就去学了,不过贫道倒是略通一点剑术,要不这样吧,贫道闲极无聊时,曾自创了一套简单的双人剑舞,想必柴将军跟着贫道学舞剑,不会感到困难吧。”
柴绍怔了怔,心中忍不住暗笑:“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小娘子说话端的有趣极了,教我耍剑?困难?想当年,败在柴某剑下之人,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了,你怎么不说教皇帝学射箭,教突厥可汗学骑马呢?”面上却是一片洒然,颔首道:“也好。”
“多谢柴将军通融。”
李曜送给柴绍一个充满谢意的微笑,起身向四周拱手道:“谁有剑器,借贫道一用。”
李渊捋须笑道:“好哇,朕还从未见过明真的剑舞,接着!”说着,突然掷出一柄华丽的长剑。
李曜一把接住,感觉剑体极为轻盈,便知这是皇帝随身携带的装饰剑,随即与柴绍两人各怀鬼胎地对视一眼,她整个人突然化作一团清影,跃出石亭,几个起落,便在场地中心持剑而立,她这一番动如脱兔的入场方式,顿时博得满场喝彩。
李曜朝柴绍招了招手,心中想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口中却变成了:“柴将军,快点来呀~!”
听到这甜得发腻的声音,柴绍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酥了半分,却挺直腰杆儿,摆出一副伟光正的模样儿,迈着优雅的步伐,彬彬有礼地走到李曜的身旁。
待场上二人相对而立,花树下一名身形矮瘦、尖耳卷须的宫廷乐师起身问道:“不知国公和法师欲以何曲伴舞?”
李曜识得此人,正是负责指挥奏乐的宫廷乐师白明达。
这白明达来自以歌舞著称的龟兹国,虽然形象看着有些猥琐,但却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音乐大师,其创作的乐曲风格妖艳绮丽,颇受粉头堆里花蝴蝶般飞来飞去的骚客们的喜爱,甚至在十数个世纪以后,某岛国的所谓雅乐和歌舞伎表演,还仍然保留着他的曲目,端的是流传千古,经久不衰。
更有意思的是,据说老皇帝临幸妃嫔的时候,经常让他带着人去隔间奏乐,可以想见,那房事的情调会提升到何种程度……
李曜略一思索,回道:“既然白乐正问了,那就用《花间留客》吧,至于节奏嘛,曲为舞奏,需得改一改,诸位乐师即兴发挥即可。”
“嘿嘿,白某晓得咧。”
白明达嘴里奸笑两声,拱手坐下,犹自轻抚身前号称“八音领袖”的羯鼓,摇头晃脑道:“花间佳人,花留客,剑舞飞花,花飞剑,想来一定很奇妙啊。”
话音一落,现场顿时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声。
这《花间留客》本来名为《神仙留客》,起初是早年白明达为迎合前朝炀帝的嗜好而作的曲目,后来隋亡入唐,他又为讨唐皇李渊欢心,使其旋律变得更加旖旎迷情,成为时下流行的燕乐曲……总之,若是放在保守的时代,绝对会被归入淫词艳曲一类的禁忌之作。
李曜眸光扫视四周,瞧见众人拭目以待的模样,唇边轻轻掠过一丝坏笑,但看在面前之人的眼里,却是颇为妩媚可人,柴绍不禁微微扬起笑意,声音清朗地道:“我们开始吧!”
曲声响起,两人同时拔剑出鞘,李曜手执银亮的长剑,动作轻柔而舒缓,仿若花间踏雪的仙子,引来无数或迷醉或赞赏的目光。
而柴绍也是从容非常,李曜的一招一式都被他完美复制,几乎看不出他是在临时现学现用,那优雅却不失刚强的挺拔身姿,令场下诸多贵女美姬看得双颊泛红,小鹿乱撞。
看着场中这对好似神仙眷侣的俊男美女徐徐起舞,李渊脸上挂起欣慰的笑容,眼里更是充满了溺爱的意味,太子李建成手捋微须,不时兀自点头,一派温文尔雅,李世民自斟自饮,俊目间透着一丝抑郁的情绪,李元吉两眼一眨不眨,唯有眼珠子随着“花间仙子”美好妖娆的身影不停转动,唇角滑下银丝却犹不自知,显然已是有些痴了。
过得片刻,李曜的动作陡然提速,脚下疾步游走,曲乐伴奏亦随之加快,柴绍注意力高度集中,自是急忙跟进,但李曜的身形和手中长剑越来越快,不多时,她的周身都笼罩在无数光轮当中,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柴绍的动作竟逐渐走样,已然跟不上对方,不可思议地沦为了陪衬。
剑光闪烁间,李曜剑势复又变得平和,突然将身一停,紧接着又足尖点地,举剑凌空而起。
柴绍刚得喘息之机,乍见一道青色的孤影带着银光直冲自己而来,心中没来由地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可这毕竟只是一场剑舞,对方手中亦非开锋利刃,而他少时仗剑任侠,又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若是因此做出避让之举,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柴绍未及细想,以格挡之姿举剑相迎,但接下来的一幕,差点令人惊掉了下巴:李曜用剑尖在柴绍手中长剑上轻轻一点,那柴绍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而李曜则踩在对方肩头,顺势飞入附近的花林,在花间枝头来回腾挪,手中长剑啸声犀利,青芒吞吐不定,恍如活物。
柴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扭头一看,就见那道身影忽然去而复返,伴随着飘飞的花瓣,长落而下。
此时,一曲正好结束,白明达激动地蹦了起来,抚掌大赞道:“哎呀呀,白某大开眼界,法师真乃谪仙人也!”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这个李明真,不是她
漫天花雨中,一男一女相视而立。
柴绍两眼如锥般直视李曜,嘴里仿佛丝丝冒着凉气儿:“你是故意的。”
柴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李曜让他跪地的那一剑,以及踩在他肩上的那一脚,显然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尊严。
李曜眨了眨乌黑深邃的双眸,唇角轻轻上扬,揶揄道:“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柴绍被呛得老脸一红,但瞬即又板起脸来,故作冷静地道:“女人,不该如此张扬。”
李曜一双眸子登时弯成了弦月,浅笑道:“柴将军教训的是,明真受教了,为了表达歉意,明真想要送给柴将军一样事物。”
柴绍面上闪过一丝警惕,低低地道:“你又想作甚?我们好像该下场了。”
实际上,这会儿现场仍是掌声如雷,而且其中很多人,包括石亭内的李家父子,都在紧紧关注着场上两人的互动。
“柴将军莫急。”
李曜说着,忽然轻抬左手,抖抖衣袖,纤纤玉指间立时现出一支梅花来。
梅花并不只是代表孤高正直的情操,同样也可以象征着纯洁坚贞的情意。
在这个时代,折梅相赠,常为世人向丈夫、妻子,乃至情人、朋友致敬之用。
只是李曜手上这根梅枝,看着有些怪异,枝上仅有一朵孤零零的花儿,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落。
柴绍盯着那梅枝一点红色,眼角微抽,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李曜不答,只抿嘴一笑,梅枝突然从她指尖弹出。
柴绍凭空接住,然而到手的,却仅有光溜溜的枝条,那朵梅花,依旧在对面女子的指间。
柴绍不由气得笑了:“你在戏弄我。”
尽管唐代没有“光棍”一词,但像柴绍这样聪明而敏感的人,一联想到自己目前还是个无妻的独夫,难免会为之做出类似的解读。
他感觉得到,李曜是真的不喜欢他,此番种种言辞举动,分明就是想惹他讨厌。
李曜捏转着花朵,淡淡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时人与人之间,正如这花儿与枝条,一旦分离,就再也无法复合。”
柴绍面容骤然变色,看向李曜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愕,颤声道:“你……是她?”
李曜轻笑一声,反问道:“她是何人?我又是何人?”
柴绍握紧手中的梅枝,抿了抿唇,盯着李曜,一字字道:“你和她,都是李明真。”
玉指轻弹,花落尘泥,李曜对视上柴绍的双眼,泰然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这个李明真,不是她。”
柴绍嘴唇抖了几下,又问道:“真的不是?”
李曜冷冷地看着柴绍,再次反问道:“她是如何去世的,难道你不清楚?”
柴绍脸色又变得白了几分,他的一颗心也已沉了下去。
妻子就死在他的身边,他本可以阻止妻子的死,甚至是他间接害死了妻子。
而这一切,他的妻子其实比他还更清楚!
更何况,妻子的真正死因,他也不敢对任何人说,为此他痛恨过自己,恨得痛不欲生。
言念及此,柴绍忽然叹了口气,声音疲倦地道:“好吧……我信你。”
虽然柴绍心中还有很多未解的疑惑,可他就算不愿意,也只能选择相信。
因为,如果他的妻子真的重生为眼前这个少女,凭对方令他当众出丑的举动,还有刚才向他说的这些话,都让他很难再有求娶对方的念头。
李曜心中一松,展颜笑道:“如此就好。”
掌声渐歇,李曜和柴绍向四方宾客行礼致敬一番,随即一起回到了各自的席位。
李渊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表情,见李曜一脸的轻松淡定,而柴绍却是一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忙扯出一个笑容,开口说道:“朕听闻明真武艺奇绝,通晓‘陵波微步,罗袜生尘’之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教朕长了见识。”
李曜欠身道:“陛下过奖了,贫道这些不过是微末取巧之技,不足挂齿。”
李渊转头看向柴绍,微笑道:“朕没想到,嗣昌与明真竟配合得如此默契,你若是慢了一拍,或者快上一拍,明真都不会成功借力腾空,可谓是妙到毫巅啊。”
听到这话,李曜挂着风轻云淡表情的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抽搐,而原本耷拉着脑袋的柴绍也忍不住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了李渊一眼。
李渊脸上的笑容亦变得愈加和蔼可亲,兀自点头笑叹道:“不得不说,若非朕对你们两人非常了解,还以为明真是嗣昌相识已久的红颜知己呢,呵呵呵……”
听到老皇帝杠铃般的笑声,李家三兄弟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李曜和柴绍两人,俱都跟着干笑起来。
笑罢,随着李渊的一声令下,“奏曲传花”复又开始,数轮下来,李曜和柴绍也没有再次登场,其后李渊赏赐到会者金银绢帛,文人诗赋相和,宫伎群舞助兴,端的是君臣同欢,歌舞升平。
“人日宴”结束后的第二天,李曜被皇帝李渊召入宫中,李渊把她领到甘露殿的御书房,先是挥手屏退左右,随后来回踱步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道:“柴嗣昌乃是一身傲骨之人,朕很想知道,昨日你为何会故意当着众人扫他的颜面。”
李曜撇了撇嘴,淡淡地道:“原因无他,明真不喜此君。”
李渊站定身子,皱眉注视着她,问道:“既如此,请告诉朕,嗣昌到底哪点惹你讨厌?”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不快地道:“不瞒陛下,其实理由明真也说不上来,反正一见到他,心里就总觉不舒服。”
她与柴绍见面多不多,这老皇帝不可能没调查清楚,与其编些不靠谱的理由,不如暗示柴绍当年的黑点,让这位爱女成狂的便宜老爹自行脑补。
果不其然,李渊一听这话,眼神立时黯淡下来,他知道过去柴绍与平阳公主之间的隔阂是因何而生,如今看来,即便女儿失去了相关的记忆,依旧会受到下意识的影响。
李渊沉吟片刻,满脸诚恳地道:“你不喜便罢了,但嗣昌那里,你还是该找机会去好好道个歉,不然的话,朕这个义父只有把你许配给他,才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伤风败俗
晦日望清波,相与期泛游。
正月的最后一日,正是中原人传统的“晦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便会纷纷出门,临水宴乐,泛舟赏景。
曲江池上,碧波荡漾,无数游船穿梭来往,一曲令人如痴如醉的美妙笛音,正伴随着春风,从一艘外形华美的画舫里传向四面八方。
李曜手横玉笛,娇唇轻吐,望着曲江“道傍花欲合,枝上鸟犹稀”的浅春景象,心中不由一阵感叹。
说实话,李曜不得不佩服自己“入乡随俗”的能力,亦不知是不是“前世未暝,今生未忘”,她受到这具身子原主的残留意识的影响,经常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渐已形成了一些看似荒谬,实则合理得令她感到心惊的想法。
她一边暗自鞭笞和抨击着封建社会制度的弊端和落后,一边享受着上层阶级的奢华生活,每天颐指气使,被奴婢下人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却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甚至有的时候,她都会怀疑自己,其实是先从古代穿越到了后世,然后才从后世回到了这个时代。
只不过,也不是所有事情她都能适应下来,需要解决的麻烦也是有的,比如现在……
“好听!”
一曲终了,在李曜的身旁,俊俏少年罗仁俊第一时间抚掌喝彩,顿时引来船上众人一片附和。
唯有一位紫袍男子沉默不语。
此时,他正凝视着李曜,面色深沉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眼前这位样貌生得和他妻子一模一样的女道士,神态自如,春风满面,被一船的年轻男子围绕簇拥,有如众星捧月。
柴绍不断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再将这个女人视作他的三娘,对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女道士,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可他现在总有一种看到自家妻子不守妇道,开放无度,与一群“入幕之宾”勾搭成奸,而自己却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的错觉。
若非柴绍自觉有着不错的城府涵养,而且清楚对方有着自己难以企及的武艺,只怕就要当场发飙,放声咆哮一句:“我从未见过有如此浪荡无耻的女人!”
李曜不动声色地瞥向柴绍,见他面色不豫,便故作关切地问道:“柴将军,此曲不合心意么?”
柴绍的视线从罗仁俊、刘安远等船上男子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对上李曜的一双眸子,语气冷冰冰地道:“李明真,难道他们就是你向我展示的诚意?”
早在半个多月以前,皇帝曾召柴绍入宫谈话,说李明真接受了皇帝的训诫,表示她会挑一个良辰吉日向柴绍赔礼道歉。
柴绍一听,不由大喜,心里原本绝灭的念想,立刻又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因为当时再过一天,便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要知道此时这个节日可不像后世“元宵节”那么单纯,除了看花灯、赏百戏、夜游街市,还是一个男女约会、相亲、私奔、出轨、放纵自我的好日子。
于是上元节当天,柴绍谢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邀请,满怀期待地侯在家中,然而直到通宵达旦的狂欢结束,李曜也没有来和他联系,可就在柴绍为此感到郁闷时,李曜派人突然送来了请帖,邀他晦节泛舟曲江,并表示会当众向他道歉。
结果不曾想,柴绍却看到了这样“伤风败俗”的画面,刺得他双目充血,格外火大。
李曜眨眨眼,先是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随即与左右相邻的男子对视一眼,白皙的小脸突然变得通红,羞窘地道:“柴将军想到哪儿去了,他们都是明园的护卫,仅此而已。”
柴绍扬起下巴,指了指腰系银带,身穿淡黄袍的罗仁俊,语带讥诮地道:“一个堂堂朝廷七品武官,食君禄,受官俸,不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却来给你看宅护院,这真是怪也奇哉,不可理喻。”
罗仁俊听了非但不恼,还暗自幸灾乐祸,作为一个曾经向李曜表白失败的男人,他不用猜也知道,李曜肯定让这位柴大将军吃了“大憋”,遂故作诚恳地道:“柴将军有所不知,早在朝廷敕封之前,鄙人便是法师名下一护卫,况且鄙人只是区区散官,并无任何实职在身,柴将军实在是误会我等了。”
柴绍胸口登时剧烈起伏了一下,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被衾上,纯属白费力气,讪讪地道:“年纪轻轻,丧志如斯,还学会了巧言令色,直教人无限唏嘘!”
罗仁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对柴绍拱了拱手,道:“多谢柴将军关怀,仁俊受教了。”
关怀你娘!柴绍重重一哼,复又看向李曜,见她螓首微埋,香肩轻颤,语气中的冷意更甚:“李明真,你总不至于以为,吹奏几首曲子便能打发我吧?”
李曜方才正为柴大将军想要出气却不幸挑了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而暗中偷笑,一听这话,忙忍住笑意,摆手道:“当然不会,柴将军有甚么要求,尽管说出来,明真一定洗耳恭听。”
柴绍冰冷的神情中闪过一丝高深莫测之意,一字字道:“我要见阿兰。”
李曜双眸慢慢眯了起来,戒备地道:“柴将军见兰姊作甚?”
柴绍心中冷笑一声,反问道:“她是亡妻的义妹,一直与柴某感情笃深,难道明真故意把人藏起来,不想让我和她见面一叙么?”
李曜莞尔笑道:“柴将军说的甚么话,明真绝无此意,只是兰姊她似乎对你颇有微词呢。”
柴绍心中猛地一惊,他非常了解兰韶英冷淡内向的性子,若有什么心事,她只会向平阳公主一个人倾诉,如果李明真连发生在他和阿兰两人之间的往事都知道,那只能说明这个貌似放浪形骸的女道士,就是那个优秀得令他感到自惭形秽的妻子平阳公主李兆月。
但随后他又暗暗自嘲,此女除了皮相出色和通晓奇术以外,其他方面哪有半分及得上三娘,觉得这分明是他自己异想天开了。
柴绍在心里不断暗示李曜绝不可能是三娘,待到情绪渐渐趋于平稳,他朝画舫周围的船舶扫视了一眼,忽然正色道:“你若是真的打算道歉,就把阿兰唤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肯定就在附近!”
李曜浑然不知自己无意露出的蛛丝马迹,刚刚引起了柴绍的一阵怀疑,睫毛低垂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把兰姊叫来便是。”
第二百三十三章 帝者无亲
李曜打了个响指,一个靠在船舷边的黑衣客立刻走到她的近前。
李曜对黑衣客低语一句,黑衣客听了点点头,突然疾跑两步,纵身一跃,便攀上了丈高的舫顶,接着麻利地竖起一杆三角彩旗,然后跳回船头,对李曜和柴绍拱了拱手,复又斜靠在船舷上,一个人默默地自斟自酌。
柴绍望了眼高高飘扬的彩旗,又瞥了眼形象冷峻的黑衣客,啧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大材小用。”
李曜笑而不语。
过了一阵子,船头前方悠悠荡来一艘楼船,舱楼为两层,比李曜自购的画舫更大更高,整体样式仿作楼阁,朱漆底,轻纱幔,雕花壁,豪华异常,显然造价不菲。
柴绍认得此船属于庐陵公主的资产,甲板上聚着一群衣着华裙的女子,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船头还坐着几个伎人正在奏乐助兴,气氛当真是热闹非凡。
在看向船舱二楼时,柴绍的视线正好对上一个妙龄女子,只见她穿着一袭白色衲衣,头上斜插一支梅花簪,松松地挽起一个懒髻,微风拂过,几缕发丝轻轻飘在那张肖似李曜的容颜,为她平添了三分高冷的气质,仿佛一支纷扰红尘里傲然绽放的清梅。
这女子自然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兰韶英。
柴绍看着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妾室的女子,两眼不由一直,那个总是陪伴在三娘身边的美丽影卫,这样一副淡扫蛾眉,禁欲绝情的打扮,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迷人魅力。
两人对视片刻,兰韶英见柴绍似已发痴,柳眉登时竖起,冷冷地瞪了柴绍一眼。
柴绍醒觉自己失态,赶紧收回目光,端起杯盏,埋头慢慢抿着酒水,借此掩盖脸上的一丝慌张之色。
不多时,楼船行驶到画舫的近侧,在水浪的起伏中,四名小宦官将一张宽厚的踏板搭在两船之间,公主贵女们见到画舫里的一众男子,立刻停止嬉笑打闹,纷纷戴上幂篱,将大半个身子都笼罩起来,似乎生怕让人看清各自的身形样貌。
毕竟,这些金枝玉叶大多生长在礼教甚严的名门世家,就算其中私下有情夫或者豢养面首者,也都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表面上作出一副矜持的女儿家样子。
待得船身稳定下来,李曜和柴绍先后上了楼船,早已等待多时的庐陵公主和九江公主立刻就迎了过来。
“见过三姊夫!”
“二位贵主金安。”
见礼完毕,两姊妹先示意柴绍自行沿着船舷到船尾甲板上等候,随即一左一右挽住李曜的胳膊,齐齐进了船舱。
这时兰韶英正从二楼下来,一见到李曜,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道:“明真,驸马……柴绍没有太为难你吧?”
李曜摇了摇头:“柴绍的度量还算不俗,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只是冷言了几句,并没有过多计较,想来他已经对我没了兴趣,只不过……”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柴绍在船尾等你,他想跟你谈一谈。”
兰韶英神色登时一紧,脱口道:“我和他没甚么好说的!”
李曜其实早就得知柴绍曾打过兰韶英的主意,心中也为此有些莫名忧虑,遂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你还是借此机会向他挑明立场比较好,免得日后徒增烦扰。”
兰韶英咬了咬嘴唇,勉强点头道:“那好吧。”说罢便出了舱门。
尔后,庐陵公主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二楼舱阁,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宋意如、萱儿、茴儿皆在其间,众女一个个担心李曜的状况,七嘴八舌地询问究竟。
李曜把柴绍在画舫里的表现描述了一番,心直口快的的安红玉蹙眉道:“明真,你为了应付那个柴大将军,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尽管隋唐胡风甚猛,风气开放,但在这个封建男权社会,只有男人可以金屋藏娇,正大光明地拥有三妻四妾,女子若有样学样,那就是淫牝秽乱,败坏纲常,必然会受到世人的谴责和唾弃。
另一旁的九江公主红着小脸,支支吾吾地接口道:“明真姊姊,那些郎君似乎……都长得很好看……他们真的……只是明园里的护卫么?”
李曜抬手指指安红玉、鱼玄微等人,振振有辞地道:“当然是真的,我天天和她们住在一起,与明园里的男子都罕有见面,元玉可莫要胡思乱想。”
庐陵公主亦忧心忡忡地道:“可你摆出那般容易被人误解的场面,未免也太自损形象了,若被好事者借题发挥,胡乱散播,使父亲受其蒙蔽,恐怕就不太妙了。”
庐陵公主知道自家父亲完全把李曜当作了亲女儿来疼爱,可他老人家毕竟是当朝天子,也要顾些皇家的颜面,一个公然放荡的女道士,怎好纳入皇室宗亲?
“你们莫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李曜嘴上说的淡定从容,心中却愁绪万千。
最近这些天,李曜一直在琢磨李渊分明看出她不待见柴绍,非但睁眼说瞎话打圆场,还叫她向柴绍道这个劳什子歉的原因所在。
直到她得到庐陵公主、九江公主两个好姊妹通过旁敲侧击,从便宜老爹那里探来的口风和情报,这才恍然大悟。
在李曜固有的后世记忆里,唐朝武德年间皇权争斗的主角,非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莫属。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的相关认知与历史真相有着很大的偏差。
近年来,皇帝李渊最大的烦恼,莫过于以他的次子李世民为核心而形成的一个庞大利益团体秦王党。
这些亲附秦王府的谋臣猛将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特征,那就是对他这个当朝天子几乎没有忠诚可言。
正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封建王朝的权利斗争中,弑杀父母长辈,屠戮兄弟姊妹,统统都是见惯不怪的事情。
李渊对李世民舔犊情深不假,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两人之间与日俱增的权力冲突和政治矛盾。
他们是父子,更是一对政敌。
在利益与局势的影响下,秦王党的成员们不仅会持续膨胀李世民夺嫡的政治野心,甚至还有可能鼓动其篡夺皇位,以实现各自的政治抱负。
如今唐朝一统天下大势已成,为了削弱和瓦解尾大不掉的秦王党,一向重视亲情的李渊无奈地干起了“鸟尽弓藏”的事情,开始逐渐疏远和打压李世民。
而柴绍曾是李世民的得力助手,如今又成为击破吐谷浑,威震西北,领军独挡一方的将帅,自然是李渊分化李世民阵营的重点目标。
在李渊看来,失忆的平阳公主,显然就是拉拢柴绍的不二人选。
况且,若能使女儿和驸马再续前缘,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可谁曾想,李曜竟会故意羞辱柴绍,当场令他的撮合计划告吹。
作为一个老油条,李渊很快采取了补救措施,分别对李曜和柴绍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指望二人冰释前嫌,而李曜又急于彻底打消李渊让她委身柴绍的念头,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戏。
只是,李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柴绍直言不讳地要求见兰韶英,其真实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帮我一个忙
楼船的船尾甲板上,柴绍和兰韶英两人相隔两步,并肩而立。
“你为何要见我?”
兰韶英倚栏望着池畔风景,她的神情很冷,语气更加冰冷。
柴绍的眼神在兰韶英身上飘来飘去,无比温柔地问道:“阿兰,你最近过得可好?”
对于这个女子,柴绍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虽然兰韶英与平阳公主相貌相似,却是各有各的美。
平阳公主高贵优雅又不失飒爽豪气,宛如璀璨的宝石般光彩照人。
而兰韶英本就心性清冷,加之又过了大半年青灯古佛的生活,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稚气,犹如一株空谷幽兰,自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气质。
柴绍一想到自己差点成为对方侍奉一生的夫君,而今双方的关系却演变得这般糟糕,心里就难以释怀。
兰韶英语气冷淡地道:“小女子过得非常好,无需柴大将军挂怀。”
柴绍干笑一声,道:“那就好,我只是见你瘦了,是以才有此一问。”
兰韶英斜睨了柴绍一眼:“柴大将军自降身段来找小女子,不会只是为了寒暄两句吧?”
柴绍脸上闪过一丝讪然之色,摆了摆手,说道:“当然不止,事实上,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
兰韶英双眸微眯:“甚么问题?”
柴绍环视四周一眼,随即向兰韶英靠近了一步,俯身低低地问道:“她就是三娘吧?”
这个“她”自然是指慈航法师李明真。
兰韶英心里一怔,口中却平静地答道:“不知道。”
柴绍声音艰涩地道:“阿兰,你何必为难自己呢?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还是认出她了。”
兰韶英微微愣了愣,旋即露出紧张的神色,尽管李曜曾再三叮嘱她严守秘密,可毕竟柴绍和平阳公主做了十年的夫妻,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了,遂只得保持沉默。
本来柴绍不敢确定李曜就是平阳公主,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探一次,可见到兰韶英这般作态,使他近来藏于心底的疑问,终于揭晓了答案。
因为,兰韶英从来不会撒谎,她若是敛口不答,通常就意味着默认。
柴绍轻轻叹了口气,深情地道:“即使三娘还活着,你都不肯原谅我么?”
兰韶英螓首一扬,唇边噙出几分冷笑:“若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又会怎样?”
“那我们只好谈下一个问题了。”
柴绍说着,朝袖袋里一摸,随后在兰韶英的面前刷地抖开一卷纸。
兰韶英立刻瞪大了一双剪水秋眸,盯着这张有着她的手印和平阳公主章印的纳妾契约,脸色不由渐渐有些白了。
两人沉寂片刻,柴绍将契约书递到兰韶英眼前,面无表情地问道:“阿兰是否还识得此物?”
兰韶英双手绞着衣服,低头不语。
柴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知道,若我是个喜欢计较之人,怎会容你耍小性子,跑去寺庙……”
言未毕,兰韶英忽然五指箕张,猛地朝那张契书抓去。
柴绍显然早有防备,侧身轻轻躲过,顺势又将那契书收回袖袋内,随后捉住兰韶英的小臂,试图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突然,一阵衣袂飘风声响起。
柴绍只觉有股大力袭来,腕关节顿时一疼。
紧接着,他的双脚就离开了甲板,随即又重重地摔在船舷上,差点成了曲江里的一只“落汤鸡”。
柴绍扶住船栏爬起,就瞧见面前除了兰韶英,又多了一位女子。
李曜负手而立,冷冷地凝视着柴绍:“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还请柴将军自重!”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贫道没记错的话,这已是贫道第二次警告柴将军了。”
兰韶英这个平阳公主的义妹及专属替身,知晓了太多秘密,李曜不可能不在意柴绍和兰韶英的面谈。
因此,她早就站在船舱二楼靠近船尾的位置,透过窗棱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
可出乎意料的是,柴绍掏出一张契书后,场面竟会突然失控,逼得她不得不直接跳出来进行干涉。
柴绍掸了掸衣袍,双目迎向李曜的视线,愠声道:“你既然记性这般好,为何会想不起……我是你的夫君!”
李曜面色古井无波,淡淡地道:“贫道只记得不到一年的事情,此前的尘缘之事尽皆遗忘,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人,况且……”
李曜说着,忽然一手把兰韶英牵到身旁,抬手指着自己心口,继续道:“贫道十七未满,年纪比兰姊还要小几岁,我们何时作了夫妻?柴将军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啊!”
“你变了,变得太彻底了!”
柴绍气得捶胸顿足,仿佛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李曜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揶揄道:“贫道和平阳公主本来就是两个人,哪有甚么变不变的,莫非贫道刚才出手过重,摔坏了柴将军的脑袋?”
柴绍的脸有如抽筋般扭曲起来。
他好想朝对方怒吼一声:死丫头,别太过分!
可他几乎把牙齿咬碎,却也只能紧紧闭着嘴巴,生怕自己把这句话吐出来。
因为他不敢开口承认,却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位对他肆意耍赖和挖苦的女冠,真的就是那个被皇帝宠上天的女儿。
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冷静地道:“你若现在想不起过去之事,其实也无所谓,可你对陛下所做的承诺,总该认真兑现吧?”
李曜柳眉轻轻挑起:“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柴绍道:“帮我一个忙。”
兰韶英闻言,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李曜的手,李曜朝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旋即眸光转向柴绍,勾唇浅笑道:“这要看帮甚么忙了。”
柴绍扫了眼两人,一字字道:“照看我的儿子。”
听到“儿子”两字,李曜心里莫名一颤,却故作奇怪道:“我听说令子养在秦王府,难道你对贤良大方的秦王妃都感到不放心吗?”
其实,当初李曜看到秦王妃领着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感到非常纳闷,忍不住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柴绍离京外任之前,曾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弟弟柴绣照料,结果没过多久,那柴绣与秦王府的长孙无忌在长安当街发生争执,并将对方打成重伤,而第一时间到场的金吾卫哪方都开罪不起,只得上报朝廷。
长孙无忌毕竟是秦王李世民的内兄,品秩也比柴绣稍高一些,朝廷便依据唐律,贬柴绣为庶民,并判其徒刑三年。
然而,当时柴绍正在率军抵御吐谷浑入侵,皇帝李渊担心他会受到此事影响,便在朝堂上商议对策,公卿们各抒己见,提议对柴绣从轻发落者有之,提议全面封锁消息者亦有之,甚至还有人提议临阵换将,始终没有一个令李渊感到满意的方案。
散会之后,秦王妃长孙氏入宫面圣,向李渊主动表示愿意亲自照顾阿卯和阿蚺,以安柴绍之心。
李渊向来很欣赏这个儿媳,时常夸她贤惠识大体,而那柴绣本就年轻尚未娶妻,家中连个令人放心的女眷都没有,是以李渊觉得这个办法甚好,便一口同意了。
于是,在柴绣前去服刑之日,阿卯和阿蚺便被秦王派人接到了秦王府的所在地宏义宫。
柴绍很想开口告诉李曜,他之所以提出这种要求,就是为了遵循你留下的所谓“遗书”,避免卷入你们李家兄弟的明争暗斗,但这样的话不可能直言,所以他只好走到李曜身畔,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不放心宏义宫里的疯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口是心非
二月仲春,阳光明媚,景物芳菲。
长安城外,翩翩一骑伴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齐齐驰行在通往宏义宫的道路上。
李曜倚靠在窗前,望着沿途风光,静若娴花,而柴绍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时挡在李曜的视线前面,似乎有意向对方展示自己的飒爽英姿。
只是很可惜,无论柴大将军如何装帅耍酷,都无法博得李曜的青睐。
因为李曜正想得出神,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或许是受到原主残留意识的影响,李曜现在满脑子都是“阿卯”和“阿蚺”的影像。
其实,李曜早就从兰韶英的口中得知,平阳公主一直都是秦王李世民最亲密的姐姐。
而且,她还曾了解到,秦王妃长孙氏对两个侄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与亲子一般无二。
有鉴于此,李曜显然已经猜到了柴绍这番举动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和李世民保持距离,并从此与秦王府的人划清界限。
所以,她揽下这份育幼的活儿,肯定会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和解读,给她带来一些难以回避的烦恼。
可面对来自骨肉血脉里的本能感应,纵然李曜自诩有着冷硬如铁的心肠,却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反而在莫名强烈的愧疚心理作用下,当场答应了柴绍的请求。
柴绍瞧见李曜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儿,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他似的,终于忍不住凑到马车窗前,以鞭杆轻轻敲了敲车厢,斜身问道:“明真在想孩儿么?”
话音传到耳畔,李曜未加细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随即便省过味来,又赶紧摇头道:“贫道觉得这路上风景不错,方才只是有些看得入神了。”
“是吗?”
柴绍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岂会听不出李曜此言乃是故意掩饰,不由哑然失笑道:“李明真,你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玄门法师,如此口是心非,可不大好啊!”
“嘁,贫道又不是他们的……”
李曜本来还想说“生身父母”,突然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赶紧打住话头,可她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忽听柴绍怪笑一声,插口道:“不是甚么?孩儿的娘么?”
李曜心中顿恼,猛地拉下车帘,随后车厢里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
柴绍自讨没趣,也不再纠缠,策马冲到了马车前方。
车声辘辘马萧萧,一通颠簸之后,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外再次响起了柴绍的声音:“李明真,宏义宫到了。”
李曜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只见眼前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建筑群,简陋的殿宇,低矮的宫墙,四周一片萧索,单从外面来看,其气派还不如柴绍的国公府。
若非亲眼所见,李曜很难想象这里居然就是李渊为表彰李世民可定天下之功而建的宫殿,甚至让她都有些怀疑原史上李世民是故意报复,才让退位后的李渊徙居此处。
柴绍和李曜两人刚迈进宫门,一个身材异常高挑的气质美女便领着几个宫人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霍国公万福金安。”
柴绍虚扶一把:“韦孺人多礼了。”
这韦孺人眸光转到柴绍身后的李曜,登时脸色大变,急急后退两步,颤声道:“贵主……你怎么……怎么会……”
李曜早就习惯了别人这种一惊一乍的反应,平静地打量了韦孺人一眼,见其身量竟比柴绍还高出半头,立时想起对方的身份正是太宗皇帝李世民未来的四夫人之首贵妃韦。
韦惊慌了片刻,总算镇定下来:“这位道长是……”
李曜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道:“贫道慈航法师李明真,见过韦孺人。”
韦孺人又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李曜几眼,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李明真李道长,方才妾身还以为……”
她说着,突然一顿,立刻改口道:“这是哪位天界仙子下凡来了。”
李曜当然猜得到对方原本想说的话,不外乎就是把她认作了平阳公主,遂只淡淡一笑:“承蒙孺人夸奖,贫道愧不敢当。”
“两位,请随妾身来吧。”
韦孺人嫣然一笑,便款款地导引着两个来客朝宏义宫内走去。
今天是休沐日,又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秦王府绝大多数的文武官员都不在宫里,所经之处,俱都冷冷清清,直至来到秦王妃长孙氏的寝居翠华殿,李曜和柴绍听得殿内传出的笑语声,这才感受到了一点点的热闹气氛。
秦王李世民和秦王妃长孙氏早已等在大殿门口,一番寒暄之后,李世民便以交流时事为由,将柴绍请去附近阁楼里的书房谈话,而李曜则跟着长孙氏和韦进入了翠华殿的正厅,此时厅中有两位佳丽正坐着聊天,她们一见到李曜,便齐齐震住了,显然都是认得平阳公主的人。
长孙氏见状,忙上前为李曜作起了介绍。
一位是孺人杨氏,容颜艳丽,气质高雅,颇有贵胄风范,另一位是秦王的媵侍阴氏,看着年纪还没有李曜大,长得眉弯嘴小,俏丽可爱,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似乎很怕李曜的样子。
见礼完毕,宫女们从偏室抱出两个幼童,自然是寄养在秦王府的阿卯和阿蚺,李曜看到这两兄弟,眼眶里迅速氤氲起水雾,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把孩子给我。”
两个宫女将阿卯和阿蚺抱到近前,李曜机灵灵打个冷战,突然发现自己又受到了身体里原主意识的支配,迟疑了一下,这才接过两个孩子。
长孙氏把李曜的神色变化及前后表现统统都看在了眼里,唇角微微一扬,意味深长地说道:“难怪柴将军会让妾身将侄儿转交给李道长来照料,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到这话,阴氏拍手笑道:“说起来,李道长和柴将军还真有夫妻相呢!”
韦和杨氏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而阴氏原本干净清澈的双眸却突然朝李曜射出了一丝仇恨的光芒,但瞬即又消失不见。
李曜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牵强地笑道:“你们莫要想岔了,贫道只是受柴将军之托,收其两子为徒而已。”
“原来如此。”
长孙氏微笑起来,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面上却依然带着几分怀疑。
李曜心头不禁有些发虚,只好一边逗孩子,一边转移话题,如此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终于有宫女进来传话,说是柴绍要回去了,李曜如蒙大赦,忙起身向长孙氏等人告退,然后领着两个孩子,便跟随柴绍一起匆匆离开了宏义宫。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承诺
宏义宫翠华殿内,李世民负手来回踱步。
此刻殿外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而他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却如同黑云密布,阴沉得可怕。
长孙氏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平静,眼神淡定,俨然一朵优雅温婉的水莲。
过了许久,李世民倏然站定脚步,突然重重一拳捶在殿柱上,恨恨地吼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李世民郁结难疏,双目不由环扫殿内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一排精美的安阳瓷器上,随即大步走去,似要砸烂这些器物,以泄心头之火。
“二郎……”
长孙氏轻轻地唤了一声,李世民的身子立刻为之顿住。
长孙氏急忙从背后温柔地抱住自家夫君,劝慰道:“柴嗣昌只是打算做个社稷纯臣,又不会与我们为难,二郎何必怨恨他呢?”
李世民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怅然道:“观音婢误会了,柴嗣昌不仅是我的姊夫,还是我少时最要好的朋友,况且现在他是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将,本就为父亲忌惮,行事谨慎一些,不愿与我等易于风口浪尖之人有所瓜葛,倒不是不能理解,可那李明真竟也会让我们难堪……而今看来,她根本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长孙氏转到李世民身前,抬眸看向丈夫的双眼,问道:“李明真是何许人也,难道二郎还不清楚么?”
李世民眼神一黯:“正因为知道是她,我才难以释怀。”
长孙氏摇头道:“可她毕竟失了记忆,已经不是二郎最亲密的姊姊了。”
李世民不禁有些动容,喟然叹道:“三姊何时才会想起过去啊!”
长孙氏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妾曾听闻,玄门修行之人为求长生之道,通常会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即使全然忘却俗世尘缘,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世民轻轻扶住娇妻的香肩,温情款款地问道:“观音婢,你羡慕三姊么?恢复青春,可是所有世人都梦寐以求之事啊!”
长孙氏浅淡一笑,缓缓地道:“若说不羡慕,绝对是违心之言,可妾身也略懂岐黄,据医书上说,身患离魂症者,轻则六魄缺其一二,重则魂游体外,且世上亦无药石可治,此外,妾身通过仔细观察,发现三姊待哲威和令武,明显有些生分,而三姊之所以每次看到孩子都会有神思昏乱的表现,究其原因,想来也是母子间的羁绊所致。”
事实上,李曜与两子相见不相识的情景,使得长孙氏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毕竟她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同身受。
长孙氏崇信佛法,在她看来,虫鱼鸟兽都有舐犊之爱,怜爱之德,何况是人,哪怕平阳公主失去所有记忆,但灵魂深处的母性也不会消失。
李世民用手指抬起长孙氏这张美丽而清瘦的脸蛋,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感慨道:“曾经我也想过,若能有办法帮助三姊恢复记忆,说不定她就会向我们透露出传说中的驻颜秘术,让我的观音婢也能得享其益,那该多好啊!”
长孙氏俏脸微红,随即偏开螓首,轻声一叹,语气认真地道:“世事岂能尽皆如意,但求行止无愧于心,如三姊这般忘情绝爱,请恕妾身直言……委实有违仁孝礼义,若换作是妾身,纵然可以永葆青春,也绝不愿如此而活。”
李世民深深地看着妻子,久久沉吟不语。
……
……
明园主人的寝居里,李曜与兰韶英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一张黄麻纸被李曜摆放在案几上,兰韶英将之缓缓拿起,身体不自主地微颤着,仿佛手中此物份量极重。
李曜郑重其事地说道:“阿兰,务必都瞧仔细了,柴绍明日才会离京,他若是给了份假文书,我们现在去找他讨要,还是来得及的,我可不想给别人白养儿子。”
兰韶英微微一汗:“别人?他俩难道不是你生出来的孩子么?”不过她心里这么想,却也知道自己捉摸不透李曜的奇怪思维,只得笑着附和道:“阿姊说的极是,韶英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李曜柳眉微挑,提醒道:“你怎么一高兴又叫我‘阿姊’了,我说过多少遍了,以后你是姊姊,我是妹,可莫要再弄错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阿妹。”
兰韶英故作顺从地连连点头,随即便两眼瞬也不瞬地盯在了文书上面。
由于兰韶英无父无母,唯一亲姐又嫁了人,因此终身大事是由她本人做主。
而她签下的这份文书虽说是所谓的“婚书”,但在封建时代,男子纳妾终究算不得正式婚娶,即便是皇帝纳妃也是如此。
倘若双方事先订立了契约,男方只需再向女方送上聘礼,就算完成了所有相关的法定程序,到时候她想反悔都晚了。
屋内静了半晌,兰韶英终于放下了契书,声音激动道:“这是真的无疑。”
李曜浅浅一笑,道:“如此说来,那登徒子倒还挺守信的,至于这份文书,你就自行处理吧。”
兰韶英点头“嗯”了一声,立刻将这张“婚书”撕得稀烂,然后像撒花一样,撒进了字纸篓里,脸上全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此事既了,李曜便领着兰韶英将阿卯和阿蚺抱到寝居外的一处花亭里,并派人分头去请来马周、高烈两人,开始着手安排这两个便宜儿子的抚养事宜。
待两人坐定,李曜指着两个幼童,一一介绍道:“如你们所见,这大一些的,乃是霍国公的世子柴哲威,小名‘阿卯’,另一个则是柴令武,小名‘阿蚺’。”
马周发现两个孩子的眉眼五官与李曜颇有相似之处,便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明真与霍国公是何种关系?”
李曜解释道:“朋友。”
但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只能算表面上的朋友。”
高烈奇怪道:“既然如此,明真又怎会为其照看儿子呢?”
李曜道:“明真只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高烈缓缓点头道:“这倒是没甚么可说的。”
这个时代的社会,讲究“人无信不立”,人与人之间可谓极重信誉,所以高烈一听“承诺”两字,心中的疑惑便立刻消解了。
马周也不再多想,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明真请我们过来,想必就是为了给孩子启蒙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责任
李曜对于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内心深处始终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诚然,柴绍与平阳公主本就有着很深的隔阂,李曜自可借此理直气壮地拒之千里之外。
然而,她占据了平阳公主的身体,利用了平阳公主的身份,却也是不可忽视的事实,如果不承起原主的母亲责任,只怕她会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柴令武成年以后,做了李世民嫡次子李泰的心腹,结果未能助其谋夺储位,而新皇李治一登上皇位,便开始对曾经的竞争对手及帮手们实施报复,一纸令下,便把他降级贬离京师,柴令武因此对皇帝心怀不满,参与了永徽三年的“房遗爱谋反”,事泄之后,他被朝廷通缉,在逃亡途中自杀,继而惨遭戮尸,其妻巴陵公主亦被赐死,人生结局可谓极惨。
而老大柴哲威袭爵谯国公,历任右屯卫将军,还曾作为唐朝第三任安西都护安定西域,就此而言,亦算得一位杰出英才。
只可惜,正当他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之时,突然受到二弟的株连,被朝廷削去官爵,流放岭南,直至弄权专横的长孙无忌轰然倒台,柴哲威才被皇帝李治起用为交州都督,结果却不幸卒于任上。
自那以后的两百年间,河东柴氏便在史籍中难见记述,直到唐朝末年柴哲威的六世孙柴孟端官居翰林学士,这才总算重振门庭,以至于后来还出了个天不假年的“五代第一明君”周世宗柴荣……
当然了,以上这些内容,统统都是来自原来时空的史书记载。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李曜一直都在积极地尝试,尝试着扇动她背后那一双无形的蝴蝶翅膀。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她先是远行西疆,阻断漠北游牧民族进入河西走廊的秘密通道,之后又暗杀封疆大吏,加快了沙、瓜两洲政治格局的发展进程,而定居长安以后,她又向皇帝主动请缨,奔赴河朔,挽救了唐朝多名将领及数以万计军民的性命。
事实证明,穿越者只要计划周密,行事拿捏好分寸,做到进退有度,左右有局,不去干那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就能够对历史作出适当地改变。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自己现在都可以试着去改变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未来的命运轨迹。
华夏自古有一句谚语,叫做“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而欧洲的耶稣会也有一句格言,“把孩子交给我,只要七年,我就能还给你一个男人!”
这两种说法表示,在看待儿童的观念上,文化差异巨大的东西方文明都是所见略同。
因此,李曜通过短暂的相处,对柴哲威和柴令武的性格和习惯都作了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两个继承了父母优秀基因的孩子,无论是智商潜力,还是先天体质,都非常不错,但缺点也尤为明显。
比如,未来的柴都护现在即将年满五岁,显然已是过了幼儿期的儿童,然而他一俟到了户外,就再也迈不动两条腿儿,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要大人来抱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该如何走路似的。
而老二柴令武,更让李曜感到无语,这小子实在太挑食了,别说是寻常的米面果蔬荤食,连精制的羊奶都要吐给你看,因为他从出生至今只喝人奶!
虽说如此,但公平地讲,这个时代的高门子弟大多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包括千古妇女楷模长孙氏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女,单论生活自理能力,比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也强不到哪里去。
究其原因,李曜觉得一言既可概括,那就是“生于深宅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针对这个问题根源,李曜不惜引来秦王李世民的不快,坚决退回了对方送来的几个奶娘,然后在马周、高烈、兰韶英三人的协助下,给这两个便宜儿子量身定制了一套教育方案,高烈负责传授武艺,马周负责教习读书识字,兰韶英负责训练生活技能,可谓分工明确。
而李曜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则是重中之重改掉两子的一切不良习惯,并按照她的意愿来引导他们塑造自身的人格。
只是这样一来,李曜免不了要和两个孩儿同吃同住,有贴身婢女茴儿、萱儿等人帮着照顾,倒也没费甚么精力,而且李曜似乎能对小孩释放一种强大的威压,总能轻而易举地叫两子乖乖听话。
也正因如此,柴哲威和柴令武对李曜感到又喜又怕。
喜的是自己表现好了,就可以从李曜手中得到一些稀奇有趣的玩具;怕的是她突然把脸孔一板,气场一开,把他们的尿都吓出来。
但实际上,两个便宜儿子也对李曜造成了诸多难处。
毕竟,在李曜的女子躯体内,隐藏的是一颗男人的灵魂,让她直面自己这个只属于女性的身份,显然还需得缓解和克服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心理障碍。
为此,李曜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在白玉楼设了香堂,将自己收养的孤女宋意如,连带两子一起收入门下,分别位列大弟子鱼玄微、二弟子张玄妙的次序之后,宋意如排行第三,道号“玄尘”,柴哲威排行第四,道号“玄恒”,柴令武排行第五,道号“玄宁”。
其中宋玄尘此前就是李曜的道僮,这不过是确定一个正式的师徒名分,但对于柴玄恒和柴玄宁,李曜此举自然还另有用意,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以师父之名,来淡化她自己的母亲一角。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出家入道并非一件小事情。
无论是出于律法门规,还是出于人伦常理,李曜自作主张把两个儿子变成了弟子,都应该给他们的生身父亲打个招呼。
否则的话,若是没有征求到柴绍的同意,柴哲威和柴令武就肯定拿不到祠部牒,进而无法成为真正的道门中人。
所以,李曜趁着东风堂首次护卫长安商队西行之际,委托领队罗仁俊顺路给身在陇右的柴绍捎去了一封信,柴绍收到书信之后,立时给李曜回寄了一信,李曜打开一看,只从字里行间便能感受到对方的一股子火气,好在这位柴大将军生气归生气,直到信末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让李曜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可以更加为所欲为地调教这两小子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明昭
花开花落又一季,转眼便到了夏天。
纵观整个唐朝的历史,武德七年四月初一都算得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当日,朝廷对武德二年初定的均田“租庸调法”作了进一步的详细修订并正式颁行,同时还大赦天下,颁布了《武德律》,新律比唐朝之前沿用前隋的《开皇律》增加了五十三条之多。
此后又过了一旬,朝廷在《武德律》和“租庸调法”的基础上,出台了新的册封制和食邑制。
紧接着次日,皇帝李渊便下了一道敕书,以“明智聪察”之义,册封宗圣观慈航法师李明真为“明昭公主”,并按照当朝公主“食邑三千户,实封三百户”的标准待遇,赐华阴县为李明真的“汤沐邑”以示隆宠。
虽说绝大多数的宗室朝臣早就知晓皇帝义女李明真会受封公主号,但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还是在天下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效应。
其所造成的最直观影响,便是平康坊明园门前的横街变成了长安城里最拥堵的地方。
因为民间盛传明昭公主丽质举世无双,有仙人临凡之姿,每日都有大量的士庶百姓慕名前来,常把明园围得水泄不通,只为睹其芳容风采。
尽管得封为公主之后,李明真依旧秉持着低调朴素,深居简出的生活作风,但万年县的官吏们面对百姓们如火如荼的热情,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为缓解这个状况,时任万年县令的李乾佑考虑到平康坊已有两位公主居住,便上奏朝廷,请置平康坊通往太极宫的“复道”以便公主出行之用。
这所谓的“复道”,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一种与街道并列,而且还可以同时通行的路种。
因其高架半空,上方有顶,两侧有壁,几乎完全封闭,外观颇似楼阁,故此常被文人雅士称为“阁道”。
在这个时代,全世界有能力建造这种立体交通设施的国家,除了东土大唐,别无二家。
而隋唐两朝修建阁道的主要理由,其实源自尊卑分明的封建礼制。
因为,在有阁道的地方,上位者与庶民可以各走各路,两不相扰,再也不用大张旗鼓地清街封道了。
李渊阅完李乾佑的奏表,大笔一挥,当即批示同意,待到中书省拟定的相关方案通过了门下省的审核,李渊一时爱女心切,又特令加人加饷,督促工部昼夜赶工。
长安城里的交通设施,虽说要等到百年后的开元盛世才会发展完善,但得益于前朝打下的基础,平康坊北面的横街已经有了一条贯通东西的阁道,其距离九江公主府正门不到一百五十步,因此工匠和役丁们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顺利地完成了这一项小型工程。
平康坊与东市间的阁道建好的第二天,正逢端午佳节,一大早,皇帝就遣使迎接明昭公主和九江公主参加宫中宴饮,并在太极殿设坛,诏令她们举行斋醮,为大唐江山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李曜和九江公主听从皇帝口谕,坐上随同宣旨宦官而来的凤辇,从九江公主府临街的正门往左一拐,便驶进了新建的阁道入口。
李曜第一次来到阁道内部,心中颇感好奇,不由掀开辇车的帘子,沿途张望起来。
这条阁道约有下方大街的两成宽,刚好可容皇帝銮驾仪仗通行,其工期虽短,但毕竟事关天家体面,修得一点都不马虎,两侧各有一排雕饰精美的花窗,透过窗棱,便可以欣赏到外面的街景。
李曜正看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瞥见街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忙将凤辇唤停,下辇注目看去,只见此人中等个头,身着一件本色的圆领袍,手中抱着一张胡凳,那瘦骨嶙峋的模样,还有那对绿豆小眼,依稀就是李曜在这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人袁二!
李曜凑到阁道窗前,正想再细细观察,就见袁二正朝明园的方向快步走着,突然在街沿上绊了一跤,李曜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心中却感慨道:“这袁二都有闲工夫到我家门前瞎凑热闹,看来混得不会太差吧。”
九江公主不由奇怪道:“明真姊何故发笑?”
李曜一面坐回凤辇,一面微笑着解释道:“没甚么,我只是见到了一个趣人。”
……
……
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太极宫,便各自沐浴更衣,换上宫中预备的法袍法冠,随后一起来到太极殿前的道场,在法曲的伴奏下,挥舞法剑,步罡踏斗,奏表书符,表情肃穆,动作庄严。
事实上,李曜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无神论者,即使作为一颗灵魂穿越而来,她也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神明存在。
不过,李曜更清楚的是,自华夏有史以来,没有哪个封建王朝的天子会不看重祈福和祭祀活动。
以李曜今天的身份和地位,进行这种具有重大社稷意义的表演,是绝不可出任何差池的,所以她早就把所有道教科仪都练得轻车熟路了。
待到整个斋醮仪式结束,李曜和九江公主都收获了李渊嘉奖的一套袖口绣有各自公主名号的宫装,以及与之配套的饰物。
两女礼数周全地谢了恩,李渊灿烂一笑:“明昭,九江,这是今年最新的夏衣,你们现在就试着穿给朕看吧!”
应诺之后,李曜不由瞧向自己身边宫女手捧的衣裳,唇角顿时为之一抽。
正如某位诗人所云:“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这种夏衣是由细葛和纱罗制成,自穿越以来,她还从未穿过有如此又透又薄的衣裳。
可是皇命难违,李曜只得心中叫了声苦也,在宫女们的摆弄下,无可奈何地换了个全套装扮。
大概是李曜过去素面朝天和衣着保守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当她以真正公主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时,竟引发了一片吸气声。
但见李曜身穿一袭紫色的华丽罗裙,腰系素色织锦轻纱,手挽五晕银泥披帛,头戴一顶冠,额贴梅花翠钿,双眸明净,眉宇清扬,虽无娇柔妩媚之态,却难掩倾国倾城之姿,直教在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移不开眼,仿佛全然忘了她身后还有一位有着相似打扮的小公主。
此刻,坐于皇帝右首的李世民虽然眼里也闪着惊艳的光芒,嘴角却慢慢溢出了一丝冷笑……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七年前的五月初五,李渊在太极殿登天子位,建立了大唐王朝。
故此,端午宫宴不仅是一场节日宴会,也是朝廷一年一度的国庆大宴,规矩自然比寻常的宴饮大得多。
每位参加宴会的宾客,皆由专门的宫人引领入殿,然后来到指定的位置安静地站好,当受邀者全部到齐之后,皇帝简单致辞一番,便开始赏赐群臣,而与此同时,因宴会男女分场,内外命妇、皇室宗女依序退出太极殿的正殿,沿着通道移步偏殿。
待众女入席坐定,女官开始唱名,每念及一人,宫女们便会为其奉上皇帝御赐的礼品。
同其他人一样,李曜除了得到几盒药材和脂粉,还得到了一条五彩丝带,虽然她是首次在古代过端午节,但只略瞧了一眼,便学会了旁人的打结手法,动作自然地将丝带系在腰间,可谓是深得入乡随俗之道。
偏殿里的宴会是由万贵妃主持,相比正殿里庄重严肃的气氛,这边显得随意了许多,不一会儿,殿堂里便是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
李曜酒量不佳,几杯下肚,便感微醺,不得不早早出去透气,她倚在殿外的柱子上,远望华丽宏伟的宫殿群落,正静静地放空思想,身后忽然传来了长孙氏温婉的话音:“明昭,何故独自一人在此?”
李曜忙转身行了一礼:“今日我高兴得喝多了些,是以在这里醒醒神。”
长孙氏罗袖轻抬,掩嘴笑道:“说起来,此次宴饮的御酒还是产自明园酒坊的‘白玉酿’,不想其主却是不胜酒力的‘醉仙子’,端的有趣极了。”
唐朝是崇尚纵酒作乐、大摆阔气的时代,除非特殊时期,绝大多数皇帝都不会禁止民间酿酒。
因此有唐一代,名垂后世的佳酿层出不穷,但是这些酒大多味道偏淡,酒精浓度也很低,甚至还不及后世的糯米酒,而李曜在冬闲期间自酿的高度蒸馏酒“白玉酿”,其口感比她最初用浊酒调制出来的清酒更加浓郁香醇,结果“白玉酿”一经问世,便迅速风靡整个长安城,继而成为了宫廷贡酒中的新宠。
然而,李曜这个所谓的“女杜康”,却因“好酒而无量”和“酒醉而无德”两大表现,得了个“醉仙子”的谑名。
李曜瞧见未来一代贤后竟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家姿态,泛着酒晕的脸颊更红了:“明昭让王妃见笑了。”
“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比在这儿吹风强多了。”
长孙氏说罢,不待李曜开口婉拒,便亲热地一把牵着对方的手,沿着太极殿的廊道朝后方走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太极殿和朱明门之间的一片空地,地上搭建着十数个露天的围帐,李曜跟着长孙氏走进其中一间,只见里面铺设了两排案席,靠外的一排案几上摆放着迷你的弓箭,靠里一排案几相距十步,上面码放着数碟只有汤圆般大小的粽子,毕竟正殿的宴会还尚未结束,除了她们二人,此时这里并没有他人进来。
“王妃,这是……”
李曜正向长孙氏问话,一名宦官匆匆走进来,低眉顺眼地问道:“贵主、王妃可是要射角黍?”
长孙氏微笑道:“我自然不会射箭,只是带贵主过来玩耍。”
宦官指着一个位置,对李曜说道:“贵主,请入席。”
待李曜敛裙入座,这宦官继续道:“贵主须得坐正身子射箭,射中的角黍可以自食,亦可带出宫去,但必须箭簇入体才着数。”
李曜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张弓搭箭,略微瞄准,便是一箭命中,结果那箭头竟未能扎进粽子里,便听得一个笑声响起:“哈哈哈,怎地我一进来,就见到明昭失手了?”
李世民龙行虎步而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六名男子,自去年朔州归来后,秦王府的人便不时会跟随李世民到明园作客,李曜自然认得绝大多数,其中五人分别为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唯有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面生。
李曜一一见了礼,这才晓得此人正是唐初著名的“毒士”杜淹,不由得多看了此人一眼,却不想杜淹也在悄悄打量她,两人眼神刚好碰在了一起,李曜登时打了个机灵,而那杜淹脸色瞿然一变,迅速转身避开李曜探究的目光,主动和旁人随**谈起来。
李曜看到对方如此心虚的表现,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窦,可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李世民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明昭,别楞着,看阿兄给你露两手。”
李曜颔首笑道:“好啊,明真拭目以待。”
李世民又对宦官说道:“这里不用你来伺候,我们自己会玩。”
待宦官应声退出,李世民便拿起弓箭,一口气连射九箭,箭无虚发,每箭都深深地扎入了粽子里,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鼓掌喝彩。
长孙氏用陶盘端来这九个被射中的粽子,李世民立即分给了在场众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刚好人人有份。
李世民剥开粽衣,把小粽子几口吞咽入腹,随手指了指自己身边,说道:“这弓力弱箭钝,只有射中芦叶间隙,方可得手,明昭再来试一试,如何?”
“那我就再射几箭好了。”
李曜干笑着坐到李世民的身畔,再次拿起小弓射击粽子,不过李曜的心绪受此前杜淹的影响,再加上还未想明白李世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难集中精神,直到第四次才总算一箭中的。
李世民见状,当即抚掌笑道:“射得好!”
一时间,围帐内的喝彩声竟比他射箭时还要热烈。
李曜放下弓箭,环看帐中众人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对李世民说道:“想必这里都是阿兄信得过的人,阿兄若有甚么话要对明真讲,不妨直言。”
李世民听得李曜开门见山之语,目光先是微微一闪,随即收敛起面上的笑容,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会突然冷落于我?”
李曜心中暗暗一凛,她抚养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本就是天经地义,退掉那几个奶娘,当时也特意向秦王妃讲明了缘由。
而且,对于李家三兄弟,李曜一直都很看好李世民,根本不想卷入未来那场腥风血雨。
所以,李世民每次来明园,她都会热情款待,真要说什么冷落,反倒是对方两个多月都未曾去拜访过她……
李世民见她沉默,面色不由寒了几分:“李明真,你平时都伶俐得很,为何现在语塞?”
李曜敛回心神,苦笑一声,诚恳地说道:“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太平天子
“误会?”
李世民的剑眉轻轻挑起,直直地盯着李曜的眼睛:“那就请你告诉我,这‘误会’所为何来?”
李曜睫毛微眨,稍稍避开这道令她感到不适的目光,瞧了眼李世民身边端庄静雅的长孙氏,随后徐徐转过身来,面朝李世民和长孙氏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稽首:“阿兄该知道,明真首先是个修行人,其次才是大唐的明昭公主,当然,明真亦不会忘记,若无阿兄的进谏与爱护,自己绝不会有今日的荣华。”
李世民原本神情冷淡的面庞上闪过了一丝动容,而长孙氏则露出明显的惊讶和不忍之色,不假思索地起身过来将李曜扶起,然后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李世民凝视了李曜好半晌,这才开口道:“你记得就好,可是你对待我和太子、齐王他们,似乎没有甚么区别。”
未等李曜开口辩解,长孙无忌突然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手指李曜,语气中充满了愤懑和责难:“是啊,即使在你未受封公主之前,秦王也早已视你为亲姊妹,而你深受今上宠幸,可曾在今上面前,为秦王说过一句好话?哼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
“大兄!”
眼看长孙无忌越说越激动,长孙氏急忙出声打断,随即面带羞愧和歉意,对李曜温言道:“我大兄自从去年伤了脑袋,脾气就变得有些不大好,明真可莫要生他的气啊。”
李世民不着痕迹地朝长孙无忌递了个眼神,长孙无忌心照不宣,胸腔起伏了几下,面色迅速平复下来,朝李曜俯身跪叩,规规矩矩地赔了个大礼:“无忌孟浪,方才失礼之处,望祈贵主恕罪。”
“长孙郎中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李曜忙作大度状,虚扶一把,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
瞧这长孙兄妹和李世民之间的配合,简直就是心有灵犀啊!
李世民不便说出口却又不得不一吐为快的心里话,这长孙无忌会果断为其代劳,其精明可见一斑,而长孙氏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最恰当的行为,说出最恰当的话,甚至连神态都能表现得最恰到好处,单论情商,看起来比她的兄长还更胜一筹。
姑且不论秦王府里的谋臣猛将,仅这李世民身边的内助就如此非凡,原史里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真是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只是长孙无忌起身的片刻工夫,李曜的思绪已然转了好几转,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些更稳妥的说辞,便故作神秘地问向李世民:“请恕明真冒昧一问,可曾有人给阿兄看过相?”
李世民扬唇轻笑:“当然有了,而且还不止一人,只不过……”
他说着,笑容一敛,傲然道:“为兄从来不信甚么相术,同样也不信甚么天命定数,只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李曜不由低头沉吟起来,李世民这一番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李曜记得李世民虽因服丹药暴疾而亡,但在初登大宝的时候,他针对秦始皇和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的事迹,曾予以无比尖锐的批判和抨击,并对一切谶言和神鬼之说,都表示不屑一顾。
可以想见,这时更加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肯定对相术玄学没有半点兴趣。
因此,在李世民面前,李曜并不打算做什么先知神棍,而是去扮演另外一种既可以表明自己立场,又容易被对方接受的角色。
过得片刻,李曜忽然抬眸迎上李世民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感叹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太平天子当如是也。”
据史料记载,王远知曾当面称李世民为“太平天子”,并告诫其“自惜”,李曜想起此事,便把这个令在场者极度敏感的称谓借来一用。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包括李世民和长孙氏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李曜瞧见李世民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故作奇怪地问道:“咦?阿兄怎地如此反应,难道我说错甚么话了?”
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熊罴大汉掀帘而入,正是秦王府的裨将梁建方,他径直走到李世民跟前,附耳低语了一番,待李世民点头,便又自行退出了围帐。
李曜刚才通过读唇术,不动声色地观察梁建方翕动的嘴唇,得知他说的是“附近无外人,但时辰不多”,不由暗暗思忖:“看来李渊和李建成对李世民的监视还是非常严密的,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利用我每逢宫宴必早退的习惯,冒险在禁内安排这场面谈吧!”
李曜正想贴心地替对方结束这场充满风险的谈话,却见房玄龄扑腾一声,跪坐在她的身前,激动地问道:“难道贵主也为大王卜算过么?”
李曜摇头道:“我只略晓丹术和医术,其他诸如命相、卜算、阴阳之类,兴许还不及在座诸位懂得多。”
房玄龄又问道:“贵主可认得王远知?”
李曜颔首道:“实不相瞒,我与王远知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寒暄过几句罢了。”
事实上,李曜与王远知有过两次见面,只是第二次见到对方时,有李世民的死对头李元吉在场,她若是说出来,很容易把事情搞复杂,只得选择隐瞒。
杜如晦有些不太相信,接口问道:“真的只是寒暄?”
李曜从容答道:“当然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李淳风,那时他也在场。”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如此说来,难不成这只是你的感觉?”
李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浅笑道:“正如阿兄相信自己一样,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世民眉头皱了皱,又道:“那明真凭甚么来判断为兄……”
他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会是太平天子呢?”
李曜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一字字道:“因为你有帝王的雄心,比太子更有帝王之能!”
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李世民如此,李曜本人亦如此。
通过不断的深入了解,李曜早已抛开某些坑死人不偿命的伪史,对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发现,李建成和李世民都具有王者风度,可谓各有所长。
但李建成的缺点太致命了,行事优柔寡断,厌恶直言,刚愎自用,以他这种个性,一旦有突发情况,很难及时作出正确合理的应对。
而李世民虽不是什么完人,可他最突出的一个优点却足以掩盖他自身的缺陷那就是够狠够无情,而这恰恰也是李建成所欠缺的帝王素质!
李世民深呼吸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既然明真如此高看为兄,难道不该好好助为兄一臂之力么?”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突然凝固,帐内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曜,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