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手眼通天TXT下载手眼通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手眼通天全文阅读

作者:暗形     手眼通天txt下载     手眼通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手眼通天全文阅读

第一章 吾孰与剑圣美

    “这故事太俗套了吧?”

    路边驴车上,少年任真倚在车厢旁,嘴里叼了根草杆,看着梧桐树下正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一脸不屑。

    “唐家三叔,听你说书都二三十年了,还是这么烂,就不能换个花样?整天不是戒指里藏老头儿,就是捡头蠢猪变神兽,敢情您老人家跳崖走狗屎运的机会,比隔壁老王给张寡妇挑水都多!”

    这话说完,树下顿时沉寂。片刻后,观众再也憋不住,顾不上老先生的颜面,哄然大笑。

    老头儿脸色瞬间绿了,恼羞成怒,抄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儿,就要砸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你这小野种才十六岁,就能听老子说书二十年?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让那头跟你一样寒碜的瘦驴怀上种,看你拿什么赶车糊口!”

    树下又是大笑,这主意够恶毒。

    任真以载客进出金陵城为生,全靠这头毛驴混饭吃。它要是怀了孕,不但没法伺候人,人还得倒过来伺候它,今年冬天他可就揭不开锅了。

    少年也不生气,跳下驴车,伸了伸懒腰,享受着午后的温暖阳光,一脸惬意。

    “那敢情好,三叔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把驴肚子搞大,硬,实在是硬!您放心,等这宝贝毛驴下了崽儿,我保证让它认您当干爹!”

    观众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儿以毒舌著称,任真这张嘴更是贱得出了名,两人就是对冤家。

    老头脸都黑了,也不说话,站起来挽着袖子,就要冲过去揍任真一顿。

    任真急忙躲到魁梧的徐老六身后,一副小鸟依人的架势,嘴上却不依不饶,继续调侃。

    “三叔还是这副驴脾气!作为你的衣食父母,咱点评几句就算给面子,无非是想让你创新一下,总不能你往咱嘴里灌啥,咱就得吃啥吧?”

    在观众配合的劝解下,老头坐回马扎上,怒气未消,吹胡子瞪眼地道:“创新创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狗屁词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你行你来说,不行就他娘的给我闭嘴!”

    “真让我说?”任真微笑着走过来,一本正经,手却偷偷伸向盛着蚕豆的小碟里。

    老头骤然一僵,他只是随口说说,这小子今天不按套路出牌啊!

    任真推开他,一屁股坐到主位上,在所有目光注视下,装模作样干咳半天,才终于开腔。

    “人族有南北两朝,江湖有风云双榜。话说半年前,名列风云榜前十的北唐剑圣,顾剑棠,孤身潜入咱们金陵,不知有何图谋!”

    一听到“顾剑棠”这名字,原先嘈杂的树下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露惊异,眼神又透着期待之情。

    少年说的哪是故事,分明是最近甚嚣尘上的江湖大事!

    “顾剑棠此行,是为了刺杀皇帝陛下,还是寻找传说中的烟雨剑藏?这个无从得知。若非绣衣坊勘破其行踪,大家甚至都无法知晓他的降临!”

    大树下,任真滔滔不绝,其他人听得出神。

    “一人一剑,就想横扫南晋?哼,那是痴人说梦!几天前那场惊世之战,诸位想必有耳闻,顾剑棠以一敌四,且战且歌,最后重伤逃窜,不知所踪!”

    他略微停顿,伸出左手想抓把蚕豆,忽然想起刚才抠鼻屎用的就是这只,于是缩了回去。

    “这些天全城封禁,不准出入,你们可知这是为何?”他眨了眨眼,笑容神秘,刻意压低了声音,“据我的小道消息,顾剑棠如今还躲在城里,成了瓮中之鳖!”

    说到这里,他恍然记起道旁的驴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生怕它趁机溜走。

    人群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不可能吧?那可是十大风云强者之一,乖乖,人家稍微一抬腿,还不得十万八千里!”陆瘸子摩挲着手里拐杖,做了个抬腿的姿势。

    徐老六轻哼一声,满脸倨傲,“扯淡,你以为他是神仙?咱们南晋的强者也不是吃白饭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门!”

    隔壁老王放下挑水的扁担,愁眉苦脸,“如果他真的还在城里,咱们岂不是有危险?就算他受了重伤,俺也打不过啊!”

    任真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哭笑不得。

    这时,张寡妇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嗓音尖锐,“我看你就是满嘴放炮!你不是自称什么‘金陵’吗?那你倒是说说,顾剑棠究竟藏在哪里?”

    说这话时,她不忘狠狠瞪任真一眼,显然还在记恨刚才他调侃老王给她挑水的事。

    任真一脸黑线,大妈,您还真敢问啊!

    “剑圣容貌俊俏,无人不知。瞧你那思春眼神,怕是想偷偷跑去给人家生娃吧?”

    他偷瞟着她那高耸傲人的胸脯,猥琐地笑道:“既然这么心急,且容我掐指一算,可不敢耽误了你的发情期!”

    人群彻底炸了锅,坏笑声此起彼伏。

    “你……”张寡妇气得花枝乱颤,胸前那处波涛汹涌,吸引了无数火热目光。

    便在这时,一道淡漠话音从不远处传来,令大家笑意凝滞。

    “赶路吧!”

    话音是从车厢里传出来的。

    面红心跳的张寡妇一愣,“小兔崽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拉了客人,还敢在这里调戏老娘?!”

    大家也很诧异,以任真的穷忙性子,今天竟把客人晾在一旁,自己跑来偷懒贫嘴,着实太罕见。

    任真瞥了说书老头一眼,往盛赏钱的盘子里丢枚铜钱,说道:“客人想午睡而已。这就走咯!”

    他跳上驴车,甩起皮鞭,朝着北城的神策门驶去。

    金陵繁华,街道摊铺无数,一路上热闹嘈杂。

    任真清心凝神,不像平时那样左顾右盼,安静地注视着前路,仿佛在等待什么。

    突然,车厢里话音响起,“你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

    “啊?”任真满头雾水,转头望着灰布帘子,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帘布掀开,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显露出来。

    这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肤如凝脂,面若美玉,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一袭白衣衬托下,他气质飘然出尘,堪称绝美。

    任真浑身猛然一颤,只是跟这人对视一眼,他便如坠冰渊,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寒意。

    这双眼睛,太可怕了!

    “你刚才在树下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吗?”

    中年男子看着任真,神情淡漠,宛如古井无波。

    “没错,我就是顾剑棠。”

    听到这话,任真霎时变色,稚嫩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精彩的表情。

    茫然,然后震惊,紧接着是畏惧,最终,这一切情绪都消散,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平静。

    就像是美人卸下层层浓妆,终于恢复真实的容颜。

    “我果然猜得不错,今天接了一笔天大的买卖。”

    任真仔细端详着这男子,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杂质。

    “不愧是传说中的真武剑圣,人如其剑,真剑!”

    他当然不会蠢到去玩剑和贱的双关,“真剑”二字,是他发自肺腑的评价。

    南朝有四百八十寺,以修佛为主,剑修也不在少数,真正的高手却不多。

    南朝才子多风流,晋人的剑轻灵飘忽,一身剑气绝不似唐人那般狂放凌厉。

    而眼前这人,只是随意坐在这里,就仿如真实的利剑出鞘,一身锋芒令人胆寒,不敢直视!

    剑威至斯,面容又如此精致,再联系最近那场惊世大战,他的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只是猜的?”

    顾剑棠把少年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看似依然波澜不惊,心里却有些震撼,区区一名赶车少年,修为不过初境下品,竟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太匪夷所思了。

    “要不然?”任真嘴角微挑,笑容里隐隐透着一丝嘲讽,“除了您这位急于逃窜的剑圣大人,还有谁明知全城封禁,依然冒险出城?”

    顾剑棠闻言,双眸骤眯,眼里剑意森然。

    八境之上,都是翻覆一方风云的大宗师,自有卓然不凡的气概,便说睥睨天地也毫不过分。寻常角色在他看来皆是蝼蚁,不屑于多瞧一眼。

    但此刻,被人当面揭穿底细,他的心境罕见得荡起涟漪,莫名涌出一股躁意。

    纵横天下二十载,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的市井蝼蚁都敢嘲讽他了?

    他蹙着眉头,寒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双眉很细长,很美,尤其是皱起时,美得连女人都嫉妒。

    但是能看到他皱眉的人,都没有心情去欣赏。每逢皱眉必杀人,这是他闻名天下的一大习惯。

    任真有幸目睹了这别样风情,却仿佛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不知,痴痴盯着面前这位貌美男子,任由驴车在大道上狂奔。

    “真是……和我一样美呐。”

第二章 千人千面,

    他不知死活地赞叹这么一句,有些失神。

    顾剑棠当然听到了,漠然盯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

    任真缓过神来,这才察觉到他的杀意,赶紧答道:“我是谁?我就是个靠赶车为生的孤儿。不过你现在就像惊弓之鸟,看谁都可疑,不相信我也很正常。”

    他一手勒住缰绳,跳下驴车,随手掸着粗布褂上的灰尘,“你要是怀疑我,可以选择离开,我也没本事跟踪你,这样你应该能放心吧?”

    顾剑棠微怔,望着下了逐客令的任真,脸色阴晴不定。

    “来南晋前,我云遥剑宗的密报说,你赶车出城多年,跟九门都尉都很熟。万一陷入绝境,只有你最有把握送我出城。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任真哦了一声,低头站在车下,没有下文。

    这态度很明显,你信不信我是你的事,我跟谁熟是我的事。至于愿不愿意送你出城,那更是我的事。

    顾剑棠搓弄着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我,八境上品,北朝剑首。你,初境下品,弱得连蝼蚁都不如。我若想杀你,甚至都不用出手,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跟聪明人打交道,要懂得点到即止,更何况,毕竟是他在别人屋檐下,把关系弄僵殊为不智。

    “你的意思是,要么送你,要么杀我?”

    任真何等机敏,立即意识到所有可能性,苦笑道:“要是把你送走后,你再杀我灭口呢?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客死他乡更惨啊……”

    顾剑棠双眸微眯,“你有得选吗?”

    任真闻言,紧攥袖里的拳头,用力咬着嘴唇。

    “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猜出你的身份。刚才在梧桐树下,我本可以趁机逃命,也可以高声示警,却没这样做,就是因为心里清楚,高风险才会有高报酬。”

    他跳上车,却没再赶路,背对着顾剑棠,看不见表情。

    “既然确定了你的身份,那就重新谈价钱。我要承担天大风险,既可能被官府杀掉,也可能被你杀掉。区区几文钱,肯定打发不了我。”

    顾剑棠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作为一代宗师,落魄到这种地步,竟然会被一个市井少年趁火打劫。

    “你想要什么?”

    任真显然早就盘算好,脱口而出,“孤独九剑!”

    顾剑棠嘴角的肌肉急剧抽动,竭力克制着情绪。若非形势窘迫,他恨不得立即将少年斩为齑粉。

    任真感受到车厢里紊乱的气流,赶忙解释道:“我更想要你的真武剑,但东西是死的,你随时都能把它……取走。”

    他本来想说抢,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取。

    顾剑棠脸上蒙霜,“所以你选择索要功法。哪怕只能看一小会儿,藏在脑海里的记忆,终归还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

    任真点头,眼里透着精光。

    “孤独九剑是我的独创绝学,看来你有些见识。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得考虑清楚,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说着,顾剑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牌,放在任真面前,让他抉择。

    任真听懂了话里深意,还是毫不迟疑地接过木牌。

    “你也可以这么想。我天赋绝伦,或许能迅速练成这部剑诀?又或许就打动你,收我为嫡传弟子?天才难寻,嘿嘿,你未必会舍得下手。”

    顾剑棠嗤然道:“你是天才?”

    任真用力点头,神态骄傲。

    “这还用说?万一我天赋差些,你就更没必要杀我了。像我这种自不量力的俗世蝼蚁,哪能威胁到您这翱翔九天的鲲鹏!”

    顾剑棠勉强一笑,貌似对他的吹捧有些受用,心里对这少年的憎恶却已经到了极点。

    “若非事先查过你的底细,我绝不会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选择以命相赌,想从我这里赚便宜。生死至大,值得吗?”

    任真应该是没听出话里玄机,扬了扬皮鞭,说不出的得意。

    “彼此彼此,只有咱们这种聪明人,才敢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堂堂剑圣都敢以命相赌,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角色,还有啥输不起的?”

    顾剑棠冷笑不止,凝望着视线里渐渐清晰的城门,“人微言轻,就凭你的卑贱身份,真能骗开城门?”

    他能清晰感知到,远处城墙上蛰伏着无数道强大气息。自从那场大战后,南朝便不惜调动全部修行者,监视整座京城。

    即便是他,只要暴露行踪,下一刻就会立即陷入围困,身负重伤之下,再难逃脱。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任真身上孤注一掷。

    看到他如临大敌的神情,任真哈哈一笑,丝毫看不出紧张。

    “现在知道怕了?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孤身犯险。我比天下人都好奇,你这趟来金陵,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是为了寻找烟雨剑藏?”

    顾剑棠佯装震惊,“刚才别人夸你是金陵,我还很不屑。没想到你如此博闻,竟然知道神秘的烟雨剑藏!”

    说这话时,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从他眼里稍闪即逝。他早就想好,出城后立即杀死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任真笑而不语,故作高深地瞥向四周。

    顾剑棠试探道:“金陵形胜,卧虎藏龙,城里隐居着一位绝世鬼才,常人难见其真容,你应该听说过吧?”

    任真一愣,沉吟片刻,抬头说道:“你指的是传说中那位‘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顾剑棠点头,继续试探道:“不错,就是此人。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任真侧了侧身,放慢车速,忍不住又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不夸张地说,他就是整个金陵最神秘的人,连皇帝都比不了。五年前,他踏入江湖,仿佛凭空冒出,一夜之间便声名大噪,但根本没人见过他!”

    顾剑棠望着车外,眼神飘忽。这半年里,他找遍金陵的大街小巷,始终没能发现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

    “皇帝亲设绣衣坊,用以刺探机密情报,网罗各种讯息。而学冠古今的他,自然就当上坊主,经略全局。相传,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得不到的消息!”

    听着这神乎其神的传说,顾剑棠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早就家喻户晓,连他这个唐人都耳熟能详。

    “没人知道绣衣坊的真实地址,想要找到那位坊主本尊,更是难如登天。不过,你若想从绣衣坊打听消息,也不是难事。只要把纸条连同报价装入油纸袋,投进护城河里就行。”

    任真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如果他们接受你的买卖,三日后午时,就会有一只标有你名字的纸船漂浮在河面上,里面就写着你想要的答案!”

    “这些规矩路人皆知,不用你来教我。要是他愿意帮我解惑,我也就不用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顾剑棠有些失望,好在他本来就不敢奢望,能从一个市井少年嘴里得到天大的机密。

    任真感慨道:“普天下谁能猜到,你原来是来找人的……”

    顾剑棠眉尖一颤,没有回答,眼里杀机愈盛。

    任真似乎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想解开的疑惑是什么?我还算有点聪明,或许就能帮到你呢!”

    顾剑棠戏谑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待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人的。”

    任真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顾剑棠的最终目标,原来是通过绣衣坊主去找另一个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生死至大。那人是谁?能让你奋不顾身去寻找,你们是有多深的恩仇呐?”

    顾剑棠闭上双眼,眉心攒聚。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在竭力压抑着杀意。

    任真刚才这句话,彻底触动了他的逆鳞。

    “我该藏在哪里?你真准备让我这样端坐着出城?”他不愿再多说半句废话,冷冷问道。

    任真没有回头,胸有成竹地答道:“没错。他们不会搜查车厢。”

    顾剑棠欲言又止,还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驴车终于来到城门关卡处。

    拦路的是名都尉,手按腰刀,看着跑过来点头哈腰的任真,眼神轻蔑。

    “狗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全城禁严,不准出城?”

    任真谄笑着凑上前,俯身低声道:“贵人多忘事,大人您应该忘了,府上三夫人命我去接她表弟进城……”

    都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表弟确实这几天要来金陵。他府上的类似杂事,一向都是差遣人穷腿贱的任真去做。

    他瞪了一眼,一脚将任真踹出老远,狠狠骂道:“还不快滚!耽误了差事,看老子不抽死你!”

    任真如遇大赦,匆忙赶着驴车前行,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没走出多远,突然,一道冰冷的暴喝从后方传来,令他全身猛地一颤。

    “停下!把车帘掀开!”

    与此同时,一大堆军士如潮水涌来,将驴车团团围困。

第三章 我真是天才

    喊出这声暴喝的,并非都尉本人,而是恰巧经过这里的巡城将军。

    随着他一声令下,巡逻的士兵一拥而上。他背后那四五名修士,神色沉凝,也有所戒备。

    “崔鸣桂,谁给你的权力开门放行!”

    听着后方的怒斥声,任真低头坐在车上,看不见表情。

    这位不期而至的巡城将军,并不在他预料之内。

    车厢里,顾剑棠远比他更紧张。

    那些武修虽然只有四境修为,构不成致命威胁,但毕竟人数不少,他绝无可能将他们一击抹杀。

    只要弄出动静,就会惊动城墙上的众多强者,立即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更清楚,那一战动用九九回天诀以后,自己剩余的功力已经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握剑的手有些颤抖。

    即便是前几日那场旷世大战,都未能令他如此惊慌。

    “将军,求您给小人个薄面!我妻弟今日来探亲,这是去接他进城的!”

    “妻弟?哼,要是出了岔子,你全家都得掉脑袋!少跟我废话,把车帘掀开!”

    “这是自然,您就算再给小人十个胆子,我也绝不敢私放那狂徒出城!”

    两人的对话传来,越来越近,格外刺耳。

    顾剑棠的心紧悬到了嗓子眼上。

    哗!

    这时,车帘一下子被人掀开!

    一副剽悍嘴脸显露在顾剑棠面前,正凶戾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一触即发!

    顾剑棠脸色苍白,惊惧之下,身体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僵滞。

    “到底还是暴露了!”

    他面露绝望,就欲拔剑暴起,发起最后的绝命一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将军突然轻哼一声,淡然放下车帘,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怎么样?我哪敢骗您!”

    都尉的贱笑声在车外再次响起,“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将军您笑纳!”

    “哼,谅你也不敢!记住,下不为例!”

    那道沙哑嗓音越来越小,应该是离开了。

    顾剑棠长舒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长剑,瘫坐在车厢里。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全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龙游浅滩遭虾戏,尊为十大风云强者之一的他,竟然沦落到畏惧一个凡俗武夫,没人敢想象眼前这副场景!

    此时他心有余悸,脑海里不停回想着刚才的惊险一幕,陷入深深困惑中。

    “刚才那名将军,如果事先被任真买通,根本就没必要赶来阻拦。他明明已经看到我,为何会假装视而不见,放我出城?”

    他非常确定,那人甚至能清晰看到他拔剑的动作,可对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平静离开,这太过离奇,根本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哒、哒……

    驴车在城外大道上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顾剑棠难以压抑心头疑窦,终究还是掀开了车帘。

    “我原以为,你会争分夺秒地强记剑诀。凭你的头脑应该不难想到,我肯定会把它抢回来。”

    任真盯着前方的道路,随意地点头,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没有被刚才那一幕吓到的迹象。

    顾剑棠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眸光冷冽。

    “卖弄口舌,耍小聪明,这些都是取死之道,绝非智者所为。你年少气盛,还没学会收敛锋芒,就死在我手上,未免有些可惜!”

    任真没有说话,神色平静,稚嫩眉眼间透着一股冷意,宛如林间晨雾,让人捉摸不透。

    顾剑棠一怔,精神有些恍惚。这一刻,他眼前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莫名恼怒,寒声道:“蠢货,如果我是你,一开始就会收起那些小聪明,装作毫不知情,默默把我送出城,而非屡次试探,得寸进尺!”

    任真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收起一路表现出的乖张个性后,他认真得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

    顾剑棠眉梢上挑,如同两柄小剑,崭露出压抑许久的怒意。

    离金陵城已经有段距离,他不打算再隐忍自己的锋芒,更不想再忍受这个少年。

    “说说你在城门前耍的花样,我不介意让你再多活一段路。”

    他的语气强硬,不容忤逆。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可能就是,任真做了某些手脚。

    任真侧身看着他,眼神嘲弄,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小小障眼法,能瞒过堂堂剑圣,可真不容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天才。”

    说着,他把左手伸向身后车厢里,对着真武剑隔空一扫,顷刻之间,那把剑彷如凭空蒸发一般,遽然消失不见。

    “这……”顾剑棠神色剧变。

    以他的强大神识,当然能够确定,在任真挥手一扫的瞬间,车厢里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也就是说,任真并非靠某种功法移走真武剑。

    任真面无表情,淡淡道:“别激动,你的剑还在这里,没被我移走。我刚才说过,这只是障眼法,也是我的能力。”

    他左手再次一挥,那把剑又现出原形,依旧躺在刚才的位置,毫无偏差。

    顾剑棠看着这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能让事物隐形!

    凭这一手,任真就能轻而易举把他带到任何地方,甚至包括南朝皇宫。

    至于出城,相比之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算什么能力?”

    他驰骋江湖,见识过无数奇人异士,像任真这种手段,却是前所未闻。

    任真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满脸得意,又恢复到初时的少年心性。

    “你看,我真是天才!”

    顾剑棠浑身杀意淋漓绽放。

    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被这少年玩弄于股掌间,却浑然不知,徒然惊悚了半天。

    “天才又怎样?我剑下最不缺天才亡魂!”

    他骈指为剑,绽放出一道剑气,以凌厉之势刺向任真眉心。

    他终于出手了!

    任真闭上双眼,似乎坐以待毙。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自己的微末道行,就能抵挡剑圣的愤怒一剑。

    下一刻,一道玄妙难言的气息从驴车上涌起。

    紧接着,有两根手指凭空而出,横亘在任真面前,精准地挡下了这一剑。

    它的主人如幽灵般,飘然出现在驴车上,侧坐在任真身旁。

    这是个老头儿,注视着顾剑棠,目光矍铄。

    顾剑棠心脏猛然抽搐,嘴唇颤抖着,像活见鬼一样,“你是……那个说书先生!”

    老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能让剑圣如此震骇,真是受宠若惊。要是能收下你的脑袋,就更好不过了!”

    任真白了他一眼,停下驴车,戏谑地注视着顾剑棠,眼神说不出的怜悯。

    “怎么样?剑圣大人,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好玩吧?我能让别人看不到你,自然也能让你看不到他的存在。”

    原来从离开那棵梧桐树起,这辆驴车就一直载着三个人,只是顾剑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

    “猫捉耗子?”

    顾剑棠怒极反笑,神情犹为冷戾,“区区一名七境武修,就敢在我面前妄自尊大,愚蠢到这种地步,你们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老头闻言,轻捋银须,笑容里透着猥琐,“哟,都到了这步田地,架子还是这么大!既然如此,老子就给足你面子!”

    他吹了个口哨,很快有七八道身影破空而来,将驴车围困在中间。顾剑棠就这样被堵在车里,进退无路,显得格外狼狈。

    他目光再次狠狠一颤,“你们是在树下听书的那些人!”

    任真把皮鞭交给老头儿,朝这些人点头致意。

    徐老六,陆瘸子,还有张寡妇,甚至连给她挑水的隔壁老王,也跟着赶了过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徐老六打量着顾剑棠,笑眯眯地调侃着。

    顾剑棠心乱如麻,呼吸有些紊乱,“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像往常一样,勾着徐老六的肩膀,回答道:“演戏谈不上,我们又不是演员。至于我们是谁,你自诩聪明绝顶,还猜不到么?”

    顾剑棠眉关紧锁,沉思不语。

    老头儿没心情在这里闲扯,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

    “凤栖于梧,那棵梧桐就是我们凤梧堂所在。绣衣坊素来行事隐秘,藏匿于市井之间,若非我们主动现身,你怎么可能看出破绽!”

    顾剑棠如梦方醒,紧盯着老头,脸上浮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隐隐于市,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衣李凤首吧?”

    说到这里,他望向跟老头并肩而立的任真,目光变得复杂许多。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虽然只有十六岁,初境下品,显然你才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你煞费苦心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相揭开后,他心里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

    绣衣坊如果只是想杀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在梧桐树下就可以群起攻之,断然不用折腾到城外。

    很明显,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在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身上。

第四章 不识真面目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成全顾剑棠,让这位剑圣死得瞑目。

    “我是谁并不重要,也不想告诉你。至于我为何接近你,其中的盘根错节,远远超乎你想象。可以让你知道的,有这么几点。”

    在大家注视下,少年负手踱步,却并未得意忘形,始终躲在后方,跟顾剑棠保持着一定距离。

    “首先,我奉旨前来确认,你此行是否为了烟雨剑藏。那东西有多重要,你我心知肚明。”

    “其次,我想弄清你的真实目的,也就是你让我们帮你找的那个三眼之人,到底跟你有何干系。”

    “再次,我还得想办法套出孤独九剑。这是你的独创绝学,威震天下,我可不忍心让它就此失传!”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们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已经死了。若非如此,压根就不会有这次行动。”

    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青涩面容上泛起跟年龄不相称的疲倦。

    “你嘲笑我卖弄口舌,耍小聪明,你以为我想搭理你?”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最聪明,其他人都是小聪明,或者自作聪明。

    所以当别人主动在你面前耍小聪明时,你往往就会轻易接受这种判断,并自以为看透一切。

    “哦,他不如我聪明。”

    可见,装小聪明比装傻更难识破。

    任真是真的太聪明,他就是利用了这点,一路上不停抖搂机灵,扰乱顾剑棠心境的同时,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年少轻狂,有些小聪明而已,不足为虑。

    懈怠大意之下,才会被套出实情。

    他想象不到,这个只有初境下品的少年,真能让他阴沟里翻船。

    “真是好算计,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叹了口气,半阖上眼眸,面露绝望。

    路已走到尽头,而他所有的傲意和锐气,一路上都被这少年磨灭殆尽。

    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任真一脸平静,看不出丝毫得意之情,反而有些落寞。

    “不错,你亲口告诉我,这次是来金陵寻人,并非为了烟雨剑藏;你的孤独九剑,也已经被我骗进囊中;我们在这里杀掉你,毫无纰漏,更不会泄露风声。”

    说着,他转头看向老头儿,眨了眨眼。

    老头儿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道:“我在驴车里都听到了,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任真嗯了一声,说道:“可惜还是有桩遗憾。之前我试探过一次,却被你转移话题,没能套出答案。你想找的那个有三只眼的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顾剑棠笑容苦涩,想到些什么,眼神迷离,仿佛泛起濛濛水雾。

    “你很好奇?只要你能帮我找到他,我就告诉你,并且自裁相报,远胜过咱们玉石俱焚。如何?”

    任真微怔,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玉石俱焚?别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场惊世大战中,你以一敌四,若非动用九九回天诀,强行透支身体极限,早就当场陨落!”

    顾剑棠闻言,脸色霎时苍白,握剑的玉手急剧颤抖着。

    “你居然知道九九回天诀?绣衣坊的手段……太可怕了!”

    任真淡淡地道:“这是你们云遥宗的绝顶秘术,能短暂获得超出平时三倍的实力。不过代价也异常惨重,其后九天内,你每天都会跌落一层境界,直到变成气海轰塌的废人为止!”

    身后的张寡妇恍然大悟,“距那场大战已过四日,也就是说,现在他只剩下四境修为,根基脆弱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旁的老王暗暗掐她一把,示意她别口无遮拦。她才意识到,任真也只有十六岁,这样直白似乎不太好。

    她朝任真抿嘴一笑,心里却想着,区区初境下品的新人,犯不着让她这位前辈在意。

    任真翻了个白眼,哂笑道:“要不然你以为他为啥急于出城?他现在表面上还是八境大宗师,实际水准已远远配不上剑圣威名!”

    顾剑棠被揭穿老底,杀气滔天,倏然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任真面前。

    当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李凤首。

    言尽于此,任真也不废话,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就负着手走到远处。

    他的性情是假装的,但初境修为是真的。

    虽然“只有”第四境,对他来说,顾剑棠还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神仙打架,他只有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份儿。

    李老头不敢大意,吩咐道:“小王,小张,你俩去保护任真!”

    说罢,他也不看两人,招呼其他人杀向顾剑棠。

    张寡妇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躲得远远的任真,神情错愕,“让我们……保护他?”

    老王一言不发,低头朝任真走去。

    张寡妇更加恼火,气冲冲跟过去,上下打量着猥琐可憎的少年,狠狠啐了一口。

    “老娘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小子居然也是坊里人!”

    任真贱贱一笑,这几年他可没少调戏这泼辣妇人,得意道:“那当然!要是连往三叔盘子里丢铜钱的资格都没有,本天才岂能被委以重任,让你们辅佐!”

    嘴上说着,他不忘低头瞟一眼张寡妇那对高耸胸脯,舔了舔嘴唇。

    凤梧堂日常联络,就是由“野鸡”们把收集到的情报藏进特制铜钱里,打赏给扮作说书先生的“凤首”,然后传送回坊里。

    那些经常丢赏钱的,当然都是自己人。任真也不例外。

    张寡妇知道他在挑衅,气得花枝乱颤,胸前一阵波涛汹涌,呼之欲出。

    “少在老娘面前装大尾巴狼!我们都是坊里凤字辈的元老,你这小野种算哪根葱,根本入不了老娘法眼!”

    话音刚落,沉默寡言的老王脸色骤变,厉声训斥道:“闭嘴!你这蠢货!”

    张寡妇口快心直,向来大大咧咧,但他心细如尘,绝不会这么鲁莽。

    刚才有个细节他看得真切,任真不仅跟凤首大人并肩而立,还敢泰然自若地站在老人上首!

    绣衣坊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少年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这里面折射出的信息就太惊人了。

    他不理会满脸委屈的张寡妇,躬身行礼道:“属下斗胆,请恕贱内无意冒犯!”

    任真浑不在意地点头,诧异道:“我看你天天给她挑水,还以为你是她的下属,没想到你们俩竟是夫妻!”

    张寡妇顿时傻了眼。

    自己丈夫是怎样的人,她最了解不过,既然他甘愿以属下自称,那么这个天天说荤段子撩弄她的少年,多半就真是绣衣坊的顶级人物!

    “怎么可能!”她总算醒悟过来,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耳光。

    他们不知道任真是坊里人,原来并非因为任真身份太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身份太高!

    凤梧堂里,除了凤首大人,就数凤字辈地位最高。比他们还高,却只有初境下品修为,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懒得再理她,饶有趣味地看向老王,“我说老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都不知道你们叫啥。”

    老王不敢抬头,答道:“属下王凤武,贱内张凤霞。那边的徐老六,真名叫徐凤年,陆瘸子叫陆小凤。”

    听到这些带凤字的姓名,任真脸上浮现出肃穆之情。他轻拍老王耷拉着的肩膀,怅然道:“相遇即是缘,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老王没听出话里的别样意味,踌躇片刻,抬头问道:“您是……”

    任真背对他们,说道:“如果按你媳妇很看重的辈分算,我应该是天字辈。不过没人敢叫我任天真,还是任真这名字更顺口。”

    夫妻二人沉默,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起绣衣坊各堂里有个天字辈,还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便不再多想。

    过了半柱香功夫,大战尘埃落定。

    凤梧堂三人重伤,而那位搅乱整座金陵的白衣剑圣,总算安静地躺在了地上。

    任真走过去,低头看了半天,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哭丧着脸,难道是看上这小白脸了?”

    李凤首蹲下身子,把顾剑棠死死握住的真武剑掰了出来,递给任真,继续调侃道:“别舍不得,只有他死掉,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剑圣。”

    任真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自嘲一笑,“手握真武剑,胸藏孤独九剑,确实有几分剑圣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北朝那些人能否识破……”

    李凤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凤梧堂明天就会动身,分批潜入北朝。我会去给你送行。”

    说完,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便率众离去。

    道旁大树下,只剩任真一个人,以及顾剑棠的尸体。

    任真俯视着那张俊美面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痛苦表情。

    “就算你和我一样美,但让我隐藏真容,还是很舍不得呐!”

    他自言自语着,心疼地皱了皱眉头,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吃亏了。

    “他娘的!虽然我是天才,毕竟只观察了半天时间,哪能模仿得天衣无缝!”

    恼怒之下,他狠踩顾剑棠一脚,学着后者的腔调,淡漠地道:“天才又如何?还不是被逼良为娼!”

    心里挣扎半天,他俯下身,伸出左手,从顾剑棠面部缓缓扫过。

    同样是左手,之前用它扫向顾剑棠时,那名都尉便看不见他。

    此刻再次扫过顾剑棠,却不是用他的诡异能力去隐藏一个死人的形迹,而是为了完成更诡异的事情。

    扫完后,这次他把左手对准自己的面部,从上到下扫过,如出一辙。

    他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就像出嫁的新娘子正在对镜贴花黄一样,生怕露出丝毫瑕疵而被人指摘。

    左手扫过之处,他面部的轮廓、皱纹,甚至毛孔,都在迅速发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异常精彩。

    当左手落下时,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容貌。

    顾剑棠!

    大功告成后,他欣赏着手心里若隐若现的那抹金光,端详半天,又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谁说眼睛一定长在脑袋上?”

第五章 瞒天过海,小卒过河

    大江东去,波涛如怒。

    骊江滚滚奔腾在寥廓荒原上,昼夜不息。惊涛拍打着高峻的崖岸,溅起无数雪花,如碎玉飘洒。

    声震百里,气势雄浑。

    南岸岩石上,两人并肩而立,观望着这川江水。

    “世事如棋,折煞英雄呐……”

    疾风吹拂下,少年的披肩乌发乱舞着,颇有几分豪杰气概。

    黑衣老者闻言,瞥了一眼少年的白衣,感叹道:“天地为棋,骊江作界。南北争锋,永无休止。谁能想到,南晋接下来的落子,会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

    任真负着手,视线停在江面上,目光明澈。

    “白马陷阵,顾剑棠被吃掉,北唐这招棋太臭。他们兵家有三十六计,第一计是瞒天过海,那我就班门弄斧一次,从最显眼的剑圣身上起手,给他们来个白马非马。”

    老者嘲笑道:“八境的剑圣算是白马,至于初境的你,充其量小卒过河罢了。别太招摇过市,当心引火烧身。无法完成陛下的重任,你就甭想回来了!”

    “回来?”

    任真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进江水里,湮没而入,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小卒过河,哪有回头之理?他老人家压根没想过我的退路!你们要是敢过河拆桥,我就倒戈一击,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棋规上没有叛变一说,但棋规之外的人毕竟是活的,不会任由对弈者随意摆弄。

    所谓定数,皆存变数。

    李凤首脸色骤变,盯着满面春风的任真,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不像是玩笑话。

    “这些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算别人真的抛弃你,老子我也舍不得。你放心,只要你打好头阵,三叔我的后手够硬,绝对帮你撑足场子!”

    他向前迈出一步,双眸微眯,眺望着江北的无限风景,豪迈地道:“到时候,南北合流,天下一统,人族大业平定,自有你我风流!”

    “风流?哼,不下流就不错了!”

    任真也踏出一步,两人并肩,对着滔滔江水同时尿起来。

    “我孑然一身,走之前仔细想想,除了你这老东西,惦记的就剩下那头毛驴了。你得遵守诺言,真让它怀上种,我以后还要靠它踏平金陵呢!”

    说着,他腰胯一抖,**地舒了口气。

    李老头闭上眼,痛苦地道:“不行不行,一看到你这张女人似的小白脸,我就尿不出来!”

    任真闻言,赶紧伸头往下瞅了瞅,幸灾乐祸地道:“嗯,看来有戏!”

    老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还是在说让驴怀种的事儿,气得调转枪头,对准崭新白衣射了过去。

    任真不甘示弱,挺腰往前一撅,就要针锋相对。

    便在此时,江潮暴涨。

    滔天白浪里,江水倏然断开。

    一条巨大白鲫跃出,足有数丈之长,乘风破浪而来。

    白鲫的肥硕脑袋上,一道青色身姿傲然独立,衣带飘飘,犹若天神!

    这一人一鱼来势极快,宛如离弦银箭,快得令人惊骇,须臾便游到南岸,停在这对老少面前。

    两人顿时看呆,愣在原地。

    踏鱼的是名曼妙少女,明眸远黛,婀娜动人,一袭青衫束身,亭亭玉立在江水间,透着浑然灵性。

    少女望向岸边,一抹浅红迅速从面颊闪过。她凝眉不语,眸光清冷。

    被这杀人眼神盯着,任真心头一悸,慌忙提上裤子,低声道:“别硬着了,还不快滚!”

    李老头异常麻利地整好衣襟,把手放在任真肩上蹭了蹭,笑眯眯地道:“我说小顾,她就是你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侍吧?老夫李云龙,幸会幸会!”

    任真岂会不知他的小伎俩,恨不得把他一脚踹进江里,痛骂道:“老东西,临走还要抹我一身骚!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还会来找你算账!”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跳上鲫背,站在那女子身后,头也不回。

    李老头勃然大怒,“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下次再遇到时,看老子不活剥了你的皮!”

    他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白鲫扭动身躯,划破壮阔江面,游向北岸。

    片刻后,任真回过头,凝视着远方那道佝偻背影,凄然一笑,眼眶有些湿润。

    不忍别离几多辞,爷俩痛快互骂一顿,各自甩袖离去,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道别方式。

    收回视线,他转身望向鲫首的青衣女子,心神微沉。

    绣衣坊搜罗天下讯息,都装在他脑袋里。对于这个名为薛清舞的剑侍,他了熟于心,也颇为忌惮。

    她虽然是顾剑棠的侍女,剑道天赋却极恐怖,不比顾剑棠逊色,小小年纪就名震北朝,更被誉为剑道第一奇女子。

    刚踏上贼船,就要先过这冷美人一关,他的压力并不小。

    游到江心,白鲫猛然一滞,如大船抛锚般,停泊在了水面上。

    一男一女,一首一尾,聆听着滔滔潮声,在江心里对望。

    薛清舞眼眸清冷,如月光般幽寒,洒落在任真身上,让他一阵心虚。

    “不仅神魂气息变了,你的躯体也很羸弱,连嗓音都粗糙许多。”

    任真顿时悚然,暗暗叫苦,“话都还没说半句,就被人家看出破绽,这也太惨了吧!”

    他正准备解释,薛清舞又沉声道:“虽然早知动用那部秘诀的代价很惨重,我没想到,竟惨成这种地步。”

    看出她眉眼间的担忧,任真意识到只是虚惊一场,打算说些宽慰的话,忽然又想起绣衣坊密档里的记载,他们这对主仆平时并不亲密,至少在明面上言谈都不多。

    于是他模仿着顾剑棠的冷傲性情,背对她望向江面,淡淡说道,“失去的东西,重新取回来就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于能否达到八境之上的高度,他很有信心。正如他跟顾剑棠本人说过的那样,他真是天才。

    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以顾剑棠的眼光,都无法看出端倪,其威力可想而知。

    再加上剑圣绝学,必能令他震烁南北,蜚声天下!

    听到云淡风轻里透着绝对自信的这句话,薛清舞脸色依然阴沉,柳眉却不再似刚才陡立,渐渐平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她选择在中流停下,就是想弄清这位死里逃生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四下无人,唯见江心,没有比眼前更适合推心置腹的情境。

    任真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回云遥剑宗。”

    踏出过河这一步前,他早就在脑海里推演过无数次,无论如何筹谋,都避不开这座庞然大物。

    只有以顾剑棠的身份重回剑宗,他才有希望完成身上背负的那个难如登天的任务。

    薛清舞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细长睫毛如她的波澜心情一样,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你确定?”

    任真一脸平静,没有说话。他当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如今的顾剑棠,不再是那个屹立于剑道巅峰、受万众尊崇的北朝剑圣。失去修为后,他已经被打回原形,坠落尘埃。

    落井下石本就是人的本性,更别说那些曾经臣服于他的强者。

    现在天赐良机,他们恨不得将他踩在脚下狠狠蹂躏,才能一吐胸中恶气,怎么可能还会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选择回剑宗这条路,就跟孤身闯金陵一样,都像是在找死。

    “堂堂剑圣,为何总是做自取其辱的蠢事?”

    她脸上笼满寒霜,莫名涌起一股愤怒。或许是怒其不争,又或许是由于强弱之势相易,此时她不再掩饰,眼里一片傲然。

    “需要时间,就应该远遁山林,拼命修行。像我们这些志存高远的大修行者,难道还不懂得韬光养晦、保全自我?重回剑宗,除了受尽羞辱,你还能得到什么?”

    任真默然不语,出神地望着滚滚江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清舞眼里的漠意愈浓,“有件事你得明白,至少有六路敌人,正在朝你赶来。即便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了!”

    任真转身看着她,淡然一笑,“你算不算其中一路?”

    她冷笑道:“我如果算是,你现在已经死了!”

    任真点了点头,温声道:“那这一路上就麻烦你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望向北岸,表情变得异常精彩。

    “这……怎么可能!”

第六章 一场改变历史的密谈

    两人在江心密语的时候,并未留意到,空气起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

    他们自然也无法感知到,在不远处的上游,一个穿着旧灰布袍的书生蹲在江边,正往葫芦里灌水;

    他们更不可能察觉到,在他们头顶的虚空中,一粒细微不可见的水滴,正在孤零零下落着。

    当任真说出“麻烦你了”的时候,修为更高的薛清舞心意一动,总算意识到悄然发生的异变。

    江风不知从何时停止,湿气渐渐凛冽;

    那个书生来到此地,坐在北岸安静看着他们;

    而水滴刚落入江中,下一刻,整条骊江便瞬间冰封!

    那条过江白鲫,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就已被冻结在冰里,丧失了生机。

    此刻他们已然是站在冰上。

    穿过一座座被冻成冰峰的浪头,视线落在书生那温和干净的面容上,他们目光骤然僵直,仿佛连呼吸也同江水一起凝滞。

    中年书生端坐在岩石上,用手掸着旧袍上的灰尘,神态平和。他浑身气息很普通,却给人一种腾云驾雾而来的错觉。

    看到这一幕,薛清舞的表情异常夸张。

    即便是一直很淡然的任真,脸上也浮出颇为复杂的神情。

    “第一个敌人,就强得有点过分呐……”

    他们都认出了书生的身份。

    像他一样气息普通的人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像他一样实力强大的人虽少,毕竟也还是有一些。

    但是,像他这样看似普通、实则恐怖的书生,世间仅此一位。

    他们两人震惊之处在于,为了对付一个修为尽失跌落云端的人,这位居然亲自赶来了!

    书生站起身,朝冰上的两人拱手行礼,温润一笑,看不出半分敌意。

    薛清舞却倒退几步,持剑挡在任真身前,毫不掩饰体内澎湃而出的战意。

    看到这副画面,任真苦涩一笑,望着踏到冰上的书生,自嘲道:“面对风云榜第十人的挑战,我这个第六却只能躲在一个丫头身后,是不是很讽刺?”

    书生摆手说道:“你能尊为六圣之一,自然是有道理的。闻道有先后,即便失去修为,你也仍是前辈,我不会嘲讽你。”

    他的言谈步伐如出一辙,平缓而稳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若非已经使出滴水凝江的手段,恐怕没人会相信,他这是要与人为敌。

    走到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停了下来,笑容真诚,“另外,我不是来挑战的。只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薛清舞冷哼一声,眼里战意丝毫不减,“有你这样商量之前先来个下马威的吗?”

    书生的目光一直停在任真身上,直到此刻,他才把视线移开,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我师弟的妹妹,我也算是你兄长,于情于理都不该为难你。但是,接下来我们商量的事情,不是你能掺和的。”

    说这话时,他双眸微眯,一股神圣威压陡然迸出,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以无法捕捉的速度透射进她灵魂深处。

    她只觉眼前一黑,脑袋猛地嗡鸣,就瘫软在冰上,不省人事。

    任真冷眼旁观着,他知道自己不必、也无法阻拦这书生的举动。

    “跟我商量事情,大先生代表的是谁?”他注视着对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自己?你们书院?还是整个儒家?”

    对于眼前这深不可测的书生,他早有耳闻,但知之甚少,没有太多憎恶,却绝无半点好感。

    须知静水流深,越是波澜不惊的死水里,越容易潜藏着翻天覆地的凶险。

    他不想以身试险。

    书生答道:“三者皆有。”

    任真有些意外,笑道:“你认为一个初境下品的人,还有资格跟你们谈论家国大事?”

    书生不再看他,眸光落在那些林立的冰浪上,一座一座地望去,看起来像在数数。

    “先生何必自轻。从凡俗到云端,看似缥缈而艰难,但对你来说,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修道如行路,你已经走过一次,又怎会再迷失途中?”

    任真没有作声,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现在愈发好奇,这个书生到底想干什么。

    书生越望越远,眼瞳间仿佛起了雾,更让人看不透。

    “可惜明白这点的,不止你我二人。大路朝天,看似是各走一边,但说到底,剑圣只有一个,天下剑修都想走上巅峰,又怎敢养虎为患,等你再次骑到他们头上?”

    任真皱了皱眉,道:“剑道唯快唯直,不讲究委婉含蓄这一套。不必再绕弯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侧身,看着任真凝聚的细眉,有些出神,很快意识到失态,歉意地挠了挠头。

    “如果重新修剑,以你的天赋和造诣,很难不被人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你不妨另辟蹊径,归入我儒家一脉,避开世俗锋芒,从另一条路重回武道巅峰!”

    任真闻言,顿时一僵。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位儒圣首徒居然来劝他离经叛道,归入儒家门下!

    他一脸震撼,难以置信地盯着书生,“大先生果然思路清奇,竟想出诱剑圣弃剑的妙计。如果我真的弃剑从儒,不知天下剑修会作何感想……”

    天下有六圣,每一位都是各自学派道统的泰斗,为千万人景仰。

    剑圣弃剑,势必会在剑道掀起轩然大波。而弃剑从儒,甚至会动摇整个天下格局。

    这个决定的分量,重得无法估量。

    书生眨了眨眼,温和地道:“如何?”

    任真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冰冷笑意。这个想法挺大胆,只是未免太低估剑圣的傲骨。

    “我十岁学剑,修剑二十年,何曾畏惧过世俗竞争和威胁?又何曾气馁妥协过?”

    “自古都是扬长避短,你却让我抛下最耀眼的剑道造诣,转而沦为平庸儒生,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改弦易辙,摒弃道心,成为整个剑道的叛徒,这才是作为剑圣最大的耻辱!”

    他的话犹如出鞘利剑,寒锋毕露,凌厉得让人胆寒。

    他很清楚,自己绝非书生的对手,此刻选择态度强硬,将会面临极大风险。

    但他如果显露出软弱,不仅违背顾剑棠的本来性情,更会丧失书生的尊重,再也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借此试探对方是否有杀意,是否真心想招揽他进书院。

    书生淡淡一笑,神色依然平静,没有像任真担心的那样泛起波澜。

    “冷傲自负,不愿在大势面前低头,这就是你沦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很多时候,隐忍才是最明智之举。”

    “今时不同往昔,你已八方皆敌。便说眼前,就有不少强者正朝这里赶来,他们可不会像我儒家一样以礼待人。”

    “你觉得修儒委屈你的天赋,那你有没有想过,剑道已难容于你,如果继续修剑,你只会遭受更多委屈。”

    任真无动于衷,心想,果然还是跟薛清舞一样的路数。她劝自己隐忍,是想让自己始终依赖她,不得不把孤独九剑传授出来。

    那么这位大先生,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修儒对你有何好处?你就不怕我进书院后,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书生哑然一笑,摘下腰间葫芦,饮了一口江水。再望向冰封的辽阔江面时,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异样神彩。

    “对你来说,争的是强者意气。而我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

    任真心里怦然一动。

    看着书生的瘦削背影,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或许只有利用这个人,才能完成那个天大的任务。

    “什么是你眼里的大势?”

    ……

    ……

    北唐元武十六年秋,丹青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突兀而暴烈,鹅毛雪花随疾风狂舞着,飘洒在这座皇朝南部的小城,只是片刻功夫,就将这方山水染成雪白,苍茫天地间肃杀一片。

    凛冬将至,雪原上忽有客来。

    两名中年人头戴斗笠,脚踩着厚实积雪,朝城池方向缓缓行走。

    一身旧袍穿在书生的瘦削身板上,在凛冽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刮走。

    而剑客那袭白衣,在皑皑雪地的衬托下,更透着些飘逸出尘的气质。

    骊江上一番密谈后,书生并未离去,而是随任真一道来到这座偏远小城。

    既出于好奇,也因为这是任真的请求。

    “我刚答应帮你做三件事,你就立即用掉一次机会,”书生呼出一口白气,脸颊潮红,“而且是用在这种小事上,你不觉得很浪费么?”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着视线里越来越近的那个黑点,感慨万千。

    “对七境无敌的大先生来说,丹青城是很小。但在我这个落架的凤凰眼里,实在太大。还是有你保护,我才能感到安全一些。”

    书生侧身看了他一眼,搓着手说道:“你觉得划算就好。只是,希望你回云遥剑宗后,别忘了在骊江上说过的话。”

    任真不理会他的提醒,用力一跺脚,将靴底黏带的雪块震掉,顿觉轻松许多,步伐也开始加快。

    书生跟上前去,忍不住问道:“丹青城有双绝,你要找的是其中哪一个?”

    任真闻言,神色微滞,停下了脚步。

    当今天下有十三绝,分别指十三位在各自领域冠绝天下的翘楚。他们惊才绝艳,无不是风流人物。

    丹绝,炼丹之术出神入化,堪称丹道泰斗。

    丹青绝,画艺超群,丹青妙手神乎其技,惊为天人。

    前方这座小小的丹青城,因城里这两位大家闻名,名扬四海。

    任真表情凝重,看着目中隐有期待之意的书生,严肃地道:“你猜。”

第七章 大争之世,何以自处

    丹青城,吴府。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偌大圆桌前,坐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望着主位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语,神情各异。

    “顾剑棠再强,也只是一介武夫,能掀起多大波澜?你们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开口的是吴家大公子,吴鸢。他衣饰华贵,在辉煌灯火映照下光彩熠熠,无疑是场间最耀眼的存在。

    家主吴道梓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的皱纹轻轻颤了一下。

    “少主说得不无道理,”见家主没出口驳斥,立马有人出言附和,“顾剑棠沦为废人,固然是云遥宗的一大损失,但远不至于动摇根基。咱们现在就考虑改换靠山,是否为时过早?”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大堂顿时嘈杂,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丹青道依附云遥宗,已有十余年之久,天下皆知。如今贸然商议改换门庭,确实令大家费解。

    吴道梓身旁老者见状,干咳一声,用手轻敲桌面,场间立即再次沉寂。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才是立身处世的正道。少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老者话音浑厚,透着一股天然而成的威严。吴鸢闻言,看着老者的冷冽眼神,脸上青红不定,暗暗攥紧了袖里的拳头。

    坐在吴鸢下首的青年起身,朝老者一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大长老高瞻远瞩,教诲得是。请问眼前咱们该如何自处?”

    老者满意点头,示意二公子吴酬坐下,“大争之世,当顺势而为!”

    吴酬微感茫然,继续追问道:“此言何解?”

    老者见他求知心切,愈发觉着顺眼,正打算详加解析,这时吴道梓站了起来,凝望向堂外的雪地,眼神深邃。

    “春秋八百载,十国纷争不休。其时涌现出诸多流派,争芳斗艳,成就百家争鸣的治学盛世。咱们丹青道非正统学派,更不具大气运,于是广交诸道,不偏不倚,更不树敌,这便是顺势。”

    他负手踱步,说到这里时,正好走到一盏油灯前,便顺手拿起剪子,将泡在油里的灯芯子挑出来一些。

    屋里骤亮几分。

    “二十年前,群雄出世,武运如日中天。南晋有佛道两家强者下山,辅佐陈氏荡平江南,吞并半壁江山。北唐有儒剑两道相济,横扫五国,问鼎中原,造就了如今南北朝相衡的格局!”

    这时,一名奴仆突然仓皇跑进来,慌乱报道:“禀家主,门外来了两名陌生人,声称想要见您!”

    吴道梓微微皱眉,被这名下人打断思绪,莫名有些烦躁,训斥道:“这点小事,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打发走就是了!”

    奴仆听出话里怒意,紧紧匍匐在地,颤声道:“小的万死!刚才大管家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废掉一臂。那两人有些道行!”

    吴道梓的眉头皱得更深。看来现在的世道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们是何修为?”吴鸢冷冷问道,眼里抹过一丝戾意。

    奴仆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听大管家先前所说,他们应该是三境圆满,初境下品!”

    “哦?”吴酬侧过身来,笑容玩味,“管家是四境上品,那两人竟能越级而战,有些意思!”

    没等他说完,吴鸢豁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老子门前扮猪吃虎,是活得不耐烦了!”

    吴道梓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插曲。

    就算那两人刻意藏拙,以吴鸢的五境修为,摆平他们也绰绰有余。

    他停顿片刻,捡起刚才的话茬,继续评说天下大势。

    “南北初定,文武气运便被瓜分。佛道两家被奉为南晋正道,而儒家和兵家剑道,成了大唐国学,发扬光大。天下才俊,无不出自四家道统。当年的百家盛世,荡然无存……”

    满座黯然,皆是唏嘘不已。

    春秋之后,百家犹在,却已名存实亡,哪里还有曾经的辉煌。

    突然,刚才那奴仆又闯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事不好!少主他……莫名其妙被打晕了!”

    “什么?!”众人脸色剧变,唰得站了起来。

    何人如此狂妄,敢在府门前打晕吴家少主!

    何人如此恐怖,能以三境修为越两级秒杀!

    吴道梓既惊且怒,脸色铁青。

    自己的爱子被当街打晕,他哪还有心情再在这里追思春秋、痛感百家,朝大堂外走去。

    “且慢!”大长老箭步上前,寒声道:“既然他们是想见你,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就让老夫去会会他!”

    话刚出口,还没等吴道梓回答,他整个人就已从原地消失。

    冲动过后,吴道梓立即平静下来。大长老已臻至六境巅峰,那两个不速之客就算再恐怖,落在他手里,也绝无幸理。

    吴道梓暗道,“叔父说得对,我若是就这么轻易被逼出面,岂非正中对方下怀。丹青道商议大事,没必要因为两个蠢货废止。”

    一念及此,他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继续议事,静待那两颗项上人头。

    “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儒剑平分大唐的权势,顺昌逆亡,被碾压殆尽的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丹青道识清时务,依附剑道巨擘云遥剑宗,才有这些年的平安无事。这也是在顺势。”

    说到“平安无事”四字,不知为何,他又想起门外那两人,心里隐隐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若在以往,仗着我跟剑圣的旧交,没人敢刁难咱们,即便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也得另眼相看。但是现在他走下神坛,云遥宗气数衰竭,北朝大势怕是又要变了!”

    在座很多人原先都跟吴鸢一样,认为家主的想法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

    但此刻,两个修为可怜的神秘人物公然欺上门来,而不以为意的吴鸢,也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场。**裸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们不信。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

    “云遥剑宗式微,要不咱们改投秋暝剑渊?那里有天下最多的剑道强者!”

    “斜谷剑冢也不错,同为三大巨擘之一,他们能铸出天下最强的剑!”

    大堂里像炸开了锅,大家面露忧色,不再觉得是杞人忧天。

    吴道梓看在眼里,长叹了口气,面容显得苍老许多。作为画道领袖,他实在不忍看到这副情景。

    这些年来,丹青画师们被人诟病为纤弱无骨的墙头草,并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只求苟全,沉迷于朱笔泼墨,纵情于山水花鸟,借此来逃避这大争之世。

    如今大乱未起,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改旗易帜,哪里有半点共渡时艰的傲骨。

    所谓顺势而为,又何尝不是趋炎附势。

    罢了。

    “云遥宗将颓,剑道群雄虎视眈眈,多半将有大动乱。咱们不如更彻底一些,索性寄入儒家篱下。既要顺势,那就顺从真正的大势,乘风破浪,直上云霄!”

    “儒家?”所有人惊呼出声。

    弃剑入儒,这是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

    吴道梓点了点头,在无数震惊目光注视下,坐回到主位上,眉宇间透出丧家犬似的颓意。

    “此消彼长,儒剑相互制衡多年,接下来可能就会分出强弱。书院的大先生跟我算是有些交情,由他来做咱们的保护伞,最合适不过。”

    “您说的是那位风云第十、誓不过三?”有人惊呼,言语间难以掩饰喜悦之情。

    吴道梓无力答道:“不错,就是那位。”

    风云第十……

    誓不过三……

    吴道梓心里默念着,忽然想起些什么,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像压弯已久的长枪一般,整个人豁然弹起!

    “快!出去!”

    恰在此时,两进两出的那名奴仆再次冲了进来。

    这次他连滚带爬,脸上毫无血色,仿佛活见鬼一样,失声道:“大长老他……”

    他本来想说,大长老此刻跟少主一样,也离奇地晕厥在地,没能伤到那两人分毫。只是刚才那副场景太诡异,吓得他语无伦次,竟说不出话来。

    看着第三次进来的奴仆,吴道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丧失了所有精神,瘫软在座位上。

    “完了,真是他……”

    在场众人见此光景,更是感到惊悚。堂堂丹青绝,纵横捭阖许多年,何曾如此狼狈失态过!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吴道梓眸光颤抖着,深吸一口冷气,“誓不过三,外面那位……就是大先生!”

    大家先是一怔,揣摩着这句话,脸色陆续都变得惨白。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那段传奇。

    世间有一书生。

    此人二十岁才开始修行,一日之内,连升三境,甚至差点直入第四境,名噪天下。

    其时,他的老师夫子抚掌大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孺子可教也!”

    其后闭关十年,他修为始终停留在三境圆满,再无半点增进,沦为笑柄。

    修行界讽之曰:“泯然众人矣。”

    三十岁后,他开始云游天下,以三境修为挑战南北群雄,一路杀进云榜第一、风榜第十,未尝败绩。

    他本可到第八境,却仍以三境纵横世间,人称七境无敌。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苦心孤诣地压制境界。

    他是修行界最大的谜团之一。

    他曾发誓,誓不过三。

    书院大先生。

    颜渊。

第八章 吴带难当风

    以颜渊的身份,断然不至于故意做扮猪吃虎的无聊行径。

    誓不过三,他的真实气息确实只有三境修为。吴道梓之所以惊惧,在于害怕颜渊会产生误解。

    不知者无罪,若只是一次看走眼,还情有可原。但是事不过三,面对连续三次越级碾压,吴道梓还敢托大不出,要么是他愚不可及,要么就是胆大包天。

    缓过神后,这位丹青绝几乎是爬出府门,来到两人面前。

    “见过书院大先生。”

    他面色恭谨,朝颜渊躬身行礼,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任真的遮面斗笠,确认后者只有初境下品,便直起身来。

    儒道有七十二家书院,但是有资格以书院二字简称的,只有儒圣和大先生坐镇的终南书院。

    那里,是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的儒家圣地。

    颜渊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怒意,“你不是儒家弟子,没必要对我行礼。如果算怠客赔罪,那么,剑圣大人也当得起一揖。”

    吴道梓闻言,望着一旁戴着斗笠的白衣男子,心脏猛然抽搐起来。

    “剑圣大人?”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刚才还在评论儒剑争锋,这双雄就联袂而来,齐至丹青城!

    任真摘下斗笠,面无表情地跟吴道梓对视,“我还没死,丹青绝应该不会意外吧?毕竟整个江湖都已经传开了。”

    吴道梓目光呆滞,盯着这张熟悉面孔,眼里竟有了泪光,“你能逃回来,真是太好了!”

    任真漠然道:“雪天苦寒,你就打算让大先生在这里站着吗?”

    吴道梓顿时醒悟,赶紧头前带路,将这两位风云强者引进画室。

    文人以书房议事,他这位大画家最私密的居所,则是一间挂满丹青妙笔的画室,琳琅满目,让人彷如畅游山水间。

    “《金桥图》,《江海奔腾图》,《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

    颜渊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悬在四周的这些惊世名画,面露向往之情,竟是有些失神。

    吴道梓看在眼里,喜出望外。他本就存着攀附儒家之意,见大先生一眼认出这些作品,便以为寻到了献媚之道。

    “君子有成人之美,大先生若是喜欢,尽可随手摘去,在下倍感荣幸!”

    颜渊没有回身,吴道梓自然无法看到,他眉眼间生出一丝厌恶。

    先前议事时,吴道梓说他跟颜渊有旧交,其实只是一厢情愿,想在人前炫耀。人家眼里,何曾有他?

    颜渊转开话题,问道:“顾先生,当年你飞渡嘉陵江,悟得‘蛟龙’一剑,如今还能施展出几分神意?”

    任真何等聪慧,立即心领神会地接过话题,省得吴道梓再露丑态。

    “大概只剩三分。不过,吴兄若是能助我提升修为,想必可以再添几分!”这趟本就是为他而来,他不想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知道,顾剑棠和吴道梓两人是旧交,凭后者识人画骨的眼力,多待一会儿,怕是真能看出破绽。

    “哦?”吴道梓转身望向任真,一副茫然的神情,“我能帮你什么?”

    “你可以帮我弄到四海灵明丹。”

    吴道梓哑然一笑,忍不住道:“剑圣大人怕是搞错了,我是丹青绝,不是丹绝。你若想求丹药,应该去西城找牧云才对!”

    任真眉头微皱,纤细眉梢宛如利剑,挑起两道锋芒。

    “你应该知道,四海灵明丹是丹绝的镇族宝药,我本就跟她有些过节,以现在的状况去找她,绝对会无功而返。”

    吴道梓笑意骤散,低头沉吟起来。

    他当然深知剑圣皱眉杀人的性情,即便任真杀不了他,毕竟还有个七境无敌的大先生在这里。

    “我的面子并不比两位大。她脾气极差,每次遇到我都会破口大骂,这点你应该也知道。我实在爱莫能助,你们还是亲自去试试吧!”

    说这话时,他侧过身面向颜渊,不再去看任真。

    最有话语权的人,当然是实力最强的那个。

    任真神色鄙夷,冷笑道:“真以为你俩那点障眼法,能瞒过世人眼睛?纠缠半生,厮守一城,若非你太惧内,恐怕早就将她娶进家门了!”

    他虽然并非真正的顾剑棠,跟丹青双绝也素未谋面,但脑袋里装着绣衣坊的所有密档,对这点小事自然了如指掌。

    被一语戳中逆鳞,吴道梓心头大怒,却又摸不清这儒剑双雄的真实关系,只好强忍下来。

    “动用那秘法后,你的气海本就脆弱不堪,若想用灵明丹这种猛药来筑基修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必定会肉身炸裂,死无全尸!”

    他语气阴恻,诅咒之意十足,话意却不无道理。

    武道初境,名为攀山。刚开始修行的人就如攀山,最先经受考验的就是肉身。只有打下坚实基础,以后才能登上更高的巅峰。

    灵丹筑基,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手段。使用的丹药品级越高,对肉身的强化程度就越高,也能产生更大的威力。

    在金陵时,任真之所以没有筑基修行,一方面是由于年纪太小,最主要的还是他的体质太特殊,寻常丹药无异于石沉大海,服下去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此次身赴北唐,当然要来丹青城走一趟。天下没有比丹绝的四海灵明丹更合适的了!

    任真微微一笑,“这个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明白一点,我不是来求你的。既然你不愿念我的旧情,让大先生擒你前去换药就是!”

    吴道梓闻言,望着颜渊的背影,颤声说道:“大先生,实不相瞒,我丹青道诸多道友正打算弃暗投明,效力于书院门下!”

    颜渊没有转身,无动于衷。

    “世人道,吴带当风。懦夫裙带,如何堪当扶摇九万里之雄风?”

    吴道梓脸色霎时苍白,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求大先生高抬贵手,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犯不着为了这废物,辛辛苦苦跑这一趟!”

    颜渊双眸微眯,扫视着墙上的山水风景,莫名有些烦躁。

    “画者多媚骨,看来所言非虚。我不太明白,像你这般井底之蛙,何以绘出这缤纷的大千世界?肉眼凡胎,敢称剑圣是废物,那你又算何物?”

    吴道梓神情僵滞,木然跪在那里。他想不通,堂堂书院大先生,为何还会如此推崇一落千丈的顾剑棠。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道:“为了一枚丹药,值得吗?”

    吴道梓面色铁青,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道:“看在大先生面子上,我这就去取药。顾剑棠,这笔账我记下了!”

    说罢,他破门而出,消失在屋外的风雪里。

    此时,颜渊才终于转过身,表情有些痛苦,“儒家身行仁义,以礼待人,这种威胁勒索的强盗行径,我是真的不擅长。”

    任真瞥了他一眼,面露嘲讽,“你冰封骊江,美其名曰找我商量事情,又何尝不是强盗行径?”

    颜渊微怔,最擅长苦口婆心教导别人的他,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何必在意小节?”

    任真似笑非笑,心里暗道,“你们儒家嘴上喊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还不是虚仁假义,只是说给别人听听而已?”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颜渊仿佛不懂他的想法,淡淡地道:“求丹于城西,却访于城东,如此手腕,你已不是以前那个顾剑棠了。”

    任真付之一笑,“如果硬闯牧府,肯定会有不小麻烦。丹绝修为虽不高,身旁却有不少求丹的强者充当护卫。即便你如入无人之境,想把丹药顺利带走,也非易事。”

    颜渊嗯了一声,转身再去欣赏画卷时,眼里漠意尽显。

    ……

    过了半柱香功夫,吴道梓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檀木盒子。

    任真接过来打开,从中取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朱红丹药,放在手心里,饶有趣味地观赏着。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海灵明丹?”

    不知是凌空奔袭所致,还是刚跟某人吵过一架,吴道梓面色潮红,表情不太自然,“丹药给你,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两清?”任真侧过头,笑眯眯地道:“吴道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颜渊一愣,吴道梓神情剧变。

    任真摩挲着腰间的真武剑鞘,眼神锋利无比,“随便给一枚筑基丹药,想将我蒙混过初境,这主意似乎不错!”

    吴道梓瞳孔收缩,浑身冷汗直流,他没想到,如今的顾剑棠变得这么难对付。

    “四海灵明丹,棋子大小,呈翡翠色,通透有光泽。丹无香气,但入口后异香透体。来,你对比一下,这枚丹药符合哪项特征?”

    任真一边背诵《玄丹经》里关于四海灵明丹的记载,将丹药递到吴道梓面前。

    “这……”吴道梓倒退数步,目光闪烁不定,“你是不是记错了?”

    任真笑意愈浓,朝身旁的颜渊深深看了一眼。

    便在这一刻,吴道梓所有的机巧和定力彻底崩塌,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我给,我给……”

第九章 我怀念的

    风雪依然。

    离开吴府后,两人各怀鬼胎,一路沉默不语。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传到耳中格外清晰。

    儒剑双雄,本非同道中人,这次同行只是交易里的一小部分。任真拿到四海灵明丹,颜渊完成他的第一个请求,也就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颜渊头戴斗笠,面对白衣飘舞的任真,看不清脸上表情,想必依然平静无波。

    “你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光是明面上的敌人就有五路,你一人应付不了。”

    任真没有犹豫,持剑答道:“不必,我有分寸。”

    他岂会看不出颜渊的心思。这位大先生很乐于护送他,这样就能尽快完成三个请求,再不会受制于他,有所顾虑。

    “有分寸就好,”颜渊注视着那柄真武剑,沉默片刻,说道:“出于对咱们约定的考虑,我还是想提醒你,今非往昔,凡事量力而为,别再一意孤行。”

    任真淡淡一笑,“你要是真不放心,可以继续暗中保护我。当然,这不能算作我的请求。”

    颜渊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步履平稳,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瘦弱身影便已模糊在漫天风雪里,只留少许细微印迹。

    所谓雪泥鸿爪,大概如此。

    任真低下头,背道而驰。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他浑身冰凉,索性便停下来,环顾着四周莽莽雪原,心里涌起一股豪情。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他前世很喜欢的一首词,穿越到这具肉身上后,所有灵魂记忆,尤其是熟记的那些史书典籍,也一并嫁接了过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生活在江南水乡,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雪景。眼前四下无人,他便恢复真实面容,如脱缰野马一般,在雪原上纵情狂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跑到兴起时,他浑身气血奔腾,快意畅涌。此时,他取出木盒,趁机将四海灵明丹服下,借着风发意气,融丹筑基!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有灵丹以壮声势,他慷慨激昂,嘹亮嗓音在天地间震荡,蔚为雄浑。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词句精短,鼓舞人奋进,吟诵完时,他已奔驰出百里之外,那枚丹药的效力也彻底激发,淋漓释放出来。

    轰、轰!

    仰天狂啸一声,他体内真力暴涨,修为境界开始疯狂提升。

    初境中品!

    初境上品!

    初境圆满!

    不愧是丹绝珍藏多年的筑基神丹,竟让他一口气直升三品,距离晋入第二境只差一线之遥!

    便在这时,他气海内陡然炸起一声爆鸣,紧接着眼前一黑,昏死在雪地上。

    吴道梓说得没错,用如此霸道威猛的丹药来筑基,实在太疯狂,即便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之躯,也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四海灵明丹成功满足了他想要抵达的极限,却不止于此,恐怖药力猛烈冲击着他的神魂。

    若非在最后关头,一道金气从左手心袭遍全身,他早就当场炸裂而亡。

    纵使如此,他还是陷入晕厥,栽倒在雪地里。

    ……

    ……

    七日后。

    北方的乌山小镇上,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蓬头垢面,浑身腌臜不堪,像是流浪乞丐。然而,透过掩面污发,那道幽冷眸光刺射出来,宛如荒原上的狡黠饿狼,让人毛骨悚然。

    跟颜渊分开以后,他就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容,轻松避开众多仇敌的视线,一路畅通无阻。

    乌山镇在云遥剑宗以北,六十里之外,对从南方来的他而言,不仅不是必经之地,反而南辕北辙,绕了大半个圈子。

    他特意来到此地,是想见一个人,提前弄清楚一些事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站在乐来客栈门前,任真拨开脸上的散发,眼里浮出一抹讥讽笑意,“橘生于北则为枳,刻意效仿唐人风雅,念起来显得更酸!”

    确认了蹩脚店名,他一抖身上灰尘,大步迈了进去。

    “出去出去!”

    迎面而来的除了鸡毛掸子,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迅速挺起身躯挡住门口,正阴脸瞪着他。

    任真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眸光顿时一亮,小小年纪,这身材可以啊!

    他挽着袖子,摆开架势就要从左侧硬闯进去,却在少女小拳头行将袭来的瞬间,敏捷地朝右一闪,趁着这缝隙冲入了大堂。

    鸡毛掸子再次呼啸而来,夹杂着凌厉风声,直奔任真脸颊。他抢先抱住脑袋,高声喊道:“朋友,票子要伐!”

    大堂里还有几桌客人,突然听到这句狼狈而诡异的呼喊声,同时停下杯箸,将视线移到这少年男女身上。

    泼辣少女身躯一僵,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粉颊通红,恰似桃花,煞是可爱。

    任真倍感无力,心道,姑娘你能不能专业点,咱们这正对着接头暗号呢,你害哪门子羞啊!

    他干咳一声,恶狠狠重复一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朋友,票子要伐!”

    “要要要!”少女缓过神来,慌忙答应,一时情急之下,脸蛋憋得更红了,喘息着道:“客官您要喝点啥?”

    意识到这是在对暗号,她便忘记任真的叫花子打扮,更顾不上四周旁人的惊讶,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暗语接了下去。

    任真的反应明显比她快太多,一把将她拽到柜台旁,鬼鬼祟祟环顾一周,才低声试探道:“八二年的雪碧,有伐?”

    少女总算镇定下来,听到雪碧一词,表情莫名凝重,沉声答道:“雪碧沙精,劝君勿饮!”

    噗嗤一声,任真再也憋不住,直接笑喷了出来。

    当年他制定绣衣坊的一应规矩时,就心存这些恶趣味,脑海里不断意淫着,妙龄女子们一本正经说出这些猥琐台词,会是一副多么美妙动人的情景。

    今天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低俗的笑话。

    但对绣衣坊来说,却是无比严密、极难破解的联络暗语。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哪知道何为票子,何为雪碧,更不可能知道沙精是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坊里自己人,就绝对无法歪打正着。

    “票子要伐”,按照约定,意思是“都是自己人,咱们接个头吧”;

    “客官喝点啥”,就相当于“您办理什么业务,是存取密档还是请求人工服务”;

    “雪碧”一词犹为特殊,背后的含义是,“我从南方总部而来,是你的上级”,年份越久的雪碧,代表来人的地位越高,是以少女会如此凝重;

    至于“沙精”,可以说是所有暗号里最奇葩的一个,翻译过来就是,“我们分店今天不营业,请到别处办理业务”。

    一般沙精这个词出现,就意味着这处联络站出了状况,或者是有特殊使命,恕不奉陪。

    所以在某些情境下,还可能会出现诸如“洗发水沙精”、“杜蕾斯沙精”等神奇对话。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任真,少女微惘,还以为是自己念错暗号,神情愈发忐忑不安。

    任真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若无其事地将手拍在少女的翘臀上,“那就不饮。带我去见你们鹰首。”

    暗号对到这种程度,适可而止,还是要亮明来意才行。这里停止日常运行,本来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

    少女的姣好面容遽然失色,难以置信地张着小口,甚至都没察觉到,任真那只手一直停留在自己臀上,没有拿开。

    眼前这乞丐,居然要见鹰首!

    绣衣坊素来神秘,各堂不为外人知。而一直负责刺探北唐的鹰视堂,经略敌国腹地,更是严密到了极点,绝不可能让一个少年轻易找到总堂所在!

    “你到底是谁?”少女脸色雪白,看起来楚楚动人。

    任真手上用力,轻轻捏了一把,暗叹好有弹性,神色却依旧平静,“转告你们鹰首,初到贵地,请多关照。”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气得腮帮直鼓,却没敢再挥舞鸡毛掸子去打,只是狠狠一跺脚,便往后堂跑去。

    看着那曼妙身影,任真突然觉得良心不安,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姑娘!”

    少女骤然停步,在阴影里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愧疚说道:“对不起……”

    她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意,飞快地跑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为何道歉,毕竟她对那些低俗的恶趣味一无所知。

    而他,并非成心去戏弄谁,大概只是在这世上孤独生活久了,便有些怀念,怀念以前那个再普通不过、却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第十章 红与黑

    绣衣坊四大堂主,分着四色衣饰。

    譬如凤梧堂的李云龙,掌管南都金陵的监察事务,有黑衣凤首之称。

    任真在那少女引领下,来到一名身穿血红长袍的中年男子面前,他便立即猜出,这位就是神秘莫测的红衣鹰首。

    两人素昧平生,平静对视。

    莫鹰首从座位上站起,身躯竟是异常高大,有些局促的小屋里,光线顿时阴暗许多。

    少女退下,带上了房门。

    莫鹰首豁然俯身,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见过坊主。”

    任真轻拍他肩膀,示意免礼,心里则暗暗惊叹,“红白紫黑,红运当头。此人果然如传闻所说,仪表非俗,有鹰视狼顾之相。”

    莫鹰首起身,也不言谢,面带微笑,“坊主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眼前这副容貌,应该只是诸多法相之一吧?”

    任真不置可否,坐到主位上,只是打量着这位鹰视堂主。

    莫鹰首不避目光,锋利剑眉微微一颤,赞叹道:“坊主在渡江前还不曾修行,短短数日便初境圆满,如此天资实在令人敬畏!”

    任真被这鹰隼般眼眸盯着,觉得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身体,“鹰首蛰居北地,深藏不露,才是真正让人敬畏的强者。”

    莫鹰首把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嘴角微挑,瞳间锋芒有意无意地衰减几分。

    “坊主说笑了。修为再高有何用?你博闻强识,学冠古今,不需修行便能执掌绣衣坊,睥睨乾坤,这才是绝代风华!”

    任真听得起鸡皮疙瘩。他本以为,此人应当擅于藏拙,不喜言谈才对,没想到他口舌犀利,不像是卧底头目的作派。

    “你我是自家兄弟,就不必见外了。我这次亲赴北境,其中的深意,你应该明白吧?”

    莫鹰首视线落在他背后的剑匣上,说道:“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陛下命你伪装成顾剑棠,是想从中扰乱北唐朝野,趁机毁其国运。”

    任真捧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眉头微蹙。

    “单说朝野二字,就有朝堂江湖之分,不像棋间博弈,拘泥于一两处城池。”

    “所谓国运,更是虚无缥缈的气数之争,繁复至极。天机,地脉,人道,哪个是能三刀两剑说毁就毁的?”

    莫鹰首琢磨着话意,面色沉凝。

    以一人乱一国,这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笔,远非家族争斗那般简单。发力太小,或者格局太小,都难以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波澜。

    “善弈者,当长于谋势。这盘大棋,你想如何运筹?”

    任真伸手,捏着紧皱成一团的眉心,叹息道:“你以为下棋的人是我?泥菩萨过河,我只是枚自身难保的孤子啊……”

    “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任真身体微微前倾。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从你们放出顾剑棠北归的消息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势力南下,想蹚这浑水?”

    “十一家,”莫鹰首不假思索,“明显会对你不利的,有西陵书院、浔阳城楚家和秋暝剑渊,其他都是想浑水摸鱼。”

    任真点头。

    真正想杀顾剑棠的,都跟他有深仇大恨。至于其他人,多半是觊觎孤独九剑,或者是想试探,他是否找到烟雨剑藏。

    “长安城那边有没有动静?”他敲着桌面,深深看了莫鹰首一眼,他相信对方明白这句话所指。

    莫鹰首心领神会,摇了摇头。

    任真如释重负,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风云榜上那几人,能否确定行踪?”

    “云游或者遁世,巅峰强者率性自如,神龙不见首尾,谁敢说对他们了如指掌?”

    “接下来,就是云遥剑宗了,”任真摩挲着椅子扶手,幽幽地道:“七峰之中,你们探察的结果如何?是否找到那处地方?”

    莫鹰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先后派出六拨人手,均一无所获。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节断剑呢?”任真漫不经心地问道。

    莫鹰首有些沮丧,坊主交付的任务都很棘手,尤其是这个,颇为诡异。

    茫茫群山间,让他去寻觅那节断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实在想不通,这跟陛下筹谋的大局能有何关联。

    任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又问道:“顾剑棠南下金陵前,最后一次见面的人是谁?”

    “丹青绝,吴道梓。”

    “他?”任真心头一震,对这个答案很意外。

    莫鹰首补充道:“据我们所查,顾剑棠最后去的地方就是吴府。当然,如果他还在荒山野岭遇到别人,那肯定无从查起。”

    “盯紧他,”任真眼眸微眯,表情复杂,“我总觉得他身后可能藏着某些秘密。”

    莫鹰首神色微异,没有说话。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最后这两个问题似乎在针对别的事情,并非是为了云遥宗。

    任真站起身,望着他那身鲜艳红袍,淡淡说道:“接下来会有大动荡,云遥宗之事就交给我。鹰视堂按照平常运作,你仍旧行使绣衣坊在北唐的大权,我不会干预。”

    这句话明显是让莫鹰首放心,他这个坊主只是来执行任务,并没有插手鹰视堂的想法。

    莫鹰首跟着站起来,颔首看着比他矮不少的年轻人,脸上第一次浮出敬畏之意。

    他自诩武力智谋皆是绝顶,又见神秘坊主原来只是少年,因此一开始,便存着几分傲慢之心。

    落座后,任真一直很有耐心,对督北大权闭口不谈,直到最后,才道破他心中顾虑。

    这既是用人不疑的驭下心术,也显露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你那些小算盘,我并不放在眼里。

    莫鹰首是聪明人,怎会不懂其中微妙,赶忙俯身行礼,恭送坊主大驾。

    任真负手前行,没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

    他本来是想说,凤梧堂的人正分批潜入,以此敲打莫鹰首。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外一句。

    “让大堂里那姑娘伺候我沐浴。”

    ……

    ……

    南朝,金陵。

    一座宽敞而空旷的大殿里,两人立在虚掩的窗扉前,透过罅隙,仰望着明晦不定的天空。

    静寂无声,偶有习习凉风。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的中年男子轻叹一声,乌黑深邃的眼眸涌出异样光芒。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有点羡慕那小家伙……”

    说这话时,天上那团云絮恰好飘去,遮掩住的日头显露出来。明媚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将那件金黄长袍照耀得璀璨夺目。

    听到这声感慨,身后老者温和说道:“龙御四海,陛下才得大自在。那孩子只是过江鱼虾罢了,游得再远,也挣脱不了您的万里长线。”

    这老者身着黑袍,站在阴影里,若非他开口,常人甚至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中年人嘴角轻挑,俊朗面庞上泛起耐人寻味的笑意。

    “放长线,钓大鱼,这比喻有些意思。这些年让你守在他身旁,嘴皮子功夫长进了不少,看来书没白说。”

    他没回头,也知道李凤首笑了。

    “老奴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不过我也没想到,他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能为陛下效力。现在看来,让他早早执掌绣衣坊,陛下眼光太深远,老奴佩服!”

    中年人轻哼一声,对他的奉承不以为意。

    “他的权位,确实是朕给的。可惜,本事却不是咱们教的。谁能像他那样过目不忘,任何书籍只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谁又能像他那样,随意易容,千人千面!”

    这话音很轻,传到李凤首耳中,却如万钧雷霆。他轰然跪倒,把身子垂得很低,抑制不住地颤栗,“十六年前?”

    中年人向前一步,凝望着窗外不知从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视线渐渐变得朦胧。

    “是啊,朕仿佛也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李凤首深吸一口冷气,面色苍白如雪。

    当年领到差事时,他就猜出了这一层。这些年来,只要联想起那桩旧事,他都会脊背发凉,直冒冷汗。

    “恕老奴斗胆,既然如此,陛下真的不该拿他作钓饵!”

    中年人眉头微皱,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目光锋锐如刀。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当年那人眉心长着天眼,你不是探查过无数次,这小家伙没生那只眼吗?朕要钓的是整个天下,他这粒钓饵诱人无比,最合适不过!”

    李凤首听懂了话意,心里愈发惊惧,惴惴地道:“纸里包不住火,万一他知晓真相,趁机挣脱钓钩,以他的手段,咱们很难再找到他……”

    “挣脱?”

    仿佛听到了笑话,中年人嗤然一笑,转身朝大殿深处走去。

    “你以为他这次赴北,真的只想完成朕的任务?别小瞧手眼通天这四个字,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就算为了自己,他也不会逃跑!”

    李凤首骤然一僵,怔在原地,目光呆滞。

    窗外,烟雨濛濛。

第十一章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江南风雨潇潇,水雾空濛。

    江北也下了一场雨,却是倾盆如注,豆大雨珠砸在地面上,就如唐人的行事风格一般,颇为爽快直接。

    不过,自从初雪过后,最近的气温倒是回升了许多,不似前些天那般森寒。

    任真撑着油纸伞,行走在漫天雨幕里。或许是伞下还挤着个少女的缘故,他隐约嗅到一丝暖暖的春意。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啪声响,清脆而欢快。

    “我说,咱能不能别老是板着脸?”他拢了拢崭新洁白的貂裘,往少女身旁蹭近几分,明知故问道:“该不会是舍不得鹰视堂,不愿意跟我私奔吧?”

    少女低着头,清秀面颊上蒙着一层霜翳,寒声道:“属下不敢!”

    她就算再笨,见到一向冷傲的鹰首送走任真时的恭谨神态,也能大概猜出,伞下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坊主。

    只是,这位坊主大人实在是为首不尊,初一见面就莫名其妙地嘲笑她,其后更是命令她侍浴。

    少女懵懂无知,从小接受的都是严酷的密探训练,哪学过这种差事。

    在看到任真**裸走进浴桶的瞬间,她一下子从脸蛋红到脚后跟,仿佛泡在热汤里的人是她一样,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洗完澡,任真居然又得寸进尺,安排她充当婢女,一起去云遥宗!

    她现在恨不得狠狠踹他一脚,看他穿着白衣在泥浆里狼狈打滚,方解心头之恨。

    “真不敢?”任真感知到那丝杀气,缩着脖子,装出一副恐惧的神情,“我提醒你,按绣衣坊的铁则,犯上作乱者是要诛三族的!”

    “嘁……”少女背着任真的剑匣,侧过头白了他一眼,满脸不屑,“我从小就是孤儿,别说诛三族,诛十三族也就我一个人!”

    任真有些诧异,“听莫鹰首说,你叫莫雨晴,难道不是莫家的人?我还以为你是他的私生女呢!”

    少女用力把他推出伞外,怒气冲冲地道:“你才是他私生女!”

    任真冻得一哆嗦,赶紧挤回来,哭笑不得,嘀咕道:“以前看网络小说,不都是这样写的么?故事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啊!”

    “网络小说是什么?”

    莫雨晴一愣,忽然想起眼前的就是坊主本人,激动地问道:“还有,我一直特别好奇,接头暗号里的杜蕾斯、毛片、神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任真顿时语塞,一脸懵逼,这该如何解释?!

    莫雨晴比他矮一头,认真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充满期待。

    任真尴尬地挠头,被人这么天真无邪地盯着,他极为罕见地有点脸红,“阿杜,小毛,老申,都是我朋友的名字,我挺喜欢它们的……”

    莫雨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原来是这样。天天把这些人名挂在嘴边,挺别扭的。”

    任真汗颜,生怕再从她嘴里蹦出某个朋友的名字,强行转移话题,“你修为真高!”

    “额……”莫雨晴一顿,猛地跳过面前的大滩积水,头上的羊角小辫随之欢快跃动。

    “二境中品,也只能算一般吧!”

    嘴上是这么说,她脑袋却微扬,分明有些骄傲。

    她比他还小一岁,就能迈入二境上品,这是极为妖孽的修行资质。即便放在那些最顶尖的道门里,也是耀眼瞩目的天才人物。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莫鹰首带在身边。

    莫雨晴忽然抬头望着他,笑容玩味,“你这位名震天下的绣衣坊主,为何修为还停留在初境?”

    任真无语,本来只想换个话题,却主动跳进了更大的坑里。

    “这个嘛……金陵强者云集,明争暗斗太激烈,修为越高越危险。我一直不修炼提升,他们就会认为我是板上鱼肉,任他们宰割,从而对我放松警惕,我也就相对安全……”

    他随口搪塞着,低头一琢磨,突然发现这话有些道理。越弱越安全,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比如说,他之所以能从顾剑棠嘴里套出实情,智谋手腕固然重要,容易被忽略的一点是,顾剑棠见他修为太低,以为能随时杀死他,才傲慢懈怠,因而着了他的道。

    莫雨晴狐疑地问道:“你神出鬼没,千变万化,又身居高位,深得陛下信任,谁敢跟你斗?谁敢杀你?”

    任真忽然表情阴沉,望着伞外越下越大的雨势,眼里泛起一抹冷戾。

    “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死在背后的冷刀子下……”

    把这抹杀意看在眼里,莫雨晴不寒而栗,伸手指向雨帘深处。

    “时候不早了,咱们今天应该无法赶到青山镇。我记得前方有座荒废的破庙,咱们可以去那里过夜!”

    任真收起思绪,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御剑飞行,腾云驾雾,这是第三境武修才能娴熟运用的神通。莫雨晴可以勉强做到,却无法携带任真同行,两人只好徒步前往云遥宗。

    寒山远黛,烟雨渺茫。

    一对玉人同伞而行,宛如画中游。

    蜿蜒山路尽头,渐渐露出一角飞檐,那座寺庙映入眼帘。

    破庙虽小,好在并不漏雨,又有一些干草柴火,算是相对不错的落脚处。

    一进庙,莫雨晴就忙着生火铺窝,任真则负手踱步,悠闲地打量着大堂里那尊残破的泥像。

    “晴儿,你可知道,这庙里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莫雨晴手忙脚乱,哪有这些闲情逸致,头也不抬地道:“儒兵佛道,当世显学无外乎这四家。说吧,是哪一家的圣贤?”

    任真背对着她,没有答话。

    莫雨晴有些意外,停下手上动作,走过来并肩站到一起,凝视着泥像。

    泥像塑的是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其貌不扬,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更难辨认其宗派渊源。倒是他背着的那把剑,无鞘无锋,方正修长,颇为显眼。

    “真丑,”她嘀咕了一句。

    任真蹲下身,掸着塑像上的灰尘,似笑非笑,“他的姓氏跟你差不多,说不定还是你远房亲戚呢。”

    莫雨晴眼神飘忽,“墨?”

    “兼爱天下,墨门非攻。这位就是墨家祖师爷,墨圣。”

    “这塑像如此寻常,你如何认得出来?”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任真盯着那把雕刻古拙的怪剑,“这应该就是象征墨家巨子身份的名剑,墨眉!”

    他博闻广识,脑海里储藏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和讯息,不仅对那些名剑非常熟悉,而且清晰记得图录里的墨圣相貌,因此一眼就认出这塑像的身份。

    “春秋之后百家凋零,跟儒家针锋相对的墨家,更是几乎覆灭。墨圣庙被尽数废弃,不复当年的鼎盛香火,真是世态炎凉。不知这把剑,如今又隐没在哪片尘埃里……”

    任真见她感触颇深,诧异地侧身打量着她,“怎么,你对墨眉感兴趣?少爷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绣衣坊主,改天就派人给你查查!”

    “不用了,”莫雨晴视线依然停在剑上,目光灼灼,明显口是心非,“随口说说而已,这剑跟这人一样丑,谁会稀罕……”

    任真轻笑,心里嘀咕一句,小样,你穿不穿马甲,我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嘴上却不这么说,“你说他丑,倒是提醒了我,咱们这次去云遥宗太危险,不能让你以真面目示人。”

    “为什么?”莫雨晴微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本就不是大人物,只不过充当随从婢女,根本没人认识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任真咽了口唾沫,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太美。”

    她先是一愣,旋即迅速低下头,眼神直直地盯着脚尖,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红得滚烫的脸颊。

    任真看得有些痴了。

    这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额……”他略一停顿,不知该如何措辞,“我不想让别的男人都盯着你看。”

    太美就太引人注目,进入云遥宗后,她的美貌只会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俩身上。

    被别人盯上,就意味着他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保护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这么一个绝色侍女,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敌人和麻烦。

    前世他是看过无数网络小说的人,深谙其中各种套路,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嗯……”莫雨晴心生荡漾,低头摆弄着翠绿裙摆,小脸上泛起迷人红晕,宛如夕阳晕染下的烟霞,娇艳欲滴。

    按少女的心思,任真分明是在吃醋,想把她私藏起来独占,不愿让别人觊觎垂涎。

    任真哪知她的想法,见她低头答应,便抬起左手,按在了她额头上。

    “你……”莫雨晴娇躯一颤,绯红脸颊晕出恼人的羞意。

    还没来得及躲避,那只左手就轻轻抚下,遮住了她那杀人眼神。

    “别动!”感知到她睫毛的颤动,任真手心微痒,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要是再颤抖,我可能会失手,将你易容得奇丑!”

    她顿时浑身紧绷,紧张得屏住呼吸,木然地僵在那里。

    女人谁不在意自己的容颜,她真怕他失手将她弄成丑八怪。

    他的手轻缓而温柔,如春风拂面,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停留在粉腮上,捂住了她的双唇。

    “哟,小脸蛋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他笑眯眯地盯着她的面容,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能隐隐嗅到从她衣衫里透出的淡淡体香,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要是不把你整得丑一些,我真怕自己会把持不住呐……”

    说完这话,他明显感受到,手心里传来一股令人悸动的温热。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呼出的热气迎面袭来,好似温暖明媚的和风,搔得人心痒。

    破庙里,今夜春意盎然。

第十二章 剑圣一笑

    自古名山多高人,换句话说,高人往往都隐居在名山间。

    尊为剑道三大巨擘之一,云遥剑宗便坐落在高绝险峻的群峰深处,分七峰而立。那里常年云雾缭绕,缥缈如仙境,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中午,主仆二人来到隐在云雾间的云遥宗。

    穿过一片大雾后,视线渐渐明晰,二人看得目不暇接。

    有峰凌厉如剑,直插云霄,就是大名鼎鼎的见剑峰;

    唯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那孤兀而立的,想必就是鸿影峰;

    还有座峰大气磅礴,巍然耸峙,自然应该是云遥剑宗的主峰,朝天峰。

    七峰景致迥异,气象万千,莫雨晴看得惊叹连连,任真心里同样赞叹不已,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作为七峰曾经的最强者,他现在假扮顾剑棠,举止间不能再露出新奇感。他相信,大概从赶到青山镇那一刻,他们就已进入云遥宗的监视中。

    两人踏青石板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年轻人,都兴致冲冲地赶路,走进青山深处。

    “你认识他们?”莫雨晴问道。

    “不认识,”任真摇头,“不过我知道,他们都是今年要进入云遥宗门下的新人。”

    莫雨晴若有所思。

    “按顾剑棠的年龄和资历,绝对是老江湖,可惜却要从头再来。你易容成他,去跟一群新人同伍修道,恐怕会被人耻笑……”

    少年蓬勃,如日出之阳,壮年强盛,当如日中天。顾剑棠在而立之年坠落,身心都已错过筑基的黄金时段。

    任真苦着脸,抹了把汗,“我有别的选择吗?”

    在他前世的世界,留级的重修生就被大家看不起。没想到穿越到这座大陆后,他还是摆脱不了留级重修的悲惨命运。

    不多时,两人走到一座牌坊前。

    牌坊样式古朴,由白玉石雕刻而成,上面布满青苔,透着沧桑之意。牌坊上端挂着横匾,书写“剑气纵横”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颇具狂放气概。

    牌坊前是一座广场,由方正石板铺成,空旷平坦。不少青年才俊早已聚集在此,等候云遥宗每年例行的招录遴选。

    对“顾剑棠”而言,重归剑宗就是回家,自然没心情凑这热闹,带着莫雨晴从人群中穿行,走向山门内。

    一路所过,引来无数目光,人们窃窃私语着,都在议论这对主仆。

    “这俊俏小脸儿,真让人嫉妒啊,连妹妹我都自叹不如!”

    “如此非凡仪态,却选了个丑陋无比的丫鬟,太煞风景!”

    “人家好想为他铺床侍浴……”

    一旁的几名少女犯了花痴,垂涎着任真的俊美面容,叽叽喳喳不停。

    任真听在耳中,倍感舒坦,迈着大步前行,神态怡然。

    莫雨晴怒火中烧,又不敢发作,只好暗中狠狠掐他一把。

    这时,一名年轻公子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眼熟?”身旁的少女痴痴望着任真,脑海里灵光乍现,“这容貌好像……跟剑圣一笑图上的很相似!”

    经她这么一说,青年们恍然大悟,顿时人声鼎沸。

    “他就是顾剑棠!”

    顾剑棠尊为真武剑圣,本就家喻户晓,而他那张绝美如女子的面庞,同样名满天下,不知令多少思春少女芳心大动,仰慕不已。

    更夸张的是,京城那些豪门小姐甚至不惜千金,专门聘请画师给他绘了幅剑圣一笑图,满长安竞相拓印,当作深闺珍藏。

    到后来甚至连一些男子,都对顾剑棠的仪态心向往之。其狂热程度,可想而知。

    人群有个后生,如见天神下凡一般,手舞足蹈,“能见到剑圣本人,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很多青年不像他这般癫狂,但也都动容。亲眼目睹剑圣本尊,怎能不令他们心潮澎湃。

    “一剑闯金陵,视南晋群雄如无物,剑圣大人这等风采,必会为后世瞻仰传诵!”

    “据说金陵那一战,他拔剑四顾,且战且歌,何其狂放洒脱!唉,若能亲眼观那场惊世之战,夫复何求!”

    “剑修当锋芒毕露,一往无前!他此行壮我大唐声威,是我萧某的楷模,也是我想拜入云遥宗的原因!”

    后辈们凝视着那袭白衣,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顾剑棠屹立于剑道最巅峰,他不仅是云遥宗的守护者,更肩负着北唐剑修的骄傲。

    这一代,有多少年轻人白衣飘舞,仗剑而歌,都只是为了效仿这绝世风姿。

    又有多少人,弃文从剑,抛下功名利禄,与剑相伴,都只是为了学他这份潇洒。

    这一人一剑,就是北唐剑道的灵魂所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羡慕这种快意江湖、潇洒人生。

    正当他们目送心中的豪杰离开时,一道刺耳话音骤然响起,打破了人群的嘈杂。

    “什么狗屁剑圣,只不过是狼狈逃窜的落水狗罢了!顾剑棠,你把大唐的颜面丢尽,还有胆量敢滚回来?”

    人群哗然,唰地一下同时转身,循声望去。

    任真停下脚步,却没回过身,心里嘀咕道,“果然无论在哪个林子里,都不缺这种傻鸟。”

    众目睽睽下,一名高大青年走向任真。一群鹰犬簇拥在身后,面带冷笑,神情阴戾。

    场间很多人都来自长安,一眼就认出这青年的身份。

    “原来是京城的夏侯霸,难怪如此嚣张!”

    “六公八侯十世家,作为京城顶级豪族之一,夏侯家势力太大,即便是云遥剑宗,都得认真掂量,更别说一落千丈的剑圣!”

    大家替任真捏了一把汗。

    “据说当年,夏侯家老祖挑战剑圣,被一剑轻易挫败,颜面扫地。夏侯霸这是想替他祖父雪洗前耻?”

    听到人群揭开旧事,夏侯霸脸色愈发难堪,盯着任真的背影,漠意尽显。

    “瞧你这副惺惺做派,真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剑圣?你这身白衣越干净,待会老子踩上去的脚印就越醒目!”

    话音甫落,那些随从就开始耀武扬威地附和,辱骂之声不绝于耳。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这历来是他们的专长。

    他们看得清楚,任真的修为不过初境,而他们的少主夏侯霸,却是第二境圆满。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这两层境界之间的差距太大,极难越级而战。即便是曾经的剑圣,在他们看来,也毫无胜算。

    任真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侯霸迈步前行,健硕身躯里传出咯咯的骨骼声响,不知蕴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顾剑棠,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怀有一身绝学,就可以无视境界鸿沟?”

    “你是不是以为,我夏侯霸仗势欺人,只是个色厉内荏的废物?”

    旁观众人闻言,噤若寒蝉。

    正如夏侯霸所说,他们之前对他的印象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犀利一面。

    任真没有说话,心里暗道,“没看出来,这小子口才原来挺好,真是可惜了。”

    夏侯霸冷哼一声,表情阴恻,“就算你曾是剑圣,也千万别小觑我夏侯家。你有真武剑又如何,我这次出门,可是带着开山剑!”

    “开山剑!”很多人忍不住惊呼。

    那些担忧剑圣处境的青年,目光颤抖起来,“夏侯大将军居然把这把剑传给了他!这也太早了吧!”

    不过人们转念一想,便有些释然。

    “夏侯霸才十八岁,就行将踏入第三境,这样的天资太妖孽,大将军迟早会把家业交给他,如今让他佩带开山剑外出,自然是为了稳妥起见。”

    “天才挟名剑,同龄人里极少有人能威胁到他。看来,剑圣这次真的要吃大亏了!”

    任真微微皱眉,他听过开山剑的名头,不过并未放在心上。

    他不爽之处在于,夏侯霸准备万全,怎么看都像是冲着他来的。

    “顾剑棠以前欠下的旧账,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鬼知道这群人里,还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世家子!”

    夏侯霸不知他的真实想法,还以为他心生怯意,气焰更加猖狂。

    “你放心,我不会杀死你。以后找你算账的人还有很多,如果让你轻易死掉,岂不是便宜你了?”

    说着,他抽出背后那柄宽大的巨剑,寒芒直指任真,“想到我是第一个用剑打败剑圣的人,老子就莫名兴奋!来战吧!”

    任真始终隐忍不言,莫雨晴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把剑匣扔给任真,自己挽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对上这个魁梧青年。

    “狂言打败我家主人?有本事先过我这一关!”

    任真无奈,一把拽住她。

    她虽是二境上品,在境界上跟夏侯霸差距不大,但是两人的肉身有天壤之别。面对这种血统强横的豪族天才,他不想让一个娇小侍女去冒险。

    更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退缩在女人身后,他不要面子的啊?

    不顾莫雨晴的眼色,他把剑匣丢还给她,淡淡一笑。

    “有必要让世人看看,我顾剑棠还剩几斤几两。”

第十三章 三境于我如浮云

    云雾深处。

    阴暗大殿里,香烟缭绕,气氛有些沉闷。

    一个矮小枯瘦的老人负手而立,凝视着面前供桌上摆放的道剑,目光闪烁不定。

    在他身后,年轻人垂手躬身,神态恭敬。

    “方容,此事你安排得不错。虽属内部纷争,还是在这种场合下,借外人之手最合适。”

    老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轻轻抚摸着那把道剑,神情冷漠。

    名为方容的年轻人不敢大意,把头压得又低了几分,“掌门师尊,这其中的火候我拿捏不准,还得请您明示。”

    老人捧起茶盏抿了一口,眯起双眼,品味着唇齿间的淡淡苦意,良久才咽下。

    “别死人就行。”

    听到这话,方容一怔,显然没料到掌门对那人的底线如此之低。

    “我有点担心。小师叔毕竟曾是真武剑圣,咱们这样坐视不管,会不会寒了那些宗门元老的心?他们若是出面……”

    老人嗤然一笑,眼角的皱纹褶在一起,饱蕴沧桑。

    “你以为那些老狐狸,这么多年都是白活的?大道无情,他们比谁都明白这四字之间的冷酷,避犹不及,哪有胆量去大义凛然?”

    方容神情豁然,“我懂了。”

    老人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别答应。除非,拿东西来换。”

    说这话时,他深深看了方容一眼。

    方容当然听懂了,说道:“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次回来,到底图的是什么?既有真武剑,又有孤独九剑,难道他不该躲进深山潜心修炼?”

    “想不通就别想,”老人语气冷峻,“等他重伤瘫痪以后,你还是当面去问他吧!”

    方容行礼,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几日前薛清舞赶回来了,咱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阴影里,老人幽暗如鬼,目光森然。

    “你以为我不想让他死?这个小姑娘,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

    ……

    ……

    山门前,两人对峙。

    场间无数青年围观在侧,脸上流露的情绪各异。

    “我知道你很狂,但没想到你会狂成这种地步,”夏侯霸盯着任真,笑意轻蔑,“敢空手迎战我,那就让你认清残酷的现实!”

    说罢,他凌空而起,挥舞着巨大的开山剑,气势汹汹地杀向任真。

    轰、轰!

    疾风呼啸,气浪翻滚。

    沉重铁剑裹挟着凶猛的威势,像一头冲击奔跑的蛮牛,碾压向前,让人难以招架。

    任真清楚,很难从正面硬接这一剑,这种角逐力量的战斗方式,本来就非他所擅长。

    狂风袭来,他顺势朝后方疾退,整个人宛如柔软无骨的飘絮,倏然闪现在虚空中,身法极为鬼魅。

    他的速度太快,快到人们甚至都没察觉,他的双手依然背负身后,藏在袖里。

    “想躲?”夏侯霸冷哼一声,眼神狠戾,“那就看看谁更快!”

    嗖!开山剑从他掌心脱离,如雷电炸裂,激射而出。

    剑去决然,其势凌厉,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森冷寒光,瞬息之后,剑芒便直逼任真面前,只有咫尺之遥!

    人群一片哗然,“神意驭剑!”

    夏侯霸尚未迈入第三境,就已然领悟神意境界的神通,这是何等妖孽的悟性!

    不仅如此,如果不具备强大的神魂,根本别想驾驭沉重的开山剑,更不可能迅猛至斯。

    “我们都远远低估他了!”青年们眼瞳骤缩,震撼之情溢于言表,“顾剑棠这次完了!”

    任真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飞扬跋扈的粗犷青年,竟然隐藏着不容小觑的天赋。

    不过他并不恐慌。当初在货真价实的剑圣面前,他都毫无畏惧,一个小小的世家子弟,又算得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眼看就要刺进胸前,他终于伸出袖里的左手,隔空对准那咄咄逼人的剑锋。

    开山剑骤然凝滞,停在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这……”青年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看得真切,任真那隔空抵住飞剑的左手上,并无灵力波动,这就意味着,他并非是用内力阻挡飞剑。

    退一步说,即便他想用内力抵挡,以他的区区初境修为,又如何能跟夏侯霸的次境圆满相抗衡。

    偌大广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仰视着虚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夏侯霸脸色苍白,目光里更是充满了惊惧。

    此刻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飞剑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住,不仅无法前进,甚至连抽身撤退都做不到。

    开山剑徒然跟他神意相通,却完全失去了控制!

    剑修失去了剑,就像鸟儿失去了翅膀。夏侯霸挣扎无功,像只傻鸟一样,绝望地咆哮道:“你肯定修炼了妖术!”

    他自然察觉不出,在任真的左掌间,有一道极细微的金光悄然流转,充斥着诡异的吸引力,令开山剑锋无法自拔。

    这不是妖术,这就是任真的天赋。

    虚空中,任真淡淡一笑,“三境于我如浮云,别说你只能领悟皮毛,就算真的踏入第三境,在我面前也不值一提。”

    三境于我如浮云,好狂傲的口气!

    这云淡风轻的话语传到耳中,在人们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不愧是曾经的风云强者,即便跌落到初境,依然能三境无敌!”

    没人知晓剑圣如今的真实身份,他们还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顾剑棠的余威所致。

    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世人知晓少年任真的手段,绝对会惊掉下巴。

    下方广场上,夏侯霸终于缓过神来,面目狰狞可怖。

    他这次奉命前来,本就是为了羞辱顾剑棠,志在必得。万万没想到,反而会变成自取其辱,这叫他如何甘心。

    “虚张声势,你只不过神念稍强,艰难压我一头而已!”

    他瞳孔里透出疯狂意味,狠狠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咽了下去。

    “既然你说三境如浮云,那我就用三境修为,当众将你打落云端!”

    只见他浑身气息暴涨,喷薄出无数白汽,杀意森然,将他笼罩在内。

    “他是不是疯了!”人群大惊,心脏开始剧烈抽搐,“机缘不至,强行破境,这样绝对会留下致命内伤!”

    他们对夏侯霸的疯狂无法理解。

    以他的天赋和身份,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根本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选择自毁前程的拼命之举。

    更何况,败给真武剑圣,又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任真怜悯地看着境界攀升的夏侯霸,心里隐隐猜出,对方为何会如此抉择。

    对那些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来说,从不缺乏天才后辈。夏侯霸的资质固然惊艳,但绝非不可替代。在夏侯家掌权者的眼里,他只是一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而已。

    夏侯家把开山剑交给他,显然对这次复仇胜券在屋。他们的自尊心本就太脆弱,岂能容忍夏侯霸再雪上加霜。

    如果棋子没能兑现价值,那他就会沦为弃子,被人抛弃。

    夏侯霸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宁愿承担重伤甚至残废的风险,也要完成使命,当众打败任真。

    “现在,我是货真价实的第三境!”夏侯霸眼里布满血丝,冷冷盯着任真,话音嘶哑,“你的死期也到了!”

    他神意暴动,运起全部念力,试图强行召回开山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把剑依旧禁锢在虚空中,纹丝不动,跟先前的情形毫无差异。

    “果然,就算是真正的第三境强者,也还是无法从他手里夺回飞剑!”

    人们仰望着那袭白衣,神情肃穆,“他还是那么强,强得让人绝望!”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三境神意,下三境之间的差距原本极大,但任真那只神秘诡谲的左手,让他连神意驭剑的最强神通都能压制住。

    不得不说,他的手段太可怕了!

    “你家老祖,勉强有让我斩出一剑的资格。”

    感受到夏侯霸的竭力挣扎,任真伸出右手,握住开山剑的剑柄,隔空取了过来!

    “至于你,却没有。”

    任真神色平静,漫步走下虚空,将开山剑随手丢给莫雨晴。

    去时两手空空,回时探手取剑,他做买卖从不吃亏。

    他不理会夏侯霸的反应,更无视旁观众人的反应,径直转身朝山门内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夏侯霸满脸涨红,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他不仅没能逼任真出剑,反而被人家徒手夺剑!

    作为天才人物,他绝不容忍对手强势碾碎他的骄傲,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就算拼上性命,他也要让任真付出代价!

    此刻,他就像一条被逼上绝路的疯狗,再也不顾所谓的颜面和尊严,朝任真身后偷袭而来。

    “蠢货,去死吧!”

第十四章 剑经三千

    “小心!”

    一些担心任真安危的少女,忍不住尖叫出来。

    但是夏侯霸的速度太快,在那些尖叫传到任真耳里时,他那对坚硬如铁的拳头也已逼近,眼看就要落在任真身上。

    当然这并未发生。因为任真的速度始终更快。

    没等铁拳落下,他就像脑后长眼一般,提前转身,从对方袭来的方向闪开。

    夏侯霸偷袭落空,而任真的左手也挥出,甩在了他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在众人注视下,夏侯霸措手不及,被任真狠狠抽了一巴掌,打了个趔趄。

    当他站起来时,腮帮上多了个通红的掌印,嘴角渗出血迹,分外醒目。

    眼前这一幕,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强如夏侯霸,怎么会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耳光都躲避不了?

    夏侯霸脸上火辣辣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他抄起铁拳,正准备继续发难,这时,任真的左掌再次呼啸而至。

    啪!

    耳光声再起,愈发响亮,任真明显加大了力道。而夏侯霸依旧没能躲开这一巴掌。

    只是这次,就没有肿脸那么便宜。他的剽悍身躯像断线风筝一般,直接被掴飞,摔出大老远。

    大家目瞪口呆,没人能看出端倪。

    即便是夏侯霸本人,也只是在任真左手扬起的刹那,感觉精神恍惚,身体无法动弹,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无法察觉到那抹金光的存在。

    这太诡异了!

    任真漠然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山门走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是幕后某些人安排的小把戏,他也懒得跟这种小角色计较。

    夏侯霸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望着那道远去身影,怔在了那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

    莫雨晴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开山剑,步伐欢快。

    “真人不露相啊,我之前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本事!”

    任真强忍着心里的得意,刻意保持顾剑棠一贯的清冷神态,嘴角却轻挑起一抹弧度。

    莫雨晴小声说道:“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坊主你为啥叫‘千人千面,手眼通天’了!”

    “哦?”

    “千人千面,是说你精通易容,能随意变换身份。至于手眼通天,既是说你精于权谋,也暗指你的手上功夫不同寻常!”

    少女眨了眨眼,凑上前问道:“我很好奇,刚才你是如何做到的?”

    任真笑而不语,大步往前走。

    莫雨晴有些心急,追问道:“既然叫手眼通天,那你跟我透露一下,你那双眼睛是不是也有绝活?”

    任真不置可否,神秘兮兮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走向深山。

    好奇心害死猫,少女莫名焦躁,一把扯住任真的衣衫,不肯撒手。

    任真拿她没办法,哭笑不得,“相比之下,我认为你更应该关心,我跟你初次见面时,用的到底是不是真容。”

    她摇了摇头,翻着白眼道:“这不重要,反正你长得肯定不如现在这张脸英俊。”

    “胡说!”任真狠狠瞪她一眼,摆脱她的纠缠,气儿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皇命在身,老子才不屑换上这副嘴脸!”

    莫雨晴面露鄙夷,快步走到前面,新扎的羊角小辫不停晃动着,煞是可爱。

    “嘁!刚才那群姑娘在背后嚼舌头时,不知道是谁昂首阔步,架势神气得很!还不是沾了人家剑圣的光!”

    任真这下火冒三丈,脸上再也绷不住,停下脚步,就要好好教训这个丫头。

    便在这时,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名女子,长发乌黑,青衣飘然若仙,美如画中人。

    正是薛清舞。

    莫雨晴看得有些痴了。

    任真眉头微皱,把视线转向远处的群峰,“你来得倒是不早不晚,偏偏在我对付完夏侯霸之后。”

    刚才山门前那场对峙,肯定吸引了七峰深处的无数目光。薛清舞选择冷眼旁观,分明是想让他先尝到苦头,以后才肯放下姿态,主动依附于她。

    这点小心机,怎可能会瞒过他的眼睛。

    薛清舞背着手,打量了一下他,感知着那弱得可怜的气息,眼神微冷。

    “你变了,以前你从不屑于揣摩别人的心思。”

    任真冷笑道:“你也变了,以前你从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薛清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错,其实只是形势变了。我不明白……”

    任真不等她说完,自顾向前走去。同样的意思,他们在骊江上已经说透,他不想再听她重复。

    莫雨晴背着剑匣,快步跟上。

    薛清舞身躯一颤,没料到竟出现这样的局面。犹豫片刻,她到底还是赶了上去。

    “你想去哪里?”她寒声问道。

    云遥宗有七峰,现在重新问这个问题,就有了更具体的指代。

    任真没有看她,眼里只有前路,“回出岫峰。”

    薛清舞嗤然一笑,轻蔑地道:“你没资格再踏上那座最高峰,更别想进归云阁。现在去那里,就是自取其辱!”

    听出话里毫不掩饰的讽意,任真抬头看着她,神态淡漠。

    “不愿跟着我吃苦,你就赶紧离开。以前大唐朝廷对我不放心,安插你在我身边卧底。如今的我不足为虑,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你……”薛清舞脸色霎时苍白,嘴唇不由地颤抖,“原来你早就知道!”

    半月前在骊江上,她弄清任真接下来的意图,迅速返回京城禀报。上峰给她的命令就是,继续回到任真身边,以保他平安。

    他默不作声,继续赶路,心里冷笑不止,顾剑棠就是个白痴,但我是谁?我可是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过了一会儿,薛清舞又追上来,默默跟在身后。

    “不想走?”任真转身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留下也行,那就麻烦你别再摆臭架子。只要你肯听话,我可以考虑把九剑陆续传给你。”

    薛清舞顿时喜形于色,眼神炙热,颤声问道:“真的?”

    任真懒得搭理她,只顾往远处那座险峰走去。

    一路树木苍莽,环境幽静,静得有些诡异,阴暗角落里仿佛潜伏着无尽凶险。

    莫雨晴胆子很小,躲在任真身后。薛清舞则走在前面,她追随顾剑棠已有五年,就一直待在这座峰上,对眼前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

    任真问道:“我走之后,是谁在替我守阁?”

    “沧流剑,隋东山。”

    听到这个名字,任真随口哦了一声,目光却猛地一颤。他当然知道,隋东山是何许人物。

    有此人镇守,他们三个绝对无法硬闯进归云阁。

    “你想闯阁,我不拦你,”薛清舞回头望着他,脸色比刚见面时和缓许多,“但我不明白,里面难道还有入你法眼的剑经?”

    任真答道:“没有。不过,我看不上的剑经,未必不是好剑经。对世人而言,归云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藏经阁。”

    一旁的莫雨晴静静地听着,她对归云阁的大名早有耳闻。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走进那里,她的小心脏就砰砰直跳。

    举世皆知,最强的剑经在云遥宗,最强的剑在斜谷剑冢,最强的剑宗在秋暝剑渊。

    这里的最强,指的是整体最强,而非单指某些个体。

    比如秋暝剑渊,之所以被称作最强剑宗,并不是说那里有人比剑圣还强,而是因为它门下的高深剑修云集,整体战斗力最强。

    云遥宗也是如此。归云阁里的三千多部剑经,无不是孤本绝品,记载着诸多强横剑技。凡是进入阁里阅览的人,必定能找到适宜自身修炼的天作之合。

    其浩瀚程度,可见一斑。

    薛清舞没听懂他的话意,“那又如何?要进去的人是你,又不是世人。这些年你一直守在阁里,若想得到某部剑经,简直易如反掌,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来取。”

    任真迈出数步,仰视着藏在云雾深处的山巅,目光深邃悠远。

    “我想进阁,不是为了某部剑经,而是所有剑经。云遥宗将有大难临头,我不忍让这些珍贵典籍毁于一旦,在我们这代人手上断绝流传。”

    薛清舞大惊失色,像遭了雷击一样,呆滞在原地。

    对于他所说的大难临头,她并不意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今皆是如此。

    世人早就对三千剑经觊觎已久,只是苦于有剑圣亲自坐镇,傲视群雄,才没人敢逾雷池半步。

    云遥宗半数气运,系于他一人之身。如今他跌落云端,就意味着,宗门丧失了最大的威慑力。

    这势必会激发其他剑宗的野心,尤其是另外两方巨擘,绝不会甘心维持原有的平衡局势。

    山雨欲来,大乱将起,只有那些坐井观天的鼠辈,才会故步自封,无法看清接下来的大势。

    让她倍感震撼的,不是这些形势,而是藏在任真话里的惊人意图。

    他想带走所有剑经!

第十五章 都是身外之物

    举一方宗派之力,尚且难以染指三千剑经。

    凭他们三人,就想把它们全都带走?

    这无异于白日做梦!

    薛清舞着实不敢想象,任真的想法竟然如此疯狂。

    沉默良久,她从惊愕情绪中缓过来,木然地看着任真,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你是不是疯了?就凭你现在的微末修为,连进归云阁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带走那些剑经?你哪怕能把一张纸带出来,就算我有眼无珠!”

    任真已经习惯了她的尖酸刻薄,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晴儿,咱们走!”

    主仆二人无视了她,继续朝峰顶攀登。

    望着他们的背影,薛清舞咬牙切齿,紧攥拳头,气得脸色铁青。

    她本以为,任真会低声下气地攀附她,至少不会像以前那般冷漠。

    谁知道情形恰恰相反,任真不温不火,不仅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卑微,反而隐隐透着强硬。

    她越嘲讽羞辱他,越想让他低头屈服,他的态度就越冷淡而坚韧。现在,他直接把她晾在一边。

    到底是他更想获得她的帮助,还是她更想获得他的九剑?

    答案很快见出分晓。

    薛清舞终究还是压下怒火,锲而不舍地跟上来。

    任真心里松了口气,这是他的试探。他一直很想弄清,藏在她身后的那些大人物,到底对现在的他持何种态度。

    就她的反应来看,那些人应该是选择了观望。不伤他性命,不给他支援,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全靠他自己。

    一路不再争执,唯有烈烈风声,越来越尖锐。

    走到后来,他们行在云海之上,宛如漫步登天,俯首去看时,早已看不到山下的风景。

    高处不胜寒,出岫峰刺入云霄,那座归云阁,便藏在云雾深处。

    又走了许久,风声渐寂,草木稀少。此处的空气彷如凝固一般,不再肆意流窜,让人感到压抑。

    任真明白,快要到了。

    他虽没来过云遥宗,但翻查过绣衣坊的密档,知道云遥七峰里藏着一座名为“地戮”的剑阵,散发的剑意像透明薄纱一样,覆盖在七峰之上,将整个宗门封闭起来。

    地戮所覆之处,便是禁地,擅闯者无不戮之。

    除了曾经的剑圣,它就是云遥宗的最大屏障。

    即便是迈入七境的巅峰强者,弹指足可翻云覆雨,却无法撼动剑阵,甚至难以强行踏进一步,其威力可想而知。

    剑阵唯一的出入口,是山门外那座悬有“剑气纵横”四字的牌坊。

    除此之外,皆是死路。

    越靠近上空,地戮剑阵透出的无形压迫力就越强。出岫峰作为七峰之巅,又是宗门最禁忌的区域,这里的剑意当然最强。

    看着四周扭曲变形的怪石,任真感受的剑意愈发明显,脸色有些苍白。

    连修为最高的薛清舞,额头上也渗出汗珠,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没过多久,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阁楼。

    与其说是阁楼,倒不如说它更像是座铁塔。

    它形如春笋,高大挺拔,足足有九层。塔外漆黑如炭,塔尖锋利似剑,镇守在山巅上,气势如虹。

    任真驻足凝望,脑海里搜索着关于此塔的资料,结果一片空白。

    “真是……好塔!”他暗暗赞叹道。

    薛清舞在此居住五年,自然不会生出这种无聊感慨。视线落在铁塔下方,她目光凝滞,神情凝重。

    只见塔下铺着一张草席,有个老头侧卧在席上,白发稀疏,一身羊皮裘破烂不堪,不知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

    一柄铁剑竖插进地里,陪伴在他身旁。一只葫芦歪躺着,酒水洒了一地。

    老头儿面朝塔内,背对七峰,不知是醉是醒。

    任真走到老头儿背后,打量着他。

    沧海横流,方显剑豪本色。沧流剑威震北唐,在云遥宗里仅逊于顾剑棠,甚至比掌门的名头都大。

    当年隋东山成名之时,顾剑棠还未出道,他们三人更是都还没出生。面对这样的传奇人物,还没开口,他们就油然生出一股压力。

    任真斟酌着措辞,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掌握的资料浩如烟海,颇为详尽,但也不可能真如传说中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比如眼前这老头儿,任真熟知他的生平以及古怪脾气,却并不清楚他跟顾剑棠的关系到底如何。如果他们真有不为人知的过节,今天就会非常棘手。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老头儿的浑浊嗓音响起,却纹丝不动,没有翻过身来。

    “找到了?”

    任真一怔,旋即醒悟,这是在问他南下金陵的结果。

    “没。”

    “值得吗?”老头儿欠了欠身子。

    “嗯。”

    老头儿摆了摆手,醉醺醺地嘟囔道:“有我在,你可以走了……”

    任真微微皱眉,这算什么意思?

    是说有你出山守阁,我以后不用再留在这里?

    还是说有你在此镇守,我今天绝对无法进阁,趁早死心下山?

    无论哪种意思,隋东山这句话的口气都很强硬。既然如此,他便不兜弯子,开门见山。

    “我想进阁一趟。”

    隋东山没有理睬,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两个侍女脸上隐有怒意。这老头儿太傲慢,背身相对,甚至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任真摇了摇头,明白隋东山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守阁十年,从未做过监守自盗之事,它们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但我最近收了个女弟子,她根骨有点特殊,我需要进阁帮她挑些基础剑经。”

    话音刚落,两个侍女同时望向他,神色遽变。

    这一路上,薛清舞从未正眼看过莫雨晴,还以为她只是个随侍丫鬟,却没想过会是他收下的首徒。

    他以前可是从不收弟子的。

    莫雨晴的神色更为复杂。她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任真为何会带她进云遥宗了。

    不愧是手眼通天,原来他早有预谋。

    隋东山闻言,这才翻过身,显露出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真丑,”他皱了皱眉,厌恶地把视线从莫雨晴脸上移开,转向任真,“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挑剑经?毕竟你现在……”

    “我需要?”任真眸光冰冷,跟隋东山锋芒相对。

    以他对顾剑棠的了解,如果后者在场,断然不会丧失昔日的孤傲。虽然要担激怒隋东山的风险,但这样才符合剑圣的性情。

    果然,隋东山微微一笑,毫无愠色。他抬手托起脑袋,另一只手则悠闲地敲着大腿。

    “这份心性没变,想来你重新修剑也不会太难。至于你挑的弟子嘛,长得是丑了点,天赋倒还算凑合,比薛家这小姑娘也差不了多少。”

    话还没说完,莫雨晴就不乐意了,狠狠瞪他一眼,小嘴撅得老高,“谁说我天赋比她差!哼,以后等着瞧!”

    说这话时,她瞥向比她稍高一些的薛清舞,眼神充满挑衅意味。

    薛清舞蛾眉骤挑,眸光冷冽。

    一美一丑,一冷一热,隔着任真对峙,把他夹在中间。

    隋东山态度陡然直转,笑意浓郁,“哟,不愧是他看上的弟子,争胜心还挺强!可惜归云阁不是老子的私财,不然肯定亲手帮你挑选!”

    任真被夹在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只带走一部剑经,不会奢求更多。”

    隋东山收敛笑意,盘膝坐起,“我刚才说过,这些剑经不是我的私财,我做不了主。没有掌门印信,我不会私放任何人进去。”

    任真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隋东山看在眼里,冷哼一声,“少在老子面前摆这皱眉杀人的寒酸气势。即便你巅峰时,我又何曾畏惧?”

    说着,他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酒葫芦,“我敬你这些年劳苦功高,今天就不刁难你,给你一次机会。”

    闻言,莫雨晴喜出望外。

    薛清舞有些诧异。

    任真面无表情。他隐隐猜到隋东山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用剑换,还是用剑经换,你自己选吧!”

    隋东山背身过去,负手而立,没有留下继续商量的余地。

    莫雨晴茫然。

    薛清舞惊疑不安。

    任真一笑,果然如此。这时候,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金陵城里的情形。

    当时,顾剑棠让他提出筹码,他选择了孤独九剑。原因是,剑是死的,而剑经是藏在脑海里的记忆,是活的。剑可以随时抢回来,剑经却不能。

    现在,身份变了,位置也变了,轮到他来付出代价。那么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当然选择能随时夺回的筹码。

    “我可以把真武剑给你。”

    莫雨晴后知后觉,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要用真武剑换取进阁的机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薛清舞脱口而出,脸色铁青。

    任真渡江归来后的所有决定,在她看来都很愚蠢。如今他又要用本命道剑去换鸡肋剑经,简直不可理喻!

    她怒目而视,一路上压抑的愤怒积蓄到极点,险些就要爆发出来。

    她恨啊,自己多么聪慧机敏,偏偏要追随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把剑和剑经传给自己,明明才是最识趣的选择,他却非要拱手送给他人!

    任真怎会不懂她那点小心思,懒得跟她解释。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堂堂绣衣坊主,没必要在意一只井底之蛙的看法。

    “都是身外之物,何必介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1143/ 第一时间欣赏手眼通天最新章节! 作者:暗形所写的《手眼通天》为转载作品,手眼通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手眼通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手眼通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手眼通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手眼通天介绍:
【新书《吃出个通天大道》已发布,欢迎阅读!】一盘大棋,南北相衡。 天下众生,皆进局中。 有单车直撞,有马踏连营; 有炮打两岸,有百将争雄; 有国士无双,有大象无形。 乱世狂澜里,有一袭白衣渡江,如小卒过河,一人一剑,一往无前。(订阅读者群号:725914906,加群需粉丝值)手眼通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手眼通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手眼通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