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无言的愤怒
之前谈及朝政时事,言语间,邬道思便对当今朝廷失望,只是措辞隐晦,没有道破而已。
眼前四下无人,义愤填膺之下,他毫不掩饰胸臆,直接斥责女帝武清仪。
世风沦丧至此,罪魁祸首当然是皇帝。
想让人间清白,就只能捅破这片黑暗的天!
任真很警觉,没有接着话茬说下去。
两人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交情,便不至于推心置腹。邬道思非愚鲁之辈,这些话该不该说,后果如何,他心知肚明。他还敢直言不讳,难保不是在给任真下套。
沉默半晌后,任真幽幽说道:“你就不怕我泄密,揭发你有谋逆之心?”
邬道思冷笑,转身瞥一眼,没再说什么,扬长而去。
他真的只是来看看。
任真怔在原地,望着他下山的背影,表情有些复杂。
最后瞥视那一眼,充满鄙夷和讥讽,对他的试探不屑一顾,这让他生出懊恼之情,后悔说出这话。
“难道我这是小人之心?”
他对邬道思的言行无法理解,只好收起思绪,纵身跃入脉泉。
泉里无水,到处流动着洁白精纯的灵气,扑打在肌肤上,感觉湿润而清凉,就像行走在林间的晨雾里,说不出的舒爽。
这是一次涤荡心神的沐浴。
任真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在泉里,被浓郁灵气包裹其中,闭目凝神。随着神意运转,他浑身毛孔舒张,宛如吸水海绵一般,开始贪婪汲取这些灵气。
不止是他,脉泉里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由于体魄和资质的不同,每个人的吸纳速度也会有差异。
对任真而言,他自然下垂的左手处,天眼正在疯狂吞噬,将四周灵气全都撕扯过来,以至于这一位置如牛乳般纯白,灵气浓郁到了极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脉泉,在终南书院时,征得颜渊同意,他便进入师脉脉泉,潜心修行数日。那次,他的修行成果丰硕,从四境下品臻至圆满,直逼第五境。
而如今,再想突飞猛进,已不现实。毕竟,眼前时间太有限,仁脉的灵气浓度远不如师脉,最重要的一点是,后五境修行艰难,再想跟当初那样境界暴涨,纯属做梦。
最终,经过两个时辰的浸泡,任真跳出脉泉时,修为提升至五境中品。鉴于他已经数月停滞不前,这算是很不错的收获。
此时的他,神清气爽,仿佛换了个人一样,眉眼间透着蓬勃朝气。
“八境以下,这脉泉能助人提高效率,飞速修行。海棠进宫后,有的是时间进脉泉,我要想再追上她,只会更困难……”
现在,海棠是六境下品,而他只有五境中品,分开一段时间后,她的实力将涨到何种地步,根本无法预知。
两人心有灵犀,海棠立即感知到了,在他心底回应道:“如果能到七境,咱们再度联手时,我就有信心,从风云前十手里全身而退。”
任真闻言,顿觉失望,“前些日子你说,遇到八境下品能全身而退,敢情你再提升一层境界,还是只有打不过逃跑的份儿?”
他受够了身不由己的感觉,恨不得能立即战胜八境,跻身大陆最强之列。
海棠微嘲道:“你只有区区五境,能从他们手里逃走保命,还不知足?何时你追上我,不再拖后腿,咱们就会赢了。”
她没说错,双剑合璧的局限,不在于她有多强,而是任真有多弱。如果两人皆是七境,到时轻松战胜八境,便不是问题。
任真咬了咬牙,回敬道:“你等着!班师回朝时,我一定凭本事把你压在床上!”
昨夜表白成功后,他就琢磨着找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可惜天意不作美,两人才刚确定关系,还没来得及你侬我侬,就要分开,这令他很不爽。
海棠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谁压谁,还不一定呢。
……
……
历时两天半,朝试进入最庄重的环节——殿试。
以主考官假蔡酒诗为首,全体中榜贡生排成四列,整整齐齐,跟随在他身后,鱼贯走进昭文殿。
文试在左,以邬道思为首,在任真的提携下,他顺利成为会试首名;武试在右,以王桀为首,经过激烈决斗,这位北境之王力压群雄,雄踞榜首。
众人站在阶下,一起朝女帝行礼问安。
女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这届贡生,微笑说道:“都平身吧。”
假蔡酒诗移步,退到一侧静立。
到了殿试环节,由女帝亲自出题考察贡生,并钦点头甲三名,基本没有主考官什么事。所以,任真才敢让替身扮演蔡酒诗,而他自己出现在考生里,应对殿试题目。
这时候,一名内监捧着托盘,走到女帝面前。
里面放着两份奏折,一份是此次大朝试的中榜名单,另一份是礼部拟好的备选题目,供女帝参考。
女帝拿起那份名单,仔细阅看起来,没有说话。
偌大宫殿,一时寂静无声。考生们都屏息凝神,紧张等待女帝训示。
女帝抬头,望向阶下右首那人,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你就是王桀?”
王桀闻言,出列躬身答道:“正是草民。”
女帝颔首,对他的英武气度比较满意,说道:“云榜第一,北境之王,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虎父无犬子,此去前线战场,希望你能继承令尊遗风,为大唐守护疆土,立下汗马功劳。”
对普通百姓来说,能被皇帝知道姓名,当面称赞和勉励,这是天大的荣耀。士为知己者死,估计很多人会感激涕零,当场表达誓死效忠的心意。
然而,王桀不是普通人。
他默然而立,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回复,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没人能察觉,他眼眸里绽放出锋锐的寒光,如利箭在弦。
早就听过?
既然听过,那你应该还听过,先帝曾当众许诺,要封我为异姓王!
既然听过,那你就该替你丈夫兑现诺言,而不是让我背负屈辱,在泥潭里挣扎了三十年!
君无戏言,亏你还有脸面,说你知道北境之王!
你让我替你卖命,凭什么!
第316章 重考
王桀敢怒不敢言,也没打算说什么。
这三十多年里,他学会的最重要一项本领,就是忍耐。
只听女帝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没封你为异姓王。那毕竟是先帝许下的诺言,也是他一时激动所致。本朝如今只有梁王一位亲王,你若无赫赫功勋,就想封王,领袖群臣,众将士势必不服。”
任真掀开旧案后,女帝为了撇清罪责,堵住悠悠众口,将一切归咎为庸王高瞻的嫁祸污蔑。高瞻费尽艰辛逃离京城,断然不敢再回来,此事便死无对证,最多各执一词。
于是,旧皇族高家唯一的王爵被剥夺。
谁要是真的封王,跟极可能成为储君的梁王平起平坐,其地位和分量可想而知。事关重大,女帝当然不愿敕封王桀。
王桀低头不语。
女帝正色道:“先帝的承诺毕竟存在,此事众所周知,我也不能让他食言。这样吧,你是武试首名,我便让你暂任副将,前往敬侯李存啸麾下听命。”
王桀抬起头来。
“如你能立下奇功,驱敌于国门之外,我自当履行诺言,封你为幽王,到时群臣心悦诚服,也不会有非议,如何?”
王桀淡淡说道:“谢陛下。”
他心里却暗笑,“怎样才算奇功,到时功劳记在谁头上,还不是你说了算?画饼充饥,就想收买人心,武清仪,你真以为我傻么?”
场间其他考生哪想到这一层,听到封王二字时,他们都眼花耳热,精神鼓舞。
在他们看来,这届新人还没出征,陛下就当众作出如此承诺,看来,朝廷这次肯下血本,要重赏杀敌立功的将士。这正是他们扬名立万、名垂青史的大好时机!
女帝,继续翻看榜单。
武试只以决斗分胜负,昨天就已尘埃落定,今天前来参加殿试,只是走个过场,在她面前露露脸。她点名激励王桀,算是对武状元的认可。
这就意味着,本届武试真正结束了。
殿试,从来都是文试考生们的主战场。一般而言,女帝出的题目皆源自儒家经典,考生在规定的范围内,当场作答,由女帝评定最终成绩。
虽说规矩如此,实际上考生那么多,良莠不齐,女帝没必要都亲临亲为。渐渐地,大家都形成默契。
会试名列前茅的几位翘楚,必有真才实学,上得了台面,就让女帝亲自考察,至于后面剩下的众人,无关痛痒,考官们走个过场,随便打发就是了。
换言之,心里压力最大的,应该是邬道思这些人。
女帝看着名单,说道:“今年的会试题目偏难,诸位成绩差一些,我能理解。但是你们不必抱怨,出题的考官不通人情,他尽职尽责,意在遴选真正的栋梁,我很欣慰。”
说着,他看了假蔡酒诗一眼,点头表示认可。
“尤其是最后一题,征求退敌之策,正契合眼前的实际形势,集思广益,深得我意。故而,昨日会试成绩出来后,我特意抽调几份卷子,想看看诸位有何妙计。”
听到这话,众人心神骤紧,都在惊慌地回忆,自己答题时有没有犯忌讳,是不是书写格式不规范,担心自己的卷子被陛下抽中,万一惹得她不悦,这辈子的仕途就彻底黄了。
任真站在武试人群里,也是暗暗诧异,没想到女帝会如此关心,亲自抽调考卷查阅。
这时,女帝合上名单,放回内监捧着的托盘里,又拿起备考的殿试题目,却没立即打开。
“我只看了前几名的卷子,本来满怀期待,以为你们精通文韬武略,能提出可行的作战方针,结果却大失所望。每份卷子上都是寥寥数语,敷衍了事,连句像样的意见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脸色微沉,看向文试队列最前方。
“有名考生倒是写了不少,将空白处填得满满当当,却又用墨汁统统涂掉,变成黑炭一块。在试卷上信手涂鸦,邬道思,这样很好玩吗?”
她盯着昂首挺立的邬道思,从话音里听不出情绪。
任真见状,不禁苦涩一笑。
邬道思在试卷上仗义执言,忤逆女帝,幸亏他当场发现,夺笔将其抹掉。不曾料想,女帝还是留意到这处细节,在殿试上当众责问。
他心里开始担忧,害怕邬道思的偏激性子又发作,说出大逆不道的狂言。若果真如此,将万劫不复,神仙也救不了此人。
这时,邬道思迈步向前,举止间气度不凡,温声答道:“回陛下,草民本来专心作答,行将写完时,忽又觉得,满篇都是废话,毫无实际意义,还不如不言,索性将其统统划掉,以免污了阅卷考官的眼睛。”
任真闻言,松了口气。
这么回答就对了,说自己作答错误,发挥不满意,于是抹掉写出的答案,完全合情合理,女帝也无可指摘,最多批评他,不懂得保护试卷美观。
然而,女帝的回答超出他的预想。
“是不是废话,自有考官评判,你何必轻易放弃?我看过你前面的作答,见识精辟独到,高屋建瓴,配得上成为本届状元。所以,你不妨把涂掉的内容念出来,就当是我在殿试时再考你一遍吧!”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都瞳孔收缩,望着前方邬道思的背影,眼神里充满震惊和艳羡。
女帝的话意很明显,她被邬道思的才学打动,更倾向于钦点他为文状元。能得女帝提前肯定,这是无数读书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拿邬道思做过的题目,重新考一遍,这更是莫大的偏袒。毕竟,邬道思先前有所思考,临场作答时,不会像面对全新题目那样,可能会措手不及,继而惊慌失措。
只要他别发挥失常,出现重大纰漏,凭借女帝对他的赏识,将状元收入囊中,不在话下。
众人既羡慕又嫉妒,能在最重要的殿试上撞大运,邬家的祖坟肯定要冒青烟了!
任真则不同,替邬道思捏了一把汗,心脏再次紧悬起来。
他对邬道思更为赏识,相见恨晚,不仅没将其视作晚辈后生,反而想与之结交,成为风雨同舟的挚友。
正因如此,他才特别害怕,邬道思真敢把原答案念出来。
第317章 武氏十大罪
众目睽睽下,邬道思神态自若,眉眼间多了一抹异样的神采。
他朗然答道:“不必了。题目本身就有谬误,南晋此番入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唐不可能获胜,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忍辱求和。正面击溃敌军?我不知道诸位哪来的信心!”
话音未落,场间一片哗然。
邬道思是不是疯了,竟然敢在女帝面前,直言大唐不可能获胜!
简直就是找死!
人群里,任真脸色霎时苍白。完了,这位难得的才子必死无疑。
女帝神情剧变,盯着邬道思波澜不惊的面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复。
朝堂上危言耸听,动摇军心,他难道不清楚,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眯着眼眸,寒声说道:“不可能获胜?何以见得?”
她倒要看看,这个面不改色的年轻人,究竟想耍什么名堂。
邬道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因为有你。”
正因为有你这样灭情绝性的暴君,北唐人心涣散,成一盘散沙,在这场战争里,才会优势尽失,无法抵挡南晋的獠牙。
听到这四个字,大殿内瞬间死寂,仿佛连掉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众人太过惊恐,以致于不敢再议论,噤若寒蝉。他们无法想象,邬道思竟然变本加厉,将矛头对准到女帝头上。此人绝对疯了!
女帝先是一怔,然后,无声地笑起来,这副表情显得阴恻可怖。
她被邬道思的狂言激怒了。
但作为一代帝王,她的心性非常沉稳,并未当场发怒,将邬道思打入天牢,而是端详着这青年的淡定姿态,试图看破他的真实情绪。
“亏你真敢说。朕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愿意接纳任何耿直的谏言。难得你有天大的胆量,不妨继续说下去,如果有理,朕可以饶你不死。”
她笑意如春风和煦,实际却在想着,要当场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动机和幕后主使,免得严刑逼供不成,让那群逆贼逍遥法外。
她不相信,邬道思表现得如此镇定,视死如归,会是一时冲动导致,此举背后定是有人策划,居心叵测。
“好,”邬道思似乎不意外,欣然道:“那我就把先前的作答念出来,让在场诸位听听,至于是否合理,相信天下人自有评判。”
后方的任真闻言,隐隐有了计较,低垂着脑袋,心里充满懊恼之情。
他早该想到,邬道思蓄谋已久,是为求死而来,本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难怪他曾在考场上说,文人有骨气,虽死不足惜。他是抱定主意,要以死伸张正义,成就青史的忠臣之名。
难怪他只是想看看脉泉,没有进去修行。人之将死,浪费那些灵气,岂非暴殄天物?
难怪他敢当着任真的面,直言不讳,不怕日后被举报。他连这场殿试都活不过去,还谈何日后?
任真终于明白,人若求死,谁都拦不住。他抹得掉邬道思的试卷,却抹不掉对方心里那股激愤。
“年纪轻轻,何苦如此偏执?”
他想不通,邬道思为何要以生命为代价,执意闹这一场?
这时,邬道思的清亮嗓音响起,如山间叮咚泉水,舒缓而柔和,听起来很悦耳,不会让人反感。
“夫战者,胜在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相协,即见胜机……”
这正是他当日的作答,被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
女帝侧耳听着,暗暗赞同邬道思此前的分析。此战取胜之关键,就在于人和,这也是北唐最大的希望。
邬道思微微一顿,嗓音陡然升高,如铮铮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吟诵的情绪也激昂起来。
“惜乎!愤乎!我泱泱大唐,民心尽失!”
众人心脏同时抽搐,此人的狂悖之论终于还是来了。
“纵观当今皇帝所为,空想君临天下,可有分毫仁爱之心?”
……
“她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杀夫屠兄,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注】
“今有毒妇武清仪之十大罪状,愿诵与天下人听!”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邬道思原本是在分析国战,谈到人和时,竟话锋陡转,忽然放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痛斥女帝为毒妇,还要陈述她的十大罪状!
女帝脸上毫无血色,双手紧紧抓住龙椅把手,克制着心头的暴怒。十大罪状,这年轻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邬道思面沉如水,义愤填膺,转身对着后方众人,慷慨陈词。
“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觊觎先帝皇位,竟不惜对亲夫下毒手,又将罪名嫁祸于兄长襄王,毫无亲情人性。弑君篡位,灭情绝性,其罪一也!”
关于襄王高澄案的始末,先前世人被蒙在鼓里,还不知情。任真进京后,满城广发供状,才令真相大白。北唐百姓意识到,武清仪其实是篡位自立,手段毒辣至极。
此时,第一条罪状念出后,人们都低头沉默。有任真翻案在前,他们已清楚这条控诉的始末,虽然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都在默认。
“为了顺利夺权,她构织一系列阴谋,炮制出三大冤案,将开朝功臣任天行逼上绝路、使一代贤王高澄冤死、令北海忠良之士遭受屠戮。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其罪二也!”
元武朝三大案,血流成河,冤死者至少有五万人,且都是北唐的栋梁忠臣。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累累血债,必然要记在女帝头上。
“篡位登基后,她大肆封赏阴谋同伙,明知这些人品行奸诈,任由其兴风作恶,把持朝政,却将忠正贤才排斥在外,以致贪墨舞弊盛行,民不聊生。宠信奸佞,荒废朝政,其罪三也!”
这点也是铁证如山。
为了平反昭雪,任真将两大案的所有同谋尽皆刺杀,同时,利用供状,挑明他们曾经干过的勾当。
如此一来,世人终于看清这些人发迹升官的真相。原来一切并非运气使然,而是因为他们都充当过女帝的爪牙,在篡位过程中扮演过极其阴毒的角色。
亲奸佞而远贤臣,当朝皇帝如此荒唐,北唐怎么可能会有清平世道!
“操控雪影卫,严刑酷法,铲除异己,其罪四也!”
“纵容采买司,横征暴敛,欲壑难填,其罪五也!”
……
“豢养面首,**宫闱,荒淫无耻,其罪九也!”
“崇信道统,无视法度,践踏百姓,其罪十也!”
整整十条大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邬道思义愤填膺,抬手直指堂上的女帝,厉声怒骂。
“有此毒妇当道,残暴百姓,鱼肉百姓,致使朝野离心离德,世风日下,还谈何人和,谈何抵御南晋!”
…………………………
注:引用自唐代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此文为讨伐武则天所用。
第318章 国仇家恨,血溅朝堂
邬道思声色俱厉,悲愤话语掷地有声,在大殿里回荡,众人心间同样震颤不已。
直至此时,他们依然难以相信,这位准状元会放弃大好前程,突然当堂发飙,如连珠炮一般,列数女帝的十大罪状,骂得酣畅淋漓。
他们僵滞在原地,傻傻地听着,心里都在想,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势必会震惊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任真站在人群里,盯着慷慨陈词的邬道思,脸色阴晴不定,心情复杂到极点。
他事先清楚,邬道思胆大包天,对女帝的暴政愤恨不满,却无法想象,邬道思会闹这么一出大戏。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让对方进入殿试环节,得到大闹朝堂的机会。
邬道思再有才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即兴梳理出十条罪状,他肯定是提前做好准备,烂熟于心。无论抽到的殿试题目是什么,最终他都会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
那么,他为何苦心孤诣,要当众怒骂女帝?不惜搭上性命,难道只是为了过过嘴瘾?
很明显,这是个巨大的阴谋。
任真思绪急转,这时候,已顾不上痛惜英才,而是开始揣摩邬道思潜藏的动机。
“武清仪之罪,路人皆知,但畏惧她的强权,只能把愤怒压抑在心底。在万众瞩目的殿试上,邬道思怒斥昏君,更像是起兵讨伐前传发的檄文,煽动各州郡响应。这颗炸弹爆裂,北唐会更动荡不安。”
他皱着眉头,回想起前世的某些相似历史,又联想到北海的讨武檄文案,渐渐接近事实的真相。
“这个邬道思,或许会成为引爆全局的导火索……”
大堂之上,面对邬道思的破口辱骂,女帝再难压抑怒意,气得脸色铁青,眼眸如杀人利剑,阴戾可怕。
一直在暗中护驾的萧夜雨,此时已悄然走出,手里提着那把铁伞。只要女帝下令,他能以最快速度抹杀邬道思,保证后者连一个字都无法多说,更休想跟女帝同归于尽。
女帝寒声道:“朝堂上辱骂君王,岂止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否考虑过后果?你指责我滥杀无辜,难道就没想过,你的所有亲友邻居,因为你一人的叛逆,都会遭受株连殉葬!”
她的话音冰冷,虽然嗓门不大,却令众人毛骨悚然。
本朝三大案,株连者达数万人,当时北唐无不心惊胆战,吓得孩童都不敢哭出声,深深领教到女帝的杀伐手段。
听女帝话意,难道她要再展开屠杀,震慑北唐民心?
场间气氛顿时凝固,鸦雀无声,快要让人窒息。
然而,邬道思毫无惧意,跟女帝冷冷对视,讥讽道:“毒妇,今非昔比,你的皇位根基崩塌,不仅折损鹰犬爪牙,而且彻底失去民心,你以为,你这套老把戏,还能吓唬住谁?”
太祖病逝后,人心浮躁,那时她敢出手强硬,铲除反对她的忠良,是因为她抓住群臣争夺拥立之功的念头,趁机招揽大批拥趸。民间对她的性情又不清楚,反正都是逆来顺受,老百姓没理由产生强烈的排斥。
但现在,局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百姓受尽朝廷苛政折磨,苦不堪言。今年又逢旱灾,南晋进犯,天灾**齐至,北唐哀鸿遍野,到处都是饥荒难民,人心惶惶,时局动荡。
女帝再敢大开杀戒,掀起腥风血雨,等于自掘坟墓,逼百姓们揭竿而起,推翻这座忍受已久的皇朝。
女帝闻言,气极反笑,“乳臭未干的蠢货!真以为有些学问,就能指点江山,一呼百应?朕要将邬家满门抄斩,杀便杀了,路人避犹不及,谁愿意替你鸣不平?”
在她眼里,这些柔弱文人太天真,整天陶醉于礼乐文章,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毫无约束力的仁义道德,就自以为能经天纬地,呼风唤雨。
在真刀实剑面前,只是蝼蚁罢了。
“满门抄斩?”
邬道思一怔,旋即仰天大笑,震荡朝堂,桀骜不驯。
“武清仪,你可知道我来自何处?”
女帝冷笑不语。
“我来自北海。”
女帝漠然看着邬道思,像在看待一个白痴。
“北海又如何?你以为高家会为了区区一介书生,公然忤逆朕的意志?有前车之鉴,他们远比你更识时务。”
邬道思再次放声大笑,嗓音刺耳,“毒妇,你要失望了。”
“家父邬立仪,当过三先生魏铮府里的门房,家母邬苏氏,也是魏府的仆人。七年前,北海檄文案发,你派雪影卫前去,到处烧杀抢掠,我全家早就丧命在你手里!”
邬道思笑容散去,死死盯着前方的女帝,眼眸里渗出血丝。
“魏铮先生乃一代鸿儒,忠正纯良,名誉四海,为天下读书人景仰。就因为政见不合,你派人血洗魏府,妇孺老少无一幸免。武清仪,你难道就不怕报应?”
“我的双亲,是再卑微不过的草民,只懂辛劳糊口。他们连字都不识,更别提万人血书,讨武檄文,他们犯了什么罪,也要被你们赶尽杀绝!”
邬道思瞋目而视,宛如暴怒的雄狮一般,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我陪少爷在府里捉迷藏,恰好躲进地窖里,逃过这场浩劫。当我爬出来时,我熟悉的所有亲友,全都倒在血泊里,阴阳两隔。你刚才叫嚣着,要把我满门抄斩,你他妈的现在去杀啊!”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副终生难忘的场景,泪水夺眶而出。
“天意让我苟活下来,从那天起,我就发下毒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站在你面前,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要号召天下人起兵,亲手掘开你的坟墓!”
身负国仇家恨,只要能洗清,他虽死无憾。
他整理衣襟,傲然长啸道:“以我鲜血,来祭伐武战旗!”
说罢,他身躯激射而出,撞向大殿一侧的那根铜柱。
使命完成,他要以最壮烈的方式,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剧变推上**。
几乎同时,女帝勃然而起,失声道:“快去!”
这话自然是对萧铁伞说的。
尊为八境强者,萧铁伞的功力炉火纯青,在她起身的一刹那,他就已从原地消失,以最快速度冲向邬道思。
一片惊呼声中,邬道思死意决然,眼看额头离铜柱只有分毫,这时,他的身躯骤然凝滞。
萧铁伞拽住他的胳膊,然后将他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想死?没那么容易!”
女帝嗤笑一声,盯着竭力挣扎的邬道思,冰冷地道:“我要让你瞪大眼睛看着,有谁胆敢造反!”
邬道思此来,就是想血溅朝堂,以十大罪状激起民愤,拉开举世伐武的大幕。如果无人敢响应,就证明他只是一厢情愿,白白搭上性命。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邬道思闻言,趴在地上狂笑着,面目狰狞。
“毒妇,等死吧!北海已经反了!”
第319章 救人
女帝的话刚说出口,邬道思就立即回击,无异于当众抽她一耳光,粉碎了她的幻想。
谁说无人敢反?北海已经反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如遭雷击,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女帝僵滞在那里,无言以对,脸色青红不定。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邬道思所说属实,并非耸人听闻,那么,发生这么大的剧变,为何京城迟迟没有听到动静?
要知道,自从她登基后,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北海,唯恐旧皇族起兵复辟高唐。只要有风吹草动,京城就会迅速收到密报。
而且,对北海的实力,朝廷了如指掌。循皇室旧制,允许驻扎五万人守护皇陵,这支兵马由高家心腹组成,是旧皇族唯一控制的亲军。仅凭这点人,真敢飞蛾扑火?
另一方面,事涉北唐大势,北海数百万条性命,主谋者绝不会蠢到泄露机密,那么,这一介布衣书生,又是如何得知?
女帝沉默片刻,这些疑点从她脑海里闪过,令她内心罕见的惊慌迅速平复下来。
她作出判断,北海想反但没法反,邬道思多半在使诈。
盯着地上眼神怨毒的邬道思,她眯起双眸,冷笑道:“你以为朕会害怕?别说他们不敢造反,就算真反了,朕有的是手段,将北海夷为平地!”
她没有说谎。
明知北海蠢蠢欲动,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她焉有不警惕戒备之理。从京城到北唐一线,她早就做好周密部署,随时等候高家旧党南下,自投罗网。
人群里的任真闻言,暗暗摇头,明白她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淡定。
说自己有的是手段,这点他相信。若说她不害怕,要么是盲目乐观,要么是在强撑颜面。
“邬道思的意图很明显,今日大闹朝堂,就是为了引人注目,趁机发表讨武檄文,煽动北唐各路起兵。他为何敢押上性命,志在必得?或许,他的幕后主使就是北海……”
旁观者清,此时他明显比女帝更冷静,思考得也更深远。
若只有北海一隅造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民愤被引燃,北唐各地纷纷响应,揭竿而起。到时候,遍地都是义军,如星火燎原,朝廷有再多兵马,都难以招架。
举世伐武,女帝能不害怕吗?
他相信,北海高家的掌权者也能意识到,寻求四方呼应,群起而攻之,才是颠覆武唐的唯一胜机。所以,眼前这个邬道思,应该就是他们下的一步大棋。
看情形,北海真的要反了。
“以目前的形势,朝廷捉襟见肘,要面对压境的南晋大军,主力都已开赴前线,再想平定北海,绝非易事。如果这一仗打输,观望的各方势力就会趁火打劫了……”
昨天,敬侯李存啸刚率领北方的幽州主力南下,今天,邬道思就代表北海宣战,不得不说,这个时机挑得太精准了。
铜柱旁,邬道思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嘴角却噙着胜利的笑意。
发表讨武檄文,昭告北海起兵,他的使命顺利完成。
他以牺牲性命为代价,雪洗国仇家恨,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身后之事,将交给更多的北海人替他去做。
他的意念渐渐模糊,浮现出攻破长安、处决武氏的胜利画面。
萧铁伞擒着他的胳膊,屈膝顶在他后背上,忽然脸色一变,“他服毒了!”
感知到邬道思气机的衰弱,他这才醒悟过来,此人早在嘴里藏有毒药包,以防落到女帝手里,遭受痛苦折磨。
女帝冷哼一声,眼神冰凉,“送太医!一定要让他目睹朕的鼎盛大唐!”
她知道,对这种死士来说,死并不是惩罚,而是解脱。让他们的信念破灭,死不瞑目,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萧铁伞点头,像拎着小鸡一样,提起邬道思破空而出。
经历这场剧变后,女帝哪有心情再主持殿试,情绪浮躁不安,于是将主考的差事丢给礼部官员,起身离开大殿。
无需多想,任真也能猜出,她一定会立即去找元本溪,两人合计应对北唐未来的危局。那位二师兄,始终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智囊。
收起这些思绪,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殿试,尽快离开皇宫。
他相信,以太医院的高明医术,及时抢救邬道思,应该能将其救活。那么,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趁邬道思尚未被处置妥当,以最快速度救他出来。
明珠暗投,太过可惜,任真可不愿看到,自己难得赏识的北海才子,永远深陷牢狱之中,再不见天日。
而且,邬道思誓死反武,两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志同道合,来日方长,任真还有很多重大任务,要交给邬道思这样可靠而得力的帮手。
这个人,他必须要救。
熬了两个时辰,天色将黑,总算等到殿试结束。趁人不备,任真朝假蔡酒诗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匆匆出宫。
替身回到吹水居,顺利完成任务。任真既没回家,也没换回蔡酒诗的面容,径直走向城北。
他要去见莫鹰首。
两人初次相见,是在乌山镇的鹰视堂,那时他用的就是本来面目,这次再以真容相见,自然还是以绣衣坊主的身份议事。
如果他没料错,邬道思服下剧毒,即使能抢救过来,也不可能立即康复。而天牢太阴暗湿霉,不适合收押虚弱又不能死的重犯。
按以往惯例,朝廷应该会暂时把邬道思关进京兆府大牢,等他身体好转后,再转到警戒森严的天牢。
要救邬道思,相对最容易的环节,就是在京兆府。
所以,他只能来见莫鹰首。
只要这位府尹大人愿意帮忙,监守自盗,把邬道思替换出来,就是举手之劳。
来到莫府,报上名号后,他被引进一间密室,很快见到莫鹰首本人。
莫鹰首穿着一件血色睡袍,在昏暗烛火下,像是凝固已久的黑血,看起来有些阴森。
他面带微笑,请任真落座后,调侃道:“坊主上次造访,属下身体有恙,实在无法拜见。这次再不见您,恐怕我在南北两道都不好混了!”
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他始终没有惧意。
以前不惧,是因为他在北唐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不怕只身过江的猛龙,来压他这条地头蛇。
现在不惧,是因为两人都在京城扎下根基,而且虚与委蛇,并非对南晋誓死效忠。他们既有共同利益,又互捏把柄,谁都没必要怕谁。
任真苦笑一声,“鹰首过谦了。若非事出无奈,我也不愿连夜拜访,咱们开门见山,不兜弯子了,如何?”
莫鹰首点头。即使任真不说破,他也能猜得到,无事不登三宝殿,任真肯定是有急事相求。
“你帮我救个人。”
第320章 大争之世,不争即争
莫鹰首没有说话,等着下文。
“今日朝堂上的闹剧,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个邬道思,我瞧着挺顺眼,而且他誓死反武,勇气可嘉,对咱们这种怀有二心的人而言,算是值得信赖的帮手。”
任真是在跟他解释,自己为何要救邬道思,免得对方有疑虑。
莫鹰首抬手,抿了抿银白的长眉,问道:“你想如何救他?”
他没有表态应允,想先听听任真的营救计划。是否稳妥保险,会不会惹火烧身,这才是他最关心的地方。
任真明白他的用意,“只要你肯帮忙,就轻而易举。陛下要让他活着受折磨,必会先将他关进京兆府,疗毒静养一段。以我的易容手段,换个替身进去顶罪,还不容易?”
莫鹰首若有所思,“雪影卫肯定要对他动刑,万一替身顶不住压力,把咱们招供出来,就麻烦了。还得想个办法,顺理成章地把他弄哑……”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仅仅是哑巴,还瞒不过雪影卫的眼睛。事情也好办,随便找个神志错乱的疯子替他,过后你上报时就说,他突然疯癫,怀疑是体内毒素窜入大脑所致。”
莫鹰首微微一笑。
不愧是坊主,这个办法确实天衣无缝。无论如何动用酷刑,都无法从一个疯子嘴里找出破绽。剧毒损伤神志,致疯的原因也合情合理,作为京兆尹,他不必承担监守失职的罪名。
营救计划确定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救不救得了,跟愿不愿意救是两回事。任真心知肚明,说出这个计划,只能让莫鹰首打消顾虑,并不代表对方愿意帮忙。生意场上无交情,接下来的筹码交涉,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莫鹰首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五剑。”
任真当然明白,他是在打孤独九剑的主意,不禁哑然一笑,“我只想收服一名下属而已,你认为在我心目中,邬道思值这个价?”
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拿自己的杀手锏,去换取一条毫不相干的性命。精明如任真,更不可能答应。
莫鹰首并不意外,说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总得试探一下,邬道思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若真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坊主也不会甘愿冒险搭救,让我出手帮忙吧?”
这是实话。如果任真不看重邬道思,明哲保身即可,压根没必要救对方。反过来,任真肯出面,就已经说明,他很器重此人,莫鹰首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任真笑道:“你真以为,本坊主是有情有义的江湖豪侠?干咱们这行的,谁不是把下属当成杀人利器?让我交出剑圣绝学,呵呵,我宁愿看着他死。”
嘴上这么说,他依然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因为他清楚,只要买卖可谈,莫鹰首肯定还会让价。
果然,莫鹰首伸出三根手指。
任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莫鹰首微微挑眉,收回一根手指,犀利鹰眸深处掠过一抹黯意。
面对两剑的筹码,任真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莫鹰首收回手指,淡漠地道:“我不瞒你,这两剑是为犬子要的。他被范家小儿打败,道心出现裂隙,真计较起来,还是因为你帮了范东流。我肯跟你谈,是看在同僚情分上。”
莫染衣是他的爱子,而范东流之所以变强,正是由于在拍卖会上,得到了任真的两部强大剑经。所以他没说错,是任真的出现,扭转了这两名天才之间的强弱态势。
任真摇头,“我没偏袒任何人,范家公子的剑经,是他凭真金白银买的,正常交易而已。莫家当初没竞拍到,现在又迁怒于我,这是没道理的事情。”
“正常交易?”莫鹰首冷笑,“所以,我现在跟你谈这笔交易,以正常手段,替衣儿拿回最强的剑经。你肯卖给薛饮冰面子,传给薛家两剑,怎么,我莫问天的面子,配不上两剑?”
他隐隐生怒。
任真脸色微沉,说道:“原来你还跟薛家较劲,既然谈到情面,那就成交吧!我不止给你两剑,这次出征途中,还会把莫染衣带在身边,亲自指点他修剑,这个面子如何?”
这话和蔼诚恳,听起来是卖给莫鹰首面子,其中暗藏机锋,是提醒对方,你儿子要想飞黄腾达,以后还得跟着我混,最好别逼我撕破脸皮。
莫鹰首心思通透,瞬间听懂话外意,借坡下驴,微笑道:“坊主如此厚爱犬子,我还有什么理由推辞?救人一事就交给我了,等邬道思入狱后,我通知你来换人。”
任真暗松口气,这笔买卖总算是谈成了。
莫鹰首却没有送客的意思,眨了眨眼,说道:“难得见到坊主,我心里一直有道难题,想听听你的看法。”
任真点头。
莫鹰首眼眸微眯,感慨道:“人活一世,奔波劳碌,到头来,都是为了一己功名,合家美满。尤其是你我这种卧底差使,越是整天提心吊胆,就越能体会到,安静清闲是何等不易……”
任真叹息道:“我也羡慕那种生活。”
他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归隐之意。
不料莫鹰首话锋陡转,“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咱们进入绣衣坊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难以回头。只要背叛南晋,身份被揭开,到时南北皆不容你我,天下之大,又何以自处?”
在南晋眼里,他们是叛徒,出卖了组织,必须要斩草除根。在北唐眼里,他们鹰视狼顾,生有反骨,且祸害北唐已久,也会遭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卧底这份行当,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任真琢磨着话意,沉默不答。
莫鹰首望着跳动的烛火,幽幽说道:“大争之世,本是英雄崭露锋芒之时。然而,你我终究见不得光,也容易跟天下为敌,在我看来,唯有明哲保身,斡旋周全,两方皆不得罪,才是上策。”
这段话,道出了他的处世之道。
作为潜伏北境的密探首领,他肩负着监察北唐的重任,身边强敌林立,整天惴惴不安,即使为南晋立下大功,也得不到犒赏和表彰,只能继续卖命,惶惶不见天日。
他的妻妾儿女,乃至整个家族,又都世居长安,万一真的重创北唐,引起朝廷的疯狂搜查,身份暴露后,他将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他所追求的“一己功名、合家美满”,彻底破灭。
于是这些年,他学会了敷衍搪塞,对于南晋的任务,他尽量蒙混过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求不激怒武帝;
他学会了清静无为,对于北唐的权势,他虽然控制官府和黑帮,势力可怕,但低调隐忍,极少大肆杀伐,只求避开世人的注意。
在他看来,大争之世,不争即争。
他这身红袍,光鲜亮丽,既是南晋的鹰首红衣,又是北唐的京兆官服,还是江湖的染血长袍。
如果他想争,或许能在某一立场上,博得更大的荣耀,却势必要放弃其他退路,孤注一掷。反过来说,正因为他不争,谁都不投靠,谁都不得罪,才同时拥有多重权势,进退自如。
不争即争,即是中立。
既不顺势而为,也不逆流而上。
任由惊风密雨,此消彼长,我始终站在中间,岿然不动。
这就是他的道。
所以他看不惯,任真太爱争了。
第321章 熬鹰
任真赴北以来的表现,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为了尽快在北唐打开局面,他事事必争,甚至不惜触怒朝堂上的东西两党,可谓锋芒毕露。
在莫鹰首看来,年轻人血气方刚,招摇过市,乃取死之道。任真用了太多的阳谋,过刚易折,日后容易捅出篓子。
他很担心任真的安危,毕竟两人休戚与共,任真如果沦为阶下囚,面对雪影卫严刑拷问,可能会将他招供出来,那么到时,他想继续不争,在乱世中安稳度日,也不可能了。
所以,当着任真的面,他说出这番话,并非真心请教任真,该如何自处,而是想暗示提醒他,身为绣衣坊主,他不能树敌太多,更不敢招惹南晋,为自己惹出杀身之祸。
“你经营赌坊生意,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再高明的赌客,也不可能常胜不输,一旦输了,便会倾家荡产,万劫不复。在乱世里谋求苟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不赌,不争。”
他相信,凭任真的智慧,绝对能听懂话里的劝诫之意。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懂了。”
他没有争辩或者反驳的想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处境都不相同,让别人理解自己的难处,跟自己理解别人一样困难。
莫鹰首神色微松,又说道:“不过,关于救邬道思这点,我很赞成。你应该看得出,他是北海落下的重要棋子,把他藏在麾下,万一以后北海得势……”
他点到即止,没有说破。
任真暗笑,此人果然是鹰视狼顾,始终想着寻找退路,现在又把邬道思视为护身符,如果北海真能攻陷长安,复辟高唐,他就能以此讨好旧皇族。
他不想聊北海的话题,转而说道:“有件事我一直百思不解,莫家世居长安,鹰首又身为家主,地位煊赫,为何会披上绣衣坊的红衣?”
毕竟,莫鹰首的家业和亲属都在长安,要想谋取荣华富贵,也应该是效忠北唐才对,绝犯不着冒险替南晋卖命,干起投敌叛国的勾当。
他到底图什么?
任真自从知道,莫问天就是鹰首,心里就想不通这点。然而,坊里关于四堂首领的资料,都是一片空白,无从查知。
莫鹰首凝眉,眼眸直视着任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关于这个秘密,应该让你知道,或许那也是你的命运。”
任真一怔,不明所以。
“加入绣衣坊那年,我才二十岁,还不是莫家家主。那时的我,深感待在长安太枯燥,憧憬鲜衣怒马的自由生活,便外出游历。一路上总听人夸赞,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莫鹰首一边说着,起身走到书架前,挑出一本古籍,随手翻动着,悠扬的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于是,我孤身渡江,潜入南晋腹地,想好好玩耍一番。有次在金陵酒楼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举止狂放,引起了其他客人注意。想不到,其中有一位,竟在长安见过我!”
任真闻言,恍然一惊,看来有麻烦了。
“那人认出,我是北唐莫家的长公子,连夜去衙门报官,还污蔑我是北唐奸细,意欲骗取赏金。在毫无防备下,我被抓进绣衣坊,饱受严刑拷打。”
说到此处,莫鹰首眸光幽寒,可怕到了极点。
“我清白无辜,哪有什么好招的,本以为这下死定了,然而没想到,一个白衣如鬼的男人去牢里探望我,说只要我利用身份之便,以后遵从安排,帮他获取情报,他就可以放我离开。”
白衣如鬼?
任真忽有所思,“那个人是……”
莫鹰首转身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正是曹国舅。”
任真神情骤变,国舅曹春风的阴毒手段,他深刻领教了好几年,怎会不知其厉害。
“只要能活命,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就这样,我成为绣衣坊的一员。当时我以为,只要逃回我的地盘,就算我食言反悔,拒不兑现先前的诺言,南晋又能奈我何?”
他干咳一声,脸色微白,痛苦道:“后来才知道,我的想法太天真。南晋敢放我回来,就不怕我变卦,他们早有应对之策。那个曹春风,在我体内做了手脚……”
“你说什么?”
任真豁然从椅子上跳起,死死盯着莫鹰首,脸色比对方还煞白。
莫鹰首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拍了拍肩膀,让他先坐下。
“他在我体内中了某种蛊。每隔一段时间,蛊毒就会发作,浑身剧痛难忍,仿佛被万蛇噬咬一般,生不如死。初次毒发那夜,他亲自现身长安,给我一颗药丸,我服下以后,毒蛊立即退散不见。”
回想起那种恐怖痛楚,他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
“他告诉我,这种毒蛊由他亲手饲养,独步天下,除他之外无人可解。只要我肯听话,乖乖为南晋效命,他就会定期给我派送解药,提前压制毒蛊发作。我贪生怕死,不敢自杀,就这样被驯服了。”
任真微微颤抖,听得浑身冰凉。
此时,他终于领略武帝的驭人手段。他万分肯定,自己体内一定也被中下毒蛊,才会被放心地放出来。
“于是,我在南晋操控下,利用莫家的深厚根基,一手建立起鹰视堂,监视北境。在这期间,为了求药,我杀过太多北唐同胞,再也无法回头。南晋恩威并用,终于赐给我解药,彻底消除毒蛊。”
鹰视堂卓有成色,武帝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对莫鹰首施加压力过度,万一将其逼疯,拼个鱼死网破,太不划算。
莫鹰首长吐一口浊气,如劫后余生,擦拭着汗水说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游历南晋。明白最深刻的道理,就是永远别跟南晋为敌。希望你能及早明白!”
他刚才说,或许也是任真的命运,就是这个意思。南晋连驯服一只鹰隼,都煞费苦心,要是对付绣衣坊主,绝不止毒蛊这么简单。
任真体内的名堂,或许会更恐怖。
所以,他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希望任真意识到后果,别再做触怒南晋的蠢事。否则,一旦南晋降下惩罚,牵连到他的身家性命,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任真目光僵滞,望向莫鹰首,竭力克制着崩溃的情绪,问道:“我体内的毒蛊从未发作,又是什么情况?”
第322章 天没有眼,我有
莫鹰首答道:“不清楚。或许,他没给你下蛊,又或许,武帝认为惊动你的时机还没到……”
他说出两种可能,心里也清楚,毫无疑问是后一种。
任真自然明白这点,说道:“我有位朋友,以前也曾怀疑过。他用强大神通洞察我的身体,没能发现异常。”
莫鹰首摇头道:“毒蛊平时无色无形,只有发作时才会显现出来。你又没发作过,不可能找得到蛊种。”
任真追问道:“你有中蛊的经历,肯定专门研究过毒蛊,或者是下蛊的曹春风。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收获?”
“毒蛊这东西,本就是域外邪术,人族药典里罕有记载,除了曹春风,无人能弄懂其中名堂。而曹春风,又是行尸走肉,跟死人无异,没法按常理去揣摩他。”
“域外?”任真一怔,“你指的是荒族?”
大陆有南北两朝,分骊江而治,然而这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在两朝西部,也就是骊江的上游,有八百里荒原,迷雾毒沼弥补,常人难以进入,被称作荒川。
秋暝剑渊处在北唐西方的十万大山,那里已是蛮荒地带,环境恶劣,人迹罕至,便毗邻荒川边缘。
正因为荒川凶险可怕,在春秋十国时代,乃至更早以前,附近国家在制定刑罚时,往往将犯人驱赶进荒川,让他们惨死在迷雾毒沼内,视作一项严厉酷刑。
然而,还是有一些流犯意志顽强,在荒川里繁衍生存下来。随着时间变迁,毒素在体内累积,促使他们以及后代发生异化,器官扭曲,丑陋无比。
由于卑微心理,畏惧被正常人耻笑,他们不敢回到中原两朝,而且也适应了荒川的野蛮环境,以捕捉鱼兽为生,于是安稳定居下来。
这群被称作荒族。
荒族也是人,只是身体异化的流犯后代,为人族所不齿。
此时,听莫鹰首提到域外,任真才联想起那片荒川毒沼。莫非曹春风的毒蛊,会跟八百里荒川有关?
莫鹰首说道:“我只是猜测。毕竟,荒川里毒瘴弥漫,或许是适合养蛊的地方,也超出人族的知识范围。”
任真感到失望,怅然道:“如果有机会,看来要去荒川走一遭了……”
莫鹰首闻言,连忙阻止道:“千万别去!那里危险不说,如果毒蛊真跟荒川有关,曹春风必会意识到,你想破解毒蛊。那时他催动毒蛊,你的下场就惨了!”
在他看来,隐忍服从南晋,让毒蛊安静蛰伏,这样好好过日子,远比主动激怒对方,被毒蛊折磨得生不如死更好。
任真沉默不言。
莫鹰首见状,只好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出意外的话,明早邬道思就会被送来。事不宜迟,我得连夜去牢里挑选顶替的犯人。”
任真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离去。
他为救邬道思一事而来,没想到,却意外地打听出这个关键秘密。救别人容易,救自己才难。
当然,这是个突破性进展,至少现在能确定,蛰伏体内的那东西是毒蛊,或许跟八百里荒川有关。至于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走在深沉夜色里,他忍不住感慨一句。
“活着真难。”
世界静谧,无人应答。
……
……
天亮后,任真收到通知,鱼已入网。
他喊上徐老六,一起去了莫府。
临近晌午,天色依然阴暗,风雨将至。
他来到一墙之隔的京兆府大牢。
站在大牢门口,他倚着牢门,跟看守的狱卒唠了会嗑,笑容亲切温和,令两名狱卒受宠若惊,忍不住感慨,这位侯爷真是平易近人,不仅亲自来跟重犯送行,还嘘寒问暖,关心自己家的生活状况。
他们当然无法看见,被施了隐身的徐老六,扛着一个被同时点穴且隐身且易容的疯子,趁他们聊天的间隙,悄悄溜了进去。
走进牢里,一名提司按照京兆尹大人的吩咐,打开邬道思的牢门,让主考官蔡侯爷进去,训斥那位狂徒一番。
阴暗牢房里,邬道思坐在茅草堆里,蓬头垢面,冷冷盯着任真,心里感到费解。
他不明白,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蔡侯爷,究竟要干什么?难道是想羞辱他不识好歹,冥顽不灵?
他刚冒出这样的想法,任真的辱骂就开始了。
“你这冥顽不灵的蠢货!放着好好的状元不当,非要亵渎君王,你他妈就是找死!”
“你怎么死不行,非要在殿试考场上闹事!本侯好不容易当上主考,成为你们这一届座师,却让你这根搅屎棍给搅黄了!”
“呸!他们都是人才,你才是屎!你全家都是屎!”
……
狱卒们站得老远,也能听到任真那破口大骂的嗓门,忍不住偷笑。
“这位新晋侯爷也是倒霉,初次主考就摊上这摊子事,以后跟其他官员论起门生,肯定会颜面无光!”
“依我看,是蔡侯爷坐不住了,害怕姓邬的狗急跳墙,疯了乱咬人,说成是受他主使,所以他才来发泄一通,好让人家知道,他痛恨姓邬的。”
“嗯,不过问题不大,谁让侯爷御前得宠呢?咱就别操这心了,人家好歹赏脸跟咱唠会儿,就不能想着他的好?”
几名狱卒七嘴八舌,并不知道,就在这会儿功夫,任真已将邬道思点穴,让徐老六背起来,然后把疯子替身丢在那里,解除了隐身。
疯子坐在草堆里,一动不动,跟刚才的邬道思如出一辙。不是他不想动,而是被点了很重的穴,至少要十二个时辰后,才能解开。
这样等他疯癫时,能洗清任真下手的嫌疑。
邬道思本人也被点穴,实属无奈。昨晚在莫家,任真乌鸦嘴几句,说邬道思毒素入脑,没想到诅咒险些灵验,却是毒素下移,导致他下半身瘫痪,动弹不得。
没办法,只能让徐老六背回家,一辈子养在府里供着。这样也罢,他没法走动,省得再跑出去滋事寻死,只能藏在幕后出谋划策。
一前两后,三人离开大牢。
风雨将至,街道空荡无人,走在回府途中,顿觉宽敞不少。
被解开穴道后,邬道思趴在徐老六背上,依然纹丝不动,一度令任真怀疑,是不是解错了穴道。
眼看要到府门前,暴雨猝然砸落,将整条街笼成茫茫一片。
任真带了一把伞,于是走到徐老六身后,替邬道思撑伞,自己则走在滂沱大雨中。
邬道思再不能沉默,一把推开任真的伞,然后用力挣脱徐老六,倒跌在泥泞地里。
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怜悯和施舍。
昔日北海才子,丰神俊朗,没能杀身成仁,名垂青史,如今却变成残废的落水狗,苟活人间。再想自杀,完全是另一回事。
生不如死,这叫他如何面对现实。
他瘫倒在雨里,目眦尽裂,仰天大哭。
“苍天,你还有眼吗!”
造化弄人,求死者不得,求生者却不能,奸人横行当道,好人却流离罹难,除了怪苍天,还能有什么办法?
任真撑着伞,蹲在他身旁,诚恳地看着他。
“天没有眼,我有。”
一把伞,遮住了主仆,也蒙住了天。
第323章 出征
大朝试以震撼的方式结束了。
若在往年,金榜放出后,京城的街头巷尾会热闹非凡。
年轻进士们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百姓们纷纷议论,谁家儿郎考了多少名次,达官豪族则忙着挑乘龙快婿,趁机拉拢朝廷新贵。
甚至连青楼姑娘们,也沾到了金榜题名的喜气,在勾栏间叽叽喳喳,攀比自己睡过的俊俏小生的名次。
可惜今年,注定不会有这些热闹景象。
南方战事一起,兵荒马乱,连京城也感受到了压力。进士们还没来得及庆祝高中,就要随大军南下,接受血与火的战争洗礼。对少不更事的年轻人来说,未必是桩好事。
而邬道思炮制的殿试闹剧,令京城上下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密切关注着千里之外的北海,生怕叛军如神兵天降,一夜之间奇袭长安。
北海若是起兵造反,跟南晋大军遥相呼应,北唐将腹背受敌,陷入捉襟见肘的兵力危机。三大主力卷入南线,朝中无兵可派,又该如何应对北线战役?
这是个难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邬道思的宣言并未实现。八方瞩目下的北海,宛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迟迟没有闹出动静。越是如此,朝中群臣越是不安,一股阴谋的味道挥之不去。
雪影卫提审邬道思十余次,试图从他嘴里撬出谜底,皆无功而返。谁能降服得了一个疯子?这不是装疯,是真疯。
在一片焦虑不安的气氛中,任真悄然出征了。
三天后,他率领一支由两千人组成的小队,自宣武门而出,奔赴前线战场。这支小队的核心,正是今年大朝试选出的青年精英,也是北唐的未来希望。
既然号称精英,当然不能把他们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跑出数十里后,在一块平地上,任真命令原地休息,开始进行人员分配。
他勒住缰绳,停在最前方,扫视着身后这群再年轻不过的将领,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新兵,个个背景深厚,家里跟军方多少都有往来。所以,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他没精力去逐一筛选安排,只能任由这些人挑选阵营。
他的话刚说完,王桀便纵马走出,披着一身玄色盔甲,看起来威风凛凛。
“我受陛下钦命,到敬侯军中效力,告辞。”
说罢,他一甩马鞭,头也不回,往长平方向而去。
不少人见状,纷纷追随北境之王的身影离开,显然,他们跟幽州军早有旧交,此时去投奔,可以得到照应,不会吃太多苦头。
两百多名文武进士,瞬间走掉一半。
任真不意外也不失望,淡淡道:“血侯的西南军。”
以司马冬梅和岳钟麒为首,又有一批年轻人分道扬镳。
任真继续说道:“中军夏侯元帅。”
再次走掉一半。
两百多人,最后只剩二十余人,愿意追随他前去运粮,跟三路将帅的人气相比,寒碜到了极点。
他不以为意,扫视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欣然道:“你们记住,战场不论资历,只以成败论英雄。未来的史书会证明,你们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莫染衣,卓尔,萧金散,范东流,以及沐清梦……
他目光微凝,忽然看见两个出乎意料的人。
一个是薛清舞,此时正跟薛饮冰并肩而立。薛饮冰是副转运使,担当自己的副手,她跟随兄长从军,这点倒不意外。
意外的是,才过几天,那张被他辣手毁掉的可憎面容,竟然迅速修复如初,看不出丝毫伤痕,这让他有些惊讶。
另一个是夏侯霸。
任真望着他,诧异地道:“为何不去找你父亲?上阵父子兵,有中军主帅保护,你最安全不过。”
夏侯霸摇头,满脸堆笑,“不了,跟师尊并肩战斗,也是莫大荣幸。崔师弟不愿来侍奉您,这些小事理应由我代劳,我断然不能离开。”
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跟着父亲,去匹敌战无不胜的陈庆之,必然无功可立,还不如跟着运粮。到时候,中军和后援军立功,算起来都有他们夏侯家的份儿,这才是稳赚不赔。
任真脸色微沉,转身没有说话。
师兄肯定不如家兄亲。由于在大朝试上,他出手弄瞎崔鸣人的双眼,令崔鸣九耿耿于怀,最近几日都没再去吹水居。
按任真原先的计划,这次离开京城,打算将一应生意交给崔鸣九和叶天命打理,锻炼他们的能力。然而,他派人去崔府时,却被告知,崔鸣九已不辞而别,陪兄长返回清河郡。
看来,是真的翻脸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叶天命独挑大梁,邬道思负责在幕后监督指点。他还不放心,又命老王夫妇留下看家,随时向他密报情况。
正想着老王夫妇,徐老六骑马走来,看出他的闷闷不乐,低声道:“你真该把那两口子带上。有我们在,你才是真正的安全。”
任真勉强一笑。
他不放心的并非生意,赌坊没了,可以日后重新再开。他真正忌惮的,是已经残废的邬道思。此人若阳奉阴违,不仅没有归顺,反而暗中勾结北海,必将生出祸患。
所以,他征战在外,正是检验邬道思忠心的时候。他如果作出违逆之举,暗中监视的老王会立即将他除掉。
他跟徐老六同行,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最近我让你派人去城西,为何迟迟没有回信?”
徐老六摊手,无奈地道:“你交代的事,我哪敢怠慢。实在是没有瞎子去春风亭,我没法向你禀报。”
任真皱眉,嘀咕道:“这就奇怪了……”
大朝试前,他让墨雨晴带口信去秋暝山,其中一件事就是,请杨玄机火速来长安,他有事相求。
按日子推算,墨雨晴早该到秋暝山了,凭杨玄机的奇门遁甲,赶到长安更无须多日,为何会杳无音讯?难道墨雨晴出了差池,没能把口信带到?
他摇了摇头,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
没能请到杨玄机,还算无关痛痒的小事,仅仅耽误他的长远布局。但如果没能请墨家强者下山,会对眼前造成直接影响。
他转身瞥了薛饮冰一眼,然后高声喊道:“去虎丘!”
第324章 墨家机关术
虎丘离长安不过百里,是一座军事重镇。此处地势险峻,道路狭隘,扼住通往北方的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
有一支精锐部队常年驻扎在此,约五万余人,负责拱卫京师。他们骁勇善战,作风剽悍,在春秋末战中,曾令敌军闻风丧胆,堪称虎狼之师。
他们雄踞虎丘,被朝廷赐名为虎贲卫。
任真出征前,女帝曾允诺交给他五万兵马,指的就是这支精锐虎卫。让他们离开职守,往前线押送粮草,足以体现朝廷对后勤供给的重视。
早在一个月前,夏侯淳率主力大军南下时,将紧急筹措的六十万石粮食运到这里,由虎卫接手看管。
任真离开京城后,直奔虎丘,就是来跟虎卫和粮草集合。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曾让墨雨晴带口信,请墨家强者出山协助,约定在虎丘会面。
由于没能等到杨玄机,他怀疑送信的墨雨晴出了差错,于是,进入虎丘城后,他没有立即去兵马司调兵,而是在徐老六陪伴下,匆匆赶往一家僻静客栈。
这是绣衣坊的秘密联络点之一,也是他让墨家众人等候的地方。跟掌柜对完暗号后,在对方引领下,两人走向一间宽敞客房。
房间内有三个人。
中年富商坐在桌前品茗。
彪形大汉躺在榻上打着呼噜。
一名黑衣女子倚在窗前,望着院里发呆。
没等任真走近,三人同时转身,凝视向门外,显然都有感知。
这时,任真推门而入,朝他们抱拳行礼,微笑道:“晚辈任真,幸会三位大侠。”
墨门以游侠自居,到处行侠仗义,称呼他们为大侠,再恰当不过。
那名富态男子端坐中间,笑眯眯盯着任真,“举世皆白。”
任真答道:“唯我独黑。”
黑衣女子眼眸骤亮,说话清脆爽快,“非攻墨门!”
任真莫名觉得这三人很顺眼,洒脱一笑,“兼爱众生。”
那彪形大汉从床上跳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地道:“俺叫朱家,墨家儒家阴阳家的家,听说你……”
中年男子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痨,请任真落座后,由衷赞叹道:“在下郭解,听说巨子收了个天才徒弟,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他面容白皙,腮帮有不少肥肉,咧嘴笑时,脸显得特别圆,透着一股和气。
任真平静答道:“郭大侠不必试探了。我从不是巨子的徒弟,跟他以叔侄相称。你若怀疑我的身份,直接提问就是。”
自己的小伎俩被识破,郭解也不觉尴尬,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三人成虎,道听途说都不靠谱!”
说着,他侧身瞥了那女子一眼,示意她打圆场。
那女子似笑非笑,调侃道:“老郭,任公子一表人才,当徒弟哪行,依我看,自然得让他当墨家女婿!”
墨家女婿的分量非同凡响,李慕白就是先入赘墨家,后成为巨子首领。
任真苦笑。
郭解眨了眨小眼,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兄弟,你田言姐说得有道理,日后多跟我家小姐亲近亲近,说不定,巨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任真哑然无语,情知墨雨晴回去后,肯定对他们说了什么,才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撮合说媒。
他清了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开始谈正事,“我奉家师吹水侯之命,前来恭迎三位大侠。劳烦你们大老远赶来,实是为了北唐社稷,有要事相求。”
郭解收敛笑意,摆手说道:“客套话就免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巨子下达死命令,就说明他信得过你们师徒。有难处就直说吧,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家和田言看着任真,都目光凛然,流露出坚定的意念。
任真最喜欢跟这种爽快人打交道,也不墨迹,说道:“请三位来,是久闻墨家机关术的威名,想让你们帮我设计两种机关,确切地说,应该叫工具。”
郭解没插话,等着他提要求。
“这两种工具,是家师凭空臆想出来的,他脑海里只有模糊的想法,但不懂机关术的实际原理。所以,他让我转达给你们,看能不能真的把它做出来。”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份亲手绘制好的草图,递给郭解。
“第一幅,是改良弩箭。我师尊认为,现在的弓弩每次只能射一箭,速度太慢,缺乏杀伤力。所以,他想把几架弩联结为一,成为火力强劲的蔡侯连弩。”
幸亏这世上没有诸葛孔明,否则,他一定会被气得活过来。
“第二幅,额……我师尊的绘图手艺有点差,这是一种木车,主要用途是押运军粮,利用这个独轮,可以在崎岖山道灵活行走,不致在途中损耗过多。对了,师尊说,这叫木牛流马。”
从古至今,粮草历来是战争的重中之重,很多时候,往往后勤补给决定成败。由于科学技术的落后,跋山涉水运送粮食,成本高得难以想象。
据说在某一朝代,粗略计算下来,每192石粮食送到目的地时,只会剩下1石!
由此可见,前线将士能吃口饭,是何其艰难的事。如果后方运输出现失误,很可能这192石连一粒米都剩不下,全都消耗在半路上。
结合眼前国情,北唐的运粮压力更大。经历天灾**,今年粮食大幅减产,军需粮草本就极度稀缺,万万承受不起严重损耗。
提高运粮效率,成了摆在任真面前的难题。
好在任真不是常人,前世熟读三国历史,对木牛流马略有了解。虽然他不懂实际原理,好在有墨家的奇人异士相助,这种技术活儿,理应交给技术人员。
如果他的假想成真,诸葛连弩和木牛流马问世,绝对能提升北唐的整体军力,弥补一些缺陷。这不仅造福于北唐,更将颠覆当前大陆的战争史。
郭解三人捧着草图,看得眼睛放光,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我的天!吹水侯真是盖世奇才,他怎么会有如此奇思妙想!”
“有这份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加入墨家,就是整个机关领域的损失!”
“嗯,回去一定告诉巨子……”
任真无视了他们的溢美之词,说道:“最近这段时间,就劳烦三位留在虎丘,潜心研制这两种工具。家师会安排一个熟人,为你们提供物资支持。”
郭解一愣,警惕地问道:“谁?”
“儒家六先生,薛饮冰。他为人热忱仗义,跟墨家颇有交情,你们应该信得过。”
朱家喜出望外,显然认识薛饮冰,“薛老弟也在虎丘?太好了,我天天憋在房里,都快闷死了!”
任真莞尔一笑,说道:“研制成功后,六先生会带你们去前线,跟吹水侯会合。到时候,还要倚仗你们勠力杀敌!”
三人用力点头。
任真准备告辞,忽然又转身回来,问道:“晴儿既然送到口信,为何不见玄机先生到京城赴会?”
“他啊……”郭解端详着草图,随口答道:“把小不起托付给巨子后,他就匆匆离开了。”
任真一怔。口信没送到,原来是因为杨玄机没在那里。
第325章 不期而至
如约见到墨家强者,任真松了口气,如能研制出木牛流马,粮草的运送损耗就会大幅减少,他这位转运使的压力也小很多。
他相信以墨家机关术的造诣,又有他提供的模型图,打造这两种工具不在话下。以后押运粮草的关键,只剩如何提防敌军突袭抄截了。
离开那家客栈后,他恢复蔡酒诗的面容,前往兵马司衙门。
虎卫早收到集结军令,此时,所有将领齐聚在议事堂,披盔戴甲,整装待发。
任真刚踏进门口,就感受到军伍里的森然杀气,心里开始懊悔,应该换好戎装再来,这身阔绰公子打扮,难免会让下属们看轻,无法树立威严。
然而,没走出几步,这些想法便烟消云散。在大堂主位上,端坐着一名腰悬长剑的男子,正静静注视着他,面无表情。
他心头微凛,虽没见过此人,却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在南晋未雨绸缪的几年里,他特意记忆过北唐军政要员的面容,尤其是这位雪影卫副统领,迟早会跟他打交道,他深深铭记于心。
云榜第六,暗形,今日总算见面了。
任真走上前,瞥了一眼对方胸前的雪莲绣纹,还没开口打招呼,暗形忽然起身,主动让出位置,然后回身看向众将。
“都下去准备吧。”
任真脸色骤变。老子身为统帅,正准备训话呢,你就命令大家解散,这是要当众打我脸?就算你是雪影卫,也不敢这么嚣张吧?
暗形把他的情绪看在眼里,又抢在他开口发飙之前,躬身低声道:“侯爷,我有事禀报。”
任真嘴角抽搐,淡漠盯着他,没有说话。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狗屁药。
待众将散去,暗形躬身说道:“陛下有份口谕给你。”
任真闻言,心里诧异,打算起身接旨,却被暗形按回座位,笑眯眯地道:“都是自己人,这些繁文缛节就省了吧。”
这一举动,让任真对他的印象立时改观。看来此人不像其他雪影卫那样,呆滞古板,还懂得人情世故。
“陛下说,原先她答应你,让虎贲卫全军押送粮草。但眼前形势有变,权宜之计,咱们只能带走三万人,剩余的两万仍驻扎在此。”
他没有说破,深深看着任真,相信凭任真的智慧,不难猜出真相。
果然,任真心思急转,若无其事地道:“好,我知道了。”
他并非不想把五万人都带走,而是因为猜得出女帝的用意。当初她允诺时,还没有北海谋反的流言,她无所顾忌。现在却不同,必须要有人驻守虎丘重镇。
虎卫一分为二,这也是无奈之举。
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决断非常正确。留守的区区两万人马,彻底改变了北唐历史。
见任真爽快答应,暗形赔笑道:“请侯爷别误会,属下任凭您差遣,绝无越权之心。刚才支开众将,是因为要向您引荐一位客人。”
任真微怔,“客人?”
虎卫即将开拔,在这节骨眼上,哪有心思接待什么客人。
他暗暗迟疑着,只见暗形一拍掌,有人从后堂走出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
左首是位年轻公子,英姿飒爽,白衣如雪,看起来神采飞扬。他朝任真作揖行礼,举止温文尔雅,眉宇间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傲意。
“你是……”
任真神情微惘,似乎好奇此人的身份,心里却惊诧无语,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暗形站在中间,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的琅琊阁主,梅琅,也是梅老阁主的爱孙。他仰慕侯爷的豪杰气度,这次主动跟陛下请求,想随您出征,沿途学习讨教!”
此人居然是梅琅。
任真刚进京城时,两人曾在枫林晚相遇,为了赢得绣绣姑娘的芳心,当场发生激烈争执。任真当然认得他,只是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重聚。
梅琅垂手而立,姿态非常恭谨,哪还平时惯有的桀骜作派。
“没错。在拍卖会上,晚辈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后来领略您的文韬武略,盖世才华,令我惊叹折服,望尘而拜。我愿追随先生车驾,毕生以师礼事之!”
说罢,他一揖及地,躬身不起。
任真连忙起身,扶起梅琅,一副惶恐的神情,“万万使不得!你尊为琅琊阁主,乃御用侍卫,除了觐见陛下,谁都没资格让你拜,我岂敢受这等大礼!”
他很清楚,这一拜,潜藏着很多耐人寻味的用意。
他掌握绣衣坊所有情报,手眼通天,以前专门查过梅琅的身世。老阁主梅煜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这里面必有蹊跷。
更蹊跷的是,无论他动用何种渠道,都无法找出蛛丝马迹。梅琅的身世渊源,就像一团迷雾,始终挥散不开,令他摸不着头绪。不愧是同行,清理痕迹的手段挺高明,他只能作罢。
然而,搁置很长时间后,有一次,任真在追查沐侯的底细时,无意中发现,沐侯跟女帝似有关联,于是,他顺藤摸瓜,一路查察之下,竟掀开了惊天秘密。
女帝和沐楚两人孕有一子,当年并未被杀死,而是被宫女掉包,救出宫外。
任真倍感震撼,乘胜继续追击,开始追查那个婴儿的下落,然后,发现了更让他震惊的线索。
那条线索的另一头,牵引到梅琅身上。
梅琅正是女帝所出的骨血,从小交给梅煜抚养,呵护在她眼皮底下,不远不近。难怪梅煜对他宠溺纵容,任由他横行京城,原来他体内流淌着皇家血脉。
前不久发生的事,更证实了这一真相。
在斜谷会战后,老阁主梅煜被杀死,琅琊阁群龙无首。不同于江湖门派,御用机构的首领之位,应由女帝亲自任命,而非一脉传承。
按梅琅的作为和能力,绝对没资格执掌琅琊阁,为女帝效力。在京城贵族圈里,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梅琅失去唯一靠山,即将坠落尘埃。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女帝竟破格启用梅琅,顺利接任阁主之位,爆出天大的冷门。
坊间对此无法理解,只能勉强解释为,女帝对老阁主的死感到痛心,怜悯其孤苦爱孙,才加以垂青庇护,延续梅家的荣耀。
他们哪想得到,女帝当初把孩子交给梅煜时,已有传承琅琊阁之意。这哪是眷顾梅家,根本是舐犊情深!
第32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个秘密瞒不过任真的眼睛。
他既然知情,就不会天真地认为,梅琅从军是很普通的事情。
仅凭阁主身份,梅琅便已无须跟寻常豪族子弟一样,征战沙场立功,再加上他是女帝独子,前途无量,更不值得冒险。至于所谓的仰慕任真,纯属扯淡,他自幼飞扬跋扈,何时变得如此温顺谦恭?
此举背后,一定另有深意。
面对搀扶,梅琅执意不起,躬身说道:“我虽忝居琅琊阁主,但有自知之明,论学识谋略,只能汗颜。恳请先生收下我,长伴身旁,聆听训示教诲,也好为您分忧,替朝廷解难!”
任真摇头,决然说道:“梅阁主请起,这肯定不行。你我本就是同辈,琅琊阁又是御用组织,地位超然,只敬陛下,我若以师长身份待你,等于凌驾在琅琊阁之上,必会招致非议,对你我皆不利。”
明知暗藏玄机,他岂肯趟这浑水,更何况,他早见识过梅琅的丑恶嘴脸,不屑于此人为伍。
这时候,暗形作为中间人,插话说道:“侯爷多虑了。实不相瞒,让梅阁主接受您的言传身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她让你们成为师徒,谁还敢说三道四?”
任真语塞。他早已猜到这一层,只是,暗形轻易道破,这样他很难再推脱。
“陛下说了,侯爷心系社稷,救时济世,值得所有大臣效仿。梅阁主初出茅庐,还太稚嫩,就让他跟着您出去历练。两位相互提携,齐心合力,日后必是朝廷的左膀右臂!”
任真沉默不言。
暗形的意思很清楚,女帝是想让他多指点梅琅,两人在行军途中互相熟悉,增进了解和默契,为北唐日后的朝局奠定基础。
暗形无法猜到的,他也参悟得很透彻。
明面上,女帝要他言传身教,最深层的用意却是,让他提前亲近梅琅,不求产生太多好感,至少,未来形势有变,一旦梅琅的身世公开,关系到储君之争时,他不会排斥梅琅。
这次协同出征,就是女帝为将来埋下的铺垫,试图通过同生共死的战场情谊,将任真和梅琅绑在一起,有那么点及早托孤的意味。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任真不仅洞察真相,更暗藏反心,压根就没打算当北唐的耿耿忠臣,任凭她差遣摆布。
托孤?你们这对豺狼母子,都会死在我手里!
见任真踌躇不决,梅琅慌忙说道:“侯爷千万别疑虑,在您面前,我始终以学生自居,绝不敢利用琅琊阁作梗,更不会插手军务,唯您的命令是从!”
这话跟暗形所说何其相似。
任真叹了口气,扶起梅琅,说道:“那好吧!我不会干涉梅阁主的自由,但丑话说在前头,军令如山,任何人都得服从我的调遣,违令者严惩不贷。”
既然无法抗旨,他只能收下梅琅。
这一刻,他隐隐联想到更深层次的可能。
或许,让梅琅随队出征,是女帝早就酝酿好的布置,而暗形充当监军,可能并非只是监视他,保护梅琅才是首要任务。
如果不知道梅琅的身世,他肯定会蒙在鼓里,被女帝耍得团团转。
梅琅喜出望外,再次朝任真行礼,算作拜师。
任真脸上看不出情绪,转身看向跟梅琅同来的另一人,狐疑地道:“这位又是……”
刚才在交涉时,他虽然目不斜视,其实注意力一直都落在此人身上。
在他眼里,梅琅和暗形都是小角色,掀不起多大波澜,此人却不同,令他忌惮不安。
此人肤白如玉,容貌精致,一副普通儒生打扮,看起来玉树临风,有龙凤之姿。他静静站在旁边,清秀气质让人很难忽视。
他刚现身时,任真便一眼识破,他女扮男装,其实是名绝色美女。
之所以敢肯定,并非是他慧眼如炬,有丰富的阅人经验。很简单,他也认识这个人。
枫林晚的头牌名妓,清音姑娘。
确切地说,是猫扑堂的绣绣。
那夜在枫林晚,任真和梅琅发生争执,起因就是都想见绣绣。可见,梅琅早就拜倒在绣绣裙下,被其征服。
琅琊阁的琅,绣衣坊的绣,这两人联袂而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让女帝知道,自己的独子迷恋南晋奸细的美色,不知会不会暴跳如雷。
梅琅哪知道其中关节,热情地介绍道:“老师,这位是我的同窗挚友,林清吟。我俩肝胆相照,经常抵足夜谈,有过命交情。他听说我要投身军旅,欣然请求同行,上阵并肩杀敌!”
任真点头致意,心里冷笑不止。
什么狗屁同窗,什么抵足夜谈,说穿了,就是你色迷心窍,怕在军中枯燥无趣,专门带着妓女出门,随时随地嫖一宿。
什么欣然同行,什么并肩杀敌,你这女人骗得过梅琅,却糊弄不了本坊主,其实是被南晋派来监视我吧!
只是一瞬间,他就将这对男女的心机看得通透。
绣绣闻言,拱手作揖,姿态潇洒从容,真有几分豪门公子的倜傥风度。
“草民不请自来,万望侯爷恕罪。实是大敌当前,我有心报效国家,辅佐阁主建功立业,才主动请缨,恳求侯爷成全。”
说罢,她深深看了任真一眼。
她知道,任真早就认出她,也应该能明白,自己是奉命而来,配合他执行南晋的计划,他没胆量赶她走。
果然,任真笑眯眯地道:“难得林公子赤胆忠心,忧心家国社稷,本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赶走你?我看你文静儒雅,不如到我帐中听命,替我掌管文书,如何?”
他感到意外,第二次进枫林晚时,他确实曾说过,行军途中,让南晋派专人跟他保持联络。没想到,竟然是这位……亲自来了。
绣绣神情微凛,没等说话,梅琅先急了,自己特意带出来消受的美人,哪能去服侍别人!
他立即劝阻道:“老师,俗话说得好,打仗亲兄弟,我跟林兄手足同心,既然联袂而来,理应一起进退才对。这种整理文书的杂事,不必让他亲自动手吧?”
说着,他侧过身,偷偷朝绣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出言拒绝。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冒险带来的美人,接下来反水了。
“侯爷刚才说,军令如山,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调遣。我投身军营,只为保家卫国,别说整理文书,就算让我为国捐躯,也在所不辞!”
梅琅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神特么为国捐躯!
任真微笑点头,对绣绣的回答很满意,“那就说定了。”
他目光横移,瞥向绣绣手持的长剑时,有意无意地看了那条紫色剑穗一眼。
猫首大人,是你太低估我,还是高估了你自己?
第327章 暴乱
梅琅和绣绣半途加入,令任真手下年轻人的成分变得更复杂。
愿意跟随他运粮的,大致可以分成这几波:
首先,是西陵故人,念及同窗情分,比如赵香炉、卓尔和付俊杰;
其次,对方家族跟任真之间存在利益关联,比如薛清舞、夏侯霸以及沐清梦;
第三类,则属于任真比较赏识,而对方恰好敬重他,比如范东流和牧野。邬道思本来也应在其列,可惜他半身不遂,无法四处征战。
第四类,是朝廷安插的亲信。暗形和梅琅二人,分别出自雪影卫和琅琊阁,暗藏女帝的监视。当然,萧铁伞的侄子萧金散也包括在内。
最后,也是最特殊的一部分,是潜伏的南晋势力。莫染衣是鹰首爱子,而绣绣隶属猫扑堂,有这两堂的人随行在侧,局势变得很复杂。
综上,这些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由任真统御到一起,这次征程注定会热闹纷呈。
在虎丘集结后,第二天清晨,任真率领三万虎卫,押送粮草启程。
这次南晋大举入侵,三路兵马并进,分别从桐城、濮阳和长平方向进击。兵来将挡,北唐三大主力各自迎战。
任真作为转运使,负责为三路输送粮草,需要在后方挑选一座城池囤粮。粮仓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必须易守难攻,而且距各方战场较近,便于尽快提供补给。
经过反复斟酌,他最终把地点定在乌巢。
他自幼熟读三国,虽然深知这地名极其不吉利,但乌巢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事在人为,他相信,既然有前车之鉴,自己高度警惕,绝不松懈麻痹,就不会重蹈当年袁绍的覆辙。
离开虎丘后,他按既定路线,护送粮草前往乌巢。
一路所经,皆是平原地带,地势平坦辽阔,一览无遗。敌军无处藏身,就无法设伏突袭,运粮军队可以放心前进。
行军畅通无阻,然而,速度却异常缓慢,远超出任真的预期。
出现在他面前的难题,既非敌军骚扰,也非天气地形阻碍,而是他忽略了一点。
自从渡江后,南晋敌军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城池,一路推进。无数北唐百姓纷纷向北迁徙,拖家带口,躲避战乱。
原本,他们只要躲得远一些,进入高沟深垒的坚固城池,就能先安顿下来,至少短时间内不必颠沛流离,疲于奔命。
但事实太残酷,后方各地都紧闭城门,不肯放难民进城,将他们挡在冷冰冰的铁门外。
一方面,当地官员担心人口流动,会引发城内暴乱,同时也得提防奸细趁乱混入。另一方面,跟难民紧密相关的,还有粮荒、疫病等连锁问题,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再同情别人。
随着战争深入,难民数量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自前线战场往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尤其是平原地带,从高处望去,无数黑点在攒动,密密麻麻,场面极为悲壮。
他们不知,何时战乱才会平息,前方何处才是家园,只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朝廷愿意开城接纳他们为止。
令任真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才南下五百里路,就已遇上沿江地带流亡至此的难民。
这意味着,眼前风餐露宿的穷困百姓,为了能远离战乱,竟徒步走了数千里地!
他虽然早就知道,如今的北唐哀鸿遍野,连长安城外都难民聚集,然而,当他行走在平原上,亲眼目睹这副充满震撼的惨况后,他的心彻底被触动了。
他深切地体会到,战争是一场何其可怕的灾难。
更现实的问题是,这些可怜的难民,阻碍了他们行军的步伐。
若只是纯粹挡路,倒还好说,天大地大,平原也大,凭借刀锋箭矢,足以令难民主动退避,让出道路来。可惜,绝不止争道这么简单。
任真这支军队内,有着难民最急缺的物资——粮食。
他们仓皇逃难,毫无口粮可言,能走到现在,都已是饥困交迫,不知多少天未曾进食,很多人都濒临倒下的边缘。饿死途中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粮车上的白花花粮食,就如在黑夜里看见光明,如何不令他们眼热心动。
饿死是死,被官兵杀死也是死,反正横竖都是同样的下场,何不豁出去拼一把,做个饱死鬼!
自从跟运粮军相遇,很多难民就冒出这种狂热想法,尤其是成年庄稼汉,仗着有一身力气,都跃跃欲试。只要有人敢挺身带头,无数难民就立即蜂拥而上,开始拼命抢粮。
在绵延数十里的粮队各处,同时爆发了十余起难民动乱。
起初,负责押运的将领们心生怜悯,不忍兵戈相向,屠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还试图劝服他们。但大家都饿疯了,在生死面前,哪还有道理可讲,都不要命地望粮车上爬,根本拦不住。
众军士非常恼火,抽刀砍杀几名带头的汉子,想着以儆效尤,震慑剩余的难民。然而,他们低估了饥饿的力量,也错判了严峻的形势。
这漫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难民。只要军士开杀戒,难民作为弱势群体,就会本能地抱成一团,形成强大的凝聚力。
本来是他们抢粮在先,有人流血牺牲后,难民群情激愤,想当然地认为,官兵在恃强凌弱,欺负他们。很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更大规模的暴乱陆续爆发。
难民人多势众,虎卫遭受到严峻的考验。对于初出茅庐的任真而言,这也是两难的境地。
难民毕竟是无辜的,如果他展开血腥杀戮,只能暂时击溃暴乱人群。但这样一来,民心尽失,他真的害怕,前方数十万难民会揭竿而起,就地劫了他的军粮。
冲动的后果太严重,他承担不起,只能在民意面前妥协。
然而,这六十万石军粮绝不容有失。否则,挨饿的就是前线将士,到时兵败如山倒,北唐就彻底完了。
归根到底,之所以形成眼前的困局,还是因为粮食紧缺,北唐朝廷只想着攘平外患,根本没考虑救济难民的事,无视百姓死活。
于是,在任真运粮路上,尖锐的官民矛盾爆发了。
是官逼民反,还是放粮赈灾?
这时候,需要他当机立断,下达最正确的命令。
第328章 众怒难犯
他正左右为难时,负责护卫中军的范东流赶来求援,说那里的暴乱极度激烈,事态万分紧急,请他亲自坐镇指挥。
他毫不犹豫,单枪匹马,随范东流前去。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局面下,如果再率大批军士前往,只能令矛盾更加激化,难以调和。
在路上,范东流简要叙述了冲突的实际情况。
运粮军各段都遭受难民骚扰,规模或大或小,而中军之所以最危急,是因为这群难民有所不同,里面竟藏着三名大修行者。
这三人自身实力强劲,又深得难民拥戴,在他们组织下,众人并未蜂拥而上,乱成一团,而是进退有序,避开虎卫的锋芒,分别从首尾两端抢粮,令虎卫们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任真听完汇报,感到诧异。根据范东流的描述,这三人都是五境,而且指挥有方,颇有将领气度,从他们的表现来看,绝非普通百姓。既然如此,为何会混在难民里?
难道他们是南晋奸细,意图煽动难民群体,在北唐腹地制造骚乱?
他想到这种可能性,又迅速否决。如果真是卧底,应该深藏不露才对,亲自出面跟大军叫板,卧底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心里带着疑惑,他火速来到中军。
跟他预想的不同,当他出现时,混乱局面已经平息,大批难民聚在一起,虽然仍然跟军士们对峙,但没再拼命抢粮。他们的眼里,不只有愤怒,还流露着一股悲痛的情绪。
范东流看到眼前情景,既惊喜又不解,他刚才离开时,局面明明快失去控制,迫在眉睫,为何才一眨眼的功夫,这些暴民就安静下来,没再发起猛攻?
他走到粮车旁,看着按剑而立的萧金散,问道:“萧兄,这是怎么回事?”
萧金散跳下粮车,以剑锋指向前方地面,冷酷一笑,“区区三名江湖野修,何足为虑?范兄逃离后,我亲手杀了其中一人,又废了一人!”
范东流眉尖一挑,听出萧金散话里毫不掩饰的讽意,却没有辩驳,确认道:“你是说,带头作乱的那三人,被你打败了?”
他刚才目睹过那三人的实力,是以不敢相信,凭萧金散一人之力,竟能力挫强敌,甚至让对方伤亡惨重。
萧金散收剑回鞘,望向难民后方地上的那块白布,眼神轻蔑。
“范兄,你刚才纵马离开,军士们有目共睹。过后论功行赏,你这一份就免了吧?”
范东流面无表情,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跟任真汇报。
任真默默听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他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刚来这里,就捕捉到难民脸上的悲痛之情。原来,是他们拥戴的首领被杀了。
他们鸦雀无声,围在那里默哀,安静得太可怕,仿佛在积蓄怒意和力量。
任真能强烈预感到,更凶猛的报复反击即将爆发。
萧金散自鸣得意,还以为立下大功,却对局势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火上浇油,让大军彻底失去回旋的余地。
任真摘下范东流的佩剑,拿在手里,然后走进粮队深处,亲自来见萧金散。
萧金散此时才明白,范东流是求援去了。他一边朝任真行礼,一边心思急转,得尽快汇报情况,以免被范东流见缝插针,分走军功。
“禀侯爷,刚才……”
话还没说一句,被任真抬手打断,“你只有五境下品,如何能以一敌三,杀死对方?”
萧金散顿时怔住。
任真眼光毒辣,只用一句话,就戳中了问题的关键。
修行者武力强横,凭借真气对决,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插手,尤其是知命过后,连下五境的武修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更谈不上出手援助。
此刻萧金散身旁的虎卫,虽然战力强劲,也只是针对世俗军队而言,要想干预五境之间的战斗,几乎不可能。换句话说,萧金散没有帮手。
既然如此,他赢得太荒唐了。别说是他,连任真都做不到。
任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庞,等着他给出解释。
“我……”萧金散支支吾吾,面对他古井无波的眼神,紧张得额头渗出冷汗,“我因势利导,将他们各个击破!”
任真沉默。
场间陷入寂静。
萧金散心脏砰砰狂跳,他看得出来,任真并不相信这笼统的解释。
他正欲补充详情,这时,任真猝然抽剑,架在身侧一名虎卫的脖子上。这一幕,令所有人震撼无语。
“说。”
那名虎卫脸色惨白,战战兢兢,感觉脖颈间寒气直冒。
他明白,任真是让他交代萧金散战斗的实情。如果说不出来,或者配合萧金散说谎,自己就会背负谎报军情的罪名,被当场处斩。
他双腿哆嗦着,颤声说道:“小人不敢隐瞒,刚才亲眼看到,萧将军跟对方激战,一开始落尽下风,在那三人纠缠下,毫无胜算。于是,萧大人艰难脱困后,突然冲进后面的难民堆里。”
性命攸关,他哪敢含糊其辞,也不顾萧金散的凌厉眼色,如实说道:“那些都是老幼妇女,没有还手之力,更没参与抢粮。萧将军连杀十几人,让他们措手不及,慌忙赶去救护,却中了他的暗器偷袭!”
这卫士紧紧盯着任真,说到此处时,见后者脸色阴冷可怖,吓得没敢再说下去。
任真将剑从卫士脖颈间撤回,却未收进鞘中,转身看向萧金散。
“也就是说,你拿那些弱者当诱饵,使三人惊慌失措,再趁其不备偷袭。在兵法上,这叫引蛇出洞,对吧?”
萧金散闻言,以为他是在帮自己开脱,心神骤松,点头应和道:“不错,俗话说,兵不厌诈,不择手段。我这招引蛇出洞,正好打中他们的软肋,令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任真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亏你还知道,那些老幼弱小是他们的软肋!连逃亡之人,都懂得尊老爱幼,想保护周全,你竟然痛下毒手,明知他们没暴动抢粮,还当众草菅人命!”
“兵不厌诈,引蛇出洞,这些都没错,但是谁告诉你,可以随意践踏无辜百姓的生命!你这种卑鄙歹毒的手段,就是在侮辱虎卫的尊严!”
任真怒发冲冠,当着众军士的面,破口大骂。
“你杀死一名带头者,就洋洋得意,自以为有功,那你知不知道,你滥杀无辜,欺凌弱小,会激起更多难民的愤怒!蠢货,等着他们来找你复仇吧!”
跟庞大的逃难洪潮相比,敢站出来作乱的暴民,毕竟是少数。那些人饥饿难忍,为了活命而抢粮,其实心里也明白,这样做跟强盗无异,死有余辜。
任真下令杀死他们,即使于心不忍,也于道义无愧,不会触犯公理舆论。没法讲道理,至少道理还在。
这下倒好,萧金散屠杀无辜,连没参与抢粮的人都不放过,顿时将全体难民都推到了敌对面上。只要消息在难民中间流传开,群情激愤,抱成一团,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作壁上观,置流亡难民于不顾,本就丧失民心,令他们心生怨愤,仇视官兵。在这种形势下,萧金散再大开杀戒,践踏无辜弱者,等于把积蓄已久的火药桶引燃。
众怒难犯,任真要是不迅速行动,赶在难民主力起义前,消除他们的愤怒和误会,那么,虎卫很难从这片平原全身而退了。
第329章 刚柔并济,礼信立威
毫无疑问,以区区三万人对抗浩大的难民洪潮,这是自取灭亡。就算虎卫能进退自如,但大队的粮草辎重,又该怎么办?
任真只能选择妥协。
他命令手下把萧金散绑了,转而看向范东流,问道:“可敢随我前去谈判?”
在这风口浪尖上,民众的愤怒情绪正达到**,一触即发。任真走到他们面前,极容易激怒他们,发起报复性反击。所以,深入对方阵营,稍有不慎,将面临性命之忧。
范东流眼眸骤亮,凛然答道:“义不容辞!”
连主帅都愿身先士卒,以身犯险,他作为下属,还如何能贪生怕死,畏葸不前。
见他欣然应允,任真满意地点头,“此事平息后,我提拔你为帐前副将。”
他将剑丢还给范东流,负手走向阵营外。
萧金散被封住穴道,眼见任真要去议和,把他当成牺牲的筹码,竭力挣扎着,暴喝道:“蔡酒诗,你知道我是谁么!”
危急关头,为了保命,他只能搬出身后靠山,指望震慑住任真,迫使其打消念头。
任真停步,侧身瞥视他一眼,淡淡说道:“萧铁伞的侄子?”
萧金散表情僵滞,任真随口说破,浑不在意,这让他没法出言恐吓。
他强装镇定,威胁道:“既然知道,你还敢放肆!你不过是儒圣门下的走狗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若敢害我,我叔叔问罪时,你以为儒圣会袒护你?”
时间紧迫,任真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说道:“点他。”
你叔叔迟早会死在我剑下,你又算什么东西。
范东流会意,点住萧金散的哑穴,然后持剑拽着他,跟在任真身后。
三人离开虎卫,走向另一方的难民阵营。
没等靠近,人群里冲出数名庄稼汉子,护卫在最前方,其他人则往后退缩。他们冷冷盯着任真,眼眸通红。
“猪狗不如的畜生,还敢跑来送死!”
这些人以为,任真是想斩草除根,将他们赶尽杀绝。
任真见状,满脸苦笑。对方没骂错,连妇女孩童都杀,确实是猪狗不如。
“父老乡亲们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刚才,我的下属违反军令,滥杀无辜,我已将他擒下,送来交给你们处置。”
说着,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带兵刃,然后又指着五花大绑的蔡酒诗,想让难民们看到他的诚意。
为首的大汉闻言,半信半疑,确认被绑的是罪魁祸首后,仍未放松警惕,辱骂道:“你们这些狗官,就知道狼狈为奸,将可怜的娃娃们杀了,现在又来假慈悲?”
百姓遭受官府压榨已久,所见所闻,皆是官官相护,朝廷昏庸。他们已不敢相信,还有任真这样的好官。
任真神色一凛,原来萧金散杀的是群孩子。
他拽过萧金散,一脚将其猛踹到大汉跟前,沉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我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我特地赶过来,绝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想替那位受伤的兄弟疗伤。”
难民里有三名武修,一人被当场杀死,还有一人中了萧金散的暗器,剧毒侵蚀,此时正昏迷不醒。
大家都是穷苦百姓,逃难到此,随身哪有解毒妙药。若得不到及时救治,那人也只是多活片刻,依然会丧命在萧金散手里。在这莽莽平原上,唯有运粮的虎卫才能解毒。
所以,任真的提议很难被拒绝。
他很清楚,在剑拔弩张的态势下,贸然提出谈判,弱势已久的难民多半以为,他想耍什么花招,未必肯坐下来从长计议。
他先利用萧金散接近难民,减轻他们的敌意,再提出治疗毒发昏迷的那人,进而接触到受民众信赖的带头首领,如此一来,谈判就能不着痕迹地展开,而不会被拒绝。
果然,听到任真的话,那名汉子开始迟疑,低声嘀咕几句后,有人跑进人群深处,显然是去征求带头之人的意见。
片刻功夫,那人又跑回来,对任真说道:“你们随我来。”
任真如释重负,跟着那人走进人群中间,心里则愈发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些为了口饭连命都不要的暴民,甘愿听从指挥调遣。
只靠五境修为,一人不足以驯服这么多人吧?
难民一层又一层,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块平地上。很多老少围在那里,簇拥着躺在地上的几名伤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蹲在旁边,手里捏着银针,心无旁骛地替伤者针灸。他全神贯注,紧紧盯着纤细银针刺入,额头的汗水淌下来,也浑然不觉,显然很紧张。
看到这一幕,任真没说什么,走到萧金散身旁,在他怀里袖里搜索半天,结果一无所获。
他解开萧金散的哑穴,冷冷问道:“解药呢?”
萧金散既惊又怒,咬牙切齿地道:“不把我放回去,休想得到解药!姓蔡的,你敢跟贱民勾结,我……”
话还没说完,任真夺过范东流手中剑,干净利落,一剑将萧金散的右臂削下来!
杀伐果断,莫过如此。
难民们见状,震撼无语。一些胆小的孩童,看到萧金散断臂处血喷如注的情景,吓得快哭出来。
任真转身,看着地上那名昏迷的独臂男子,说道:“这一剑,是替你还的。”
萧金散斩断那人一臂,他斩断萧金散一臂,这叫一报还一报。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金散,再问一遍,“解药呢?”
萧金散脸色煞白,痛得紧咬牙关,额头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见他迟迟不开口,任真再次举剑。
他两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要挟他。萧金散仗着有解药,想以此逼他放自己回去。可惜,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你每拖延一次,我就让你少一个身体零件。我倒要看看,是谁要挟谁!
眼看剑锋即将斩落,萧金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仓皇大喊道:“腰带里!”
他认怂了。
今日,他总算领教到吹水侯的心机手段。
任真停手,那把剑骤然凝滞,离萧金散左肩只有分毫之差。他抽走腰带,从中间撕开,取出几粒药丸。
中年书生早已起身,将任真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他拿着解药走过来,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这是在杀鸡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