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疑心
长安,皇宫。
明德殿后有方花园,花园旁有间小屋。
屋里烟气缭绕,透着一股淡雅幽香。清晨的曙光从窗格里刺进,照着这些弥漫的白烟,颇有意境。
屋子的主人元本溪,穿着一身素缟麻衣,站在高桌前,望着香炉后那块灵牌出神,眼珠深深凹陷,看来是彻夜未眠。
“先师文崇儒圣董仲舒之灵位”
文崇二字,是女帝钦定的儒圣谥号。董仲舒战死当天,京城就收到了讣告,朝堂震惊,君臣开始商议治丧追封等一应事宜,以告慰在天之灵。
元本溪没参与这些琐事。
听闻噩耗后,这位身体孱弱的二先生换上丧服,在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天,沉默不言。
弟子为师长守丧,本可以不穿丧服,只需心丧三年。但看他此时情形,应该是两种丧礼一起守了。
他号称国士,智谋无双,胸藏宏图大志,但在夫子面前,始终毕恭毕敬,恪守弟子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礼数的地方。
不是因为董仲舒武力高绝,性情霸道,而是他饱读经书,从骨子里尊奉忠孝节义,身体力行,由衷地敬重师长。尽心服侍君王和老师,是他作为儒生的坚守。
正因如此,在众多门徒弟子里,董仲舒最赞赏和信任的,也是二先生。
如今董仲舒陨落,最悲痛的人,毫无疑问是他。
他积病多年,本就气血虚亏,自己爱戴的老师辞世,他痛彻心扉,脸色更是苍白难看,有病情恶化的迹象。
故人已逝,豪杰凋零,真要到新陈代谢、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么……
想着老师最后那句遗言,他陷入沉思。
论尊师重道,他是儒圣座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董仲舒将衣钵传给任真,那么,他该不该站出来,支持小师弟?
他闭上眼,照常深思熟虑着,满脸疲惫,显露些许老态。
某一刻,他忽然皱眉,睁开双眼,眸里绽放出精湛的寒光。
未几,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温和的话音如春风一般,从他身后响起。
“师弟,这屋里太沉闷,多出去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称二先生为师弟,还能是谁?
元本溪没搭腔,眯眼注视着灵位,甚至没有转身去看颜渊。
老师战死疆场,下杀手的仇敌固然是长生真人,但他在上战场前,就拜大弟子颜渊所赐,浑身伤痕累累。若非如此,他纵然不敌长生真人,也有能力自保,全身而退,绝不至于战死。
如此算来,罪魁祸首还是颜渊。
对于老师,两人的立场泾渭分明,不容调和。在这种时候,颜渊跑来找元本溪,究竟是何居心?
见元本溪无动于衷,颜渊进屋坐下,打量着他身上的孝服,眼神讥讽,话音却依然和蔼,“我就知道,老师仙逝,除了我,一定数二师弟最痛心,果不其然!”
元本溪眉头紧皱,神情冷峻,背身说道:“有事吗?”
颜渊收敛笑意,从茶桌上捻起一小搓草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眼光和心机都比我强,所以我想听听,对于老师的战死,你有什么看法?”
元本溪冷哼一声,转身收走纸上摊着的草药,“论心机,我不如你阴毒。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兜弯子。”
颜渊抬头,正视着他,认真地道:“你看过军报,应该知道战场当时的情形。难道你不认为,老师之所以战死,都怪小师弟指挥无方,见死不救?”
元本溪坐到对面,没有搭话。
颜渊继续说道:“李慕白不会凭空出现,这事很古怪,我怀疑,蔡酒诗跟那群叛逆暗中有勾结。听说军营里还有名剑道余孽,实力强劲,更能印证这一点。”
“而且,李慕白既肯为朝廷出力,又何须让老师去迎战劲敌?这明摆着是想让老师出丑,看他的笑话。李慕白有偷袭陈长生的功夫,难道会救不下老师?”
说完这些推论,他叹息一声,装出悲痛的神情,“可惜咱们老师识人不明,白白疼爱蔡酒诗一场,在最关键时刻,却被自己的爱徒算计了!”
元本溪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颜渊。
颜渊被看得不自在,干笑道:“老二,你心思缜密,倒是帮我分析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元本溪这才开口,“你无非是想说,我不能支持小师弟。”
寥寥一语,切中关键。
无论任真有多可疑,董仲舒死得有多冤,这些分析都不该从幸灾乐祸的颜渊嘴里说出。他专门过来,说这一番话,自有其目的,说穿了,就是想离间任真和元本溪的关系。
董仲舒的遗言,颜渊早就听说了,更明白老师的险恶用心,因而不能不防。
目前,任真的修为虽然还不成气候,但已干涉朝政,赢得女帝的信任,又在前线领兵作战,立下阻敌之功。再这样下去,北唐朝野都齐心拥护任真,这将是大麻烦。
颜渊深知,元本溪最尊敬老师,一旦他遵从遗言,在女帝面前大力支持任真,形势只会更遭。让这两位师弟联手,他作为文圣,就难以插手朝局,只能继续当世外高人。
所以,他沉不住气,来探探元本溪的口风。
刚进京城时,儒圣健在,颜渊还曾跑到吹水居示好,想跟任真联手对抗儒圣和二先生。世事难料,谁曾想,儒圣转眼间战死,原先的盟友任真,反倒成了儒圣遗留的棋子,会跟他对立。
宿敌好不容易死掉,他绝不能再让任真得到儒家拥护,登台跟他唱对手戏。
此时,被一语道破心思,颜渊并不尴尬,目光平静无波。
“你是国士,深明大义,最尊师重道。蔡酒诗无视朝廷法度,勾结逆贼,害死咱们老师,你只需回答我,这样的人,还敢用吗?”
他想让元本溪出面,劝说女帝收回任命,将任真撤下战场,返回京城。到时他再采取行动,扣押任真,对其严刑拷问,不愁不能屈打成招。
元本溪明白其中利害关节,眨了眨眼,反问道:“换做你当主将,能守住庐江城吗?”
颜渊沉默。
元本溪继续问道:“即便他勾结逆贼,好歹那些逆贼还在浴血奋战,守护大唐。把他换下,你能指挥得动逆贼?”
颜渊无言以对。
元本溪不假思索,再问道:“李慕白是暗藏的杀招,一旦暴露,能否救走老师不说,绝不可能再重伤陈长生。老师愿誓死守城,你却指责小师弟成全大义,这也算尊师重道?”
这三问句句犀利,颜渊纵然雄辩,也被问得哑口无言。
元本溪翻动眼皮,冷冷地道:“送客。”
“你……”
颜渊气急,拍案而起,寒声道:“元本溪,你已经没了靠山,奉劝你别不识时务!”
说罢,他拂袖而去,气势汹汹。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元本溪表情复杂,站起身来。
虽然斥退颜渊,但他心里明白,颜渊所说的疑点,都确实存在。蔡酒诗这个人,眼前有利用的价值,但绝不能不防。
尤其是李慕白凭空出现一节,他先前看军报时,就百思不解。
经颜渊这一闹,他必须得亲自出面,跟女帝好好合计,该如何牵制任真,防止他彻底失控。
第375章 定计诱白袍
庐江城。
送走董仲舒的灵位后,任真没有回江畔大营,而是径直进城去见夏侯淳,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说是商议,他是很有主见的谋略家,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形势,心里早想出主意。但三军主帅是夏侯淳,而不是他本人,他无权号令全军作战,只能来找夏侯淳。
好在夏侯淳是他竭力提拔的,又有夏侯霸这层关系在,他说话有足够的分量。他开口提建议,夏侯淳至少不会像敬侯李存啸那样,对他不屑一顾,置若罔闻。
这也正是当初他举荐夏侯淳的原因所在。
来到帅府,夏侯淳笑脸相迎,倍加亲切。首次击退白袍军的攻势,身为主帅,夏侯淳肩上的压力总算减轻一些,当然,这都得感谢任真亲自上阵,指挥有方。
落座以后,闲话少叙,任真让其他人都退下,跟夏侯淳两人密谈。
“今日造访,是想了解夏侯将军的看法。上次交手,陈白袍无功而返,停在庐江南岸扎营,至今没再渡江攻击,却也没撤退。你认为,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领兵驻守北岸,理应跟城里的主力军保持沟通,配合协作。
夏侯淳不假思索,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陈白袍并非胆怯,进退两难,而是不想耗费惨重代价,跟咱们血拼,所以选择观望。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是在等待战机。”
任真认同他的看法,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动声色,“那你认为,他想等的战机是什么?”
夏侯淳思忖片刻,凝眉答道:“中路受阻,他在等另外两路推进,一起攻到两界山区,从左右迂回包围,让庐江城陷入绝境,孤立无援。一旦出现那样的局势,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只能束手就擒。”
陈庆之的意图不难猜测,也是即将形成的战局。毕竟,南晋的上下两路军攻城拔寨,同样屡战屡胜,只是速度比白袍军慢一些而已,打到两界山只是时间问题。
仅凭任真这一支兵马,独木难支,就算能暂时挡住白袍军,也挡不住南晋三军的威势。
整体差距明显,还想力挽狂澜,哪有那么容易。
任真点头,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看破陈白袍的意图,咱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打乱他的算盘。”
夏侯淳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理谁都懂,问题是谁能做到。敌军越战越勇,不断积累优势,国战打到现在,想一下子扭转颓势,压制住对方三路,是不可能的。
没人能阻挡敌军会师。
任真见他沉默,知道他无计可施,心里又开始怂了,便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另外两路的败势难以改观,咱们也帮不上忙,所以,阻止他们会师的唯一办法,就是诱敌深入。”
“诱敌深入?”
夏侯淳一怔,明白这话的意思,同时又不明白。
当初在皇宫的作战会议上,夏侯淳首先就提出,可以诱敌深入,适当放弃部分城池,引诱敌方孤军深入,再各个击破。
所以,他立即就听懂了,任真所说的唯一办法,应该是趁敌军还没会合,尾大不掉,先引诱正面的白袍军深入,将其击垮,如此一来,也就不必担心陷入重围了。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庐江城不容有失,已经退无可退,早就没有能拿来战略性放弃的诱饵,还拿什么引诱陈白袍?
诱敌深入,是条不错的计策。问题是,陈白袍足智多谋,沉稳持重,如果没有足够丰厚的诱饵,根本无法引诱此人上钩。他也没必要冒险,只需固守不出,等待三军会合即可。
他疑惑地道:“你想拿什么引诱他?”
任真正襟危坐,答道:“粮草。”
夏侯淳眉尖一颤,惴惴不安,“那可是咱们的命脉。粮草本就紧缺,急需补充,再拿它当诱饵,万一出现差错,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当然知道,上次运粮军赶往桐城,在城外遭到晋军袭击,血侯派兵前去援救,反而中了对方的诡计,不仅没能保住粮草,还被趁机攻陷桐城,赔了夫人又折兵。
有前车之鉴,他不想重蹈覆辙。
更何况,这不是钓小鱼小虾,而是在钓白龙,绝非儿戏。陈庆之的智谋韬略,远非寻常敌手能比。拿粮草当诱饵,同时很容易看破此计,届时如果趁机攻城,只怕同样的悲剧又要上演。
再把庐江城赔进去,北唐就彻底完了。
任真看出他的胆怯,耐心解释道:“对付陈庆之,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你放心,我所说的粮草,并不在乌巢城。即使把它赔进去,三军也不会断粮,没什么输不起的。”
夏侯淳又是一愣。
出征前筹措的粮草,是他一手经办,都被运进乌巢城,这点他再清楚不过。任真还能从哪里弄出粮食,难道会变戏法不成?
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俯到夏侯淳身旁,低声说道:“我会去清河郡筹粮,崔家肯定还有不少囤粮。此事需要保密,但是,不妨让军营里的奸细知道……”
他认真注视着夏侯淳,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如果能从清河筹到大批粮食,会是对唐军极大的补充,陈庆之一旦得知,不会坐视不理,必将轻兵绕道伏击。运粮返回途中,正是任真收网的绝佳时机。
任真没跟别人提起此事,越是谨慎保密,传到陈庆之耳朵里,消息就越真实可信。就算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智谋,认为发现战机,前去凑凑热闹。
诱敌深入这条妙计,也就成了。
究竟是谁技高一筹,最后自有分晓。
夏侯淳神情微变,听出话里隐藏的玄机,眯起眼眸,问道:“你确定清河真有粮食?你又如何知道,军营里谁是奸细,保证消息准确传递出去?”
任真直起腰,微笑道:“这些小事,都由我来解决,无需主帅亲自费心。”
夏侯淳满腹狐疑,“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意识到,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任真真能自己搞定,根本就没必要登门拜访,把这份天大的功劳分给旁人。可见,任真必有事相求。
果然,任真说道:“陈庆之的白袍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要想一口吃掉它,绝非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局面会很混乱,我需要你亲自出马。”
夏侯淳沉默良久,才下定决心,沉声说道:“我这帅位,是你出面力保的。你都不怕输,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你把伏击地点告诉我,我会引兵去擒陈白袍!”
任真舍得拿自己当诱饵,作为主帅,他实在不能再当缩头乌龟,难得豁出去赌一把。
任真摇头,表情凝重,“不,你还是太低估陈白袍。只靠一路兵马远远不够,是时候祭出你的帅印了。”
第376章 闭门羹
跟夏侯淳定下计策后,任真返回江畔军营,开始相应部署,准备启程赶往清河郡。
副将唐逆临危授命,被任真予以暂掌守军的重任。此人跟五万精兵熟稔,深受拥戴,由他挑大梁,再合适不过。
以李慕白为首,儒家众贤哲依然留在军营,防备敌军再次渡江。道祖长生真人重伤,多半已退回南晋疗伤,对面只剩曹春风一名八境强者,李慕白足以应付。
任真则率领带来的一万虎卫,踏上前往清河郡的征程。
为了掩人耳目,随行的武修并不多,只有杨玄机、绣绣和夏侯霸三人。
杨玄机在旁护卫,任真的安全不成问题。夏侯霸跟崔鸣九是师兄弟,带他同行,既是为了让他去师弟家蹭吃喝,也是一种对夏侯淳的无形牵制。
至于实为袁猫首的绣绣,并非任真提出邀请,而是她察觉虎卫的动静后,主动找到任真,追问这次行动的内容。
当时,任真面露为难,遮遮掩掩,不肯吐露真情。绣绣深感蹊跷,便锲而不舍地缠着任真,不依不饶地加入运粮军里。
就这样,任真顺水推舟,假装无可奈何,带着一同启程,赶往西北方的清河郡。
清河郡是北唐最大的产粮盛地之一,位于湘江流域,跟湘北的海晏城齐名,故而有海晏河清的说法,以此歌颂太平盛世。
这两地也有很大不同。
湘北道以汪家为首,数百年里专事农耕,农业兴盛,当地豪绅为西陵党提供财力支持,竭力主张重农抑商。
相比之下,清河的经济产业则不单一,千里沃野,除了稻田以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被用来种植棉桑,往北唐各地贩卖。此地不依赖农耕生存,也活跃着大量商人财团,生意通达四海。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天下第一豪商,崔家。
清河崔家,百代豪族,其历史太过悠久,根基深不可测,极难动摇。当世在商绝崔茂经营下,崔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横跨粮食、器械、医药等行业,在生意场上俨然没有敌手。
即便是朝廷,也不敢小觑崔家的能量。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崔家作为首富,每年捐纳巨额赋税,又从未停止对朝廷官吏的腐蚀和渗透。连落魄剑圣都舍得资助,狡猾的崔茂怎会不懂拉拢权贵。
若想将崔家连根拔起,恐怕官场先掀起一阵大动荡。
某种程度而言,清河郡就是崔家的地盘,他们掌控着这座粮仓的话语权。任真想打清河囤粮的主意,就是在崔家头上动土。
清河富庶,历年盛产稻米,又不像湘北那样,被朝廷钦定为官粮供应,大部分余粮都落进富商手里,在各地粮市流通。纵然今年大旱,地里歉收,要从清河郡凑出几十万石粮食,也不成问题。
问题就在于,崔家肯不肯放手。
任真隐隐预感到,这次筹粮谈判,绝非争执粮价那么简单。
一行人轻装简行,穿越两界山区后,在平原上奔驰整整一日,第二天午后,终于远远看到了清河郡的城门。
亮明吹水侯的旗号,过了一会儿,守城官兵才缓缓开门,放任真一行进城。
任真命令虎卫在城外驻扎,自己一马当先,进城后直奔官衙。
他心里清楚,崔家就是清河的天,他们如果下令,迎击虎卫,当地这些官兵说不定真敢抄家伙。
既然开门,说明崔家还没那么大胆。崔茂肯定收到消息,这时候,估计正在召集族里开会,商议如何应对不请自来的吹水侯。
清河郡很繁华,建筑古老而气派,带有一种悠久的韵味。
任真风尘仆仆而来,没心情欣赏风景,赶走那名叫武松的郡守,毫不客气地霸占官衙,如同进了客栈一般,自顾梳洗歇息,舒缓车马劳顿的疲乏。
他在等崔家表态。
他尊为军侯,执掌朝权,于情于理,都不必在商户面前低头。要么,崔茂亲自登门求见,要么,崔家主动派人来请。
然而,事实让他失望了。
一直到深夜,灯火阑珊,都没等到崔家的人影。甚至连崔鸣九本人,也没来向老师问安。
崔家仿若未闻,无视了他的到来。
这令他很没面子。他这次来,只为谈粮食生意,再有权势,也不能仗势欺人,恣意妄为。如此一来,他这当老师的,就只能亲自上门家访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杨玄机来到崔家。
按任真先前的想象,崔家是大陆首富,府邸必定气势恢宏,规模庞大,虽比不上皇宫,也自然极尽奢华气象。
但出现在府门前,看着这座有些破旧的老宅,他才意识到,像自己这样的暴发户,很难理解百年豪族的底蕴。
什么是底蕴?
不屑于显露富贵,炫耀权势,这就是底蕴。穿金戴银住豪宅,只能说明一时的得意罢了。
任真敲开门,递上名帖,却没被立即请进去。
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话,家主身体有恙,改日再去谢罪。
改日?任真来去匆匆,专为筹粮,哪有功夫耗在这里,等着他养好病谢罪?
吃了闭门羹,他并不甘心,耐着性子,又让仆人前去通禀,他要见见弟子崔鸣九。
他以为,这是商人惯有的谈判手段,崔茂拿捏作派,是在故意抻着他,这样在讨价还价时,崔家就占据主动地位,不用太卑微。
然而,他又想错了。
过了一会儿,仆人走出来回话,说二少爷身体也有恙,也不能见客,让他们回吧。
这下任真彻底怒了。
老子得病,儿子也得病,一家人是得了禽流感不成?就算是闭门谢客,也不能用这么荒诞的借口,来拂堂堂吹水侯的面子。
他火冒三丈,寒声说道:“告诉崔茂,再敢跟我摆架子,就以勾结剑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
这不是强加罪名,而是确有其事。
当初任真易容成剑圣时,崔茂想脚踏两只船,扶持剑圣东山再起,于是让崔鸣九拜其为师。斜谷会战后,剑圣成为朝廷通缉犯,此举不是勾结叛逆,又是什么?
那仆人听得战战兢兢,岂敢拖延,赶紧进府传话。
不一会儿,府门总算开了,仆人带着两人走到后院,来到一间旧屋前。
那人恭敬地道:“二少爷就在里面。”
说罢,他便退下。
任真怔在那里,表情难堪。
敢情自己都快撕破脸了,崔茂依然不肯露面,只是同意让他见见崔鸣九。崔家到底在耍什么名堂?
他百思不解,只好进屋。
屋里光线阴暗,充斥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草药味,令人感到不适。
任真站在大堂,扫视着屋内简陋的布置,正满腹狐疑,这时,里间纱帐里传出熟悉的话音。
“老师来了……”
这道话音微弱,更像是一名重病垂危的老者。
第377章 我只是磨刀石
隔着纱账,内堂光线更暗,看不清里面的虚实。
杨玄机怀疑有诈,以眼神示意小心,任真摇了摇头,大步向前。
崔鸣九的嗓音,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很细微,他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确实是其本人。同时他相信,崔茂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家里谋害朝廷军侯。
掀开帷帐而入,任真来到床榻前。
榻上的床褥破旧肮脏,透着一股发霉的馊味,已许久没有换过。
时至酷暑,天气炎热,崔鸣九却盖着厚厚的破被,脸色蜡黄,似乎感觉很冷,一直在微微颤抖。
难以想象,分别才不过两月,他竟形销骨立,眼珠都凹陷进去,憔悴不堪,令任真看得特别心疼。
任真不明白,崔鸣九回清河郡后,本应如鱼得水,到底经历何等遭遇,会沦落得这般凄惨。
这房屋简陋寒酸,绝配不上二少爷的身份。如此看来,他在崔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不受父辈待见。
见老师出现在面前,崔鸣九神情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无法动弹起身,伸手试图去拉老师。
任真见状,连忙握着他的手,坐在榻旁,替他感到委屈,“别怕,老师如今来了,天大的事,我也会为你撑腰!”
他实在想不通,商绝崔茂膝下只有二子,崔鸣人已被他刺瞎,无法再继承家业,崔鸣九成了崔家唯一的希望,本该备受宠溺呵护才对,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听到这句安慰,崔鸣九心潮激荡,再也克制不住泪水,低声恸哭起来,“老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任真嗟叹一声,没想到师徒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情形,心里很不好受,鼓励道:“你有什么苦楚,尽管跟老师说。咱们有仇报仇,有冤伸冤!”
他看得出来,崔家一定发生了变故。
崔鸣九用力点头,擦拭着泪水,眼眸通红,“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被心如蛇蝎的崔鸣人给害的!”
他紧紧咬牙,另一只手攥着被沿,眼神快要喷出怒火。
任真微怔,问道:“他不是瞎了吗?怎么还能害你?”
崔鸣九躺在榻上,答道:“老师,上次大朝试,我错怪大师兄了,崔鸣人这畜生,冷血无情,禽兽不如,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一剑把他杀了!”
他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不复有旧日的慈眉善目。
在大朝试上,任真将崔鸣人刺瞎,阻止他跟崔鸣九争夺家业。崔鸣九心地仁厚,不知兄长的险恶面目,为此迁怒任真,其后不辞而别,送兄长回清河老家。
他把手足情分看得最重,当时悉心照料兄长,不离不弃,哪曾想到,回到清河后,崔鸣人不仅不念情分,反而心如蛇蝎,要把他置于死地。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先把话说清楚。”
他暗自惋惜,自己看透崔鸣人的嘴脸,但疏不间亲,他没法劝阻崔鸣九,让其对兄长置之不理。
如果崔鸣九早有识人之明,少些妇人之仁,便不会有今日之灾。
崔鸣九黯然道:“我们回家后,他背地里跟父亲告状,诬陷我吃里扒外,跟老师勾结,害死四叔,试图侵吞崔家在京城的产业。我父亲信了。”
“信了?”任真疑惑陡生,“他的诬陷破绽百出,经不起查证,你父亲肯定能识破。而且,他已经是废人,无法继承家业,你父亲怎么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处置你这唯一的继承者?”
崔鸣九苦笑,表情里充满无奈,“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父亲最疼爱的就是他,把他当成掌上明珠,却对我不屑一顾。因为他母亲是正室,而我母亲出身低微,只是小妾……”
任真恍然。古人把尊卑名份看得最重,崔鸣人是嫡长子,自然会被家族器重,当作少主精心栽培。相比之下,二少爷崔鸣九的地位便卑微很多。
“这些年,他俩的感情很融洽,父亲一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而我,虽然在父亲授意下,也尝试着去竞争家主,其实说白了,我只是兄长的磨刀石,被用以激励他罢了。”
有竞争就有进步的动力。家主崔茂并不在意崔鸣九的感受,把商场的冷酷算计用在了儿子身上。从一开始,崔鸣九就注定成为陪衬,根本不存在继承家业的希望。
“兄长还很小时,父亲就精心安排,不惜花费重金,求儒家七先生收他为徒。而我呢?一直被抛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若非剑圣师尊丧失修为,父亲看出商机,压根就不会想起让我拜师……”
废物儿子找废物老师,崔茂的算盘打得很精细。现在看来,他把这场交易当作风险投资,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
如果剑圣如日中天,没有失势,崔家真想攀附的话,这等好事,又哪会轮到崔鸣九头上。
崔鸣九回想着这些年的辛酸,心里五味杂陈。
“兄长眼眸被刺瞎,这次回来后,父亲痛心不已,一听是任真师兄干的,当场便暴怒,罚我进冰窖面壁思过。如果他在乎我,又岂会不辨青红皂白,迁怒于我?”
他蜷缩在被子里,叹息道:“至于家主之位,说实话,我从没把它当真过……”
任真终于弄清原委。然而,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崔茂爱长子心切,拿崔鸣九撒气,错在崔茂。为何崔鸣九刚才又说,是崔鸣人诬陷他,害他如此凄惨?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一直被关在冰窖里,如何知道,崔鸣人在背后诬告你吃里扒外?”
崔鸣九闻言,脸色骤沉,“他的心肠实在太狠毒,害怕父亲气消之后,出于家族长远考虑,再把我放出来继承家业,于是使出毒计,不仅要让我万劫不复,竟敢串通族人,谋害父亲!”
如任真所料,崔鸣人双眼已瞎,就算崔茂以前再疼爱他,也只能对他死心,把家业传给崔鸣九。
崔鸣人心胸险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崔鸣九掌权后,肯定会对他施加报复,宣泄这些年忍受的委屈和不公,到那时,崔家再无他容身之地。
这是他害怕落得的下场。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天真的弟弟也休想得到!
任真大吃一惊,“他谋害了你父亲?”
听这话的意思,家主崔茂也出事了?!
第378章 易位
此时任真才醒悟,难怪从他进入清河郡,家主崔茂始终没露面,刚才他想进府,也是受到阻挠,若非他以崔家存亡要挟,甚至连崔鸣九的面都见不到。
原来,是崔家内部发生剧变,崔茂已遭到暗算。
“你把来龙去脉说详细些。”
连从小宠溺自己的父亲都下毒手,崔鸣人比任真预想的还狠辣。崔鸣九说得对,早知如此,当初他应该一剑将崔鸣人杀死,便可避开崔家这一劫。
崔鸣九愤然道:“刚才我说过,我被关进冰窖后,他诬陷我背叛崔家,企图让父亲废掉我。父亲没再继续处罚我,他还不死心,便展开丧心病狂的阴谋。”
“我父亲年轻时,为了争夺家业,跟我的几位叔伯闹僵,这些年关系一直冷淡。崔鸣人暗中煽动他们,愿意帮他们夺回家主之位,只求他们许他一世富贵,并且把我交给他处置。”
任真不禁摇头。
才说到这里,他就大概明白了崔鸣人的心思。为了阻止弟弟继承家业,他不择手段,既然崔茂不肯答应,他便不惜出卖父亲,帮别人夺走家主。大权旁落,自然不会再传承到弟弟手里。
“谁不觊觎天下首富的家产?那些叔伯早暗藏歹意,只是父亲精明老辣,从没给他们找到丝毫可乘之机。崔鸣人吃里扒外,跟他们一拍即合,定下毒计。”
“一个月前,他忽然跟父亲说,自己打听到某个隐居世外的名医,能治好他的眼睛。父亲本就不喜欢我,顿时喜出望外,以为能挽救疼爱的长子,为表诚意,他亲自进深山求医。”
任真默默听着,狡猾如他,料到了接下来的情形。
“然而,父亲在深山里奔走半个月,没能找到名医。重返清河时,家里已经变了天。几位叔伯串通族众,宣布重选家主,将父亲挣下的家业夺走。”
崔鸣九攥着拳头,神情激愤,“父亲义愤填膺,召集忠心耿耿的属下,准备铲除奸佞,夺回崔家的掌控权。然而,两方争斗时,他绝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儿子,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任真瞳眸骤缩,没想到崔鸣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把你父亲杀了?”
崔鸣九狠狠地道:“没有,我父亲晕厥,被他们当场擒住,跟我关进同一个冰窖里,这些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最可恨的是,崔鸣人荒淫无耻,竟然把父亲新纳的小妾霸占了!”
任真深深皱眉。崔鸣人眼睛已瞎,还是不长记性,而且变本加厉,更加阴险狡诈。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过他。
他寒声道:“我这次率军前来,原本是为了筹粮。既然有叛徒作乱,我帮你们父子夺回家产便是!”
崔鸣九闻言,摇头说道:“父亲说,那些人并非不想杀他,只是怕朝廷以命案为由,企图抄没崔家的财产。只要他没死,这就是家族内部的权位交替,不触犯法度,官府就无法干涉。”
世间众多庞大的家族,都是由同族亲属凝聚而成,选举产生家主。
崔家也不例外,之所以富甲天下,崔茂固然功不可没,但崔家其他人提供了大量的财力,才让他有充足的本钱,在商海里大展手脚。即使是商绝,也离不开背后家族的支持。
一旦家族内多数人决定,罢免崔茂的家主位置,就算崔茂不服,也只能卷铺盖走人,再无权插手崔家各大行业的买卖。
现在,崔家有人煽风点火,串联各房长辈,把崔茂赶下台,虽然不讲情面,不念功劳,却并未违反朝廷法令,犯下谋财害命的案子。
任真纵然率兵压境,掌握生杀大权,也没有出师之名,无法干预崔家的家务。最好的结果,只是救出崔茂,至于家主人选,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鸣九说道:“他们敢把我放出来,让我告诉你实情,就是有恃无恐,料定你师出无名,不敢拿这个豪富世家开刀。就算你率军前来,又能怎么办?”
任真没有立即答话,陷入沉思。
崔家毕竟是天下第一豪商,树大根深,一旦撼动它,就会影响到北唐的经济局势。女帝想抄没叶家,都得先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对付清河崔家,就更不能意气用事。
在商言商,对付商人最好的办法,还是要靠谈生意。
他盘算一会儿,问道:“你父亲在崔家的本利,大概能占几成?”
崔鸣九说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过半。”
任真点头,“好,我立即派人,去救你父亲。发展到这地步,也顾不得家族生意了,你们先把所有本钱撤走,另立门户。崔家若敢阻挠,我就用武力替你们摆平。”
说罢,他转过头,看杨玄机一眼。
杨玄机会意,没有作声,瞬间从原地消失。
任真没有闲着,替崔鸣九穿衣服,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搀扶着虚弱的崔鸣九,刚走出屋子不远,就被一大群人挡住去路。
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矮小肥胖,衣衫华丽,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煞意。
他负手凝望着任真,皮笑肉不笑地道:“侯爷难得大驾光临,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就着急着走啊?”
任真问道:“阁下是哪位?”
肥胖男子搓着八字胡,答道:“崔家家主,崔神末。”
任真淡淡说道:“崔家家主,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我眼里只有商绝崔茂,你还不够资格。告辞。”
说罢,他扶着崔鸣九,从崔神末身旁走过,没再多看一眼。
崔神末脸色一僵,喊道:“慢着!”
任真停步,却没回头,“怎么,你想强留本侯?”
“不敢,”崔神末转身走过来,不阴不阳地道:“崔家是本分生意人,从不敢做触犯法度的勾当。更何况,有虎卫在城外,我还没蠢到以卵击石的份上。”
任真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继续前行。
崔神末见状,连忙说道:“侯爷从前线而来,劳师动众,只是为了探望弟子?如果有什么难处,崔某可以略尽地主之谊,咱们不妨坐下来谈谈。”
他已经猜到,任真身为粮草转运使,应该是为筹粮而来。
“地主之谊?”
任真侧身,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鸠占鹊巢,还真拿自己当主人了?咱们很快就会再见,我倒要看看,清河郡是不是由你作主!”
第379章 崔茂之死
他没打算跟崔神末虚与委蛇。救走崔鸣九,本身足以表明他的立场,再装出一团和气,也没有多大意思。
他为筹粮而来,如果换做别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会视而不见,不想得罪当地门阀,对筹粮公务造成麻烦。
但眼前不同,别人敢欺负到他的弟子头上,他怎能咽下这口恶气。无论如何,这摊烂事他管定了,必须要替崔鸣九出头,夺回属于他的所有家产。
见任真毫不掩饰敌意,崔神末脸色骤沉,“何必意气用事?我知道,你为筹措粮草而来。就算是朝廷军需,也不能强买强卖,做出强盗行径,你这般盛气凌人,绝非谈生意应有的态度。”
他当然不敢跟朝廷对着干,但朝廷也得讲道理,不会明目张胆地抢粮。崔家是清河本地门阀的领袖,众望所归,任真要想谈粮食生意,就不能激怒如今掌权的他。
任真闻言,嗤然一笑,“你以为,失去崔茂的崔家,还会是以前那个崔家?等着看吧,明天晚上,我会……”
话没说完,府邸深处忽然传出嘈杂声,紧接着,一团黑影从虚空闪烁而来,转眼便飘落在任真身旁。正是杨玄机。
他右臂架着一名中年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直垂着脑袋,已不省人事。
杨玄机对着任真,摇了摇头,“我去晚了一步。”
任真不由一怔,“什么意思?”
杨玄机话音干涩,“我赶到时,他刚服毒而死。”
任真脸色大变,崔茂竟然死了!
他搀扶的崔鸣九本就虚弱,听到这声噩耗,悲痛攻心,立时昏迷过去,瘫软在任真身旁。
任真异常愤怒,转头盯着淡定自若的崔神末,杀意淋漓绽放,“你竟敢谋财害命,毒死你兄长!”
崔神末并不畏惧,摊了摊手,露出无辜的表情,“侯爷,您可别把罪名强加到我头上。我一直在这里陪着您,哪有机会指示下人,毒害我敬爱的兄长?”
他表现得从容不迫,显然,当任真登门求见、甚至在昨天赶到时,他就已经想好对策,如何应对任真的过问。让崔茂死,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把崔鸣九放出来,告诉任真实情。
这时候,一名管家匆匆跑过来,看似神色慌乱,嘴角却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老爷,大事不好了!茂爷畏罪自杀了!”
崔神末偷瞥任真一眼,顺势问道:“畏罪自杀?你把话说清楚!”
那管家早背好说辞,有条不紊地道:“刚才吹水侯来访,您让我请示茂爷,他是否愿意迎客。他张皇失措,以为朝廷查清他的罪状,是来缉拿他归案,一时情急,就服毒自杀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叠草纸,补充道:“对了,他临死前还写下一封遗书,交代咱们,由大公子崔鸣人继承遗产。”
“真的?”
崔神末煞有介事,接过遗书读了半天,才递给任真,“侯爷,我若想害茂爷,根本不必等到今天。刚才您说,崔茂再不见客,您就以勾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他以为东窗事发,就自己了断了……”
他笑容温和亲切,此时看起来,这副嘴脸格外嚣张可憎。
他利用任真的到访,当作崔茂服毒的动机,用心可谓阴险。如此一来,任真明知真相,但找不出任何证据,就没法指认,是崔神末害死了崔茂。
而这封遗书的出现,解决掉他最后的顾虑。
崔神末心知,如果崔茂被救走,有任真在背后撑腰,必定会重返崔家,将属于自己巨额家产移走,届时,首富世家被抽空,严重损害商誉,他这个家主也就当得没有意义。
所以,崔茂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崔神末可以伪造遗书,用崔鸣人的名义,将崔茂的份额留在崔家。崔鸣人双眼已瞎,是个废人,控制起来很容易,他就能继续安稳地称霸清河。
不得不说,他一直没杀死崔茂,专为应付朝廷来人的局面,这招阴险至极。
任真攥着遗书,气得脸色铁青。
自他入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弄阳谋,算计了他一道。
他眯起眼眸,盯着遗书上的字迹,心里则在疾速思考,该如何破解崔神末这招。
崔茂服毒自杀,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明知他在府里,崔神末还敢投毒,自然将所有细节做得滴水不漏。案发现场又在崔家,想从这方面寻求突破,太不现实。
但是,无法推翻崔茂是自杀的结论,就更难进一步推翻,这份遗书是假的,崔茂的家产更夺不回来。
这似乎是无解的死结。
崔神末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和蔼地道:“侯爷,人死不能复生,崔家自会节哀。您光临寒舍,让您就这样干站着,非待客之道,咱们还是进屋叙话吧!”
他是在给任真台阶下,委婉地劝诫任真,此事已成定局,没人能阻拦他侵吞崔茂的家产。任真若是识趣,就该跟他和睦相处,犯不着为了一个死人,跟活人翻脸闹僵。
他耐心等着任真的回心转意。
这时,任真忽然想起什么,急忙看向杨玄机,问道:“这次出征,张仲景先生有没有随行?”
张仲景医术超绝,是当世最有名的神医,据说能起死回生,被世人尊称为医绝。然而,他行走世间,救死扶伤,行踪飘忽不定,没人准确知道他的下落。
听任真这么问,杨玄机微微错愕,张仲景?他又不认识咱们,怎么可能随行!
他旋即想起来,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医绝,任真不会无端问起,迅速答道:“他在啊,怎么了?”
任真闻言,喜形于色,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扛起昏迷的崔鸣九,火速冲出府外。
“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杨玄机见状,连忙拎起崔茂的尸体,跟着冲出去。
他心思机敏,已经隐隐猜出,任真想耍什么样的把戏。
这两人一惊一乍,匆忙离去,崔神末不明所以。望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他挠了挠头,面露疑惑。
“张仲景?这名字似乎耳熟……”
第380章 鸿门宴
当天夜里,清河所有望族都收到一份请柬。
吹水侯明晚略备薄酒,邀清河父老去郡守府赴宴,请务必赏光。
拿到请柬后,郡里的富商豪绅们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好。大家都意识到,宴无好宴,任真是朝廷重臣,又亲率精兵前来,来势汹汹,谁知道他意欲何为。
害怕归害怕,没人敢敬酒不吃吃罚酒。第二晚,郡守府内宾朋满座,凡是请柬上标明的人物,全部到场,无一缺席。看在城外虎卫的份儿上,他们也得给任真这个面子。
华灯初上,大堂里灯火辉煌。
十余桌宴席间,坐的全是本地有头有脸的权贵,大家平时很熟悉,此时却很拘谨,没人交头接耳,高声攀谈,都等着主人现身。
偌大场面的晚宴,气氛反倒非常冷清。
正中间的主桌旁,崔神末坐在最显眼位置,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不清楚任真想耍什么花样,但他是清河领袖,备受瞩目,不得不矜持,作出淡然自若的姿态。
一盏茶功夫,任真从后堂走进来。
今夜,他穿一件玄青色丝绸儒衫,清贵又不失稳重,英姿飒爽。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恭迎任真入席。
任真站到主位上,示意众人落座,然后拿起酒杯,微笑道:“本侯久闻清河美名,这次亲眼饱览一番,果然物阜民丰,人杰地灵。这杯薄酒,我敬在座诸位,初到贵地,还请清河父老多多关照。”
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正式场合下,这是必不可少的客套礼数。众人不敢怠慢,再次起身,陪饮一杯。
任真这才落座,向同席的宾客们敬酒致意。
大堂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些许。
酒过三巡,宴饮的礼数已经周全,宾客们再次寂静下来。他们知道,该到进入正题的时候了。
任真啜饮一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诸位想必有耳闻,今年南晋大举犯境,两朝激战正酣。本侯担任转运使,负责押运粮草物资。若非形势所迫,此时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全场鸦雀无声。
任真继续说道:“不如明说吧,今年天灾**,朝廷粮草短缺,急需获得补充。我想,将士们保家卫国,浴血杀敌,咱们后方的父老乡亲,是否应该略尽绵薄之力,提供一些粮食支持?”
场间依然无人开口。
在座的权贵耳目灵通,自然清楚任真所说的情况。而且他们也能想到,清河郡物产丰盛,粮食充足,任真大老远跑来,肯定是在打粮食的主意。
问题在于,白给是不可能的,他想怎么个收购法。
任真见状,拿起湿毛巾净手,解释道:“眼前战事紧急,朝廷承担巨大的压力,难以立即挪出款项。我这次匆匆赶来,无法带够银两,所以想跟诸位商量商量,收款能否暂缓些时日?”
一听说要赊账,众人更是默不作声,都不想当这冤大头。
任真对这情形早有预料,并未感到绝望,“我想出两种解决方法,供大家参考。一是以高价收购,等朝廷筹齐资金,连本带利一并奉还。二是拿来年的赋税抵扣,并且给予优惠减免。”
他放下毛巾,苦口婆心地道:“请诸位放心,愿意跟朝廷共度时艰的人,朝廷肯定不会亏待你们。所有的粮款,一分都不会克扣!”
豪绅们始终无动于衷。他们不傻,不会轻信任真的承诺。
他们并非不关心北唐存亡,问题是没人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就算北唐军民齐心协力,驱走强敌,日后朝廷再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这笔粮饷找谁讨要,岂非打了水漂?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他们有心支援,也想捍卫自己的家园,但是,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弱,如果只有一方愿意出粮,其他豪商都袖手旁观,杯水车薪,同样无济于事。
这时候,最需要有人带头站出来,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如果整个清河都愿意慷慨解囊,帮朝廷渡过粮草危机,声势浩大,到时朝廷再想抵赖,就将背上滚滚骂名,不得不存有顾虑。
众人见机行事,目光都落在崔神末身上。
清河豪绅集团,以崔家为首。崔家的农商产业,占据清河的一大半。只要崔神末肯表态,接受任真的提议,就会提供大量粮食,其他人才敢登上这条船,跟着一起承担坏账风险。
崔神末对周围目光熟视无睹,自顾低头出神。
任真看眼里,干咳一声,淡淡说道:“崔神末,你的意见呢?”
崔神末怔了怔,抬头答道:“侯爷别问我,这事我爱莫能助。崔家没有太多存粮,家里又有无数人等着养活,没有余粮能援助军需。”
他拒绝得干净利落。
听到这话,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复杂。
清河郡不算大,他们都在同一屋檐下,知根知底,对于崔家的雄厚底蕴,再清楚不过。以崔家囤积居奇的经商策略,哪怕整个清河都没粮了,他们也不可能缺粮。
崔神末明摆着不想掺和此事。
任真微微皱眉,注视着崔神末,问道:“崔家真的没粮?为何刚才我听崔鸣九说,崔家库房里还有十余万石稻米?”
崔神末呵呵一笑,“崔家的事,当然我最清楚。我大哥精神错乱后,二侄跟着忧虑成疾,他应该是记糊涂了,崔家的粮食早已殆尽。”
当初,崔茂带着儿子去深山求医,两人走后,崔神末一伙便在家族内外造谣,说是崔茂精神紊乱,崔鸣人带着去父亲求医。很多族人知道,那对父子确实是寻访名医去了,不由得不信。
于是,清河郡渐渐传开,商绝崔茂常年殚精竭虑,精力透支过度,需要清心养病,不适合再担任家主,把大权让给崔神末。正因如此,崔家的生意才没出现大动荡。
当父子二人返回家族后,崔神末在崔鸣人配合下,顺利擒住崔茂,将其关在冰窖里,外人无从知情,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任真听到这番说辞,眉尖一挑,沉声道:“这么说,你是不肯卖粮给我,对吧?”
崔神末笑容淡漠,“您可以这么理解。”
任真很清楚,要想从清河郡筹到粮食,崔家是关键,今晚如果不把崔神末摆平,就别想再带着粮食离开。
他早有心理准备,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之所以设这场晚宴,原本就是要在清河父老面前,将崔家的是非辩论清楚。
既然图穷,那就掏匕首吧。
任真翻动着眼皮,说道:“你不肯卖粮,崔家自有人跟我合作。”
第281章 假商绝吓晕真小人
崔神末心生讽意,在这种场合不敢表露出来,说道:“崔某忝为家主,未必能入您法眼,所有崔家内务,我都做得了主。我说不卖,家里就没人敢跟我唱反调。”
他眯眼轻笑,没把任真的话当作威胁。
任真也笑了起来,“崔神末,别把话说得太满。就算你煽动族众,抢走崔茂的家主位置,但是,他的财产依然归他所有。如果他把财产抽走,跟崔家清算,你这家主还剩多少分量?”
听到这话,在场豪绅们俱是一惊。
抢走家主?流言不是说,崔茂精神错乱,无法再经商,只能由崔神末接替吗?听吹水侯的话意,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崔神末笑意骤散,阴沉下来。他总算意识到,任真还不肯罢休,想借这场晚宴,继续干涉崔家的内斗。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宴席正对面的任真,眼神淡漠,“茂爷做贼心虚,昨日服毒自杀,这点你是知道的。遗书写得分明,他的财产由长子崔鸣人继承,不会从崔家分离。大庭广众下,侯爷何必明知故问?”
场间众人再次震惊。
崔家将消息严密封锁,外界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崔茂在家赋闲养病呢,哪想到昨天他已经死了。
大家神情唏嘘,为崔茂的逝去感到惋惜。
这些年,作为清河领袖,崔茂率领本地商人打拼,抱成一团,将买卖做遍四海,建立起巨大的商业帝国。他凭实力和信誉累积威望,在清河人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一代商界奇才,叱咤风云,竟这般悄然辞世,怎能不令同仁们伤感。
任真闻言,冷哼一声,答道:“你这番话,简直荒诞至极。崔茂并非服毒自杀,而是被你的手下毒害。那份遗书也是假的,他根本没打算让一个暗算父亲的逆子继承家业!”
全场顿时哗然。
什么情况,崔家家主易位,原来是一场图财害命的阴谋!
崔神末目光一颤,镇定住心神,寒声道:“蔡酒诗,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军侯,也不能血口喷人,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今日你最好拿出证据来,否则,必会有御史言官在朝堂弹劾你!”
他冷冷瞥视着任真,有恃无恐。
在策划这场阴谋时,他就将害死崔茂的细节计算精确,绝没有丝毫纰漏,任真不可能找出证据。崔茂已死,死无对证,谁能证明他是幕后主使?
众人见状,暗暗摇头。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他们都隐隐猜到,崔茂不会猝然暴病,更不会服毒自尽,事实或许正如任真所说,这是崔神末精心策划的阴谋,而且已经得逞。
任真还是太年轻了,无凭无据,空有一腔正气,就想扳倒崔神末,替已故的崔茂讨回公道,这想法太天真。今夜当众发难,不仅没法惩处崔神末,还会给他自己惹上麻烦。
何苦呢?
中央宴席上,崔神末傲然而坐,倒要看看任真骑虎难下,该如何收场。
这时,任真不慌不忙,从容说道:“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崔神末,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想要证据,那就瞪大眼睛看清了!”
说罢,他轻轻拍掌。
大堂后方,一道人影应声而出,来到众人面前。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股无形的威严,不是商绝崔茂,又是谁?
全场宾客大惊。
崔神末眯着眼眸,看清崔茂的容貌后,脸上瞬间惨无血色。他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踉跄倒退,眼神极度惊恐。
“快来人……闹鬼啦!”
他做贼心虚,吓得肝胆俱裂。
昨日,他曾让下属特意检查过,崔茂气息全无,已经彻底死透了。除了闹鬼,他实在想象不出,崔茂为何会安然无恙,再次站在他眼前。
宾客们也震撼无语,紧紧注视着崔茂,反复确认半天。这眉眼五官,的确是崔茂本人,不会有错。
崔茂走到崔神末面前,目眦尽裂,怒骂道:“孽障!”
他嗓音凄厉,如阴风嘶吼,面容更是狰狞可怖。他死死瞪着崔神末,恨不得立即杀死这阴毒狡诈的小人。
崔神末瘫倒在地,听到这声暴喝,恐惧到极点,眼前一黑,竟当场晕厥过去。
任真见状,站起来打圆场,规劝道:“崔先生息怒,你的嗓子被剧毒损伤,遵照医嘱,现在还不能说话。你放心,本侯在此,会帮你主持公道!”
剧毒损坏嗓子,这能很好地解释,为何他的嗓音粗糙,跟以前不太一样。
旁边有人腾出座位,让崔茂坐下歇息。
任真命人把崔神末弄醒,一边对众人说道:“苍天有眼,不让奸贼得逞。昨日我去崔府拜访,崔神末怕恶行暴露,将崔先生毒死。幸亏我军营里有名医,及时救治,才得以令真相大白。”
一瓢凉水泼在脸上,崔神末悠悠睁开眼睛。
任真俯瞰着他,眼神讥讽,“你要的证据来了,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我是血口喷人?”
崔神末坐在地上,表情绝望,这时候才醒悟,任真昨天匆匆离开,原来是急着回军营,找神医为崔茂解毒。
现在明白,为时已晚。
任真坐回席位,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已经让崔鸣九带人,去崔家抓你那些爪牙。先前崔茂被控制住,他们畏惧你的权势,不敢泄密。如今本侯坐镇,崔茂恢复自由,你猜,他们会不会招认?”
崔神末身躯猛颤,垂下脑袋,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破灭。
如果是正常的家主更替,崔茂失去家族支持,被赶下台,那么,任真并无理由干预,也没法对付崔神末。
然而,崔神末贪图崔茂的财产,又害怕任真将他救走,揭开真相,只能指示手下投毒灭口,这就不一样了。谋财害命的罪名坐实,任真有充分的理由介入,将崔神末绳之以法。
任真转头,环顾场间众人,说道:“现在诸位可以放心,商绝崔茂大难不死,重获新生,即使崔家不认他当家主,他收回个人财产,也会倾囊相助,替朝廷缓解粮食危机。”
坐在旁边的崔茂点头,证明任真所言属实。
他嗓音沙哑,说道:“国难当头,每个有骨气的唐人,都不会坐视不管。咱们商人,不能上阵杀敌也罢,难道连粮食都不肯借出去,支援朝廷一回?等着晋军攻陷清河,烧杀抢掠,这样你们才满意?”
他一拍桌子,慷慨地道:“别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我自己的财产,我做得了主。凡是在我名下的稻米,统统从崔家收回,以平价卖给朝廷,一分利都不赚!”
第282章 横生枝节
商人无利不起早,精明如商绝,怕是连做梦都在想着赚钱。但此时,人们从他嘴里听到分文不赚这种话,不仅不觉得反常,反而认为切合情理。
吹水侯对他有救命之恩,帮他铲除死敌,他理应站出来,积极呼吁大家卖粮,以表示感谢,这才是人之常情。
不得不说,崔茂在清河各界的影响力极其大。众人见他愿意倾尽资财,在任真身上压一把,心里的疑虑便减轻许多,纷纷响应他的号召,表态同意赊账。
他们心里想着,就算日后出了茬子,反正最大的受害者是崔茂,他自会率先出头,想办法疏通关节,索要粮饷,其他人只需跟在后面即可,不用操太多心。
听着场间此起彼伏的回应,任真面露微笑,总算松了口气。
赶往清河的路上,他曾担心,崔茂这个人老奸巨猾,要么不同意赊账卖粮,要么会狠狠敲诈一笔,恐怕谈判会很棘手。没想到,他还没能见到崔茂,后者就已遇害。
站在弟子崔鸣九的立场上,他必须找崔神末报仇,得罪崔家。幸亏昨日在崔府,他急中生智,想出这招一石二鸟的妙计。
利用易容手段,导演一出崔茂起死回生的好戏,既能戳穿崔神末的阴谋,帮崔鸣九夺回家产,报仇雪恨,又能借助崔茂的崇高威望,带动清河豪绅卖粮,从而完成此行的任务。
看眼前形势,一切如他所料,大功告成。
他站起身,正准备向在座的清河父老道谢,这时,瘫坐在地的崔神末忽然抬头,冷笑不止。
“你以为救活崔茂,扳倒我,你就能从清河带走粮食?”
他从地上爬起,眼神怨毒,“蔡酒诗,你的美梦休想实现。就在昨夜,陛下的圣旨传到我家里,清河郡的囤粮,你没法带走!”
任真闻言,脸上笑意骤散,“圣旨?”
他没听明白,崔神末突兀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席间其他人同样怔住。
崔神末整了整衣襟,漠然道:“缺粮的不止是前线,还有京城。年前湘北的漕粮被烧,皇室供粮中断,京城本地已无法供应。陛下钦命采买司曹银大人前来,为皇室采购粮米。”
采买司是北唐三大御用组织之一,专门替皇室在民间购办日用物资,满足皇室乃至女帝本人的需要。如果曹银真的来了,那必是奉旨行事无疑。
他戏谑地看着任真,“清河郡的存粮,均被曹大人订购,顶替湘北成为皇室专供。蔡酒诗,你来清河筹措军粮,绝非奉旨行事,否则,陛下怎会自相矛盾,又派曹大人赶来?”
众人听到这话,心脏同时一颤,后悔自己刚才的允诺。
任真未经朝廷许可,就擅自向他们承诺,过后朝廷会归还粮款,这怎么听都不靠谱,更像是随口敷衍,对他们画饼充饥。届时朝廷要是拿任真当替罪羊,矢口抵赖,可怎么办?
人们窃窃私语,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任真见状,情知场面快要失控,如果不压制住崔神末的气焰,多半就真的无法带走军粮了。
他面不改色,凛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素来十万火急,耽搁不得,要是等着朝廷批复请示,往返好几天,军中早就断粮了!既然知道清河有粮,我身为转运使,难道无权当机立断?”
崔神末哑然无语。
任真转身看向在座众人,说道:“蔡某在京城的作为和信誉,诸位想必都有耳闻。以我的身份,以陛下对我的倚仗,难道还不足以换取大家的信任?”
崔神末心有不甘,争辩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曹大人奉命买粮,手上拿着货真价实的圣旨,而你空口无凭,我们当然得遵旨行事,把粮食交给他!”
他扫视众人一眼,恶狠狠地道:“我就不信,你们敢抗旨不遵!”
众人噤若寒蝉。
采买司是在替女帝办差,不把粮食卖给曹银,就等于让女帝断粮,无米可炊,这是天大的罪名,他们万万承担不起。
任真心思急转,快速反驳道:“就算是奉旨买粮,肯定也得酌情处置,不会有明确数额。整个皇室加起来能有多少人?能一下子吃掉数十万石稻米?谁说非得全部独吞?”
崔神末语塞。
任真不给他还嘴的机会,厉声道:“国法尚且大不过人情,更何况事有轻重缓急,前线的军粮若是延误,别说清河郡,只怕连京城都守不住!我就不信,陛下知道今日之事,会认为皇粮大过军粮!”
见他声色俱厉,崔神末无言以对,下意识倒退一步。
任真话锋陡转,亲切地道:“诸位请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难。晚宴散后,我会亲自见见曹银,跟他商量此事。其实两者本不冲突,可以留出一部分皇粮,其它的由我带走救急。”
众人心里微松,这确实是个折中的办法。显然,女帝并不知任真也来到清河,等她了解实情后,若是怪罪清河郡不分轻重缓急,耽误军需供应,他们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
任真转身瞥视着崔神末,脸色骤寒,“曹银是明事理的人,大家自会妥善处置,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死到临头,竟然还想煽风点火,来人,把他打入死牢!”
总算稳住豪绅们的情绪,任真不敢再让崔神末添乱,命令手下将他收押。
崔神末这下彻底慌乱,再苦苦哀求任真,也无济于事。他知道,以任真今晚展现的雷霆手段,绝对不会让他多活几日,在这清河郡里,没人能救得了他。
宴饮至此,该说的话也说了,该抓的人也抓了,宾客们心照不宣,知道任真的大戏已唱完,纷纷道谢告退。
送走众人,偌大礼堂里,只剩任真和假崔茂两人。
任真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微笑道:“戏演得不错。临时把你从军营叫来,确实辛苦你了。”
昨晚打定主意后,他便火速出城,去虎卫军营里,挑选跟崔茂身材相似的军士,然后将其易容。
他害怕替身紧张,会露出破绽,所以没敢给他安排多少戏份。刚才假崔茂出场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还好替身幸不辱命,出色地完成任务,将陷入震惊的众人蒙骗过去。
这名替身尴尬一笑,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这时,崔鸣九和杨玄机走过来。
任真看着崔鸣九,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在这种紧要关头,希望你能节哀。崔家接下来的事,还要由你来主办。”
他相信,真相大白后,崔神末一伙入狱,崔家大部分人依然拥戴崔茂,挽留他继续担任家主,不要脱离崔家。
替身侍立一侧,忐忑不安,“我……”
任真说道:“你不必担心,小崔,明天放出话去,你父亲尚未痊愈,经此剧变后,心灰意冷,不想再过问崔家的事,决定由你接替出任家主。”
崔鸣九点头,没有说话。
经过这次劫难,他变得沉默内敛许多,看待事情也不再天真单纯。他明白,要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宽慰,唯一的办法就是振作起来,将他遗留的家业和生意打点好。
这样才算真正继承他的遗志。
任真还不放心,继续交代道:“至于这个替身,就留在清河乡下安心享福吧!能被首富世家供奉,这是天大的福分,比你当兵幸福多了。”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崔鸣九一眼。
崔鸣九会意,知道这是在提醒他,必须时刻监视替身,防止泄露机密。妇人之仁,只会害己,必要时杀掉替身灭口,未尝不是成全大义。
他带着替身告退。
杨玄机默默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此时再无外人,任真凝眉,躁意溢于言表,“在这节骨眼上,采买司居然跑来添乱。我见过曹银一面,观此人面相,绝非善类,恐怕不好对付。”
任真初次上朝时,曾因为采购军粮一事,在朝堂上跟户部柳承言争执不休。当时,曹银便代表采买司站出来,试图浑水摸鱼。故而,任真对这人有印象。(第228章)
杨玄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任真沉思片刻,正准备开口回答,这时,一名门吏走进来,恭谨地道:“禀侯爷,采买司曹银大人来访,正在会客厅等候。”
任真不由苦笑,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第383章 被迫泄密
曹银今年四十出头,个头不高,生得白胖油腻。作为采买司主事,他常年经办宫廷和市井间的买卖,穿针引线,没少从中搜刮油水。
他眼睛本来就小,笑时眯成一线,透出狡黠的精光,一看便是深谙世故的老江湖。若没有精明头脑,他也难以牢固圣眷,稳占这份肥差多年。
昨天夜里,他刚赶到清河,就听说吹水侯也在此地。他心思机警,猜到任真为筹粮而来,于是不动声色,悄悄住进崔府,先摸清具体状况,同时跟崔家通个风,这些粮食他要了。
任真今晚设宴,宴请清河本身豪绅,并不知曹银的到来,故而未给他发请柬。他没有不请自来,主动赴宴,而是在附近茶楼里等着,待晚宴散后,他才现身拜访。
他将礼数考虑得很周到。他深知,任真自从入朝后,行事作风强势,不惜跟群臣为敌,绝非好惹的主儿。更重要的是,至今为止,女帝对他言听计从,还没当众否决或驳斥过他,足见信任程度。
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愿跟任真作对。但他也清楚,这次要想不辱使命,将粮食带回京城,难免会跟任真发生争执。既然如此,他决定主动把姿态放低,尽量避免跟任真交锋。
此时,任真刚现身,脚还没迈进会客厅,他便早早起身相应迎,姿态温顺谦恭,作揖说道:“下官曹银,恭祝侯爷万福金安。”
任真示意曹银平身,坐到主位上,微笑道:“曹大人面相慈善和气,我初次上朝时,就对你有很深印象。没想到,有朝一日,咱们会在清河郡相见。”
曹银谄媚奉承道:“那日侯爷舌战群臣,令老家伙们哑口无言,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柳承言仗着西陵党撑腰,胆敢跟您抢粮,纯属自取其辱!”
那天在朝堂上,户部尚书为了夺回筹粮肥差,跟任真争执不休。此时,曹银主动提起此事,并且以“抢粮”二字指代,似乎是在暗示,他有自知之明,没胆量跟任真叫板。
任真听出言外之意,呵呵一笑,“我刚才听说了,曹大人连夜赶来,是因为宫廷御用的粮米短缺,你负责采购皇粮,对吧?”
曹银温声称是。
任真看着他,说道:“你是聪明人,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你心里肯定也清楚。皇粮固然重要,但是,军粮更不能耽误,稍有差池,就会兵败如山倒,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曹银点头,苦闷地道:“侯爷说的利害干系,我都懂。军情紧急,您理应先斩后奏,从附近调集粮草应急。只是没想到,您跟陛下盯住的,是同一块肉,该怎么办才好?”
他这是自问自答,没给任真答话的空隙,继续说道:“要不,您退一步,再去别处筹粮?”
任真微微皱眉,反问道:“你既然听懂利害干系,还让我退一步,为什么该妥协的人是我?”
曹银表情一僵,为难地道:“毕竟我手里捧着圣旨,代表皇家威严,这事清河上下也已知晓。如果让陛下的意志被驳回,让您凌驾其上,您认为这合适吗?”
任真淡淡说道:“你所顾虑的,不过是颜面问题。而我说的,直接关系社稷存亡。军需绝非鸡毛蒜皮的小数目,除了清河郡,眼下还有何处,能迅速筹措到大量军粮?”
在他眼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能挽救北唐黎民和社稷,他什么事都敢干,岂会在乎女帝武清仪的死活。她如果真饿死,那也算是他成功复仇。
无论如何,清河郡的粮食,他要定了。
曹银皱起眉头,见谈判无果,渐渐不再和颜悦色,“听侯爷的意思,似乎是想公然抗旨?”
任真摇头,“不,咱俩的任务不冲突。如果我没猜错,陛下派你来买粮,不会给出具体数额。皇室人口有限,短时间内,也不会立即耗光巨额粮米。依我看,咱们还是分粮为好。”
曹银翻动眼皮,问道:“怎么个分法?”
任真说道:“前线将士众多,他们拼命杀敌,绝不能饿着肚子,我得带走大头。清河郡拿出的粮食里,我抽走八成,两成归你。”
八成明显还是不够,他本来想说九成,考虑到比例太悬殊,会引起曹银的矢口拒绝,便主动退让一步。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曹银的底线。
曹银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两成肯定不够。我至少要带走四成,这是最起码的底线。”
任真脸色骤变,“皇族的规模,我很清楚,就那么点人,怎么可能吃得掉四成!我说两成,就已经够照顾你所说的皇家威严!如今国难当头,难道你们还想奢靡淫逸,挥霍无度?”
他的态度很强硬。
有一万虎卫在城外驻守,他完全没必要朝曹银妥协。
曹银见状,情知不能再示弱,寒声道:“侯爷,我非常确定地告诉你,即便陛下本人在场,也不会让你带走八成。我要留下四成,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充分的依据!”
“依据?”任真嗤然一笑,说道:“那就劳烦你,在我面前好好算一遍,你是如何得出,皇室需要耗费数十万石稻米的?”
曹银眼眸眯成一线,威胁道:“这是绝密,你没资格知道。反正我最少带走四成粮食,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任真面色恢复平静,说道:“我还真想见识见识,我承担不起的后果是什么样的。八二开,就这么定了,明天虎卫会开拔进城,准备运粮。”
既然狭路相逢,又谈不拢,索性亮剑便是。
一听虎卫进城,曹银彻底急了,豁然而起,厉声道:“你不能这样,我要是带不回足够粮食,京城就真的危险了!”
他最怕任真软硬不吃,仗着率军前来,要跟他玩硬的。结果,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
任真看着他,无动于衷。
曹银满头大汗,在堂下来回踱步,内心争斗良久,才下定决心,沉声道:“实话告诉你,我要的四成粮食,并非都给皇室,还另有他用,同样耽误不得!”
任真古井无波,慢吞吞地道:“另有何用?”
曹银表情陡然凝固,不知如何回答。
那件事由女帝亲自部署,甚至绕开了朝廷和军方,通过三大组织私下运营,属于最高机密。未经女帝许可,擅自把它泄露出去,遭受的惩罚将不堪设想。
然而,作为经办此事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也很清楚,四成粮食必须弄到,绝不能有半点含糊。如果这份差使办砸了,女帝同样饶不了他。
他汗流浃背,陷入痛苦的挣扎。
过了很久,他束手无策,只能跟任真妥协,无奈地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陛下瞒着朝中文武,暗地里养了一支亲军。”
第384章 暗藏的杀招
亲军,从字面理解,就是女帝的亲信军队,只受她一人调遣。
她深居在皇城里,被禁军、羽林卫等众多军队重重围护,武装力量已经很强大,何必还要大费周章,瞒着朝廷蓄养一支私军?
任真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他潜心研究北唐朝局多年,为何从未察觉到曹银所说的秘密亲军?
他盯着曹银,将信将疑,“我不信。组建一支军队,绝非轻而易举,从招募兵勇,到军需器械、训练营地等等,都得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不可能悄无声息,完美避开朝廷各部及军方的视线。”
要想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甚至连南晋绣衣坊都瞒过,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若非今夜曹银说起,他对此事闻所未闻。
曹银苦笑一声,情知泄露机密后,再想对任真隐瞒就更难。看来如果不把话说透,任真不会让他把粮食带走。
“不错,要绕过军方,从头组建军队,再将它藏起来,确实困难重重,却也并非无法做到。陛下冒出念头后,便召集三大御用组织,联手秘密行动,你认为还办不成吗?”
众所周知,雪影卫、琅琊阁和采买司三大组织,不隶属于朝廷编制,独立在体系外,受女帝直接指挥调遣。他们奉旨行事,朝廷各部无权过问和干涉。以他们的名义筹备新军,的确能消除不少麻烦。
“雪影卫负责招人,以增补杀手为名,秘密从各地军营抽调精兵。琅琊阁掌管情报,想办法抹除痕迹。我们采买司,则购买一应军需物资。侯爷应该不会低估我们三司的执行力。”
任真点头。
女帝若是煞费苦心,非要暗中蓄养私军,那么,如曹银所说,通过三大组织的渠道,合理组织分工,完全有可能做成此事。
只是,何苦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任真略微沉吟,开口道:“即便你说的行得通,我还是不明白,陛下要想培植精锐亲军,直接正大光明,让军方全力协助便是,根本没必要搞得神秘兮兮,平添不少麻烦。”
曹银坐回座位,叹了口气,“有些话,只敢关起门说。陛下登基,国姓更替,当年随先帝打拼的旧臣,表面顺从臣服,其实未必真心拥护陛下。三大逆案在前,陛下焉能不防?”
任真若有所思。
效忠高唐的保守势力,不在少数,武清仪虽然君临天下,但做贼心虚,又寡仁刻薄,始终没能征服民心,不得不提防朝中势力,害怕旧势力死灰复燃,复辟高唐。
说穿了,还是因为她是女人,牝鸡司晨,违背千百年来的正统礼法,名不正言不顺。
没法令士族门阀真正归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建立三大组织,倚仗这些鹰犬爪牙,试图在朝野间营造高压态势,严密监控人心动向。
而那支秘密亲军,则将这种想法发挥到极致。
萧铁伞统领的雪影卫,战斗力固然很强,只有区区八百人,拿他们抵抗庞大军队,无异于螳臂当车。换句话说,暗探刺杀这些小手段,只能用以对付官宦朝臣,在大规模叛乱面前,无济于事。
女帝最怕的,恰恰是八方皆反,举世讨武。一旦军方也失去控制,临阵倒戈,到时仅靠三大组织,绝对无法帮她应付动荡局势。
所以她才想到,趁太平之时,未雨绸缪,先秘密训练一支亲军,不惊动朝廷和军方,让世人不知晓它的存在。
万一风云巨变,最担心的局面出现,她就能使出杀手锏,神兵天降,给叛军以致命一击。
曹银提到北海,任真眼角不由一颤,诸多疑团豁然开朗。
在大朝试上,邬道思当着女帝的面,诵出十大罪状,替北海郡发出讨武檄文。北海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此后,女帝隐忍不发,不仅没对北海采取举动,也没调集任何军队,提防北方随时可能杀来的叛军,对形势恍若未知。
出征前,女帝扣留两万虎卫,当时任真觉得,这点兵力太少,杯水车薪。现在再回想,原来她一直藏有底牌未出,在等着叛臣原形毕露,自投罗网,从而将旧党连根拔起。
那支秘密亲军,极可能就潜伏在北海到长安的半路上。
反观另一方,邬道思大闹朝堂后,天下人都密切关注北海的动向,等着看热闹。北海郡却按兵不动,像是一头沉睡的老虎,迟迟没有亮出爪牙。
女帝的反应诡异,北海的意图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今夜,任真有些回过味来。北海恐怕已嗅出危险的味道,猜到女帝暗藏杀招,所以想以静制动,等女帝先按捺不住,崭露杀意。
毕竟,女帝不止提防北海,还得招架强敌南晋。只要南方战线崩溃,晋军长驱直入,形势所迫,她的底牌就再藏不住,必须出兵拱卫京师。
到那时,北海趁火打劫,才是最佳战机。
任真思绪急转,瞬间想通这些关节,心情舒畅。
他感到庆幸,幸亏曹银前来跟他抢粮,让他无意中得知,原来棋盘角落里还藏着一枚大子。
否则,将来他显露本心,率兵擒杀武清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真可能会被那支亲军阴一道。
曹银看得出,任真听懂了他的话意,于是说道:“如今北海蠢蠢欲动,那支亲军的重要性,并不逊于南线大军。我名义上是筹皇粮,其实跟你一样,也是在筹军粮。”
任真哦了一声,随口问道:“那支军队有多少人?”
曹银心神骤紧,警惕地答道:“四成粮食,应该足够了。”
任真不置可否,戏谑道:“你说,我如果把这条军机泄露出去,你会承担什么后果?”
曹银眯着眼眸,没被他的话吓倒,寒声道:“跟你一样。”
任真笑呵呵地道:“但你只是条狗,不像我,有很充足的底气。”
曹银脸色剧变,听出话里不寻常的意味,如临大敌,“你什么意思?”
任真搓了搓手,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在我面前,最好放老实一些,不然,你承担不起后果。”
曹银冷漠不语。
任真起身,走到他旁边,靠着茶桌说道:“四成粮食,不是不能给,我甚至可以加点。不过,你得告诉我,那支亲军有多少人,由我自己判断,需要给你多少粮食。”
曹银侧首,紧紧盯着他,脸色变幻不定。
任真见状,将手搭在曹银肩上,笑道:“老兄,能不能别婆婆妈妈?你该不会让我自己写信问陛下吧?”
曹银身躯猛然一震,仓皇答道:“别!我告诉你就是,那支精锐亲军,共有七万人。你知道的,兵不在多,而在于……”
精还没出口,任真搭在他肩上的手悄然抬起,击中他的太阳穴。
他顿时瘫软,当场毙命。
第385章 人有悲欢离合
曹银毫无防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
他当然预想不到,跟他素无交集的吹水侯,会从背后突下杀手。如果只是因为军粮的冲突,任真根本没必要置他于死地,背负杀害女帝钦差的罪名。
他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接下来会有人顶替他,押着粮草返回。
片刻后,杨玄机现身,提醒道:“易容虽妙,最好别频繁使用,否则迟早露馅。曹银是那女人的心腹,你想李代桃僵,就不能像假崔茂那样,随便找个替身冒充。”
任真点头,坐在曹银尸体旁,答道:“杀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我还在金陵时,就想着掌控采买司,通过这条渠道渗透进宫里。曹银的替身,已经提前找好了。”
上次,崔家和叶家争霸盘,任真曾向崔鸣九许诺过,日后会举荐他做皇商,负责粮食专供。当时说这话,并非一时兴起,他的确谋划妥当,要把采买司握在手里。
眼前,曹银主动送到嘴边,他怎会轻易放走猎物。尤其是知道秘密亲军的存在后,他就更有必要掉包曹银,利用他的身份探察底细。
既然由三大组织经营亲军,那么,采买司主事、琅琊阁主,当然都能找出那支军队的下落。
任真抬头,看着杨玄机,问道:“你精通阴阳遁术,神出鬼没,脚力远超寻常武修。如果让你去趟长安,带一个人回来,需要几天时间?”
他给曹银预备的替身,此时还在长安。就像他自己的替身一样,那人也是凤梧堂的亲信下属,跟他相处多年,值得信任托付。况且这事于南晋有利,坊里绝对会支持他。
杨玄机眼皮微动,答道:“最快两天。”
任真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劳烦你跑一趟,去吹水居找王凤武夫妇,把替身带来。两天后,粮食应该能筹齐,把替身换好,咱们也得启程了。”
这次来清河前,他已经跟夏侯淳约好,在预定时点伏击白袍军,必须准时出现在那处,不能爽约。
杨玄机嗯了一声,叮嘱道:“你保护好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先别惊动身边那个女人。”
他指的是袁猫首。
说罢,他不待任真答复,倏然消失在原地。
任真也不迟疑,迅速动用天眼神通,先将曹银的尸体隐形,装进一只箱子里,然后出门呼唤崔鸣九。
崔鸣九赶来,按照老师的吩咐,亲自带人将箱子拖走,连夜沉进湖底。处理妥当后,他又回来复命。
师徒二人坐在门口,打发漫漫长夜。
一轮圆月当空。
月光如水,照在崔鸣九脸上,分外憔悴。
这次重聚前后,崔鸣九的人生遭遇重大变故。他在冰窖里关了两个月,幸亏任真赶到,崔神末才被迫把他放出来,跟任真相见。
他刚离开冰窖,他父亲崔茂便遭到毒害,撒手人寰。被囚禁在冰窖里,成了父子二人共同度过的最后时光。而他的兄长,却因为争夺家主,跟他反目成仇,加害于他。
现在,一切拨乱反正,却已物是人非,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曾几何时,他是游手好闲的二少爷,整日无所事事,不必为生计糊口而伤神。随着崔茂去世,从今以后,他将承担起家主的重任,必须尽快完成角色转变。
以前那个活泼率性的崔鸣九,也不复存在了。
沉默一会儿,任真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心性善良,哪怕父兄待你不好,你也未曾记恨,此乃君子之风。眼前有替身在,不能为你父亲操办丧事,希望你理解。”
崔鸣九看着地面,默默点头。
任真试探道:“崔鸣人已经被押进大牢,你打算如何处置?如果你想救他一命,也不是没办法。毕竟,他没亲自授意毒死你父亲,只能算帮凶。”
崔鸣九冷冷地道:“不必了。”
经过此事,他已看清兄长的真面目,心肠变硬,抛弃妇人之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待他不好的人,他绝不会再念及情分。
任真把他的蜕变看在眼里,鼓励道:“至于崔家的生意,你放心,我在朝中会尽力帮衬你,我听剑圣说,你父亲生前想插手军粮和漕运,这点我能帮上忙。”
这说的是在云遥宗那夜谈到的交易。
当时,崔茂派崔鸣九前去,跟任真假扮的剑圣结盟,就是想多找一座靠山,以期跟朝廷长期合作。成为皇商,一直是崔茂的野心所在。
任真确实也能帮到。
军粮生意,眼前已找上门。而朝廷所需的漕粮,由于湘北发生纵火案,丧失朝廷信任,在任真主张下,清河郡取而代之,也大有希望。
崔鸣九听到这话,心里暖暖的,发自肺腑地说道:“老师,能遇到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非得替父亲守家业,抽不开身,我真想永远追随您!”
他知道,这次一别,相隔遥遥万里,可能两人很难再见。
任真哈哈一笑,暗暗自嘲,你可别追随我,我天生命硬,最克亲友,你要是跟着我,只有倒霉的份儿。
他嘴上说道:“男人之间,就不必矫情了。还有桩生意,我想也交给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老师请说。”
“前不久,云烟茶毒一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心惶惶,疯狂购买药材;此外,两朝开战,不知还要打多久,军队死伤无数;民间又病灾盛行,更继续草药救治。”
崔鸣九听懂了,“您想让我经营药材生意?”
任真点头,“不错,我听说崔家一直都这门生意,只是规模还不够大。如果你愿意,我会跟陛下商量,让崔家成为朝廷军方的药材专供。”
崔鸣九眼眸骤亮,这里面的利润必定很足。
任真若有所思,“实不相瞒,采买司的曹银,其实是我的心腹。以后需要你帮忙,我会通过他联系你。”
崔鸣九凛然道:“只要能报答您的恩情,我什么都敢做!”
任真倍感欣慰,“说到帮忙,眼前我恰好有件事,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想明天搬进崔家,小住两天。”
崔鸣九立即起身,“我这就回府安排。”
任真问道:“崔家的供奉里,有没有七境强者?六境的共有多少?”
崔鸣九一怔,“这些事我不太清楚,回去查清后,明天再告诉您。怎么,您要带他们上战场?”
任真摇头,幽幽地道:“我要借你们家的地方,杀一个人。”
第386章 险些被蒙骗?
第二天清晨,任真便搬出郡守府,住进崔家。
按理说,他在清河郡待不了几天,没必要折腾这一遭。他想换地方住,倒不是因为鸠占鹊巢,忽然良心发现,而是决定,挑个合适的地方,清除掉身边的某些隐患。
在他授意下,绣绣和夏侯霸被安置在他住的院子里。从表面看,是便于三人交流走动,任真真实的想法却是,近水楼台,给绣绣提供便利条件,让她能准确窃听到情报,及时传回陈庆之的军营。
而在小院四周,潜伏着崔家所有强者。这些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八境大宗师的眼睛,但绣绣误以为,崔家害怕吹水侯在府里出事,承担不起后果,出于谨慎起见,采取周密护卫。
她哪能想到,这是要瓮中捉鳖,专门为她设下埋伏。
迈入八境后,武修的生命力极顽强,即使能战胜他们,也难以将其当场杀死。所以,任真不得不严阵以待,凭借崔家的雄厚底蕴,摆出最大阵势对付绣绣。
两天后,杨玄机带着替身连夜返回,幸不辱命。这位最强战力归来,足以匹敌绣绣,任真便可以放心锄奸。
另一方面,清河郡的粮食也筹措妥当。任真让假曹银出面,向豪绅们解释,他们愿意按照三七比例,跟吹水侯分摊粮食,打消当地人的顾虑。
经过一上午忙碌,虎卫将粮米装进木牛流马里,收拾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在崔家吃完饯别宴席后,任真趁其他人不注意,将杨玄机和夏侯霸二人叫进自己屋里,秘密商议军情。
他没喊绣绣一同议事,但他确信,绣绣已察觉他的诡异举动,肯定会想办法窃听他们的谈话。毕竟,越是瞒着她,就越能体现情报的重要性,她越有必要弄到手。
任真在屋里密谋的,正是行军路线。他不会按原路返回庐江,早在这次外出前,他已经跟夏侯淳定下计策,挑选合适的地形设伏,将白袍军引进陷阱。
陈庆之警惕多疑,几乎从未中计过,如何让他收到情报,减轻他的疑虑,从而愿意引军前往,是最需要耗费心思的环节。任真左思右想,决定把紫衣猫首这只香饵派上用场。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们在屋里密谋时,绣绣正坐在自己屋里,将一块椭圆形黑石放在耳畔,屏息凝神,似乎正在聆听。
这种黑石名为溪风石,产自大陆南部海域,数量非常稀少,其效用也很神奇。只要将它一分为二,在相对较近的距离内,两块石头之间便会存在感应,传递出某种类似电磁波的介质。
这种奇石,是绣衣坊密探酷爱的窃听神器。此时,袁猫首就在利用溪风石,偷听任真的谈话。
进入军营后,她一直都以这种方式监视任真。前天刚搬进崔家,她便将另一块溪风石悄悄放在任真床底。
耳畔那块黑石里,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彷如蚊子嗡鸣,普通人无法辨识。但以她的高深内力,却能清晰听出,这是任真在说话。
“我把你俩喊进屋里,是想商量商量,咱们运送粮草返回时,该走哪条线路。”
绣绣听到这话,蛾眉轻挑,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黑石里,夏侯霸的话音响起,“老师,咱们不是原路返回吗?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走那条道,应该更便于……”
还没等他说完,任真板着脸训斥道:“你懂个屁!虎卫押运粮草,你知道为何屡屡被南晋抄截吗?因为咱们内部有奸细作祟!还敢走老路,这批辛苦筹措的粮草,依旧会打水漂!”
夏侯霸见老师动怒,噤若寒蝉。他并不知道,任真是在演戏。
绣绣坐在桌前,冷哼一声,心里确认,坊主彻底变节了,难怪要瞒着自己,原来他是害怕消息外泄,想保证这批军粮的安全。
她嘴角轻挑,红唇浓艳,“国舅爷,这就是你亲手调教出的好徒弟……”
正屋里,杨玄机干咳一声,说道:“如果真有奸细,那么很有可能,咱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敌军正在老路上等着截粮,的确该换条路线。”
任真点头,将一副牛皮地图铺在桌上,用力一拍,“不错,所以我想,这次咱们该走西线,取道邙山……”
绣绣微凛,急忙起身,一手托着溪风石,另一只手则铺纸提笔,详细记录任真三人商议的行军路线。
半个时辰后,任真的会开完,绣绣的会议纪要也写出来了。
只听任真沉声说道:“我怀疑,主动要求随行的林清吟,很可能就是奸细,专为监视咱们的行踪而来。既然如此,两位切记,一定别把新路线提前泄露给他!”
夏侯霸点头,凝重地道:“老师放心。还好您英明睿智,临时改换路线,不然咱们真可能栽在奸贼手里。”
绣绣脸色骤寒,将黑石放到桌上,眯眼开始思索。片刻后,她提起笔,继续开始书写。
“任真心怀叵测,临时改换路线,我险些被蒙骗。再想获得情报,已经困难,我是否撤回,是否杀他,请指示。”
写罢,她在落款处盖上独有的印章,吹干墨迹,将其卷成小纸条。然后,她起身走到梳妆台旁,打开随身携带的梳妆盒底层。
盒里放着一只麻雀造型,栩栩如生。
她取出麻雀,用发簪轻刺它的翅尖,它竟然活了过来,乖巧地张开小嘴。她将纸条塞进雀腹里,然后走到窗边,将它放飞出去。
这是绣衣坊蓄养的灵雀,用以传递重要情报,能精准飞往固定地点,而且不易察觉。它被曹春风的蛊虫控制,能保持七天内纹丝不动,彷如木雕,唯有刺破蛊种部位,它才能恢复生机。
望着灵雀消失在视线外,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很荒唐的错觉。她隐隐觉得,眼前这片蓝天仿佛是假的,有些不太真实,让她感到压抑。
她关上窗户,准备走出去偷偷气,顺便再问问任真,何时启程离开。
她推开门。
任真正坐在院内的葡萄架下,笑眯眯地盯着她。
这笑容不怀好意,看着很欠揍。
她走进院里。
下一刻,天地变色。
整个崔府剧烈颤动起来。
第387章 早有破绽
四周院墙下,骤然升腾起无数浓白的烟雾,将整座崔府包裹起来,再看不到外界,仿佛与世隔绝。
烟雾深处,一道道青色光柱刺射而出,急遽窜上天空,然后再垂落回另一侧地面,构成一条巨大的圆弧。
无数光柱,便是无数圆弧,它们交织纵横,严密而整齐,俨然变成一张罗网,倾覆在崔家上方,从地面到高空,没有留下任何缺口。
崔家富甲天下,无论历史底蕴,还是物资储备,都深不可测。他们能在乱世泰然自处,没被那些觊觎垂涎的割据势力吞并,自有其安身立命之本。
眼前这副宏大光幕,以及地底看不见的繁复机关,共同组成崔家的守族大阵,叫天罗地网。
此阵防御力极强悍,哪怕是八境强者,若仅凭一己之力,想强行冲破此阵,至少得耗费数日,而且会两败俱伤,其威力可想而知。
数年前,酒徒付江流曾来清河,跟崔茂谈生意,将花间一壶酒留在崔家。据说那日,付江流酒醉后,一时兴起,想领教天罗地网,结果在阵里斗了一天一夜,累得精疲力竭,依然没能撼动分毫。
自此,他对崔家刮目相看,再无轻视之意,而且跟崔茂结成好友。他出手凶猛,侵略如火,破坏力首屈一指。连他都破不开,其他人更难做到。
每当大敌来犯,崔家只需开启天罗地网,将全族庇佑在内,外面纵有千军万马,也无可奈何。崔家家底雄厚,有足够的储粮消耗时间,对方围困无功,只能扫兴而回。
另一方面,此阵也是捕捉贼盗的利器。若有强大高手闯进崔家,崔家不肯让那人逃走,想当场诛杀他,便可开启此阵,使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逃。
崔家虽无巅峰强者护卫,有这座耗费心血打造的阵道在,依然能稳如磐石,不可撼动。它足以彰显天下首富的底蕴。
最近这几年,世间无人敢自恃武力,侵犯崔家,故而,罗网阵一直没有启动,连清河当地的人们,都渐渐淡忘它的存在。
直到今日,任真要瓮中捉鳖,擒杀袁猫首,此阵才重见天日。
对于如何杀死猫首,他想过很多方案,最初确定的计划是,由一名八境作主攻,再辅以车轮战术,调集众军围困住她,硬生生将她拖垮累死。
八境大宗师,极不好杀,原先方案需要付出惨重代价,而且不敢保证,猫首是否暗藏秘术,能像曹春风那样,诡异地逃遁走。
这次来清河筹粮,崔家发生内乱,无意中提醒了任真,崔家藏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大阵,能牢牢困住大宗师,刚好能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而且,他算计袁猫首,引诱陈白袍,此计一旦成功,南晋必会遭受重创,令战局发生巨大转折。到时候,他跟南晋公然翻脸,袁猫首会逃之夭夭,日后再想杀她,就更困难了。
放虎归山的事,绝不能做。趁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斩草除根的大好时机。
小院里,绣绣抬头,扫视着周围天地的异变,脸色渐渐凝重到极点。
身陷囹圄之后,她才蓦然回想起,原来崔家还有一座可怕的阵道。而任真,居然会挑这种时机动手,展露杀意,着实让她始料未及。
此时,所有崔家强者现身,将她重重围困,小院已水泄不通。
她一抬手,只听嗖地一声,身后房屋的窗纸被刺破,那柄宝剑受到感召,疾速飞到她手里。
她攥着剑,站在原地,感知到地底暗藏的杀机,没敢贸然行动,冷冷盯着人群后方的任真。
“你搬进崔家,就是为了对付我?”
有杨玄机护卫在侧,任真并不惧怕她,淡淡一笑,“猫首大人,你现身威胁我的那夜,就已经注定,你会死在我手里。”
绣绣闻言,秋波一颤,浮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任真嘲弄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枫林晚初次见到你,就猜出你是猫首了。”
听到这话,崔家的众多强者都愣住。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猫首算是什么称呼。
绣绣冷笑道:“虚张声势。凭你的五境修为,绝不可能看透我!”
众所周知,修为更低的人,无法确切感知强者的真实境界。像红白紫黑这四位,一直处于七境最巅峰,唯有八境大宗师遇到他们,才有可能识破他们的底细。
绣绣藏在京城烟柳巷里,此乃脂粉之地,平时又不显露峥嵘,以萧铁伞的呆板性情,自然不会寻花问柳,撞见这位袁猫首。
故而进京以后,她虽然成了枫林晚的头牌,整日抛头露面,但是出入烟柳巷的恩客们,并没有足够实力看破她。五境的任真,也没法办到这点。
若非同为八境的杨玄机到来,任真更没法看出,猫首今非昔比,已然迈进八境。
他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要猜出你的身份,岂用得着洞察修为。你虽然神秘兮兮,行装却有处细小破绽,你一直没能意识到。”
绣绣倍感惊愕,低头打量自身片刻,一无所获。
任真看在眼里,不由摇头。这女人的实力确实够高,但智商差远了。
“你在枫林晚当头牌时,酷爱草青色衣饰,屋里都是清一色的青色。而你以猫首身份出现时,都会特意换上一身紫衣,蒙着紫色面纱,对吧?”
崔家众人闻言,神色都变得古怪。
他们的江湖阅历丰富,都知道枫林晚是京城有名的妓院。怎么听吹水侯的话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原来是名女子,而且还是京城名妓!
他们此时才听出点味道来。
绣绣点头承认,“不仅如此,为了防止被熟人认出,我出门前会先沐浴很久,将胭脂水粉味都祛除。我处理得很认真,反复检查过,并没有足以暴露身份的破绽。”
任真嗤笑一声,抬手指着她手中佩剑,问道:“那你是否留意过,你的剑上还有一条紫色剑穗?”
绣绣顿时怔住。
“你只顾换衣服,却没想过换佩剑的配饰。一身是紫,的确英姿飒爽,完美无瑕。但你回去以后,满屋是青,唯独墙上的剑穗是紫,被我这种有心人看见,还算不算破绽?”
绣绣有些无语,“仅凭剑穗颜色,就敢确认我的身份,坊主大人,你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任真心里咯噔一响。
她当众把坊主这个称呼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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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倒回去看看第三卷,每次写到绣绣,都会给紫色剑穗一个镜头特写,从无例外。)
第388章 未济卦
众目睽睽下,如果任由绣绣继续说下去,将任真的身份和盘托出,那将是致命的祸患。毕竟,场间强者无数,消息很容易走漏,任真总不能把他们统统灭口。
绣绣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反讽道:“牵强附会?袁独秀,你太自负轻敌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恰恰是你认为牵强附会的小破绽,足以断送你最后一丝希望。”
绣绣的睫毛猝然颤抖,惊惧地道:“什么意思?”
她有股很不好的预感。当初鱼莲舟曾现身,警告她别低估任真,以免酿成杀身之祸,没想到,一语成谶,此时她才领教任真的洞察力,已经晚了。
可笑的是,她还嘲讽鱼莲舟,当心被瓮中捉鳖,最终惨遭被捉的,反而是她自己。
任真走到石桌旁,掀开上面盖着的红布,露出一堆深褐色草杆。
“早知你是猫首,我岂会不做防备?从你进入军营后,吃过的每顿饭里,都被我掺进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只要闻到香茅草的烟气,你体内的毒素就会爆发。”
说着,他已点燃桌上的茅草,滚滚浓烟在院子里弥漫起来。
绣绣倒退数步,瞳孔骤缩,失声惊呼,“迷迭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中的毒有多可怕,然而为时已晚。眼前布下天罗地网,又有杨玄机这一强敌,她本就毫无胜算,一旦毒素发作,今日她必死无疑。
她拔出佩剑,试图割下一片衣襟,用以遮住口鼻,阻挡烟气吸入,杨玄机眼疾手快,倏然冲上前发起攻击,不给她留有喘息之机。
一场大战瞬间爆发。
众多崔家强者也一拥而上,抓住所有空隙,对袁猫首进行骚扰。
任真则站在茅草堆旁,拿着一把大蒲扇,往众人方向煽风鼓动浓烟,乐此不疲。
院里乌烟瘴气。
很快,袁猫首毒发,全身经脉紊乱,开始七窍流血。众人抓住机会,刀剑齐砍之下,将她分尸而杀。
场面非常血腥。
任真不忍直视,走向院外,心道,骄兵必败,袁猫首自负实力高深,又无人知其容貌,就敢亲自涉险,她以前绝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条线穗上。
“庐江鏖战后,曹春风还把她留在我身边,摆明了是有恃无恐,以为我贪生怕死,不敢跟他们拼命。接下来,如果再搭上陈庆之的命,不止是老曹,陈玄霸也该暴怒了……”
先前他坐在院里,亲眼目睹那只送信灵雀飞走,才下令准备动手。他纵容袁猫首留在身边,就是想以此引诱白袍军上钩。现在鱼钩已抛出,她也就失去存在的价值。
杨玄机从身后走来,并肩而立,仰着脑袋,仿佛在眺望蓝天。
“这是在跟南晋宣战。杀死她,你就彻底没退路了。”
任真哑然一笑,苦涩道:“说的跟我有退路一样……”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晋武帝抛出的鱼饵,体内被种下毒蛊。兔死狗烹,他本就没有活命的希望。
更何况,他深知,杀死父亲的罪魁祸首,就是晋武帝本人。要想报仇,就得跟南晋反目,这是迟早的事,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杨玄机沉默一会儿,说道:“一旦武帝派人揭开你的底细,你将为北唐朝廷所不容,又该如何应对?”
任真坐到石阶上,悠悠地道:“所以说,接下来一战至关重要。只要剿灭白袍军,那么,就算武清仪不容我,但我立下赫赫战功,这是实打实的,就能在军中树立威信,民间也自有公论。”
一将功成,如能踩着战无不胜的陈白袍,当上民族英雄,届时,他斩获的声望和人心不言而喻。
杨玄机跟着坐下,微哂道:“战功有用?民心有用?别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势必会把你召回京城,除之而后快。”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任真当然不会忘记,答道:“是啊,所以才说,这一战至关重要。除了战胜陈白袍,我还想浑水摸鱼,牢牢掌控住军队……”
大获全胜后,他名声大噪,威望膨胀,再趁机夺走军权,三军将士也会甘愿效忠他,随他继续征战立功。
在实际的兵权面前,所谓阴谋和立场都显得空洞无力。只要雄兵在握,哪怕身份昭然若揭,女帝对他深为忌惮,被天下大势所迫,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就可以拥兵自重,既不畏惧南晋卷土重来,又不怕北唐过河拆桥,可谓进退自如。至于如何回师勤王,那只是名义的问题。
杨玄机明白他的心思,沉声道:“未雨绸缪,启程之前,你最好把所有细节再算一遍。否则,到时出现纰漏,再想收手,也来不及了。”
任真闭上眼,开始推演局势,一边说道:“不瞒你说,我最近老是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局面可能会失控,但又找不出问题所在。要不,你帮我起一卦?”
古代发生重大战争前,将帅往往向天祈卦,预测吉凶祸福。能窥测玄机的杨玄机在侧,任真理应人尽其才,求上一卦。
杨玄机闻言,从袖里掏出三枚铜钱,捧在手心里摇晃。
“你记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谋局者不能追求刚刚好,而是多藏一手。你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你没留出弥补错误的空间。”
任真点头,坦诚道:“这倒是。不过,北唐落尽下风,形势实在太糟,哪有多余的闲棋可藏?我殚精竭虑,能凑出一个局部的胜势,就已经很困难了。”
这时,杨玄机的手猛然停滞,将三枚铜钱轻抛在面前石板上。
两人同时低头,神情专注而凝重。
杨玄机虽然眼盲,俨然能窥测铜钱的正反,眉头不禁皱起来。
任真见状,紧张问道:“如何?”
杨玄机干咳一声,幽幽道:“《周易》有后天六十四卦,你所求到的这一卦,恰是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叫未济卦。”
“未济卦?”
任真不明所以。
杨玄机解释道:“离为火,坎为水。火向上炎,水往下润,两两不相交。打个比方说,所求之事,就像小狐狸过河一样,刚到河边,尾巴就被沾湿了,没能过去。”
任真闻言,神色大变,“你是说,此战无法获胜?”
这份解释,怎么听都没有吉利的意思。
杨玄机摇头,“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此卦爻位不正,但变化在酝酿之中,未来充满希望。也就是说,战局并不如你所愿,会出现意外变数,但孕育出新的生机。”
任真跟着摇头,表示听不懂。
杨玄机说道:“总体而言,这一卦不算坏事。送你八个字,由小而大,不可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