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战鸣人
崔鸣人走上台,手里捏着一支笔管。
这支笔并非兵家常用的判官笔,而是样式再普通不过的毛笔。但它极其巨大,光笔管就有半人之高,前端垂下雪白的羊毫,宛如仙人银发,无风自动。
这是它的法器,名为神仙笔。
儒修不擅近战,本命字固然强大,但太消耗内力,更关键的是需要凝聚时间,无法像真刀实剑一样,信手拈来,随意挥舞。所以,他们通常也会炼化趁手的法器,以文房四宝为主,配合浩然气作战。
提笔可写锦绣文章,也可挥洒真气杀人退敌。
崔鸣人盯着负手登台的任真,目光淡漠,透着一丝杀意。
“我看过你刚才的决斗,别藏了,我知道你有凭空出剑的小伎俩。”
被一语道破手段,任真也不意外,问道:“你是崔鸣九的兄长?”
崔鸣人答道:“要不然,我才不愿去看一个五境弱者的比试。”
这句话里蔑意尽显,任真却从中听出更深的意味。
看来,崔鸣人已经知晓弟弟和吹水居的来往,所以,他才对吹水侯首徒格外关注。只是,这份关注又有何意义?他想干什么?
任真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这时,崔鸣人的话音再度响起,却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以神念传递到任真耳畔,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
“这几个月,我不在京城,却不代表无法掌握这里的状况。我弟弟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吹水侯的手段,我也有耳闻。你们想利用他,干预崔家的买卖,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
任真眼眸微眯,以神念回复道:“我师尊不仅没利用你弟弟,牟取任何私利,而且还替崔家解了霸盘危局,有利无害。你想兴师问罪,未免太牵强了。”
崔鸣人脸色渐冷。
任真继续说道:“你选择文武同试,就说明你在忌惮我师尊。说白了,你并不在意崔家的买卖,在意的是我们支持崔鸣九,帮他争夺崔家产业。”
崔鸣人沉默片刻,答道:“不错。吹水侯的身份和实力,北唐人尽皆知。他若是站出来表态,以手中权柄威逼利诱,我父亲为了大局,很难拒绝合作。所以,你们会坏我的大事。”
任真有恃无恐,嘲弄道:“你说得全对,又能如何?”
他想支持谁,是他的自由,即使崔鸣人心有不甘,又能怎样?难道他还能去刺杀吹水侯不成?
崔鸣人攥着拳头,嘴角肌肉剧烈抽搐,“蔡酒诗有眼无珠!我弟弟是怎样的人,你们应该看得清楚,他有何德何能,值得你们支持信赖!跟我相比,他就是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任真闻言,侧首望向台下的崔鸣九,对方也一直在看着他。
跟在场其他人一样,崔鸣九明白,这两人站在台上纹丝不动,必然是在以神念交流。
他虽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看到任真复杂的眼神后,他还是报以微笑,对这位很少接触的大师兄充满信任。
如果真有歹意,刚才又何必煞费苦心,隔空传授他剑诀?
从他的真诚笑容里,任真想出一些答案,“你弟弟没有太强的争斗之心,或许在他眼里,你最重要的身份是哥哥,而非对手。至少他不会恼羞成怒,在外人面前,骂你是一滩烂泥。”
他想通了,他最看重崔鸣九的一点,是心性。无奸不商,他见过听过不少奸诈小人,为了牟取暴利而不择手段,置他人死活于不顾。商场尔虞我诈,最缺乏的恰恰是崔鸣九的仁义之心。
这样的商人,或许赚不了大钱,但赚的每一文都是干净钱。跟他合伙,任真会放心托付,不用提防他会暗中耍诈,坑害自己。
崔鸣人眉尖一挑,额头青筋若隐若现,显然怒意愈炽。
“这只是你的愚蠢看法,而非吹水侯的态度,并没有意义。你刚才嘲笑我,又能如何,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会当众废掉你,然后再负荆请罪,上门拜吹水侯为师,偿还给他一个更厉害的弟子!”
他的眸光冷冽,如同利刃出鞘,让人不寒而栗。
任真哑然一笑,“就凭你?”
他明白了,崔鸣人是想拿自己当垫脚石,证明他的强大实力,以此博取吹水侯的赏识,从而釜底抽薪,把崔鸣九最大的倚仗夺走。
想法很美好,可惜是痴人说梦。
崔鸣人抬起神仙笔,面带狞笑,嗓音阴恻,“你应该感谢我,给你一个死得瞑目的理由。”
台下众人听见这话,明白这俩人的谈判破裂了,接下来,势必会是一场殊死搏斗。
崔鸣九站在台下,眉关紧锁,心里陷入煎熬。
一方是他的兄长,另一方是他的师兄,手心手背都是肉,稍后拼命起来,他究竟该支持谁获胜?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温和话音,“不必烦躁,你只管清心凝神,盯着我的剑,我要教你的第二剑,叫快雪。”
崔鸣九心头骤凛,在这种生死关头,任真竟然淡定若素,还在想着传他剑诀!
要知道,不同于五境上品的薛清舞,崔鸣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六境下品,各方面实力都非薛清舞能比,任真还敢如此托大,难道他不知道隔境如隔山吗!
任真手腕一抖,天诛剑显现出来,青色真元流溢其上。
“剑四快雪,此剑代表着速度的极致,不仅包涵极致的快,还有极致的慢。你要明白,在人的意识感知里,快和慢是相对的。一直很慢,提速少许,就成了快。一直很快,忽然减速,这就是慢。”
说着,他左脚轻轻迈出,动作明明迟缓,但当脚尖落在地面时,整个人已跨过战台,倏忽降临在崔鸣人面前。
咫尺即天涯。
“好快!”
崔鸣人悚然大惊,下意识向后倒退,同时挥出神仙笔,磅礴真元从雪白笔锋处喷出,如一座巍峨大山,凌空朝任真压来。
任真不闪不避,神念一动,剑身上的真元竟然燃烧起来。他挥舞重剑,只在刹那间,便幻化出道道火影,疾速迎向神仙笔。
眼看就要碰到那团精纯真元,无数剑火瞬间又慢下来,缓缓向前推移,就像是一名练拳的老者,专注蓄势,沉稳而浑厚。
跟刚才的极速化虚相比,这又太慢了。
“快则凌厉,慢则厚重,快慢之间,游刃有余,才能灵动自如。剑四的精髓,不在于纯粹的快和慢,而是寻求节奏变化,在不同情境下,采取最适宜的速度。如此,对手便无所适从,难以预判你的下一步。”
说话功夫,火影跟笔锋在半空相遇。
崔鸣人身为六境,深厚内力毋庸置疑,然而,它却没能碾压道道虚火,双方势均力敌,碰撞然后消散,竟是打了个平手。
若非任真只有五境,存在境界差距,这一招他便已败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惊魂甫定,这时,任真踏出第二步。
依然慢慢悠悠。
第301章 失手?
崔鸣人眼眸骤缩,流露出惧意,本能地往后退。
儒家法门的优点是真力浑厚,浩荡恢宏,缺点是防御不足,畏惧贴身缠斗,这些特征天下人皆知。蛇打七寸,近身消耗是对付儒修的公认策略,尤其是兵家修士,最得心应手。
眼见任真逼近,崔鸣人真的怕了。
他虽有六境修为,也只有正面碰撞时,才能全部施展出来。一旦对手闪转腾挪,避实就虚,即使他的内力占据上风,找不到发力点,便于事无补。看任真的表现,显然明白这一点。
“这小子很精明,现在用出的剑法,跟对战薛清舞时截然不同,时快时慢,飘忽不定,让我无法硬拼真力。我最怕身手敏捷的敌人,他的步伐太快了……”
他意识到,任真选择剑四快雪,是刻意针对他的弱点。
他还没避开距离,任真的剑便劈空斩落下来,看似不温不火,没有挟带多大气势,但他能感知到,这寂静一剑蕴藏着惊人的杀意。
他举起神仙笔,正准备隔挡,忽然间,任真左手一扭,剑锋调整方向,主动劈空,落在崔鸣人身侧。
崔鸣人一怔,还没弄清状况,这时,剑锋陡然转回,自下往上又挑了回来,速度依然不快,斜斩他的脖颈。
反观任真的身形,歪歪扭扭,重心摇摆不定,一伏一起,颇像是喝醉酒一般,率性随意,让人无法预测。
而在崔鸣九识海里,任真的话音从未停止,一边攻击对方,一边详细讲解示范。
“如果你无法理解,如何在快慢之间变换,灵动自如,不妨想想酒醉时的感觉。举手投足,即兴而起,时而畅快疾行,时而缓步蹒跚,都非刻意而为。”
这时候,任真厮缠在崔鸣人身畔,剑锋四处游走不定,随兴致变换节奏,每一剑都可能刺中崔鸣人,让他不得不招架,却都以诡异角度侧开,令他虚惊一场。
任真颠颠倒倒,似乎真的醉了。
崔鸣人急得满头大汗,空有一身内力,无法施展出来,更难以摆脱任真的鬼魅纠缠,始终被罩在铁剑的锋芒之下。
“师弟,我刚才看过你的比试,发现你的问题在于,出剑姿势呆板僵滞,太拘泥于固定招数,不懂得灵活变通。形势瞬息万变,你要及时调整,没必要非得……”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锋陡然一转,疾速斩杀出去,招式之凌厉,远远超出他刚才所有的表现。
嗖!
不止是崔鸣人,围观人群都已习惯他的颠倒踉跄,对这一剑始料未及。
他们只觉瞳孔里寒光一闪,如雷电划过,然后便看到,那道剑芒斩落在崔鸣人身上。
嗤……
血花从他身上溅出,准确地说,是从面部。
这一剑恰好刺中他的双眼。
他竟被刺瞎了!
全场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崔鸣人作为六境强者,竟会被一名五境重创成这种地步!
人们望着台上的任真,震撼无语。虽然早就看出,他完全不落下风,但大家还是不敢相信,这场对决会以如此惊人的方式收场。
崔鸣人跪倒在地,眼眶里鲜血狂涌,划破面颊。他痛苦地嘶嚎着,宛如一头踩到捕猎夹的狮子,嗓音凄厉而绝望。
“不可能!我怎么会……瞎了!”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想找到那支神仙笔,却徒劳无功,双手按进那滩鲜血里,场面令人心悸。
任真见状,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复杂,“我这招剑法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事先无法预判落点。虽然你想取我性命,但我真没打算刺瞎你的双眼。”
这般解释,不知某人是否会相信。
崔鸣九火速冲上台,神色悲痛,试图搀扶起哥哥,“哥你别害怕,我是老二。”
未料想,崔鸣人用力将他推倒在地,歪着脑袋吼道:“滚!你这吃里扒外的废物,肯定早就盼着这一天!现在你满意了?”
他血流满面,表情异常狰狞。
崔鸣九闻言,热泪夺眶而出,“哥,咱不争了,我回去告诉父亲,由你来当家主!”
“别装了!”崔鸣人冷哼一声,笑容阴森可怖,“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不糊涂,你一定在嘲笑我,蔑视我,对不对?收起你的虚仁假义,赶紧滚!”
崔鸣九欲辩无言,站起身擦掉眼泪,转头冷冷盯着任真。
任真耸了耸肩,无奈地道:“你知道,我刚才一直在跟你说话,一心二用,难免会失去分寸。我也跟你解释过,这一剑……”
崔鸣九不愿听他解释,决然走下战台。
任真叹了口气,望着崔鸣九愤然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你把他当亲哥哥对待,他眼里又何曾有手足亲情?豪族内部的争斗,从来冷酷无情,只认权和利,崔鸣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否则,以你的柔软心肠,迟早会栽在你哥手里。”
这些心里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让崔鸣九记恨他一辈子。但事实就是如此,只要能保护这个善良的徒弟,他不介意在恶人身上做一次恶事。
任真没有看崔鸣人,淡漠说道:“虽然我并非故意伤你,但你想杀我,拿我的性命晋身,我出手惩罚你,便不算过错。这是你的报应。”
他从崔鸣人身边走过。
“功名利禄,皆是过眼烟云。眼不见为净,希望你能回去踏实过日子,多一些良心和亲情,少一些虚妄的贪念。”
说罢,他走下战台。
这场比试就此结束,任真晋级十六强。
崔家的家主之争,似乎也尘埃落定。
但任真的心情并不平静,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没再理会其他比试。
“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如果我没有刺瞎他,让他继续跟崔鸣九争下去,对崔家乃至北唐来说,是好还是坏?到时再去杀他,还有意义吗?”
他心里想着这些,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何必在意无谓的对错。对更多人有利,就是对的。但愿他以后能理解,少一些妇人之仁。”
不过,他转念又想,崔鸣人咎由自取,自己对薛清舞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像她那么丑陋可恶的女人,不狠狠教训一顿,真是说不过去。”
第302章 难以逾越的山
十六强争夺战异常激烈。除了五境的范东流被轻松淘汰外,剩余场次俱是六境之间的较量,打得难分难解。总共只有十六场,用时却比上一轮还多。
激战结束后,晋级的十六人被请到战台上,并排成一列,面向观众,气势极为雄壮。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数站在最末端的任真无疑。
论境界,他是十六强里唯一的五境武修,其他人都晋入六境,而且排在云榜百强以内,毫无疑问,他看起来是最弱的那个。
然而,又不能说他是凭运气,侥幸撑到现在,毕竟在上一轮,他不仅战胜了六境的崔鸣人,甚至将其刺瞎双眸,场面非常血腥,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武试进行到现在,关注的焦点都落在他身上。
台下观众们有些期待,任真还能否更进一步,创下五境进八强的朝试神话,台上其他人则跃跃欲试,将他视作嘴边肥肉,期望接下来能跟他对决。
柿子要挑软的捏,跟其他对手相比,他们战胜任真的信心强大太多。
面对那些炽热的目光,任真熟视无睹,自然清楚他们各自的想法。站在这里,固然很风光,但截至目前为止,他并不认为,参加这趟武试有所收获。
“薛清舞、崔鸣人,我在这种货色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如果自由选择,我宁愿早早遇上王桀之流,恶战一场,哪怕惨败出局,也比现在更有意义。”
他不在乎名次,想要的是在跟强者碰撞过程中,能启发出新的东西,帮他实现质的飞跃。
五境知命,是修行最大的坎,并非一味吸纳真元,就能轻松越过这道坎,进入下一层境界。知其本命,唯有跟本命物高度融合,人剑合一,才算是真正的知命。
“海棠是重新修行,已经拥有充足的经验,快速破境不在话下。我没有她那样的资本,初次修行,就得脚踏实地,稳扎稳打,才能为后五境奠定坚实根基。”
他有自知之明,明白天赋无法取代磨炼,挫折和考验是修行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会站到这里。
主持考官站在战台一侧,手里拿着签表,说道:“本轮第一场,任真对阵洛守城。”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嘈杂起来。不少人望着任真,眼神里透出惋惜之情,仿佛是在说,可惜你到此为止了。
任真闻言,心头同样一震,洛守城,终于碰上劲敌了么!
颍川洛守城,六境上品,排在云榜第十三位,是在场最强大的三人之一。他刀法精绝,以破云刀纵横江湖,杀人无数,据传其战力已超越修为本身。
这下任真遇到大麻烦了。
众目睽睽下,洛守城头戴斗笠,走出队列。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抱着那柄威名赫赫的破云刀,一股无形威势散发出来,让人莫名敬畏。
任真走到前方,眼眸微眯,打量着沉默的洛守城,心里思忖,此人暗藏刀意,一旦爆发出来,必定非同凡响。面对这种老江湖,万万大意不得。
这时,只听考官又说道:“这里毕竟是大朝试,而非血雨江湖,重在替朝廷遴选人才。洛守城,你的对手还年轻,点到即止,没必要伤人性命。”
他显然在担心任真,不想看到他的性命断送在洛守城手里。
洛守城没有说话,抻了抻斗笠。
这斗笠遮挡视线,有些碍事,然而,一路比试下来,甚至无人能逼他摘掉它,露出真面目。
任真表情凝重,抬手召出天诛剑,行礼说道:“请。”
他脚下健步如飞,冲刺向洛守城,长剑被他拖在地面上,蓄势凝力,随着疾速奔跑,一路摩擦出剧烈的火花。
“来战!”
任真大喝一声,决战就此爆发。
他双手握剑,猛力向上撩动,炽热铁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倾斜着斩向洛守城,轨迹格外诡异。
血月当空。
这是他梦游春秋时学会的一招,演变自西楚大力戟法,同时也是他跟剑狂裴寂对决所用的第一招,可谓威力无穷。
痴狂一战时,两人事先约定,不拼境界内力,只比剑道造诣,故而斗得难分难解。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毫无约束的洛守城,这一剑还能奏效么?
眼见剑势呼啸而来,洛守城反应敏捷,脚尖轻点,身躯灵活斜向另一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避开任真的鬼魅一剑。
跟六境的崔鸣人不同,他自幼练刀,饱经江湖死斗暗杀,身手极其矫健,显然不存在同样的弱点。
他的意图并不限于躲避,这时候,他举起破云刀,却没有拔出鞘,直接以宽大刀身砸向天诛剑。
任真意识到什么,想临时撤剑,哪还来得及。
砰!
刀剑正面碰撞,隔着刀鞘,一股霸道刀意澎湃而出,浑厚力道滔滔不绝,倾泻在天诛剑上,将任真连人带剑震飞出去。
咚咚咚,任真连连倒退十几步,艰难站稳身形。那柄天诛剑撑在地上,剧烈嗡鸣颤动着,仿佛快要崩裂开来。
任真的手也在颤抖,甚至有些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他没有留意到,右手虎口已震裂出血。
不愧是云榜强者,无须拔刀,只凭刀意,就足以正面瓦解剑招。
“这就是境界差距么……”
任真震惊不已。赴北以来,他连风云强者都见过不少,但真正跟对方交手,承受强大的内力,这还是第一次。
此时,他深深体会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精妙的招式也会显得华而不实,徒有虚表。
这一剑并没输在招式,而是力量。
他紧紧攥住剑柄,振作起精神。他不相信,洛守城就是那座他无法逾越的山。
洛守城站在原地,轻咦一声。
素来缄默寡言的他,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这足以体现出他对任真的认可。
他的嗓音刺耳,像是寒夜里嘶鸣的北风,“你确定用这把剑?”
任真一怔,暗道,你果然看出来了。
他没有答话,继续按剑向前。
这时,洛守城又说道:“别浪费时间,直接用那两剑吧。”
在他眼里,只有剑圣的两剑绝学,能令他感兴趣,其他招数都不值一提。
第303章 你是我的本命
面对区区五境下品,洛守城有绝对的信心获胜。
任真从他的话里听出这份自信,同时也清楚,孤独九剑是他的杀手锏,面对如此劲敌,他不得不用尽全力。
“那就如你所愿!”
他凌空而起,再次杀到洛守城面前,挥舞着长剑,斩出漫天剑影,如同狂风暴雨,轰然砸落下来。
如今施展的剑三,经过他数次改良,其实跟海棠所创的剑三,已有不小区别。准确地说,是威力大有提升。
当初在云遥宗时,他曾在墨雨晴面前点评过,孤独九剑有些花哨,女子气息稍重,并非特别实用。而他改良后的剑三,虽然还是遵循虚实变幻,实际上已经有了别的影子,更像是虚化版的剑十如来。
顾海棠追求各种极致,于是先后悟出八剑,封圣扬名。任真同样在不断感悟,但他理想中的完美剑法,却不会有那么多种,而是包罗万象,将所有极致汇聚在一剑之内。
万物一剑,他已经在尝试,先将孤独九剑合一,再陆续把脑海里的三千剑经都融合进去,集天下剑法之大成,成就亘古绝今的一剑。
就眼前而论,受周围环境限制,他不可能再大喊一声剑来,拘禁万剑成海,跟洛守城斗上一斗。这招剑三海棠,同时蕴藏剑十的神韵,已经是他目前能达成的极限。
洛守城抬头,眼眸微眯,盯着空中降临的无数剑影,眉宇间泛出一抹趣意。
他眼光毒辣,自然能看出这一剑的不凡,远胜过跟薛清舞的小打小闹。这一剑,透着一股大宗师的浩荡气度。
一名五境武修,极难得有此心境和胸怀。
斗笠之下,他嘴角微挑,笑道:“配得上一刀!”
只听仓啷一声,那把破云刀从鞘内拔出,寒光如雪,划出一道皎皎月牙般的刀气匹练,狂霸至极,斩向那些剑影。
破云刀,重在一个破字,那道强悍刀气呼啸破空,以无法描述的速度扩张着,将所有剑影一道绞杀,在空中爆发出炽烈的白光。
砰!
当幻影破灭,最后的天诛剑被击飞,再次将任真震退到战台边缘。
这一次,他受到刀气压迫,浑身气血激荡,仿佛快要爆体而亡。他那件衣裳,乃至裸露的皮肤,被划出些许细小破口,透着血迹。
台下陷入死寂,观众们看得瞠目结舌,震惊无语。
这一剑,再度败下阵来。
它已经很强,奈何那一刀也绝非凡品,两者之间的差距在于,这是以五境下品的内力,去挑战六境上品,几乎快差了两层境界。
这差距实在太大。
任真的惨败,也在情理之中。
洛守城既已出刀,便不愿再轻易收回。他凝视着远处的任真,脸上并没有任何轻蔑意味,相反,他对这个年轻人愈发敬重。
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他,面对如此悬殊的境界差距,恐怕连逼对手出剑的希望都没有。
所以他隐隐期待,任真不会就此作罢,继续给他带来更多惊喜。
“再来?”
他持刀而立,战意澎湃。
任真气喘吁吁,弯腰拾起被震飞的剑,正准备答话,这时,一道细微的声响传出,引得台下惊呼。
洛守城的斗笠,从中断裂开来。
也就是说,刚才还是有一道剑影,冲破了霸道刀气的碾杀,以微弱气势刺到他面前。
任真吐出一口浊气,意外地笑了笑,脸色苍白难看。他望着洛守城脸上的醒目刀疤,答道:“再来!”
接下来,是剑四快雪。
他拖曳着长剑,颠颠倒倒,第三次朝洛守城走去。
洛守城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这一剑我刚才看过,你还是不行!”
他脸色阴沉,任真揭开了他的狰狞面目,这令他心生嗔怒。
任真置若罔闻,似乎真的喝醉了,自顾往前走去。
他当然知道,剑四的威力不比刚才那一剑强,多半还会败阵,遭受到可怕的冲击。然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不战而败,主动认怂,这不是他的风格。只要全力以赴,即使输了也不丢人,他问心无憾。
他暗暗想着,这次只能掌剑齐出,配合左手天眼,有希望占得上风。最好能让洛守城受点小伤,这样他就值了,回家后可以跟海棠好好吹嘘一番。
这时,一道话音在他心间幽幽响起。
“你想送死?”
任真脸色骤变,怔在原地,转头扫视向台下四周,寻找声音出处。
这是海棠的声音,他怎么会听不出。这是皇城重地,她怎么混进来了!
海棠的话再度响起,俨然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不在附近,你就别找了。听我的话,放弃认输吧。”
任真脸色再变,仿佛活见鬼一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无视她的劝阻,在心底想道:“我没对你传音,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你说你不在现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对面的洛守城也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停下来。
“只要你想到我,我就能感知你的心意。”
任真瞪大眼睛,在心里惊呼,“心有灵犀?这也太夸张了吧!”
这简直是异界版的打电话。刚才他只是想着,回家跟她吹嘘,没想到竟拨通了对方,实现相隔两地的灵魂通话。
“别废话了。挑战六境上品,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求虐,回家后我好好招呼你。”
任真脖子一缩,“你别转移话题。为何你能感知我的心意,我却不能感知你的?这算哪门子心意相通!”
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何以前他在心里说她坏话时,她都会用杀人眼神盯着自己。搞了半天,原来她都知道。
有了这作弊式的监视手段,他绝无秘密可言,以后别说出轨找小三,连骂她的胆量都没有了。
任真心里冰凉冰凉的。
“这重要吗?”
“重要!”
“现在是讲故事的时候吗?”
“是!”
任真倍感委屈,家里出了乱子,他哪还有心思找外人打架。
海棠沉默,于是,他的识海里陷入寂静。
“妈的!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一个连哑巴都不如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暗骂一句,忽然又想起,她肯定能感知到,脸色瞬间更苍白了。
前方的洛守城见状,还以为他是内伤发作。
犹豫片刻,海棠的话音终于响起。
“你是我的本命。”
第304章 将心合一
任真一脸懵逼,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主人对本命物拥有强大的感知力,两者气机相连,这就是我能感知你心意的原因。反过来,本命物却无法驾驭主人,所以,你无法感应到我。”
“主人?”任真一怔,“开什么玩笑?哪有把人当成本命物的?我又不是东西!”
话音刚落,他猛然醒悟过来,那夜遭遇袁猫首拦截过后,海棠确实曾说起,她的本命物不是东西。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虽然真相太惊世骇俗,令人难以置信,他还是迅速相信了。以前藏在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由此同时解开。
两人重逢时,正赶上他被梅老阁主截杀,危难之际,她火速赶来救援。当时他就疑惑,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能及时赶到现场。
现在,真相水落石出。她当时就在斜谷附近,自己作为她的本命物,体内遭受重创,她必然能感应到气机变化,寻踪而至。
这同样也能解释,为何当他跟袁猫首碰面时,海棠匆匆赶去救援,恰好在途中激发出破境契机。
原来,那时候她心系他的安危,对本命的感知**和力度达到极点,急于赶到他身边,才促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至于他以前最好奇的一点,为何不见她召出本命修行,却晋入六境,就更显而易见了。
难怪她经常想跟着他出门,难怪她会在破境关头找他喝酒,难怪她在他面前说话越来越多。
陪伴,就是她人生莫大的修行。
不仅是她的性情变了,她的宿命也变了。
一切豁然开朗。
任真此时好奇心太重,甚至没功夫去考虑,自己的心意是否早被她窥到,急切问道:“咱们南北相隔,遥遥万里,你当初知命时,怎么可能会把我……炼化?”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众所周知,炼化本命方能破境。他踏入五境,便是在斜谷铸剑、**出世后。海棠又是如何在分隔异地的情况下,成功破境知命?
海棠说道:“来不及解释了!”
任真刚抬头,便见洛守城已然杀来,那把破云刀呼啸而至,瞬间离他的面门近在咫尺!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思考,不顾一切地将身躯抛向后方,狠狠跌了出去。
嗤地一声,锋锐刀罡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更削掉他鬓角的那缕长发。他摔倒在地,拄着天诛剑爬起来,痛得咧了咧嘴,显得很狼狈。
他只顾着关心跟海棠的人生大事,高估了洛守城的耐心。
洛守城目光冷漠,“没本事再战,就乖乖滚下台,何必强撑颜面,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以为,任真嘴上答应再战,却站在那里发呆,是色厉内荏的缘故。他并不知道,正是刚才那一刻,令这场决战出现了转折点。
任真闻言,攥紧剑柄,在心底说道:“你先安静一会儿,等我回家再说。”
海棠冷笑道:“你好歹是我的本命,就算你脸皮厚,我也丢不起面子。我来帮你打赢他!”
任真愣住,“你怎么帮?”
“闭上你的眼睛,摒除其他杂念,脑海里只想着我,不要试图控制身体。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任真猜到她的意图,不禁哑然无语。这算什么,让我变成你的傀儡,托管挂机躺赢?
虽然不甘心,他还是遵照她的吩咐,紧闭着双眼,神情平静祥和,仿佛在森林里呼吸新鲜空气一般,忘记自己置身险境之中。
而脑海里,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渐渐明晰。
两人的意念,就此合一。
洛守城看在眼里,还以为任真已经绝望,正准备让他认输,这时,只见他毫无征兆地弹射而出,僵直的身躯像是离弦之箭,凌厉而决绝。
洛守城脸色一僵,隐隐感觉古怪,却又说不出问题所在,于是横刀胸前,等候任真来攻。
任真平掠向前,完全颠覆人体发力的常理,似乎要笔直撞向洛守城,然而,在行将逼近的某一刻,他又陡然冲上高空,强行来了个九十度大拐弯。
“喂喂,你在干什么?”
任真闭着眼,听到下方人群的惊呼,意识到正在发生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海棠把他的身体给玩坏了。
“初次尝试,控制起来不太顺手。”
任真险些晕倒,我勒个去,你这是要毁号坑爹的节奏啊!
他正打算吐槽,这时,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从他丹田处涌出,迅速凝聚到他手中的天诛剑上,蓄势待发。
“这是六境真力!”
他脸色微变,感知着体内的精彩变化,终于明白海棠的信心来源。
当武修实现人剑合一时,便可隔空实现真力转移,发起完美攻击,这也是知命境的最强状态。换到这两人身上,同样能行得通。他们实现心意合一时,也能配合产生类似的效果。
简言之,任真现在能调动的修为,已经不是五境了。
“集中意念,千万别分心!”
海棠厉声警告,打断他的联翩浮想,这让他顿时醒悟,要达成人剑合一的状态,绝非易事。这样强行抽走真力,远距离跟他交融,势必会对她自身造成不小的损伤。
疾风呼啸。
任真居高临下,擎起天诛剑。
一股磅礴剑意从锋芒间荡出,气势恢宏,如海面的滔天巨浪,攀升到最高点,虽然还没拍打下来,浩荡威势却足以令海上的所有生灵震颤。
天地隐隐变色。
这正是孤独九剑的最强一剑,孤独。
任真既想求胜,她便不惜代价,直接动用杀招。
这是真正的不再孤独。
上次在斜谷外,两人合使剑一,虽然没能像现在这样,完成心意合一,爆发的威力却七境的梅煜砸进地里。
眼前面对的洛守城,尚未迈进七境,这一剑下去,胜负应该毫无悬念。
任真嘴噙笑容,戏谑地道:“夫人,一言不合就出杀招,你可真是乱来!”
咳嗽声忽然在心间响起。
他笑容骤散。
这一剑的代价,原来很大。
他凝聚心神,前所未有地、认真地想念着她,挥剑斩落下去。
第305章 两败俱伤
洛守城望着任真,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他能清晰感知到,这一剑的威力远远超出任真先前的表现,更非五境修为能施展得出来。在浩荡威势压迫下,他开始躁动不安,不明白为何在对方身上发生如此剧变。
他持刀后退。然而,只要在战台范围内,无论躲在哪里,这一剑都能斩击到他身上。一旦他离开战台,就等于主动认输,臣服在这一剑下。
于是他停下脚步,双手紧握刀柄,用力一咬牙,眼眸里浮出决绝意味。
“我虽然不知,你刚才为何故意藏拙,就凭这一剑,还不足以从我面前全身而退!”
他怒吼一声,腾空而起,全力挥舞起破云刀,强横真力爆发出来,竟搅出一道狂暴的气浪,急剧切割着空气,如苍龙吟啸,凌空直上,绞杀向任真。
“龙狩!”
他使出压箱底的一刀,再加上六境的雄厚内力,要强势破开任真这一剑。
这时候,任真的剑劈落下来。粗大的剑气滔滔不绝,似蓄势已久的惊涛骇浪,倾泻而下,砸在龙狩刀卷上,迸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势。
一刀一剑,在半空中交锋。
真力碰撞产生剧烈波动,虚空都在颤抖。
两者掀起道道狂潮,波澜壮阔,使得风云色变。
甚至,有雷电若隐若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上林苑外,一批护卫皇城的黑衣人现身,感知到这两股强大力量的交锋,还以为是有七境强者突然闯入,开始严阵戒备。
这些人哪想到,这么大的动静,是由两名考生弄出。更夸张的是,其中一位当事人只有五境。
在战台一侧,王桀负手而立,凝视着虚空两人的身影,目光闪烁,喟叹道:“能打成这种地步,无论结果如何,洛守城都输了。”
的确,尊为云榜强者,却被一名五境逼出最强刀法,即使洛守城赢了,也毫无光彩可言,只能衬托出对手的强大。
王桀身后,同居云榜的司马冬梅闻言,盯着狂暴剑气内的那道身影,邪魅一笑。
“你错了。即使论结果,洛守城也没有赢。”
话音落时,空中二人皆遭受震撼冲击,跌落回地上。
众人的视线迅速移过去,只见他们的位置相隔甚远。洛守城被震飞到战台下方,而任真,则飘落回战台。
结果不言而明。
任真胜了。
人群先是沉寂,片刻后,涌起潮水般的惊叹声。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五境下品的任真,竟能上演惊天逆转,战胜六境上品的洛守城!
要知道,这可是隔了将近两层境界啊!
这一战,必将载入史册,成为大朝试历史上的经典传奇。
他们自然不知道,洛守城输得不冤。连七境的梅煜都败在这一剑下,何况区区一个六境。
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司马冬梅见状,瞥了王桀一眼,嘴角微挑,“怎样,我没说错吧?毕竟那小家伙儿曾是剑圣首徒,洛守城太低估这块招牌了。”
他把此战获胜的关键,归功于精妙的剑圣绝学,并未意识到,那股不被察觉的六境真力才是最重要因素。
王桀眼神微惘,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而是指向地面某处。
“你看。”
司马冬梅望去,目光狠狠一颤,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洛守城身后不远处,那柄著名的破云刀分落两处。它竟然被一剑斩断了!
“一刀两断,那可是他的本命啊……”
司马冬梅表情复杂,看向口吐鲜血的洛守城,替他感到心疼。连本命刀都被斩断,他败得如此惨烈,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本命被毁,不仅意味着实力暴跌,一落千丈,对武修来说,更是天大的耻辱。尤其还是被弱者逆袭毁掉,恐怕他这辈子都难以摆脱阴影。
王桀说道:“相比之下,那把剑被毁,就算不了什么。司马兄应该看得出,它并不是任真的本命。”
司马冬梅盯着任真的身影,有些失神,似乎在自言自语,“换作是咱们,能接下这一剑么……”
王桀显然听到了,沉默一会儿,答道:“他无法再使第二剑。”
这一剑恐怖如斯,耗尽任顾二人的真力。况且,海棠隔着很远距离操控,不像普通联手那么简单,能打败洛守城,已然太过吃力,绝对无法连使两次。
司马冬梅沉默不言。他是聪明人,见王桀没有正面回答,便意识到,这位北境之王也没把握匹敌,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他又权衡自身实力,认真思索片刻,觉得没把握必定获胜,于是摇了摇头。
“跟五境打平手,也很没面子啊!”
事实很快证明,他想多了。
任真没有给他战平的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朝远处的洛守城真诚一揖,然后对场外的考官说道:“晚辈内力枯竭,再无法参试,只能弃考认负。”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状况很差。
他没有说实话。
实际上,他只是气血激荡,并未遭受严重创伤,完全可以继续比下去。然而,让他万分恐慌的是,决出胜负后,他识海里再没了海棠的回音。
他怀疑,真正受到创伤的是海棠,很可能,她正处在极度虚弱的险境,昏迷不醒。
所以,他顾不上朝试,想立即赶回家。
考官点头,同意他弃考。最终,他的名次定格在八强。
在无数敬佩目光的注视下,他匆匆走向场外。
身后,一道羸弱话音响起。
“好好活着,下次我也会毁你本命!”
任真听在耳中,没有丝毫停顿,大步走出考场。
他脸色越来越慌,脑袋里都是海棠的模样。
为了逆袭六境,这代价太重了。
他开始懊悔,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跟洛守城拼斗,两败俱伤,连累海棠遭受重创。
“千万别吓我啊!等我回家,你想听我说什么都行!”
识海里长久的死寂,让他彻底乱了分寸。
他攥着拳头,终于做出决定。只要回家后,能看到海棠安然无恙,他不会再拖了,他要立即吐露心声。
去他妈的三十,去他妈的十六,老子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谁敢指手画脚,老子一剑捅了他!
谁敢……
“你是认真的?”
心底突然有了回应。
任真瞬间呆若木鸡。
第306章 敬侯进京
以伶牙俐齿著称的他,红着脸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两世为人,在感情方面就是一张白纸,毫无经验可言。刚才他心系海棠安危,害怕失去她,一时情急下,才冒出想要表白的冲动。
海棠的话音响起,听起来,她应该感知到了他的冲动,才会这么问。此时正是表白的大好时机,就差临门一脚,他偏偏又紧张胆怯,硬是没憋出一个字。
两人无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她忽然咳嗽起来。
他这才缓过神,借坡下驴,连忙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受伤了?你等着,我马上回家替你疗伤!”
“没什么大碍。只是体力有点透支,歇一会儿就好了。”
“哦,那就好。”
两人再次沉默,显然还在想着表白的事。
这种隔着一层窗户纸、将破未破的关系,最为微妙,往往也最难逾越。明明各自心里都清楚,但谁都没有勇气去戳破,面对那条相差十四岁的年龄鸿沟。
任真不知该说什么,漫步走在林道上,一时竟有点害怕回家,跟她当面相处。
他的所有心思,她自然都知道,包括此时。
“不必担心我,你忙完回来再说。”
任真嗯了一声。
这时候,身后有人喊道:“任真,你等一下。”
任真转身,便见那人朝他走来,正是他的替身,假蔡酒诗。
此人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别人,于是凑上前低声说道:“我以关心你的伤势为由,跑出来见你,是想通知你,刚才宫里传来口谕,让你监考结束后前去面圣。”
“面圣?”
任真有些意外,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替身处理得很对,这种大事还得由他亲自出面。
替身补充道:“传旨的太监透露,敬侯今日进京,刚才正在觐见陛下。看情形,大概是找你商量前线军事。”
任真点头,应该就是这种可能。
由于南方战事紧急,两日前,夏侯淳率领五十万主力军出师,南下迎战陈庆之。早在十日前,原本在西南边陲屯田的血侯闵染开拔,就近前往桐城阻挡白启。
而敬侯李存啸,去年被贬到北地幽州,离战场最远,这次挥军南下,需经过长安一带,故而,他顺路进京面圣,是情理之中的事。
“咱俩互换身份,你替我回家,我进宫面圣。”
趁四下无人,他跟替身跑进上林苑内的树林,匆匆易容换衣服。
他心里暗暗庆幸,这趟圣旨来得正是时候,免得自己回家后,把关系弄得更尴尬。
很快,他切换成吹水侯的身份,来到御书房。
房间内还是上次开作战会议时的布置,那副北唐地图铺在书案上,萧铁伞和元本溪都已到来,各自凝视着地图思考。
唯一不同的是,夏侯淳已出征,原本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指着地图说些什么。
此人佩戴红缨盔甲,身材矮胖,正是大名鼎鼎的敬侯李存啸。
女帝端坐在中间,见任真迈步而入,微笑招呼他落座。
任真行礼完毕,又分别朝萧元二人点头示意,当看向李存啸时,对方只是淡淡瞥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讲解,显然没把他当回事。
“长平一线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赵阔出身将门,是名将赵射的爱子,据说精通兵法布阵,乃天生奇才,不容小觑。到时再有变数,臣会及时奏报,请陛下定夺。”
女帝点头认可道:“我原本还担心,将你派到北地幽州驻守,你会怨恨懈怠。现在,亲耳听到你为战事做的准备,我就可以放心了。”
说着,他指向坐在下首的任真,朝李存啸说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举荐启用你的吹水侯,也是负责粮草的转运使。你们有过书信往来,日后也要齐心配合才行。”
李存啸闻言,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朝任真点头,算是对刚才的回礼。
元本溪这时开口,问道:“师弟,朝试的情况如何?”
任真答道:“今年这批考生,整体水准确实要超过历年,不负朝廷所望。但我认为,将他们补充进军伍,还是要谨慎任用,不可放权太重,毕竟,他们初次从军,对战场还很陌生。”
大幅增加录取名额,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朝廷渴求人才的急切心态。如今北唐占据下风,需要往军伍里输送新鲜血液,争取刺激三军,盘活全局。
欲速则不达,此举的利弊都很明显。大胆启用新人,就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他们年轻气盛,又经验不足,比老将们更容易犯错。而在战场上,牵一发动全身,任何细微的错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作为战略谋划者,在场几位都必须意识到这点。
李存啸淡漠一笑,不以为意,“听吹水侯的口气,似乎久经沙场,深谙用兵之道。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是不信任他们的能力,又何苦把他们拉到战场上?”
任真眼眸微眯,一开始不理解,为何此人会对他存有敌意,略微一想便释然。
他年纪轻轻,没有立下任何军功,就封为军侯,难免要遭受质疑。而且,不像被贬的其他军侯一样,他留守长安,在朝班中引领武将,地位超然,不引来同僚嫉恨才怪。
果然,李存啸继续说道:“况且,小先生文武双全,被陛下破格封侯,难道其他年轻人就不该得到信任,建功立业?据我所知,这届朝试里就有几人,武艺超群,沉稳持重,有大将之风,堪当重任!”
元本溪问道:“谁?”
李存啸恭谨答道:“臣这次进京,除了给陛下请安,另有一事相求。恳请朝廷任命王桀和洛守城为副将,派往臣麾下效力。”
他微微一顿,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我跟他二人略有交情,故而深知他们的能力。知人方能善用,他们若随我上阵杀敌,必不负陛下所托!”
任真恍然,他是来要人的。
所谓知人善用,显然是在讽刺任真,对考生们不够了解,就下定断言,不具备知人善用的为将素质。
女帝聪慧,自然听出这话里的机锋,却不打算阻止,微笑道:“我相信吹水侯的能力,所以,让他全权安排朝试选人事宜。你想要人,不必向我请旨,只要吹水侯答应就行。”
李存啸一怔,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敬侯说这二人有大将之风,我没亲眼见过,不敢妄下定论。不过,说到武艺超群,我只能说,要让侯爷失望了。”
其他四人都愣住。
“我门下劣徒任真,在武试中不小心失手,废掉了洛守城的本命。”
第307章 帝王猜忌
对于洛守城的实力,他并非不尊重认可。但在这种场合下,李存啸刻意以此来挖苦他,不由他不出言反击。
李存啸目光一颤,明显不相信任真的话。一名五境年轻人收下的弟子,又能强到哪里去,在他看来,绝对无法战胜洛守城。
一直沉默的萧铁伞闻言,也感到意外,开口问道:“你徒弟是什么修为?”
“五境下品。”
话音刚落,不止是萧铁伞,连元本溪的表情都精彩起来。
云榜翘楚是北唐未来的希望,备受朝廷关注,这二人都对破云刀的名声早有耳闻。他们是武道宗师,自然深知,在后五境内越级挑战,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以五境下品,逆袭六境上品,而且还毁掉对方本命,这听起来荒诞至极。
任真看着他们的惊愕神情,心想,还是赶紧把话题引开,免得他们太过关注自己,看出破绽。
“这是刚才发生的对决,有目共睹,我自然说不了谎。在我眼里,任真资质平平,不算太惊艳,他能打败洛守城,多半是对方名不副实的缘故。”
说到这里,他朝李存啸淡然一笑,“所以,敬侯称赞他武艺超群,我不敢苟同,恐怕是你的见识存在偏颇。他本命被废,伤势一时难愈,你如果还执意提拔他当副将,我看不出意义所在。”
李存啸脸色青红不定,任真顺势反戈一击,而且有理有据,他很难再就此事争辩下去。
然而,他寒声道:“洛守城没能去战场杀敌,反而遭到自己人的毒手,我怀疑,你那名弟子居心叵测。他要是真有本事,就再挑战王桀,否则,这俩人我要定了!”
这是明显的恼羞成怒。
任真面无愠色,平静说道:“刀剑无情,比试难免有人受伤,这么简单的道理,敬侯怎会不明白?你想讨要王桀,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女帝这时才开口调停,“好了,你们都是一方主将,理应互相扶持,犯不着为了副将而争执,吵得面红耳赤。派王桀去敬侯麾下,就这么说定了,不必再议。”
她轻描淡写,为此事盖棺定论,没有太在意。此时,在场几人都不可能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决定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
等到事态发生后,再去后悔,一切都为时已晚。
女帝表态后,作为挑起这个话题的人,元本溪说道:“两位说得都有道理。至于哪些人该大胆重用,哪些再谨慎考察,这是考验几位主将眼力的难题。到时,你们自行决定即可。”
大敌当前,内部不宜出现立场分歧,所以他的话模棱两可,是在两位军侯中间和稀泥。
然而,李存啸冷哼一声,并不善罢甘休,说道:“听吹水侯刚才的话意,是对今年的新人不放心。我也有一点顾虑,倒不是针对新人,而是担心某些年轻将领,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到时贻误军机大事!”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里锋芒直指任真,还是揪住他战场经历不足的软肋,不肯松口。
任真脸色一沉,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御书房的气氛顿时冷峻,弥漫起火药味。
眼看就要爆发更激烈的争吵,元本溪身躯微颤,低头咳嗽几声。
“按理说,我应该站出来,支持同门师弟才对。但是,国事为重,军伍里抱有相同质疑的,绝不止敬侯一人。你缺乏带兵打仗的经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认真注视任真,虽然脸色微白,透着病态,目光却深邃有神。
任真淡漠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顶转运使的乌纱帽,本来就不是我主动争取的,你们随时都可以收回,我无所谓。”
他心里则冷笑,搞了半天,今天召我过来,是这伙人临阵反悔,想收回对我的任命。
这样也好,老子就留在京城,专心陪你们斗到最后!
元本溪又咳嗽一声,解释道:“师弟,你误会了。朝廷连那些新人都敢任用,又岂能错失你这般足智多谋的奇才!依我之见,督运粮草干系重大,唯有你才能胜任。”
任真没有说话,心道,那你还在这里逼逼什么。
“考虑到这是你初次出征,在军队里没有熟悉的心腹和搭档,或许会力不从心,难以立威服众。所以我建议,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监军,充当你的副手,辅助你治理军务。”
图穷匕首见,任真听到这话,终于醒悟今天的真实用意。
所谓监军,美其名曰配合任真,弥补他资历不足的缺陷,绕了这么大弯子,其实就是信不过他,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时刻监督着他,防止发生意外。
诚如元本溪所说,粮草干系重大,直接决定三军将士的命运。但敬侯为首的军方抗议,只是表象,背后真正感到顾虑不安的,其实是女帝。
一旦帝王猜忌,那么,为臣子者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表忠心。
任真心思敏捷,爽快答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对社稷有利,能让将士们打胜仗,臣绝对服从任何差遣,怎样都无所谓!”
他面带笑容,一副胸襟坦荡、问心无愧的神情,仿佛还不清楚,监军代表着权力的争衡,基本是主将最不愿面对的刺头人物。
萧铁伞见状,适时说道:“眼前就有个合适的人选,我的副手暗形,也是雪影卫的副统领,让他跟随在你身边,既能保证你的安全,又可以出谋划策,一举两得。你意下如何?”
任真不假思索,“好啊,能得萧大人器重,暗形统领必定是位深不可测的顶尖强者。能跟他联手出征,是蔡某莫大的荣幸!”
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现在只是征求他的意见。
如果他不同意,或者露出惊慌犹豫,那么,他不仅会失去转运使的差事,更将失去女帝的信任,迅速跌落尘埃。
女帝对他的应对很满意,拊掌笑道:“如此甚好。不愧是夫子最器重的徒弟,你果然能识大体,以社稷为重。朕给你吃颗定心丸,行军途中,暗形只负责建言献计,不会越权,一切皆由你作主。”
任真脸上笑眯眯,心里mmp,当然不会把这种套话信以为真。
他敢断定,自己日后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暗形密切监视,禀报回京城。
女帝看向敬侯李存啸,说道:“如此处理,想必你不会再有异议。时间紧迫,你赶快动身启程吧!朕在长安城,等着喝你的庆功酒!”
李存啸单膝跪地,躬身行礼,然后退出御书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女帝才转过身,微笑审视着任真。
“公事谈完了,咱们再谈谈你的私事吧!”
第308章 帝王权术
君臣相对,还能谈什么私事。想都不用想,任真就猜到,肯定是要谈给沐清梦赐婚一事。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怔怔地道:“私事?”
女帝点头,笑意盈盈。
萧铁伞起身告辞,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元本溪仍然坐在那里,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女帝说道:“爱卿为国事操劳,功不可没,为了表示嘉奖,我决定赐你一桩亲事。沐侯有一爱女,国色天香,惊才绝艳,芳名传遍京城。我打算让她下嫁于你,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她开门见山,任真也不好再装下去,谨慎问道:“您说的是沐清梦?”
女帝答道:“不错。我平时很欣赏这丫头,视如己出,所以你俩大婚,将按照公主的最高规格操办。如此一来,也不辱没夫子爱徒的身份。”
“这……”
任真面露迟疑,踌躇片刻后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家中已有糟糠之妻,若将沐大小姐娶过门,让她放下高贵身份,委身作妾,也断然不合适。您的厚爱,臣感激涕零,要不然还是……”
没等他说出口,女帝笑容微凝,反驳道:“作妾?小先生真会说笑,梦儿嫁进你府里,自然要当正室。至于你的原配夫人,我也曾听说过,出身低微,默默无闻,根本配不上你,理应退位让贤才对。”
任真脸色骤变,决然说道:“臣与拙荆感情深厚,患难与共,此生至死不渝,绝不会为了功名,对她始乱终弃!”
他语气真挚,态度坚决,在这件事上毫不犹豫。
“况且,她性情刚烈,臣若提出此事,她绝不会容忍退让。到时候,夫妻感情破裂,家门不睦,惹外人耻笑还在其次,最受委屈的人是沐大小姐。臣不忍心毁掉她的终身幸福,故而斗胆直言,请陛下明鉴。”
说罢,他一揖及地,没有直起身。
政治联姻,从来都把儿女情长当成牺牲品,冷酷无情。
沐侯主动请求嫁女,是想保住赌坊利益,同时弄清儿子的下落。女帝同意赐婚,是想收买忠心,让他娶妻生子,扎根长安。有了羁绊,还谈什么无欲则刚。
既然深知婚事背后的玄机,他就更不能被束缚住,难以抽身而退。让一个貌合神离的女人追随身边,始终是潜在的隐患。
当然,他不确定,海棠是否会介意此事。
毕竟,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逢场作戏,如果海棠并未对他产生情愫,那么她就不会、也没有必要干预。
反之,他刚才的陈述就变成事实,以堂堂剑圣之尊,孤傲至极,怎么可能愿意输给别的女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桩婚事,任真都不想接。
女帝盯着他,表情有些难看,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烈反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本来是桩美事,一旦被拒绝,她势必颜面无光。但她已答应沐侯,君无戏言,要是收回成命,更将损害她的威仪,令她前夫鄙夷。
元本溪见状,开口缓解僵局,“早听说师弟惧内,想不到是真的。堂堂男儿,有个三妻四妾,皆是常情,你何苦为了区区一名妇人,当面顶撞陛下,视皇命如无物?”
任真抬头,正视着元本溪,凛然答道:“妇人又怎么了?陛下面前,还请师兄慎言。强扭的瓜不甜,虽然男尊女卑,但我认为,还是要尊重女子,为她们的幸福着想。”
元本溪神情僵滞,一时无言以对。
女帝不仅也是妇人,还是被强掳进宫的有夫之妇,身不由己,当然最明白作为女人的苦楚。她是曾经的受害者,还忍心利用手中权力,让别的女人痛苦一生吗?
元本溪不是傻子,听出话里极其犀利的机锋,只能乖乖闭嘴。
女帝启齿,淡淡说道:“你多虑了。梦儿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崇拜英雄,敬重强者,她其实很单纯。你文武双全,名满天下,跟她是天作之合,她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幸福?”
任真眉尖一颤,正准备反驳,女帝却抬起手,没打算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婚姻大事,自古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沐侯已欣然答应,至于你的父母,住在茅台镇非长久之计,我会派人将他们接进京城,跟你团聚,相信他们深明大义,也不会拒绝这桩亲事。”
任真面色平静,心脏却猛然一跳,这才醒悟过来,女帝出招了。
把蔡酒诗父母接来,表面上是为了一家团聚,实则把他们当成人质,捏在手里。如此一来,她就高枕无忧,牢牢攥住他的命脉,再不必担心生变。
让暗形当监军,原来只是小招数,真正厉害的权术留在后面。
任真心里泛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蔡酒诗一家不是他的亲人,他不必有所顾忌。而且,他这次出征,本来就没有叛变之意,一心只想击退敌军,保卫北唐疆土,所以,这家人不会被牵连受累。
但是,假的毕竟就是假的,他无法拥有蔡酒诗的所有记忆。以后跟蔡家亲友朝夕相处,他难免会被看出破绽,这才是最棘手的麻烦。
女帝并不知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至于媒妁之言,这更好办。文圣颜渊就在京城,由他和你二师兄出面作媒,再加上朕降旨赐婚,蔡酒诗,你还想拒绝吗?”
自任真进京以来,这是女帝第一次直呼其名。
可见,她是动真格的了。
任真无可奈何,怅然道:“陛下如此厚恩,臣自惭形秽,不知该如何报答。婚姻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样吧,请允许臣回府,对拙荆陈说利害,征求她同意后,再回来复旨,如何?”
他心里想的却是,回家后立即跟海棠表白。
如果她接受自己的爱意,并且反对婚事,那就坚决抗旨,大不了撕破脸皮,扬长而去,过后再另寻复仇之计,总不能毁了终身幸福。
如果她无动于衷,压根就没有生出绮念,那么,算他自作多情,只能死了这条心,奉旨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至于弑君复仇,两不耽误。
他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反应灵敏,一瞬间便想好所有可能性,同时确定应对之策。
然而,女帝接下来的话,直接扼杀了他的计划。
“不必了。你跟梦儿成婚,又不急于一时,眼前战事紧迫,你安心出征就是。至于你的原配,就让她进宫住段时间,朕会亲自说服她!”
第309章 帝王忧思
任真闻言,虽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情绪,身躯还是微微一颤。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
女帝执意赐婚,又派人接蔡家老少进京,无非是想牢牢控制住他,防止他率军在外,趁机兴风作浪,断送北唐基业。
以往,在她眼皮底下,任真仗着恩宠招摇过市,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去管,是因为她自信,没人能凭一己之力,颠覆这座龙潭。
但这次不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将帅应该明白的道理,同时也是君王最忌惮的威胁。有任天行功高震主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对任真不防,故而煞费苦心,想在任真脖子上套一根缰绳。
刚才,任真急于争辩,想推掉这门亲事,一时措辞不慎,暴露出真正的弱点,并且让女帝精准地抓住了。
就是海棠。
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敢当面违逆女帝的意志,就说明,在他心里,海棠的地位太过重要。
既然如此,女帝迅速做出决断,召海棠进宫。
她终于戳中任真的软肋。
这下麻烦就大了。
任真尽量保持平静,说道:“陛下,臣刚才说过,拙荆的脾气刚烈,冲动易怒,若是让她进宫面圣,臣担心她会触怒您,甚至犯大不敬之罪。这万万使不得!”
“无妨,”女帝微微一笑,“我的胸怀又不狭隘,连天下大事都容得下,还容不下一介女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保证,即使无法说服她,我也不会治罪,让她毫发无损。”
既已找准命门,她岂有放手之理。
任真的危机感愈重,沉声道:“并非臣抗旨不遵,实在是拙荆身体不便。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合练双修功法,她最近走火入魔,内伤受损,必须跟随在我左右。”
他害怕女帝多疑,连忙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太医前去察看,便知臣所说皆是实情。”
恰好刚才武试时,海棠遭受创伤,倒是不怕女帝派人查验。
听到双修二字,元本溪脸色微变,似乎在怀疑任真沾染邪魔外道,但这明显不是问题关键,便没有说出口。
他越固执推辞,女帝越觉大有必要,温声道:“有伤在身,就该好好静养,哪能随你到处颠簸?你得相信太医院的医术,更何况,有你师兄这位圣手在宫里,你还怕治不好她?”
元本溪机警,接过话茬说道:“不错,若论珍稀药材,何处能比得上皇宫?你也知道,宫里有咱们儒家的几座脉泉,灵力充沛,我可以准许弟妹在里面疗伤。”
俩人一唱一和,把任真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识海里响起海棠的话音,“如果你没打算翻脸,还想安然返回长安,我进皇宫一趟也无所谓。”
三人争论的焦点是她,任真满脑子想着的也是她,她要是还感知不到,那才活见鬼。
她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暂时没有反心,就不怕女帝的要挟。如果再争执下去,反而会令对方生疑,以为他是做贼心虚。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在心底说道:“话虽如此,你不擅长权谋心术,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你露出破绽,被看穿身份,咱俩又相隔万里,我救你都来不及!”
海棠说道:“没事,我没工夫搭理他们。对我来说,这也是一场机缘,既能进脉泉修行,又能帮你寻找那节断剑,何乐而不为?”
要想开启烟雨剑藏,必须同时集齐七节断剑。其中,原本在吴道梓手里的那节,被他进献给女帝,如今就藏在皇宫某处。能自由进出皇宫,这确实是个机会。
任真笑容苦涩。
女帝见他还在犹豫,决然说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安心在外征战,等到凯旋之日,我会将妻妾二人一起送还给你!”
言外之意,任真回京城后,就将举办他跟沐清梦的大婚。
任真哪敢再推辞,只好说道:“如此,就有劳师兄多多担待,替我照顾好拙荆的安全。”
他惴惴不安,总觉得海棠这次进宫,会捅出大乱子来。
元本溪点头,“你放心去吧!陛下辛劳已久,咱们也该告退了。”
说罢,他站起身,示意任真该离开了。
任真行礼告辞。
元本溪却站在那里没走。
女帝望着任真的背影,轻声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太多疑了?”
元本溪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再谨慎都不过分。他初涉朝政,心性还没完全显露,咱们必须提防。唯有通过这关考验,他才有资格成为肱股重臣。”
女帝眉峰未展,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元方,咱们都老了,百年之后,大唐江山,都会交给这群年轻人……”
元本溪触动衷肠,咳嗽几声,苍白脸颊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
“惜乎,不见天下一统!”
君臣二人都年近半百,元本溪又身染沉疴,注定没有长寿。一代无双国士,空有满腹韬略,到头来,终究要把风流让给新人。
如果身体允许,他根本不甘心重用任真,而是亲自统兵上阵。
可惜没如果。
作为携手多年的知己,她深知他此生的抱负,顺势说道:“没关系,只要有明君贤臣,勠力同心,天下迟早是大唐的,你我可以含笑九泉。”
元本溪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女帝叹了口气,埋怨道:“为何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都想着明哲保身,不肯表态?想听听你的选择,就这么困难吗?”
元本溪转身,行礼说道:“东宫储君,关乎大唐国祚,理应由陛下钦定,为臣子者,不敢有僭越之想。”
女帝面露失望之情。类似的回答,她已听过不下百遍。
“朕无天伦之福,选择原本就不多。庸王高瞻逃出长安,又自动排除一项,还位高家已不可能。”
元本溪低头看着地图,心道,你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
“要么,是我弟弟武九思,要么,就是那个天生命苦的小家伙。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总得狠心一回。”
上次,她没能狠下心,于是哀求执刑宫女,将她和沐侯的亲生子救了下来。这次,他会对谁狠心?
元本溪的头更低了。
女帝旁若无人,仿佛在自言自语,话意却是明显指向元本溪。
“我问过你数次,能否出谋划策,像当年拥戴我一样,设法将那小家伙的身份公开,名正言顺地扶他坐上龙椅。你却总是沉默。”
女帝嗤笑,“元方,你是不是年老怕死,害怕下地狱遭报应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神情黯然。
女帝笑意渐散,眼眸眯了起来。
“你不肯帮他,就只好由你师弟代劳了……”
第310章 我怕来不及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黑。
任真心里一团乱麻,诸多思绪都还没理清,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没有立即打道回府,漫无目的走在灯火街巷里。
城东有条稻花巷,里面酒肆林立,贩卖一种名为稻花香的佳酿,隔着老远,就能嗅到飘溢出的酒香,令人陶醉。
任真路过巷口,闻着这股浓郁香气,心意微动,转头走进巷里。
他酒量很好,但平时不喜好饮酒,此时坐在酒肆的僻静角落里,点了两大坛陈酿,无非是想借酒浇愁,派遣心中的苦闷。
又或者是,他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回家以后,要么他倒头就睡,自动将某些话题搁置,要么,酒壮怂人胆,他可以吐尽胸臆,把所有想坦露的感情都倾泻出来。
女帝赐婚,即将改变他的私生活,也会打破他和海棠之间维持的微妙平衡,原先的名义夫妻做不成了。
一旦沐清梦介入进来,纸里再包不住火,除非两人假戏真做,行夫妻之实,否则海棠就无法再以妻子的名份留在身边。
让她离开,即使她愿意,他难道会舍得?
他心里清楚,事已至此,那层窗户纸必须要捅破,不能再不清不楚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以他自身的冷酷性情而言,只要能成功复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忍辱负重留在京城,娶一个小小的沐清梦过门,根本不算什么,大不了始乱终弃。
然而,他最在乎的是海棠。她会不介意吗?
任真灌了口酒,脑袋里思绪凌乱。
成亲之日,必然在出征归来后,时间原本充足,足够他俩在征途中从长计议,寻找合适的情境坦诚布公。
然而,女帝使出杀手锏,将海棠扣留在京城,无法随他前往前方,这令时间突然变得很紧迫。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大朝试结束,后天他就得押运粮草启程。这意味着,今明两晚,是他表白的最后机会。等回到京城后,大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晚了。
别看他平时能言善辩,无所不知,但在儿女私情这方面,其实一窍不通。他本来就紧张胆怯,不知如何开口,经过女帝这么一折腾,赶鸭子上架,逼他立即行动,他不慌乱无措才怪。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躲在这里喝闷酒。
至于待会该怎么办,四个字——听天由命。
两坛酒下肚后,他面红耳赤,起身时脚步轻浮,已经踉跄不稳。
走出酒肆,不知是何时辰,街上灯火阑珊,夜空里繁星点点。
初夏的微风舒爽而温柔,拂过路人脸颊,如同少女的纤细玉手,又似那乌黑飘柔的长发,撩人心弦,醺起沉醉的红晕。
任真心猿意马,醉意朦胧,恣意在府门外排溺一通后,把提着裤腰走进家里。
书房在东,睡房在西。
任真向北。
穿过阴暗花园后,视线开朗,一座小楼呈现眼前。
他揉着惺忪醉眼,用力拍打房门,响声在寂静夜里分外聒噪。
房里黑灯瞎火,无人应答。
敲了片刻,他痴痴一笑,喊道:“睡了?”
“嗯。”
任真挠头,哦了一声,在门外傻站一会儿,倒头往回走。
走在后花园里,他忽然停步,意识开始清醒,自嘲道:“是不是傻?哪用得着见面……”
俩人心意相通,自己在想什么,她都能感知到,又何必非要见面,自寻尴尬?
或许,她也不想看到自己这副酒后丑态吧?
他摇头苦笑,回到自己房间,既没开灯,也没脱衣,就直接趴在床上。
床很柔软,像是丰腴女人的怀里。
他闭着眼,脑海里全都是她的面容。
酒后的他呼吸有些粗重,欠了欠身,喃语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大概就是古典版的数羊催眠术?
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睁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顶,“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夜很寂静。
当下很忧郁。
他拍了拍微胀的小腹,缓缓移向裆下,脑海里生出一丝绮念。
这时,一道清冷的话音响彻脑海,“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他猛醒,赶紧将手移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只要在想她,哪怕是**(手动和谐),她都能准确感知到。
“你不是睡了么?”
“你很吵。”
“我没说几句话啊……”
“但你在想。”
任真语塞。
他每想她一次,她就会收到一次。所以很吵。
他红着脸道:“那怎么解决?我浑身难受,睡不着。”
“变态!”
“你干嘛骂我?是你自己想歪了。”
“去死吧。”
任真身子一哆嗦,闭着眼没再意淫下去。
脑海里寂静无言。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说这话的是海棠。
任真懒懒道:“我就要睡了。”
海棠沉默一会儿,说“白天你是怎么说的?”
任真没答话,睁开了眼睛。
眸光明亮,像是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微光。
“你想听吗?”
他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不知她是否感应到心跳。不知她是否也这样。
“说说看。”
她的语气很淡,一如既往。但这三个字,明显是一种鼓励。
任真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时间正在变慢,快要凝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海棠轻哼一声,准备接话,却想不到,他还有下文。
“但是我害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或许在外人眼里,我只是十六岁的孩子,还处于懵懂未知的年纪。但是相处到现在,你应该最清楚,我不仅是手眼通天的坊主,更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
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止话音,身躯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有人说,真正爱上一个人,应该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忠于人品。”
“颜值?问世间,谁比你更美?”
“才华?拜托,你可是剑圣大人,无数人崇拜的偶像。”
“性格,嗯,我觉得,有人说就得有人听,刚柔并济,冷热相宜,这样才算绝配吧?”
“善良……你如果不善良,不去金陵,咱们又如何能邂逅?”
“人品,你人品确实不咋地,明明心里很清楚,非要逼我说出来。”
任真嘴角微挑,打开话匣子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重新闭眼,开始享受这份交心的倾诉。
“我想了很久,发现这些特质在你身上都不欠缺。但是……似乎……这些并不能完美阐释,我对你那种心动的感觉。”
“于是我开始回想,从我们相遇、离别、重逢,一直到现在,走过的所有的路,我才意识到,所谓的标准其实都是扯淡。”
“爱上你,只要第一眼就够了。”
“这是天意。”
第311章 幸好爱有天意
天意还有一种说法,叫做缘分。
“缘分这东西,就像是透明不可见的细线,将天涯海角的有缘人牵连在一起。所以民间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用在咱们俩身上,再合适不过。”
任真认真感慨着,一幅幅往事在脑海里浮现,他嘴角不觉扬起来。
“你我在金陵邂逅,就是上天开的玩笑。诱杀剑圣的计谋,是我定的,明杀暗救,更是我出于我的心意,但我当时哪知道,自己玩弄于掌剑的真武剑圣,会是日后令我钟情的绝色女子?”
再聪明的人,也难以算尽一切,逃过天意。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
“那日我还自鸣得意,以为把你蒙在鼓里,让你看不透我的真面目。到头来,是我没看透你啊……”
海棠静静听着,任真无法看到,她眼里也噙着笑意。
“在我意识里,对你最深的印象,是你在车厢里质问我是谁时。我都不敢相信,当时竟会对一个男人看痴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一定会认为我是个gay。”
海棠一怔,忍不住问道:“盖……是什么意思?”
“就是男人相中另一个男人。”
任真不想过多解释,破坏难得的表白状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现在想想,那就是一见钟情,我怦然心动,只是没敢深想。后来重逢,你恢复女儿身,我对你的爱意就悄然萌发了。”
海棠习惯性沉默,没有打算表态的意思。
任真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斜谷外,我一直追问,你跟我父亲是何关系,虽然嘴上开玩笑,喊你顾姨,其实心里挺害怕,担心你俩存在男女之情,变成我的长辈,让我的爱慕之情破灭。”
“你想太多了,”海棠毫不犹豫,立即解释道:“我跟你父亲萍水相逢,总共只见过两面。那年我只有十岁,还懵懂无知,你父亲却已近三十,跟你母亲成婚,我怎么可能跟他同辈!”
任真点头,相信她的解释。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大恩,恩同再造。我对他只有感激,不惜万里前去找你,就是想向他报恩,不愿让他的香火断绝。”
“所以,你跟我说过那番话后,我就下定决心,日后哪怕没法跟你成为眷侣,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停顿片刻,终于鼓足勇气。
“海棠,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意吗?”
她还在沉默。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两世为人,他从未如此慌乱过。
他神经紧绷,默念道:“一定要答应我啊……”
她自然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斟酌着措辞,说道:“想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你说。”
此时,她也躺在床上,如任真一样,仰视着漆黑房顶,思绪联翩。
“从小我就很要强,不肯服输,不甘心被男孩子欺负。长大后,我成为剑圣,更是眼高于顶,没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以前,你父亲是我唯一钦佩的男人。而你,算第二个。”
任真闻言,心里骤凉,有股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要给我发好人卡?
“那日在金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自鸣得意,以为将你的性命攥在手里,任我宰割,所以由着高傲自负的性情,一步步踏进你的圈套。我根本不敢相信,世上会有拿自身性命当诱饵的猎人。”
“我对你最深的印象,就是你满脸得意,自称是天才时。那一刻,我恼羞成怒,但心里其实已经承认,我输给你了,你是我见过最狡诈的人。你那副神情,真的很贱。”
任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极少服人,并不是因为我逞强嘴硬,而是有资格征服我的人太少。你连我的性命都能夺走,我还凭什么不服你?临死之前,我还想,死在你的神仙局里,我并不冤。”
任真收敛笑意,不清楚她为何讲起这些。服与不服,跟他的表白有半毛钱关系?
海棠自顾说道:“早年行走江湖,看到别人家的姑娘出嫁时,热热闹闹,我也曾想过,自己对男人不屑一顾,以后若要嫁人,得是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
任真咧了咧嘴,很想提醒她,高傲自负的老毛病又犯了。
海棠心有灵犀,继续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认同实力,敬畏强者,唯有战胜我,才有资格做我的男人,让我甘心顺从。而在这世上,真有把握赢我的,却只有几个老家伙。”
风云榜上,剑圣曾排第六。武帝陈玄霸,儒圣董仲舒,道祖陈长生,冥圣杨玄机,活佛方寸,这五位,无一不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同龄人里,海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想战胜她,从而娶她过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你做到了。”
杀人诛心,任真凭的不是修为,而是卓绝的智谋。
如果要嫁,也是嫁给这个让她心服口服的男人。
任真听懂了,原来他在那个局里最大的收获,是被绣球砸中!
他欣喜欲狂,从床上豁然跳起来,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呐喊庆祝。
海棠的话却没说完。
“在灵台山上,我起死回生,迫切想知道真相。可惜方寸大师修闭口禅,三十年没说话,无法道破疑惑,于是我下山后,重回金陵。”
任真一愣,平复激动的心情,问道:“你去干嘛?”
他易容成她,返回云遥宗,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想必她也能沿途听说,没必要再进龙潭虎穴冒险。
“故地重游,我想温习跟你的回忆。”
于无意中动真情。
任真哑然,她补充道:“主要是跟过去的自己道别。”
死而复生,人生既然重来,当然要活出不一样的自己。如此算起来,金陵邂逅,就是促成她涅槃重生的契机。
“我沿着那条路,重走一遍,恍如隔世。一路上,我看到了过去,看清了那个冷僻、高傲、虚荣、可怜的自己,也看透了人生的意义。”
“最后,在那棵梧桐树下,我知晓天命,重获新生。我庆幸真的有天意,让我遇到赐予我蜕变的那个人,给我一个真实生活的机会。”
“有朝一日,希望能携手重回那里,让人生有完美的结局。”
第312章 约泡
念旧的人最喜欢故地重游,还有哪种方式,比两人牵手一起去回忆,更为完美?
任真听到此处,动容且动情,第一次见她坦露心扉。如果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继续陪伴,就是对告白最深情的回应。
相濡以沫,何不相伴于江湖?
静谧长夜里,两人躺在各自床上,脸颊上荡漾着会心的笑意。
“你成为我的本命,根源便在于此。我站在梧桐树下,之所以能勘破知命,本身是受你所赐,脑海里又在想你,巧合的是,在同一时刻里,你恰好也在想我,两心相印,才实现心意共通。”
任真困惑问道:“你凭什么断定,那一刻我在想你?为何我没有印象,也没有产生异常感应?”
“我体内气息暴涨,逼近破境边缘时,不知为何,我忽然能看清你当时的情境。你正坐在一座古怪的墓地里,对着墓碑闭目而坐。”
“墓碑?”
任真怔住,沉思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时自己正在西陵桃山,破解春秋七十二经碑。
“你仔细想想,当时肯定有感应。我望向北方天穹时,脑海里看见,你忽然睁开眼,同时抬头南望,仿佛在跟我隔空对视。从那一刻起,只要你再想起我,我就能及时感知到了。”(第86章末)
经她这么一说,任真恍然记起,某天自己在解碑时,曾生出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觉得南方有人在隔空窥视他。
他一度猜测,是晋武帝动用某种通天道法,能在暗中监视他的举动。没想到,真相原来是他被知命了。
“我为了知命,把北唐群雄搅在一起,大动干戈,你只是逛逛街,就能顿悟破境,气运比我强太多。你放心,日后我肯定带你回去。说不定,咱们能当场踏进第九境呢!”
任真调侃着,心里也明白,再回金陵时,就将面对武帝的绝顶修为,必会凶险万分。如果他俩无法晋入九境,就无法杀掉这位最强的仇敌。
在她面前,他没法言不由衷,真实想法自然藏不住。
她答道:“死而复生后,我最深刻的领悟就是,应该真实温暖地活着,希望你也能做到。以前你孤身一人,可能会不计后果,孤注一掷。但从今以后,就算为我考虑,你也不能再铤而走险。”
需要改变的不止是她,同样还有他。
“这是我的条件。”
完整地说,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条件。
任真沉声道:“我答应你。”
“嗯,那我睡了。”
“别啊!”他早无醉意,这时正精神亢奋,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屋顶看星星吧……”
脑海里再无回音。
海棠姑娘雷厉风行,果然下线睡觉了。
任真苦恼难眠,心里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当面表白才对。说不定……后续还能摩擦出激情美妙的火花。
……
……
朝试第三天,步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殿试。
按历年规矩,殿试被安排在午后。在此之前,也就是上午的两个时辰里,还有一项仪程,是让三甲进士入脉泉。
沐浴更衣,只是觐见陛下的最基本礼节,中榜才子整洁衣冠,以示尊敬。进儒家脉泉,接受灵气洗礼,则能让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以最饱满的精气神出现在御前。
在一些豪族子弟眼里,这项奖励甚至比大朝试本身更重要。他们身份煊赫,家中豪富,或许对当芝麻大小的官儿不感兴趣,但是,即使是再阔绰的权贵,也不敢说,自己有门路进脉泉。
十大脉泉是儒家至宝,汇聚天下文人气运,每座都被视为禁地,绝非想进就能进。
终南圣地有师和礼两座,东西北三大书院各有一座,其余五座皆归皇家掌控,也就是说,若不能得到四大书院和朝廷认可,任你手眼通天,也无法闯进脉泉半步。
进脉泉的好处不言而喻,哪怕能取一瓢饮,吸收灵气为己用,都会是天大的机缘,能让修为陡然暴涨。当然,在两个时辰内,能吞纳几许,就要靠自己的气运了。
昨天下午,武试榜单就早早确定,傍晚时分,文试也放出成绩,公布中试榜单。
今天一大早,金榜题名的学子们便兴冲冲赶到皇城门口集合,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之情,等候进入脉泉。
任真也在人群里。进脉泉这等好事,他怎舍得让别人替他去享受。
虽然他是小先生,在儒家地位超然,也不便跟女帝开口请求。毕竟,脉泉乃天下文人气运所汇,如果被他贪婪汲取,占为己有,肯定会被世俗所不齿,玷污名声。
天下共有,理应天下共享,是以此作为朝试奖励的初衷所在。
时辰已到,负责主持的考官现身,在人群前方说道:“朝廷对外开放的脉泉有两座,请选择仁脉的站在左侧,选择智脉的在右侧。”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迅速站队,划分出两组阵营。
关于这个选择,恐怕在进京的路上,他们就憧憬过无数次,哪还用得着临场考虑。对儒修而言,自身修行偏于哪一脉,极容易作出决定。至于儒家以外的散修,去哪座都无所谓,更没必要纠结。
任真选择了仁脉。
他随意打量身旁,发现在相距不远处,邬道思峨冠博带,显得器宇轩昂。
这时,考官开门通行,人群一起上前,他趁机凑到邬道思身畔,搭讪道:“邬兄,莫非你也主修仁脉?”
“啊……”邬道思侧身看着他,敷衍应答一声,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任真并不介意,笑嘻嘻地道:“昨天回府后,家师对你不吝溢美之词,称赞你答题行云流水,文采斐然,令小弟好生钦佩。”
邬道思报之一笑,这才想起,此人是吹水侯的首徒,脚下步伐却没放缓,显然不想多作交谈。
任真还记得他昨天说的话,调侃道:“既然只想看看热闹,邬兄用不着这般匆忙吧?实不相瞒,家师嘱咐我,要多向你这位博学才子讨教,不如咱们约好,一同进去泡泡,如何?”
明明是入脉泉修行,却被他说出去温泉泡澡的味道来。
邬道思莞尔一笑,“待会一刻值千金,反正我只想看看,任兄不嫌浪费良机,难道我还吝时不成?”
第313章 智者寡仁,仁者弃智
于是,两人联袂向前。
准确地说,两座脉泉并非在皇城内,而是在后方的山丘附近,被上林苑包围在中央,皇宫就是进出的唯一通道。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故,仁脉坐落在山腰平地上,越过山丘后,可见一片静湖,湖心即是智脉。
考官带领下,士子们一同登山。
此时日头初升,山林清凉幽静,众人踏着松软土壤,沿蜿蜒小道向上,脚步轻快,心情都很愉悦。
任邬二人并肩而行。
任真有心结交邬道思,问道:“孔圣曾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邬兄认为,此言何解?”
邬道思不假思索,朗然道:“如果断章取义,从字面理解成,仁者喜欢山,智者喜欢水,则谬之远矣。至圣的意思是,仁者如山,智者如水。”
任真点头。他的观点是对的,这道小题果然难不住他。
邬道思继续说道:“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似于山,故乐山。至圣以山水比拟,蕴涵大智慧,仁智两脉的精髓皆在其中。”
任真若有所思,“邬兄的见解精妙,跟家师如出一辙。我看你沉稳有度,平静如山,应该是主修仁脉吧?”
刚才他提过这个问题,邬道思避而不答。
此时,邬道思摇头,低声道:“我以为,仁义礼智信,下五脉重在修身,成就美好品德,对经世治国而言并无用处。这不是邬某追求的大道。”
换言之,天地君亲师,上五脉才是大道所归。他志存高远,似乎对仁道不屑一顾。
任真凝眉思忖,说道:“咱们儒家主张仁政,以民为本,可以说是核心理念。邬兄为何认为,仁脉无法经世致用?”
邬道思闻言,轻哼一声,眼神玩味,“仁政思想,是对朝堂上的当政者们提出的。仁或不仁,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岂是平民百姓所能左右?”
任真脸色微变,此人话锋直指朝廷,乃至女帝本人,虽说观点本身正确,但对自身安危而言,绝无半点益处。
敢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他就不怕被检举告发么?
邬道思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一介布衣书生,空有仁爱之心,却无法施政于民,就只剩夸夸其谈罢了。朝廷若残暴不仁,即使你再精通仁道,又有屁用!”
任真默然。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无奈。通达者未必肯兼济天下,而更多的仁人志士,却又处在穷困窘境里,即使心系社稷,也只能独善其身。
满腹经纶,治国良策,又有屁用?
邬道思看在眼里,以为他不明其意,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微微哂笑,准备抛下他独行。
任真大步追上去,说道:“听邬兄的意思,上五脉就能让人摆脱困境,真正造福万民?”
邬道思无动于衷,没有继续深谈的意思。
任真见状,只能先换个话题,诱开他的话匣子。
“当政者未必都昏庸,在我看来,至少家师就心存仁义,想为大唐子民谋福祉。可惜他势单力薄,做再多好事,也会被人说成天下乌鸦一般黑……”
邬道思心意微动,联想起任真的吹水侯首徒身份,脚步不觉放缓。
“我对尊师了解不多,只听说他少年得志,有夫子做靠山,在朝堂上风生水起。至于他的仁义之举,我实话实说,也不怕得罪你们,我听到的见闻,都是他在京城疯狂敛财,门庭若市,仅此而已。”
任真一僵,没想到自己口碑这么差,竟被人当面讽刺,连忙辩解道:“师尊经商致富,绝非强取豪夺,为富不仁,他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邬兄难道没听说,他慷慨解囊,捐出数千万饷银,助大唐抵御外侵么?”
邬道思眨了眨眼,并不买账,“你师尊是精明人,在我看来,这只是他谄媚求宠,初来长安的晋身之策。只能算钻营投机,绝谈不上忧国忧民。”
他顿时气急,不甘地道:“那他以一人财力,在城外开设粥场无数,救急流亡难民无数,这些也都是钻营投机?没有赚来的血汗钱,他拿什么爱国爱民,拿什么兼济天下!”
邬道思哑然无语。这是铁打的事实,他没法反驳。
任真还不解气,愤然道:“别的不说,如果这次的主考官不是他,没有革除舞弊的决心和手段,不想主持选拔公平,哼,只怕你就没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邬道思僵住,躬身朝他行礼,真诚说道:“是在下失言,亵渎尊师品行,愿意向你赔罪。确实,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前日文试,如果任真没有夺笔,涂抹掉他的大逆言论,他此时不仅没法中试,还会锒铛入狱,性命不保。
任真出了气,不解地道:“我不明白,你跟家师素无过节,他又没作恶多端,声名狼藉,你为何对他的评价这么差?难道精明处事也有错?”
邬道思转身,望着山下的密林,感慨道:“智者寡仁,仁者弃智。当政者太过精明,从来都不是好事。”
任真没听过这句话,一时怔住。
邬道思也不急于跟随人群,徐徐而行,解释道:“一个人如果太聪明,能轻易算计别人,利用心机手段达成目的,那么,他往往会轻视多数单纯朴实的平民,从而缺乏敬畏和仁爱。”
任真琢磨这话,智者寡仁,似乎是这么回事。
他聪明绝顶,平时忙于尔虞我诈,对于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对手,他难免心生鄙夷。而且,他太依赖自身智慧,处处提防,所以极少跟人坦诚相待,关爱那些实力弱小的人。
“我承认,我对尊师不够了解。从他那些传闻里,我只能推断出,他是个异常狡猾的阴谋家,能将整个京城的权贵耍得团团转。所以我才排斥,担心他在处理政事时,也抱有这种蔑视众生的心态。”
为政者缺乏仁义,这是社稷之祸,百姓之难。
女帝和元本溪二人,就是太迷信智谋,倚仗阴险心机,不择手段,于是在窃权过程中,接连炮制三大冤案,令北唐血流成河,人心慌乱。这已不止是寡仁,简直是冷酷残忍。
这些惨祸,天下人有目共睹,邬道思出身北海,更清楚不过。
痛定思痛,当任真深得圣眷、执掌朝权后,邬道思难免会认为,他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来京城后的一系列举措,足以彰显他的心机智谋。
他要是再寡仁,狼狈为奸,北唐将暗无天日。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仁者弃智,看来这就是你秉持的执政理念。”
第314章 仁脉衰竭,世道不古
“不错。”
邬道思解释道:“仁者弃智,并不是说,仁者要主动放弃智慧,变成蠢货,而是要抛弃自以为是的骄傲态度,根据事情的本来面目认知和判断,而非一意孤行。”
任真反应很快,说道:“道家的《道德经》里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应该就是你阐述的观点吧?”
邬道思点头,“为官者只要有仁慈之心,在处事就不会敷衍懈怠,而是设身处地替百姓着想。只要肯动脑筋,智慧就足够了,所谓的权术,纯粹是用来谋私利罢了。”
任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所以你认为,吹水侯多智寡仁,可能是大唐子民的灾难。”
邬道思没有说话。
任真感慨道:“像邬兄这般博学,又志向高远,关心百姓疾苦,如得以重用,坐到当权者的位置上,自然是大唐幸事。然而,要想步步高升,经纶天下,离不开的恰恰就是权术。”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有能力胜任某个官职,像邬道思这类大才,确实也能做到。然而,世道不公,他们连上任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用权和谋权,是两码事。
邬道思认为,当权者应无权术,但如果没有权术,又如何顺利当权?让当权者放弃起家本领,这现实吗?
听着任真的话,邬道思陷入沉思。
“在我看来,世间不缺少狡诈多智的奸贼,也不缺乏你这样满腹经纶的贤才,真正稀缺的,是我师尊那样的人。有足够的智谋,能掌握权力,同时不忘仁义之心,出于良知,多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他夸起自己来,全然不害臊,甚至露出一副自恋的神情。
他说的也是实话。
如果只出于私利,那么,他可以毫无顾忌,只管千方百计迎合女帝,骗取她的信任,根本没必要做损人不利己的好事。
这次主考,他不惜得罪众多权贵,对自身并无利益可言,真正获益的是普通考生,是北唐子民。
试想,一旦录取那些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将他们派上前线,到时战败城破,无数市井百姓会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北唐积弊已久,需要有人站出来,还百姓一个清明。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坐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想因私废公,成为北唐的罪人。
出于良知,这个为复仇来的人,挺身而出。
“智者寡仁,是普遍现象,却非绝对,仁者弃智,更偏激而不切实际。仁和智并不冲突,二者兼得,虽然困难,才是正道。”
“所以我相信,以邬兄的才学和心性,如果能多学学权术,同流却不合污,而非瞧不起它,日后必能平步青云,成为北唐的脊梁!”
任真认真看着他,像是在指点很器重的晚辈,眼神里充满期待。
“你太天真了,”邬道思哑然一笑,“又或者说,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
任真面无愠色,“哦?何出此言?”
邬道思沉声说道:“难得聊这么多,我也能看出,你并无歹意,不妨再多说几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除非,你能掀翻这片天!”
这话云山雾罩,任真听得有些糊涂。
邬道思不想解释,“跟你聊天,我很欣慰,因为我发现,朝堂并非腌臜不堪,还是有人在秉持仁义。可惜,独木难支,无济于事。”
说罢,他不再停留,追向快消失在前方的人群。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你的言行,为何总是如此偏激悲观?”
……
……
山不在高,有脉泉则灵。
不一会工夫,众人达到山顶。
山顶并不陡峭,而是一大块平地,中间向下凹陷,坐落着一眼灵泉。
说是灵泉,其实占地数亩,更应该称之为小型灵湖。
这就是仁脉脉泉。
脉泉由灵气汇聚而成,因此,眼前的灵湖里并没有水,而是弥漫着一层纯净无垢的灵气丝缕,深不见底。
从远处望去,白茫茫一片,宛如连绵云海。
众人站在岸边,俯身凝望着脉泉,虽没跳进去,吸收着附近的清新空气,已然感受到令人振奋的精沛真力,跃跃欲试。
带路的考官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进入脉泉了。两个时辰后,我会带你们离开。”
说罢,他自顾走到远处休息,不再关心士子们的状况。
众人早就迫不及待,见此情景,争先恐后,纷纷跃入脉泉,身形湮没在白色湖面里。
他们都已进去,任真回头就看到,邬道思一人站在那里,正望着脉泉发呆。
他走过去,说道:“邬兄,咱们一起进去吧!”
邬道思摇头,面对这份修行良机,反而流露出失望之情。
任真问道:“你怎么了?”
邬道思黯然道:“我只是来看看,就不进去暴殄天物了。”
任真大感惊奇,没想到对方是玩真的,看着极其珍稀的修行资源,竟然不动心。
“暴殄天物?你要是跳进去,肯定对修行大有裨益。”
邬道思默不作声。
任真愈发好奇,追问道:“眼前看到的景象,你可曾满意?”
邬道思抬手,指着脉泉边上的石壁,有些唏嘘。
“来之前我就想,皇帝冷酷不仁,朝廷乌烟瘴气,如此混乱时局下,在大唐读书人心中,可还抱有希望,能否坚守仁义正道。今日亲眼目睹,原来大家都绝望了……”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任真凝眸望去,只见在石壁上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弧线,蔓延向远处。
这是脉泉灵气表层原先停留的位置,日子久了,便在崖壁侵蚀出这道痕迹。但现在,内部的灵气已大幅消减,下方湖面跟这条线之间有不小的距离。
脉泉衰竭,象征着主攻这一脉的北唐儒生急剧减少,不复昔日兴盛。
换句话说,在世人眼里,仁作为曾经的道德标准,如今已无实际意义。乱世之中,连朝廷都不以仁取人,弃如敝履,一心入仕的文人又岂会再修行仁脉,做无用功?
江河日下,世道不古。
仁脉衰竭,意味着北唐的人心变了。
人心变了,又会如何?
任真这才明白,他是来看这个的。
邬道思负手而立,刚才的悲愤目光,渐渐变得冷漠、麻木。
“你劝我学阴谋权术,讨好那个手染鲜血的女人。连天都是黑的,你告诉我,还如何让人间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