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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形     手眼通天txt下载     手眼通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1章 天命对天命(上)

    颜渊这个人,素来以神秘著称,他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有两点。

    其一,是境界之谜。书院大先生打遍大江南北,跻身十大风云强者之列,实力绝对不容置疑。这些年,他苦苦压抑在第三境上,不肯突破晋升,其中缘由成了一大谜团。

    直至今日,迫于合作需要,他才首次对外人道出实情,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夫子。

    其二,是功法之谜。跟其他儒生不同,颜渊的最强杀手锏并非本命字,而是一滴神出鬼没的水珠。它看似微不足道,却蕴藏着大海般的浩瀚伟力。

    其寒足以封江,其重足以崩山,如此强大的一滴水,无人知其真正渊源。

    任真刚成为知道第一个秘密的人,就立即抛出问题,开始探寻颜渊的第二个秘密。

    他并非喜欢探听别人**,只是不确定,神秘水滴和自身剑意合力,能否真的破开天人炉,更不放心让它藏在自己的血脉里。

    所以他想问明白。

    可惜,颜渊这次不愿再如实相告,皱眉说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死得都很早。你确定要听下去?”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好吧,我就在你身上再赌一次。”

    说罢,他伸出右手。

    颜渊会意,同样伸手,一滴晶莹水珠从指尖涌出,然后滑落到任真的掌心间,迅速浸入皮肤里,消失不见。

    它蛰伏在这只右手里,稍后进行感应求字时,只要任真划破指尖,它就会随血液流出,一同注入天人炉内。

    到时,二人合力施威,必会对董仲舒的本命物发起恐怖的冲击。

    任真收手,转身望着高炉前的人群,问道:“待会天人炉炸裂,肯定会引起骚乱,你打算让我如何撤离?”

    他自己心里早有主意,不过还是想听听颜渊的安排。

    颜渊微微一笑,刚才的阴冷面目早已不见,温和地道:“这倒好说,夫子没回来,这里的一切我都能做主。我比较担心的是,事成之后,你打算去哪里避难?”

    可以想见,本命物被毁,董仲舒必然陷入暴怒,查出真相后,会把深仇大恨统统算在剑圣身上,展开疯狂追杀。

    儒圣的怒火非同凡响,任真面对天大危险,若是计划不周,到时很容易被逼上绝境,万劫不复。

    任真云淡风轻,仿若无事一般,随口说道:“你会担心?”

    “是啊,”颜渊轻声道:“你可得好好活着。摧毁本命炉,毕竟只是咱们计划里的一部分。你要是有何差池,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像你这样手眼通天的盟友……”

    任真没再答话,负手离开屋檐,踏上殿前广场。

    人心只可看破,不可说破。他很清楚,颜渊生出毁炉之心,目的是想摆脱董仲舒的本命压制,看似身不由己,但也绝不止于此。

    如果颜渊真愿抛开名利,逃离儒家保命,董仲舒欢喜尚且不及,岂会耐他如何。

    更何况,风云强者逃遁,哪有那么容易追杀,即使他堕境不敌,真想归隐江湖的话,董仲舒也不敢拼个鱼死网破。

    说到底,终究还是他贪心不足,惦记着儒家的权势而已。

    不过,对任真而言,这未必不是好事。对方有**,就有互相利用的动机。有这样强大的盟友合作,胜过他一个人单打独斗。

    他站在人群后方,观望着儒生轮流在天人炉前感应求字,某一刻,台上主持大典的长老瞟了他一眼,淡漠说道:“顾剑棠,到你了。”

    这人主持大典多年,负责核验求字者的身份,遵照学院规矩,他要把混在里面的非儒家门徒剔除。

    刚才,大先生派人来通知他,剑圣如今已是书院之人,可以参加典礼,所以他便随口将任真点了上去。

    听到顾剑棠的名字,场间众人同时转身后望,脸上浮出轻蔑的神情。

    剑圣登山,大先生亲自迎接,这件事早已在学院里传开,人尽皆知。大家惊诧之余,都想不明白,即便书院愿意收留剑圣,以他的资质,真的适合修儒吗?

    在世俗看来,修剑容易修儒难。理论上讲,剑道的门槛比较低,只要有一副健壮身躯,就能把铁剑舞得虎虎生风。

    而儒道则考验修行者的毅力和品质,毕竟经书典籍浩如烟海,要想牢牢记住它们,绝非朝夕之事。那些虎背熊腰的莽夫,往往无法静心读书写字,更别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

    因此,在大家的潜意识里,作为一介武夫,真武剑圣应该也胸无点墨,不适合做斯文治学的读书人。

    此时,目送任真登台,大家都幸灾乐祸,怀着同样的心思——他们想看剑圣耗费精血,然后无功而返。

    这样的结果,会让他们产生优越感,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儒道比剑道更高明一等。

    任真无视了那些嘲讽目光,走到高耸的天人炉前。无人察觉出,他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幽深的火焰。

    高炉前光线黯淡,阴影将他笼罩在内。他抬起双手,左手凝剑,划破右手指腹,鲜血顿时涌出。

    然后,他伸出右手,缓缓朝那光滑幽绿的炉壁上按去。

    这一刻,不远处的承天殿前,颜渊眼眸微眯,遥遥盯着这一幕,脸庞上同样泛起狂热的意味。

    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副热切期待的画面。

    鲜血没入炉身。

    剑气绽放其内,水滴寒意扩散。

    双重威势下,天人炉猛烈抖动,炸裂成无数碎片。

    山巅震荡,人群大乱。

    ……

    可惜,现实并非如此。

    在血滴和水滴浸入炉壁的一瞬,两人神念暴动,同时灌注各自的精纯真力。

    刹那间,他们脸色苍白。

    只见原本黯淡无光的炉壁,突然微颤,然后青光大振,璀璨刺眼。

    洪炉深处,一道极其强横的力量涤荡而出,通过水滴和手臂,溯源冲击向两人的心神。

    他们同时颤抖起来,脸上的狂热之意消散不见。

    他们察觉出,这座天人炉里承载的气机,此刻正疾速翻滚着,变得异常强大,强大得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对于本命物的这种异常状态,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万里之外,那人恰好在破境。

第122章 天命对天命(下)

    青光强盛,如潮水般透射向四方,令广场上的一切都变得森白。

    人群眼眸刺痛,不得不抬手遮挡视线,心里满是困惑,不明白为何会陡生出如此异象。

    天人炉前,任真像触电一样,被那股强横力道猛然震退,不只是手臂,浑身都处于它的震慑之中,抑制不住地颤栗着。

    这股力道跟寻常真力迥然不同,其可怕之处在于,它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严,让人萌发出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彷如瞻仰神明。

    煌煌天威,大概如此。

    耀眼光华笼罩下,任真紧闭眼眸,眉头皱起,脸色有些难看。

    他和颜渊都没想到,天人炉竟会爆发出恐怖如斯的伟力,能将他们的攻击弹开。若只是如此,他最多感到吃惊,不会深深忌惮。

    刚才那一瞬间,威压袭身,他已经意识到可怕的真相。

    作为本命物,天人炉潜藏着董仲舒的大部分气运,如同一头蛰伏沉睡的蛟龙,本身并不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

    此时,董仲舒身在万里之外,即便神意再强大,也无法逾越这么遥远的距离,随心驾驭天人炉。按理说,天人炉不会被唤醒才对。

    但事实就在眼前,他的气数苏醒,令天人炉焕发神光。

    那么,就只剩唯一的那种可能,他正在晋升破境,气机暴涨,引得本命炉同时醒来,从而将两人的袭击弹开。

    这场危机来得太突然。两人都不曾预料到,恰在此时,董仲舒即将踏入第九境!

    承天殿前,颜渊嘴唇翕动,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眼瞳深处充满极度的震撼和惊恐。

    夫子破境,他最畏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更可怕的是,天人炉的气机焕发,强盛程度绝非平时可比,在如此情势下,再想强行破开它,变得极其困难。

    势成骑虎,进退两难。刚才那一击,肯定已经被董仲舒感知到,他们的阴谋暴露无遗。

    如果选择收手,等董仲舒火速赶回,他们就将大难临头,再也没有联手毁炉的机会。然而,就算他们不愿放弃,想要毁炉谈何容易。

    这次联手,颜渊受流派禁制,只能以任真为主。任真的修为只有四境,要想压制儒圣的强大命数,明显太不实际。

    除非,他是所谓的天命之子,具备比董仲舒更强大的气运,这样就能以牙还牙,将天人炉的气焰正面粉碎。

    想到这点,颜渊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懊恼之情。

    在他看来,这条路行不通。顾剑棠坠落云端,被迫重新修行,气运早已随之暴跌,绝谈不上天命可言,更不敢指望拿它来压制儒圣。

    “事已至此,只能先推迟行动。等夫子踏入九境之后,天人炉恢复常态,趁他在返回的途中,我们再尝试毁炉。”

    他眉关紧锁,忧心忡忡。

    这种选择太冒险了,毕竟谁都不清楚,传说中的第九境有多恐怖,到时再摧毁本命炉,是否会更困难,又会对董仲舒造成多少打击。

    接下来的变数,只会更多。

    他眯眼凝视前方,抬起右手,准备召回那滴水珠。

    便在这时,他忽然怔住。

    因为他察觉到,被震退的任真踏步向前,左手按在天人炉上,锲而不舍地发起第二次攻击。

    他面带苦笑,喃语道:“蚍蜉撼树,你这又是何苦……”

    他断然不相信,任真的执意尝试会带来不同的结果。

    他走上广场,准备前去宣布感应结果,劝任真知难而退,暂时放弃行动。

    他当然不知道,左手才是任真的最强杀招。

    此时的任真盯着青色洪炉,眼里锐意绽放,不仅没有失败后的颓废,反而显得莫名亢奋。

    “既然四境修为不足以撼动你,那咱们就来拼拼天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儒圣气运,如何抵挡我这只**通玄的天眼!”

    他左掌微颤,一道道精悍的金光倏然激射而出,却并非锋利剑意,而是同那些青光一样,蕴藏着威严无比的气息,迎面刺杀在天人炉上。

    砰!

    金青二色强光浩荡,在炉壁上展开交锋时,无尽威势都凝于一点。它们甫一碰撞,便迸发出极炽烈的精芒,竟是比两者本身更为耀眼。

    广场上的众人早已闭眼,还是感觉到,无数光芒刺进他们的脑海里。这些光仿佛来自天神的瞳眸,在它面前,一切好像无处遁藏。

    不同于武修间的真力对决,炉壁上的两者碰撞,无关修为境界,比拼的是各自气运,更确切地说,是天命。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每个人生存于世间,虽然遵行自身的意志,又何尝不是契合天道至理,在滚滚历史洪潮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或正或邪,或衰或昌,在天道运行的整台大戏里,不同人的戏份轻重与否,何时登台,何时谢幕,何时辉煌,何时黯淡,这都是天命。

    有些人存在的意义,或许并不能为天地间带来浩浩正气,而是扮演着磨刀石的角色,帮助那些真正引领时代潮流的扛鼎者,越挫越勇,越磨砺越锋芒。

    对他们而言,这同样也是天命。

    所谓天道昭彰,最终的体现方式便在于,它会让顺承它意志的一方,拥有更强一些的命数,从而在历经无数角色碰撞后,最终艰难胜出。

    董仲舒拥有的,是一种天命。任真肩负的,是另一种天命。

    时代何去何从,或许就在这一刻,在这次天命交锋中,已悄然落笔。

    天命对天命,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浩浩天光里,任真咬紧了牙关。

    ……

    ……

    万里之外。

    董仲舒端坐城头,闭目凝神,面色惨白。

    此时的他,正处在非常诡异的状态里。他浑身气息明明正在攀升,崭露出来的威势空前强盛,但是,他的意志却无比虚弱,仿佛被掏空一般。

    他不曾想过,当渴求多年的破境契机降临时,自己偏偏又陷入相隔万里的天命之争中。

    武修和本命物之间,心意相通,互为感知。刚才那一刻,他察觉出剑和水的杀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怒火狂烧。

    这一刻,他又感知到一股更强大的气机袭来,丝毫不逊于他,这令他心烦意乱。

    外强中干,冰火两重天。

    内外煎熬之下,他脸色突然晕红,身躯前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意气之争,争的就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泄了。

    城头瞬间轰塌。

第123章 真面目

    若论修为境界,四境的任真,绝非一家圣人的对手,甚至构不成一丝威胁。

    但是,两人相距万里之遥,无论董仲舒的实力有多强,都鞭长莫及,无法通过本命物施展出来。

    因而,天眼对天人炉,这场对决比拼的,只是纯粹天命,与其他无关。

    更强的一方,很可能会成为未来天下的主宰。

    终南书院。

    湮没所有事物的漫天白光里,一道爆炸声响起,震耳欲聋,同时,整座山峰随之剧烈颤抖。

    在金色神光的强大气势面前,屹立千年的巨大洪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曾经不可撼动的儒家根基,在这一刻彻底动摇。

    这副画面,并未被场间众多儒生目睹,不是因为大家都闭着眼,而是他们早已抵挡不住可怕威势的冲击,纷纷晕厥倒地,不省人事。

    也就在此时,天南海北,所有五境以上的儒修都莫名颤栗,紧接着,一道白汽从体内飘然散出,让他们如释重负,浑身说不出的轻松。

    本命犹在,他们都意识不到,一直深藏体内的那道桎梏,悄然随风消散。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自由了。

    这份功劳,按理说应该算在任真头上。

    可惜世人难察真相,当滔天风暴席卷北唐时,他们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会恩将仇报,遵从儒圣意志,对真正的功臣到处追杀。

    现在,天人炉毁,董仲舒怒,任真的当务之急就是逃。

    好在天命强强碰撞时,波及在场所有人,这让他省去很多麻烦,在颜渊的护卫下,火速奔向山下。

    对颜渊而言,形势一片大好。对任真来说,却是最凶险的情形。

    颜渊神清气爽,多年郁气一吐而尽,顾盼间神采飞扬,“真不敢想象,你会有如此强盛的气运。破而后立,重修武道,竟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任真没有他这样的好心情,踏空步伐加快,问道:“本命被毁,夫子的修为势必大跌,被你甩在身后。你打算何时晋升八境,一鸣惊世?”

    他随口说着,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神经却高度紧绷,对这个问题极为关切。颜渊的打算,将会决定未来的天下大势。

    当初在骊江上,颜渊也曾说过,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那么,他将如何抉择?

    “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我很清楚他是何等人物,在确定他的真实状况前,我不会急躁冒进。毕竟,我若想破境晋升,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颜渊微笑说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志得意满的轻浮,沉稳有度,一如既往。

    任真心头暗凛,明白他所说的代价,指的是什么。

    誓不过三,这是天下皆知的典故。当年为了麻痹董仲舒,颜渊曾立下道心誓,誓不破开第三境,否则道心就会蒙尘,承受不小的侵蚀。

    正因如此,董仲舒才敢对颜渊放松警惕,任由天才首徒在自己的麾下崛起,渐渐成为风云强者。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先会承受更沉重的打击。

    颜渊性情隐忍,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越是到这种关键时刻,他越不敢大意。他更年轻,没理由沉不住气。

    任真凝望山间的缥缈云雾,说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圣。你要想取而代之,执掌儒家,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否则,等他休养过来,实力恢复,你的麻烦将会更大!”

    他很想看到颜渊出手,师徒二人火拼一场。如果儒家出现内斗分裂,一家独大、立教神化的格局就不会出现,北唐朝野也将不是铁板一块。

    彼消此长,这些对他最有利。

    颜渊摇头,淡淡说道:“短时间内,他都无法痊愈,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更何况,现在儒家的形势正佳,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得失,而断送大好前程。”

    任真默然不语。

    董仲舒的奸猾,他是知道的。前不久,在西陵受伤后,董仲舒潜居不出,连七境的赵千秋都不敢见,更别说风云第十的神秘颜渊。想要赢他,依然不是易事。

    而颜渊的选择,明显不是任真想要的。

    “那你想怎么办?”

    颜渊沉默一会儿,说道:“这次冒险出手,本就是迫于他快要破境,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被打落下来,我已经占据上风。年轻就是优势,我没必要急躁,只需耐心等待良机就行。”

    果然,他还是坚守一贯风格,想慢慢拖垮老迈的董仲舒。

    说话功夫,两人已降落山下。

    颜渊笑眯眯地道:“他不敢来找我,但一定会去找你算账。所以,在下次联手的时机到来前,你可千万要保重,别被他盯上才行。”

    任真点头。

    颜渊注视着他的平静神色,好奇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躲到哪里?”

    任真答道:“那你先告诉我,那滴水出自何处?”

    颜渊笑而不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两人的交易完成,就又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

    任真转身离去。

    颜渊的选择,早在他计算之内。他无须临阵变招,只需按部就班,将这步棋走下去。

    接下来的数日里,天人炉一事震惊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世俗虽不知天人炉的真相,但它毕竟是儒家天人感应的根基,被剑圣公然摧毁,无异于斩断了儒家感应知命的源头,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其后,儒圣在某家书院露面,亲自向全天下发出一道文诛令,号令天下文人缉捕诛杀顾剑棠,可谓声势浩大。

    然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颜渊,董仲舒却秘而不宣,恍如未知。他知道,自己现在重伤堕境,已非颜渊的对手。出于儒家大局考虑,他更不能跟自己的首徒撕破脸皮。

    这个哑巴亏,他必须得吃。所以,他全部的怒火,都落在了任真的头上。他恨不得将任真立即找出来,当众碎尸万段,方解心头大恨。

    可惜,他找不到。

    任真一路西行,为了隐藏行迹,先后换过三十六次装扮,变过七十二次面容。

    孤身赴北以后,他先是以剑圣的身份,重回云遥宗,其后又以蔡酒诗的面容,混进西陵书院,意外地成为儒圣门徒。

    现在,他决定动用第三张面孔。

    剑圣座下大弟子任真,首次在世人面前现身时,便要会一会大名鼎鼎的秋暝剑渊。

第124章 风暴将临

    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等于给了他一个追杀任真的理由。钓饵已经设好,那么,这副钓钩该抛到哪里?

    一场坑儒大战,难道会在秋暝剑渊上演?

    任真自有妙计。

    十万大山边缘,有座小镇,名为云集镇。任真来到这里,找到了蛰伏已久的徐老六。

    两个月前,徐老六见到剑狂裴寂以后,并未立即撤走,继续留在此地,监视着剑渊的动静,同时汇集绣衣坊其他几组的行动情报,等待任真的到来。

    在进剑渊前,任真需要先了解全盘计划的进展,再决定该如何跟裴寂谈判。

    找到徐老六后,他没有急于听取汇报,而是先给自己的老伙计号脉,检查其身体状况。

    “咱们这四组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裴寂狂傲无边,你的任务又是激怒他出关,很容易遭其毒手。说实话,让你冒这个险,我于心不忍,又别无选择。”

    坐在徐老六面前,任真如见亲人。只有见到这几位凤梧堂元老时,他才能感受到回家般的温馨。

    徐老六憨憨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叔皮糙肉厚,挡得住那妖人的邪门剑气。此事非同小可,要是换其他人来,很容易耽误你的大计,叔也不放心啊!”

    那日在秋暝山前,他冒着致盲的危险,倔强直视着裴寂的锋芒,双眼流血都不肯低头,受到很重的挫伤。

    不过,也正是这份宁折不弯的气概,让裴寂心生触动,没有痛下狠手,严刑逼供。若非如此,他绝无幸还之理。

    任真这次拿自己当诱饵,把性命托付给绣衣坊几人,而他们也都视死如归,不惜一切代价执行任务,保证全盘计划无碍。

    “我还没用激将法,裴寂就主动出关,看情形,他的那柄剑已经养成。不仅如此,他强势登神道,对剑的领悟明显加深,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黯,“我的伤不值一提,倒是陆瘸子那里,情况有点严重。听下属汇报说,为了挡下赵大江一锤,他那根铜拐被砸断,至今还下不了床……”

    任真默默听着,眼睛润红。

    “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徐老六佩服!你不必担心,大不了多休养些时日,他照样能活蹦乱跳!”

    说着,他轻拍任真的肩膀,宽慰道:“瘸子没拖你的后腿,赵大江已经答应,愿意帮你铸剑,出面盘活斜谷这局棋。”

    任真嗯了一声,嗓音低沉,“老王呢?”

    徐老六答道:“他那里一直风平浪静。毕竟咱们还没下钩,鱼儿不肯出来游动,也很正常。”

    老王去的是松山郡平岗镇。那处是咽喉要地,从京城长安到东方的斜谷剑冢,途中必然会经过那座小镇。

    任真安排老王守在那里,是要等一个人。

    “清河郡的情况,却是一喜一忧。她俩到达清河以后,见过了崔家家主。多亏墨雨晴使出你教的一剑,他们才相信她是剑圣心腹,愿意把崔家的陨铁交出来。张寡妇亲自护送,现在已送达剑冢。”

    任真点头,神情不见轻松,“这算是一喜,一忧呢?”

    “那位强者还没找到。崔家只知道他的大概位置,墨雨晴已经动身去找了。”

    任真皱眉,“果然。”

    徐老六看在眼里,问道:“已经有这么多人手,还不够?”

    任真面带忧虑,“肯定不够,对方的人手也不少啊。而且,他将是很关键的一枚棋子。”

    “那怎么办?”

    任真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老六灵光乍现,这时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说道:“对了,半个月前,隋东山来过剑渊。”

    “隋东山?”任真有些意外,“他不是在真武山下醉生梦死么?来这里干什么?”

    徐老六摇头说道:“不清楚。从他走后,整个剑渊就封闭山门,一副要有大事发生的架势。看样子,他们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协定。”

    杨玄机拉隋东山入局一事,任真并不知情。

    他只知道,那日在西陵桃山,他让小不起转告过一句“四月十五,天要下雨”,这老瞎子到时应该会去凑热闹。

    他若有所思,“东山再起,难道是廖老头发威了?看来没白请他出山,说不定能带来更多惊喜……”

    徐老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提醒道:“山门封闭,现在想混进后山,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你打算用什么身份见裴寂,总不会拿剑圣的面孔去刺激他吧?”

    任真站起身,说道:“这倒无所谓,我知道一条路,能迅速进入后山,并且不会受到阻拦。”

    徐老六跟着起身,担心地道:“因为当年的旧事,剑渊对顾剑棠又敬又恨,你可千万别用他的脸闯山!不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任真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座位,笑道:“放心,我自有打算。剑渊那群人,脾气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们争强好胜,不敬鬼神敬豪杰,这点很合我的胃口。”

    说罢,他拿起徐老六用的铁剑,转身走向门外。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徐老六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怜惜。

    “小小年纪,就得抗住这么大的风浪,不容易啊。别人都艳羡绣衣坊主运筹帷幄,呼风唤雨,谁又能看懂,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命去赌……”

    ……

    从徐老六那里离开后,任真没有改头换面,以真面目进入西方的莽荒深山。

    没走多远,他便被剑渊安插在外围的岗哨拦下。

    不过,对方稍一盘问,就将他放行过去,因为任真说了一句话。

    他想登神道。

第125章 剑圣首徒

    千百年来,秋暝剑渊崇尚竞争,对于那些有胆量挑战无极神道的外来剑修,一直保持应有的尊重,不会刻意刁难他们。

    因而,当任真说明登神道的来意时,沿途岗哨便不再阻拦,让他顺利通过。

    作为剑渊的核心地带,秋暝山各处都已禁严,他们并不担心外人敢擅闯,这无异于死路一条。

    至于神道那里,则不需派人把守。它毫无机密可言,本就是让人去闯的,能登上神道巅峰的人,当世也仅有痴、狂而已。

    任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要去登神道。想顺利见到裴寂,这是最直接、同时也是最困难的一条路。

    秋暝山的四面八方,有很多条斜坡。无极神道在其中一条,宗派坐落的建筑群在另外一条,而裴寂潜居深渊所对的悬崖绝壁,又是一条。

    无论哪一条路,都有一个共同的交织点,那就是山巅。

    既然剑渊设立重重封锁,外人难以闯入悬崖前的深渊,那么,任真只需先登上山巅,然后跳下来就行。

    登顶所踏的神道无人把守,由山顶坠落深渊的那面悬崖,更无人把守。

    只是,这种选择看似很简单,实际却很难。毕竟,能有大胆的想法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神道并非是谁都能登的,如果无法达到痴狂二人对于剑的领悟程度,即便有再强的境界和战力,也无济于事。

    它只考验武修的剑道造诣,并不管你手里是否长着一只眼。

    任真很想试试。

    作为一名剑修,若能通过神道考验,在那浩如烟海的排行榜首留下姓名,将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所以,任真才显露本来面目,想要一鸣惊人,让自己的真实名讳流传天下。

    有了这次登神道扬名,等他去长安之后,再揭开剑圣弟子身份,就能遥相印证,不会因凭空出世而惹人怀疑。

    这虽是后话,狡猾如任真,在心里已开始预谋。

    ……

    任真来到神道前。

    神道旁,有一群黑袍人正围在那块高大石碑前,仰望着上面飞速变化的名单,议论纷纷,似乎在争辩什么。

    任真知道,那就是神道的榜单,便凑上前去,默默旁听他们的讨论。

    只见一名老者捋须感慨道:“才过半年,这些小家伙的造诣就有如此精进,后生可畏啊……”

    身旁另一人立即附和,“是啊,半年以前,这辈青年还勉强只能登两百阶。想不到现在,他们都已能逼近三百阶了!”

    任真见状,暗暗嘀咕道:“剑渊之人喜黑袍,看他们的言谈举止,似乎是在围观剑渊后辈登高。我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可以压过他们,出出风头。”

    又有人说道:“我记得上次的获胜者,是苏不离,不知道这次,赢的人还是不是他,又能将最好成绩改为多少层。”

    “苏不离嘛,踏过四百五十阶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老柳,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上次我徒弟刘青闭关,没能赶上比试,这次他同登神道,成绩绝不会比苏不离差!”

    另一人讥笑道:“四百五十阶?老彭,你真敢信口开河。他们还是刚入四境的孩子,翅膀没长硬,就想破四百阶的大关?别忘了,你这当师傅的,现在也才将将过五百阶!”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喧哗。大家纷纷驳斥那个老彭,都不认同四百五十阶的预估。

    任真旁听得津津有味,心道:“八百阶神道,连五百阶都过不了,还能算是天才?看来剑渊的同辈青年,水平都不咋地!”

    这时,刚才那名老者干咳一声,示意大家肃静。

    “有什么好争的?古往今来,登神道从来都不是靠年龄和境界,比的只是资质悟性。柳钢,你还别不服气,单论剑意感悟,你能胜得过苏不离?”

    名叫柳钢的中年男子满脸涨红,不敢再争执半句。显然老者没说错,他的造诣确实要比年轻人差,只是当前境界稍高一些。

    那老者继续说道:“这次若有人能过五百阶,那最好不过。宗主如今出关,有意收一两名嫡传弟子,如果达不到五百阶,还有何资格作天下剑首的门徒!”

    话音刚落,大家都立即点头,罕见地达成一致意见。

    剑圣堕境以后,南北两朝剑修,以剑狂裴寂最强,这天下剑首的名号,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再加上他强势破关,登顶神道最巅峰,真正跟剑圣比肩,正是风头最盛之时。故而剑渊众人终于洗脱多年屈辱,扬眉吐气,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人群后方,任真再也忍不住,弱弱问道:“五百阶很难吗?要不我试试?”

    众人闻言,同时回头望向任真,眼神淡漠,像是在看待一个傻子,“小小年纪,连神道的厉害都不知道,就敢跑来口出狂言!快点走吧,这里只属于强者!”

    任真刚来时,他们就已察觉到,见他是个透着稚嫩的后辈,也就没放在心上。任真的话让他们不悦,他们才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赶走。

    谁知任真毫不气馁,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各位前辈,你们刚才所说是真的吗?五百阶就能当裴宗主的弟子?”

    此时,为首那老者剑眉一挑,寒声说道:“哪家的小毛孩儿,敢来剑渊撒野!既然出言不逊,我倒要看看,你能登上几阶!”

    说着,身躯一闪,来到任真身前,准备将他一把丢到神道上。

    任真看破他的意图,不等他出手,便径直跑到石碑前,咬破食指,用鲜血在碑面上写下“任真”二字。

    剑渊众人面露茫然,注视着他来到神道前,回身嘻嘻一笑,“区区五百阶,就配当裴寂的弟子,原来堂堂剑狂,这么小家子气!”

    众人脸色剧变,他们没料到,这毛头小子如此狂妄,不仅对裴寂直呼其名,还敢讽刺他小家子气!

    他们勃然大怒,正准备教训任真,这时,任真已迈上神道第一阶,开始了攀登。

    他手挥铁剑,在石阶上留下一道玄妙剑意,脚步同时踏前,明显对自身的剑意充满信心。

    倏忽之间,他便越过四五阶,速度极快,在众人视线里渐行渐远。

    “不登八百阶,岂配当剑圣首徒!”

第126章 好久不见

    剑渊众人有点懵,没有回过味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大概理解,这小子是以剑圣首徒的身份自居?

    那句话的意思是,给剑狂裴寂当徒弟,只需要五百阶的天分就行了,而给剑圣顾剑棠当徒弟,没有登顶八百阶的资质都不够格。

    也就是说,剑圣比剑狂还要高三百阶!

    通过收徒条件的对比,任真无疑是在吹捧剑圣,贬低剑狂。

    当然,寥寥一句话里,其实还藏着更深层次的挖苦,只是以剑渊众人的情商,没有意识出来罢了。

    “不登八百阶,不配当剑圣首徒”,换言之,“登上八百阶,就配当剑圣首徒”。前不久才刚登顶的剑狂,新晋的天下剑首,原来只配给剑圣当首徒。

    不愧是金陵一大毒舌,任真拐弯抹角骂起人来,依然这么贱。

    剑渊将裴寂奉若神明,此时被任真含沙射影地嘲讽,一干人气得脸色苍白,恨不得立即冲上神道,将任真碎尸万段。

    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等任真走下神道后,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当然,他们绝对没有想过,任真可能不会从原路返回。

    经过他这么一折腾,这群人哪还有心思在意后辈的比试,他们都紧紧盯着碑面,密切关注任真的攀登进度。

    说他是剑圣首徒,一开始大家是不信的。

    但是,当他后来居上,不仅迅速超过剑渊后辈,甚至在五百阶以上一往无前时,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刚才那个狂放少年,居然连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都已超越,而且离神道最巅峰越来越近。

    他是真正的剑道妖孽!

    人群目瞪口呆,凝视那殷红的“任真”两字,见证着一名绝世天才正在强势崛起。

    现在他们信了,这少年,很可能真是剑圣首徒。

    小小年纪,就能参悟神机,成就如此高深的剑道造诣,此人的禀赋,怕是真有资格跟痴狂二人并驾齐驱。

    然后,他们忽然萌生一种念头,神情顿时绝望。

    前不久,剑狂才刚刚走出剑圣的阴影,这剑圣首徒又横空出世,大有问鼎巅峰之势,难道偌大秋暝剑渊,注定要被顾剑棠踩在脚下?!

    他们怔在原地,转身望向早已不见人影的缥缈神道,心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落。

    ……

    神道之上,任真仗剑奔驰,一骑绝尘。

    当跟剑渊的后辈们擦肩而过时,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而那些青年,则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震撼无言。

    同样是天才,有些人鹤立鸡群,稍有进步,便忍不住回头去陶醉,自己在凡俗面前是多么高高在上。

    而有那么几个人,一开始便志存高远,或者说是目中无人。他们努力去挑战的、想要去超越的,压根就不是芸芸众生。

    自命不凡,命自不凡。

    他们的眼里,只有最巅峰。

    顾剑棠是这样的人,裴寂也是这样的人。

    任真更是这样的人。

    或许,这就是为何登上最巅峰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吧。

    脚踏在神道的最后一阶上,任真满头大汗。他没心情去俯瞰来时的漫漫神道,而是眺望着茫茫云海,心里生出一种空明之感。

    “神道且有极,大道终无极。登这神道又有多大意思呢?唉,其实我也不想装逼,奈何这是一条很好走的路啊……”

    飒飒风中,他吸了口清凉空气,心情感到舒爽,却不打算回味,于是抬起左手,拂向自己的面庞。

    以真面目登神道,是为了日后出世作铺垫,而跳崖去见裴寂,需要的是剑圣的身份。

    唯有刺激到裴寂那颗不甘人后的强者之心,点燃他的一身战意,任真才能跟他联手,一起下山驰骋江湖,会一会天下英豪。

    痴与狂,共天下,是时候共邀天下了。

    易容完毕,任真走到不远处的那座悬崖前,攥紧手中铁剑,纵身跳进了云海。

    狂风呼啸,一落千丈。

    铁剑拖曳在坚硬石壁上,一路划出无数蓬火花,很是好看。

    任真心中豪情陡生,觉得此时应该清啸几声,才算酣畅,忽又记起前世喜欢的一首歌,于是便纵情高唱起来。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浩浩之气,穿云裂石。

    袅袅之音,响振林樾。

    长歌尽时,任真轰然落地,惊起无数飞鸟。

    他随手丢掉废弃铁剑,向幽静深林里走去。

    人间早已春深,悬崖下的这方小天地依然清冷。湿寒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颤栗。

    任真踩在湿滑青苔上,步伐不急不缓,心里默念着,“我辈喜学剑,十年居寒潭。为求一胜,自囚十年,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

    万籁俱寂,漆黑林影里,此时忽有一道笑声飘来。

    “好歌,好气魄。”

    任真抬头,朗然答道:“好久不见。”

第127章 剑首令出

    剑痴顾剑棠,剑狂裴寂,两人已有整整十年未见面。

    上一次相见时,他们的境界虽未登峰造极,都已是名震江湖的剑道翘楚。并肩站在神道下,那时的两人意气风发,胸膛里燃烧着的勃勃雄心,无外乎问鼎巅峰、睥睨群雄。

    那场同台比试,最终的结果天下皆知。

    更痴的那人强势登顶,风头更盛,被奉为百年不遇的剑道第一天才,更为后来的八境封圣写下一道强有力的起笔。

    更狂的那人傲气受挫,锋芒渐黯,向来自命无敌手的他接受不了残酷结果,一气之下,躲进后山深渊里,闭了死关。

    当时在很多人看来,败给剑痴并不是件丢人的事,裴寂此举未免心胸狭隘,自尊心太强,这无异于另一版本的“既生瑜,何生亮”。

    但是,后来从剑渊传出的消息证明,他们的看法是错的。

    剑狂虽潜居不出,负责起居清理的弟子却发觉,他那一身剑气愈发狂放,丝毫不见衰颓,修为更是一日千里,跟闭关前不可同语。

    他的闭关,原来并非消极避世,而是在韬光养晦,藏锋悟剑,为日后复出雪耻积蓄战力。他的眼里始终只有剑道第一,对外界的招摇风光没有半点兴趣。

    这是绝世强者应有的心性。

    是以世人都在期待,有朝一日,剑狂强势复出时,能上演痴狂一战的惊世大戏。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十年之后,剑狂悟剑大成,破关复出,另外那人却遭逢重创,坠落云端,早已不复当年神勇。

    故人犹在,只是如今的差异不啻天渊,世俗期盼多年的那场痴狂大战,终究难以再上演。

    今日重逢,一句“好久不见”,其中蕴含着太多意味。

    任真本人对此没有太深感触,但为了配合裴寂的情绪,他得把这出戏做足,才能忽悠对方入局,联手下好这盘棋。

    他负手来到茅屋前,站在那座寒潭旁,俯身凝望着深不可测的潭底,瞳眸幽深。

    “这就是你养的那把剑?”

    裴寂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盘膝坐在潭后的草席上,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从任真走进深林的那一刻起,裴寂感受到他的浑身剑气,便开始血脉贲张,压抑多年的战意快要破体而出。

    此时,昔日宿敌近在眼前,更让他心潮澎湃,难以克制自己的狂气。

    他甚至不敢睁眼去看,不愿将隐藏十年的极致剑意,用在一个已然只有四境的人身上。

    不是因为对手不配,而是他不愿胜之不武。对他来说,这样的胜利毫无意义。

    在他心里,剑痴已非那个剑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雪耻了。

    他深深皱着眉头,表情尤为痛苦。

    “你不该来激怒我。”

    寒潭底部,一道道银光骤然刺出,紧接着,无数白鱼浮露水面,显然感知到了裴寂的杀意。

    它们体型颀长如剑,浑身透出的白光强烈刺眼,瞬间将寒潭四周的漆黑天地映亮,恍如白昼。

    深渊里,剑气纵横。

    空间仿佛被割裂。

    鱼腹养剑气,这便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寒潭白鱼。

    炽烈强光下,任真脸色森白。他没必要像徐老六一样,非要直视其锋芒不可,于是闭眼离开潭边。

    “越想战,就越容易输。你的剑快要失控,而我还没亮剑。”

    任真淡淡说着,手里其实渗满冷汗。

    对付裴寂这样的狂人,最好也是最危险的方法,就是激怒他。

    顾剑棠这张脸,对他最有效。

    裴寂的嗓音颤抖,凄厉如鬼,沙哑地道:“你应该明白,我只是在尊重自己的对手而已。走吧,别逼我杀你!”

    正因为尊重,他才不愿在对手落魄时落井下石。

    任真叹了口气,心里对裴寂的敬重之情越来越深。

    这一辈豪杰,气度果然极致不凡。

    剑痴其痴,为了故人情愿守阁十年,为了故人之子又孤身赴险。

    剑狂其狂,明明可以轻易打败自己,破开整整十年的心结,却依然苦苦支撑,不肯做有辱身份的凌弱之事。

    这种执念,超脱胜负本身,永远刚直如剑,坚定不移,正是任真最想从山外的江湖里看到的。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激怒你,而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裴寂不语。

    任真补充道:“一个公平战胜我的机会。”

    裴寂闻言,豁然睁眼。

    这一刻,一草一木,深渊里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变成了剑,无不散发着冷冽杀意。

    裴寂起身,侧首凝望向任真,黑白瞳眸里锋芒大盛。

    “什么机会?”

    十年寒暑,多少春秋,他唯一思考的都是如何战胜顾剑棠,成为天下剑首。

    出关之后,听闻剑圣境遇,他怅然若失,本以为会成此生遗憾,无法弥补。

    没想到,顾剑棠今天亲来,竟说出公平一战的机会,这如何不令他振奋。

    如能痛快一战,夫复何求!

    任真背过身,避开他那锐利无匹的眼神,说道:“四月十五,我想邀你决斗。咱们只比形和意,不斗气和力,公平对决,你可敢应战?”

    裴寂剑眉一挑,“也就是说,让我放弃七境修为不用,回到剑道最初的起点,跟你一招一式地厮杀?”

    这种战斗方式,听起来有些无聊。因为脱离修为境界再比试,就跟用掏耳勺吃西瓜一样,各自发挥的威势都太弱,还不如登神道更有挑战性。

    可惜,神道只有八百阶。

    任真幽幽说道:“你我胜负,因登神道而起。就算你登上巅峰,也只能说明,你十年磨剑,终于勉强追平我当年的造诣而已。若不打一场,世人会真以为你能跟我比肩!”

    裴寂嗤然一笑,“你有何底气,敢跟现在的我如此说话?就凭你新悟的天降一剑?”

    数月前,任真在云遥宗领悟剑十,引得群星流坠,震惊八方。那一夜,裴寂目睹了那浩瀚一幕,深受刺激。

    巨大压力逼迫下,他超越自身极限,终于悟剑大成,自信能胜过那剑十如来,才选择出山。

    一饮一啄,皆已前定,此时方见分晓。

    在他看来,他连任真的底牌都了如指掌,这一战无论怎么比,他都必胜无疑。

    任真微微一笑,说道:“我本来还担心,你怯不敢战。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再好不过。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时,裴寂忽然神色一凝,说道:“不过,日子得由我来定。最近这段时间,我还有些要事去做。”

    “什么事?”任真问道。

    裴寂看着他,玩味地道:“这座剑道,你扛了十年,如今大势已乱,该轮到我来扛了!”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徐老六拿来激裴寂的这句话,自然是他教的。

    “你想如何去扛?”

    裴寂微凛,望着渐渐恢复幽暗的寒潭,说道:“道家有句话说得好,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宗派林立多年,剑道是时候拧成一股绳了!”

    任真若有所思,试探道:“所以,你要去跟斜谷剑冢结盟?”

    裴寂点头,“不错,我们这些巨擘领袖,理应做个表率,拿出力挽狂澜的气魄!”

    任真闻言,不由笑起来。

    “这就巧了。”

    ……

    ……

    无极神道前。

    剑渊的一众老少还围在那里,不愿散去。

    他们仰望着排行榜首新添的那个名字,神情各异。

    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必会震惊天下。

    又有一位剑道天才,横空出世了!

    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他们是想等任真下山,然后一拥而上,将任真的底细彻底打探清楚。

    剑渊推崇竞争,以实力为尊。此时他们再不敢轻视任真,反而对他生出许多敬意。

    不愧是跟剑狂比肩的天才,果然少年英气逼人!

    等了半天,他们也没能等到任真的身影。

    就在他们行将返回时,秋暝山后的深渊里,两道身影冲天而起,并肩立于云端。

    一黑一白,新老两位剑首,衣袂飘舞,气概绝伦。

    “宗主!”

    剑渊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面色虔诚,不敢抬头冒犯。

    云端之上,裴寂启齿,话音洪亮,在这片天地间震荡不已。

    “四月十五,剑出斜谷。

    痴狂一战,会盟江湖!”

    儒家下了文诛令,要杀剑圣。

    剑道出了剑首令,要去结盟。

    四月十五,群雄齐聚斜谷,这座江湖终于迎来一场大热闹!

    这是免费章节最后一章,晚些时候,会有上架感言。今夜12点,本书上架。

    一路走来,感谢有你。

上架感言——争分夺秒版

    上架是在夜里零点以后,争分夺秒先感言了吧。

    1.感谢

    感谢美女编辑虎牙。嗯,我想追她。

    感谢绣衣坊的兄弟们,以及还游离在组织之外、冷眼旁观着作者自嗨到**的闷骚书友们。

    尤其感谢几位老兄弟,陪我度过了曾经想放弃写作这件事的最艰难岁月。

    2.总结

    虽然挂着新人新书的名头,但是算起来的话,也算从业三年,写过130万字了。自我感觉,这本书到现在,是我写得最认真、也是状态最巅峰的30万字。故事写得精彩与否,这是大家的评价,老夫没打算在这里吹一把,只能说我尽力了。

    有一些不足,更有很多争议。我比较心累,懒得辩论计较了。老话说得好,日后再说。

    接下来争取更尽力。

    3.这是正事

    我真没存稿。

    但是,还是想在上架时爆发一波,哪怕只加个一两章也好。

    写完这段感言以后,吃个晚饭,今天就不打算再睡了。一直写下去,写到明天天亮再说吧。

    至于能写多少,这个真没法预估。我臭不要脸地说一句,老夫毕竟是质量型选手,这种写法对状态要求比较高,没法像无脑小白文一样,随便拿脸滚滚键盘就有一两万字。

    还是那句话,尽力。

    ……

    ……

    一路走来,感谢有你们。

    来日方长,我会继续努力,对得起大家的每一分钱,对得起自己的野心。

    为了让咱们都能度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美好时光。

    为了到最后,硝烟散尽时,你我会心一笑,听任真坐在驴车上说那一句——你看这故事俗套么?

    此致敬礼

第128章 一步,三算

    位置是相对的。

    站在不同角度的人,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物时,由于各自的眼界以及获取信息的局限性,他们的看法也会随之不同。

    譬如最近的北唐江湖上,陆续发生了很多大事,它们无不惊世骇俗,意蕴深远。

    但对市井间的黎民众生来说,那些传奇巨擘离他们太过遥远,因而变得神秘莫测,只不过被搬到桌上,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其背后潜藏的、真正惊人的内涵,岂是世俗所能看透的,世俗又何需在意这些?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永远只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冥圣杨玄机强闯西陵书院,打得儒圣董仲舒负伤逃窜,世人便一致称赞冥圣太强,却并不明白,其实当时还暗藏着一位墨家巨子。

    不只是凡夫俗子,连那些地位超然的大修行者,也都无从知晓,这场大战最重要的意义不在于胜负,而是被幽禁多年的纵横家廖如神,悄然重新入世。

    其后,儒圣东临浔阳城,在城头上破境失败,剑圣西登终南山,毁掉天人感应炉。无论局外人有多精明,只要不知天人炉的真相,便无法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在他们看来,夫子亲下文诛令,无非是讨伐毁掉儒家根基的死敌,顺便宣泄一下破境失败的怒火而已。

    而他们不知道的,恰恰才是最重要的。正是从这件事起,师徒二人离心,儒家内部的分裂根源被挑起。

    再后来,剑圣突然降临秋暝山,跟剑狂裴寂联手发出剑首令,要在斜谷剑冢进行万众翘首的痴狂之战,邀请天下豪杰前往会盟。

    这件事,看似是最简单的一件,实则最为复杂。因为,它跟先前发生的诸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并且是将所有矛盾汇聚到一处的聚焦点。

    四月十五,明明只是两个人的对决,当它爆发时,却足以引燃整座北唐江湖。

    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只有身在局中的极少数阴谋家,才能隐隐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要来了。

    ……

    ……

    远上青云间。

    缥缈一孤峰。

    云雾缭绕,意境空灵。

    山腰的一棵古树下,一块平滑的白玉巨岩横卧在那里。

    岩上有棋枰,两方各端坐一老者。棋枰旁,一名小童蹲在中间,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

    静默良久,下首的银髯老者微侧脑袋,凝望着黑白棋势,忍不住嘀咕道:“真他娘的古怪!”

    杨老头坐在上首,眼眸虽看不到廖如神的表情,也知道他现在满脸疑惑,不禁嘲笑道:“天下还有棋绝大人看不懂的棋?”

    廖如神懒得理会这刻薄讥讽,皱着眉头苦思半天,捻在指间的棋子在岩面上敲个不停。

    “到底是谁在下棋?难道顾剑棠也是你的棋子?”

    说着,他深深看了杨老头一眼。

    阴阳家联合墨家,将纵横家的魔头救出来,这明摆着是一副合纵百家以抗儒的棋势。因此,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到处走动游说,试图跟其他式微的家派结盟。

    但是他没想到,一个只有四境的废黜剑圣,竟能折腾出比他更大的动静,先登终南,后入剑渊,大有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

    这让他很不爽,也很不解,眼前的这盘棋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支博弈势力。

    杨老头说道:“你说错了,他不是我的棋子,不是在按咱们的计划行事。恰恰相反,咱们应该做他的棋子,辅佐他来执棋。”

    “凭什么?”廖如神冷笑道:“就凭他的四境修为,也想凌驾到这么多强者的头上?老夫不服,更不会为他的戏份搭台,我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杨老头也不生气,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岂会看不懂,说穿了,还是想摆大国手的架子,不愿低头服软而已。”

    廖如神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拿自己当诱饵,先去终南书院激怒儒家,再进秋暝剑渊勾结裴寂,拿结盟的剑道来收官,这种小把戏连我都骗不过,还想赢元本溪?”

    说着,他将那枚黑子丢回棋盒,淡漠说道:“靠剑道的几块废铜烂铁,就想杀棋收官,实在太天真。难怪他会被人骗去送死……”

    杨老头闻言,收敛笑意,说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李慕白会听他的,我也会听他的,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藏着一股势力,那才是我愿意让他执棋的原因。”

    廖如神微怔,“什么意思?云遥宗不是已经覆灭了么?还有谁愿意替他撑腰?”

    杨老头抬头,面对廖如神,沉声说道:“下了这么多年棋,难道你还不懂?明面上的棋子,永远都是幌子。藏在幕后秘不示人的,才是真正杀人的刀子。”

    廖如神哑然无语。

    杨老头起身,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还是想坐收渔利的老狐狸……”

    ……

    ……

    “元方,你怎么看?”

    北唐皇城,凉亭里,一对男女也在下棋,下的却是象棋。

    这盘棋刚进中局,红黑双方就杀得血流成河,只剩残兵败将。盘外堆满了被吃掉的牺牲品,像是一座小山,尸骨累累。

    中年女帝抬头,认真端详着元本溪的方正面庞,试图从天下第一智囊的眉眼间解读出某些情绪。

    元本溪知道她在看自己,感觉有些不自在,苦笑道:“陛下,能不看么?”

    “不能,”女帝淡淡一笑,抚摸向己方九宫里那枚黑士,眼神怜爱,“你是我的心腹谋士,又是儒家的二先生,所以,这盘棋谁都可以不看,唯独你不行,你必须要看。”

    元本溪闻言,叹了口气,盯着棋盘上陷入围困的红车,说道:“正因为我的身份复杂,才不愿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其实以陛下的棋力,哪里还需要我来指手画脚……”

    女帝不置可否,“跟胜负相比,我更在乎你的态度。”

    元本溪沉默片刻,斟酌好措辞才答道:“依我看,老师肯定会入这个局,不仅是为了阻止剑道合盟,死灰复燃,更因为他很愤怒,愤怒于有人敢算计坑害他。杀敌立威,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女帝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如何帮你老师?”

    元本溪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想全力以赴,还是打算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女帝神情微凛,随手走了一步平车吃卒,说道:“虽然我很想看看,大唐的江湖里到底潜着多少蛟蟒,但夫子是必须要保的。你尽管全力行棋,铲除那些残党余孽,不必顾忌我的看法。”

    元本溪闻言,松了口气,起身朝女帝行礼致谢。

    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元本溪尊师重道,很想对夫子施以援手,但一直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害怕她在心底忌惮夫子的滔天威势,准备趁机借敌人之手削弱他。

    现在得到肯定答复,他便可以放开手脚,专心谋划这盘棋。

    “就目前形势来看,杨玄机和李慕白已经走上台面,所以,老师和大师兄肯定也得入局,风云十强相匹敌,这样才算均势。”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面带忧虑,“不过,这两组对决可能会生出变数。据我所知,老师似乎受伤不轻,而大师兄他,最近行事有些诡异,让人琢磨不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两句话,明显是指前不久的浔阳和终南两地之变。颜渊纵容剑圣进入书院,又让其全身而退,这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女帝眨了眨眼,悠悠说道:“如果未来真有那一天,你会站在哪边?”

    这句话意蕴更深,以元本溪的心智,断然不会明确表态,迅速答道:“这取决于陛下站在哪边。”

    女帝莞尔一笑,调侃道:“既然如此,我就派你也去斜谷。若真出现那样的局面,我准你全权决断,看你如何见风使舵。”

    没想到,元本溪这次果断拒绝,摇头说道:“士象不离宫,陛下身边需要有人护卫。有他去就够了,我不能离开京城。”

    女帝倍感意外,诧异追问道:“为何?你应该很清楚,斜谷那里最需要你去主持全局。”

    元本溪皱眉,沉吟半晌,才说道:“我有种预感,这盘棋不只斜谷会盟那么简单……”

    ……

    ……

    南晋金陵,承露台上,恰好也有一盘棋正在进行。

    皇帝陈玄霸坐在枰前,眼神却望向远方的茫茫皇城,不在意对面陷入长考的李凤首。

    “小家伙的棋力,比我想象中稍强一些。”

    听到他的感慨,李凤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错愕,才意识到这是在评价任真,于是附和道:“确实,我也没想过,他的第二步棋会把这么多势力牵扯进来。”

    皇帝淡淡一笑,等李老头行棋后,便抬手按住那枚小卒,再次往前拱了一步,显然早就想好后手,正等着李老头入彀。

    “虎父无犬子。北唐江湖将会大乱,他总算没让朕失望。这样一来,咱们也不好再袖手旁观,冷眼看他的热闹。”

    李老头心领神会,起身听候皇帝的旨意。

    “吩咐下去,准备动身吧。”

第129章 蚁聚,鹰扬

    最近这两个月里,北唐江湖上发生了很多事,不只是关于各家圣贤的大事,还有一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小事。在波诡云谲的江湖浪潮里,它们似乎太不起眼。

    但是,正如某位哲人曾经说过的那样,古今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边角处起手。而那些让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当把它们拆解开看时,更是由众多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谁又敢说,眼前这些不太起眼的事,当它们汇聚在同一处时,不会成为扭转乾坤、决定大势的胜负手?

    ……

    ……

    渤海郡,易云山。

    坐落在此地的太玄宗,曾经是北唐十二大剑宗之一,势力超群,称霸一方。

    当然,它现在依然是剑道名门,只不过,今非昔比,已不再是十二剑宗那么简单。

    自从三大巨擘之一的云遥宗覆灭后,剑道内部互相火拼倾轧的大幕便拉开。在这场巨大的纷乱里,太玄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诸家残弱剑宗鲸吞蚕食,整体实力急剧膨胀。

    如今,十二大剑宗只剩其六,而太玄宗如鹤立鸡群,威势已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江湖上渐渐改口,把太玄宗吹捧为新晋的剑道巨擘之一,将云遥宗取而代之,跟剑渊和剑冢齐名。

    这个曾经不温不火的宗门,之所以能在残酷的纷争中脱颖而出,奠定如今的超然地位,与他们宗主裴东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初在围剿云遥宗时,任真为了借刀杀人,曾以孤独九剑为恩赏,鼓励其他剑宗对云遥宗出手。

    裴东来极善察言观色,当时见清河真人想偷袭任真,毅然挺身而出,从而得到任真的认可,一下子就获得了两剑绝学。

    正是这两剑,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悟性极佳,返回宗门后潜心修炼,没过多久,他便领会其中真意,使战斗力大幅提升。

    也正是由于这两剑,他才能在接下来的剑宗兼并战中,顺利斩杀对方的主力强者,令太玄宗屡战屡胜。

    某种程度上说,是任真伪装的剑圣,为太玄宗的崛起提供了强大的支持。在如今的裴东来心里,剑圣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他绝非正人君子,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的蛇蝎之辈,面对日渐衰颓、惨遭儒家打压的残酷现状,他未尝不感到痛心,也想为重振剑道贡献一份力量。

    因而,当剑首令一出,痴狂大战、会盟江湖的消息传来时,裴东来毫不犹豫,便决定率领本宗主力,启程前往斜谷。

    愿意去看痴狂对决的人,自然大部分都是剑修。剑首令传递的信息也很明显,就是要召集天下剑修,来一次剑道大结盟。

    无论是为了响应剑圣,还是想重振剑道,裴东来身为新任巨擘领袖,都想去帮帮场子!

    ……

    ……

    松山郡,平岗镇。

    镇东头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很多行人过往,络绎不绝。

    这里是从京城长安往西方去的辐辏之地,客流众多,故而官道旁的那个茶水摊子,生意一直特别红火。

    两个月前,茶摊主人王五叔病重,不得不回老家休养,就把这摊子转给了乡下来的侄子。

    这位小王老板接手后,勤勤恳恳,起早贪黑地煮茶卖水,生意不仅没荒废,反而更加兴隆。

    可惜就是有一点缺陷,这人沉默寡言,每天只顾埋头牵马倒茶,嘴上不是那么伶俐讨喜。

    小王老板的真名,叫王凤武。

    这一日,他扛着扁担,正从溪边挑水回来,便远远望见,官道尽头烟尘冲天,马蹄声疾,显然有大批人马正往这边奔驰,声势浩大。

    这让他心头一动,警觉地意识到什么,从铺子里拉出一条板凳,坐在了道旁。

    没过多久,大地震荡,千骑卷平岗,浩浩荡荡出现在他面前。

    高头大马,清一色雪白,甚是威武。而马上那些汉子,则身披黑袍,斗笠掩面,神秘之中透着肃然杀气,让人莫名胆寒。

    老王看在眼里,心脏骤缩。以他的眼界,自然能辨认得出,这数百人应该都是军伍出身,不仅如此,他们的修为竟全部在五境以上!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支人马!

    他坐在那里,露着茫然无措的神情,心里则迅速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这时,为首一人抬手,示意大家停住,自己则跳下骏马,坐到茶水摊前的长凳上。

    “老板,来壶茶。”

    说罢,他摘掉斗笠,放在桌上,露出一张丑陋得有些狰狞的面孔。

    老王点头,然后走到一旁的火炉旁,拿着一把蒲扇,只顾卖力地扇火烧水。

    茶水摊前陷入沉寂。

    而那些骏马站在原地,诡异地纹丝不动,连呼气的声音都极其细微,明显是受过严格的训练。

    自从坐下后,那名男子没有看老王一眼,只是盯着自己的斗笠,眼神木然,看不出丝毫情感。

    某一刻,他忽然眼睑微颤,用粗糙嗓音说道:“根基不错,跟我走吧。”

    这话是对老王说的。他看破了老王的真实修为。

    老王也不装傻充愣,转身看向丑陋男子,平静说道:“谢谢。我不喜欢当兵做官,这样就挺好。”

    那人的视线依然停在斗笠上,沉默一会儿,再次说道:“那你喜欢什么?”

    老王闻言,放下手中蒲扇,直起腰来,“我喜欢安静地修行。”

    他的话很平淡,也很朴实,没有藏着任何试探和机锋,让人听起来感觉无趣。

    那男子却是笑了一声,说道:“你的性格很好,适合做我们这一行。我这八百兄弟都跟你一样,别无兴趣,只爱修行。”

    老王低头,沉思不语。

    炉上的水壶渐渐开始鸣叫,似乎是在催促他,火候到了。

    那男子等得很耐心,并未急着赶路。他很清楚,能遇到有如此心性和修为的同道中人,太过难得,所以不忍放弃。

    老王没有再拖下去,问道:“当官的人,不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修为。我怀疑你来路不正。”

    他能感受出,这木讷男子的气息幽深如海,若非用眼睛看见,旁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自然明白这人是谁。但是按照坊主的嘱咐,在这人面前,表现得越呆板执拗,就越容易讨其喜欢。

    所以他才敢如此倔犟地拒绝邀请。而这份差使,确实也最适合他来做。

    “怀疑我?”男子听到这话,笑得生硬,“既修武道,可识此伞?”

    倏忽间,他手上多出一把黑伞,不知是从何处取来。

    ……

    ……

    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

    江水浑浊,翻滚的浪尖上,突然冒出一道人影,宛如水鬼出没。

    这水鬼生得俊逸,一身白衣洁净无垢,此刻明明浸在江里,却没有沾染上半点水滴,诡异到了极点。

    “整天在河底捞石头,终于能来江里泡一泡!”

    他咧嘴一笑,邪魅面容上流露着令人惊叹的风采。

    或跃在渊,猛龙过江。

第130章 壁立千刃,无欲则刚

    四月十五。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在剑首令发出后的数日里,蚁聚鹰扬,江湖群雄纷纷从天下各地赶来,齐聚大唐东方的斜谷,都热切期待这一天。

    痴狂对决,八方候此一战。

    对于局内人来说,此战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义,诱使他们不得不来。

    但在为数众多的纯粹看客眼里,此战主要有两大看点。

    其一,自然是痴狂对决本身。

    他们的剑道造诣登峰造极,这毋庸置疑。既然要公平一战,那么,他们选择的战法必然与众不同,需要照顾剑圣如今的修为弱势才行。

    如何对战,这点跟胜负结果同样重要。

    其二,则是儒剑两道的正面交锋。

    前不久公开的文诛令,已经让整座江湖沸沸扬扬。儒家门徒何止百万,都在叫嚣着诛杀剑圣,以报毁天人炉的大仇。

    痴狂一战定在斜谷,便意味着剑圣今天必会现身,眼见如此良机,众多儒家势力岂会不来斜谷,守株待兔。

    更微妙的则是剑首令。“痴狂一战,会盟江湖”,这明摆着是邀请剑道群雄来结盟,共赴时艰。

    以痴狂二人的智力,也绝不会预料不到儒家聚众来袭的情形。儒剑齐至,一场恶战势在必行。而他们把决战之地定在斜谷,又打算如何应战强敌?

    带着这些悬念,一大早,所有远来的江湖豪杰纷纷动身,赶往斜谷剑冢。

    周边的小镇全都人去屋空,剑冢山门前则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可谓万人空巷。

    剑冢以斜谷为名,是因为它真的坐落在一座幽深山谷里,四周地势险峻,都是悬崖绝壁。

    而剑冢之所以为剑冢,是因为这里是剑的坟墓。

    这片山谷,无论是在硬石地里,还是在那陡峻崖壁上,都插满了成千上万的剑。

    它们的样式各异,长短不一,姿势或正或斜,锋芒间无不充斥着沉闷压抑的死气,让人莫名心悸。

    剑如死尸,汇成一片剑的坟冢。

    这里面有无数好剑,而且其中许多剑的品质,虽然不足以媲美当世五大名剑,但也绝对名列前茅,令好剑者心驰神往。

    它们是剑冢历代先贤筑成的杰作。剑冢始祖公输家,便是冶铁铸剑的世家,其后千百年来,剑冢传人秉持铸剑技艺,锲而不舍地往这里注入新剑,渐渐便形成如今的面貌。

    站在斜谷入口,观战人群规模虽然庞大,派系林立,但很罕见地没有喧哗。

    这份沉默,不仅是出于对东道主的敬意,更因为面对如此浩瀚的剑海,以及凝重得让人窒息的杀意,谁又能不动容。

    剑道底蕴深厚,积淀着无数代人的心血,饱经沧桑。这斜谷剑冢,岂非就是最好的证明。

    百年兴衰,荣辱浮沉。曾经辉煌一时的剑道,如今没落至此,被迫结盟合一,难免会让人唏嘘。

    时空静默,所有人等候着新老两位剑首的现身。

    朝阳初升,光线明媚,透着蓬勃生机,刺过谷里微湿的空气后,洒落在道道剑身上,折射出清冽光辉,在上方交织成一座重叠的光幕。

    山谷都被映亮了。

    在某一刻,那万千铁剑忽然微颤,整座光幕便开始颤抖,谷内的光线也随之明暗闪烁,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

    这幅画面极为震撼。人们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开始找寻这股动荡的源头。

    引发无数名剑的共鸣,让它们想破土而出,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唯有真正的剑道大成者,人剑合一,才能对剑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召力。

    显然,是那两位来了!

    人群里一道惊呼响起,大家循着那人的指向望去时,这才愕然发现,北面的那堵绝壁间有两道渺小身影,各端坐在一柄深插壁内的铁剑上,岿然不动。

    一黑一白,相去不远,正是数十年来最强大的两位剑修。

    痴与狂,江湖久候十年的对决,总算要开始了。

    事实上,这两人早就到来,在悬崖上养精蓄锐,坐了一天一夜。

    只不过,他们的浑身气息恍如真剑,跟整座剑冢融为一体,以至于无人能辨认出来。

    直到此刻,二人心意微动,准备开战时,激起了万千铁剑的欢呼,才让无数观众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天下名剑,只要入了流品,皆有其灵性,能跟剑修沟通心意,宛如一体。越是强大的剑,其灵性越强,自身对剑修的挑剔程度也越高。

    名剑配豪杰,那些真正强大的剑豪,才能令名剑臣服,甘心成为他们手中的杀人利器。

    大战在即,两人手里却无剑。故而,冢里的群剑欢呼雀跃,都想被两人挑中,成为这场传奇佳话的一部分,随之载入史册。

    任真手中无剑,因为地戮剑还在李慕白手里,至于真武剑,更是早就成为隋东山的利刃。

    而裴寂无剑,是因为他准备破鱼腹取剑时,被任真制止了。

    这场大战,之所以被定在斜谷剑冢,真正的意图就在于剑。

    他们要用的,是剑冢里的剑。

    此时,任真俯瞰远方谷口的人潮,朱唇轻启,清亮话音在山谷间震荡。

    “我跟裴寂这一战,只比剑招和剑意,以造诣定胜负。我二人都用四境下品修为,共拼三千剑,谁被对方斩断的剑更多,就算谁输!”

    话音落后,斜谷内陷入沉寂。

    片刻后,人群反应过来,顿时掀起一阵躁动,人声鼎沸。

    任真道出的对决方式,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痴狂一战,居然要对拼足足三千剑!

    而他们衡量胜负强弱的依据,却是要斩断对方手中的剑!

    数百年来,江湖上还从未有人,想出以这种难以置信的规则决斗!

    纵然在场的都是顶尖豪强,心性非比寻常,但听到任真的话,还是忍不住交头议论,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之情。

    难怪这两人会把决战之地定在藏剑如海的剑冢里,原来他们的比拼方式,需要消耗如此多的铁剑。

    对剑三千,未知会断几何,他们这样做,剑冢的主人会答应吗?

第131章 剑道归一

    作为东道主,剑冢之人至今未露面,显然默认了这两人的决斗方式,任由其取剑断剑。至于其中缘由,目前还不得知晓。

    正当人们还在为决斗方式惊诧时,裴寂也开口了。

    “这场决斗,本是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能劳众多豪杰不远万里赶来,共同见证,裴某足感荣幸。不过,决斗开始前,还有件大事要跟诸位商议,想必你们也都已猜到。”

    此言一出,山谷里再次安静下来。

    下方众人神色凝重,心里暗忖,果然,痴狂一战只是幌子,目的是将天下剑修都引来。

    兵家剑道,真的要合盟了么!

    “时至今日,剑道衰颓之势有目共睹。不久前,朝廷已查封各地的铸剑工坊,并且严禁再公开论剑讲武。更有甚者,儒家书院挟众上门挑衅,抢夺霸占各家剑宗的领地,简直欺人太甚!”

    场间很多剑修闻言,不禁攥紧拳头,眼里怒火燃烧,流露出不甘的恨意。

    裴寂所言非虚,这几个月来,北唐剑修无不遭受到强力镇压。

    朝廷取消对剑道的认可,将修剑之人排除在军伍录用范围内。官方不再承认剑道的正统地位,而是将其视作扰乱治安的躁动暴徒,禁止平民配剑进城。

    而面对儒家书院的联手侵袭,诸剑宗势单力薄,被各个击破,掠走了太多修炼资源。自从二十年前,儒剑从龙辅国以来,他们还从未蒙受过如此多的屈辱。

    再这样消沉下去,用不了多久,北唐剑宗将沦为流寇草莽之辈,届时修剑者心灰意冷,不得不铸剑为犁,放弃心中坚持的大道,甚至改换门庭,拜入如日中天的儒家。

    大道已危,该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了。

    这时,沉默的任真挺身而出。

    裴寂只是个孤僻武夫,这些煽动情绪、带头造势的口水活儿,他还是更放心让自己来。

    “朝廷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儒家之所以能仗势欺人,皆因为咱们剑道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连我这位曾经的八境剑圣,都遭受算计,陷入圈套,试问大家,还有谁能凭一己之力苟安?”

    万众皆喑,无人敢反驳这不争的事实。唇亡齿寒,面对儒家的强大威势,没有哪家宗派能独善其身,置身乱潮之外。

    “不提在场诸位,就说已经覆灭的云遥宗,之所以有此下场,便是因为他们人心涣散,贪婪自私,这些年从未诚心对待同道,以至于大难临头时,无人能站出来,无人愿站出来。”

    “只顾一己私利,鼠目寸光,就会倾覆灭亡,这前车之鉴,难道不足以令大家警醒?我修为废弃后,被云遥宗当作笑话,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的诸剑宗看待云遥宗,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言辞锋利,如利剑出鞘,令在场的剑修勃然色变。

    “我顾剑棠,不屑与你们为伍,也不会像你们一样苟且偷生,任由对手宰割。你们应该已经听说,独闯终南山,毁掉天人炉,连我这个不到五境的废人都敢迎战,你们这些以强者自居的剑修,还有何脸面佩剑!”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那些剑修都紧盯着任真,脸色铁青。

    谁也没想到,曾经被群雄威逼,放言跟剑道恩断义绝的剑圣,会在这种落难关头,反过来羞辱他们。

    任真并没有一味说理,而是连激带讽,充分撩动大家的情绪,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说完,他淡淡看裴寂一眼,示意是时候发起号召了。

    裴寂会意,振声说道:“危难之际,只有诸家宗派抛弃门户之见,紧紧抱成一团,共同迎战强敌,才能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只要人心都在,何愁无法东山再起!”

    人群闻言,再次议论不停。虽然对结盟之事早有预料,当裴寂亲口说出后,他们还是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抉择。

    毕竟,一旦同意入盟,他们将会放弃原先的权位,在别人麾下听候差遣,这并不是能轻易取舍的抉择。

    这时,人群最前方,一道浑厚话音响起,“请教裴宗主,你打算如何做?”

    众人望去,原来是另一位裴宗主,太玄宗的裴东来。

    裴寂答道:“我秋暝剑渊,已经跟斜谷剑冢达成协议,自今日起,两家合为一派。剑是死的,人是活的,诸位若还有勇气提剑,可从这里任取一剑,随我去秋暝山结盟!”

    “什么?!”

    所有人心脏猛然抽搐,忍不住惊呼出声。

    剑渊和剑冢,当今剑道最大的两家宗派,竟然愿意放弃各自的根基,结盟为一派!

    最强的剑修群体,再加上最强的铸剑者,这两强合璧,将会诞生出一座何其可怕的剑宗!

    连底蕴最深的两家,都愿意抛弃门户之见,将各自的丰富资源分享出来,相比之下,其他的小门小户,还有何脸面再舍不得那丁点微薄之利?

    如果愿意结盟,他们付出的只是自身一小部分资源,获得的却是无比强大的盟友,能够保障他们不再被儒家欺压,在纷乱江湖间苟延残喘。

    不仅如此,在场众人都迅速意识到另外一层,开始惶恐不安。

    如此庞然大物一旦崛起,放眼剑道内部,绝无宗派能与之抗衡。到时候,即便其他人不愿入伙,又如何能抵挡他们的吞并?

    三大巨擘之二,归为一家,剑道形势已然明朗。而今天的会盟,其实只是两家出于同道的仁义,不愿再因兼并而产生内耗,所以主动征求大家意见而已。

    这个盟,谁敢不结?

    人群里,还属裴东来的反应最快,立即高声说道:“我太玄宗愿意入盟,大家同气连枝,剑锋一致对外!”

    他的表态再次引起喧哗。连新晋升为巨擘的太玄宗都同意了,他们再试图负隅顽抗,抵挡剑道归一的大势,已然是痴心妄想。

    “秋水阁愿意入伙!”

    “我长天道也同意加入!”

    ……

    大家不敢再观望下去,纷纷表态归顺。

    跟任真预想的一样,只要两家巨擘同意,这次结盟其实并不困难。

    强敌环伺,大势所趋,没有人会蠢到不肯抱团生存。

    这时,裴东来忽然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结盟以后的新宗主,不能是剑渊和剑冢之人。否则,这跟我们被吞并掉无异。”

    他现在俨然成了中小势力的代言人,这个条件刚提出来,就获得场间众人的附议。

    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如果让裴寂当上宗主,大权在握,这跟秋暝剑渊一统剑道毫无差别,其他人更像是缴械投降,臣服在他的麾下。

    这样的结果,大家肯定不能答应。

    裴寂闻言,俯瞰着下方群雄,淡淡说道:“这点不需大家操心。新的宗主早就选好了,不是我裴寂,更非剑冢的某位,而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第132章 要成为剑圣的男人

    大家都熟悉的人,必定是剑道名宿。既然不能出自剑渊和剑冢,可供选择的人选已经很少。

    人群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不约而同地望向裴东来。

    那些眼神仿佛是在说,先跟两家达成统一战线,再带头忽悠我们答应结盟,内定的新宗主该不会就是你吧?怪不得你急着提条件,原来是个托儿!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以裴东来现在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除了那两家之外的最热门人选。而他刚才的表现,也异常激进,有内应之嫌。

    但是,大家这次误会了裴东来。

    他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岂会看不清形势。那宗主之位,看似凌驾于剑道之上,风光无限,实则是架在油锅之上,每天都得看渊冢两方的脸色行事,徒有其名而已。

    这个坑,他绝对不能跳。

    看到大家的眼神,他立即意识到不妙,连忙高声喊道:“我提议,由顾剑棠担任新宗主!”

    这个提议,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一方面,是出于当日剑圣传授两剑的感激,另一方面,则因为剑圣并非出自任何一方,在渊冢两家面前也有底气,处理问题时能不偏不倚。

    然而,他的提议刚说出口,便遭到全场所有人的坚决反对。

    甚至包括任真本人。

    其他人反对,是因为顾剑棠号称跟剑道恩断义绝,刚才又那般口出狂言,已然不得人心。另外,让一个不到五境的人来领袖群伦,也难免会让人不服。

    裴寂反对,是因为他跟剑冢有另外的共识。

    至于任真,则有很多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不是不想把剑道收进自己麾下,但他的身份决定了,这样会有很多不便。

    此间事了,他很快就会离开江湖,前往京城混迹官场,无法跟这些人朝夕相处。群龙不能无首,因此他无法胜任。

    想要振兴剑道,绝非整合一个庞大宗派那么简单。江湖庙堂,都需要打通关节,如今的剑道,最需要有人能在朝堂上站出来。对任真而言,这才是他能提供的最大援助。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潜入北唐,表面上是奉南朝之命,以一人乱一国,其实是在替父母报仇,铲除那些策划当年冤案的元凶,只要别让自己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就行了。

    接下来,他还会得罪很多人,所以,他不愿亲近很多人,给自己留下软肋。谋大事者当慎独,慎已有,岂敢不独。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这个风头。

    裴东来显得有些懵,想不通自己的提议为何会招致全场反对。他没敢再说话,开始后悔多嘴说这一句,让自己变得里外不是人。

    裴寂负手立于崖间铁剑上,凛然说道:“剑渊和剑冢,共同推举隋东山担任宗主。”

    隋东山?

    这个名字明明很熟悉,人们还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居然是云遥宗的沧流剑!

    大家在考虑宗主人选时,潜意识里都从现存的宗派里挑选,无意中都忽略了一点,已经覆灭的云遥宗,其实还幸存着一位修为高深的剑道名宿。

    谷里众人没再说话。因为他们发现,无论是声望资历,还是境界实力,隋东山都足以力压群雄,让人无可挑剔。

    而且,隋东山的出身特殊,云遥宗已灭,这样一来,大家就不用担心,新结盟的宗派会被某一家操控。以沧流剑的倔脾气,也绝对不容人越权干涉,这样再好不过。

    沉默,往往就代表着默认。

    沧海横流,方显剑豪本色。

    现在正是沧海横流的时局,老迈的沧流剑出山,能扛得起风雨飘摇的剑道吗?

    裴寂说道:“我还有一个能让你们心悦诚服的理由。剑渊和剑冢愿意推举他,因为正是他,从中牵线搭桥,游说撮合,才促成了今天的结盟局面。宗主之位,他当之无愧!”

    人群闻言,恍然大悟,同时心里涌起一股钦佩之情。

    宗门虽亡,仍心系剑道兴衰,以力挽狂澜为己任,无愧于沧流剑的赫赫威名。老一辈豪杰的胸襟如此宽广,叫他们凭什么不服?

    正当他们肃然起敬时,一道苍老话音从虚空响起,透着莫名的意味。

    “浪子回头,你可有悔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头儿踏空而来,身上穿着件破烂不堪的羊皮裘,白发稀疏,看起来有些寒碜。

    他的腰间悬着一只酒葫芦,右手倒提一柄长剑,锋锐无匹,正是剑圣曾经的本命物,真武剑。

    剑道合盟将成,隋东山现身。

    下方众人纷纷行礼,恭迎他们的新宗主降临。

    隋东山伫立虚空,无视大家的问礼,一直盯着悬崖间那道白衣身影,目光闪烁,“只要你肯回来,我愿意把宗主之位让给你。”

    他之所以从醉生梦死间醒来,是因为杨玄机当日那番话。他之所以万里疲奔,劝说剑道结盟,本就不是贪图区区宗主之位。

    他的心里,只有道。

    他一直坚信,只要顾剑棠振作起来,愿意扛起圣人使命,剑道复兴是早晚之事。

    任真负手立在铁剑上,瞥一眼他手中的真武剑,淡淡说道:“那是你应得的,不必让给我。”

    隋东山摇头,神情复杂,“你懂我的意思。”

    任真微嘲道:“不回来又如何?我还想学学你,去真武山下喝酒呢……”

    隋东山老脸一僵,懊恼之意陡然消散,眼神锋锐如剑,沉声喝道:“不回来就算了,那就由我来当这个圣人!”

    话音落时,他浑身气息绽放,滚滚剑意震荡谷间,令所有铁剑都剧烈嗡鸣起来。

    有的剑甚至抑制不住亢奋,破土离开地面,准备去追随这位老人。

    同样开始颤抖的,还有谷里的所有观众。浩荡威势笼罩下,他们脸色苍白,写满难以形容的震撼情绪。

    “这是……第八境!”

    当日在真武山下,杨玄机说过一句,没有剑圣,那为何不去当个剑圣,撑起这片天下。

    现在,他做到了,一入八境,他要扛起整个剑道!

    便在这时,一道笑声响起。

    准确地说,是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陡峭绝壁间,裴寂神态冷峻,讥讽道:“哼,你也配当剑圣?”

    任真傲然道:“大言不惭,我才是要成为剑圣的男人!”

    三人锋芒毕露,锐意狂涌,谁也不肯服软相让。

    宗主之位可以让,所以他们不稀罕。

    圣人之位,一家之尊,从来只有最强者居之,何时是别人让出来的?

    剑与剑修,本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忽然间,又有一道大笑声响起,更加刺耳,却是从谷外袭来,“你们是在争谁先死吗?”

第133章 王霸

    谁是剑圣,谁就先死,最后这道话音不止是狂那么简单,还彰显出强烈的杀意。

    先不提痴狂二人,既敢视迈入八境的隋东山如无物,此人必然名列风云十强无疑。

    剑道群雄想到这点,神情骤凛,如临大敌,循声望去时,只见一名老迈文士踏空而来,双鬓霜白,青衣飘舞,浑身包裹在一团澄明刚烈的气流之中,威势自显。

    随着他的降临,在这一刻,谷里的光线骤然刺眼,空气莫名灼热而躁动,仿如一轮烈日坠落其间,让人油然生出备受煎熬的压迫感。

    儒家威仪,如朝阳播撒天地,温暖光明,其品德柔顺,恩泽于万物。

    儒家讲求不言自威,王而不霸,但青衣老儒的气势却是霸道到了极点,如日中天,强盛逼人,让人不敢直视。它的光芒,似乎要将所有事物都融化掉。

    儒圣之威,明显比先前更霸道了。

    夫子董仲舒立于谷顶,负在背后的手里捏着一柄戒尺,俯瞰向下方人群。只是这一眼,所有人便同时低头,不由自主地后退,畏避他的强势眼神。

    隋东山踏步向前,挡在半空中。场间只有他一名八境强者,儒圣降临,这时是该由他来出头。

    “孤身赴险,你还真是目中无人。”

    隋东山话音冷漠,仰视着居高临下的董仲舒,身畔剑意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动手迎战。

    董仲舒置若罔闻,全然无视了这位剑道盟主的存在,视线绕过他,落在后方悬崖间的那道身影上。

    “你拿自己当诱饵,诱我入局,现在我来了,你能奈我何?”

    说着,他再次瞥一眼下方人群,眼神轻蔑,众人只觉头晕目眩,神魂一阵刺痛,随时都要崩溃。

    任真立于剑上,脸色阴晴不定。

    无论阴谋阳谋,最终都要靠实力说话。董仲舒的实力明显比剑道众人都强,所以他底气十足,明知这是陷阱,仍然有恃无恐地前来,就是想看看,任真能掀起多大波澜。

    无论是仁者、智者还是勇者,都不会无敌。

    无敌者才无敌。

    任真双眸眯起,皱眉说道:“你是不是怕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董仲舒哑然一笑,嘲弄地道:“怕?我怕什么?就凭这些废铜烂铁?”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董仲舒占尽上风,确实没有害怕的必要。而任真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虚张声势。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从准九境到八境下品,修为明明暴跌,却还要强撑出一副霸道姿态,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是底气不足,才故意虚张声势?”

    董仲舒闻言,笑意骤散,额头上青筋暴起。破境时堕境,任真的话戳中痛处,成功激怒了他,让他原形毕露。

    “要捏死你这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八境足矣!”

    他脸上笼满寒霜,阴戾地道:“你以为,老夫是你的笼中猎物?蠢货,最后死在局里的,恰恰是你们!”

    话音未落,他的气机暴涨,如烈日当空,喷薄热气充斥整座山谷。

    他冷笑一声,大手一挥,那把戒尺霎时变得无比巨大,宛如擎天石柱一般,轰然砸向任真所在的位置,碾压之势直欲摧毁整座山崖。

    这时,隋东山身形闪烁,出现在悬崖前,面对呼啸而来的霸道尺风,一剑斩出,锋利剑气扶摇直上,毫无惧意。

    轰!

    剑意锋利,儒意霸道,两者碰撞到一起,刹那间爆发出狂暴的气浪,引得地颤天摇,整座山谷都摇摇欲坠。

    翻滚气浪里,隋东山倒飞而出,如同断线风筝,被董仲舒的王霸之意撼动,跌落在地面上。

    虽然同为八境下品,他毕竟才刚破境不久,底蕴明显不足,尚无法娴熟驾驭八境的玄妙力量,在老辣的董仲舒面前,他还无法构成威胁。

    隋东山单膝跪地,插剑而立。他嘴角渗血,脸上涌起不健康的红晕,体内更是气血沸腾。

    他现在才意识到,想成为真正的一家圣人,绝非踏入八境那么简单,唯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脱胎换骨,超凡入圣,像董仲舒一样炉火纯青,成为绝对力量的主宰。

    董仲舒懒得看他一眼,不仅出于狂傲,更现实的原因是,如今的他还不够格。

    谷里众人见状,不由倒吸冷气,神情震骇,先前的喜悦之情顷刻消散。

    他们本以为,隋东山晋入八境,强势崛起,会是剑道止住颓势的中流砥柱。没想到,跟董仲舒初次交锋,他便完全落在下风,看不到半点希望。

    如此一来,谷中还有谁能匹敌如日中天的儒圣?

    人群面露绝望。看来,剑道结盟并没有太大意义,剑圣陨落后,两家实力失衡,在顶尖战力方面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董仲舒依然没有理会隋东山,冷冷盯着任真,“一群徒有虚表的废物,还有何存在的意义?既然你们都聚齐了,那就都覆灭在此吧!”

    嘴上这么说,他伫立原处,没再前进,已经感知到什么。

    任真注视着董仲舒的身影,感慨道:“我原以为,你只敢行其风,不敢入其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董仲舒神情微变。

    “儒家推崇内圣外王,以王道立世,反对霸道。怪不得你明明堕境,还敢来赴会,原来是王霸兼修,背弃了儒家的根本。董仲舒,你现在还配当儒圣么?”

    自古以来,儒家就对王霸之争有明确的界定,认为“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

    如果将这种观点详细阐述,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简单地说,王道就是,如果你肯夸我服我,和而不同,我可以让你站着活着。

    霸道则不管那么多,无论是谁,只要不肯跪我舔我,无论和不和,都特么得死!

    董仲舒以前行事,已有霸道之风。在他的意识里,诸子百家都是多余的,不管理念正确与否,只要不是儒家派系,不肯任我驱遣,就没必要存于世间,他恨不得统统灭之。

    换言之,非我流派,其心必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次堕境后,他急于恢复实力,竟然不择手段,在修行方面也堕入霸道。

    王霸兼修,如今的儒圣体内运行的法力,已不再出自正统儒脉。

    由王入霸,这也是他敢来剑冢的底气所在。

第134章 难知如阴

    霸道易修,能迅速提升战力,却难守本心,近乎残暴化魔,因而被儒家正统排斥。

    董仲舒急功近利,迫切想恢复修为以巩固权势,看似走了捷径,实则利令智昏,无异于自掘坟墓,只是现在的他还意识不到罢了。

    被任真一言道破玄机,他老脸变得极其难看。儒圣背离儒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必令他威望大损。

    他寒声说道:“论儒家修行,无人配在本圣面前评头论足。别以为我看不破你的伎俩,不就是所谓的合纵百家以抗儒吗?今日把你们这些余孽统统铲除,哪还有什么王霸之争!”

    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问题就会被解决掉。没有异己,何来争论?

    这正是他的治世之道。

    刚才说话的功夫,他已然感知到那股气息的存在。而此时,一道黑气漩涡在前方虚空中冒出,旋转着消散后,一名手持布幡的盲眼老者现身。

    这次,他没有带小童一起前来。

    杨玄机要全力以赴,跟董仲舒再战一场,把桃山大战时受的那一拳还回去!

    董仲舒见状,眉头紧紧皱起来。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甚至连二先生元本溪,也没能算到,对方开场迎战儒圣的,会是杨玄机。

    无论在西陵,还是浔阳城,百家里对阵儒圣的,一直都是墨家李慕白。儒墨两家势不两立,今日这场生死大战,偏偏对手换了人。

    如此安排,看似无关紧要,却蕴藏着任真很深的算计。

    李慕白擅守,杨玄机擅攻。以往董仲舒立于八境最巅峰,手段蛮横强势,因此,让李慕白以墨守相对,最能牵制对方。

    但今非昔比,董仲舒跌至八境下品,威势大不如以往,没必要再保守,用守强攻弱的李慕白兑子,反而改用诡变莫测的杨玄机,更容易占据上风。

    至于李慕白,任真另有打算。

    相较之下,就轮到董仲舒头疼了。

    他旧伤未愈,故意绽放霸道气势,确实存着虚张声势的心思。如今对上神鬼通玄的阴阳家,跟隋东山之流不可同论,即便他不会吃亏,也一定会被拖入持久战,消耗严重。

    一上来就失算,这让他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谷顶虚空,杨玄机微侧脑袋,仿佛是在扫视下方群雄,沙哑地道:“百家抗儒,大势已定。这里的战局,不是你们能掺和的,都赶紧去无名镇!”

    今日会盟前,他已跟任真见过一面,因此知道全盘计划。按照任真的缜密谋算,这一战会被分在两地同时进行,一处是在这剑冢内,另一处就在相距不远的无名小镇。

    剑道群雄见多识广,认出这位是阴阳家的冥圣,岂敢不从命,迅速从斜谷撤离。圣人打架,他们若是逗留此地,只会被无辜牵连进去,起不到任何作用。

    既有百家相助,分担儒家来袭的巨大压力,剑道理应听从安排,全力以赴。

    凝望着退出谷口的人潮,董仲舒目光闪烁不定,犹疑地道:“你凭什么笃定,无名镇上将有大战?我们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杨玄机嘿嘿一笑,嗓音阴恻,“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

    话音未落,他身形稍闪即逝,只在刹那之间,他便鬼魅般飘临董仲舒上方,擎起鬼神幡,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疾!”

    他暴喝一声,鬼神幡倏然展开,化作一幅无比巨大的阴阳太极图,将董仲舒笼罩其内。黑白两气疾速旋转着,在他四周生出无数道漩涡。

    有的中心汇聚,试图吞噬一切;

    有的向外扩散,能把人像纸一样撕裂;

    有的则如大漠流沙,看似静止,只要对手踏入,就会难以自拔,被慢慢夺走生机。

    ……

    太极生两仪,进而生出无限变化,每一种变化,都足够致命,让人无从招架,可怕至极。

    《孙子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阴阳术数,变化莫测,动静之间,如阴云遮天,不见星辰,使敌人难以琢磨。

    冥圣杨玄机,正契合着六如中的“难知如阴”。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董仲舒丧失先机,一念之差,便被困在这阴阳太极图里,苦苦跟那些诡异气象斡旋。

    他那把戒尺,也非凡俗之物,乃是至圣孔子遗留的法器,当年曾以之战遍百家群雄。

    随着他上下挥舞,尺落法随,浩然正气滂湃,不污不灭,任它千变万化,皆能以一尺镇压。

    怎奈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两气生生不息,衍生变化更是无穷无尽,非一尺一尺就能打光的。

    董仲舒虽能自保不败,但也难以破局,疲于招架。

    太极图外,杨玄机眉关紧锁,全神贯注地驱使鬼神幡,催生无尽杀劫,跟图内的董仲舒较量斗法。

    两人这一战,一上来便陷入焦灼。

    当日在西陵桃山,杨玄机需要守护小不起,难以心无旁骛展开阴阳图,因此没能显露绝学。而董仲舒占尽地主之谊,即使阴阳图现,他也能假借脉泉之力,以万丈法相破解。

    彼时与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其结果自然也不同。

    今日杨玄机全力以赴,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除这两人之外,此时斜谷内还有三人。

    自从二圣交手后,再无旁人干预,痴狂二人的对决便同样开始。

    在世俗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噱头,目的是吸引天下剑修前来围观,以达成结盟的真实意图。只有在两位当事人眼里,对决本身才最重要的事情。

    为了这一天,裴寂苦苦熬了十年。

    十年养剑,只为有朝一日,能战胜面前这个人,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剑豪。

    所以,他不太关心其他局中人的厮杀,这些自有人去运筹帷幄。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争胜。

    没有人能阻挡他停下来。

    而另一侧,任真的想法却不相同。

    他成全了裴寂的心愿,全力迎战,同样也是在利用对方,尽可能毁掉更多的名剑。

    毁剑是为了铸剑,铸就他的本命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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