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铁伞依然在
任真早就知道,皇宫里会有人来,但没想到,是萧夜雨亲临。
看见那把铁伞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来了。
在此刻的长安城里,萧铁伞是最强大的存在,没人能反抗他的意志。任真毫不怀疑,即使他跟海棠双剑合璧,也无法抵挡那把铁伞。
虽然断掉一臂,八境终究还是八境。
而铁伞的到来,恐怕不止召他进宫那么简单。
举世皆知,萧铁伞是兵家叛徒,跟这一流派有极深的过节。他之所以叛出兵家,源起于当年败给顾剑棠的耻辱。再加上视剑圣为情敌,他怀恨在心,已是不共戴天。
显而易见,目睹剑圣的首徒和绝学同时出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如果只针对剑经,倒还好说,大不了把它交出去。棘手的是,万一萧铁伞想抓走假任真,带回去审问剑圣的讯息,那么,任真的谋划极可能会暴露,满盘皆输。
他岂敢把性命压在替身身上。
一看到铁伞出现,他就联想到这一层,后背陡然冒出冷汗。
进京以前,他不是没想过,该如何对付萧铁伞。按他的想法,对方钟情于女帝,只要没激起圣怒,表面归顺朝廷,便不会面临这位八境强者的威压。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进宫面圣,就先碰上了对方。
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了。
嘉宾席上,几大世家的竞拍陷入白热化,**迭起。
后方入口处,萧夜雨夹着铁伞,默立在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按照女帝的吩咐,要等到拍卖结束,所有成交金额都确定下来,他再出手抓人,抄没更多的钱财充公。
一名嘉宾从后排座位上起身,悄然溜到他身旁,俯身低语些什么,应该是在汇报拍卖场刚才的情形。
萧夜雨默默听着,神情跟平时一样僵冷,但丑陋面容上罕见地时有异色,显然拍卖手法令他也感到惊艳。
“他的弟子……”
当听到假任真的身份时,他脸色骤沉,眯起的眼眸里迸发杀机,幽冷无比。任何跟顾剑棠有关的人和事,都能立即刺激到他。
果然如任真所料,他的注意力已经锁定在假任真身上。
这时候,拍卖也已进行到最后的**。
“2700万,一次!”
谢主管的话音响起,拍卖进入倒计时阶段,即将一锤定音。
薛清舞和沐清梦,这两位少女一路争斗,毫不犹豫地竞价,终于,在沐清梦喊出2700万后,薛清舞陷入剧烈的心理挣扎。
“2700万,两次!”
薛清舞岂会甘心认输,但陪她同来的族老拉住了她,示意她就此收手。她不想理会别人的意见,然而,钱是家里出的,族老不同意,她也无可奈何。
“2700万,三次!”
伴随一道清脆的锤击声,这场拍卖会的压轴藏品成交,一切尘埃落定。
最终,沐家大小姐以2700万的天价,竞得斩龙十九剑,同时获赠孤独第三和第四剑,成为这次拍卖的最大赢家,笑到了最后。
然而,真正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嘉宾席后方,萧铁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大声说道:“奉陛下旨意,擒拿公然售卖剑经的逆犯归案!所有交易银两,一律上缴国库!”
与此同时,一大队黑袍人冲了进来,个个气息幽深莫测。
黑袍雪影卫,白袍琅琊阁,北唐的两大神秘组织,很罕见地同时在场,又都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
众人转身望向萧铁伞,脸上写满震撼,有些人甚至僵在那里,忘了要跪拜接旨。
拍卖会才刚结束,圣旨就准时降临,这时间掐得极其精准,分明是早有预谋。劳驾萧铁伞亲自出马,看来陛下志在必得!
人群万分惶恐,黑压压跪成一片,生怕自己作为竞拍者,也会遭受株连。
二楼高台上,任真看着萧铁伞大步走来,从长椅上站起,不由叹了口气。果然,那个女人还是爱玩趁火打劫的伎俩,乐此不疲。
萧铁伞站在下方,跟任真隔空对视,嗓音沙哑刺耳,“小先生勿怪,这是圣旨原话。如果事先知晓你的身份,陛下想必会客气一些。随我进宫吧!”
说这话时,他以伞拄地,姿态随意,看不出对任真的尊重。
尊为风云十强之一,即使碰见儒圣本人,萧铁伞也毫无敬意,率然以对,更何况只是儒圣的弟子。
任真的小先生身份,对场间其他人都有震慑力,唯独在萧铁伞眼里,算不了什么。
任真点头,微笑说道:“劳烦萧大人亲临,晚辈过意不去。您先请!”
说着,他纵身跃到萧铁伞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铁伞看他一眼,又抬头看向高台,冷冷说道:“来人,把逆贼任真押回去!”
任真勃然色变,倒退一步,厉声道:“萧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以萧铁伞的狭隘心胸,怎可能饶过就在他眼皮底下的剑圣首徒。
萧铁伞面无表情,答道:“只要陛下没赦免他,他就仍是逆贼同党,理应关押起来。”
任真脸色阴沉,盯着萧铁伞说道:“萧大人有所不知,任真已弃暗投明,拜入我儒家门下。稍后见到陛下,我会当面替他求情。看在他主动献出剑经、为朝廷筹措军饷的份上,陛下肯定会开恩赦免他!”
他料到萧铁伞会这么说,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然而,萧铁伞冷哼一声,不为所动,“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如果陛下真的赦免他,到时我再放他出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看向雪影卫,示意属下前去拿人。
任真眼明心细,立即激射回高台,站在假任真的前方,寒声道:“萧大人不讲情面,那就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跟顾剑棠的恩怨家喻户晓,谁知道你将任真带回去,会不会屈打成招,公报私仇?”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让人把假任真带走。否则,一切都可能会穿帮,那时情形将糟糕到极点,不只是得罪一个萧夜雨这么简单。
萧夜雨闻言,眉头猛然一挑。旧日恩怨,是他最大的逆鳞,此刻被任真当众揭开,他怎会不愤怒。
他脚步踏前,冷冽的杀意透体而出,弥漫在场间。
“就算我要公报私仇,你又能怎样?!”
第196章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斜谷会战那一大段,细节和伏笔很多,我知道有很多人是跳着看的。所以,如果大家没看那里,对这章出场的这位大佬不够了解,请您保持沉默,不要随意喷我。毕竟并非我没写,而是您没看。)
仅以武力而论,萧铁伞就是长安的天。
天若不讲道理,就算你心生不服,又能怎样?
萧铁伞大怒之下,讲出这句话,有违他平日的孤僻性情,此时透着霸道而嚣张,令人胆寒。
然而,任真未露惧意,依然挡在假任真的前方,丝毫没有退避的打算。后退就是绝境,他还能往哪里退?
“我不能怎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你拼命!先圣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儒家从不缺浩然正气,想伤害我的弟子,那就先从我这当老师的尸体上跨过!”
他声色俱厉,不仅没有胆怯,反而瞋目直视着萧夜雨,慷慨激昂。
听到他这话,场间众人无不心惊肉跳。他们没想到,儒家小先生竟是如此坚毅刚烈之辈,全然不惧萧铁伞的淫威,为了袒护自己的弟子,竟然以命相抗!
危难见本色,忠义照乾坤,足见蔡酒诗是值得坦诚交往的人。
萧铁伞面笼寒霜,狞笑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们儒家内斗,夫子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情理会你这蝼蚁之命!再不闪开,休怪我铁伞无情!”
他无所畏惧,之所以潜居长安,消极无为,只为守护心爱的女人。顾剑棠被他视作眼中钉,为了能有机会除掉情敌,他什么都敢做,杀掉区区小先生,更不在话下。
任真昂首挺胸,凛然道:“恃强凌弱,当众杀死我,你无需对夫子交代,你需要对儒家文人交代,对陛下的天下臣民交代!你可以公报私仇,但你对得起陛下的信赖么!”
他很清楚,萧铁伞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女帝一人。唯有抓住这根软肋,才能让他不敢太放肆。
果然,萧铁伞停下脚步,漠然不语。
任真铁骨铮铮,占据义理上风,刚才他盛怒之下,又承认自己想公报私仇,今日之事,是非已有公论,世人只会推崇任真的风骨。
他不在意世俗的舆论,但他在意女帝的感受。让她面对文人士子的非议,因纵容自己而失去儒生拥戴,这是他不愿看到的景象。
这位小先生,杀不得。
“陛下未开口,我不杀你。但是,我想抓走任真,你也拦不住!”
八境强者出手,非同凡响,不是五境强者所能抗衡。萧铁伞执意要抢走假任真,任真也无力阻挡。
萧铁伞飘上高台,准备出手。
顾海棠迈步,挡在前方,跟任真并肩而立。
萧铁伞见状,神情微凛,紧紧盯着顾海棠,惊疑道:“你是何人?”
他跟剑圣为敌多年,对她的剑意和气息颇为熟悉。虽然海棠已脱胎换骨,浑身气势跟往日大有不同,然而,萧铁伞还是隐约感知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意味。
顾海棠不语,冷眼相对。
任真害怕露馅,寒声道:“拙荆名讳,不劳萧大人过问。”
拙荆,是丈夫在介绍妻子时的一种谦称。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势下,任真自然没心情占顾海棠的便宜。
他只是想给她一个合理的身份,顺便再提醒萧铁伞一点,眼前这人是女子。
萧铁伞闻言,意识到这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会跟自己的情敌神似,便消除疑虑,将注意力从顾海棠身上移开。
有朝一日,如果他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嫉妒多年的情敌竟然真的是女人,或许他会丧乱心智,变得疯疯癫癫也说不定。
“螳臂当车,你们拦拦看吧!”
萧铁伞举起铁伞。
任顾二人抬手,**剑出。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一道冰冷话语隔空飘来,令众人心神一震。
“萧铁伞,你是在欺负我儒家无人?”
众人循声望向场外,只见一道魁梧身影破门而入。
此人器宇轩昂,身穿一件青色儒衫,行走间姿态潇洒,散发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众目睽睽下,他凌空踏步,走向萧夜雨,俊逸眉眼间泛起可怕的战意。
“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在京城群雄面前,你还要不要脸?”
他是真的怒了。
他为人坦荡豪迈,大气磅礴。他虽是儒家书生,却仗剑行侠,路遇不平时,慷慨出手,颇有一代豪侠风范。
更何况,今天被人欺负的,还是自家师弟。
为了保护弟子,小先生可以挺身而出,抗衡铁伞的威压。他这位六先生,又岂能坐视不管,任由别人践踏儒家尊严?
薛饮冰早已赶到,一直躲在暗处,此时忍无可忍,他必须要出手了。
“我讨厌阴谋诡计,故而小师弟最初的表现,我并不喜欢。但是他后来的言论,令我深感钦佩。儒剑同修,亦是正途,你们这些庸人,何以非得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薛饮冰边走边说,眼前仿佛浮现出前半生的心酸境地。
出于家族利益,他自小便被送往儒家,屈心抑志,当上令人艳羡的六先生。世俗只当他春风得意,少年声名鹊起,却不知在他内心深处,更痴迷的是修剑。
他羡慕兵家剑师,可以纵横疆场,快意杀伐;他羡慕墨家游侠,可以纵马江湖,任侠使气。然而,他却只能做笼中鸟,被囚禁在儒家的诗词文章里。
十年寒窗,如履寒冰,不曾感受到暖意。
可是他的一腔热血,从未冷过。
这些年,他不顾礼教束缚,经常跟墨家的一些游侠交往,因而被儒家师兄弟相轻,为清流名士所不齿,并未得到他想要的认可。
大道孤独,他是一团在寒夜里燃烧的火苗。
儒与剑,争了二十年。
直到今天,他才在漆黑中看到另外一线光。终于,有人想让它们融合在一起,成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经世学问。
真正的强大,在于包容,这正是他苦苦追求的那份大气概!
直到今天,他才遇到真正的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只要能帮小师弟实现那份宏图,就算把这条命送给他,又有何妨!
仓啷一声,他手中利剑出鞘,锋芒直指萧铁伞。
“欺负我师弟?你试试看!”
第197章 我们女人
这一刻,任真站在六师兄身后,好生感动。
他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人自私自利,甚至连他名义上的老师董仲舒,都有一副无比丑恶的嘴脸。
因而,他并不想当然地认为,薛饮冰站出来为他拼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千万人里,又有几人,称得上是真豪杰?今日初次相见,为了道义二字,薛饮冰敢挺身而出,这着实太难得。
薛饮冰的侠义之名果然不是虚传。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把正人君子引诱入局,此时,任真莫名感到愧疚。
拍卖会开始前,任真派人送出两封信,一封送给二先生元本溪,另一封正是送到六先生薛饮冰手里。既为儒家小先生,他请动两位师兄出面,这场危局便能迎刃而解。
元本溪国士无双,想以师兄弟之谊打动他,太过天真。任真不天真,他送出的书信里,真诚吐露了自己的用意。他着眼于家国天下,阐述这场拍卖对朝廷意义重大,并非只为满足他一人私欲。
元本溪是聪明人,看得清天下大局,明白任真所说的居中调停,的确在给那女人铺台阶下,所以,他才同意让赵香炉赶来相认,没有从中阻挠。
对付薛饮冰,则需要截然不同的方式。
任真的信里不谈家国大计,只称颂对师兄侠义的仰慕和钦佩,同时坦言自己儒剑同修,想在京城施展抱负,以辽阔心胸推动学派融合,从而博得他的认可。
不出所料,薛饮冰欣然而来,在这危急关头,挡在了最前方。
他的修为在七境巅峰,论实力,依然不是铁伞的对手。
但是他的现身,使儒家一方的分量陡然增加。如果萧铁伞还敢无视,公然出手,就是同时跟两位贤哲为敌,无异于对儒家宣战。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只为抓一名弃暗投明的小辈,未免太大张旗鼓。
萧铁伞虽然暴戾,但不愚蠢,情知强行出手已不可能,冷冷盯着任真,说道:“在长安城,没人能逃出我的掌心。”
言外之意是,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雪影卫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神出鬼没,长安又是他们的巢穴,提供了地形便利。只要被萧铁伞盯上,几乎没人能躲过他手下爪牙的刺杀。
有夜色的地方,就有雪影卫。
现在,剑圣首徒假任真,成为被雪影卫锁定的猎物。
萧铁伞放弃今天的捉拿,取而代之的,将会是悄无声息、永无休止的暗杀。
如果换作常人,可能会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然而,面对这份威胁,任真只是淡淡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开玩笑,老子以后只要不用真面目,你就算把整座长安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
他向薛饮冰行礼道谢,肃然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马上进宫面圣,今夜还要劳烦师兄,帮忙照拂任真。”
薛饮冰点头,眼里充满对师弟的欣赏,“放心去吧!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他!”
嘉宾席上,薛家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浮出复杂神情,感到无可奈何。薛六先生行事,爱憎分明,快意恩仇,从不考虑家族利益,更不愿受俗人的意见左右。
他一表态,薛家的立场再难撇清,就此跟萧家结下梁子。
萧夜雨转身,拄伞朝通道口走去。
任真跟在身后。
这时候,出人意料地,一道淡漠话音忽然响起。
“我们女人,都讨厌心胸狭隘之徒。连他的阴影都走不出来,你又凭什么胜过他,赢得女人的芳心?”
众人感到诧异。
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沉默的顾海棠。
在他们看来,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没有独立的立场,此时危机化解,她更没必要开口,激怒萧铁伞。
唯有任真明白,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女子,才是造成今夜对峙的最关键人物。
也只有他能听懂,她说这句话,其实是想劝萧铁伞幡然醒悟。在她眼里,萧铁伞不算可恨,只是可怜。
心胸太小,难以容人,又岂能怪罪别人?
铁伞依然是那副丑态,多年不见长进。
而她,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昔日的剑圣了。
萧铁伞闻言,身躯猛然凝滞,却没有转头,驻足停顿片刻后,迈步走进通道尽头的阴影里。
凝视着他的背影,海棠目光闪烁,在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任真却是微微咋舌,意外地打量着海棠,惊异于她当众说出这句“我们女人”来。
能记住自己是女人了,不错,果然大有长进。
海棠收回视线后,读懂任真眼神里的戏谑意味,眼眸微眯起来。
任真陡然打了个寒颤,迅速叮嘱道:“别到处瞎逛,回家时注意安全。”
说罢,他灰溜溜离开拍卖会场。
好戏落幕,曲终人散,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
顾海棠抬手,望着腕间那道红艳的手镯,瞳孔里闪过一丝杀意。
他最后那句叮嘱,当然并非没用的废话,而是隐晦的提醒。
别到处瞎逛,换句话就是,赶紧去办正事。
注意安全,意思是说,路上要死人了。
……
……
夜已深。
皇城的夜色愈深。
关卡重重,走廊曲折,宫殿群幽深似海。
跟着那袭黑袍走在夜色里,任真感觉背后嗖嗖直冒凉气,说不出地瘆人。
若说不怕死,那是假的,这趟进宫,是真正意义上的单刀赴会,等于把命赌了上去。他赌的是前程,赌女帝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给他一份封赏。
而其中的过程,却注定波诡云谲,充满未知的凶险。
潜心研究对手多年,他自然清楚,那个女人的坦荡胸膛里,藏着一副多么不坦荡的心胸。他更清楚,自己在拍卖会上的表现,已经令女帝感到厌恶。
妄揣圣意,这是古往今来历代臣子的大忌。而他选择的拍卖开局,恰恰是建立在预判圣意的基础上,怎能不令虚怀若谷的帝王反感。即便他是儒家小先生,也得承担风险。
不过,他有他的想法。
在萧铁伞引领下,他走进御书房。
一名中年妇人正坐在书桌前。
烛光带着暖意,洒落在她的娇小身躯上。
满头青丝披散在她肩后,有些凌乱,看起来随意而率性。
此刻的她一如既往,不像帝王,更像是个小家碧玉般的小女人。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她微微抬头,看了任真一眼,唇角噙着笑意,视线又重新落回手里的草纸。
草纸上密密麻麻,墨迹未干,详细记录着任真今夜的表现。
任真站在阶前,低垂着脑袋,没好意思抬头正视。刚才一路上他都在纠结,该不该下跪,此时仍没想好。
你是山下帝王,我是山上修士,也不算一介草民呐。
“草民……”
“坐吧。”
第198章 三角戏(上)
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不分前后。
看起来很和谐。
任真以草民自称,表示对皇帝陛下的敬意。
女帝主动赐座,对儒家小先生礼遇有加。
山上山下,相敬相安。
内监领命,迅速搬过一张椅子。椅子是侧放的,任真落座后,正朝西面对大殿的巨柱,出于礼数,目不能斜视,他只好盯着它发呆。
他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看似很拘谨,实则气定神闲。既是应召进宫,他没理由急于开口,更何况谈判这种事情,向来是矜持者占据上风,急不得。
女帝低着头,阅看琅琊阁关于今夜拍卖的密报,眸光平稳而有神,看不出什么情绪,更没有倦意。
漫漫长夜,两人无言,书房里陷入寂静。
某一刻,女帝将数页草纸合在一起,终于看完,却还是拿在手里,没有放到书桌上。
她抬起头,看着任真的侧脸,微笑道:“小先生似乎有些紧张?”
任真低头答道:“出于敬畏。”
寥寥四字,无法更完美的回答。
山上道门的大修行者实力强横,下山以后,往往傲慢孤高,对俗世皇朝有所轻视,继而产生龃龉摩擦。说到底,就是不懂得敬畏,不愿臣服于朝廷法度。
在不曾修行的女帝面前,刚下山的小先生心存敬畏,主动放低姿态,既显得儒雅有礼,也是在传递一种很友好的信号。
女帝认真打量着他,惊讶于他的完美作答,脸上笑意很浓。
“我敬夫子如师如父,你既然是他的关门弟子,我肯定大加照拂,怎么会为难你?咱们只是随便聊聊,你不用紧张。”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说话一贯亲切温和,很少露出严厉神态,更不会摆出帝王威压。今夜跟任真初次相见,她便如此随和,似乎对他的到来颇为欣喜。
任真点头应是,侧过脸来,第一次认真注视女帝的面容。
肤色偏黯,脸颊微胖,眉线极淡,容貌没有出彩的地方,毫无姿色可言。
面前平淡无奇的中年妇人,就是那个令无数枭雄竞相折腰、乃至灰飞烟灭的千古女帝?
任真对此早有了解,亲眼目睹后,还是怅然若失。虽说人不可貌相,但那些英雄豪杰,眼眸里无不绽放神韵,又有哪一位像眼前这女帝,平庸得着实没有任何风采。
“就算她擅长利用男人,精通各种卖萌发嗲,这底子也忒差了吧?真是搞不懂萧夜雨,怎么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作为一名颜值控,任真心里很费解,这样的对手让他感到枯燥乏味。
女帝旁若无人,伸了伸懒腰,将手里草纸递向他,笑道:“这是琅琊阁呈给我的密报,将你写得如神似鬼,近魔状妖,唯独不像是人,你要不要瞅一眼?”
“额……”任真一怔,对她的坦诚始料未及,尴尬地道:“这是朝廷机密,不适合给我看,还是算了吧!”
女帝哦了一声,随手将草纸丢在桌上,然后揽了揽肩上的玄青色大氅。
“刚才看密报时,我就在纠结,该让你担任何种官职,才算合适。毕竟你的身份煊赫,又捐出这么多钱,我担心封赏太低,会让你误认为我太小气,不肯重用你啊!”
她一上来就把最敏感的话题挑明,并且说得很直白,让人很难有委婉斡旋的余地。
好在任真深知她的风格,没有措手不及,而是立即露出一副忧虑的神色。
“陛下,其实山上的大修行者,对官爵功利看得比较淡,我这次下山进京,本意不在于此,只是想替您排忧解难,化解眼前的危机。儒家和大唐休戚与共,我作为儒家文人,实在不忍隔岸观火,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以直对直,既然女帝想试探他的意图,他索性就切入正题,放弃兜圈子。
女帝喜出望外,随口问道:“你这次出山入仕前,夫子和大先生是否叮嘱过什么?若是两位圣人有所指示,能化解眼前的危机,我一概照办便是!”
她这两句话,看似随意,实则陷阱重重。
一上来,她率先提到官职,任真没有接茬,而是将话题转向危机。她岂是等闲之辈,轻描淡写,迅速调换主题,开始试探任真的立场。
任真如果回答,自己出山前,没有请示两位圣人,这便意味着,先前他在拍卖会上发表的所有言论,都只是他的个人看法,并未获得二圣的认可。
儒家默许儒剑同修的幌子,不攻自破。
结果可想而知,她必然不会重用任真,至少在没摸清二圣的底线前,她不会立即对外传递出妥协的信号,让兵家余孽看到复苏抬头的希望。
如果任真的回答,是夫子或者大先生说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代表其中一位的意志而来,女帝就能看清,在儒家的二圣内斗里,任真究竟处于哪一方,又持有何种态度。
在当前的朝局里,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儒家两派已经斗得不可开交。比如说,关于平南大军的主帅人选,朝堂展开激烈的争论,迫在眉睫,却找不出合适且折中的方案。
作为儒家名义上的第三号人物,任真此时搅进来,如果不先摸清他的立场,女帝也不敢真的重用他,让他贸然改变双方博弈的态势。
所以说,这个试探犹为关键。
任真迅速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坑,无论如何选择,都会让女帝看清他的底细。
于是,他沉声说道:“这大唐,是您一个人的天下,岂能由他人左右?恕我直言,此时二圣的态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决定。儒家奉行忠君爱国,君在师之前,我既然入仕,理应尊奉您的旨意,任您差遣!”
他绕开了这个坑,没有在二选一的题目上纠结。
事实上,这是他的肺腑之谈,也是早就预想好的立场。
他的行踪如今已经暴露,儒圣董仲舒一旦知晓,恐怕会亲赴京城,来打春秋真解的主意。文圣颜渊闻风而动,很可能也会赶来。
如果他提早选择立场,站在其中一方,到时二虎齐至,势必会得罪另一方。以他现在的修为,主动得罪一位八境强者,绝非明智之举。
所以,他得选择中立,至少在明面上跟女帝站在一起。
没等女帝继续追问,他勃然起身,说道:“如果非得选择,那就让我效仿二师兄,也做一位国士吧!”
这些年,元本溪一直夹在老师和大师兄中间,不偏不倚,从未跟其中一位走得过近。在他的意识里,忠义为先,国事为重,所以,他甘愿躲在皇城里,替皇帝出谋划策。
任真把二先生的名号抬出来,就是想以此打动女帝,消除她的顾虑。
第199章 三角戏(中)
国士不是谁都能当的,中立也不是谁都能选的。
以元本溪的才智和修为,根本无需依附别人,只会让人感到敬畏,故而,他能以独立的姿态处于权力漩涡里。
“二先生智谋无双,不拘于一家格局,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最合适不过。不知小先生又有何擅场,能胜任何种官职或者角色?”
她没有正面质疑任真的实力,而是趁机把话题引回来,成功地绕到官职上。
她很在意的是,任真这次进京,究竟想干什么。
了解一个人的**和动机,就等于掌握了他的弱点,就能加以驾驭和利用。最怕的是无欲无求、至刚至烈,因为这种人无所敬畏,不甘心被驾驭,是难以控制的威胁。
元本溪眼界高远,是人中龙凤,但也还是人,也有自己的野心。他志在四方,想名垂千古,女帝便让他站在权力巅峰,运筹帷幄,施展胸中的才学和抱负。
两人各取所需,相敬相安。
而任真,既然主动进京,必有所图,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至于所谓的救民水火、挽救时局,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而已。
如果贪恋功名,他心里自然有渴求的官位。如果有的放矢,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通过他的回答,她能或多或少看出端倪。
所以,她执著于让任真开口,主动提出请求。
然而,任真志向高远,胸怀天下,比之元本溪毫不逊色,又岂会在意一官半爵。
“我的确不是为谋官而来。今夜发生的事,陛下都已知晓。我儒剑同修,学问驳杂而兼容,并不局限于一家之言。如今,我想推动新学改革,在这动荡时局里,独树一帜,引领新的风潮!”
女帝闻言,似有所思,端起桌上茶盏,轻抿几口。
“什么风潮?”
任真起身,正视着女帝,说道:“要想统一天下,必先消除内部隔阂矛盾,使文武共济,万民归心,您的大一统方略,绝无任何谬误。只是,您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方法,也同样能达到目标。”
女帝眨了眨眼,琢磨着任真的话意,“说下去。”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各擅胜场,都扮演无可替代的角色。北唐开国以来,之所以文武不睦,党争激烈,其实是因为他们从山上而来,泾渭分明,保持着鲜明的派系,没能真正融为一体。”
“排斥剑道,尊崇儒家,朝廷将大量人才拒于门外,尤其是在战乱之际,无异于自废武功。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要想消除异己,除了以武力翦除外,还可以同化对手,让不同权党融合在一起。”
女帝认真听着,好奇地问道:“何为同化?”
任真意识到,说出了前世特有的词汇,连忙解释道:“同化的意思是,让对手渐渐变得跟自己一样,潜移默化之中,再难分清彼此,融化为一体。”
女帝身躯前倾,显然对他的话意很感兴趣,“依小先生看来,该如何同化?”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很简单,让兵家修行儒文,让儒家学习兵剑。双方取长补短,研究对方擅长的领域,时间一久,大家都成了儒将,精通文韬武略,哪还会有儒剑争锋?”
女帝目光一滞,“儒剑同修?”
“不错。千百年来,大家各修己道,秉持门户之见,对其他流派不屑一顾。其实两者并不矛盾,儒家更追求内心境界,而兵家讲究武功体术,各自的侧重点不同。儒剑同修,便是内外兼修,互补共融,完全行得通。”
女帝完全听懂了,“也就是说,你想让所有人跟你一样,横跨儒剑两道,不再有明确的立场,也就无所谓敌我对立。儒剑同修,这就是你想推行的新潮。”
任真点头,说道:“这正是我举办拍卖会的意图。儒剑同修,可以成为新的选择,让兵家看到效力朝廷的希望。陛下,您可以保持沉默,事情由我这个小先生来做。”
沉默就代表默认。重用儒剑同修的小先生,就意味着女帝认可这种选择。
任真的存在,等于是给女帝一个台阶,让她在无损颜面的同时,通过小先生的过渡,重新启用兵家将领去救火。
而任真,将成为北唐朝廷的中流砥柱,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接下来,诸多文臣武将见风使舵,投入他的麾下,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党派。
这无疑是对当前朝堂格局的猛烈冲击。除了儒圣和文圣两派,小先生一派强势崛起。
他想要的,不止是中立,而是三足鼎立。
这听起来很美好。
女帝岂会看不透其中用意,没有立即答复。
任真见状,继续说道:“实际做起来也不困难。譬如这次大朝试,陛下可以调整规则,采取儒剑双试,鼓励天下士子双修。另外,我打算在京城开馆收徒,接纳儒剑双修之辈,他们都会成为平南大军的骨干。”
只要得到女帝认可,任真可以想出更多类似的办法。
她沉默一会儿,问道:“夫子同意你的看法吗?”
独尊儒家,以及尚未来得及施行的兴立国教,都是董仲舒一人的建议。如果他不同意,就会成为巨大的隐患。
任真正色道:“这北唐,是您一个人的天下,当然由您做主。老师作为您的臣民,也不能公然越权,违背忠恕之道。更何况,事急从权,现在到了国家危难的时刻,老师也会体谅您的良苦用心!”
女帝依然沉默,没有作声。
任真看得出,她已经心动,正陷入最后的挣扎之中。一旦她选择退缩,前功尽弃,再想劝服她,将会难上加难。
于是,他沉声说道:“有一点忧虑,不知陛下是否考虑过。如果南晋的巅峰强者齐至长安,以武力偷袭皇城,陛下该如何应对?”
女帝闻言,脸色骤变。任真这个问题,关系到她自身安危,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情形。
风云换榜后,南晋已有六名八境强者,阵容空前强大。反观北唐,同样也有六名,却有半数出自其他流派,被女帝视作流寇狂徒。
杨玄机、李慕白、隋东山,这三人哪还愿意听从号令,赶来救驾。
凭断臂的萧铁伞,以及忙于内斗的儒圣文圣师徒,怎么看都赢不了那场巅峰大战。
风起云涌,形势剧变,女帝只依赖儒家一派,已无法再应对如今的危机。
她必须要妥协了。
意识到这点,她终于拿定主意。
但她生性谨慎,并未立即表态。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抉择上,他素来最信任二先生的谋断。
她温和一笑,说道:“为君分忧,凭小先生今夜这番话,就值得将一项重任托付给你。”
第200章 三角戏(下)
明德殿后有一方花园,女帝时常来这里摆弄花草。
花园旁边搭建着一座小屋。
小屋里灯火明亮,注定是个不眠夜。
虽已春深,中年书生仍然围着毛毯,独坐桌前。
烛光映照下,他嘴唇微白,脸颊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明显有气血亏虚的征兆。
由于常年谋划思虑,心力交瘁,本来正值壮年的元本溪,却忧虑成疾,身体虚弱多病,眉宇间始终积郁着一股乌黑的晦气。
紫河车、决明子、苍术……多种不同的草药摊放在纸上,被他有条不紊地捏进小秤里,精准称量后,倒进煎药的小陶罐里。
世人只知,他有鬼神莫测之机,外表神采飞扬,却不知他心神枯竭,终年以药力维系,才勉强没有垮掉。
以他的绝艳天资,早已臻至七境巅峰,之所以没能更进一步,是因为他的志向在于统一南北,经纬天地,而非做一个武力超群的匹夫。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跟师傅师兄的差别。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名白衣少女走了进来,站在他身旁。他没有抬头去看,仍然专心收拾着面前这堆命根子。
“如师尊所料,果然是萧大人亲临,双方险些大打出手。最后是六师叔出面,阻止了萧大人。”
赵香炉垂手而立,简要禀报拍卖会最后的结果。
元本溪恍若未闻。
“小师叔他……已经被带进宫,此刻正在御书房面圣。”
元本溪依然不语。
一切跟他预料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他深居皇宫多年,对于女帝和萧铁伞的心性,再了解不过。
赵香炉见状,欲言又止,眼眸里泛起一抹忧虑之情。
元本溪目不转睛,盯着秤杆上的精细刻度,谨小慎微地推着砣绳移动,生怕出现分毫的称量偏差。
“你很担心他?”
赵香炉一怔,坦然答道:“他跟我同出西陵,原本有同窗之谊。先父已逝,他现在就是西陵最大的寄托,我不想看到他出事。”
元本溪眼皮微眨,语气淡漠,“他的野心,岂会满足于小小西陵?只怕这座长安城,都装不下他。”
赵香炉听出话里的寒意,犹豫片刻后,恳求道:“师尊,我知道您不喜欢他。但是,看在弟子的薄面上,您能否亲自走一遭,在陛下面前保住他?”
元本溪将那味当归倒进陶罐,放下小秤后,正欲说话,忽然一阵咳嗽。
赵香炉惊惧,以为是自己的话惹师尊生气,迅速走上前拍抚他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息下来,面色愈发潮红,说道:“不必杞人忧天,他的本事远比你想象中还大。陛下不仅不会处罚他,还很可能会大加封赏,采纳他的谏言。”
赵香炉闻言,心头微松,连忙去里间拿来一条湿毛巾,递给师尊。
元本溪擦拭着刚才憋出的虚汗,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为何会不喜欢他?”
赵香炉摇头。
“为师一生,精于阴诡权谋,躲在幕后编织陷阱。我不喜用阳谋,而你小师叔,恰恰精通此道,而且他的手法太过嚣张。区区五境,就想在京城肆意横行,自以为高明,实则在拿性命弄险,愚不可及!”
赵香炉似懂非懂。
“所谓阳谋,在于因势利导,正大光明地算计别人。你小师叔有足够的智力,但没有足够的实力,明明是在狐假虎威,倚仗着夫子的恩宠,实际要做的事情,却跟夫子背道而驰。不计后果,逞一时之快,只能算是自作聪明!”
赵香炉完全听不懂了。
元本溪没有顾忌她的感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我和陛下都看透他的伎俩,之所以没拆穿,任由他恣意妄为,并非因为他的阳谋很高明,而是我们想利用他,姑且听之任之。等着看吧,以后陛下绝对会报复他!”
或许由于任真的风格跟他迥异,又是在他眼皮底下班门弄斧,这让他感到厌恶,莫名联想出一副小师弟阳谋得逞后的嚣张嘴脸。
赵香炉虽然听不懂,听到“报复”一词后,神情骤凛,说道:“师尊,他毕竟是您的师弟,要不您……”
元本溪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作壁上观,明哲保身,躲避犹且不及,绝不会主动跳进这场纠纷。”
他心里很清楚,任真提出的儒剑同修,确实是解决当前危局的最佳选择。无论于公于私,陛下都会采纳,而他本人也支持这条建议。
但是他更清楚,任真真正的野心是在朝堂上崛起,势必会得罪老师和大师兄。此时他如果表态,站在任真一边,就会得罪另外两方,得不偿失。
所以今夜,他始终没有露面,明明知情,却被迫装成不知内情的旁观者。
这也是他对任真不爽的原因。
赵香炉有些无奈,正准备再劝,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内监走了进来。
没等内监开口,元本溪便先行站了起来,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无法躲过……”
他知道,陛下宣他觐见,是要征求他的意见。明明已有主意,她还要多此一举,显然是不想让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场热闹。
夫子,大师兄,小师弟,现在连他这个二师兄,也被迫卷进来。
他还能如何选择?当然是一如既往,站在女帝身后。
他整好衣襟,在内监引领下,朝御书房走去。
夜色深沉,前路漆黑。
灯笼里光芒微弱,照亮他的脚下。
踏在大理石铺就的宽阔台阶上,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停下脚步,侧身望去,只见在通往大殿的另一条石道上,也有一团微光在闪烁。
隐约能看见一道瘦削身影,正停在那里,似乎也望向这边。
光线极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那双眼眸,却泛出幽冷的光芒,宛如蛰伏已久的凶狼,正在审视自己的猎物,令人胆寒。
这对师兄弟,就此碰面,险些擦肩而过。
两人遥遥对视,这时候,任真脑海里萦绕的,是那些被他翻阅过无数遍的密档。
元本溪,本朝三大案的始作俑者。女帝为了坐稳皇位,施用的一系列阴谋诡计,无不出自他的手笔。
明明仇深似海,任真却躬下身躯,隔空行礼。
“拜见二师兄。”
他的话音很温和,元本溪却愈觉寒冷,仿佛畏惧任真一般,迅速调转视线,大步朝宫殿里走去。
第201章 紫衣现
从皇宫走出来,任真的心情并不轻松。
按照他原先的预想,这场谈判里可能出现激烈的争论、冰冷的训斥,以及复杂的交涉。相应地,他将面临龙颜震怒的凶险,如履薄冰。
然而,女帝不温不火,表现得很有耐心。从始至终,她都在认真聆听,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饷银这项利益纠纷上,更没有表露过任何明显的态度。
她最想了解的,是任真这个人。
没人会喜欢被别人不断试探,尤其是对方还掌握生杀大权的时候。
任真很讨厌这种感觉。话说多了以后,就会感觉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走在黑漆漆的路上,看着昏黄的灯笼随着步伐摇晃,他沉静甚至漠然地回想今晚的情形,然后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虽然她没讨价还价,索要更多饷银,但那本就是我的钱,高兴不起来啊……”
拥有权力,才能在博弈里立于不败之地。女帝什么也没做,甚至连一句空口承诺都没许下,就让他不得不亮明自己的立场,以赢取她的支持。
而他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意外地发现,自己仍然高估了她的颜值。
毕竟,是他在面试求职,想办法迎合上司的心意,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番口若悬河、唾沫四溅的陈说过后,他本以为,女帝应该会借坡下驴,当机立断,利用他铺好的台阶回心转意。
然而,刚才在宫外看见元本溪时,他便意识到,女帝的心思依然沉稳。
至少在明面上,她对当前的危机感,还没像自己预想的那样,达到焦头烂额的地步,急切想改变现状。若非如此,局势一目了然,何须再议?
这时候,他不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给元本溪写了那封信,提前将计划和盘托出,算是袒露出一番诚意。至于那对君臣能商量出何种结果,已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能先打道回府,静候佳音。
“都是千年道行的狐狸精,真不好对付呐……”
他由衷感叹这么一句,忽又想起前世《聊斋》里的那些鬼故事,顿觉脊背生寒,于是缩了缩脖子,大步朝吹水居走去。
大街上空荡阴暗,弥漫着浓浓的晨雾,尽头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任真刚走到一半,骤然停步,紧盯着前方,额头冷汗陡生。
一道修长身影从雾里飘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名女子,衣袂飘舞。
幽暗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装束。如果任真近前一些,便能看到,她脸上蒙着一层淡紫色轻纱,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恭喜坊主,看来升官发财了……”
女子话音清冷,笑声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蔑意。
任真闻言,瞳孔骤缩,脑海里思路疾转。通过这一句调侃,他迅速想明白很多事情,更意识到,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一语道破他的身份,这女子应该也是南晋密探,并且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而她所说的“升官发财”,显然是指今夜捐饷充公一事。
北唐军饷紧缺,这是一大危机,将直接影响南北两朝的战局。此时,任真捐出大量现银,缓解燃眉之急,对北唐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然而,在敌对的南晋眼里,任真身为绣衣坊主,却献银投诚,此举无异于叛国。
这女子现身,多半是来兴师问罪,铲除任真这个叛徒。
任真下意识倒退一步,感知着女子身上的幽深气息,情知不是她的对手,不能以武力硬拼,只好选择周旋,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姑娘此言何意?大半夜的,你为何要拦住蔡某?”
女子站在原地,将手中长剑插在地上,冷笑道:“坊主大人,不必演戏了。咱们虽未谋面,你那千人千面的易容神通,我早有耳闻。剑圣首徒是假的,收留他的小先生又怎会是真的?”
在今夜的拍卖会上,假任真以剑圣首徒的身份出现,声称所有剑经都是剑圣北归后赠给他的。
但是,南晋的极少数人知道,北归的剑圣本就是假的,由绣衣坊主假扮,不可能出现重伤求救的情形,授剑酬谢更无从谈起。
假任真的那套说辞,不仅骗不了南晋的知情人,反而会让他们看清,今夜拍卖的幕后主使并非蔡酒诗,而是他们的坊主大人。
由此便能推出,小先生蔡酒诗,也是任真的面容之一。
所以,这女子守在任真回家途中,静候他的到来。
任真叹了口气,知道无法再装下去,苦笑道:“能知晓我的行踪,姑娘绝非寻常人物。你究竟是谁?”
女子伸手,挑拨着那条淡紫色剑穗,心不在焉地道:“紫衣,袁独秀。”
任真身躯剧颤,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这位,竟然就是素未谋面的紫衣猫首!
袁紫衣负手向前,没有拔起地上的长剑,朝任真步步逼近,“我只受陛下调遣,不奉坊主号令。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现身长安的任务,就是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她嘴里的陛下,自然是指南晋武帝陈玄霸。
任真点头,摩挲着微白的指节,说道:“不错,陛下瞒着我,足以说明他不信任我。既然如此,猫首亲自现身,想必是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还请指教!”
其中关节,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不得不装糊涂,因为他最信任的顾海棠和凤梧堂众人,此刻无暇赶来,正在另一处街巷里执行他的刺杀任务。
谁能想到,在同一时刻,他们的坊主反被人刺杀了。
袁紫衣打量着他,笑道:“听说坊主不仅聪明绝顶,还精通装糊涂,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你大张旗鼓,为北唐募捐大量军饷,难道就不怕惹起陛下震怒?”
任真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袁紫衣冷笑不止。
任真愁眉苦脸,无奈地道:“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以为我是白痴,情愿将白花花的银子拱手让人?没办法,我若是不主动捐一点,他们肯定会抄我的家,全部拿去充公!”
袁紫衣寒声道:“你本就不该办拍卖会!”
让那些名门世家得到强大剑经,将来用在两朝战场上,对南晋同样是巨大的威胁。
任真哭笑不得,“我穷得吃土,你们倒是赏我点钱花啊!”
第202章 你还不懂吗
袁紫衣没有说话。
她知道,任真虽是坊主,实际上权力有限,还受皇帝猜忌和钳制。这次启程前,南朝并未给他提供任何资助,他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的本事,殊为不易。
任真继续倒苦水,苦着脸道:“我有没有钱,你们心里还没点数么?我想置办点家产,在京城站稳脚跟,这也有错?你们光想着让我祸乱北唐,也不替我考虑一下,我不折腾出动静,哪能轻易得到皇帝赏识?”
听着他一连串的反问,袁紫衣沉声道:“问题是,你折腾的动静太大了!有了这几千万的饷银,北唐勉强支撑这一阵,等田里庄稼收成,新的赋税进账,他们就彻底缓过来了!”
任真哑然一笑,摆手说道:“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银子,买不到粮食,拿什么喂饱三军?本坊主在湘北放的那把火,不是白烧的。如今粮市通胀,短时间内,筹粮比筹银子更困难。”
袁紫衣闻言,脸色依然阴沉。
“煽动儒剑同修,想让朝廷默许兵家死灰复燃,你又如何解释?你难道不清楚,让那些兵将重掌军权,会对我军北伐造成更棘手的麻烦!”
任真苦涩地道:“猫首大人,我真是搞不懂,到底怎样做才能让你满意?先前你们害怕儒家独大,想让北唐内乱,我就撺掇百家,给你们来了一场会战。现在,我想扶植兵家,继续对抗儒家,你又告诉我不行?”
他一甩袖子,似乎是在生气,索性背过身去。
袁紫衣微怔,目光闪烁不定,“我知道你伶牙俐齿,不跟你争论。今夜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回金陵,该如何处置你,陛下自有定夺。你若想申辩,就自行传书回去。”
任真没理会她,心道,那你他妈跑来跟我**啥!
“我要提醒你,别再做无谓的蠢事。既然你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是祸乱北唐,那就赶快动手。猫扑堂已经把名单上的信息提供给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今夜现身,最主要的意图是警告任真,别再恣意妄为,尽快展开他的复仇行动,而非真的动手杀他。
一方面,以任真如今的修为和手段,想杀死他并不容易,她没有绝对的胜算。
另一方面,这里是北唐京城,两位南朝密探在此交手,无论谁胜谁负,都会打草惊蛇,暴露各自的行迹,对大局有害无益。
她相信,自己今夜猝然现身,足以令任真感到威胁,以后行事会收敛一些,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他也不敢再做助北敌南的蠢事。
任真心神微松。
南晋精心栽培他多年,之所以让他担任坊主,提早掌握北唐的情报,正是为当前的布局做准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南晋皇帝借刀杀人,是要利用他的复仇心理,暗杀那些重臣,从而扰乱北唐朝局。
只要目的还未达到,他就还有利用价值,南晋便不会轻易舍弃他。至于这位紫衣猫首,则是被派来监视他的督察官,将缰绳套在他的脖子上,防止他临阵变节背叛。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劳猫首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军事国政,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并非你一介女流之辈,就能看清其中的深浅!”
说这话前,他右手腕的剑镯微微鸣颤,显然收到感应,顾海棠已离此地不远。
他故意要激怒袁紫衣,再继续争执一番。等到援兵来后,他有恃无恐,便可以考虑考虑,能否顺利拔掉这颗碍眼的钉子。
可惜,他的小算盘没能成行。
袁紫衣转身,拔起地上的长剑,走向街巷尽头的迷雾。
“你明我暗,我能抓到你一次,就能再抓你第二次。你如果还敢为所欲为,下次我会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狠话却还在巷子里回荡。
任真长吐一口浊气,彷如劫后余生,背后的衣衫全被汗水打湿。即便是先前进宫面圣,都没能让他如此狼狈,感受到致命威胁。
对于意料之内的事情,他谋定而后动,即使再凶险,他心里已有分寸,便不会慌乱。作为阴谋家,最可怕的局面莫过于失算。
他确实没能算到,袁猫首会在如此微妙的时点上现身,等他从皇城脱险以后,再在半路打个措手不及。
劫后藏杀招,最为致命。上次梅老阁主前去收官,就把他逼入绝境,这次袁猫首现身,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下次?下次付出惨重代价的,肯定会是你……”
他喃喃自语着,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顾海棠狂奔而来,按剑停在他身旁,呼吸微乱,“我来晚一步!”
她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透,在这黑暗环境里,变得如夜色一般深沉。
任真摇头,侧身看她一眼,朝回家的方向迈步,幽幽说道:“七境上品,无法确保杀死她,便不能贸然出手。”
顾海棠并肩前行,问道:“下次再遇见,他必死无疑。”
任真闻言,神情微异,他这时才感知到,她浑身气机流转,玄妙难言,明显是机缘降临,行将晋升六境的兆头。
他步伐加快,好奇地道:“莫非你截杀崔更时,碰到难缠的对手,无意中激发了你的潜能?”
在拍卖会前,他便预料到,崔家收到请帖后,很可能会来现场观看。所以他制定好暗杀计划,等拍卖结束后,让顾海棠跟凤梧堂元老联手,务必半路截杀他们。
这样一来,他就能李代桃僵,安排自己的人手易容混进崔家,打探清楚关押崔鸣九的位置,同时暗中掌控崔家。
没想到,崔更竟然亲临,让他省下不少麻烦。
直接将崔更杀死,曝尸街头,既能让死对头叶家惹上嫌疑,又可以使崔家的下人们看清形势,主动放出自家二公子,拨乱反正,这样再好不过。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剑圣破境这个惊喜。
然而,顾海棠摇头,“是在刚才赶来时,情急之下,契机突然降临。”
任真瞠目结舌,“这特么都可以?!”
顾海棠沉默。
任真忽有所思,疑惑地道:“我很好奇,为何一直没看见你的本命剑?最近这些日子,我也没见你修行,怎么会突然破境呢?”
五境知命以后,修行以本命物为主,随着对本命物的感应程度加强,武修领悟的层次越高,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准时,极易顿悟破境。
顾海棠不曾亲近本命,却行将踏入六境,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听到这个疑问,她沉默一会儿,答道:“我的新本命不是剑,也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
任真怔住,“不是东西,那是什么?”
顾海棠侧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不懂吗?”
第203章 白衣藏
任真一脸懵逼。
“你什么意思?我要是懂了,干嘛还要问你?”
顾海棠面无波澜,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任真对她的反应彻底无语,跟上前追问道:“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什么本命不是东西?”
顾海棠望向前方的晨雾,淡淡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话只说一半的人。
任真既气又急,盯着她气定神闲的表情,恨不得将她绑起来鞭打一顿,又不敢招惹这头母老虎,只好就着一口唾沫,将所有怒气强行咽回肚子里。
“天快亮了。”
来日方长,顾海棠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以免双方尴尬,迅速岔开话题,“今天家里肯定会很热闹,你还是快去睡觉吧!”
任真收回心思,嗯了一声,眉宇间流露出倦意。这一夜,接连发生了太多大事,让人难以立即消化。
先是他筹谋已久的拍卖盛会举办,京城群雄毕至;
其后他以小先生的身份现身,当众高谈雄辩,出尽风头;
然后,萧铁伞奉旨赶来,双方剑拔弩张,险些大打出手;
再后来,他被带进皇宫,见到了外表平庸且平和的女帝,费尽口舌,阐述儒剑同修的主张,结果,她的态度依然模棱两可,未见成效;
最后,他失算一招,没料到袁猫首会在半路拦截,代表南晋皇帝警告他,态度强硬,甚至隐隐透着杀意。
这些事无不意义深远,绝非就此为止,接下来更将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在京城掀起惊天波澜。
那些幕后大人物们嗅觉灵敏,都会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蠢蠢欲动。
任真明白,未来的局面只会更复杂。正如顾海棠所料,天亮后,肯定会有三教九流,各怀鬼胎,到吹水居排队拜访。
在此之前,他已经折腾一宿,是该好好歇息了。
……
……
晨雾将散未散,似少女的遮面轻纱,掩盖了初露的那抹光明,透着一股朦胧美感。
城西,一条僻远小路上,紫衣女子持剑而行,身影飘忽不定,面颊上围着轻纱,如晨雾般神秘莫测。
红白紫黑,袁紫衣是四堂首领里最神秘的那位,只受皇帝一人调遣,其真实容貌和身份无人知晓。她这次来长安的任务,就是监视任大坊主的行动。
原本她不想早早露面,但是今夜的动静实在太大,直接影响前线战局,她不得不敲山震虎,不敢再坐视任真肆意折腾下去。
她的现身,便是一种巨大威胁。
没人敢无视紫衣猫首的名头,就算是坊主任真,以后也会如芒在背,对躲在暗处的她深为忌惮。
至于今夜之事,该如何处置任真,她没有权力做决定,不敢擅自杀人,只能等待金陵方面的通知。
此刻,她正准备返回潜居的住所。
走着走着,她无意中感知到什么,陡然停步,如临大敌。
万籁皆寂。
咕嘟。
一道冒泡声音响起,是从路旁的那口古井里传出。
这水声虽然极细微,但以袁紫衣的境界,自然能听得真切。她之所以如此紧张,并非因为咕嘟冒泡,而是井底冒出这道气泡的缘由。
她转过头,死死盯着花岗石砌成的井沿。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井里伸出,扒住井沿,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无声跃出,坐在井沿上。
深更半夜,古井里竟然冒出水鬼!
这是名高大男子,身着一袭白衣,乌黑长发披肩,裸露的皮肤森白如纸,毫无血色,跟水鬼别无二致。
他嘴角挑起,坐在那里跟袁紫衣对视,笑容邪魅至极。
袁紫衣看在眼里,毛骨悚然,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耸立起来。她虽是强者,但也还是女人,从小对妖魔鬼怪有难以克制的恐惧。
眼前这人的打扮和现身方式,活脱脱就是一只水鬼。
她持剑在前,颤声问道:“你是何方神圣?”
男子无声而笑,挑起掩面长发,透射出一双诡谲的眼眸,在白衣倒映下,显得格外冷冽。
“你不该威胁坊主。”
他的话音很轻,在她心里却如惊雷炸裂,掀起无数狂澜。
毕竟是猫堂首领,她迅速镇定心神,揣摩着这句话后的深意,神色变得凝重,“原来你一直都在。”
白衣男子沉默,笑容让人胆寒。
见他默认,袁紫衣隐隐猜出他的身份。
能从水井里冒出,说明此人水性极佳。能偷听她跟任真说话,却丝毫未被察觉,只可能是他躲在地底河道里。能知晓她跟坊主的身份,说明他也是绣衣坊之人。
所以,他应该就是白衣龙首,鱼莲舟。
他果然也在长安。
想通这些,袁紫衣凛然说道:“怎么,龙首大人有意见?我奉命监督坊主,提醒他别再做出格的事,刚才说的话并不过分。”
她心里很好奇,龙渊堂究竟持何种立场。对皇帝唯命是从,还是任真的亲信?
鱼龙首起身,收敛笑容,“我知道你是奉命而来,但你贸然现身,半路拦截坊主,却是自作主张,未经陛下同意。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袁紫衣蛾眉猛挑,寒声说道:“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鱼龙首踏步上前,离开古井,淡漠地道:“不敢指点猫首,我只是不想看到陛下的苦心绸缪,因为某些下属的草率而毁于一旦。他亲手配制的鱼饵,别人没资格去触碰。”
袁紫衣脸色冰冷,没有说话。
“别低估坊主的智慧。你以为你能吓倒他?这时候,他甚至都已想好杀你的计策了!对付他这种聪明人,你越想威胁逼迫他,他就越不会屈服于你的意志,乖乖听命。所以陛下一直都放养纵容他,从未开口命令他,应该如何做。”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服,不相信我的判断。那就等着瞧吧!我敢打赌,收到你的密报后,陛下绝不会有任何指示,只会让你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袁紫衣此时渐渐后悔,一时情急,她确实有些冲动,不该现身威逼。但是,碍于颜面,她当然不能承认失误,在鱼龙首面前示弱。
“井水不犯河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虽不清楚你的任务,但肯定不是派来管教我的!”
鱼龙首凝滞片刻,转身走向那口水井。
“我知道你忠于陛下,所以才现身相劝。红白紫黑,并非所有人都靠得住,希望你好自为之,永远别轻视坊主的实力。否则,你若出事,我不会救你。”
袁紫衣冷笑不止,“你若是被瓮中捉鳖,我也绝不会管。”
鱼龙首闻言,眼眸骤眯,寒光四射,却没再针锋相对,纵身跳进井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懂得隐忍就会吃亏,他在金陵的护城河底潜藏多年,心性坚韧,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
既然劝不住袁紫衣,那他便不再理会。对他来说,隐忍不发,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小小猫扑堂,算得了什么?
潜龙在渊,他当然知道,自己才是这次行动的大杀招。
第204章 师徒齐聚
夜不归宿的人,折腾一晚后,睡眠质量都会很高。
任顾两人这一睡,就直睡到黄昏。
不出他们所料,在他们酣然沉睡的一天里,吹水居迎来浩浩荡荡的访客潮。各路人马齐聚城东,争先恐后地求见任真。
小先生横空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亮后再次轰动京师。拍卖会前后的诸多细节,被传得神乎其神。最让人震惊的是,任真被夤夜召进宫,足见陛下对此事的重视。
如果他没能走出皇城,锒铛入狱,那倒也罢。只要他安然回家,便说明陛下对他的言行不予追究,选择了默许,甚至很可能还会降下封赏。
后半夜,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吹水居。现在,任真回家了,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他们此时不来拜访,更待何时?
来的人身份不同,求见的意图也就不同。
比如其中很多官吏,出身七十二书院,是正统的儒家文人,按辈分算,他们都是任真的后辈门生。
儒家讲求礼仪,更讲求尊师重道,作为后辈门生,他们前来拜见小师叔,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当然,他们也存着趋炎附势的念头,指望能得到提携,鸡犬升天。
与之相对的,是另一拨人。那些被贬职、甚至赋闲的武将,更迫切想见小先生。他们很想知道,昨夜任真跟陛下谈了什么,是否提出儒剑同修的主张,最终结果又如何。
这关乎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允许儒剑同修,是对兵家的变相宽赦,只要陛下认可这种立场转变,重新启用他们,他们多读几卷经书又何妨。
非儒即剑,这两拨人占据了大半个朝堂。剩下的一些人,心思就更为实际,他们想让自己或者子女拜入小先生门下,成为这股新崛起势力的附庸。
既是拜访贤哲,大家岂能空手上门。从早到晚,府门外络绎不绝,运载礼物的车马来来往往,颇有菜场一般的热闹气氛。
好在如今的吹水居,不只有孤男寡女二人,新添了很多人丁。鉴于其他人都在睡觉,接待各路来宾的差事,只好交给墨雨晴负责。
夜里没能一起外出行动,小姑娘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索性搬着板凳坐在门外,将访客们统统打发走。
礼物一概拒收,至于谢客的理由,清一色都是主人在睡觉,请改天再来。
访客们心照不宣,理解任真这一夜的疲累,说过几句客套话后,便扫兴而归。
然而还是有几个人,墨雨晴没能将他们赶走。
并非他们位高权重,令墨大小姐忌惮,而是因为他们早就相识。
第一位是薛清舞。
上次两人相见,还是在云遥宗。那时候,薛清舞的身份还是剑圣侍女,墨雨晴则是剑圣弟子。在归云阁前,两人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关系差到极点。
如今再见面,双方脸色都不好看。薛清舞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果然你也背叛了顾剑棠”,刻意加重了背叛二字的语气,讽意十足。
她以为,墨雨晴跟那个假任真一样,都是见风使舵,临时投靠了儒家,并未联想到更深层次的端倪。
墨雨晴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准备转身关门,却被薛清舞强行挡住,闯进了院子。
她硬闯的理由也很正当,要进去找兄长薛饮冰。这让墨雨晴无从拒绝,毕竟,薛饮冰是任真的大救星,他连夜护送假任真回来,此时还留在客房里歇息。
无奈之下,墨雨晴只好将她放进屋里。
她来吹水居的真实目的,自然并非为了找兄长。她要等任真醒来,听他亲口讲述夜里面圣的情形。女帝陛下是否允许别人修炼剑圣绝学,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只要得到确定的答案,在下个月的大朝试上,她就可以放心使用剑三海棠,到时力挫群雄,大放异彩。
原先她还提心吊胆,一直秘不示人。任真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公开杀手锏的机会。
当然,她不可能想到,此刻急切想见到的小先生,正是当初亲手传她剑诀的假剑圣。
天色将暗时,墨雨晴又见到两位熟人。
崔鸣九和夏侯霸联袂而来。
夜里崔更刚被当街杀死,崔家就变了天。树倒猢狲散,原先拥护他的下属见势不妙,情知清河老家会派人来接手,丑事迟早败露,便迅速将崔鸣九放出来,戴罪立功。
被幽禁数月后,崔二公子终于重见天日,掌管了崔更手里的大权。
崔鸣九刚否极泰来,就听到昨夜剑圣首徒现身的消息,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剑圣已是通缉重犯,而他拜剑圣为师一事,原先只有三师兄夏侯霸知晓,两人休戚与共,不必担心对方泄密。
但现在,那位素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师兄,居然出现在京城,叫他如何不怕。谁知道师尊有没有把此事告诉大师兄?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来不及整顿家务,迅速去跟夏侯霸碰面,商议对策。
夏侯霸此时也一筹莫展,正苦于无人能合计此事,见久违的崔鸣九赶来,眼眸骤亮,感到莫名亲切。
师兄弟二人商量半天,结合夜里拍卖会的情形,初步断定,既然大师兄投靠小先生,那么小先生应该也知情,如今他的态度最为致命。
当务之急是,趁他才到京城,还没有揭发他们的迹象,必须尽快前去试探口风。
然而,对于试探清楚后又该如何应对,两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夏侯霸认为,如果小先生知情,他们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效仿大师兄的做法,弃暗投明,投靠小先生门下,成为儒剑同修的新生力量。
既然小先生肯收容大师兄,看在崔家和夏侯家的面子上,又有大师兄引荐,他断不至于拒绝他们。有这两大世家的示好,他在京城的助力会提升很多。
小先生现在炙手可热,能顺水推舟攀附到他的权势,这未尝不是天赐良机。
但是,崔鸣九破口大骂,厉声斥责夏侯霸背信弃义,反叛自己的剑圣师尊,毫无廉耻可言。
那夜拜师时,任真曾说夏侯霸脑后有反骨,以后会叛出师门,当时崔鸣九还不以为然,直到此刻,他才佩服师尊有识人之明。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奸。
两人面红耳赤,激烈争执一天,快到黄昏时,依然没能说服对方。最后他们只好决定,先来试探口风,到时再见机行事。
人各有志,谁想坚守,谁想变节,都不必强求对方。大路朝天,他们各走一边就是。
心怀忐忑来到吹水居,他们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墨雨晴。
师尊顾海棠,大弟子任真,二弟子墨雨晴,三弟子夏侯霸,四弟子崔鸣九。
师徒五人,齐聚长安。
第205章 干妹妹?
墨雨晴将两位师弟领进屋时,坐在大堂里的薛清舞瞥了他们一眼,眼神淡漠。
她以为,这俩纨绔子弟来凑热闹,是想拜小先生为师。她却不知道,两人早已是任真的弟子,只是不明真相而已。
师姐弟三人进了客房。
崔鸣九迫不及待,问道:“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
他意识到,她可能跟大师兄一样,都背叛了师尊,一起投靠小先生门下。
夏侯霸见状,拽了拽他的衣襟,示意他别张扬,小心隔墙有耳。
墨雨晴答道:“我是跟咱们大师兄一起来的。”
昨夜发生的事,她都已知晓。现在她终于明白,当初在云遥宗,任真为何会将自己也排进弟子之列,还说日后自有分晓,原来一切都是为现在的局面做准备。
走一步看十步,他的眼光实在太过高远。
崔鸣九闻言,神色一黯,显然对她的回答很失望。
“世态炎凉啊!想不到,师尊共收四名弟子,三人都弃他而去……”
夏侯霸看着他的惆怅神情,心里冷笑,嘴上劝解道:“师弟别乱说,我可没背叛师尊。小先生奉行儒剑同修,不会反对咱们修剑,只是再多一位儒道恩师而已!”
他侧身看向墨雨晴,热切地道:“师姐,既然你已拜入小先生门下,那我……”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没有将崔鸣九考虑在内。
还没说完,墨雨晴就听懂了他的话意,冷冷打断,“这种事情我管不着,收不收你们,全凭小先生的喜好。”
说罢,她推门而出,不愿再看到夏侯霸的嘴脸。
那夜二人拜师时,她也在场,关于任真对夏侯霸的评价,她听得真切。
此刻见夏侯霸原形毕露,她既感到恶心,又庆幸还好及时看清,没有栽在反复无常的小人手里。
该如何处置他们,是任真的事情,她懒得操这些闲心。
时间过得很快,夜幕就要降临。
正当他们以为等不到小先生,准备打道回府时,终于睡醒的任真走进了大堂,看起来神采奕奕。
这场酣睡恰到好处,既让他的疲倦一扫而光,又顺利地帮他挡掉一众应酬,眼不见为净。至于赖在这里不肯走的年轻人,就容易对付多了。
见他进屋,薛清舞赶紧上前行礼,恭谨说道:“打扰先生清修,还请您海涵。小女子有些许疑惑,想请您指点一二。”
任真虽然很憎恶她,还是面带微笑,落座后说道:“昨夜多亏六师兄援助,我欠他一个大人情。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薛清舞神情微松,“我想知道,先生昨夜进宫,可曾跟陛下提过儒剑同修一事,她是否已经准许这种修行立场?”
似乎觉得直接提问太可疑,她连忙补充道:“我曾是大逆顾剑棠的侍女,也算继承过她的一些衣钵,剑法略有造诣。陛下如不肯宽宥此事,我的实力难免会大打折扣。”
任真对真相心知肚明,眨了眨眼,“昨夜我当众许诺,会跟陛下进言,又怎会食言?我只能告诉你,除非你继承的是剑圣绝学,其他剑法问题都不大,你可以放心。”
明知她学的是剑三,他有心要戏弄她一番,让这个屡次嘲讽他的蠢女人提心吊胆。
薛清舞心脏猛然抽搐,脸上强装淡定,眼神还是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
任真欣然说道:“由我亲口说出,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只要你回去后,经常跟六师兄一起研习儒学,儒剑双修,再施展强大剑法时,便不会惹出麻烦。”
薛清舞点头,心里失望到极点。
人算不如天算,她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剑圣手里套出一剑,还没来得及锋芒毕露,剑圣就成了逆犯,这一剑绝学随之变成禁忌。
到头来,她白忙活一场。
她忽有所思,问道:“先生,依您刚才所说,顾剑棠的孤独九剑仍是禁忌,那么一视同仁,沐家小姐竞拍得到的那两剑,应该也不准修行吧?”
她很关心竞争对手的情况。如果沐清梦享有特例,可以修行两剑,那么在大朝试时,她就会落在下风,难以保住第一女天才的名号,形势岌岌可危。
任真岂会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摇头说道:“不,她的情况特殊,算是例外。毕竟那两部剑经是我卖出去的,我得对买家负责。昨夜我已恳请陛下,对沐大小姐法外开恩。”
薛清舞目光一颤,脱口而出,“这不公平!”
任真收敛笑意,沉声道:“既是从我手里得到剑法,难道连这点特权都不配拥有?薛姑娘,听你的话意,似乎也学过孤独九剑,大不了让六师兄也替你去要个特许!”
薛清舞猛醒,意识到自己失言,万分懊恼。
她若能求来特许,又何必多此一举。沐清梦得到两剑,是在公开场合下,正大光明,没有任何通敌嫌疑。
而她不同。她以前是剑圣侍女,陪伴顾海棠多年,瓜田李下,若是再使出剑圣绝学,嫌疑实在太大,难免会被女帝猜忌。
事实上,自她从云遥宗归来,女帝一直未宣她进宫聊天,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跟以前深得圣眷相比,不啻天渊。如此情势下,她岂敢再冒险抖露出剑三,引火烧身。
更何况,她哥一直儒剑同修,又跟墨家游侠走得太近,被儒家正统视作叛逆之徒,在女帝心里的印象并不好,怎么可能求得到这份特权。
情急之下,她慌忙跪地,俯首说道:“恳请先生看在家兄的情面上,收我为徒。小女子感激不尽,愿尽心服侍您左右!”
她已经想明白了,只有得到任真的庇护,她才可以肆无忌惮,挂着儒剑同修的幌子,修炼辛苦得来的剑三。也只有如此,她才有机会再学到一剑,在大朝试上战胜沐清梦。
任真这条大粗腿,兵家修士皆想抱之。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她,任真连忙摆手,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万万使不得!你是我师兄的妹妹,原本跟我平辈,要是再成为我的弟子,岂非乱了伦理!”
“我……”薛清舞六神无主,激动地哀求道:“我也可以当你的干妹妹!”
干妹妹?
任真目瞪口呆,有些哭笑不得,“这种事,我更不能干,不能干!你快起来,要是让六师兄看见,成何体统!”
他真没想到,为了能修炼孤独九剑,为了捍卫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向来自负高傲的薛清舞,会拉下颜面来哀求他。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吗?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薛饮冰的爽朗话音从屋外传来,“师弟,你要是觉得欠我人情,就别再推辞,赶紧收了她吧!”
第206章 忠奸
薛饮冰出面请求,让任真难以拒绝。
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只好将薛清舞扶起,收下这个强扭的干妹妹。
实际上,他只是讨厌薛清舞的性情,还谈不上记恨在心。
世态纷扰,人性复杂,除非是大善大恶之徒,否则,很难用好或坏这样的字眼,武断地去评价一个人。
对于薛清舞,从初次见面起,他对她的评价就是高傲而冷漠,强势又虚荣,自以为聪明,实际很愚蠢。
然而,又不能说她心狠手辣。即使垂涎于剑圣绝学,她屡次对任真冷嘲热讽,也始终未巧取豪夺,更没做伤天害理的坏事,充其量只算自私狭隘。
她是坏人吗?不算。
她的兄长薛饮冰,又是另一种极端。此人未必没有丑陋消极的因素,但整体而言,他行事豪放直爽,义薄云天,如霁月高风,颇受任真欣赏。
他是好人吗?当然。
为了跟六师兄统一战线,扛起儒剑同修的大旗,任真愿意勉为其难,忍受一个脾气差劲的干妹妹。
他朝薛饮冰行礼,温声说道:“多谢师兄拔剑相助,帮我化解夜里的危机。以后用得着师弟的地方,请尽快开口,我义不容辞!”
薛饮冰也不推辞,哈哈一笑,眼里充满对小师弟的喜爱,“我现在就有个请求,想把妹妹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以后不吝指教她修行!”
任真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很别扭,连忙点头应是。
薛清舞喜形于色,见缝插针地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能否传授妹妹一剑?”
她的心思很单纯,又不擅长含蓄委婉的表达艺术,见任真对自己兄长非常尊敬,便径直说出最终的诉求。
“这……”
任真语塞,面露为难之情。对方如此直白,又是当着薛饮冰的面,他不好断然拒绝。
薛饮冰看在眼里,歉意地道:“师弟若是不想传授,也不必勉强。我愿意出1500万两现银,替她买下其中一剑,另有薄礼酬谢,你看如何?”
昨夜在拍卖会上,沐家以2700万拍下压轴藏品,其中包括降龙十九剑,以及附赠的两剑。此时薛饮冰出价1500万两,算是比较公道的价钱。
任真微微沉思,欣然道:“既然她是我妹妹,又有师兄亲自过问,我再收你的钱,未免太俗了。不如这样,作为交换,你帮我在京城找一枚云青丹,如何?”
“云青丹?”薛饮冰一愣,“这样的话,你岂不是太亏本?”
云青丹是大修行者破境时服用的灵丹,既能护住人的心脉,也会提供非常精沛的灵力,威力极大,也特别稀有,往往顶级豪门强者珍藏起来,有价无市。
当然,即使它的价格再昂贵,也绝对贵不到1500万。薛饮冰心里很清楚,任真的交换条件里,包含着很大一份人情。
任真答道:“实不相瞒,贱内即将破境,急需服用此丹。但是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很难迅速弄到手,还得倚仗师兄相助。”
薛饮冰闻言,神情豁然,“原来如此,事不宜迟,我立即就去找丹药,等我的好消息!”
他雷厉风行,说完便大步离去。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暗道,这位六师兄果然跟传闻中一样,耿直爽快,是值得交往和信赖的朋友。跟这种人做买卖,吃点亏积攒善缘,也是明智之举。
他转身看向薛清舞,问道:“剑三海棠,剑四快雪,你想学哪一剑?”
其实是明知故问。
薛清舞毫不犹豫,“剑四!”
任真点头,“天色已晚,你先回府,抄写剑诀需要时间。”
薛清舞欣喜若狂,极罕见地以女子姿态,朝任真蹲了个万福,“多谢兄长,我明日再来讨教。”
她没想到,这位干哥哥如此给亲哥哥面子,远比当初的剑圣痛快多了。
她兴冲冲地道别而去。
对于这笔交易,任真比较满意。
他很清楚,跟闯荡江湖不同,要想在官场上混得有模有样,在长安撑起一片天,离不开其他势力的拥戴。培植羽翼,是他眼下的当务之急。
六先生和他身后的薛家,日后或许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他将墨雨晴喊进来,附耳交代几句,又让她把那两位久违的世家子带过来。
两人并肩而至,一起朝端坐堂上的任真行礼。
眼前这一幕,跟那夜两人竞相拜师的情景颇为相似。然而如今,各自的际遇和立场都不同了。
任真收起思绪,淡淡说道:“两位执意要见我,不肯离开,所为何事?”
论身份,儒家小先生跟两家家主平起平坐,这两人虽然跟蔡酒诗同龄,但只能以晚辈自居。
崔鸣九恭谨答道:“家兄崔鸣人,拜在七先生门下,算是您的师侄,我理应替他向您问安。日后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得请师叔多多包涵。”
代替兄长前来请安,明显有些牵强,但他为试探而来,顾不上这么多了。
脚踏两只船,中立于儒剑两道,这主意并非薛家首创,而是出自商绝崔茂的手笔。
早在薛家兄妹之前,崔家便安排长子崔鸣人拜师儒家,又派次子崔鸣九修炼剑道,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让这两人往不同方向发展,相互展开竞争。
谁崭露锋芒,在各自领域取得更大成就,谁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豪族的未来继承人。
拜师那天夜里,崔鸣九曾隐隐透露过此事。当时,任真不仅猜出些端倪,也曾预感到,来京城以后,或许会卷进崔家的家主之争。现在看来,他的预感似乎是对的。
崔鸣人的宝,压在七先生身上。而崔鸣九,就指望昔日的剑圣,以为奇货可居。可惜沧海桑田,奇货变成通缉重犯,这位二公子如果还坚守赌注,不愿撒手,似乎会输得精光。
即便如此,为了坚守道义,他还是不想改弦易辙,背叛剑圣。
这时候,夏侯霸启齿说道:“晚辈虽一直修剑,但对儒家同样瞻仰已久,以儒家奉行的‘仁义礼智信’要求自己。今天前来,是因为对先生宣扬的儒剑同修之道心驰神往,渴望追随于您,以效犬马之劳!”
他开门见山,等不及试探任真的心思,一上来便表明忠心。
任真听明白了,夏侯霸是来拜师的,面带关切地询问道:“你以前修剑时,授业恩师是谁?你今夜来拜师,可曾得到他的准许?”
夏侯霸心神一紧,沉声答道:“晚辈的剑道老师,是一位无宗无派的散修,先生应该未听过他的名号。他云游天下,此时不在京都,故晚辈无法获取他的准许。”
任真点头,若有所思,“儒剑不两立,这种修行理念在北唐根深蒂固。你那位老师知情的话,未必同意你的选择。师命难违,如果他反对你修儒,非逼你二选其一,你又该如何?”
夏侯霸面色凛然,斩钉截铁,“大义为先,我会跟他划清界限,坚持儒剑同修,为国家效力!”
任真是儒家小先生,他要想表示效忠,自然要显露这种姿态。
任真面带微笑,露出满意神色,心里则冷笑不止。
他转头望向崔鸣九,笑眯眯地道:“崔公子,你跟夏侯公子同来,是否也有儒剑同修的意愿?”
崔鸣九略微沉吟,答道:“我师尊的脾气,您应该很清楚,他不会同意我修儒。我当然遵从他的意愿,坚守道心。”
任真疑惑地道:“你师尊是哪位?我认识吗?”
下方两人闻言,同时转身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喜情绪。
太好了,小先生并不知情!
第207章 柳愈暗,花渐明
两人联袂而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试探小先生。看他此刻的反应,应该并不知情,他们可以放心一些。
对崔鸣九而言,接下来,只要再试探大师兄,确保二师姐不会泄密,他就能高枕无忧,不必再为这件事担忧。
他回答道:“小先生既然不认识,也就算了。听闻您的高足任师兄风流潇洒,晚辈很是仰慕,想结识一番,不知他是否在府里?”
夏侯霸会意,却未出言附和。对他来说,秘密没有泄露,固然是好事,但他今天前来,也已经抱定改换门庭的心思。
试探大师兄,交给崔鸣九去做就行,他要留在这里,恳求小先生收他为徒。
他的身份低微,母亲只是一名小妾,并非家主夏侯淳的嫡子。进云遥宗以前,他天资妖孽,修行速度迅猛,藉此才从众多兄弟里脱颖而出,得到家族的精心栽培。
然而,他被家族派去羞辱剑圣,不仅功败垂成,而且修为尽毁,丧失了原先倚仗的天赋。即使他将开山剑送回来,也受尽嘲讽和冷落,多亏崔鸣九帮忙出面求情,才逃过恐怖的家法。
现在的他,虽然能重新修行,但光景大不如前,只是勉强恢复到二境,沦为他人笑柄,更别提重新变回曾经的耀眼天才。
那夜拜剑圣为师,是形势所迫,为了讨回开山剑。如今再拜小先生为师,在他看来,也是形势所迫,唯有借助小先生的声望,他才能走出困境,让旁人刮目相看。
当前的时机微妙,他父亲夏侯淳,是这次平南的主帅热门人选,很可能会带兵出征。
若能打通小先生的门路,以儒剑同修之名谋得官职,随大军一道出征,上阵杀敌,他就有机会收获军功,换取朝廷和家族的重视。
在他眼里,拿小先生当敲门砖,这是稍纵即逝的良机。即便担着违背道心誓的风险,他也要豪赌一把。
任真将两人的心思看得透彻,也不说破,佯装未知,点头说道:“青年后辈多交往走动,是应该的。晴儿,你带崔公子去吧!”
墨雨晴一直守在门外,听到这话,便按照任真事先的吩咐,引领崔鸣九离开。
房间里再无旁人,夏侯霸便不再伪装,跪倒在任真面前,谦卑地道:“先生,我对儒学景仰已久,只是苦于未遇明师,不敢走儒剑同修的大道。求您看在夏侯家的面子上,将我收入座下!”
说罢,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此情此景,跟那夜苦苦哀求何其相似。
任真淡漠地道:“我座下不收无名之辈,以你在夏侯家的地位,似乎还没资格有这么大的面子。”
对于夏侯霸的背叛,他早有预料,本就没予以信任,因而也谈不上失望。
夏侯霸闻言,神情惶恐,急忙说道:“我不敢瞒您,其实我和崔鸣九以前有共同的师尊,正是大逆顾剑棠!我愿效仿任师兄,弃暗投明,戴罪立功!”
为了谋求升官发达的捷径,情急之下,他竟然把实情招供出来,转眼功夫,就把有恩于自己的崔鸣九出卖了。
若非小先生本就是任真假扮的,恐怕所有当事人都会被蒙在鼓里,尚且不知。
任真脸色铁青,默然不语。
来长安后,他没有以剑圣的面容去找这俩人,果然是无比精明的选择。否则,夏侯霸绝对会像此刻一样,卖主求荣,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夏侯霸看在眼里,以为任真愤怒于真相,立即说道:“我自知有罪,所以不敢抱侥幸心理,一进门就坦承来意,不曾欺瞒。先生胸襟宽广,定能宽宥我们师兄弟,让我跟任师兄一样,为您效力!”
他这两句话,用意极其险恶,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不惜将崔鸣九踩在脚下,又将大师兄任真拉进来,利用他的名义为自己说情。
为了拜师,他不择手段,如任真当初所说,毫无底线可言。这般狼心狗肺,谁敢与之为伍?
任真点头,沉声说道:“难得你坦诚相待,看在任真的面子上,我就破例一次,收你当个记名弟子。你起来吧!”
夏侯霸欣喜若狂,拼命地磕头道谢。
所谓奇货可居,本就是商人牟取暴利的手段,无情谊可言。只要有利可图,就可囤积居奇。
既然看透夏侯霸的小人心性,他只须小心提防就是。总有一天,他会将计就计,充分利用对方的反复手段,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眼前,他恰好也有利用夏侯霸的地方。
……
……
“师姐,你会害我吗?”
崔鸣九跟在墨雨晴身后,走在通往院后的小路上,踌躇很久,还是没想出委婉的说法,索性开门见山。
墨雨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害你?你想说什么?”
崔鸣九沉默一会儿,说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跟大师兄投奔儒家门下,那是你们的志向。我还是想继续修剑,不愿……”
他本想说背信弃义,不忠不孝,话到嘴边,怕墨雨晴羞怒,又咽了回去。
墨雨晴说道:“你没说错,不必强求。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担心,我会出卖你的剑圣弟子身份?”
崔鸣九点头。
墨雨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问道:“你拜师顾剑棠,是经商绝大人授意而为。他是否警告过你,应该保守秘密,跟剑道划清界限?”
这话当然是任真教她的。他想对崔鸣九再考验一次。
崔鸣九坦诚相待,“数月前我来到京城,不久便被崔更幽禁,无法收到清河老家的传信。不过以家父的作风,肯定会提醒我这一点。”
墨雨晴继续问道:“商家唯利是图,拜入小先生麾下,前途一片光明,难道不是最有利的选择?你想争家主之位,小先生能助你一臂之力。”
崔鸣九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墨雨晴说的是实情,而且是一份巨大的诱惑。
在父亲那一辈商人眼里,天大地大,利益最大,忠义又值几文钱?如果崔茂在场,绝对会毫不犹豫投诚。
但是,他就是他。即便真能继承崔家,他会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商人、被囚禁在钱眼里么?
挣扎很久,他才说道:“我还年轻,率性而为,不想活得太功利市侩。儒学艰深晦涩,我静不下心去读书,儒剑同修这条路不适合我。”
他真正向往的,是顾剑棠那样的一代豪侠。就算经商,他也会坚守商人应有的信义,断然不会为了利益,蒙住自己的本心。
不发国难财,不坑穷人钱。
他的商路,会是另外一条路。
墨雨晴嘴噙笑意,“装装样子,翻翻四书五经,也是可以的,总好过不被重用,没有出头之日。听说你那位兄长,远比你更有抱负。”
崔鸣九不再犹豫,“还是算了。我就是我。”
墨雨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说道:“大师兄就不必见了,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人。”
说罢,她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崔鸣九一怔,跟了上去。
走过柳暗花明,视线豁然开朗,一座小楼呈现在面前。
两人推门而入。
一眼看到房里那人,崔鸣九目瞪口呆,缓过神后,脸上涌起惊喜之情,激动得话音都在颤抖。
“师尊!”
第208章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鸣九从阁楼里走出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师尊果然没有爽约,冒着天大的风险,来京城跟我赴会。”
云遥宗覆灭之日,任真曾对他说过一句六月后长安见,而刚才他见到的,是货真价实的真武剑圣。
按照任真的吩咐,墨雨晴事先通知顾海棠,暂时恢复男装,出面稳住崔鸣九,允许他投靠在小先生门下,听候差遣。
“难怪我的身份没被揭露,原来师尊跟小先生竟是至交,都敢将性命托付给他。不过,为何不让我告诉夏侯霸?莫非他们担心那小子会叛变?”
回想起先前夏侯霸的态度,他大概猜出保密的原因,便决定守口如瓶,将师尊到来的消息埋在心底。
他当然想不到,以前见到的剑圣跟小先生是同一人。
他再次返回候客厅。
夏侯霸拜师成功,早已心满意足地离开,哪还会等他。
任真还坐在那里,等着他回来拜师。
崔鸣九跪地叩首,神色虔诚,“崔鸣九愿拜先生为师。”
任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任真和墨雨晴愿意追随我,并非因为他们背叛你师尊,不忠不孝,而是奉师命行事。如果你像夏侯霸那样,迫不及待想投靠我,就不会有资格知晓真相。”
崔鸣九起身,朗然说道:“我误会师兄师姐了。以后老师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愿效犬马之劳!”
任真点头,并不怀疑他的真诚。
一红一白,一忠一奸,崔鸣九和夏侯霸的真实面目,刚才已显露无遗。
“眼前我还没遇到棘手的事,不用麻烦你,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正困难重重,其实更需要老师的帮助。”
夏侯霸急于投诚,看似形势所迫,实则奴颜媚骨,反复无常。与之相比,反倒是身陷囹圄的崔鸣九,依然坚守住气节。
崔鸣九闻言,神色一黯,“四叔被杀,这副烂摊子落在我手里,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也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收拾局面。”
任真若有所思,“粮食霸盘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大师兄当过叶家的钱粮管家,对他们的底细很清楚。你若想继续斗下去,这次我可以帮你一把。”
斗倒叶家,是他的重要目标之一,绝非只为帮崔鸣九那么简单。
通过拍卖会,他手里已持有大量现银。通过卧底叶家,他知彼知己,摸透行情。通过杀死崔更,他能轻松接管崔家的砝码。
万事俱备,只要他插手入局,叶家必败无疑。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崔鸣九并未露出太多喜色。
“不瞒老师,其实以我个人意愿,非常排斥做这个粮食霸盘。但是现在骑虎难下,大量粮食囤在手里,想放弃都不行了……”
放弃霸盘很容易,只需抛售囤粮即可。然而这意味着,粮价会被叶家一手操控,崔家高买低卖,势必血本无归,在京城的生意全盘垮掉。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不争也得争。
任真倒不关心这点,而是好奇地道:“垄断粮市,掌控粮价,这是每个豪商都梦寐以求的大手笔,你为何不想做霸盘?难道你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
崔鸣九摇头,沉声道:“粮食关系国计民生,无数人的饥饱。即使朝廷不加干预,我也不能昧着良心,从贫民百姓那里搜刮钱财,眼睁睁看着太多人断粮饿死!”
粮食是人的命根子,谁都离不开它。霸盘会使粮价飙升,使那些最基层的长安市民买不起粮,这无异于从他们碗里夺食,是再缺德不过的勾当。
若在往年,想垄断偌大长安粮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今年的形势太特殊,给叶崔两家创造了机会。
先是开年时,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长安度春荒的供粮断绝,粮价瞬间暴涨,引发了剧烈的缺粮危机。朝廷虽然削减不少用度,怎奈前方战事一起,军粮必不可少,一个无底黑洞急需填补。
更严峻的是,一场大旱不期而至,席卷北唐,各地农田干竭无数,秋收虽未至,但今年的收成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旱灾加剧了当前的危机,使得人心惶惶,大户人家纷纷提前储粮,更令粮价离奇飙升。
在这种节骨眼上,大发国难财,是权贵豪绅们最擅长的本事。叶崔两家一直从事贩粮生意,岂会错过良机,同时倾尽全部资财,拉开争做霸盘的商战帷幕。
崔鸣九进京时,两家激战正酣,崔家初步露出资金短缺的苗头。他敏锐意识到这点,通过查账盘存,发现了崔更一手造成的严重亏空,因而被软禁起来。
现在即便他主持大局,也已积重难返。
任真前世学过政治经济学,深知市场供求关系的规律,于是说道:“你不做,叶家也会继续做,粮价膨胀在所难免。你会甘心收手?”
崔鸣九叹息道:“我明白,以老师的财力,足以帮我继续收粮。但我最纠结之处在于,实在不想走这条路。”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其实还有一条路。”
崔鸣九闻言,豁然抬头盯着任真,表情难以置信,“您说的是真的?”
任真点头,没兴趣卖关子,直接说道:“搞垮叶家。”
崔鸣九有些失望,“这么说,还是要收粮跟叶家斗?”
任真避而不答,忽然转移话题,“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何始终没插手,放任你们两家争霸盘,令粮市危机愈演愈烈?”
崔鸣九怔住,对他的提问始料未及。
朝廷出面干预粮市,平抑粮价,这是最强有力的控局手段,任何商家都无力抵挡。然而,迄今为止,那位女帝一直在冷眼旁观,任由粮价膨胀,百姓饥荒,似乎没有出手救急的打算。
“为什么?”
任真答道:“很简单,坐山观虎斗,朝廷想让你们先分出胜负。叶家是陛下的心头肉,崔家的根基又不在长安。两家树大根深,要想同时拔根而起,谈何容易?出于私心,陛下更不愿这么做。”
崔鸣九默默听着。
他没想到,小先生敢如此评价陛下,更没考虑过,陛下如何看待这件事。
“所以,她想让你们先斗下去,垄断长安粮市再说。到时她再出手,拿获胜者开刀,没收你们的战利品,坐享其成。届时,两大巨头都被搞垮,无人能再掌控粮市,当前危机就能缓解许多。”
崔鸣九听明白了,却不太赞成,“您是说,我们两家都无法成为最终的赢家?”
他想不明白,难道叶崔两家都无法意识到这点?朝廷真敢以莫须有的罪名,公然抄没一方豪门世家?
任真不置可否,“我只想让你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棋盘上不止有你们两家。你不想做霸盘,也很容易,只需借刀杀人,让幕后之人认为时机已到,出手除掉叶家!”
第209章 计将安出
崔鸣九听得心惊肉跳,任真所说的主意,明显是要将朝廷算计在内,把陛下看作可以利用的棋子。
小先生的胆量,未免也太大了。
“陛下圣裁独断,耳通目达,想骗过她的眼睛,诱导她对宠信的叶家动手,绝非容易之事。老师,您确定这样能行得通?”
任真看出他的疑虑,淡淡道:“那你是否知道,陛下为何一直宠信叶家?献国公的爵位,当年又是如何得来的?”
崔鸣九一脸茫然。
任真目光闪烁,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神情渐渐晦暗。
“叶无极曾替她做过某些不光彩的事,这既可以当作功劳,也可以理解成捏在手里的把柄。如果旧事重提,有被泄露出去的嫌疑,你觉得,她还会饶过叶家吗?”
崔鸣九听得头皮发麻。他虽然不清楚,任真所指的究竟是何事,但却强烈预感到,能让女帝忌惮的秘事,肯定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机密之一。
沉默半晌,他认真地问道:“老师,为了这场霸盘,值得您冒险去触碰陛下的逆鳞么?”
任真眼里的杀意稍闪即逝,然后浮起笑容,“我只是临时起意,想到这一层,未必真会这么做。我有足够的手段,能帮你铲除叶家。”
他处心积虑对付叶家,当然不只为了帮助崔鸣九,而是为了复仇。
献国公姓叶,他母亲也姓叶。
母亲早被北唐朝廷处决,娘家人却稳如泰山,步步高升,其中的关联错综复杂,三言两语岂能言尽。
好一个献国公。
崔鸣九松了口气,问道:“老师既然胸有成竹,我听您吩咐就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说到底,他已经无计可施,又倚仗任真手里的雄厚资财,不得不言听计从。
任真说道:“你我虽是师徒,账还是要先算清楚。我可以借给你两千万,事成之后,你不必给我利息,但是,崔家在京城的所有生意,我要入股三成。”
崔鸣九爽快点头。
联手经商,傍上小先生这棵大树,崔家求之不得,崔茂若是在场,只会答应得更干脆。
任真继续说道:“眼前当务之急,并非拿我的钱去收粮,而是先挖出崔家内部的奸细。眼皮底下藏着这么多卧底,崔更竟然一无所知,生意不赔本才怪。”
崔鸣九悚然一惊,“您怎么知道有卧底?”
任真答道:“你大师兄当过叶府管家,他们对你家的钱粮现状了如指掌,摸得一清二楚,说明你家肯定有内鬼在暗中监视。必须尽快找出他们!”
崔鸣九豁然起身,寒声说道:“我这就回府,将府里所有人都排查一遍!”
“不,”任真阻止了他,“你这样做,不仅查不出内奸,还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所警觉。以后行事,你得多动动脑筋,不要意气用事。”
崔鸣九只好坐下来,追问道:“那该怎么办?”
任真幽幽说道:“待会你离开时,我会派人抬着银箱,正大光明地送到你府上。你稍微声张一下,最好当众露出里面的银锭,故意让那些奸细看见。”
“这……”崔鸣九迟疑道:“这样一来,岂非等于直接告诉叶家,崔家已经化解手头危机,让他们有所准备?这才是打草惊蛇吧!”
任真微微一笑,心道,少年,你还是太年轻了。
“为了谨慎起见,你家里的人都不能再用了。我派去送银的下属会埋伏在府外,严密监视崔家人的进出,到时奸细外出通风报信,自然会露出马脚。”
崔鸣九点头,这一点他想到了,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将崔家周转过来的重要情报泄露出去。
任真看出他的困惑,提醒道:“等他们送信回去后,你千万别拆穿他们。这些人还有大用,以后会成为咱们散布假消息的通风口。”
崔鸣九闻言,惭愧地道:“还是老师高明。若非您提醒,按照我的性子,一定会拿那些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点天灯!”
任真对他的马屁很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我所料不错,叶家会煽动崔更的债主上门讨债,一来试探你的虚实,二来釜底抽薪,抽走你的银子。”
崔更暴毙街头,那些债主本就六神无主,一旦听到叶家透露的情报,必定会聚众讨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崔鸣九会意,阴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债,他们找谁要去!我可不负责帮四叔擦屁股!”
“不,”任真再次否决了他的想法,“这样只会让叶家以为,你是在虚张声势,其实并未借到大量现银。你大师兄查探过,崔更欠下的赌债最多不过四百万,为了这点钱毁掉信誉,太不值得。”
这时,崔鸣九再也忍不住,直接问道:“老师,您为何非要让叶家知道,崔家已经缓过这口气?出其不意,杀他个措手不及,岂非再好不过?”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你想争霸盘,继续高价囤粮,自然不必这般煞费苦心。可惜,谁让你忧国忧民,不愿看到一家霸市呢……”
崔鸣九低头,汗颜道:“让老师为难了。”
任真说道:“我不为难,除了借你银子,我无需做任何事情。不过,你得去求你三师兄帮忙,他才是你的救星。”
崔鸣九一愣,“三师兄?”
任真答道:“嗯,刚才你离开时,我已经收夏侯霸为徒。你比他晚了一步,当然要……”
“什么?!”
没等任真说完,崔鸣九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这他妈的难道是命里相克!居然又让那混蛋抢先一步!”
当初在云遥宗,由于半途而睡,他便迟了一步,让夏侯霸当上师兄。造化弄人,想不到再次拜师时,他又摊上如此悲惨的境遇。
“看来是命中注定,当不成小三啊……”
他有些愤愤不平,为何好人没好报,没骨气的人反倒能占便宜。
任真没理会他的悲痛,再次提醒道:“你先别急着找他,等平南主帅确定下来后,你再登门拜访。”
崔鸣九收起小情绪,深深看任真一眼,“您是说,这次平南大军的主帅,会是大将军夏侯淳?”
任真点头。
崔鸣九惊讶地道:“这您都知道?”
朝堂上足足激辩了大半个月,吵得不可开交,依然无法确定主帅人选。兵家颓败后,只能从儒家内部选,满意人选本就不多,又涉及二圣派系的内斗,群臣莫衷一是。
夸张的是,京城各大赌坊甚至为此专门开出赔率,供大家押注。由于儒家意见不统一,迄今为止,反倒是没有明确立场的夏侯淳,成为呼声最高的热门人选。
对于这一点,任真是知道的。但他之所以如此确定,并非是出于赌坊赔率的缘故。
“昨夜我进宫面圣,陛下正为此事头疼。由于我立场中立,不偏不倚,她便将这难题抛给我,想听取我的意见。我对夏侯淳的印象还不错,就随口举荐了他。”
其实哪是印象不错,他心里想的是,或许可以通过夏侯霸,影响到夏侯淳,进而左右南方战场的局势。
崔鸣九神色一僵,旋即猛然起身,匆匆跟任真道别。
他已经决定,要火速去赌坊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