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大义
董仲舒性格狂妄霸道,杨玄机担心,他会对任真不利,故而想一同前去。
任真犹豫片刻,最终没有阻止。杨玄机说得对,既然在同一屋檐下,遮遮掩掩也不是办法,还不如让这两人大方相见。
三人走进一间厅堂。堂里光线阴暗,香烟缭绕,帷帐之后,董仲舒盘膝坐在榻上,正闭目静养。
感知到三人到来,他豁然睁眼,眸里泛起一抹寒光。
任真走到阶前,隔着层层帷帐,躬身行礼说道:“学生蔡酒诗,恭祝老师万寿金安。”
暗形悄然退下,只留杨玄机一人站在后方,静静看着任真。
帷帐挑动,董仲舒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件轻薄纱衣,霜发披散,看起来身姿轻盈,状态颇佳,在炎炎夏日里,他脸上却透着病态的苍白。
他托起任真作揖的手,笑容和蔼可掬,关切问道:“我刚来就听说,你中了剧毒,生死未卜,怎么样,现在已经痊愈了吧?”
任真抬头,打量着董仲舒的面容,温声道:“劳老师挂念,我体内的毒素已解,没有大碍。上次在京城,老师不辞而别,令我好生惆怅,今天总算又见到您了。”
师慈徒孝,一副看似温馨和谐的气氛。
董仲舒脸色微僵,干笑道:“上次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老师忙于迎战外敌,没能抽时间回去看你,觉得不是滋味。这次你披挂出征,老夫特意赶来,就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其实就是,上次他没来得及要真解,不肯死心,于是锲而不舍地追到前线。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后方的杨玄机,仿佛才察觉到有外人,意外地道:“阁下是哪位?”
杨玄机淡漠道:“无名剑客,不足挂齿。”
他孤僻寡言,又对董仲舒憎恶至极,此时毫无叙话的念头。
董仲舒嘴角一挑,走向大堂上方的主位,背身冷笑道:“阁下好嚣张的剑气!”
任真三人还没进门时,他就隔着老远,有所感知。其中最强盛的气息,当属杨玄机,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令人如芒在背。
以杨玄机的境界,并非不懂得收敛,而是故意为之,想以此掩盖真实身份。如此一来,更能彰显他的剑道造诣,不致让董仲舒怀疑到冥圣头上。
果然,董仲舒落座后,凝视着伫立的杨玄机,说道:“儒道称尊,剑道闻风而逃,何时又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感知着杨玄机的气息,确认对方是八境修为后,又感慨道:“顾剑棠全盛时的威势,也不过如此吧?”
他皱着眉头,目光森然。
自从他说服女帝,实行重文抑武后,儒剑便势不两立。尤其在斜谷会战后,他已经将剑道视作死敌,恨不得除之后快。
此时有强大剑修在场,他不生出敌意才怪。
见他如此表现,任真反倒松了口气。只要别把注意力转移到盲眼这一点上,怀疑是杨玄机本人,其它都好办。
作为中间人,他连忙走过来打圆场,朝董仲舒说道:“我在京城的作为,断然无法隐瞒老师。您早就知道,我师从青莲剑仙,以前痴迷剑道,难免会结交一些剑道的朋友……”
他面露忐忑之情,开始演戏忽悠董仲舒。
上次在京城,由于南晋强者突袭,引走了董仲舒,任真侥幸逃过一劫,不用跟他解释,自己为何未经请示,擅自打起儒剑同修的旗号,主张朝廷启用兵家将领,让他们死灰复燃。
这次再相见,就没那么幸运,必须给董仲舒一个正面的答复。毕竟,小先生这个名号,还是拜对方所赐。
好在如今有杨玄机在旁,就算董仲舒真想翻脸,他也不会吃亏,最多闹个不欢而散。
董仲舒点头,“当初收你进门时,你的确说过,你儒剑同修,跟剑道有些渊源。但我没想到,你的抱负如此之大,竟然瞒着我,跑去京城干预朝政。”
任真尴尬一笑,继续信口胡诌。
“其实这是个意外。进京城前,我跟几位故友重聚,酒后跟他们吹嘘,说是您的关门弟子,地位尊崇,但他们都不信,非要我证明给他们看。我这个人爱面子,一时冲动,就想混个大官当当……”
董仲舒无奈摆手,事已至此,他懒得再理会这些旧账。为了春秋真解,眼前他不能跟任真闹翻。
他示意任真坐下,翻动着眼皮,随口问道:“这个瞎子,也是你以前的狐朋狗友?”
任真不敢大意,答道:“我以前默默无闻,哪有机缘结识这位前辈。他是我朋友的师尊,很想为朝廷效力,听说我率军出征后,特地赶来助阵,充当我的贴身护卫。”
董仲舒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是儒家的中流砥柱,以后还会继承为师的衣钵,任重道远,更得洁身自好,少跟这些人来往。”
这是**裸的暗示,拿儒家传承来蒙骗任真,想尽快引诱出春秋真解。其实如今的儒家,二圣同临,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又岂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杨玄机冷哼一声,面露讥讽。
任真心里雪亮,装出喜不自禁的样子,答道:“老师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将咱们儒家发扬光大!”
然后,他转身看向杨玄机,不冷不热地道:“我跟老师有事商量,先生退下休息吧!”
杨玄机微微沉默,以军伍礼节回应,答道:“属下遵命。”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董仲舒满意点头,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还有一桩小事。最近我研读春秋,苦思冥想,有些许疑惑,始终无法解开,想跟你探讨一番。”
任真闻言,爽快应承下来,“这都好说,征途漫漫,有的是时间探讨学问。不过,老师想必知道,眼下战局危急,咱们必须果断行动,暂时将学问放在一边。”
董仲舒凛然道:“我听暗形禀报过。作为一家圣人,我理应挺身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战斗,与大唐共存亡。你有何计较,直说便是。”
内斗归内斗,儒家向来把民族大义看得最重,受到外敌侵犯时,他们会自觉团结起来,捍卫家国天下。这也是儒家的根本。
上次南晋偷袭京城,他和颜渊虽势同水火,毅然放下内部恩怨,联手抵御强敌。如今北唐岌岌可危,儒圣更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站出来力挽狂澜。
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一点都不含糊。
哪怕以前,他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有极其膨胀的野心在作祟,想掌控北唐的权力人心,最终的落脚点也在于,他想让北唐强盛,在他的主宰下,统一整个大陆。
而刚才,他没跟杨玄机撕破脸,固然有旧伤的缘故在内,但更重要的是,大敌当前,他不愿再挑起内部争斗,折损掉同盟力量。
生为唐人,自当卫唐,这就是大义。
所以,为了赢得国战,他愿意捐弃前嫌,暂时接受以前的敌对势力出现在军营里。就算有天大的仇,也等赶走敌军再说。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沉声道:“陈庆之的大军锋芒太盛,已经攻至庐江城下。咱们退无可退,不如一起去两界山,跟他们斗法吧!”
如果他没猜错,南晋佛道两家已经下山,参与这场国战。至少在巅峰强者里,曹春风本人已经出现。
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北唐的大修行者们也该出山了。
董仲舒欣然道:“我虽然有伤,愿意跟你同去。刚才那个瞎子,还有城里那名年轻人,都是不错的帮手,能助夏侯淳守住庐江。”
他所说的年轻人,自然是指女扮男装的绣绣。
任真起身,拱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调拨兵马,咱们火速驰援庐江城!”
第360章 半渡而击(感谢书友林冰灵)
两界山之所以叫两界山,并非如神话故事里那样,能沟通人妖或者仙凡两界。这不是界面的界,而是界线的界。
以此山为界,大陆分成南北两面,无论是自然气候,还是地理风貌或这民风习俗,都有明显的不同,两界山由此得名。
从两界山往北,一直到京城长安,山岭极少,几乎都是辽阔平原,对北唐而言,它就是通往北方的最后一道大门,所以任真才说,主力军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
两界山往南,降水充足,江河湖泊众多,不像北方那么干燥。尤其是骊江以南,南晋的气候温暖湿润,终年细雨绵绵,被唐人称作烟雨江南。
两界山横亘东西,占地面积很庞大,在这片山脉的南部边缘,还有一条著名的江河,叫庐江。
夏侯淳退守的庐江城,就在这条江北岸,与江同名,扼住通往两界山的咽喉。要想进军两界山,打开北境的大门,庐江城是必争之地。
对夏侯淳而言,一方面,这是最后的战略重镇,不容有失,另一方面,此城依山傍水,也是最完美的防御地形。
南晋大军行至此处,陷入相对不利的境地。庐江城跟庐江的距离很近,晋军若是在城池前方扎营,就等于背水而战,犯了兵家大忌,主动将自己的退路断绝。
如果在庐江南岸扎营,固然没有后顾之忧,能从容撤退,但在攻打城池时,需要先渡过江面,再发起进攻,中途很容易遭到唐军骚扰,难以登陆。
夏侯淳占尽地利,要是连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都把握不住,再被陈庆之逆袭攻克,那就彻底无药可救了。
粮仓乌巢则位于北麓,两者相去不远。从启程到抵达,任真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
这次前来,他只带了一万虎卫,但个个都是剽悍精锐,而且,还有董仲舒、杨玄机和袁猫首三名巅峰强者,以及范东流、牧野、卓尔等年轻将领,可谓兵强马壮。
傍晚时分,这支精兵押送粮草进城。
夏侯淳亲自出迎,将他们接进中军大营。
刚一见面,气氛就有些别扭。
夏侯淳是中军主帅,按理说,应该是城里的最高长官。但这一行援军里,任真位列军侯,是北唐军方的最高级别,夏侯淳之所以能挂帅,还多亏他出面力挺。
董仲舒又是儒家圣人,虽无朝中官职,却受满朝文武拥戴,地位尊崇,绝非区区将军能比。
还没落座,夏侯淳就已被剥夺话语权,只能侍立在一侧,等候儒圣师徒问话。
任真察觉到古怪,对夏侯淳说道:“我们是客,不会喧宾夺主,你不必拘谨,在你自己的军营里,一切皆由你来发号施令。”
夏侯淳闻言,这才坐回帅位,赔笑道:“诸位大驾光临,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实在感激不尽,庐江城这下有救了!”
身份差距这种东西,绝非表面的平起平坐,就能弥补得了。他虽然坐下,并不敢真的无视身份,对任真等人发号施令,只能毕恭毕敬。
八境强者只是助力,场间实际以任真为首。形势危急,他不想多做客套,径直问道:“这里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想听听你接下来的打算。”
夏侯淳准备开口答复,这时,堂下一人沉声答道:“中军由夏侯主帅指挥,您虽是军侯,但只负责运粮,无权过问。儒家讲究礼法,我看不出此举的礼法何在。”
这位黑甲将领扫视任真的随从一眼,态度强硬,“而且,此时人多眼杂,其中一些人职务低微,没有资格旁听军机。”
职务低微,说的是范东流这些年轻人,话里还藏着一层意思,像董仲舒、杨玄机这几位强者,实际上没有任何职务,以江湖身份插手,不符合议事规矩。
众人闻言,转身望向此人,俱是一凛。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直言顶撞上司!
夏侯淳脸色微慌,正欲斥退此人,只听任真平静问道:“你是何人?”
黑甲将领面不改色,按剑答道:“中军副将,唐逆。”
他挺身而出,就是看不惯任真等人的作派,要捍卫自家主帅的威信。
任真打量着唐逆,认真记住这副面孔。
“唐将军所言不错,我确实只负责运粮,若在平时,不能过问中军之事。但事急从权,庐江城离乌巢太近,唇亡齿寒,我有权力知道你们的部署,配合行动。”
他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怒意,又转身看向身侧其他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杨玄机等人遵命告退,只有董仲舒还端坐在那里。
唐逆见状,错愕片刻后,朝任真深深行礼,“军法森严,不可废止,多谢侯爷成全!”
任真颔首,对此人的言行颇为欣赏,于是说道:“唐将军,你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唐逆直起腰,沉声道:“末将以为,我军缩在城里,抵御南晋的攻击,一味被动挨打,并非上策,应该分兵在江边扎营,以逸待劳,阻止敌军渡江。这样也能有时间修补城墙,加强工事。”
夏侯淳急忙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厉。
唐逆对这一眼色熟视无睹,继续说道:“末将先前便屡次谏言,可惜始终不得采纳,此时说出来,也想听听侯爷对此的见解。”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夏侯主帅是如何驳回建议的?”
夏侯淳答道:“我认为,我军接连溃败,本就处在劣势,不宜分兵作战,这样容易被各个击破。而且,敌军有不少修行者,能冰冻江面,在此情形下,他们渡江并不困难,更不存在半渡而击的战机。”
如果是普通军队,需以舟筏渡江,前进艰难,半渡而击应该能奏效。然而,对面军队里出现大批武修,这便彻底不同。
修行者的道法精妙,能劈山断江,征服自然。当初在骊江上,颜渊只用一滴真水,就能瞬间将大片江面冰封,化作平地。
寻常武修虽没有高深道行,但只要人数众多,且都修炼冰属性功法,他们同时出手,就能形成同样的效果,令庐江暂时冻住,兵马畅行无阻。
这就体现出武修对俗世战争的影响力。
他们也是肉身之躯,也会疲累受伤,做不到以一敌众,无休止地杀戮,但他们能出现在关键时刻,凭借强**力,发起足以扭转格局的关键一击。
南晋有武修以道法封江,相应地,就需要北唐同样派出强者,以道法破冰,如此才能保持平衡,让战争重回起点。
任真立即想到这点,说道:“对面的修行者很强吗?他们能凝冰,咱们为何不去破冰,让冰面的敌军都掉进江里?”
第361章 儒家集结
等敌军踏上冰面后,北唐强者出其不意,动手迅速破冰,敌军人马就会失足落水,损失惨重。这样远比半渡而击,粉碎敌军的船只更直接,也更有效。
夏侯淳不是没想过这层,苦笑道:“您说的是,这样的确能瓦解对手的渡江计策,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很困难,毕竟,需要大量的武修参战。”
如果他麾下高手如云,自然用不着犯难,问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凭军中少数散修,道行薄弱,根本上不了台面,无法跟终日苦修的道门强者匹敌。
任真若有所思,“听你这么说,应该是佛道两家下山了。”
春秋诸子百家,并非都在北唐境内,佛家和道家扎根江南,被奉为南晋的道统领袖,正因为他们出山相助,陈氏才横扫南方四国,奠定皇朝霸业。
尤其是道家,跟皇族陈氏渊源极深。据说旧时曾有一代皇帝,看破俗世纷扰,毅然抛弃江山,进龙虎山清修求道。即便在今世,道祖长生真人也是皇室后裔,俗姓陈,名长生。
所以,道家鼎力支持皇室,帮助南晋北伐,是板上钉钉的事。
夏侯淳点头说道:“半月前,长生真人就已携座下众弟子现身,协助白袍军,如虎添翼。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败退得如此快,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道祖亲自驾临,率领道家一齐登场,光听这声势,就很浩大。顶级强者冲锋陷阵,普通士兵哪有招架之力,兵败如山倒,输得也不冤枉。
一直沉默的董仲舒皱眉,欠了欠身,问道:“道家的人来了,佛家呢?”
北有儒剑,南有佛道,双方实力大致均衡。如果只有道家上阵,不远万里来战,那么,儒家集结七十二书院强者,应该能正面抗衡,不会落太大下风。
棘手的是,南晋还有偌大一座佛门,北唐的剑道,却在内部的权力倾轧中没落,远遁山林,现在又指望他们重振雄风,恐怕不现实。
夏侯淳答道:“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僧侣的影子。据我推测,可能是他们分头行动,佛家前去支援另外两路了。”
董仲舒闻言,松了口气。
任真依然绷着脸,陷入沉思。
他自小生在金陵,深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雄厚底蕴,而且跟佛家有很深渊源。
佛家有两大巅峰强者,一位是玄悲小和尚,由大德高僧轮回转世,两人自幼结交。另一位是灵台山的方寸大师,跟任真有不为人知的忘年交情,为了救活剑圣,他甚至不惜耗费修为,挫伤不轻。
如果他们出现在战场,跟北唐为敌,任真将会陷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还好,眼前他们不在陈庆之那里。
然而,任真心里有股不妙的预感,隐隐觉得,两位故友领袖的佛家,似乎出了变故,不然不会杳无音讯,没有在战场上看见佛门中人。
他正揣测着,这时董仲舒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道家出山,我儒家便不能作壁上观,理应入世救国。事不宜迟,我这就书写手谕,号令七十二书院前来!”
夏侯淳大喜,朝董仲舒恭敬行礼,奉承道:“刚才见您降临,我就知道,庐江城有救了。儒家群雄齐聚,在此跟道家斗法,何愁无法挫败陈白袍!”
董仲舒起身,洒然一笑,说道:“军营里的事,你们继续商议吧。小蔡,你命人收拾好房间,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你的师兄们了!”
说罢,他扬长而去,着手召集儒家徒众。
儒圣座下,有十哲,有贤者七十二,有门人三千,这庞大阵容,绝不会逊于南晋道家。
届时风云际会,在这庐江城前,就将上演一场震铄古今的龙虎斗!
目送董仲舒离开后,任真收回视线,说道:“军队对军队,武修对武修,儒家愿意出山,现在态势大致恢复均衡,夏侯将军,你再没有理直气壮战败的借口了。”
夏侯淳默不作声,悻悻地低下头。
唐逆看在眼里,心里生出鄙夷之情,嘴上说道:“大帅,既然咱们也有强大武修助阵,应该可以去江边扎营,全力阻击敌军渡江吧?”
“这个……”夏侯淳犹豫不决,已经被陈庆之杀破胆,实在不敢拿性命冒险,去城外驻扎。
唐逆见状,攥紧拳头,气得脸色铁青。摊上这样窝囊的主帅,他实在是憋屈。
任真暗暗摇头。当时他推荐夏侯淳,是因为朝内争论不休,迟迟没有定论,此举纯属救急。现在看来,此人畏手畏脚,缺乏气魄胆识,并非合适的主帅人选。
他干咳一声,说道:“中军军务,我不会越俎代庖。不如这样,请夏侯将军拨给我五万兵马,前去江边驻扎,你仍然坐镇城内,指挥全局,如何?”
你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那让我来迎战,总行吧?
夏侯淳眼眸骤亮,拊掌道:“侯爷此计甚妙,你主城外,我守城内,咱们成掎角之势,互相配合!”
道理他早就懂,只是畏惧陈庆之的威势,不敢多作尝试罢了。
而现在,任真主动提出,要引兵去城外,这样一来,还能避免权力冲突,他这位主帅就不用再如履薄冰,小心伺候任真等人了。
任真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五万兵力,再加带来的一万虎卫,他手里总算有兵可调了。
唐逆心思急转,连忙说道:“既是由我主张,末将不才,愿随侯爷去守江边!”
他看得出,任真冷静果断,比外表看起来稳重,有大将风度,不知比夏侯淳强多少倍。良禽择木而栖,他早就受够了夏侯淳,现在正是改换阵营的好时机。
夏侯淳眉尖一挑,对唐逆今日的作为极不悦,想要训斥他,却听任真说道:“这样也好。我正好想见识,唐将军是如何治军的。”
夏侯淳只好沉默。
唐逆喜出望外,恭敬告退。他急匆匆走出帅营,心里想着,一定要挑选最精锐的五万人,带他们脱离夏侯淳这个庸才。
营帐内,任真站起身,说道:“你是我举荐的,所以你放心,我会竭力帮你守住庐江。至于你儿子夏侯霸,还是继续跟着我吧,我挺欣赏他,一直对他言传身教。”
很久以前,他就考虑过这层关系。把夏侯霸这个狡诈之徒带在身边,可以随时往夏侯淳那里传递消息,或真或假,便于他遥遥操控中军的决策。
对他而言,至今,他都缺少一支能掌控的亲军。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夺走夏侯淳这支庞大兵力。
夏侯淳不明所以,谄笑道:“犬子不成器,能得侯爷亲自调教,是他的福气。以后就劳您多费心,呵护他一二。”
任真报之一笑,跟夏侯淳告辞。
刚走出营外,他就看见,范东流正在不远处等他。
范东流跑过来,低声禀报道:“侯爷,薛先生来了,他让我悄悄告诉您,您的老朋友也来了。”
第362章 墨家助阵(感谢书友小书童的陪伴)
薛先生,自然是指六先生薛饮冰,那么跟他同来的老朋友,多半是墨家的人。
一念及此,任真在范东流带领下,快步走进一处偏僻营帐。
帐篷里,众人有说有笑,任真目光扫过,郭解、朱家、田言,这三人他在虎丘城见过,剩余几位则很陌生。
当他的目光看向上首时,不由一怔。
一名黑衣中年人坐在主座上,身材魁梧,白发如雪,不是巨子李慕白,又是谁?
见任真进来,李慕白站起身,微笑打量着他,欣慰地道:“一别数月,看起来稳重许多。”
他跟任天行交情笃厚,是名副其实的长辈,他看向任真的眼神里,流露着对侄辈的慈爱。
任真拱手行礼,对李慕白的不请自来感到惊喜,打趣道:“我最近手头紧,可没有能打动李叔的报酬,劳驾您亲自出山。”
“怎么没有?”李慕白似笑非笑,回应道:“你可以把自己赠给墨家,当上门女婿啊!”
墨家众人彼此对视,会意一笑,他们早都明白墨大小姐的心意。
被大家以诡异目光盯着,任真有些尴尬,讪讪地道:“李叔还是饶过我吧!我的身份已经够复杂了,连跟诸位前辈见个面,都得偷偷摸摸。”
说罢,他无奈苦笑,朝薛饮冰摊了摊手。
不管怎么说,如今北唐还是儒家的天下,其他流派的强者,尤其是参与斜谷会战的人,至今被朝廷通缉,无法抛头露面。故而在军营里,他们依然不敢声张,只得私下相会。
幸好有薛饮冰在,他既是儒家六先生,又跟墨家志趣相投,可以做中间人。而且,他的豪侠性情,董仲舒多年前就知道,即使察觉出墨家一两人的身份,在这节骨眼上,应该也不会发难。
正因如此,任真在出征前,就请墨家高手下山,帮忙打造连弩和木牛流马,此刻薛饮冰带他们现身,看来是大功告成,赶来交货。
倒是李慕白的出现,超乎任真预料。
在他最初的计划里,墨家巨子的满头白发太刺眼,容易暴露身份,故而,他打算请李慕白跟剑道群雄一起行动,穿越荒川,偷袭骊江南岸的晋军大营。
但现在既然来了,就只好另作计较。
薛饮冰轻拍任真肩膀,鼓励他别气馁,“连弩五百架,木牛三百辆,在各位大侠倾力相助下,总算完工了。它们都放在军营外,等着你验收!”
任真喜上眉梢,兴奋地道:“多谢诸位!你们来得太及时了!”
接下来,庐江城即将迎来一场恶战。陈庆之的白袍军锐气太盛,一路攻无不克,自信心爆棚,正是最难对付的时候。拿五百架连弩守城,箭如雨下,刚好能压制住对方的凶猛势头,守住这座要塞。
与此同时,南晋的道家群雄降临,来势汹汹,这时候,最需要北唐诸家能抱成一团,齐心协力迎战。只靠儒家的一己之力,未必能占据上风,墨家应运赶来,真是一场及时雨。
还有一点,不为人知。乌巢粮仓开始空虚,急需任真去外地筹粮。按他的既定计划,将庐江城的战局稳定下来后,他就火速去某地运粮,木牛流马投用,能派得上大用场。
此时,李慕白收敛笑意,凛然道:“中路军的情形,六先生刚才已经跟我们说过。包括我在内,墨家上下都愿意听你差遣,跟大唐共度时艰!”
墨家兼爱天下,以侠义为先,要作出这个决断,并不困难。
任真点头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六师兄,来日交战时,他们以你朋友的名义,随你出战。而李叔跟着我,另有任务。”
薛饮冰欣然应允,带墨家众人前去安顿,让这对叔侄单独相处。
待他们离开后,任真请李慕白坐下,说道:“李叔,巨子剑墨眉的事,我不敢忘记。实话告诉您,它藏在南晋,一时半会儿,我真的分身乏术,无法帮您弄到手。”
李慕白沉默片刻,低头道:“好说。”
任真心里惭愧,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军营里人多眼杂,你们进来时,没被其他人发现吧?”
李慕白答道:“我们知道,董仲舒也在军营里,所以一路小心,又有薛饮冰配合,应该没有破绽。”
任真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会帮您稍加易容。接下来这段时间,您就别露面了,如果有事,可以找六先生联络。我不想让外人察觉您的存在,是想让您当一次刺客。”
“刺客?”李慕白微怔,“什么意思?”
任真解释道:“军营里龙蛇混杂,不止有董仲舒这个枭雄,还有一名南晋密探,也是八境大宗师。我会动用神通,让您隐身出没,暗中监视着她的举动。”
李慕白恍然,“你不说我还忘了,有你的隐身手段在,我偷袭八境强者,应该会相对轻松吧?”
任真表情凝重,“不错,所以说,您是我暗藏的杀招,如果见不到诱人的猎物,您不能暴露行踪。怎么着也得杀死一名八境,买卖才划算!”
李慕白爽快答应。
于是,任真抬手,开始帮李慕白易容。
手上一边忙活着,他一边问道:“李叔,您不是一直待在秋暝山么,这次怎会主动入世?”
他了解李慕白的性情,虽然为人仗义豪爽,但骨子里透着懦弱,安于现状,喜欢消极避世,更准确地说,是怕事。这次走出十万大山,主动跑来入局,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
李慕白闻言,眼皮猛地一跳,问道:“杨玄机是不是也在这里?”
任真收手,怔怔地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杨玄机。
李慕白脸色骤沉,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继而问道:“你跟他经常打交道吗?他待你如何?”
任真更糊涂了,迟疑道:“我们不熟,只是见过几面。不过,他对我挺不错,我能看得出,他很关心我的安危,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
李慕白闻言,表情极其复杂。
任真看在眼里,越发困惑不解,“怎么了?难道这个人有问题?”
李慕白不语。
任真的好奇心顿时飙升到极点。
对于李慕白,任真完全信任,于是诉说道:“这人挺古怪。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但这次重逢,他竟然换上一副中年面孔,手法非常精妙。”
李慕白皱眉,欲言又止。
任真没有察觉,自顾说道:“你应该记得,上次咱们分别时,你把地戮剑还给我,却被他一把夺走。当时我还纳闷,他是阴阳家的算命先生,又不修剑,要这把名剑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想到,这次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强大剑客,恐怕连顾剑棠都未必能胜他。我很费解,难道修剑真可以速成,一夜之间就能踏足巅峰?”
李慕白默默听着,听完这段话时,脸色已经雪白。
直至此刻,他全都懂了。
他之所以下山,就是因为那日,小不起一句无心之言,让他产生某种惊世骇俗的猜想。他忐忑不安,决定亲自来找任真,试图寻找一些线索,以验证他的猜想。
而任真这番话,如拨云见日,让他看清了谜团的答案。
杨玄机,果然是……暗藏玄机。
任真转身,留意到李慕白的反常神态,诧异道:“李叔,你究竟怎么了?”
李慕白眼神飘忽,在心底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珍惜眼前人吧……”
第363章 临兵斗者
兵贵神速,任真到达庐江城的第二天,就在副将唐逆辅助下,遴选出五万精兵,在庐江上游岸边安营扎寨,防备晋军渡江而击。
董仲舒的行动也很迅速,连夜发出七十二道手谕,号令众书院的弟子门生来庐江城助阵。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早收到北海蠢蠢欲动的消息,他还是给北海书院发了一份手谕。
这份手谕言辞意蕴深长,表面是在陈说危急战局,实则委婉警示北海,大唐兴亡,匹夫有责,在民族大义面前,内部争端都应该让步。北海此时挑起叛乱,只会令南晋从中得利,从而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
手谕发出当天,七十二家书院纷纷响应,召集强者从五湖四海赶来。由于都是大修行者,他们赶路的速度很快,不到两天时间,群雄齐至军营,在夫子麾下聚集。
大先生和二先生坐镇京城,不能轻易离开,三先生和四先生已逝,为首的就成了五先生封万里,从他往后排,一直到末尾收关的小先生任真,全部到场。
自董仲舒开山门收徒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聚齐众门徒,可谓贤哲满座,大儒云集,将任真准备的偌大雅舍坐得满满当当。单以阵容而论,儒家这般声势,绝不会弱于南晋道家。
董仲舒精神焕发,面对着满堂桃李,心情格外愉悦。简单叙旧过后,他起身离开,让任真跟师兄们交代一应事项,自己则回去静养,根据任真解开的一些疑团,继续参悟春秋疗伤。
一夜无话。
两夜还是无话。
第三日清晨,江边起了蒙蒙大雾。
庐江位于两界山区,地势较高,气温较低,再加上江边水分充足,以致这场大雾异常浓郁,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别说是远处江面,连附近十余步远的地方,都视线朦胧,目不视物。
凡是研习兵法者都知道,这种天气最适合发起偷袭。有天时作掩护,行军不易被察觉,神出鬼没,可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任真狡猾,擅长阴诡之道,更深谙此理。天还没亮时,他就命令全军起床集合,在江边严阵以待。他知道,晋军今日一定会趁雾渡江,对庐江城发起猛攻。
按照事先密谋好的战法,五万人被分成三拨。
一万虎卫由薛饮冰统领,杨玄机和墨家众人协助,在左侧布阵。
两万精兵由封万里统帅,董仲舒和儒家众人协助,在右侧布阵。
剩余三万人,则随任真坐镇后方中央,随时准备杀入阵中接应。
阵道摆好后,凛冽杀气自生,两股幽暗而萧杀的气机悄然凝聚,将周围弥漫的雾气绞杀带尽。
江畔一片静谧,只有滔滔江水声。
任真披盔戴甲,端坐在帅旗下,看似气定神闲,其实神经紧绷,时刻留意着江面的动静。初出茅庐第一战,就要率军迎击威名赫赫的白袍军,他心里不紧张才怪。
绣绣一身戎装,侍立在左侧,没被编进前方阵列。
在他右侧,李慕白头戴斗笠,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然,他被任真施了隐身神通,充当绝密护卫,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天光微亮,清冷江风袭来,拂过绣绣的秀丽面容,令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见无人注视这里,她暗暗运气神念,朝任真脑海里传音道:“你想玩儿真的?”
她虽没收到南晋通知,也能隐隐猜到,陈庆之真可能趁雾渡江,正中任真下怀。而任真集结布阵,事先并未通知众军,刚才临时下达命令,很好地瞒过了军中奸细。
任真在江边扎营,跟晋军隔江相对,距离太近。如此一来,密探们很容易暴露,难以往对岸传递消息。现在再通知晋军,江边有伏,戒备森严,已经来不及了。
任真扭过头,笑眯眯地跟她对视,以神念回复道:“我初次领兵上阵,你们总得让我赢一次吧?要是出师不利,以后我还有何颜面在北唐朝中立足,配合你们行动?”
绣绣闻言,眼神冷峻如霜,“庐江一战,对两朝都至关重要。你应该很清楚,只要能攻克此城,陈白袍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将再无阻碍!到那时候,也就不需要你当卧底了!”
任真哑然一笑,眨了眨眼,“道理我都懂,不过,陛下没派人下达命令,让我献城投降,就说明我有更大的价值,不必过早暴露。我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演好自己的戏,你说呢?”
他心里明白,绣绣所言不错,从攻城陷地的角度来说,这将是南晋奠定胜局的一战,的确可以考虑激活他,命他里应外合,坑陷唐军主力。拿下庐江城,北唐疆土唾手可得,也算发挥了他的价值。
但他想不明白,为何武帝迟迟按兵不动,都到了两朝决战的关键时刻,依然沉默,没给他发过任何一道详细指令。难道连攻克北唐最后的屏障,都不足以让武帝动心?
那他派自己潜入北唐,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任真一直百思不解。尤其是今天,接下来这一战举足轻重,南晋皇宫还是没有动静,实在超乎常理。
绣绣冷哼一声,漠然道:“我看出来了,你想动真格的,跟陈白袍拼斗一场。我得提醒你,如果拜你所赐,晋军败了,陛下龙颜大怒,你应该知道后果。”
所谓后果,不言自明,武帝可以命令曹春风,唤醒任真体内的毒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前不久,他已经领教过其中苦头。
任真眼眸微眯,脸上笑意骤散,“你只是个猫扑堂的奴才,有何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曹春风就在对面,都没有作声,还轮不到你站出来耀武扬威!”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作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他心里想着,如果能激这个蠢女人动怒,在战场上原形毕露,就地把她拿下,也不是不可以。
“你……”
绣绣紧攥着佩剑,气得脸色铁青。
任真看在眼里,讥笑道:“你要是真有胆量,待会可以拿剑挟持我,制造唐军内乱。没胆量的话,就给老子闭嘴!”
绣绣怒极反笑,反问道:“你以为我不敢?董仲舒和那个瞎子都在前面,擒贼擒王,我若想拿你,此时无人能挡我!”
她以为任真不知道,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八境强者。她以为,任真的底气源自军中林立的众多七境。
任真闻言,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极其嚣张地背对向她,任凭她拔剑出手。
这是**裸的挑衅。
如果她真敢出手,他正好用这颗人头祭旗,鼓舞三军。
在他身旁另一侧,李慕白抬起头,锁定绣绣的身形,目光幽冷,像是在看待进入圈套的猎物。
第364章 破冰(感谢书友血与荣耀)
绣绣的心性终究胜过寻常女子,面对任真这般挑衅,她还是隐忍下来,没有爆发所谓的宗师气势。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她清醒记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任真,尽可能窃取情报,并没有生杀之权。此刻强者云集,她犯不着公然翻脸,拿自身性命为晋军清路。
任真背过身,负手而立,不再理会这女人,目光盯着远处江面,等待战机的到来。
烈烈江风中,时间在流逝。
天色渐渐明亮,但到处弥漫着浓雾,分不清天地的界限,更寻不到日光。整个世界呈乳白色,彷如仙境一般,很是好看,可惜江畔的人都无心欣赏。
任真瞥一眼沙漏,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按照军旅习惯,这时候,军士们纷纷起床洗漱,炊事班应该正忙着准备早饭,执勤一夜的哨兵也开始交接,换岗休息。
换句话说,往往正是守备懈怠的时候。
任真眯着眼,心里嘀咕道:“换作是我,就会挑这种不早不晚的时辰动手……”
正想着这句话,忽然,江上狂风大作。
浓雾呼呼散开,露出大片江面,然而雾气太过深重,无论风怎么吹,也清理不出远方的视线,尽头依然迷茫。
左右两方阵营里,杨玄机和董仲舒神色俱是一凝。两人感知到了什么,同时激射而起,掠向前方江面。
众军顿时警觉,盯着茫茫江面,如临大敌。
下一刻,迷雾深处,清脆的咔咔声响起,明明很细微,但在场强者无数,感知力超群,故而这响声传进他们耳里,特别清晰。
众人凝神细视,只见原本浪花翻滚的江水,迅速变得沉寂,平静无波。很快,在他们视线尽处,一层薄薄的冰晶从浓雾里探出,浮在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北岸延伸。
这下所有人神情剧变。南晋动手了!
庐江上,二圣脚踏碧波,迎风而立,衣袍须发飘舞,大宗师的气概显露无疑。他们转过身,望向中军高台上的任真。
只要他一声令下,二圣便同时出手,崭露八境修为,以刚猛内力轰击江面,震碎所有浮冰。
当初颜渊在谈笑间,就能滴水封江,轻而易举。反过来说,现在有两名风云强者联手,他们的高深道行爆发出来,更是威力绝伦,势必令整条大江颤荡,场面震撼。
任真抬起左手,却并未立即下令,而是喊道:“一。”
他在计数。
“二。”
他清楚,此刻南晋强者正在凝冰,为渡江铺平道路,敌军主力不会立即踏上冰面。过早出手,固然能扰乱对手的计划,也只是让他们徒劳一场,并没有造成重创。
所以说,碎冰的时机最重要。等到晋军见江北没有动静,放心地登陆到江心时,任真再下令破冰,使敌军进退两难,连人带马,军械辎重,统统坠落进江水里,这样才精彩纷呈。
任真闭着眼,继续计数。
江畔寂静无声,唯有他的话音在回荡。
气氛紧张而压抑,时间仿佛都快凝滞。全军上下都仰视着他,心脏砰砰直跳。
转瞬间,数十息过去了。
江上二圣的表情渐渐凝重。他们的神念最强,已经开始感知到,前方迷雾里隐约出现人的气息。显然,晋军越来越近了。
任真也知道这点。
他举起左手,看似在准备下令,实际是用天眼透彻迷雾,眺望远方江面的情形。天眼的视力无与伦比,他能清晰看见,大队晋军来势极快,已走到江心。
就是现在!
左手猛然挥落,任真厉声暴喝,“破!”
二圣早已蓄力多时,听到这声命令后,身形冲天而起,高高在上。
董仲舒双臂弯曲,收回腋下,双拳猝然轰出。
只见儒家的浩然气澎湃向前,汇作一道浩荡洪流,澄净明亮,矫若游龙,俯冲向下方迷雾里。
正大光明,刚猛霸道,这正是王霸之拳。
与此同时,杨玄机拔剑出鞘,滚滚真力催动,地戮跟他融为一体,血色剑气比骄阳更红艳,更刺眼。
随着他凌空斩落,狂放的剑气陡然爆发,到处都是,毫无章法,彷如无数乱剑穿空,同时撕裂着空气,怒卷狂风,斩向迷雾深处。
“这是什么剑法!”
任真站在后方,凝视着这一记漫无边际的杂乱剑招,看得心潮澎湃。
这一剑洋洋洒洒,没有遵循任何定式,更不像董仲舒的拳芒那样,将力道合一,而是漫无边际,无处不在。
如同醉汉踉跄,在雪地里肆意撒野,留下无数脚印;
如同书家狂草,挥舞着如椽大笔,在纸上淋漓泼墨;
如同火盆翻倒,红炭四处飞扬,溅起无数耀眼火星;
……
这一剑,于雅曰写意,于俗曰乱。
任真看得目眩神迷。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八境大宗师出剑,就颠覆了他对剑道的认知。原来可以出剑可以如此随意,随兴而起,不讲究任何章法!
跟这一剑相比,什么快雪时晴,骤雨初歇,还是太束手束脚,充斥着矫揉的小家子气,简直弱爆了。
任真不禁咋舌,这个人,真的很懂剑啊!
二圣联手,各自轰出强悍一击,消失在雾里。
砰!
恐怖的爆裂声猝然响起,震耳欲聋,江岸众军只觉心神震荡,下一刻,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剧烈晃动起来!
很多人站立不稳,摔得仰面朝天,那些强大武修则踏空而起,仰望着前方,震撼无语。
二圣功力绽放,眼前庐江受到恐怖砸击,东西两侧水面陡然升高,掀出两道浩瀚巨浪,整体拔地而起,冲破雾霭,好似进入云端。
而在两道巨浪中间,竟硬生生凹陷出一条水道,彷如大江断裂一般。
何止是碎冰,简直是在断江!
众多军士不曾修行,从地上爬起来后,看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
可怜那些走在冰上的晋军,这下不止要落水,恐怕会直接跌进江底,再被两道狂澜拍得粉身碎骨。
大家正在岸边发呆,这时候,虚空中的二圣疾速倒飞,不约而同地长啸道:“布阵!”
撼天动地的破冰过后,南晋强者反应很快,迅速意识到,北唐的武修早就蓄势待发,正等着他们凝冰渡江。
短暂慌乱后,他们汇聚到一起,在巅峰强者率领下,踏空而行,浩浩荡荡地往北岸杀来,要跟北唐群雄正面斗法。
决战即将爆发!
渺茫雾气间,两道颀长身影联袂冲出,率先现身在北唐众军面前。
左首之人,着一袭白净衣衫,披头撒发,垂着脑袋,如幽鬼昼行,阴森不见面容。
风云第八,国舅曹春风。
右侧之人,手持拂尘,道袍齐整,银髯飘扬出尘,一身仙风道骨,本应是世外高人。
风云第三,道祖陈长生。
该来的,都来了。
第365章 皆阵列在前
南晋强者御空而来,黑压压一大片,不计其数,占据上方虚空。
大敌当前,如黑云压城,来势汹汹,江畔的气氛压抑到极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尤其是为首的两大宗师,无需任何举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令所有人不敢忽视。
对峙之势初成,空气突然安静。
双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知道今日的敌人会非常强劲,当真正碰面后,还是大吃一惊,被对方的强大阵容震撼到。
儒道两家皆是倾巢出动,一旦开始交手,全力以赴,胜负难以预料,谁都不敢认为,自己占据先机,胜券在握。
今日强强斗法,注定会极其激烈,彪炳史册。谁能笑到最后,或未可知。即使赢得胜利,恐怕也将伤亡惨重,无法全身而退。
两朝强者紧张对视,手心都捏着冷汗。
后方点将台上,任真扫视着虚空群雄,神情凝重。
自春秋末期至今,天下唯有佛道儒剑四家兴盛,剑道已颓,佛家变数未卜,剩下的最强两家,今日全都聚集在此,展开大决战,最终只会成就一个胜者。
可以想见,这一战,不仅关系两大皇朝的兴衰存亡,更将直接决定,哪一家能登极问鼎,站在诸子百家的巅峰,睥睨天下。
当今世间,又有十二位八境宗师,领袖群伦。
南晋北唐,各占六席。
武帝为天下第一,谨慎隐忍,自得到长寿后,便深居不出,轻易不再涉险,他未亲临战场,在众人意料之中。
道祖佛陀,酒徒国舅,外加玄悲小和尚,五人各怀鬼胎。
酒徒生性懒散,淡泊名利,终日醉酒云游。他不受庙堂驱使,但凭个人好恶行事,不插手两朝国战,也很正常。
佛陀方寸大师,为救醒剑圣顾海棠,元气大伤,至今卧床不起,力不从心。玄悲跟酒徒相似,孑然一身,逍遥自在,就算看在任真的情分上,也不会来趟这浑水。
最终,只剩道祖和国舅二人,跟南晋朝廷亲近,愿意奉命效力。
至于北唐一方,儒圣冥圣,已然坐镇此地,巨子则藏在任真身后,暗中牵制袁猫首。
文圣和铁伞守护京城,不敢擅离。隋东山还在剑渊,准备赶往荒川,他们各有使命,受到其他因素牵制,不会赶来驰援。
所以说,该来的都来了。
任真很清楚,双方不会有太多后手和变数,各自战力都摆在明面上,对方也心知肚明。
暗牌靠手段,明牌靠实力。这场大战,无法施展所谓的阴谋阳谋,只能靠硬实力,一刀一剑地拼下来。
正因如此,这一战注定很残酷。
他攥了攥拳头,振奋精神,凛然说道:“这里是战场,并非擂台,不讲究什么江湖道义。单打独斗就免了,你们想进犯大唐疆土,那就入阵吧!”
说罢,他手掌一挥,左右两侧兵马得令,同时围绕着各自的核心主力,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启动起阵道来。
霎时间,天地变色,异象陡生。
左侧江岸上,无数黑气从阵道里飘出,悬浮在半空,令附近幽暗森冷。它们按照同一方向,急遽旋转着,形成一道无比巨大的漩涡气流。
漩涡中央漆黑如墨,如地狱一般,深不可测,里面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仿佛要将周围空间里的一切吞噬进去!
而在右侧江岸,却是另一副景象,迥然不同。
阵道运转片刻后,忽然凝滞,爆发出耀眼的光明。儒家众多贤哲团聚一处,似众星拱月,为老师董仲舒结阵护法。
一股股浩然真气从他们体内流出,化作涓涓细流,在董仲舒的牵引下,汇聚成一片汪洋大海,笼罩这片空间。
真气海洋里,无数古字闪烁其间,仁、义、礼、智、信……那是儒家千百年来孕育出的智慧结晶!
一左一右,一暗一明,交相辉映。
阴阳交割,江岸变成一片混沌世界。
大阵已成,任真站在后方,振臂长啸,“来战!”
上方虚空,长生真人轻捋银须,俯视着面前这座明暗呼应的大阵,不由一笑,“班门弄斧。”
他身后的众多门人闻言,也纷纷出言讥讽,附和着祖师的点评。
“敢在咱们道家面前,摆弄太极,这是找死吗?”
“就是,咱们入门第一课,就是学布八卦。连烧火劈柴的小童,都知道如何破解!”
“既然自取灭亡,咱们就成全他!”
……
虚空中笑声阵阵。
并非他们骄傲轻敌,太瞧不起北唐群雄,对道家中人而言,这太极八卦阵再简易不过。如果连此阵都破不了,那真是枉费修道光阴。
这时候,曹春风无声飘出,背对着长生真人,嗓音沙哑,“我去会会董仲舒。”
说罢,他身躯一摇,宛如无骨的柳絮,随风晃动,瞬间飘出十余丈,直奔右侧阵营而去。
曹春风深知,阵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怕再粗浅的阵道,由巅峰强者布成,威力也会非同凡响,不容小觑。
对面也有两名八境,刚好能捉对厮杀,只要铲除其一,均衡之势就会被打破,不止是太极阵,北唐的防御主力也随之崩塌,落尽下风。
而儒圣董仲舒,是相对薄弱的突破口。
曹春风知道,自从任真出手,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他的气运就迅速衰颓。斜谷会战后,他更是接连被颜渊挫伤,至今伤势未愈。就算有一众门人护卫,他也无法再恢复巅峰水准。
而曹春风身手鬼魅刁钻,最擅长阴诡杀伐,由他去抹杀更弱的对手,再合适不过。
他微微侧首,斜视着越来越近的董仲舒,笑容阴森。
他的洁白长袖一扬,没有露出左手,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明晃晃的铁钩。
“你会陨落此地。”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一闪而逝,飘向阵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止的太极阵突然颤动,董仲舒率领儒家众人,从原地凭空消失。
白光闪烁,曹春风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愕然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无尽煞气包裹着他,看不见任何事物。
一道冰冷笑声从他背后传出。
“你的对手是我。”
第366章 必死之象(感谢书友孙小俊)
曹春风骤惊,面容本就没有血色,此时更显苍白,衬得那双瞳眸极为妖异。
落入漆黑空间的一刻,他便意识到,太极阵已经启动,自己不仅没能靠近董仲舒,反而被卷进另一道太阴气流里。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那个瞎子。
听到背后的话音,曹春风并未立即转身,而是盯着前方黑暗,冷冷地道:“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杨玄机改头换面,年龄大变,故而曹春风没能认出他。
刚降临北岸时,曹春风只是以为,任真在故弄玄虚,替瞎子杨玄机易容,试图蒙骗南晋众人。
但是,当太极阵启动,杨玄机绽放杀伐剑意,气势凌厉而陌生,这让他又否定了先前猜测,认为此人并非阴阳家的冥圣,而是一名深藏不露的盲眼剑客。
故而他才发出此问。
杨玄机嘿嘿一笑,懒得跟他废话,“接招吧!”
曹春风眯着眼眸,运起强大神念,洞察四周的动静,忽然间,漫天黑暗凭空消散,恢复白昼,耀眼亮光照在曹春风身上。
与之俱来的,还有无数刀剑!
曹春风大惊,来不及逐一招架,情急之下,不禁怪叫一声,从体内喷射出一团白烟。刹那过后,他的身躯从白烟里消失,令那些刀剑全都砍空。
又是瞬移之术。
他骨骼精奇,又与死尸为伴,身法鬼魅灵动,不可以常理度之。在避开刀剑后,他便疾速后掠,想退出这座幽暗古怪的阵道。
然而,杨玄机站在中央,主持太阴阵,一直锁定着曹春风的气机,瞬移的障眼法并不能瞒过他。他举起地戮剑,朝曹春风所在的位置遥遥一点。
下一刻,曹春风眼前再度漆黑,看不见任何事物。
纵有通天神念,只要破不开此阵,他也休想感知出正确方位,从黑暗里抽身而退。
曹春风气急败坏,只能停在原地,提防下一次众军围攻。只有在最凶险的时刻,他才能看到短暂的光明。
果然,没过多久,杨玄机以剑为令,撤开漫天黑气,墨家强者再度一拥而上,围得水泄不通,挥舞刀剑齐砍。
曹春风慌乱,只能再次瞬移躲避。
趁着短暂功夫,他匆忙辨识方位,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依然停在刚才的位置,没能前进半步。
这下他彻底暴怒,面目狰狞,“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面纸幡,约有蒲扇大小,悬浮在半空中,他嘴里则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很快,纸幡无风自动,从表面飘出无数幽绿光斑,彷如萤火虫一般,密密麻麻,快速飞散向四处黑暗。
紧接着,黑暗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声,撕心裂肺,此起彼伏,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大阵内漆黑,曹春风丧失视觉和感知,但并不代表,他已脱离这个世界,只是被阵道法力所困罢了。结阵的军士就在周围,随时准备群起攻之。
他刚才祭起纸幡,释放出的幽绿光斑,其实是一种毒蛊,叫七星灯,体积微小,而且无孔不入,一旦沾染到人体表面,就会疯狂往内部钻噬,快速腐化身体器官,可谓阴毒至极。
人能在阵道里迷路,但蛊虫不会。它们四处飞散,不受禁制,就能杀伤所遇见的军士,毒死一大片,再强的阵道也将土崩瓦解。
果然,阵里到处哀嚎,死伤无数。
阵外虚空中,道家众人见幽绿荧光在黑气里闪烁,情知是国舅爷放出毒蛊,纷纷拍手叫好。
长生真人目光矍铄,转身看向众门徒,微笑道:“曹先生祭起杀手锏,蛊虫不分敌友,你们帮不上忙,就随我去会会儒家吧!”
说罢,他轻扬拂尘,背着桃木剑,凌空漫步,奔向董仲舒所在的太阳阵。
“此阵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欲破此阵,当由生门入,往休门出,复从开门杀入。”
他嗓音清越,如仙人在云外高歌,悠扬而动听,飘进南北两朝强者心间。
“甲艮己离乙丁坤,
丙戊原来巽上存,
庚兑辛乾壬居震,
癸逢坎上起休门。”
八门的方位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不同时辰转动,而这四句歌诀,正是用以确认方位。
吟唱完毕,他来到大阵边缘,掐指略微一算,露出诧异之情。
“董仲舒,本座信手替你算了一卦,无论如何解,你都必死无疑!”
他率领道家群雄,浩浩荡荡走进生门,走到儒家师徒面前。
董仲舒负手立于中央,居高临下,睥睨着长生真人,脸色冷峻,“陈长生,你要跟杨瞎子抢饭碗,学装神弄鬼?老夫上承天命,凡夫俗子岂能算准?”
要论卜卦算命,当然要数杨玄机。
隔壁太阴阵里,杨玄机将这话听得真切,冷哼一声,心道:“现在咱们站在同一阵营,你还是管好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出战前,他也起过一卦,卦象确如长生真人所说,董仲舒已现必死之象。但站在北唐的立场上,他并不想看到董仲舒今日战死。
长生真人跟董仲舒对视,调侃道:“那日在长安城外,你大徒弟硬接我九字真言,结果倒退一十三步。如今你跌至八境中品,又内伤未愈,恐怕连徒弟都不如了……”
这是很明显的激将,他要激董仲舒正面硬接招数,跟他比拼内力。
正因为太明显,在场众人都能听出名堂,董仲舒才骑虎难下,更容易中招。他不能让儒家门人看出,他外强中干,只剩余威,已明显比不过文圣颜渊。
颜渊,如今成了董仲舒的逆鳞。
董仲舒脸色难堪,在全体门徒面前,断然不能丢失威严,正好强撑颜面,寒声道:“休说十三步,我这一生,还从没仓皇败退过,更不会输给不肖孽障!”
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他被长生真人逼上绝路,已经无路可退。至少他不能接受,自己被门下后生超越,夺走他的无上权威。
事已至此,只好拼了。
后方点将台上,任真将这些对话听得真切,脸色变幻不定。
无论他内心是否接受,在世人眼中,董仲舒毕竟是他的老师。这段师徒关系里,固然充满互相算计和利用,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董仲舒从未出手害过他。
为了留存百家,阻挠儒家独霸,他可以挫败董仲舒,却没有任何理由恨对方。
而在这种场合下,他们都为北唐而战,作为战友,更不能再划分敌我。万一董仲舒出现意外,真的战死,对北唐将是沉重的打击。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隐身的李慕白,眼神复杂,仿佛是在征求意见。
要不要救?
第367章 正一道
李慕白无动于衷。
眼前他最在意的事,是保护任真的安全。有袁猫首这一威胁潜伏在侧,他如果离开任真身边,就会将其陷于凶险境地。
跟董仲舒相比,毫无疑问,当然还是任真更重要。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见他没有反应,只好作罢,回身继续注视阵中的情况。
他担心董仲舒出事,不止是由于长生真人说出的卦象。他很清楚,自己跟颜渊联手,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从那以后,对方的气运陡然暴跌,就一蹶不振。
斜谷会战时,董仲舒遭到偷袭,身受重伤。其后颜渊破誓入八境,一路追杀他,致使他伤痕累累,江河日下。而在长安城外,他跟玄悲斗法,再度受创,伤情变本加厉。
时至今日,他的境界跌至八境下品,跟八境圆满的长生真人相比,存在很大的差距。
一入八境,固然生命力顽强,难以被杀死,但他垂垂老矣,又接连受创,如日薄西山,注定无法再维持旺盛的斗志。而对面的长生真人,精神矍铄,气血饱满,正是状态极佳之时。
所以说,必死之象,不是空穴来风。
长生真人左手持拂尘,右手结印,朗然道:“谁敢替本尊前去闯阵!”
此时太阳阵静止,尚未衍化出变数,故而外人无法看清门道,需得有人闯阵,牵引杀机显露,长生真人才敢正面破阵。
考验两家门下弟子的时候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方大群道士间,一名中年男子豁然跳出,站在长生真人前方,昂首挺胸。
此人脸廓方正,蓄着浓须,穿一身深蓝色道袍,头上带着逍遥巾,从外貌看稀松平常,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他的气息也很普通,平静说道:“道祖座下,华山,请赐教。”
此言一出,双方阵营俱是鸦雀无声。
道家弟子望着华山的高大背影,神情肃穆,由衷流露出敬重之情。
儒家众人则心头一震,都深知此人的赫赫威名,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跳出去迎战。
华山其貌不扬,却是长生真人的大弟子,在道家的地位仅次于老师,就相当于儒家的大先生。他能令万千道众拥戴,诚心拜服,其实力毋庸置疑,必定高深莫测。
道祖首徒出战,儒圣首徒却不在场,这该如何是好?
儒家阵营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尴尬。
华山见状,表情略显呆滞,并未显露倨傲之情,沉默地踏前,赤手空拳,迎向儒家众位贤哲。
他步伐沉稳,面对偌大儒家,没有丝毫怯意。
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华山步步逼近,七十二贤者里,封万里按捺不住,终于凌空弹出,拦住了华山的步伐。
从大先生到四先生,均无法到场,此刻的儒圣门徒里,竟以他这位五先生为首,不可不谓寒酸。矮子里拔将军,他只能硬着头皮接战。
两人甫一碰面,还没开始交手,这时,华山后方飘出一道爽朗笑声。
“大师兄亲自动手,我怎好意思看热闹!”
话音未落,一大串虚影从道家阵营里闪烁而出,刹那间,便已来到华山身后不远。
这是一名年轻道士,面白如玉,眉目清秀,生得极俊俏,而且身材高挑清瘦,称得上玉树临风。
“道祖座下,谭梦溪,请让我出出汗。”
年轻道士满面春风,扫视着前方的众多儒生,眼里浮出一抹莫名的惆怅之意。
他在南晋时,早就听闻无双国士元本溪的大名,可惜始终未能谋面,痛快战上一场,分出高下。若非如此,道家二弟子的名头,还是要比儒家二先生矮一头。
今日难逢劲敌,他心里有些惋惜。
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出场,道家众人急于立功,顿时又跳出四五人,在儒家面前叫阵。
“宋玉蟾!”
“楼玄!”
“张巨鹿!”
……
这几位,都是大名鼎鼎的道家高手,即便在北唐,也有不小的名气。他们陆续站出来,通名邀战,气势咄咄逼人,足以彰显出道家的人才济济。
与此相对,儒家众人齐喑,这场面看起来很寒碜。
董仲舒看在眼里,脸色青红不定,嘴角肌肉抽搐半天,寒声训斥道:“老七,老八,老九,人家都敢猖狂叫阵,你们这些作师兄的,还想当缩头乌龟?”
被老师当众点名,七先生等人无法再退缩,碍于颜面,只得出阵接战。
任真站在高台上,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五味俱陈,“儒家已有衰颓之势,而这正一道,比预想中还要强大……”
道家并非铁板一块,持有统一的理念和信仰,而是分成两大派,立场针锋相对。
以长生真人为首,今日出战这一派,叫做正一道,是南晋道家的主流正统,势力最庞大。
正一道专注于修炼金丹和符篆,假借外物以提升修为。奉行此道者,不必非得出家禁欲,亦可成家生育,烟火气息极浓,故而跟俗世朝廷亲近,得以大力传道。
另一派的势力目前更微弱,叫全真道,以长春真人为首。此道主张修真养性,清心寡欲,隐居在深山里,修炼内丹造化。由于修行极苦,又不染俗尘,此道难以广泛传播。
单是正一道,长生真人徒众如云,就能跟儒家叫板,道家的全部底蕴难以估量。幸亏那长春真人没有下山,否则形势将会更严峻。
想着这些,他喃喃地道:“以前总嘲笑他们,只会些鬼画符的本事。但愿这次别闹出大动静……”(第262章)
道家符篆,威力非同凡响,一旦催动起来,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有诡变莫测之机。而正一道,最擅此道。
以华山为首,出阵的道家数人纷纷凝结手印,姿态各异,以真力勾勒出符纹,攻向儒家几位贤哲。
一时间,阵内风雷大作,云雾翻滚,各种异象丛生。
董仲舒立于中央,不敢大意,双臂一振,浩然真力海洋扑打向前方,灌进迎战的几位弟子体内,彷如驱使傀儡,为他们输送强大的力量。
砰、砰、砰!
那几位贤哲只觉功力暴涨,浑身经脉贯通,都处于非常玄妙的状态中。他们欣喜地发现,自身实力变得空前强盛。
得到太阳阵加持,他们精神抖擞,这下再无怯意,奋然施展各自道法,迎战面前的对手。
道家阵营里,长生真人微凛,拔出本命木剑,径直刺向董仲舒。
“纳命来!”
第368章 全真道(感谢书友无网名)
太阴阵里。
毒蛊七星灯到处飞舞,大批军士没能幸免,纷纷倒在地上,痛苦哀嚎。阵型一乱,曹春风眼前的黑暗消散大片,渐渐恢复光明。
他的手段奏效了。
然而,战局并未就此明朗。
指挥布阵的薛饮冰见状,立即向后方援军发出号令,预先准备的后援军赶来,迅速救走伤员,同时开始抢修太阴阵。
更急迫的是,必须将曹春风困在这里,不能让他趁机逃脱。
曹春风白衣飘舞,去势极快。杨玄机手持地戮剑,紧随其后,剑势不遑多让。
曹春风即将赶至阵边,却听嗖嗖声从背后传出,两道血色剑气倏然刺来。
曹春风身躯一扭,如春风摆柳,姿态轻柔,从两剑中间的缝隙里游走而过,极其精准。稍有差池,他便可能被剑气挫伤。
下一刻,更诡异的情形发生了。
那两道剑气被曹春风避开后,明明应该继续前刺才对,却如有灵性,同时杀了个回马枪,交错成十字状,掉头绞杀回来。
此剑名为燕回闪。
曹春风骤惊,想不到还有后招,眼见十字剑气逼近,他来不及再施展妖孽身法,慌乱之下,只得倒弹而飞,重新回到阵道里。
这时候,杨玄机也到了。
地戮剑意淋漓绽放,猩红杀气宛如血雾,将曹春风笼罩其内。
杨玄机抬手挥剑,只在须臾间,便斩出十余剑,俨然构成一张紧密交织的剑网,这次不再留可供闪躲的缝隙,要彻底封杀曹春风。
曹春风调头,正面杨玄机的攻势,眼神冷戾可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还是太慢了!”
话音未落,他身躯急剧晃动,竟像是不倒翁一般,以左脚脚尖为支点,前仰后合,左摇右摆,速度快到了极致。几乎同时斩出的剑气,硬是被他逐一避开。
杨玄机闻言,冷哼一声,“再来!”
他高擎地戮剑,劈头盖脸斩下,剑尖闪烁着,这次轰杀出更多的剑影,宛如离弦之箭,一剑快过一剑,不给曹春风留下喘息之机,想一鼓作气斩杀他。
他的速度也不慢。
无奈曹春风更快。他的身躯疯狂扭动闪躲,白衣上下翻飞,从远处看去,就如一道白色龙卷风在旋转,看起来潇洒至极。
但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
唯快不破是不假,问题是他还没快到能无视地戮、反杀杨玄机的份上。他的体力更是有限,不可能无休止地躲闪下去。
杨玄机则不停变幻位置,在剑意凝成的血红结界里游走,剑势凌厉而刁钻,往往以意想不到的弧度斩来,令曹春风无法预判。他拼的不止是速度,还有剑招变化。
一个其疾如风。
一个难知如阴。
两大巅峰强者缠斗在一起,神出鬼没,难分难解,后面众军看得眼花缭乱,反应跟不上节奏。
任真也瞠目结舌,颠覆了对这二人旧有的认知。
他原先以为,曹春风手段阴毒,杀手锏是研究死尸炼就的鬼名堂。今日大开眼界,他才意识到,此人的鬼魅身法更是当世一绝。
杨玄机自不用说。阴阳太极图玄奥精妙,号称装得下神,弄得了鬼,极尽无穷变化。谁能料到,此人的剑法也出神入化,令天下剑修望尘莫及。
八境大宗师的底蕴,果然高深难测。
看了一会儿,任真的战意被点燃,心里想着,如其站在这儿望洋兴叹,还不如亲自出手,跟敌人大战一场,来得更痛快。
大丈夫生当如此,彼可取而代之。总有一日,他也会踏上八境,成为世间最顶尖的存在,如这两人一样,令世俗瞻仰敬畏。
此刻,正在通往巅峰的路上。
他脚步踏出,离开点将台,在虚空漫步。
他从阴阳太极阵中间穿过,继续向前,走向远方的敌群。
“陈白袍,可敢一战!”
……
……
万里之外,极南之地。
昆嵛山高耸入云,人迹罕至。
一名老道士赤着脚,坐在山间磻溪边的岩石上,手里端着铜盆,俯身望向溪里,纹丝不动,彷如入定一般。
溪水碧绿幽深,深不见底,一大群肥美鲤鱼聚在溪边,争先恐后抢夺鱼食,不时跃出水面,热闹得很。
老道士面容清癯,长眉银白,眯眼望着水里鱼群,眉眼间浮出艳羡之情。失神良久后,他扬手将铜盆里最后一点食料洒下,没再临渊羡鱼,而是抬头望向磻溪中央。
水面上荷叶片片,碧绿深处窜出两朵莲花,亭亭玉立,花蕊极浓艳。如此色彩,在周遭清幽环境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花期将过,已有数片粉瓣凋零,飘浮在水里。
偏偏在这时,一枝花苞探出尖尖的嫩角,刺破平静水面,晕起层层细微的涟漪。
“八百年气运将尽,此时才冒头,未免太迟了……”
老道士凝视着那株细苞,感叹一声,神色惆怅。
在他身后,一名黑衣老者闭目养神,听到这声叹息后,走到老道士身旁,并肩而立,面露惊喜之意。
“全真道气机焕发,这是好事啊!”
老道士闻言,笑容苦涩,瞥视黑衣老者一眼,“云龙,咱们这一派没落已久,成气候的就剩你我二人。你找我索要《两仪参同契》,可是挑中合适的传人了?”
黑衣老者姓李名云龙,听到这话,指着新生的那株功德气运莲,嘿嘿一笑。
“师兄,听说灵台山那池子莲花,最近凋落不少。他们盛极则衰,咱们否极泰来,莫非这就是气数转化?”
老道士皱眉,无奈地道:“不是这么个转化法。佛家又没碍着咱们的道,就算全真当兴,也不该夺他们的气运才是。你究竟把绝学传给谁了?”
他以为,师弟李凤首是劝服高僧入道,窃走了佛家气数,才会催发出一株新的气运莲。
李凤首笑逐颜开,拍了拍师兄长春真人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么缺德。要想宣扬全真道,自然得在俗世寻找大气运。那群秃驴?老子看不上!”
长春真人将信将疑。
李凤首负手而立,盯着那三株莲花看了半天,忽然说道:“师兄,看在新莲的份儿上,把整潭气运都借给我吧!”
第369章 三生万剑
庐江北岸。
在长生真人率领下,道家徒众纷纷进太阴阵,虚空原先的位置上,依然还留有一拨强者,未曾行动。
这些人清一色银甲白袍,手持长枪,威武雄壮,赫然是陈庆之的白袍军。
刚才二圣截江,令南晋主力损失惨重。陈庆之当机立断,命令主力大军在南岸休整待命,等武修们扫除北岸的巨大威胁后,再开拔渡江。
不止山上有武修,山下军营也藏龙卧虎。
陈庆之麾下有七千精锐,随他驰骋疆场多年,杀出白袍军的赫赫威名。这支最强之矛,便是由众多武修组成。陈白袍一身是胆,既然北岸出现劲敌,他自然要亲自上阵,来会会北唐群雄。
在白袍军前方,一名中年男子抱胸而立,英气逼人。
此人身高八尺,眉目俊朗,体格健硕,同样披一件白袍,威风凛凛。他手里握着的却非长枪,而是一根银色铁管,不长不短,似棍非棍,似箫非箫。
听到任真搦战,他迈步向前。
两人素昧平生,任真站在唐军最前方,凝视陈庆之的雄伟容姿,忍不住暗叹,此人仪表非俗,流露英武气概,跟说书人称颂的赵云颇有神似,不愧是一代名将。
赞叹归赞叹,任真斗志昂扬,并不会心生畏惧,如无数庸碌将士那样,未战先怯,千军万马避白袍。
古往今来,历史上不少名将之所以一战成名,扬名立万,正是因为他们能克服常人不敢想象的困难,战胜强劲的敌人,最终完成不可思议的奇迹。
对手越强,越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能力。强强交锋中,失败的那位就会成为垫脚石,用自身累积的一世功名,将胜者送上巅峰。
眼前就是这样。
陈庆之百战百胜,被民间尊为白袍战神,俨然是一副不可战胜的形象。而任真,所有名望都基于长安之行,在战场上未立寸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无法跟白袍相提并论。
对他来说,挡在面前的是最难跨越的高山,同时,也是世间最大的一块垫脚石。
关键在于,他迈的步子够不够大,能否将陈白袍踩在脚下。
任真内心很激动。今日只要打败陈庆之,终结对方的不败神话,他就是真正的出道即巅峰,还是战争史上的最巅峰。
他攥着拳头,再次说了一遍,语气坚定。
“陈白袍,可敢一战!”
陈庆之隔空对视,目光古井无波,淡淡道:“你是谁?”
为将者知彼知己,他当然清楚,眼前这年轻人就是吹水侯。此时故意这么问,是在攻心,给任真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
在战场上,我就是神,无数人梦想着战胜我,取而代之。而你是无名小辈,连让我认识你的水准都没有,还有何资格跟我对垒叫板?
听到这种话,意志不够坚定的将领,往往容易自卑挫败,重新温习敌人的强大,心气被磨灭大半。
任真闻言,微微一怔,有点意思。
他盯着陈庆之身上的白袍,嘴角挑起,笑道:“战场上穿白袍,很容易弄脏的,还是我帮你脱下来吧。”
说着,他双手一伸,左右手腕各有红光闪烁,刹那间,两片血色长剑出现在掌间。
正是他的本命,**剑。
斜谷会战后,此剑出世不久,就被他一分为二,一片化作剑镯,随身携带,另一片则送给顾海棠,两者相互感应沟通。
这次出征,海棠被留在皇宫里,潜心养伤,**剑派不上用场,她又担心他的安危,于是便将另一片还了回来。
时至今日,**剑终于能合二为一。
陈庆之神色微变,感知到剑身的冷冽杀机,问道:“你用的是双剑?”
于剑道而言,贵在精一,最忌贪心驳杂。大多数人毕其一生,连一剑都练不好,更不用说双剑,这就相当于歧途,不仅不会练出太大威力,反而徒有虚表,枉费心神。
所以他有些惊讶,任真竟没被长辈劝止,还敢修炼双剑。
任真看着他手里那根铁管,反问道:“你这又是什么兵器?”
陈庆之凝眉,没有回答问题,说道:“你自取其辱,我可以成全你,不过,咱们稍后再决战。”
任真诧异,“为何?”
陈庆之转头,视线移向右侧,神情崇敬,“道祖十余年未出手,今日岂能错过?”
……
……
十余年未出手,这个说法不够准确。
上次在长安城外,长生真人还曾跟颜渊大动干戈,双方连拼十字,将颜渊震退一十三步。但那场决斗没有外人旁观。
像今日这样,他在大庭广众下出手,确实是十余年来头一次。
那柄桃木剑一出,意味着道祖要动全力,誓杀儒圣。
太阳阵中,长生真人罡步向前,速度并不快,但身躯轻忽飘渺,让人捉摸不定。赶至董仲舒面前时,他右手掐诀,左手扬剑,剑指青天。
道家也有剑。
道家之剑,跟兵家之不同,重在明天道,而非体术,更非凌厉杀伐。
他们的剑多用桃木雕刻,粗钝无锋,这便是主动放弃形,不以锋芒伤人,这样才能专心凝意,修炼自己的道。
眼前这把木剑,名为五斗米,它就是长生真人的道。
那么,何为道?
长生真人手腕微抖,神采飞扬,嗓音清越,“听说剑圣北归后,曾悟剑十如来,令万剑来朝。可惜,他今日不在场,无法印证高下。”
话音未落,场间众人已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木剑高擎,竟在虚空凝出无数道青色剑气,整齐排成数十排,如孔雀开屏一般,越往上,剑气越密集而浩大,彷如擎天的剑锋,快要倒塌下来。
这副画面震撼至极。
仅凭一把木剑,就能衍化出万道剑气。
这真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
难怪长生真人要跟剑圣印证高下。任真悟出的剑十霸气绝伦,能号令万剑,为他所用,同样气势浩荡。区别在于,任真调遣的都是有形铁剑,威力有限。
而长生真人这一剑,是以道家法力凝出,蕴藏玄妙难言的真意,绝非朝夕之功。它如同清风一般,精纯明净,不见凌厉杀气,但没人敢怀疑它的威力。
不仅如此,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场间另外两位大宗师,一者其疾如风,一者难知如阴,皆登峰造极,成就各自追求的极致。
而长生真人这一剑,沉稳从容,并不追求速度,而是如森林一般,徐徐展开,以缜密而华丽的姿态面对敌人。
这正是其徐如林的完美演绎。
有朝一日,任真若跟长生真人对决,不知是否敢再喊一声剑来。
面对这漫天剑气,董仲舒不禁倒退一步,表情凝重到了极点,惊呼道:“大衍之术……你竟然练成了!”
第370章 大衍
衍,通“演”。大衍,就是推演天地万物的意思。
可见,这大衍之术是一门多么博大高深的道法,能将天地万物都包涵在内。
董仲舒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大衍之术,竟然被长生真人参透了。此道法乃上古大贤所创,早已失传数千年,世间几乎无人听闻过,而董仲舒恰好是知情者之一。
春秋诸子百家,并非妄自尊大,闭门造车,他们相互借鉴融合,研究的学问经常有共通之处。
譬如,一部《周易》,被誉为大道之源,不仅被道家当作经典巨著,在儒家也尊列五经之一,同样,阴阳家也奉若圭臬,可以说是算命先生的必修科目。
大衍之术,根源就出自《周易》,故而身为儒圣,董仲舒能知晓这门神通,并不奇怪。如果有机缘得到此术,他会摒弃门户之别,毫不犹豫地修炼它。
相邻的太阴阵里,杨玄机正忙于厮杀,听见大衍之术的名号,同样为之一震。上古秘术出世,这下董仲舒真有杀身之祸了。
另一边虚空,任真虽见识渊博,却没听过大衍之术,更没心情在意这点。他盯着长生真人衍化出的万道剑气,神情震撼。
夜游星海、领悟剑十后,他自认为那一剑霸气绝伦,仅就剑招本身而言,天下罕逢敌手。谁曾想,今日竟能目睹如此震撼的画面。
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家神通果然了得。这三生万剑,足以跟剑十如来媲美,而且由八境强者使出,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老师,你能扛得住吗?”
他心脏砰砰直跳,替董仲舒捏了把汗。
太阳阵里,长生真人微微一笑,“能看破此剑根基,你的眼光倒是不错,就看本事如何了。”
说罢,他向前迈出一步,木剑落下。
扇面前扑,遮天蔽日,万道剑气如顶礼朝拜,同时斩向董仲舒。
它们的速度不快,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罡气,更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从容不迫,沉稳有序地斩落,仿佛天在崩塌下来。
如此碾压,董仲舒无路可退,只能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气沉丹田,汇聚全部真力,准备迎接毕生最大的考验。
他闭着眼睛,收拳蓄势,振声颂念。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这是儒家脍炙人口的名篇《正气歌》,阐述了儒家修行的根基所在。“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游离天地间的浩然气,是儒家的力量来源。
儒家修行,就是顺承天地,在天地间弘扬正气。
董仲舒高唱这首歌时,整座太阳阵高速旋转,阵内外的天地产生感应,也开始颤动起来。
阵内,构建此阵的儒家弟子真力全部外溢,流淌到一起,如百川入海,被牵引到儒圣面前;
阵外,虚空浓雾被抽丝剥茧,分离出道道浩然气,宛如细长的棉线,急遽游动着,凝聚飘浮在儒圣面前。
儒圣强行牵引天地,拼尽毕生功力,就是要凝出最强的一个字,来跟道生万剑相抗衡。
他要写的,不是天地君亲师,不是仁义礼智信。
随着浩然气滚滚汇聚,他面前那道古字的轮廓渐渐明显。
儒。
这是天下读书人共有的面貌,也是董仲舒最根本的身份。先是儒,后成圣。唯有此字,才能让他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
剑落,铺天盖地。
字出,浩气凛然。
儒道二圣交锋,气概坦荡,可昭日月。
两股伟力太过浩瀚,太阳阵承受不住,迅速崩溃,不止是儒家众人,连同破阵的道家门徒一起,全被震飞出去。
阵先破,董仲舒的力量便瓦解一部分。
那道儒字出现裂痕,分崩离析。
董仲舒脸色雪白,面对浩瀚伟力冲击,紧咬嘴唇硬撑着,却定不住身形,砰砰砰逐步倒退。
共退九步。
身负旧伤,仍以八境下品,硬扛八境圆满、大衍古术,这已经超出他的极限。
董仲舒颤颤巍巍,头颅微昂,猝然朝天吐出鲜血,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尽力了,奈何长生真人太强。
任真看得内心悲怆,眼泪打转,恨不得冲过去扶起老师,但心里清楚,即便他有那份实力,也不能插手。这是圣人之间的斗法,更是两个男人的较量,纵然战败,也绝不能输掉尊严。
董仲舒以手按地,艰难站起来,霜发凌乱,脸色瞬间苍老许多,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只是,他眼里那股傲意,始终不曾黯淡。
“老夫再不济,也不会输给孽徒!”
当日颜渊明哲保身,退了十三步。今日董仲舒不肯认怂,赌上性命,退了九步。
孤傲,何尝不是一种信念。
长生真人摇头,怜悯地看着董仲舒,“这么大一把年纪,何苦死要面子?硬接这一剑的后果,就是你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了。”
杀死一名八境强者,太不容易,眼前正是大好良机,他不会放虎归山,让董仲舒逃走。
“你既然清楚,我用的是大衍之术,早就应该明白,我推演的不止一剑。”
他再进一步,抚摸着本命木剑,面露惋惜,“我原先的假想敌是顾剑棠,他最年轻,前途无量。可惜他自投罗网,金陵那一战,我还没观摩透彻,他就被陛下打败了。”
任真在远方观战,琢磨着话里的意味,有些困惑。
“大衍之术,可以追本溯源,以形推神,衍化出功法最相似的面貌。刚才衍化的新招剑十,威力差强人意,现在就用剑六蛟龙,为你践行吧!”
他手中木剑再次挥起。
任真神情大变。
难怪刚才那一剑,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模仿他练成的!
这个长生真人太可怕了,按他刚才的话意,分明是运用大衍之术,根据剑圣施展出的剑招外形,推衍出它们的神意,从而达到模仿乃至偷学孤独九剑的效果!
边看边学,看完就会,世上真有这么逆天的功法?
任真震撼无语。如果长生真人没夸大其词,以后谁还敢跟他交手,那样岂非等于传他功法,帮他越来越强!
任真瞪大眼眸,死死盯着长生真人,倒要看他如何一剑起蛟龙。
第371章 儒陨
挥剑之际,长生真人犹在感慨。
“剑十如来,乃剑圣新创的绝招,惜乎我未能亲眼领略,单是听世人描绘万剑来朝的画面,便心驰神往。一番推衍过后,练成刚才那一剑,恐怕无法得其神韵。”
他看向董仲舒,话意陡转。
“接下来就不一样了。在金陵大战时,我曾在场观摩他施展剑六,自问已参透九分真意。董仲舒,看你现在这副惨状,果然是必死之象。”
话音落时,桃木剑已出,却非斩向董仲舒,而是指着相反方向。
骊江之上。
大片浓雾骤然消散。
辽阔江面出现两道沟壑,江水在那里突兀断层。
一大段江流被截出,粗壮如青色巨剑,腾空而起,又如青龙出水,扶摇直上天穹。
一剑如龙,这一截江,便是剑六蛟龙。
当年剑圣飞渡嘉陵江,驭剑穿梭在滔滔江潮间,受雄浑声势感染,心境豁然开朗,即兴以一剑截江,化作蛟龙在天,由此得悟剑六。
今日意象,跟当年如出一辙。
长生真人没有口出狂言,这一剑,确实尽得剑六神髓。就算让顾海棠重回巅峰,使出剑六,也不过是如此光景。
远处,陈庆之昂首仰望,心潮澎湃。
“化剑圣,战儒圣,道祖这份气魄,简直震古烁今!”
任真听到溢美之词,凝视着高空那道水龙,眉头深深皱起来。他是精通剑六的人,作为内行,更能看出这一剑的非凡。
领悟大衍古术后,长生真人的境界臻至圆满,崭露出的战力确实太强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毫不怀疑,长生真人如今的造诣,绝对比本命未破前的董仲舒更高深。
剑道修行非常艰难,不仅讲究形和神,还有一层至关重要,那就是气。没有足够精沛的剑气,就算形神兼备,将剑招参悟透彻,也无法淋漓发挥出来。
尤其是,长生真人出身道门,不修剑气,要动用剑圣绝学,只会难上加难。但他做到了,因为他并非依样画葫芦,一味模仿剑圣,而是不断摸索,凭借近乎妖孽的悟性,将剑招跟道家内力融合为一。
他不养剑气,就因地制宜,想办法拿道家真气代替。经过改良,他以大衍古术偷学的招数,才能为他所用。
这是多么可怕的武学天赋。
“当初董仲舒臻至圆满,野心膨胀,就想立教封神,独霸北唐五百年。这长生真人,看起来道貌岸然,不像董仲舒戾气太盛,但如果让他晋入第九境,后果只会更严重……”
任真默默想着,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道家正一派入世,听命于南晋武帝和朝廷,这点毋庸置疑。陈玄霸已是九境之身,寿元五百载,如果再加一个陈长生,两人狼狈为奸,天下绝无敌手。
到时候,任凭北唐有再多八境强者,恐怕也杀不死二陈。
北唐女帝害死他母亲叶小姐,而南晋武帝为了两朝议和,设计杀死降将任天行,才是最大的死敌。
一旦让两名九境联手,他还拿什么跟南晋斗?即使他也顺利晋入九境,这场架依然没法打。
漫说悠悠五百年,未来南晋横扫天下,以武帝的毒辣,斩草除根,绝不会让他活过几十年。
想到这些,他的眼眸眯了起来。
他转过头,望着点将台上的李慕白,面露杀意。
李慕白感受到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战机稍纵即逝,趁现在还有董仲舒吸引火力,长生真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轰杀儒圣上,他这位隐身的风云强者偷袭,应该能重创对方。
事关北唐安危,百年大势,绝不能再顾忌所谓的道义,李慕白必须出手。
他提着铁剑,悄然靠近长生真人,酝酿致命一击。
这时候,长生真人的剑六落了下来。
水龙高达数十丈,悬浮在虚空,形神气俱是饱满圆融,随着木剑一挥,擎天水龙遽然俯冲而下,曳着呼啸疾风,直撞向董仲舒。
水龙前端太过粗壮,它还没靠近地面,巨大黑影已将董仲舒的身影笼罩在内。相比之下,他是那么的渺小,微不足道。
阴影里,董仲舒纹丝不动,昂着头颅。
不是他不想退,更非无惧此剑威势,而是他已然动不了。
为了对抗三生万剑,刚才他那撼天一击,透支了他全部的气力。儒字破碎后,他遭受恐怖冲击,全身经脉被震碎无数,纵然还能运功,却也是回光返照,无济于事。
他从没料到,对手会这么强,强到让他无力回天。
到了这份上,他更不能当逃兵。如果他逃走,军心大乱,庐江城就彻底守不住了。
就算他能逃脱,后半生也无法再修行,甚至可能会落下病根,在榻间苟延残喘,度过残生。
他一生要强,从未在人前低头。对他来说,这样凄惨的收场,生不如死,绝非他想要的人生结局。
尊为一家圣人,纵横北唐,威震天下,他就算是死,也要轰轰烈烈,正大光明,也要死得有骨气。
道祖剑圣,均是豪杰,死在他们合璧的绝学下,不算蒙羞。
无法在**中落幕,那就用落幕,成就一个**吧。
董仲舒攥着拳头,深吸一口气,面对呼啸而来的水龙,老脸上泛起最后的笑容。
这一生,始终桀骜,从未放弃骄傲。
下一刻,整个江畔,都震荡着他狂放的笑声。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正忙于厮杀的儒家门人、北唐将士,无不神情震惊,从各处转身望向董仲舒。
话音落下,同时,一道震耳的爆炸声响起。
在水龙即将砸到董仲舒身上的一刻,他凝聚最后一点真力,爆体而亡。
一代儒圣,就此陨落。
他死在了战场上。
他纵有千般不是,最后为守护北唐而死,也无愧于圣人名号。
哪怕战死,他也没有临阵逃跑,置万千将士于不顾。他最后这一战,配得上他毕生的骄傲。
为了捍卫北唐最后要塞,他挺身而出,真的尽力了。
*******,*******。
这就是儒。
接下来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第372章 两败俱伤
长生真人身后,李慕白火速赶来。
在动身离开点将台的那一刻,他并非没想过,先冲过去援救董仲舒,但长生真人的功力太强,他不敢确定,以自己目前的修为,能否挡下这一剑,救走董仲舒。
而且,即使他能做到,隐藏的行迹就会暴露,自然也无法再偷袭长生真人。如果这样做,董仲舒未必能保全,更无法挽救整个战局。长生真人得势,北唐形势只会更加严峻。
相比之下,偷袭长生真人,才是对全局更有利的选择。只要他遭受重创,就等于跟董仲舒兑子,两朝重回均势,董仲舒造成的劣势也就弥补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慕白来不及顾虑太多,只记得任真那句交代,杀死八境,这笔买卖才划算。
所以,他直奔长生真人而来。
长生真人斩落水龙,这一招数用老,木剑仍在下垂,没有重新复位,更不可能察觉到,致命的危机正从后方降临。
他满面春风,对刚才一剑的威力颇为满意。毕竟,杀死八境太难,最近几年,风云十强排名不断变化,却始终不见有大宗师陨落。
今日他初战告捷,将排名压过自己多年的儒圣斩杀,怎能不扬眉吐气,意气风发。
他捋动胡须,从容转身,准备退出太阳阵。
不得不说,人算不如天算,他转身的时机太精准。
恰在此时,李慕白的铁剑迎面斩落。咔嚓一声,长生真人被砍中,鲜血四溅。
他那只还在捋胡须的右手,连同整条臂膀,被李慕白一剑劈掉,干净利落,坠落到地上!
十大风云强者里,北唐的萧铁伞中了任真的偷袭之计,痛失一臂。无独有偶,南晋的长生真人也没能幸免,将右臂断送在这里。
他应该感到庆幸,当李慕白扬剑时,自己刚好侧身回转,避开了要害部位。否则,他已经被劈成两半,死无全尸了。
他脸色霎时惨白,剧烈的痛楚袭遍全身,他根本来不及判断,出于本能意识,拼命朝后方逃窜。
断臂处鲜血狂喷,洋洋洒洒,飞溅到空中,有一小部分沾染到李慕白身上。隐身神通怕水,他就此显露真身。
长生真人见到这一幕,瞳孔不禁收缩,惊愕于这戴斗笠的汉子是谁,更想不通对方为何能凭空出现。
他退意决绝,瞬间退出数十丈,才停住身形,急忙封住身体右侧的全部穴道,阻止继续失血,同时也防止李慕白剑上有毒,扩散进脏腑内部。
“你……是谁!”
他话音颤抖,不止是嘴唇,痛得全身都在颤抖。
李慕白行踪暴露,便不必再隐藏,摘下斗笠,露出一头银发。
“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替夫子报仇,留下你的老命。”
他神情惋惜,清楚巅峰强者生命顽强,长生真人纵然痛失一臂,毕竟八境圆满的修为还在,刚才错过天赐良机,今日已无法再杀死他。
儒圣陨,道祖残,这对强者算是兑子。
相邻的太阴阵里,另外两大宗师见战场形势剧变,都放弃缠斗厮杀,跳出圈子。
杨玄机回到任真身旁,侧首对着下方地面,神情肃穆,应该是在向董仲舒的尸首致哀。为国捐躯,今日的儒圣,值得所有唐人的敬重。
师尊战死疆场,众多儒家贤哲哪还有心情恋战,默默围在董仲舒身边,守护着老人的遗体,场间气氛悲怆至极。
曹春风则身形闪烁,赶到长生真人身前护卫,掩护他回到阵营。
道家众人也不敢大意,簇拥着老师撤离,他们万万没想到,老师会在极盛之时遭创,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就算他能维持住现有修为,经此一役,也必然元气大伤,再难恢复半个时辰前的巅峰状态。
场间的变化太快,而且太诡异了。
曹春风伫立虚空,愤怒地盯着任真,如同一条站立起来的蝮蛇,眼神怨毒,恨不得将任真生吞活剥。
前几年,他亲手调教任真长大,暗中在侧观察,对这徒弟的心机手段再了解不过。关于隐身和易容的神通,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能迅速想通原委。
派李慕白暗中蛰伏,试图刺杀南晋强者,这次是他低估了任真的胆量,明知体内有毒蛊,竟然还敢反咬一口。
他额头渗出冷汗,心有余悸。若非董仲舒陨落,逼得李慕白仓促出手,任真的最终意图,恐怕是要让墨家巨子对付自己,逼自己交出解药。
他咬牙切齿,寒声道:“吹水侯,你好厉害的手段!”
任真不温不火,回敬道:“过奖了。我最近身患重病,心情不太好,想拿南晋开刀,让你们长点记性。要不是你们兵锋太盛,咄咄逼人,我也不愿亲自出战。”
这话看似漫不经心,随口一说,曹春风却听得明白,任真是被中蛊一事激怒了,想拿偷袭长生真人的手段警告南晋,最好别太放肆,逼他撕破脸皮。
曹春风面目狰狞,恶狠狠地道:“总有一天,你会生不如死!”
杨玄机闻言,猛然皱眉,持剑踏前一步,准备跟曹春风再战一场,生擒这个活死人回营,替任真解蛊。
曹春风见状,撩起遮挡视线的乱发,盯着杨玄机,漠然道:“这次没能杀你,是因为对你一无所知。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战时,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他的嗓音凄厉,让人不寒而栗。
武帝是绣衣坊的最高掌控者,任真虽为坊主,实际只是个傀儡,曹春风才是绣衣坊真正的打理者。
这次回去后,他会连夜传信金陵,让绣衣坊调动全部力量,查察关于八境盲眼剑客的所有信息。
他要对杨玄机了如指掌,看破此人的一切。
点将台上,绣绣站在那里,彷如局外人,始终没能跟上战斗的节奏。她以眼神询问曹春风,她要不要伺机出手,再跳出来扭转战局。
曹春风微微摇头,示意她别轻举妄动,然后冷冷说一声,“撤!”
这一战两败俱伤,出乎意料,长生真人又身负重伤,他们没有再强攻下去的必要,只能就此作罢。
任真见状,转头看向对面的陈庆之,怅然道:“可惜咱们初次交锋,没能痛快战一场……”
陈庆之冷哼一声,讥笑道:“区区五境,真敢跟我战一场?你知道我是何等修为吗?”
他转身离去。
任真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他自然清楚陈庆之的底细。七境上品,此人不止足智多谋,更是武艺超群,自身实力堪称完美,跟国士元本溪是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以五境中品战七境上品,听起来太耸人听闻。只有任真自己才清楚,他已准备好杀手锏,本来这一战,有希望正面击杀对方。
可惜,董仲舒身陨,太阳阵先破,错失良机。
要不然,他一定会让陈白袍好好领教,什么叫太极生两仪。
第373章 薪火相传
这场庐江鏖战,以两败俱伤的结果匆匆收场。
北唐损折的是儒圣董仲舒。这些年,夫子被北唐文人奉为泰山北斗,在他的率领下,儒家步入鼎盛时期,最终实现一家独大。朝野内外,到处都活跃着儒家读书人。
他的陨落,壮烈而沉重,必会给儒家乃至整个北唐,造成难以想象的冲击。南北巅峰战力的均衡态势,也已直接打破,继剑圣之后,北唐又折一圣,形势岌岌可危。
南晋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长生真人亲赴战场,首战便大功告捷,一剑斩杀儒圣,彰显出炉火纯青的巅峰造诣,也正是气机最旺盛之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最可能成为第二位迈入九境的强者。
然而,李慕白临时下山,在任真安排下隐身出战,避开了南晋眼线,成为暗藏的杀招。月满则亏,长生真人痛失一臂,气运从巅峰暴跌,再想突破境界,希望已经渺茫。
儒陨道损,是重要的转折点。
江山如画,曾经多少豪杰。
由此而始,旧时代的齿轮崩坏,渐行渐远。
气运此长彼消,新时代的轮廓扑朔迷离,谁都不知道,未来大陆将演变成怎样的格局,又将涌现出哪些新面孔,谱写风流。
眼前,经此一战后,南晋白袍军锋芒受挫,屡战屡胜的势头受到遏制。儒圣的自爆,道祖的重伤,向南晋军士传递了一个信息。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中路军被逼到这份上,北唐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死守庐江城,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望风逃窜,溃不成军。只要打不垮北岸的任真驻军,就别想顺利渡过庐江。
遭到阻击后,陈庆之稳重起见,没再贸然渡江强攻,而是在南岸驻扎固守,对渡江失败的军队进行休整,同时,耐心等候两翼晋军的推进。
只要另外两路齐头并进,跟上他的节奏,届时,三路都攻至两界山区,对庐江城左右合围,即使守军再顽强,也是孤城一座,终究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两军隔江对峙,在任真预料之中。
他知道,陈白袍等的是三军会合,想凭整体优势碾压向前。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只靠眼前的兵力,就真的守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引诱白袍军出击,先粉碎这支精锐主力,才能扭转全局。
鏖战第二天,江畔军营里举行简单的葬礼,祭奠儒圣。
全军上下披白,气氛沉闷,他们都亲眼目睹,董夫子死得壮烈,宁肯选择自爆,也不愿死在敌人剑下,如此决绝的姿态,令人动容。
文人坚贞不屈的气节,更鼓舞了他们捍卫北唐疆土的信念。
葬礼过后,众多贤哲聚在一起,商量接下来如何治理丧事。
儒家最重孝道,一应礼仪必不可少,不能就这么草草敷衍了事。夫子尊为一家圣人,受北唐臣民推崇,如今他为国捐躯,就算不用举国披丧,也理应得到百姓的哀悼。
老人们也讲究落叶归根,夫子虽战死庐江,终南圣地才是他的归宿。作为弟子门生,贤哲们一致认为,得在终南山设立衣冠冢,举行祭祀大典。
但眼前战局焦灼,他们这些儒生是阻击敌军的核心力量,断然不能离开军营。最终,他们商量后决定,让六师兄薛饮冰代表他们,护送老师的灵位回山,替他护陵守孝。
次日清晨,任真同师兄们出营,恭送老师的亡灵回家。
为表孝心,任真又独自再送一程,一直随薛饮冰走到两界山前。
薛饮冰心知,小师弟是有话对他说,于是路上行得很慢,跟任真骑马并肩。
“师弟,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任真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叹了口气,面容苦涩。
当日董仲舒在战死前,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要把儒家托付给任真。这句遗言的用意太深,而且又被门下众弟子听见,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
谁都知道,自从斜谷会战后,儒家二圣并立,夫子和大先生撕破脸皮,明争暗斗不止,早已不是以前夫子独掌大权的时代。夫子死了,按理说,尊师阵营也就不复存在,儒家将全部归由颜渊执掌。
然而,问题就出在,夫子最后喊了那句话。他告诉天下人,任真将继承他的衣钵,就等于说,任真才是名正言顺的儒家领袖,而非颜渊。
颜渊虽被敕封文圣,享有圣人尊荣,但得不到衣钵,就没资格发号施令,统领天下文人。
师徒传承,正统名份,这是儒家理念里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趋炎附势的人,想迎合文圣颜渊,在内斗里得利,自然不在意这些说法,还会继续拥戴颜渊。但那些骨子里真正尊师重道的文人,却不会弃如敝履,无视夫子的遗言。
夫子既然明言,把儒家交给任真,那么,他们就得遵从圣人遗志,矢志不渝,在任真的率领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变心的,早就变了。不想变的,永远不会变。
董仲舒的遗言,完全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你要替我斗垮颜渊。
名为传承,实则是离间。有了这句话,就算任真不想斗,颜渊也不会放过他。
与八境强者为敌,这份担子,岂能不重?
任真苦笑道:“若非南晋犯境,我真想替你守陵,去终南山躲几年。”
薛饮冰不知说啥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任真看着薛饮冰,问道:“师兄,上次我的弟子任真打伤薛清舞,你是不是耿耿于怀?”
薛饮冰干笑一声,“你为何这么问?”
没有明说,就代表心里还是介意,存在隔阂。
任真诚恳地道:“你公私分明,大义凛然,不会因为她的事,耽误抵御外敌,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最近待我,似乎不如以前热情。”
薛饮冰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想多了。”
任真见状,补充道:“我徒弟出手没轻重,好在我看到她已恢复容貌,但愿你能宽恕。这次大战,她也受伤不轻,我准备送她回京疗伤,顺便再传她一剑,就当作弥补愧疚吧……”
说是愧疚,其实战台上死伤自负,当初任真并没使用卑鄙手段,而且是薛清舞猖狂在先,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惩罚她。
薛饮冰嗯了一声,表情微松。
再传一剑,自然指的是剑圣绝学。对剑修而言,这绝对是份大礼,他很清楚其中的分量。
任真继续说道:“养伤的时间,刚好能让她抽空修炼。师兄你去终南山守陵,或许会枯燥,所以,我想也送你一份小礼物,供你消遣时间。”
薛饮冰感到意外,“哦?”
他不明白任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任真从袖里掏出一份小册子,黯然道:“老师这次来前线找我,本来还想跟我切磋探讨春秋大义,现在却阴阳两隔。这份春秋真解,是我撰写的,不想再留着了。”
说着,他把册子递给薛饮冰。
“里面所写的见解,未必正确,但是我的肺腑之言。师兄无聊时,可以看看,抛砖引玉,说不定能让你有收获。看完之后,就麻烦你把它烧给老师吧……”
薛饮冰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朝任真郑重行礼。
他深知,以老师的倨傲脾气,几乎不会请教他人学问,既然肯放下身段,主动跟任真探讨春秋,就说明任真的春秋真解,大概离至圣精义非常接近。
任真肯把它送给自己,这份礼物,实在太重了。
“师弟如此厚礼,我无以为报。但有句丑话,我得说在前头。我生性懒散,厌倦争斗,你若是想拿它收买我,让我帮你跟大师兄较量,就是找错人了。禀性难移,我可以退还给你。”
任真摇头,微笑说道:“师兄多虑了。我对你只有欣赏和敬佩,更没想过利用你去争名逐利。你只管参悟春秋就好,我只是希望,未来北唐有奸佞作乱时,你能有实力站出来,惩奸除恶。”
薛饮冰已是七境上品,若能悟透春秋,前途肯定无可限量。到时他肯出面,北唐还有铲除不了的恶人吗?
他现在还不明白,任真此举藏有很深的用意。
他凝重点头,答道:“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任真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师兄,何必把名利看得太开。大师兄都说当仁不让,何况你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和束缚。要不,我帮你成为下一代儒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