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宁求死,不求让
寻常武修在知命前,都是将已存于世的器物炼化,与自身命运相通。这样的本命物,被称为后天本命。
任真想要获得的本命物,叫做先天本命。它先前并不存在,是由知命者亲手打造成,在它问世时,武修当即将其炼化为本命物。
铸炼者和炼化者都是同一人,并未经过其他人染指和炼化,因而先天本命物的感知灵力异常强大,其威力远胜于后天本命。
铸炼本命剑,一共分两步,以灵力凝练剑灵,以精铁打造剑胎。
两者合一时,本命剑成。
任真将决战之地定在斜谷,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这两步顺利完成。
他要铸炼的本命剑非同凡响,甚至可以说是亘古绝今。
打造剑胎的精铁,取自两块来自天外星陨,坚硬材质千年难遇,光是锻造它,就必须靠最顶级的铸剑师消耗强大功力,方能将其熔冶锻打。
这一步骤,由剑隐赵大江亲自出手。为了能在世间留下最伟大的杰作,这位巨匠大师已闭关休养数月,养精蓄锐,静待这一天的到来。
而凝练剑灵,离不开精纯的灵力元素。跟修行所用的普通灵力不同,这种元素孕育自天然矿物里,非常稀少,难以撷取。其纯度越高,本命物的灵性就越强。
世间大部分灵器,都只能采用一丁点灵力元素,无法同时聚集大量元素。这也是造成灵器品阶参差不齐的主要缘由。
为了解决这条难题,让本命剑空前强大,任真想出一条最霸道的方法,毁掉别的灵剑,夺取其中灵力元素,用以凝练自己的剑灵。
毁剑铸剑,听起来很容易,实际做起来很难。
天下之大,何处能找到那么多名剑?
唯有剑冢一家而已。
名剑强韧,如何能迅速摧毁它们?
唯有两名势均力敌的剑道大师,以强大造诣碰撞对拼,才能将剑身震断,从而将剑灵释放出来。
于是,便有了这次的痴狂一战。
所以今日的斜谷会盟,不仅是一个引诱儒家上钩的巨大陷阱,更是辅佐剑圣重新知命、再回巅峰的转折点。
剑道三雄联手,共铸一剑,为的就是力挽狂澜,扭转儒兴剑颓的现有格局。
一剑未出,已引得天下群雄云集,进入局中,其阵仗何其宏大!
当然,选择在这种危急时刻知命,任真同样承着巨大的风险,将自身气运全部押了上去。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里面潜藏着太多精密的计算。
比如两地分战,比如跟某人的宿怨……
富贵险中求,唯有如此,他才能一举捕获所有大鱼,让未来的北境,呈现出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眼前时间紧迫,为了能毁掉更多的剑,任真必须尽快出手。
悬崖绝壁间,痴狂二人同时抬手,各有一柄铁剑从浩荡剑冢里飞出,如鱼跃龙门一般,被他们挑中,成为对战的利器。
裴寂手里那柄,纤细修长,看上去就像白雪堆砌,散发霜意,利刃在阳光照射下,透着让人胆颤的寒芒。它挥过之处,气温骤降,仿佛快要飘起雪来。
阳春舞白雪,这是大名鼎鼎的阳春剑。
任真挑选的那柄,却是浑身赤红,灼热火气激荡,看上去就像炉火里的铁胎,烧得明亮通红,正等待着千锤百炼。
此剑之名同样如雷贯耳,叫做火麟剑。
一冰一火,这对强大的名剑相遇,又是在同样强大的两人手里,一旦交锋,将会迸发出多强的威力?
裴寂眼眸微眯,凝望着远处剑上的任真,神情凛然。这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巅峰的一战。
“请!”
话音吐露,他身形爆射而出,那条黑袍卷动,如乌龙出水,裹挟着幽暗的杀气,朝任真袭杀而来。
那柄阳春剑被他高擎头顶,举火燎天,看似是一招很基础的剑式,但在他身躯的旋转带动之下,却俨然成了苍龙利角,寒光四射。
“荡剑式!”
任真心头一颤,识出这一剑出自剑狂的著名绝学,沧海三十六式。一代大宗师出手便是绝招,显然他在脑海里早将今天之战推演过无数遍。
这一剑,很棘手。
任真不退反进,同样迎了上去。两人都用四境修为,只拼招式和造诣,这种公平条件下,他不能一上来便气馁。
只见他双手握剑,直刺地面,真力灌注其中,然后向上撩动,炽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轨迹诡异,以宽实剑身迎面砸向裴寂的一剑。
“血月当空!”
这是他梦游春秋时学到的一招,其实并非剑诀,而是西楚大戟士纵马猎杀时的惯用动作,以重戟之力将猛兽挑飞,还能刺破下腹命门,非常凶残。
既然是初次交手,他有心要试试裴寂的力道深浅,接下来才好拿捏分寸。
对裴寂来说,最重要的是胜负,必会灌注毕生之力,但求一胜。
但对他而言,更关心的是断剑数量,而非压过裴寂一筹。与之相应的,他必须拿捏好火候,尽量匹配裴寂的实力,争取不分上下,让两剑同时震断。
求和往往比求胜更难,他需要不断摸索。
砰!
双剑碰撞,阳春剑居高临下,锋锐钻杀的剑芒切割在火麟剑的半截剑身上,摩擦出无数火花,两股剑意的交锋,使得四周空间扭曲起来,生出破碎之感。
猛力爆发,两人的手臂都颤抖起来。
裴寂睚眦尽裂,厉啸道:“给我破!”
他倒垂的身躯再次扭动,真力疯狂爆发,竟直接钻断火麟剑,将其上半截挑飞!
任真的双手紧握剑柄不放,强横的威慑力却将他震退,瞬间在悬崖间跌落数丈,比之先前更落下风。
“好强!”
他浑身气血奔腾,忍不住惊叹出声,知道自己太过托大,低估了裴寂的决心和实力。
他本想刻意相让,保守一部分实力,只求个双剑齐断的局面。没想到,剑狂如此强大,现在看来,哪怕稍有松懈,别说均势,他甚至都无法支撑三千剑,会被无情碾压!
他心脏砰砰直跳,亢奋得颤栗不止,“他娘的不愧是剑狂!”
虚空中,裴寂挟剑降落,如流星坠地,朝着任真穷追不舍。
他怒吼一声,却不是在给自己提气,而是愤怒于任真的表现,不能让他战得酣畅痛快。
“宁求死,不求让!不能真正赢你,我生不如死!”
疯狂气概,震荡山谷。
第136章 该来的还会来
宁求死,不求让,这一战对裴寂太重要。
强者之所以成为强者,在于他们有着远超常人的求胜欲,甚至偏执而扭曲。
裴寂就是这样的人,他后半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堂堂正正地战胜顾剑棠,雪洗曾经战败的耻辱。
高手过招,最忌讳故意认输,这无异于羞辱对方。任真刚才的一剑,明显有所保留,这让裴寂倍感愤怒,所以激动地咆哮出来。
凝视着裴寂的暴怒神情,任真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在亵渎一代宗师的尊严,不禁心生悔意。
利用对方毁剑,已经有失坦荡,若还不肯全力一战,未免太下作了。
战场之上,一切以剑说话,任真没有矫情地道歉,而是亮出真正道行。他左手一扬,隔空掠来一柄长剑,迎着俯冲而下的裴寂,正面劈了上去。
轰!
一剑起蛟龙,剑六是孤独九剑里最刚猛的一招,强大罡气缠绕剑身,轰然砸落在裴寂的剑上,势大力沉,不仅将其一斩两断,还将裴寂本人重重震飞在崖壁上。
一剑还一剑,两个回合结束,双方各断一剑,未分胜负。
裴寂咧嘴一笑,鲜血从嘴角溢出,却看不出狼狈,反而透着豪迈气度。
“再来!”
任真沉默不语,攥着那柄长剑冲了过去。
斜谷里,狂风呼啸,剑气纵横。痴狂二人脚踏剑林,闪躲腾挪在半空中,各逞神威,铁剑碰撞爆发出恐怖的气浪,令整座山谷陷入持续的震颤。
地面上,隋东山盘膝而坐,观望着二人的对决,神情震撼难言。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那些朴实无华的动作里,实则暗藏精妙无穷的真谛,已经远远超脱招式本身。
游刃于毫厘之间,毕其功力于微末,这就是两人的造诣体现,也是他们踏上神道最巅峰的凭恃。
能达成现在的造诣,裴寂靠的是天赋和磨砺,任真靠的……是更多的天赋。
所谓天道酬勤,永远是针对还在半山腰的人说的。
走着走着,当你发现前方没路了,必须要飞起来才能继续攀登,这时你就会明白,不管你是否努力,巅峰都只欢迎能飞的天才。勤能补拙,但不能让你变聪明。
任真只有十六岁,论阅历和实战经验,他无法跟裴寂媲美。但是就像前面说的,武道永远青睐天才,他的头脑悟性,以及手心那只天眼,能帮他不需经历磨炼,就看清所有招式的本质,剥离华丽外表,返璞归真。
天赋这种东西,有的人溢出,有的人贫瘠,本就毫无道理可言。
所以任真能在这里,代替剑痴,跟剑狂并驾齐驱,势均力敌。
除了感到震撼,隋东山的敬佩之意溢于言表。他也看得出,这两人真的是在拼命,毫无保留地迎战最强之敌。
目睹如此盛况,他悠悠喟叹一句,“不愧是敢跟我抢剑圣的人啊……”
山谷另一侧,还有一场激战正在进行。
两位圣人根基迥异,比拼的是各自的家学底蕴,较量起来虽不会招招角力搏命,但太消耗心神,一点也不轻松。
不过他们的态势却很明显,跟上次不同,杨玄机这次占据攻势,而董仲舒被迫防守,疲于招架。
整场博弈战牵涉太深,杨玄机心知肚明,因而并不急于强攻,他就是要耗下去,慢慢折磨带伤来战的董仲舒。
果然,董仲舒脸色微白,越来越沉不住气。某一刻,他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大叫道:“你还想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这焦躁话音传出太极图,飘向斜谷外的天地。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并非孤身赴险,同为儒家砥柱,他的得意门生肯定会来助战。只是没想到,那位居然一直作壁上观,迟迟不肯现身入局。
再这样拖下去,他迟早会被拖垮。
他的话音落下,沉寂片刻后,一道温润笑声在谷里回荡,令众人心头骤凛。
“弟子姗姗来迟,还请师尊恕罪。”
远处天际,一个黑点出现在大家视线里,倏忽间,便飘然近在眼前。
一个中年书生风尘仆仆赶来,腰间悠荡着个装水葫芦,看他的模样,真像是急匆匆救场一般。
大先生颜渊终于露面。
他从云端漫步而下,落在谷顶的一块岩石上,隔空观望着二圣,笑眯眯拱手行礼。
“晚辈见过杨老先生。”
他说话本就慢条斯理,此时陷入困境的又不是他自己,更不会像某人一样急不可耐。
太极图里,董仲舒冷哼一声,脸色难看,却没再说话。若非落在下风,他绝不想看见自己的大弟子。
为了毁掉天人炉,颜渊出手暴露野心,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关系已然破裂,只是碍于维护儒家阵营,不好撕破脸皮罢了。
这次重逢时,两人必须联手对外,捍卫儒家,但彼此都深深戒备,提防对方的偷袭。因而,虽然多了个帮手,董仲舒不但没感到放松,反而压力陡增,浑身都不自在。
当然,颜渊的现身,还是化解了他眼前的危机。
杨玄机眉头紧皱,撤回鬼神幡,放弃了对董仲舒的围困,退回到一旁。
想用太极图困住对手,就必须全神贯注,无法分心应对旁人的袭击。有颜渊这种级别的强敌在侧,他丝毫大意不得。
颜渊看在眼里,温和一笑,干净眉眼间流露着友善的意味。
“杨老先生,当日在云遥宗相遇,您曾说过一句‘儒陨墨遁伞向西’,现在看来,您的预言似乎不对啊……”
他慢吞吞说着,目光流转,瞥向另一边面色阴沉的董仲舒。
此时的斜谷上空,明明是两家阵营,却呈现三足鼎立的态势。师徒二人遥相对视,疏远得很,谁也不敢将背后托付给对方。
“家师健在,风采依然如故,这个陨字从何谈起?至于那位墨家巨子,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是你们为我预留的对手吧?”
颜渊故作惋惜之情,仿佛是在懊恼杨玄机的预言失准。
董仲舒闻言,脸色愈发铁青,但还是没有发作。他清楚,颜渊才是今天最强势的存在,儒家绝不能内乱,他必须咽下这口恶气。
杨玄机冷眼相对,默不作声,看着颜渊在大家面前扬眉吐气。
颜渊不急不慢,摘下葫芦喝了口水,脸上笑意愈浓,“不过,您好歹也蒙对一回,铁伞西来,萧大先生总算跳出那座迷城了……”
第137章 我们
十大风云强者里,北唐共占据六席,儒圣董仲舒、冥圣杨玄机、剑圣顾剑棠、墨家李慕白、儒家颜渊,还有一位,就是铁伞萧夜雨。
如今剑圣堕境,六强变为五位,分成两大阵营。儒家有师徒二人,百家有杨李联手,正成均势,难分高下。
如果真像颜渊说的那样,铁伞西行,也来到这座斜谷,那么平衡局面将会打破,无论他站在哪一方,都会形成以三敌二的优势。
可见,那把铁伞的分量举足轻重。
萧铁伞其人,身份屡经更迭,且性格怪异,神秘而不可琢磨。他为情所困,在京城长安蛰居二十年,不曾踏入江湖半步。
为了这场大战,他愿意重出江湖,今天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听到颜渊云淡风轻地吐出“铁伞”二字,杨玄机神情剧变,握着鬼神幡的手指微白,力道不觉加重几分。
他深知那把名为“千机变”的铁伞有多厉害,而且更清楚对方在这一战中所处的立场。
铁伞与真武,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太深。
颜渊轻抖草灰色袍裾,端坐在岩石上,审视着杨老头的阴沉脸色,笑吟吟说道:“萧铁伞肯出长安,自然是为了剑圣。如此一来,我实在看不出,你们能有何胜算。”
杨玄机沉默不言,情知他说的是实话。以二敌三,这道难题无解。
另一旁的董仲舒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面色稍有和缓。从一开始,他最急切想要看到的转折,就是铁伞入局。
萧铁伞实力虽强,却从不按自己意志行事,只听从女帝一人差遣。既然他得到准许,罕见地出城助战,这就说明,那个女人没有抛弃自己。
有朝廷的鼎力支援,再加上元本溪的运筹帷幄,董仲舒顿觉信心大增。此时他暗暗感慨着,在生死关头,果然还是忠心孝顺的二弟子最为可靠,值得他以命相托。
场间数人陷入沉默,山谷里响起的,只有铁剑碰撞的剧烈切割声,极为刺耳。
痴狂二人彷若未知外界形势的转变,还在万丈绝壁间拼命酣战,斗得难解难分。
片刻后,任真挥舞着铁剑,依旧没有转移注意力,只是忽然振声说道:“大先生应该不急于出手吧?”
从开场到现在,这场大戏的每一点细节,他都精心推算过。对于颜渊的现身,他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连萧铁伞赶来,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不担心这些变数,只是,他需要一些时间。
颜渊侧身,看向忙于厮杀的任真,笑容里多出一抹寒意,“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这一问一答,虽然简短,暗藏着太多深意。
杨玄机和隋东山还听不太懂,董仲舒的心脏却是猛然一跳,紧紧盯着颜渊,神经再次绷了起来。
颜渊站起身,眼神淡漠,说道:“我原以为你足够聪明,现在看来,你还差得远。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自作聪明,试图算计我,你却敢擅做主张,挑战我的底线。”
毁掉天人炉后,两人的合作便告一段落。对于今日之局,颜渊并不知情,皆是任真一手谋划,将他也算计在内。所以,他才很罕见地当众动怒。
远处悬崖上,任真示意裴寂先停下来,然后立在一柄横插石壁的铁剑上,隔空跟颜渊对视,说道:“隔岸观火,予取予求,这样的局面你难道不满意?”
颜渊生性谨慎,虽然早有取代儒圣之心,却不敢冒险行动。即使董仲舒堕境,他还是选择忍耐消耗,不想让儒家早早陷入分裂。
至少在铲除百家、大势落定前,他都不打算再出手。
因此,任真设下此局,引蛇出洞,一边让杨玄机出手牵制董仲舒,另一边给颜渊创造观战的机会,引诱他趁机偷袭董仲舒,从而公然挑起师徒的争斗。
对颜渊来说,这确实是天赐良机。董仲舒同样谨小慎微,若非这一战牵涉的利益太深,不得不来,他也不会冒险出动,肯定还在潜伏养伤,隐遁不出。
能营造出这样的局面,太不容易。一旦错失,颜渊很难再等到下一次。
颜渊冷哼一声,眉宇间怒意渐炽,“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我以前也说过,在我眼里,儒家的利益永远重于个人得失。你们这些百家余孽,妄图蚍蜉撼树,我岂会让你们得逞!”
他想要夺得的,不仅是一个儒家,还是原原本本、空前强盛的儒家。
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儒家由盛转衰的罪人。
所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选择的是家国天下,而非偷袭老师,正中敌人的下怀。
明知眼前的机会难得,他毅然决定放弃。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搅局,而是要破局,粉碎任真的真实意图。
“要打败我们儒家,那就尽管动手吧!这些借刀杀人的小伎俩,在我眼里只是笑话。”
“我们儒家……”听到这大义凛然的话语,董仲舒长叹一口气,降落在崖顶上,唏嘘之中透着宽慰。
“连座下弟子都分得清利害轻重,我这当老师的又岂会糊涂?在外人面前,永远都只有一座儒家!”
作为儒家的圣人,他明知今日凶多吉少,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还是毅然前来,因为他跟颜渊一样,都始终秉持坚贞不屈的儒家气节。
从古至今,为了牟取各自利益,儒家文人往往明争暗斗,相互倾轧,但是当外敌来犯,家国危难之际,他们从不乏团结,表现出强硬的骨气,联手一致对外。
这就是儒家奉行的忠义气节。
这对儒圣师徒,纵然有千般丑恶,在这百家抗儒的乱局里,他们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任真眼神嘲讽,悠悠说道:“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真叫人刮目相看。难道我们兵家的人,就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他望向下方谷底,深深看了隋东山一眼。
在他的计划里,这位新晋的盟主必须要挺身而出,扛起这至关重要的一战。
隋东山起身,抽出竖插在地的真武剑,凌空而起,踏步走向颜渊。
“颜大先生,希望战到最后,你还能坚持住这副硬骨气。”
真武剑大放光华,潮水般奔涌向前,如沧海横流,湮没虚空。
第138章 天地洪炉
隋东山从未如此强大过。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臻至七境圆满,迟迟无法再进一步,本以为此生会就此停滞,无缘涉猎那武道巅峰之上的风景。
同在云遥宗,他一直被年轻剑圣的风头盖过,当了十年的宗门老二,他也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望洋兴叹。
直到数月前,他躲在真武山下醉生梦死,听完杨玄机的一番话,这才幡然醒悟,察觉自己跟剑圣的差距所在。
很多人以为,先拥有王者实力,才生出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其实谬矣。人的眼界心性决定了他能达到的高度。
如果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能够成为最强王者,又凭什么成为真正的王者,让其他人臣服在脚下?
“没有剑圣,为何不去当个剑圣,”从听到这句话的那刻起,隋东山的人生就已然改变,他终于拥有一颗王者之心。
所以他破开桎梏,踏入第八境。
现在,任真让他去挑战风云第十,他便毫不犹豫仗剑而上。如果连战胜对方的信念都没有,又凭什么真能获胜,跻身最巅峰强者之列?
这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
他释放全部修为时,剑势淋漓挥洒,宛如无数条奔腾的江流,一道涌向颜渊。
颜渊站在岩石上,跟董仲舒刚来时的反应如出一辙,也没有看汹汹杀来的隋东山一眼,只是盯着任真,哑然一笑。
“矮子里面拔将军,这么快就技穷了?你是太看得起萧铁伞,还是看不起我颜渊?”
颜渊神态自若,一边说着,缓缓抬起右手。
他清楚,墨家李慕白肯定就在附近,之所以没有现身,应该是被任真派去迎战萧铁伞,而将自己视作更弱的一方,交给隋东山来应付。
如此安排,确实像是在小觑他。
他并未感到愤怒,只是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轻视他的手段。
他右掌挥动,隔空拍向隋东山,轻松写意,既缺乏雄浑力度,也没有浩荡真力轰出,甚至有些寒酸。
一滴细微不可见的水珠弹向虚空,下一刻,以它为中心,一股分外暴戾的气浪凭空掀出,宛如万丈骇浪,朝着正前方的剑意砸去,排山倒海,声势极为浩荡!
滴水藏海,他的这滴水珠里,真的蕴藏着大海般磅礴的能量。相比之下,隋东山的剑意川流则显得微不足道,迅速沦陷在它的恐怖威势下。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先生的滴水之力,俨然真要吞噬掉隋东山的滔滔川流。
虚空中,杨玄机侧首,“看”着两道澎湃气浪撞击到一起,神情有些古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颜渊出手。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颜渊,你用的当真是儒家法门?”
他念的这段话,出自道祖老子的《道德经》。阴阳家跟道家渊源颇深,因此他对道家经典有所了解。此刻,他能隐约感知到,颜渊的手段里似乎藏着一些道家真意。
话音落时,剑与水的气浪狂潮碰撞,令整座虚空震荡。
那些宛如实质的锋锐剑意,试图将水珠里迸发的真意切割,却发现它是如此浩瀚,根本绞杀不尽,源源不断涌来,强势碾压一切。
董仲舒的刺耳话音响起,是在回应杨玄机刚才的疑问。
“既知老子,岂不闻太一生水?我这位座下首徒,学问真是渊博得很,连我都琢磨不透,你这瞎子又能看出些什么!”
“太一生水……”
杨玄机喃语着,神色微惘,试图推断出具体的师承根源,却一无所获。
颜渊淡然一笑,说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儒家真言博大精深,难道就没有水的法门?更何况,连孔圣当年都曾问道于老子,即便我修炼一些道家神通,谁又敢说我是错的?”
董仲舒沉默,脸色阴晴不定。
颜渊话锋陡转,啧啧称赞道:“你们有功夫关心太一生水,倒不如多留意这位隋盟主,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
说这话时,他面前的虚空已恢复平静,那两道可怕气浪交锋后,最终结果竟是不分上下,同时消散殆尽。
“我很好奇,那把剑明明是顾剑棠的本命,怎么现在又落到你手里?看你刚才出手的阵势,似乎……他又成了你的本命剑?”
颜渊盯着隋东山手中的真武剑,眼眸里泛起趣意,“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隐隐察觉出一丝异样。
隋东山凝眉,没有回答,只是漠然说道:“要战便战,何必那么多废话!”
其实他也不清楚,名剑为何能轻松易主。杨玄机将真武剑交给他时,他只是感知到,施加在剑里的神魂标记已经消失,它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世上或许只有任真,才知道藏在背后的真相。
那日在金陵城外,为了骗过南朝皇帝的眼睛,顾剑棠确实死过一次,当时主人与剑的本命关联便已解除。
不久前,顾剑棠死而复生,重新知命,本命换成别的“东西”,如今跟真武剑再无任何关系。
但是在世人眼里,任真假扮的剑圣回归,从未死过,不可能自动解除牵连,所以甘愿舍弃本命剑,将它赠给隋东山,这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无数人梦寐以求。刚才隋东山能化解颜渊的真水一击,很大程度上,也是倚仗着真武剑的威力。
颜渊目光闪烁,转身凝视着远处的任真,幽幽地道:“我原以为,那天你去求感应字,只是个幌子,想不到,你真的已经丧失本命了……”
董仲舒听到这话,眉尖猛挑,明显被戳中痛处。
他眼眸微眯,迸射出精湛寒光,说道:“多亏你提起此事,让我忽然猜到一点。顾剑棠此刻正是四境圆满,莫非他在选剑入知命?!”
颜渊闻言,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将决战定在这里,想不到,他的真正意图竟然是剑!”
这对师徒,都是老谋深算之人,联系前因后果,一瞬间便想通其中关节。
董仲舒脸色阴沉,冷冷盯着还在决斗的任真,眼里杀机骤起,“你敢毁我本命,一报还一报,我怎可能让你在我面前炼化本命!”
颜渊反应过来,也凛然说道:“如果真让他炼化出强大本命,顺利知命,无异于养虎为患。咱们必须要除掉他!”
第五境,是修行境界里最为重要的一层,将直接决定武修一生的修行上限。
拥有足够强大的本命物,能让武修在上五境里大放异彩,力压群雄,其威力不同凡响。
尤其是对进过八境的剑圣来说,已经积累了足够充沛的修行经验,只要再获得强大本命,重回巅峰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再有多大悬念。
儒圣师徒深知这一点。他们意识到,一旦让剑圣崛起,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会倒回到原先的格局。
所以,他们必须立即出手,斩草除根。
一念及此,师徒二人同时踏步,朝悬崖间的任真冲去。
杨玄机和隋东山见状,分别迎向各自的对手,阻截在半空中。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整座大地猛烈震荡起来!
众人神情剧变,都明显感知到了什么,几乎同时转身,视线投射到同一方向。
东方,天昏地暗。
无尽云层在天穹之上汇聚,疾速纠缠旋转着,形成一道巨大漩涡,深不可测,充斥着可怕的威压。
乌云厚重阴沉,深邃如幽冥地狱,闪电不时浮现其间,滚滚雷音从漩涡里透出,沉闷得令人心悸。
只是眨眼间功夫,那方天地竟风云突变,恐怖如斯。
他们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深思,大地再次暴烈抖动,震颤之下,插进地里的万千铁剑都被弹起,在斜谷里飞舞。
轰!
这时,一道沉重而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圈圈声浪从漩涡下方的地面荡出,蕴涵着惊人的能量,波及向周围天地。
这一声,响彻八方。
与此同时,赤红的火光冲天而起,如火山喷发一般,炽烈而凶猛,将天穹映照得通红,仿佛连空气都燃烧起来!
然而诡异的是,那些喷薄升腾的滚滚火气,并未朝外界扩散,而是在某股伟力的禁锢下,形成了一道无形而紧密的风墙,将所有灼热的能量封锁在内,没有丝毫外泄。
从远处眺望,无形巨墙竖立在天地之间,赤红而通透,光华璀璨。
观其形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洪炉,熊熊燃烧着,要将那一方天地融化在内!
洪炉内部,那道宏大清亮的敲打声又响起,引得大地再次震颤共鸣,几欲崩塌轰裂。
看到这一幕,斜谷之上的数名强者瞳孔骤缩,都猜到惊天异象的来源。
距离斜谷不远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无名镇。
而那铮铮金石之音,分明是工匠打铁发出的声响。
只是开炉打铁,便能惊天动地,搅乱风云,铸成一座天地洪炉,很显然,此人正是那剑隐,赵大江。
第139章 **(为凛音美女加更)
巨大洪炉内部,那座无名小镇已被夷为废墟。
镇上的匠师们提前撤了出来,此时站在洪炉之外,凝视着炉里挥动大铁锤的瘦小身影,神情震撼难言。
在他们眼里,赵大江的形象从未如此高大过。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赵老头,竟能爆发出强横至斯的气势,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炉里的火堆前,熊熊赤焰映照着他的面庞,彷如鎏金一般,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也流溢着明亮的光芒,看起来神圣庄严。
他手里那把大铁锤,此刻也焕发崭新面貌,不复有以往的黝黑黯淡,而是散发出刺眼的神芒,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此锤名为天地洪炉,虽是锤形,却具剑魂,乃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此剑雄浑厚重,无坚不摧,每锤断一柄利剑,便能积蓄一分剑气,自身威势愈隆。
赵大江开炉铸炼,之所以能荡开气势,震烁天地,正是由于此剑大放神威,在他毕生功力催动下,施展得淋漓尽致。
每一锤砸落下来,都令方圆百里内的大地剧烈颤荡,宛如惶惶末日。
数月前,当陆瘸子登门拜访,提出联手铸剑的请求时,他原本不屑一顾,甚至在恚怒之下,大打出手。
然而,陆瘸子在昏迷前道出,竟是让痴狂隐三雄合一,凝聚千剑之魂,铸就一柄绝世好剑,顿时令他怦然心动。
作为天工巨匠,谁不想创造出一件惊世之作,能名垂青史,震古烁今,为千秋万代所瞻仰。这是所有匠师毕生追求的夙愿,赵大江更不例外。
更何况,不仅要铸剑,还要将天下群雄卷进局中,这样宏大的气魄,更让古井无波的他心生波澜,按捺不住胸中豪情。
三雄联手,共铸一剑,将会成为后世佳话,成为他一生中莫大的荣耀。
于是,静养数月后,便有了今天的开炉铸剑。
任真托人交给他的两块精铁,无不坚硬异常,以寻常的锻造工艺,甚至无法将其烧红软化,极为棘手。
因此,他不得不绽放修为,以全身功力来攻克这两块难啃的硬骨头。
单是打造剑胎,就如此费劲,这把剑一旦出世,其威力必定难以想象。
此时他心无旁骛,像与世隔绝一样,无视外界的纷乱喧嚣,只顾埋头倾注心血,打造他今生最伟大的杰作。
洪炉外部,进出无名镇的必经路口处,黑压压站满了一大群人。他们衣饰各异,显然出自不同的势力,纷纷抬头仰视着那座巍然矗立的洪炉,面露崇敬之情。
不远处的稻草垛上,一对中年男女坐在顶部,脸色沉凝,目光并未投向洪炉,而是望着斜谷所在的东南方。
男人叼着根草杆,看起来心事重重,低声道:“张姐,坊主如此安排,会不会出大乱子?隔着这么远……”
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抬手打断,不耐烦地道:“他算无遗策,从未失手过,啥时候需要你在这里婆婆妈妈!闭嘴看你的戏吧!”
嘴上这么说,张寡妇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变得更加积郁。不只是徐老六,其实她自己也很担心任真的处境。
他们都知道,把李慕白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斜谷里会出现以二对一的劣势,任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无论他的安排里藏着多少玄机,毕竟,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拿命在赌。
打谷场的磨盘上,两名老者各坐一头,瘦骨嶙峋,面容沧桑,显然这辈子都经历过不少风浪。
左侧那位穿着一件长袍,样式很是古怪,仔细看时才会发现,上面画着星星点点的棋子,构成一幅复杂图案,让人摸不着头脑。
离开桃山后,廖如神的精神明显好很多,此时捋着短髯,随意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友。
“我现在有点后悔,不该拉你来趟这浑水。一群神仙打架,连咱们这样的人物,居然都成了陪衬。江湖事,终究要靠拳头来了结啊……”
说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跟那些大修行者相比,他这位靠阴谋诡辩为生的纵横家,在一决雌雄时,还是上不了台面。
右侧那老者穿戴整齐,腿边平躺着一把二胡,看这行头,像是个江湖卖艺的说书人。
“能见神仙,自认凡俗又何妨?我们小说家游走街头巷尾,听遍无数神仙轶事,总不如亲自涉身这场大风流,来得更酣畅痛快!”
这位刘三爷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更何况,瞧今天的形势,最后的胜负手,很可能正是咱们这些七境的小人物,哈哈!”
廖如神闻言,淡淡地道:“这倒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要是咱们不出手,谁来抵挡那些精兵甲胄?我可从不指望,萧铁伞真会孤身前来……”
说着,他站起身,朝不远处的农家群雄点头示意。
那群威猛大汉中间,一名肥胖臃肿的矮男子走出,对着磨盘旁的两位老人抱拳行礼。
农家首领,田归农,在廖如神的力邀之下,也愿意前来联盟,共襄盛举。
北唐一统后,他们农家跟儒家的纷争并不少,尤其是在湘北清河两地,跟儒家羽翼下的地主们势同水火,曾经发生过很多激烈冲突。
因此,他们爽快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兵家、墨家、阴阳家、纵横家、农家、小说家,以相对强大的六家为首,北方诸家流派都聚集此地,共同迎战儒家的来袭。
这里面,既有任真的穿针引线,更少不了廖如神的合纵游说。
赵大江开炉,震荡八方,势必会吸引儒家的注意力,他们守候在无名镇外,就是准备迎战被引诱来的那支兵马。
果然,没过多久,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大地随之颤抖,愈演愈烈。
场间人群同时转身望去,只见远方大地烟尘弥漫,一行铁骑驰骋而来。
清一色雪花白的骏马上,那些黑袍骑兵个个英武不凡,带着凛冽的杀意,宛如冷血无情的夺命刺客,气场极其强大。
“这是……”众人眼眸里闪出惊异之色,“皇家雪影卫!”
第140章 活在你的阴影里
跟琅琊阁一样,雪影卫是北唐三大组织之一,不隶属于朝堂官场,没有品秩官阶,但直接受皇帝调派,拥有杀伐大权。
雪影卫只能算组织,而非正编军队,他们平时蛰伏在皇城里,遵照皇帝意志,被秘密派出行动,不会在战场上公开厮杀。
像今天这样全体出动,奔袭数千里作战,应该是史上第二次。
至于第一次,则发生在十六年前。这正是任真把他们视作死敌的原因。
雪影卫最可怕之处在于,其中每个人的修为都在五境以上,并经过严格遴选和训练,个个性格坚忍,擅长潜伏暗杀,如影随形,令对手闻风丧胆。
为了保住儒圣,将诸家残余势力斩草除根,女帝竟然派雪影卫倾巢而出,显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这场会战的胜利。
八百人齐出,将会爆发出多恐怖的杀伤力?
群雄凝望着呼啸奔来的骁勇铁骑,眼眸里涌起一股寒意。
以前他们还只是郁郁不得志的江湖人士,今天跟这个神秘组织交手后,等于彻底跟朝廷撕破脸皮。但他们别无选择,总不能束手待毙。
雪影卫出现,说明女帝已把他们当成眼中钉。侠以武犯禁,历代君王无不忌惮江湖修真高手,想除之而后快。
看来,她认为这是个将计就计、一举全歼的好机会,所以敢兵戎相见。
凛冽杀意在人群间弥漫而出,他们都攥紧兵器,清楚接下来就是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
刹那功夫,雪影卫赶到面前,为首那名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抬手,铁骑迅速朝四周散开,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将人群困在里面。
大家盯着马上这个人,心头俱是一震,躁乱片刻后陷入死寂。
他们感知着深如渊海的宗师气度,确认了此人的身份。铁伞萧夜雨,他果然亲自来了。
萧夜雨身材高大,笠帽遮面,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浑身气息普通,看不出强大威势。
但在千军万马间,他无须说话,无须动作,只是出现在那里,就给人一种随时被他杀死的错觉,不自觉地畏惧于他。
他勒马而立,没有摘掉斗笠,前檐微微翘起,从下面透出淡漠目光,并非在看众人,而是望向远方那座洪炉。
“知命。”
生硬话音从他嘴里吐出。
简单两个字,道破他此行的目标,也是眼前正在上演的景象。
那人要重入知命。
于是,他的手伸向身后马腹,握住了那把黑伞。
人群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看到这一动作,所有人下意识倒退,都感受到致命的危机。
那把伞,一直是修行界最可怕的杀人利器,没有之一。
很多法器的存在,或为制胜,或为证道,往往点到即止,而铁伞“千机变”,不择手段,只为杀人。
它囊括数百种杀人秘法,招招刁钻狠毒,岂能不让人生畏。
萧铁伞身形微颤,没有发出声响,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飘然降落地面。
他手持铁伞,踏前一步。
人群退避。
再踏。
再退。
……
无一人敢拦。
他的杀威,竟可怕到这种地步。
他走上打谷场,这时,廖如神跳下磨盘,表情晦暗。
“怎么,元本溪没来?”
风云强者降临,自非廖如神所能挡,因此他一开口,便径直问起自己的老对手。
二十年前,春秋大乱战,那时他合纵五国伐唐,被风华正茂的元本溪挫败,沦为阶下囚。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败绩。
他本以为,今日斜谷之局,会是他雪洗前耻的最佳良机,憋着一股心气,要跟元本溪当面斗一斗,赢回天下第一国士的荣耀。
谁料士不离宫,无须蹈险,遥遥掌控全局,相比之下,他却要亲自下场,成为局中的棋子。
两人高下,不言自判。
萧夜雨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铁伞,准备出手。
廖如神见状,慌忙避其锋芒,碰了一鼻子灰,敢怒又不敢言。
他以舌辩见长,想在大名鼎鼎的铁伞面前逞逞口才,谁料对方根本懒得理他,只是抬了抬手,就让他悻悻败退。
萧夜雨抬步,继续向前,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谷场旁的那株槐树下,一直独坐的白发男子起身,沉默拦在萧夜雨面前。
萧夜雨停步,持伞的右手微紧,指节发白。
风云榜上,李慕白排名第七,萧夜雨排在第九,两人同为八境中品,正是劲敌。
萧夜雨主动开口,“我赶时间,请你让开。”
以他的性情,愿意说话就已很罕见,说出这种请求式的客套话,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换作其他人,他绝对不会费话,直接以铁伞开路,杀向那座洪炉,毁掉剑圣的本命物。
但是,拦在面前的是李慕白,情况便不同。墨守之名,名不虚传,他虽然手段诡变,也自认没把握取胜。
即使他能打赢墨家巨子,也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到时,剑圣已成功知命,逃之夭夭,他的目的就会落空。
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为了摧毁顾剑棠,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开口请求李慕白,请他让路。
李慕白手按地戮剑,面露嘲讽,“从很久以前,我就看不起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你还有脸面请我让路?”
萧夜雨身躯微滞,下一刻,抬起了那把黑伞。
他这辈子最恨的人,是顾剑棠,最恨的两个字,就是叛徒。
十几年前,他意气风发,也曾是跟顾剑棠齐名的兵家天才,肩负着真武山一脉的希望,被看做未来的兵家首领。
然而,在刀剑阵三脉的青年会武中,他被顾剑棠强势挫败,羞怒之下,拼着堕境的危险,动用秘法偷袭顾剑棠,不仅没能得手,反而遭到众人唾弃,身败名裂。
其后,他不堪忍受众人的鄙夷眼光,背弃兵家,投靠北唐朝廷,行走在黑夜里,成为杀人的走狗爪牙。
再后来,相貌丑陋的他,迷恋上一位年轻女子,无法自拔。对于她,他言听计从,百般依顺。
但是,他却绝望地发现,那女子心里倾慕的,竟然正是他最痛恨的、丰神俊朗的顾剑棠!
新仇旧恨累加到一起,令他备受煎熬,于是他便不顾女子反对,执意去刺杀顾剑棠。
可惜,那时的顾剑棠已剑道大成,排名始终压他一头。他的屡次报复,都变成自取其辱,无一例外地被打败。
顾剑棠并不杀他,任他像狗一样狼狈逃脱,任他锲而不舍,卷土重来,从没把他当成值得尊敬的对手。
这让脆弱的他倍感屈辱。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暗无天日的阴影里,也活在顾剑棠的阴影里。
摧毁剑圣,践踏剑圣,成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第141章 兵家大成者
眼见萧铁伞屡战屡败,遍体鳞伤,连那女子都看不下去,对他下了禁足令,让他不得再离开长安。
萧铁伞向来唯命是从,便乖乖守护在她身旁,不再去找顾剑棠拼命。
数月前,顾剑棠堕境,被打回原形,萧铁伞欣喜欲狂,想离开京城复仇,却被女子再次阻拦,严厉斥责一番。
他无可奈何,只得继续隐忍待机。
为情所困,寸步难出,成了他这些年的真实写照。
直到这次,斜谷之局干系太大,形势危急。萧铁伞以前作为中立棋子,被用来平衡双方,现在不得不亲自出手,才能破解乱局。
因此,他终于得以离开那座围城,率军前来救火。
这次杀掉顾剑棠,不仅名正言顺,不再受那女子反对,恰好又是剑圣破境的紧要关头,如能得手,他才会痛快泄恨,酣畅淋漓。
他主动请求李慕白,是不想横生枝节,但是李慕白只用一句话,就揭开了他的逆鳞,这场苦战势在必行。
李慕白手中的地戮剑,是当年任天行曾用来纵横天下的杀剑,威力无穷。
而他那把铁伞,同样威名赫赫,不落下风。
当今天下五大名剑,除了真武剑以外,其他四把都不是以剑的形态现世。
酒徒的花间一壶酒,剑狂的寒潭白鱼,剑隐的天地洪炉,最后一把,就是萧夜雨的千机变。注
两大强者,两大名剑,一朝交锋,必会载入史册。
萧铁伞以杀伐闻名,他的伞剑抬起,便衍生无限杀机。
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就见他的身形无声前冲,在空中留下一道连绵而变幻的虚影,鬼魅至极。
他凌空一跃,擎起铁伞,以颀长伞身为刃,劈斩向李慕白。
一刀,屠虬龙!
李慕白默立,横剑于头顶,乌黑的墨家真力涌出,包裹着地戮剑身,仿佛变成了那把方正的墨眉,不躲不闪,正面抵挡可怕黑伞。
砰!
李慕白岿然不动。
萧夜雨被震退数分。
刀意刚猛雄浑,以铁伞化刀,毕竟不是真正的钢刀。以萧铁伞的功力,这一刀足以逼退绝大多数人,但他的对手是墨家巨子。
萧夜雨从容再进,双手握伞,挺起伞尖上的寒芒,刺破虚空,扎向李慕白。
一枪,崩云裂!
不愧是曾经的兵家翘楚,萧夜雨深谙十八般兵器的神髓。
枪乃百器之王,这伞剑一刺,霸道如枪,使得前方的空间快要崩裂开来。
李慕白冷哼一声,长剑一挥,并未绽放锋锐剑意,而是以它为中心,凝成一面无形之盾,挡住了这一枪。
墨家巨子剑,方正厚重,严格意义上说,不算是剑。使用起来时,它更像是一把尺,制定方圆规矩的标尺。
规矩之内,坚不可破。
如今墨眉不在,他只好以地戮代替。他不擅用剑,但这不妨碍他施展墨守。
萧铁伞一击再败,动作明显凝重数分。他双手握住伞柄,竖在胸前,朝李慕白跑去。
李慕白见状,双眸眯起,神情异常凝重。
他看得出,萧夜雨的整个身影,都已变成一把剑,锋芒直指向他。
接下来,将是萧夜雨最擅长的剑斩。
一剑,仙人跪!
萧夜雨气势暴涨,随着伞剑扬起,恐怖的剑气喷薄向上,在上空凝成一道巨大的虚无之剑,杀气破云,死意氤氲,凌空斩落下来!
这一剑,你跪不跪?!
李慕白不退反进,脚步坚定,身躯显得雄健而高大。
墨色劲气磅礴涌出,弥漫在他的四周,化作一座黝黑铁塔,面对狂啸而来的一剑,巍然屹立!
当初,在儒圣的逆天一尺下,他都能以此塔岿然不动,未退半步。就凭萧夜雨的伞剑,也想让他跪服?
砰!萧夜雨再次被震飞。
李慕白的墨守,越挫越勇,能给敌人带来巨大的反弹力,连董仲舒也束手无策,萧夜雨更不例外。
他止住败退的步伐时,双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而他头上那顶斗笠,竟被反弹而归的剑气劈开,掉落在地,露出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孔。
他脸色难看,乱眉间杀意凛然。
对这种局面,他有所预料,知道李慕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这也是他开口求人的原因。
想不到,李慕白比他预料中更强势,一身兵家绝学,竟无法撼动他半步。再这样打下去,他绝对无法去毁剑圣本命。
为了目标,是时候拼命了。
“挡我者,死!”
萧夜雨嗓音凄厉,如鬼哭狼嚎。
他持伞胸前,左手回抽,中空的伞棒里,一柄细长利剑出鞘,寒芒精湛。
他的右手依然攥着伞柄,神念微动,硕大黑伞陡生异变,迅速肢解开来!
伞面上,那张漆黑的大伞布飘起,宛如一副被浓墨淋透的画卷,变幻着鬼魅的姿态,裹挟向李慕白。
李慕白的视线瞬间被遮住。
这卷伞布密不透光,像是黑夜里不见星辰的天穹,潜藏着无尽的凶险,让人迷失其中。
攻守之间,蒙蔽视野最为致命。李慕白骤惊,挥舞长剑,剑气射出,斩向笼在四周的伞布。
伞布厚实而油腻,不知浸透过多少污垢,当地戮剑芒刺入时,像是打滑一般,被歪斜错开,丧失了凌厉之势。
如泥牛入海,李慕白的剑未能破开伞布的围困。
李慕白见状,神色沉凝,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他倒要看看,藏在飘舞伞布后的萧铁伞,又将如何破解墨守。
千机变,以变著称。
变的是无尽杀机。
掀开遮蔽的伞布后,黑伞骨架暴露出来,紧致而繁复,至少有上千个部件构成,密密麻麻,顿时引起观战人群的惊呼。
难以想象,一把黑伞的构造,竟然比庞大仪器还要精密。
不愧是天下第一杀器。
萧夜雨冷喝一声,无数伞骨自行拆解,分成大小不一的各式暗器,以某种玄奥的规律排列虚空,同时激射向李慕白。
迷失视线,便如黑夜。
白天里,李慕白正在被暗杀。
…………………………………………
注:还记得在云遥宗里,任真引发群星流坠时,曾有四方豪杰观望么?在那段情节里,其实天下五大名剑就全部亮相了,只是大家当时意识不到。
不仅如此,那时候也已经交代过萧铁伞的人生经历,杨老头复盘时也提过,现在只不过是挑明了。大家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第142章 千机变
在风云强者绽放真力时,若是普通暗器,无法伤到他们分毫。
但这是最强刺客萧铁伞的暗器,其中大有玄机。
兵家祖庭真武山,以阵道一脉为主,讲演兵法韬略,排兵布阵。萧夜雨叛出真武山前,曾是精修各种阵法的集大成者。
为了铸炼这把铁伞,他费尽心思,将机关术和兵家阵法结合在一起,衍生出无穷变化。
在内力催动下,铁伞真正分解时,像孔雀开屏一般,所有零件错落有序,巧妙排布成各种阵道,协作配合下,可以迅速爆发出远超暗器本身的杀伤力。
所以,此时激射向李慕白的无数暗器,虽然密密麻麻,实际蕴藏玄妙阵法,极为精巧。
最前端,银针细如牛毛,无孔不入,自成一阵;
中排的是内部伞骨,锋利如锥,又是一阵;
再往后,则是蛛腿般修长的核心伞架,柔软而坚韧;
……
层层叠叠,绵密繁复,于无声处起杀机。
被漆黑伞布障目的李慕白,无法看到外界这震撼的一幕。但征战多年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致命的危机正在袭来。
出于本能,他再次凝出墨色巨塔,罡气罩身,严阵以待未知的凶险。
忽然,黑布被掀开,让出攻击空间,那潮水般一层层的恐怖杀阵,瞬时暴露在李慕白眼前!
前方的细密银针率先刺来,却没有像寻常一样,被坚韧墨守弹射纷飞,而如跗骨之蛆,凭借着微不足道的细芒,黏附在黑塔表面。
刹那间,一股股细微的波澜荡起,彷似美女眼角的鱼尾纹,看似纤弱,却令整座黑塔猛然一颤。
阵法催动,那些针尖居然透出破罡之力,正以温柔得让人麻木的攻势展开,悄然朝内部渗透。
力道虽弱,其势头却异常迅猛,须臾之后,李慕白面前的墨色屏障上,布满无数细微的白色裂纹,像是蛛网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难以想象,这座连滔天伟力都无法撼动的塔形壁垒,竟会被一些渺小的银针侵蚀到内部,根基开始动摇。
李慕白见状,震骇失色,正打算再次发力,将银针之力强行逼退,这时,一层又一层的暗器涌上来,前赴后继,扑打在那道已是蛛纹密布的屏障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细微的腐蚀,越难以招架。萧铁伞的手段极其高明,没有再跟墨守强力硬碰,而是选择了最细腻的杀招。
轰!
号称坚不可摧的墨守,就此被萧铁伞的连绵攻势击溃,瞬间土崩瓦解。
随着墨塔的破碎,一股强盛气浪爆裂而出,将李慕白本人以及那些暗器各自震飞出去。
李慕白口吐鲜血,以铁剑拄地,支撑着遭创的身躯,没有倒地。他的银发凌乱,这一刻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侧,萧铁伞同样倒退,脸色雪白。
将这把铁伞淋漓尽致地展开,释放全部杀伤力,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心神。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使出这招杀手锏。
但对方是墨家巨子,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虽然攻破墨守,他受到的神魂冲击也不小,只能说是略占上风。他无法再用暗器齐发的手段,但也成功扫除了最顽固的障碍。
他微调气息,手持藏在伞骨里的细剑,紧逼向前。
李慕白起身,一把擦掉嘴角血迹,冷漠一笑,眼里浮出狠戾的意味。
以地戮剑荡开的墨家守势,并非完美。若是有墨眉在手,他自信绝不可能让萧铁伞得逞。
他白发飘舞,挥剑大笑道:“进攻这种事情,我不太懂,你也别想懂!”
话音落时,墨色劲气再起,横亘成一条剑气长城,将前往洪炉的去路封锁。
既然答应任真的请求,他今天就算拼得油尽灯枯,也要坚守住墨家的信义,让萧铁伞无法再前进一步。
场外,八百雪影卫见他们首领寸步难行,纷纷拔剑出鞘,奔驰向前,试图替铁伞开路。
诸家群雄也不含糊,在刘三爷和田归农带领下,迅速涌上前,抵挡住雪影卫的步伐。
便在这时,裴东来率领的剑道群雄恰好赶来,从后方包抄动手,里应外合,反而将雪影卫包围起来,展开惨烈的厮杀。
眼前形势,跟任真推演的如出一辙。
他之所以布这个局,除了诱钓那对师徒上钩以外,另一个猎物就是萧夜雨和雪影卫。
这些人常年蛰伏京城,想要找他们复仇,除非率军攻克皇城,否则难如登天。
能出现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当然,任真并不认为,这已经是对方的全部战力。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迟迟没有现身。
廖如神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投入乱战,依然坐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对手来临。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青色身影从虚空飘来,降落在打谷场上。
来的是一名俊朗的男子,器宇不凡,观其清秀面容,最多也就三十岁,眉宇间透着一股飒爽的英气,所以看起来格外年轻。
这人穿一件青色儒衫,样式华美,显然价值不菲,应该是个家底丰厚的读书人。然而诡异的是,他腰间却悬着一柄长剑,有些格格不入。
他走到场间,扫视一眼混战的局面,剑眉微皱,生出厌恶之情,当看到挥剑厮杀的两大风云强者时,又眉关舒展,明眸里透着喜悦。
他率然拱手,远远行礼,恭谨说道:“晚辈薛饮冰,拜见李大侠。”
说罢,他深深一揖,举止儒雅,流露出崇敬之情。
不远处,廖如神看在眼里,神色骤然凝重,走了过来。
六先生薛饮冰,是儒圣座下十哲里最年轻的一位,天纵奇才,英气逼人。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
廖如神对这人有所耳闻,更曾听说过,薛饮冰轻狂不羁,为人仗义豪爽,跟墨家的一些游侠交往甚密。
看他此刻的举动,竟是对李慕白行师礼,果然传闻不虚。
李慕白忙于厮杀,仍是侧首点头示意,虽然立场不同,但看他的神态,似乎对这六先生颇为欣赏。
薛饮冰微笑点头,然后转过身,眺望向东南方的天际,眼神忧虑。
“两位师兄去了那里,恐怕他会凶多吉少……”
第143章 失算
望着虚空,薛饮冰有点失神。
京城有六公八侯十世家,薛家是其中之一,在朝野间拥有超然地位。作为薛家大公子,他早年拜入儒圣座下,成为十哲之一,地位再次攀升,可谓炙手可热。
世人只当他声名煊赫,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桩拜师,并非他所情愿。名门望族的子弟,不得不以家族利益为重,哪有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做抉择。
薛家这一代,涌现出两名天才后辈,被分别派往儒剑两道修行。如此一来,不管哪方将来势大,薛家两边下注,都稳赚不赔,打得一手好算盘。
薛饮冰被迫投入儒家,当上令人艳羡的六先生。但他性情直率,内心深处更痴迷于修剑,尤其羡慕同龄的顾剑棠,可以任侠使气,仗剑江湖。他却只能做笼中鸟,在枯燥书海里屈心抑志。
他还有个妹妹,天赋惊艳绝伦,后来被安排到云遥宗门下,成了顾剑棠的剑侍。她叫薛清舞。
他一直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不知道,妹妹也很羡慕他。
今天,他跟两位师兄来到这里时,主动选择了无名镇一方,让那两人去斜谷助战。
因为他不愿意亲眼目睹,自己神交已久的剑圣下场凄惨。
“儒家人多势众,何苦来哉……”他心生惋惜,轻轻喃语道:“若还有以后,希望能跟你见一面,交个朋友。”
他喜欢喝酒,喜欢交朋友。
这时,苍老的话音从身后幽幽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别发呆了,你的对手是我。”
廖如神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尖一挑,侧身问道:“你就是二师兄说的廖如神?”
廖如神答道:“可惜,来领死的不是他本人。”
薛饮冰面无表情,抽出腰悬佩剑,寒芒指向廖如神。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险恶残酷的阴谋家。”
……
……
斜谷剑冢。
烟尘弥漫,气浪翻滚。
任真对裴寂,冥圣对儒圣,隋东山对颜渊,三场大战同时进行,场面极度火热。
幸亏剑道群雄早已撤出,否则被这恐怖的冲击波卷进去,他们绝无幸理。
痴狂一战,不觉已对剑两千。双方默数着对方的断剑数,此时相差无几,大致处于平局。看情形,只有在最后关头,才能决出胜负。
二圣对决,以比拼内力为主。杨玄机执着于消耗董仲舒的体力,不过,他没有再展开太极图。一方面,他是怕颜渊伺机偷袭,另一方面,他又想让颜渊偷袭自己的老师。
战况最明朗、同时也是最惨烈的,是最后一组。
作为风云十强的守门人,大先生颜渊的实力毋庸置疑,只要他愿意,早就能踏进第八境。
而隋东山苦熬多年,才勉强迈过那道门槛,单是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两人的差距。
交手百余合过后,颜渊依然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倦意,但另一旁的隋东山,却浑身鲜血淋漓,被颜渊的太一生水洞穿数次,受了极重的伤。
他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除了刚才临阵新生感悟以外,最主要的还是倚仗真武剑之威。
这场陷入焦灼的大会战,很有可能率先从他这里崩盘,分出强弱胜负。
但是,无论从隋东山的表情,还是掌局的任真反应来看,都察觉不到惊慌之意,显然他们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
相对的,颜渊心里却是惊疑不定,猜不透任真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经过两次合作后,他很清楚任真是何等人物。
某一刻,战局再次出现新的转折。
远方虚空中,两人联袂而来。
西陵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在儒家危急时刻,赵千秋和封万里这对党争死敌,毅然联手入局。
此时,封万里站在赵千秋的轮椅后,凝望着场间战况,沉声说道:“想不到,二师兄竟然算错了。”
按元本溪的推算,迎战大师兄的应该是李慕白才对。
赵千秋捧着手炉,温和地道:“看来,萧铁伞那里要吃尽苦头了。不过无所谓,反正咱们儒家人多,无论怎么打,结局早已注定。”
封万里点头,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浮出一抹讽意,“他们的底牌已经出尽,咱们俩却还没对手,岂非白跑这一趟?”
赵千里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这种群雄齐至的大场面,百年难遇。能亲眼看上一看,也是极好的。”
封万里轻哼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这时,一道桀骜不驯的笑声从云外飘来。
“少了我付江流,也配叫大场面?!”
下一刻,不只这对师兄弟,全场众人都神情剧变,同时朝那处望去。
……
……
北唐皇宫。
棋枰间的形势渐趋焦灼。
女帝面容依然波澜不惊,对面的元本溪却是眉关紧锁,凝视着犬牙交错的乱局,沉思不语。
“先生似乎还不满意?”
女帝笑吟吟地说着,率性地伸了个懒腰,在元本溪面前像是小家碧玉,浑不在意什么帝王威仪。
她的驭下权术,可从来不是靠什么王霸气概。
元本溪摇头,凝眉说道:“越是占据优势,我就越想不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
女帝温柔地道:“或许对方就是太傻呢。”
元本溪继续摇头,“我们师徒本就人多势众,不怕他们兑子。即便能全部兑掉,变成割据之势,他们又能获得什么?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很古怪。”
女帝歪着脑袋,微抿嘴唇,若有所思。
元本溪自顾说道:“对方布这个局,应该是把我师尊当成猎物,想骗他上钩。但是,猎物太大,他们又凭什么来收官?杀棋是需要杀招的……”
虽然远隔万里,他却洞若观火,料定此刻的斜谷里会出现焦灼局面,难分难解。而随着他的师弟们陆续到场,接下来胜负将失去悬念。
所以他才看不透,敌人的胜机究竟藏在哪里。
难道对方劳师动众,只是想把大家都吸引进来,热热闹闹打一场,然后两败俱伤,一拍两散?
元本溪再次摇头。
不,下棋的人都想赢棋,如果无法吃掉对方,这盘棋就毫无意义。那么,敌人究竟拿什么来赢棋,一口吃掉那些庞大棋子?
他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坐立不安。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些很重要的细节。
便在这时,一名侍卫急匆匆跑过来,慌忙禀报道:“陛下,神武门外来了一个白衣人,说是要见二先生!”
元本溪闻言,豁然抬头。
第144章 长安城有人来
元本溪快步走上城楼。
强敌来临,这时候他的心情并没有很沉重,反而开始有些放松。
像他这样的人物,从来不怕遇到棘手的问题,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最怕的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这盘棋走到现在,他一直摸不清任真的真正意图,故而惴惴不安。刚才听到长安城外有人来,他忽然生出些期待。
看来,果然跟他预想中一样,对方是想玩一出调虎离山,要在斜谷之外的其他位置落子,趁虚而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被派来单枪匹马闯京城的,会是何方神圣。
作为儒家二先生,他的修为在七境最巅峰,除了两大风云强者,他就是儒家当之无愧的第三人。
论及智勇双全,元本溪若称第二,天下谁敢称第一?
此时,北方六强已齐聚斜谷,所以他很自信,只要有他坐镇城头,长安城便稳如泰山,牢不可破。
他之所以没离开京师,参加斜谷会战,防的就是对手这一招偷袭。
在数名强者簇拥下,他来到城楼之上。
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独立在城前,身材高大而瘦削,仪态雍容,那袭白衣不染杂尘,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手持无字古扇,遥遥看见那群人出现,微微一笑,如沐春风,眸里透出邪魅的神采。
“我只是随口说说,想不到二先生真的还在京城。”
他话音飘进众人耳里,清晰却不聒噪,听起来很温和,显然他的内力精湛,修为极高深。
元本溪闻言,眉尖轻挑,神情有些惊异。
步入七境巅峰的强者,不过寥寥之数,且都叱咤风云,名声远播四海。即使初次谋面,以元本溪的见识,也能大概猜到他们的身份。
但眼前这白衣男子,却让他脑海一空,想不出与之相近的人物来。至少在风云榜前二十里,绝没有这样一位存在。
莫非他一直隐居世外,不为人知?
元本溪皱眉,微微摇头。对方的语气不阴不阳,风雅气质里又透着一丝难言的邪气,这让他感到不自在。
“阁下是何人?何不进城?”
元本溪淡漠说着,余光扫视向那人身旁。守城士兵的尸体横倒一地,应该都是遭了他的毒手。
那人轻摇折扇,从容答道:“我的名讳,二先生大概没有听过,叫做鱼莲舟。若有耳闻,呵呵,你还敢邀我进城?”
元本溪一怔。他确实没听过这名号,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还自诩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身旁的一名老者,却是失声惊呼出来,“他是鱼莲舟!”
这老者一袭白衫,银髯飘飘,气质飘逸出尘,矫如仙人。此时他脸上写满震撼,甚至还隐藏着些许惊惧之情。
元本溪见状,疑窦丛生,“梅老阁主认识此人?”
南绣衣,北琅琊,这名仙风道骨的老者,居然是琅琊阁主梅煜。【注】
梅煜凝重点头,眉宇间的惊意尚未消散。
“白衣龙首鱼莲舟,他是我们琅琊阁的老对手。红白紫黑,绣衣坊四堂首领素来神秘得很,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元本溪释然。难怪风云榜上未见此人,原来是南朝绣衣坊的核心人物。神龙不见首尾,他不认识龙首,也就不足为怪。
紧接着,他目光狠狠一颤,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直到此时,他才幡然醒悟过来。他刚才还苦思冥想,在这盘棋里,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听到绣衣坊的名头,终于提醒了他。
从博弈一开始,他的视线就始终盯着北唐朝野内部,挖空心思铲除残余势力,以新政推动皇朝大一统,却渐渐淡忘了沉默蛰伏的南方。
南晋崇尚佛道思想,近年来一直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致力于强国富民,已经很久没大动干戈,兴兵进犯北境。
老虎酣睡太久,便容易让人放松懈怠,以至于低估其野心。
元本溪只看到,如今两国偃旗息鼓,相安无事,便以为正是革弊兴政之时,可以趁喘息机会,扫清内部异己,追赶南晋的富强步伐。
他不曾想过,对方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绣衣坊这个名字出现,就意味着南晋已经出手了。
元本溪终于明白,在最近的这两步棋里,他算来算去,算的一直都是自己眼皮底下的棋子,却没考虑过,那头冬眠的老虎会把爪牙伸过来,偷偷挠上一挠。
站在城楼上,他如坠深渊,浑身冰凉。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真正的敌人并不在内部,对方既然派绣衣坊潜入,这就说明,此时的斜谷会战中,应该也出现了在他意料之外的棋子。
那才是杀招。
城楼下,鱼龙首的话音再度响起,听起来气定神闲。
“有大名鼎鼎的二先生在,我可不敢进城。更何况,谁敢独闯那雷池大阵……”
元本溪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难看,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你想干什么?”
他想不明白,神秘的鱼龙首现身,却不进城,难道只是故意来示威,炫耀这场博弈的胜利?
不,绣衣坊没那么无聊,南晋那位雄主擅于忍耐,更不会有这种小心思。这里面一定藏着很深的用意。
鱼龙首昂头,眺望着神武门上的元本溪,大笑道:“虽然你很聪明,但是就算我说出来,你也听不懂。我只是来火上浇油的。”
说罢,他脚尖一点,身形倒退,轻盈朝后方飘去。
只是刹那,他便消失在众人视野尽头。
按绣衣坊规矩,只要往金陵的护城河里扔筹码,三日后就会出现飘浮的纸船。
这交易方式听起来离奇诡异,谁又能猜到,在那护城河底,会潜藏着一座无比强大的龙渊堂!
这叫潜龙在渊。
鱼莲舟赴北,便是猛龙过江。
他的真实意图,则是奉南朝皇帝之命,来给元本溪带句话,来给北朝提个醒,绣衣坊来了。
仅此而已。
至于火上浇油,火会烧在哪里?烧的又会是谁?
此时的元本溪自然听不懂。
他只是迅速反应过来,要尽快亡羊补牢,要将盘内那颗最危险的棋子除掉。
望着鱼莲舟消失的方向,他目光闪烁,嘴角肌肉抽搐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动身去收官,等所有棋子散退后,再出手杀死他!”
注:琅琊榜梅长苏的人气太高,我可实在不敢拿他恶搞。最主要的是,我本人很喜欢古月哥欠。
第145章 顺势?叛国!
丹青城,吴府。
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奢华房间里,令人作呕。
大公子吴鸢浑身缠着绷带,还在微微呻吟着“替我报仇”,他的父亲吴道梓已怒冲冲破门而出。
这位丹青绝走在通往议事堂的树荫里,气得发青的面容蒙上一层阴影,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为了跟别人争抢一女子,他的爱子被打成重伤,不止斩去一臂,甚至连本命物都给毁掉,这口恶气让他如何咽下。
二公子吴酬陪在身旁,不时观察着吴道梓的脸色,谨慎措辞道:“父亲,这笔账您想怎么清算?”
吴道梓没有回答,只是大步向前,衣袂掀动得呼呼生风。
他一迈进大堂,早已在此聚集多时的长老们纷纷起身,目送家主落座,各自脸上都挂着愁容。
这次的事情太棘手。出手重伤丹青绝长子的,不仅不是凡夫俗子,还是吴家最不敢招惹的势力。
岳钟麒,儒家十先生岳松涛的独子,素来横行霸道,肆无忌惮,遇上平时跋扈也不懂收敛的吴鸢,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前不久,吴道梓安排吴鸢去岳麓书院求学,是想攀上十先生的高枝,进而依附如日中天的儒家。
上次冒犯大先生后,他愁眉不展多日,好不容易想出这条门路,谁想到,又因为这桩飞来祸事,给彻底搅黄了。
在这多事之秋,越是想世故圆滑,攀附权势,往往就越适得其反。以后再跟岳麓书院照面时,可就不是无冤无仇了,这令本就势弱的丹青绝备受煎熬。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一名不懂观望形势的男子贸然开口,率先跳出来触这个霉头。
话音刚落,吴道梓猛然一拍桌面,整张长桌直接被轰得粉碎,“我**哪知道怎么办!”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今天陷入雷霆暴怒,再难隐忍下去。
他实在悲愤攻心,自己越是想讨好儒家,对方就越欺负到他头上,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
先有大先生上门逞威,后有十先生纵子行凶,屡屡践踏他那卑微的尊严,偏偏他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权势滔天呢?
议事堂里顿时死寂。
所有人对着狼藉的地面,噤若寒蝉,气都不敢多喘。
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吴道梓本人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绝望地道:“不忍又能如何?都散了吧……”
说是商议对策,其实哪有什么对策可言,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众人如临大赦,纷纷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下首的吴酬忽然开口说道:“父亲何不考虑考虑那人的建议,从这潭浑水里抽身而退?”
极少数知情人闻言,心脏猛然一颤,急忙望向吴酬,忍不住惊呼道:“你疯了?!”
他们都清楚,吴酬提到的那个建议有多可怕,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吴酬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只是默默盯着吴道梓的表情,试图看清父亲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自从听到“抽身而退”这个词,吴道梓的眉头便紧皱起来,一直不见舒展,似乎是在认真权衡利弊关系。
吴酬所说的那条路,实在太凶险了,不只是投靠哪一家势力那么简单,而是叛国。
半月以前,曾有南晋密使前来,劝说吴道梓率丹青城势力投诚,里应外合,协助南朝大军强渡骊江,神不知鬼不觉攻陷北岸城池。
丹青城位于北唐南端,吴道梓若肯归顺起事,等于打开北唐国门,将沿岸疆土暴露在南晋铁骑之下,这会给北唐朝廷带来沉重的打击。
当时,吴道梓犹豫不决,并未当即回绝,断掉这条后路,也没爽快答应下来,还想脚踏两只船,再自矜观望一段时间。
此刻被吴酬再次提起,吴道梓未免心动起来。
“大争之世,当何以自处?以前您曾教诲孩儿,当顺势而为。孩儿以为,既然南晋有这份诚意,何不顺了他们的势,赚取这南北一统的首功?”
话音落下,大堂里一片哗然。
很多人先前还被蒙在鼓里,此时听到这话,岂能不感到震惊。这对父子竟然在讨论叛国!
嘈杂话语声中,吴道梓依然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心。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话音从堂外飘出,不阴不阳,透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之意。
“想不到堂堂丹青绝,还不如自己的儿子更明事理。”
众人循声望去,那人却如鬼魅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凭空出现在吴道梓身旁的空位上。
他们悚然大惊,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眼神里充满恐惧。这人的实力太过可怕!
突兀降临的鱼龙首瞥了吴道梓一眼,转而望向年轻的吴酬,面带趣意,“二公子说得不错,与其留在北唐忍气吞声,还不如归附我们,赚个开国功名!”
如此强者现身,吴道梓不敢再沉默下去,试探道:“这次你们真打算率军北伐,一口气打到长安?如果先前提出的筹码不变,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怕南晋这次北伐,又是雷声大雨点小,浅尝辄止。若真是那样,他的处境将会异常尴尬。
鱼龙首没有再看吴道梓,而是欣赏着自己那双洁净修长的手,目光湛湛。
“北唐现在的形势,你到底了解多少?”
吴道梓一怔,不知他此言何意。
鱼龙首自顾说道:“连大势都看不清,你还有何资格跟我还价?不瞒你说,无论你愿不愿意起义,这次北伐都势在必行。到时咱们再见面,你恐怕就是阶下囚咯……”
吴道梓神情剧变。
他以为,自己的投诚会是南北征伐的关键,举足轻重。没想到在对方嘴里,竟成了可有可无的彩头。
“你们这些唐人啊,天天忙着内斗,哪有心思提防我们的北伐之师?我刚从长安赶来,你们那位元军师,呵呵,这会儿还在忙着算计诸子百家呢!”
众目睽睽下,鱼龙首起身,直了直腰,浑然没把丹青道群雄放在眼里。
“没错,你们沿江一线的城池上,确实驻扎着二十万军队,但在我举国雄师面前,还算得了什么?别忘了,你们的后援大军如今分散在各地屯田,难道能立即插翅飞来不成?”
说到这里,鱼龙首拍了拍脑袋,猛然醒悟一般,补充道:“对了,就算援军真能赶来,短时间内,你们从哪里筹集那么多粮草?据我所知,湘北开春的漕粮似乎已经被付之一炬,荡然无存了。”
吴道梓脸上惨白无色。
他不止震惊于这人对北唐现状了如指掌,更隐隐感觉到,这似乎是一场早就展开的巨大阴谋。
分兵屯田,粮草被烧,江湖会战,所有纷乱汇集到一起,都在推动着这场国战的开幕。
第146章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渐渐昏暗下来。
幽深的斜谷里沉寂无声。
刚才还在厮杀的几位强者都停下来,木然而立,同时仰视着虚空,神情震撼难言。
在他们视线里,一个矮小男人踏空而来,身躯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会从云端跌落。
这人长发散乱,遮住其面容,衣衫更是污秽不堪,散发着浓郁酒气,还未近前,那股强烈刺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众人目光凝滞,顾不上嫌弃这些,思绪全都沦陷在这邋遢酒鬼的到来上。
“少了我付江流,也配叫大场面?!”
矮个酒鬼刚才这句话,口气何止狂傲,简直无法无天,根本没把场间三大巅峰强者放在眼里。
儒圣师徒没有愠怒,眼眸里都闪过一抹惧意。这个人的降临,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风云第八,江南酒徒,号称“上可敌六圣,下可输孩童”的付江流,为何会现身斜谷,卷入北唐的江湖内战?
董仲舒眉头深皱。他不相信,付江流不远万里赶来,只是为了冷眼看热闹。对志在必得赢下此局的他来说,这是个大凶兆。
他悠悠开口,话音里听不出情绪,“阁下此来,有何贵干?”
此时形势危急,明知酒徒来者不善,他还是打算客套一番,尽量避免跟对方为敌。
“贵干……”付江流耷拉着脑袋,分明还未醒酒,豁然抬头骂道:“干/你妈的干!老子就是来打架的!”
说着,他摇了摇葫芦,发现酒已喝光,便甩手隔空砸过去。
颜渊等人神色大变,仓皇后退。
然而,那只葫芦上却没有半点内力,没飞出多远,便坠落在地,啪的一声碎裂。
付江流揽起污发,环顾着草木皆兵的儒圣师徒,纵声大笑,狂放嗓音极其刺耳。
董仲舒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挥尺便欲袭去,这时,付江流忽又抬手,口齿含糊地道:“别过来,老子不跟你打!”
董仲舒闻言,像吃到苍蝇屎一样,老脸都绿了,快被酒徒的癫狂举止给气出内伤来。
付江流看在眼里,嘿嘿一笑,醉醺醺说道:“八境下品,你这种货色,还是交给瞎子对付吧!让我来欺负你这俩废物徒弟……”
说着,他颠颠倒倒,朝赵千秋和封万里走去。
这疯癫酒徒,竟然要以一敌二!
那对师兄弟大吃一惊,急忙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恐惧。
他们的修为都是七境巅峰,付江流却是八境中品,在风云榜上高居第八,不可同日而语。
而赵千秋腿脚受限,加起来只能算一个半人,碰上战力起伏不定的酒徒,他们真未必能占到便宜。
刚才他们还在自鸣得意,没有遇见对手,没想到一转眼,就摊上如此可怕的怪物!
杨玄机见状,神色微松。大战开场前,他没听任真提前透露过,南晋酒徒也会入局。
不过他隐隐猜到,会有超乎寻常的帮手来助战。正如他跟廖如神说过的那样,他早就看出,任真背后还藏着一股势力。
或许,说不定,他已看破任真的真实身份。
任真也松了口气。千钧一发之际,幸好付江流及时赶来,否则这场会战很快将会崩盘。
付江流现身,不只对付儒家两先生那么简单,更暗藏着此战最重要的杀招。他若不来,诸家联盟纵然取胜,也难以达成理想效果。
酒徒浪迹江湖,行踪飘忽不定,又不受南晋朝廷差遣,要想立即找到他,是件很困难的事。
好在任真曾听崔鸣九提起,不久前,崔家刚跟酒徒做过一笔买卖,应该知道他其后的去向信息,所以派墨雨晴和张寡妇前往清河。
张寡妇拿到陨铁后,便火速赶到斜谷。而墨雨晴得知,酒徒竟然去了天山之巅,要在那座凶险无比的玄海深处闭关。【注】
于是,墨雨晴便冒着天大危险,奔走在茫茫雪山间,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幸不辱命,找到付江流本人,向他转达了任真的原话。
任真和付江流虽同为南晋臣民,以前并无交集,更没有交情可言。想请动对方破关相助,谈何容易。
任真为此付出极重的筹码,不仅包括归还到手的花间一壶酒,还有孤独九剑里最强的那一剑。
剑一,孤独,是当年任天行传给顾剑棠的一剑,也是付江流最想得到的绝学。至于更深的隐情,大概当世只有付任二人清楚。
如今,付江流来了,任真唯一的顾虑也就消除了。
这盘棋,他赢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崔鸣九赠予的花间一壶酒,隔空抛掷出去,高声喊道:“接剑!”
付江流回头,心意微动,大笑着伸手。
只见那红玉葫芦骤然爆裂,里面盛着的清冽酒水却未洒溅下落,而是延伸成细长一线,宛如一剑,横亘虚空。
剑气漫天。
付江流伸出的手指一凝,彷似鹰爪,隔空抓起那道酒剑,斩向儒圣两门徒。
长剑当空,看似细弱无力,不堪一击,但赵封二人瞳孔骤缩,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
封万里失声怪叫着,仓皇逃离原地。赵千秋行动迟缓,便没那么幸运,还未来得及转身,下一刻,那道酒剑斩落下来。
炽烈酒气夹杂着狂放剑气,两者完美交融,瞬时笼罩四方。
轰!
整片空间都剧烈燃烧起来!
熊熊火焰,无根自燃,湮没了赵千秋的身影。
此时,付江流回首,睥睨着场间群雄,纵声狂歌,长发乱舞。
“千舸竞渡时,谁堪立潮头?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
他再次伸手,前方弥漫的火光酒气里,有水珠凝聚而出。
一滴,两滴……
千百滴。
串连成线。
花酒再凝剑,剑锋直指颜渊。
颜渊倒退。
隋东山心领神会,真武剑同样调转,指向惊魂不定的封万里。
场间形势骤变。
……………………………………………………………………
注:此处对应第27和28章,关于天山玄海,那里已经提过,名剑花间一壶酒和珍贵的玄海冰茅酒,都是用里面的冰水酿成。
所以酒徒去那里,并不是很突兀的安排。
而崔家得到花酒,是因为对酒徒提供了进天山玄海的方法。这笔交易不复杂,我就不在正文里介绍了。
第147章 偷袭
无名镇这边,剑隐赵大江还在卖力打铁,大锤锻打陨铁响如雷鸣,不知何时才能功成。
洪炉远处的打谷场上,混战愈演愈烈,地面被鲜血染成一片殷红,到处都是尸体。乌云笼罩下,这里的气氛血腥而阴森。
战至此时,双方都已伤亡过半。雪影卫展现出强大的杀伤力,而另一方的百家联盟,更没有丝毫怯意,都杀红了眼睛。
在兵家尚未颓败以前,也就是在儒剑争锋的时代,朝廷虽然排斥其他学派,也只是不给他们提供入朝从政的机会,最起码没有兵戎相见,赶尽杀绝。
随着董仲舒献策,儒家一方独大,朝廷对百家的态度越来越霸道,演变到现在,真成了狭路相逢、顺昌逆亡的局面。
雪影卫坚决服从皇命,百家没有退路,若无重大转机,这场大战很难停止,只会一直进行下去。
没有转机。
没有援兵来。
儒家再没有派哪位先生来助阵,似乎对萧铁伞的生死漠不关心。任真一方本就捉襟见肘,更顾不上接应李慕白,只能任凭他俩决生死。
两人的战斗早就进入白热化,一直拖到现在,始终看不出胜负苗头。
李慕白的防守太强,能立于不败之地,偏偏进攻水准不够,无法给萧夜雨造成压力。萧夜雨很想赢,但要想跟李慕白拼耐力,就是自讨苦吃。
一矛一盾,双方的长处恰好相对,谁也无法占到便宜。
直到某一刻。
一道桀骜笑声从东南方飘来。
然后,那人念了一首诗。
两人神意强大,都有所感知,同时后退收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预料不到,大名鼎鼎的酒徒居然入局了。
此人现身,不仅会使斜谷的局势陡变,更意味着蛰伏已久的南晋很可能出招了。
李慕白不在意这点,萧铁伞却不行。
主帅身边有一对士象守护,大象无形,国士无双。
现在象离九宫,只有国士在侧,南晋强者若是趁虚闯长安,主帅危矣,他岂敢不在意。
更何况,这主帅还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他迅速意识到,不能再执着于剑圣,还是保帅要紧,必须立即撤离此地,回守京城。
他转身,吹一声呼哨,通知雪影卫火速退出战斗。
这时候,李慕白也反应过来,恍然记起任真的交代,萧夜雨如想撤退,一定要拼命缠住他,至少要锁死他那把铁伞。
难道任真早就料到一切?
李慕白顾不上推敲这些,转守为攻,沉默挥剑杀向萧夜雨。
萧夜雨仓皇招架,明显感到意外,李慕白居然会试图用平淡的攻势困住他。
他嘴角噙着冷笑,舞动伞剑遮挡,准备伺机抽身离去。
便在这时,一道暴喝声从李慕白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名魁梧男子举起大刀,朝萧夜雨砍去。
“巨子休慌,我来助你!”
显然,事先收到任真叮嘱的,并非只有李慕白一人。
李慕白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任真还藏着一出偷袭的把戏。只是,就凭刚进六境的徐老六,能伤到八境铁伞么?
心里这样想着,他动作上不敢大意,不惜一切代价,扑向萧夜雨持伞的右手。
萧夜雨大惊,一名八境强者搏命,这是何等恐怖的威慑力,他哪敢托大,手上铁伞大开,全力应对李慕白的一击。
同时,他身形倒退,想要摆脱那步步逼近的刀锋。
“来人!”
他怒吼一声。六境虽弱,在这关键时刻,倒给他造成不小的威胁。
只要有人挡住徐老六的偷袭,他缓过这口气,就能摆脱李慕白的纠缠,离开这场乱局。
话音刚落,一阵沉闷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显然是雪影卫的兄弟闻讯,赶来接应他。
“我来帮你!”
萧夜雨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于是心神一松,侧开身躯让出空间,这时,一道幽冷剑光暴涨,径直斩落下来。
这一剑,斩的却不是徐老六,而是萧夜雨!
咔嚓!
萧夜雨整条左臂被斩掉!
他居然被自己人偷袭了。
他脸色霎时惨白,断臂处鲜血狂喷,剧痛之下,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周围其他雪影卫见状,迅速一拥而上,将他救了出来。
很多人义愤填膺,朝刚才那名偷袭者怒吼道:“王老五,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人中出了一个叛徒,竟敢背后偷袭首领!
那名汉子擦拭着剑上的鲜血,并没有答话,只是跟徐老六并肩站到一处。
萧夜雨满脸冷汗,一边封住左肩穴道,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想到,临时投靠的人会是卧底!”
剧痛之下,他脸部肌肉扭曲,此时的话音更是凄厉难听,透着深深的悔意。
刚才他疲于应对李慕白,电光火石间,哪能想通这么多关节,一听出是老王的嗓音,便放松了警惕。
现在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他已经痛失一臂。
李慕白站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手里冒出冷汗,暗道:“刚才换做是我,恐怕也会中招。还好我跟他站在同一边,那小子的心机太可怕了……”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为了让这一剑偷袭成功,早在数月前,任真便派老王动身,提前赶到平岗镇上卖茶,恭候萧夜雨的来临。
精心筹划之下,临时过路的萧夜雨自然看不出破绽。老王越是推辞他的邀请,他就越容易放松警惕,不会怀疑老王的身份。
毕竟,如果真是卧底,只会求之不得,哪能如此固执地驳他的面子?
任真的可怕,不只是掌握丰富情报那么简单。他对敌人心性的揣摩,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他知道萧夜雨是怎样的人,也了解老王是怎样的人,所以才精心埋下这一杀招。
若在平时,凭一名六境武修,就想斩断风云强者的臂膀,并且此人还是深居皇城的萧铁伞,这无异于白日做梦。
但是,在这场混战的特殊情形下,任真的目标成功实现了。这正是他苦心孤诣布这个局的意义所在。
他之所以拿铸剑布局,将众人分作两地而战,是担心人多眼杂,强者们扎推一处,出手偷袭时,一旦有人就近阻拦,便前功尽弃,非常可惜。
萧夜雨被拦在无名镇,然后被人成功偷袭,这一处的战局尘埃落定。
而在斜谷剑冢,同样也有一场偷袭即将上演。
只不过,那一场的情形更为复杂,并将震惊天下。
第148章 天下起雨了
斜谷剑冢。
酒徒的出现,令双方决战的形势发生第一次转变。
原先隋东山一直被颜渊压着打,落尽下风,这时候换成付江流,风云第八和第十交手,便不再有任何差距。
有意思的是,两人不仅旗鼓相当,还刻意有所保留,对对方心存忌惮,没敢全力以赴。
这点不难理解。他们的最强道法都是水滴,真正施展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提防,恐怕会两败俱伤。
并且他们各怀鬼胎,立场模糊,不像董仲舒那样,充斥着强烈的复仇意念,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这两人,像是在敷衍兑子。
另一边,被压制许久的隋东山,终于缓过气来。
对手变成封万里,八境的他占据修为优势,把积郁的闷气发泄出来,封万里被打得四处躲闪逃窜,岌岌可危。
落在下风的一方,暂时变成了儒家。
激战之中,董仲舒渐有焦急神色,不过没打算就此收手,撤离这局猎杀。
他有他的底气。他座下有弟子三千,踏足六境的有七十二人,而著名的儒家十哲,更是都在七境上品以上。
老大已在,老二不能来,老三早死了,老四刚死,老五快死了,老六去了无名镇,还剩七**十这四位没来,他还是有盼头的。
所以他不甘心放弃。对方都敢苦苦支撑,撑到酒徒降临,他为何不敢拖延一会儿,等到其他弟子赶来?
儒家人多,只要再来两位,跟封万里联手压住隋东山,他就自信,笑到最后的人还是他。
他一面挥尺招架杨玄机的攻势,一面厉声训斥道:“顾剑棠,你敢勾结南晋狂徒,公然叛国,真是胆大包天!自今日起,北唐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
他用这些话扰乱大家心神,试图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惜,任真没有理会他,只顾跟裴寂拼力比剑,一小会儿功夫,痴狂二人又斩断七八柄铁剑。
他们所在的那面悬崖间,灵气氤氲,精沛至极,白茫茫一片,宛如人间仙境。
弥漫的白雾充斥灵性,扑朔飘忽,正是游离出来的剑灵元素。名剑一断,它们无处可依,只得悬浮在谷里,挥散不去。
任真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只需以自身神意,降服它们甘愿被役使,共同凝聚成一道空前强大的剑灵,这次铸剑知命便完成大半。
现在,他还在耐心地比剑。
对剑三千,不觉已过两千九,只剩最后一百剑。
两人都已进入无我状态,摒弃诸般杂念。
他们挥出每一剑,都专注于剑术本身,力求完美,胜过对方一筹。至于对剑结束后的琐事,以及荣辱得失,他们都已然忘记。
此中真意,欲辨已忘言。
……
时间流逝,就在封万里行将崩溃,陨落在真武剑下时,远方云端疾风再起,又有人来。
这次来的,又是两人。
七先生李成蹊,十先生岳松涛。
董仲舒见状,欣喜若狂,大叫道:“你们快去帮老五!”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弟子看起来如此顺眼。
两人欣然领命。
三名七境强者联手,威势非同小可,他们共同迎战隋东山,瞬时将后者逼入绝境。
三人不似赵千秋有巨大缺陷,隋东山又没有酒徒那等造诣,刚一交手,就呈现碾压之势。
只要他们杀死隋东山,就能转头对付杨玄机,接下来是付江流,顾剑棠……
董仲舒看在眼里,顿觉大局已定,无法压抑心头激动之情,纵声狂笑起来。
“这北唐,终归是我儒家的天下。一群忤逆之徒,都葬身在此吧!”
狂喜之下,他精神抖擞,连力气都开始增加几分,以旺盛气焰迎战杨玄机。
杨玄机神情骤凛,猛然跳出圈外,侧首“看”向董仲舒身后,大声喊道:“还在等什么!”
话音苍遒有力,震颤山谷。
这句话,是一种明显的信号,像是在通知对方,是时候做某些事情了。
董仲舒怔住,不明所以。
这时,杨玄机举起鬼神幡,厉声喝道:“疾!”
只见一道漆黑旋风遽然冲上虚空,扩散消失不见。紧接着,本就黯淡无光的天穹上乌云翻滚,阴风嘶吼,迅速变得幽冷起来。
高空中,云气里的水汽疯狂汇集,在那道阴阳之力的牵引下,急剧压缩凝结,湿意愈发浓重。
墨色浓云低沉,仿佛要轰塌下来。
很快,一滴水珠凝聚成型,脱离云团束缚,自由坠下。
两滴,三滴……
下雨了。
一场毫无预兆的阵雨倏然降临,洒落在斜谷的这方天地,蒙上一层缥缈雨幕。
斜谷里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起来,如梦似幻,让人看不透。
忙于酣战的众人也不能幸免,猝不及防之下,被浸在这漫天雨帘里,打湿了衣衫。
这场雨来得太急,分明不是自然形成,而是杨玄机以阴阳法力征召而来。
阴阳家精通天文地理,对于天候气象有着超然的感应力。作为阴阳家首领,杨玄机要召唤出一场小规模的降雨,更非难事。
问题是,在这场大战的关键时刻,他为何要招来一场雨?难道只是为了助兴?
湿意并非诗意。
此事还要从桃山说起。当时在书院后山,任真曾让小不起转告过一句话,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今天,杨玄机便如他所愿,真的让天降一场大雨。
也就是说,这场雨是任真预谋已久的一个变数。
现在,变数已生,任真又计将安出?
下一刻,杨玄机迈步,挥动鬼神幡,全力攻向董仲舒。
董仲舒脸色霎时苍白。
他惊惧的不是杨玄机,而是忽然想到某些细节。于是,他以为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为自己看懂了这个局。
雨幕里,他仓皇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想抽身离开。
然而,为时已晚。
在杨玄机的纠缠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力道就凭空从背后冒出,随那些降下的雨水一起,落在他的背部。
噗!
他身躯前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攻击没有到此为止。
杨玄机似乎早有预料,正等着他被偷袭后的这次前扑。他的鬼神幡已提前扬起,同时一挥,将董仲舒拍向后方。
砰地一声,董仲舒被拍飞,跌落在颜渊面前。
第149章 跳进骊江也洗不清
继萧铁伞之后,董仲舒也被偷袭了。
同样是偷袭,这两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萧铁伞中招,完全是因为大意,没料到自己人中出了叛徒。否则,就算有李慕白纠缠,他也断不至于以痛失一臂为代价,才能躲开一名六境武修的攻击。
董仲舒的情形要复杂太多。
刚才那一刻,他已经猜到,会有人背后偷袭他,但还是无法躲避,不仅因为杨玄机的纠缠更可怕,还因为偷袭那人的手段,绝非老王所能比拟。
偷袭他的,是一滴水。
而偷袭那人的实力,本就不弱于现在的他,又有洋洋洒落的漫天雨水做掩护,这叫他如何躲避?
很显然,这是个早就合谋好的杀局。
杨玄机先是大喊一声,让偷袭之人做好准备;
然后,他再招来骤雨,为那人的滴水成杀做掩护;
其后,他再全力困住董仲舒,为那人创造偷袭机会;
现在,他又挥动鬼神幡,将董仲舒打落在颜渊的面前……
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所以,偷袭的人是颜渊?
董仲舒倒在泥泞里,脸色雪白,身躯不停颤抖着,不知是身受重伤的缘故,还是被某人给气的。
此时,他的瞳眸里倒映出那张熟悉面孔,只是,那平庸五官间流露着惊讶的情绪,像是事不关己,始料未及一般。
颜渊俯身,想将自己老师拉起,董仲舒却是瞳孔骤缩,如临大敌,一掌将那只伸来的手轰开。
他迅速爬起来,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闪退,躲在封万里三人身后。故而无人察觉到,他背部的衣衫已殷红一片。
事已至此,他只能信任这三位弟子了。
他紧攥戒尺,他那凌乱霜发被雨水打湿,累累若丧家之犬,狼狈不堪。他从没想过,此生竟会有如此窘迫。
他嘴唇发紫,愤怒地吼道:“孽障,可还记得你刚才说的话?!”
开战以前,颜渊还曾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声称儒家利益高于个人得失,摆出一副要跟老师同仇敌忾的姿态来。
没想到才过一会儿,他的老师就被偷袭,还是被闻名天下的一滴水偷袭。
观其言察其行,对比之下,无疑是**裸的讽刺。
颜渊闻言,满脸苦涩,急忙解释道:“老师,你得相信我!大敌当前,我怎会做出这种蠢事!”
“混账!”董仲舒怒不可遏,打断他的辩解,呵斥道:“你当我们都是瞎子?”
众目睽睽下,刚才并无任何人出手,要想悄无声息地偷袭夫子,唯一行得通的可能,就是从天而降的雨水。
而这恰恰是颜渊的拿手好戏。
瞎子?杨瞎子眉头一皱,不过没说什么,继续冷眼旁“观”这师徒二人的内讧对峙。
颜渊神情悲愤,辩驳道:“师尊您难道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擅长驭水,能出神入化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旁边幸灾乐祸的付江流身上。
酒水也是水,若论驭水之道,天下还有人能跟大先生相提并论的话,自然非酒徒莫属。
眼前他恰好在场,确实也有暗中偷袭的嫌疑。
付江流闻言,不怒反笑,嗤然说道:“老子一生光明磊落,天下皆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作?”
颜渊闻言,脸色冰凉,额头上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竟出现如此局面,而姗姗来迟的酒徒,才是这盘棋里最厉害的杀招。
这时,董仲舒的话音再次响起,如雷霆炸裂,“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你以为我不清楚,什么是太一生水?!”
背伤犹且痛入骨髓,他自然能清晰辨认出,那滴水留下的气息,正是道家的太一生水。
这也正是颜渊赖以纵横七境的神通。
铁证如山,还能如何辩解?颜渊就算跳进骊江,也洗不清了。
他百口莫辩,被气得浑身发抖。他实在想不到,刚才偷袭老师的居然也是太一生水!
这出嫁祸设计得实在天衣无缝,骗得董仲舒深信不疑。
平心而论,颜渊确实处心积虑,想将儒圣置于死地。但他更清楚,如今儒家霸业未成,又有这些百家残党虎视眈眈,绝非内讧争斗之时。
所以他选择隐忍,以大局为重,暂时搁置师徒间的裂痕。他今天赶来救场,也是出于这个初衷。
他压根没想过,要在这种危急形势下,当众跟老师撕破脸皮。
然而,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有三位师弟在场,他们都会是目击证人,证明是他这个大弟子偷袭老师。矛盾昭然,再也藏不住了。
最关键的是,发生这么一出后,就算他想继续隐忍,董仲舒被公然偷袭,以后也不会再忍,更不会相信他表里不一的大局观。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原来任真苦心布这个局,真正的目标并非董仲舒,而是他这位大先生。从一开始,儒家的判断就错了。
即使能杀死董仲舒,儒家损失圣人,但还有一位风云强者补位,照样能撑起这片天,算不得毁灭性打击,不会像剑道那样彻底崩颓。儒家独大的局面,依然不会动摇。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公然揭开师徒二人的裂痕,让儒家陷入分裂的境地,这样一来,两虎相斗,自相残杀,不需外人出手,儒家势力也会一落千丈。
如此意图,又恰好破解所谓大一统的北唐方略,何其阴险老辣!
想通这点,颜渊叹了口气,面露绝望。
箭在弦上,明知已经中计,他也不得不争了。毕竟,他跟夫子迟早会有一战,看现在情形,夫子重伤,确如任真所说,正是极难得的机会。
反正都会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那又何必再伪装下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迈出那一步,取而代之,成为儒家唯一的圣人!
此时的斜谷里,局面有些微妙。
杨玄机、付江流和隋东山三人知晓内情,都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站在靠近痴狂二人的地方,一边戒备守护着,一边旁观儒家师徒的对峙。
被夹在中间的封万里三人,则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根本不清楚,为何自己的老师和大师兄会突然大打出手,更不知道经过天人炉一事后,这两人已然势同水火,只不过今天挑明而已。
此刻,是需要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
如果选择老师,那么,以四敌一,绝对能够一战。
如果选择师兄,则老师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