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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形     手眼通天txt下载     手眼通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0章 牛家村老少

    能让这么多人顺服,中年书生绝非凡人,自然看得出,任真这招很高明,是故意在演给他们看。

    当众废掉萧金散,等于是划清界限,向难民们表态,他跟萧金散并非一丘之貉,不会伤害无辜民众,从而减轻大家的敌意;

    同时,他杀伐凌厉,故意使出血腥甚至残忍的手段,又不止惩罚萧金散,更是在震慑亲眼目睹的难民,让大家意识到,他虽然仁慈,但绝无妇人之仁,杀起人时毫不手软。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任真还没开口,就先拿萧金散立威。

    他这一招也确实奏效,此时,周围的难民静静注视着任真,眼神里的惊惧情绪,取代了先前的愤怒战意。

    中年书生接过药丸,放到鼻孔处轻嗅,辨识出熟悉药草的气味后,渐渐放心,躬身给那断臂男子服下。

    任真没有急于开**涉,目光微移,看向地面躺着的另外十余人,问道:“他们也中毒了么?”

    这些都是矮小幼童,看起来不到十岁,没像那边的尸体一样盖着白布,显然是晕厥不醒。

    中年男子叹息一声,眉宇间郁结着愁苦之意。

    “他们都是饿晕的。我好歹读过圣贤书,明辨是非黑白,若非万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率人抢劫军粮?身为教书先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我面前……”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任真闻言,眉关紧锁,看着面黄肌瘦的孩童们,心情异常沉重。

    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难怪这里的暴乱最为凶猛,原来,是有十几名幼童饿晕,性命危在旦夕,同行的长辈不忍坐视不理,于是在私塾先生指挥下,疯狂抢粮,指望能给孩子们弄口饭吃。

    饿着肚子跋山涉水,连成年人都吃不消,倒下无数,更何况是这群弱小可怜的孩子。

    救他们命的粮食,就在对面路上,只要能凭运气抢出几袋,大人们哪怕流血负伤,至少可以挽救这些年轻的生命,也就值了。

    看着孩子们倒下的凄惨情景,谁又能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任真转身看向范东流,还没开口说话,范东流已心领神会,箭步冲出人群,朝车队跑去。

    须臾之后,他扛着两大麻袋稻米,再次回到这里,放在任真面前。

    任真躬身坐在麻袋上,跟中年书生对视,沉声说道:“你们做得没错,人非草木,都不忍看着他们饿死。我既然运粮经过,更不能坐视不管,所有跟着你的童生,我都救了。”

    中年书生闻言,神情激动,朝任真深深稽首,“草民替这些孩子,谢军爷救命大恩!”

    这是最隆重的大礼。

    附近难民见状,喜形于色,纷纷跪地欲拜,却被任真厉声喝止,将书生一把拽起来。

    “我知道,要说可怜,不只是孩子,你们也饥肠辘辘,多日未进食。但是难民漫山遍野,人数太多,我救不过来。就算你们跪下求我,也无济于事。”

    书生起身,掸了掸布袍上的尘土,眼里噙着傲然笑意。

    “军爷以为,我们是在向你乞食?杨某自诩知书达理,更懂得知恩图报。别的不说,就冲你救孩子们的命,牛家村父老爷们,谁再敢抢粮,就是跟我杨靖过不去!”

    说罢,杨靖转身扫视周围人群,身上透出精悍的杀气。

    随着这声表态,牛家村的居民们纷纷附和,赞同杨靖的决定。

    “对,咱们又不是不讲理的刁民,早就约定好,救活孩子最重要,怎么能出尔反尔!”

    “咱们至今没抢到粮,再拖延一时三刻,娃娃们真就没救了!军爷的恩情,咱们得领!”

    “就是!军爷为前线将士运粮,还不是为了守护大唐疆土?咱们要是领情,就别让军爷为难!”

    ……

    三言两语,这些牛家村民达成一致,虽然自己还是饿着肚子,坚决不再聚众抢粮。

    任真心头微暖,恍惚看见自己被邻居们养大的童年。

    他能看得出,眼前这群人也很豪爽仗义,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含糊。那个叫杨靖的书生,别看外表文质彬彬,发起狠来颇像是一方恶霸,令人畏惧。

    他点头说道:“好,只要你们肯信守承诺,我可以把稻米交出来。不过,待会儿支锅煮粥,要是附近难民闻着香味赶来,抢夺孩子们的口粮,我可管不着!”

    杨靖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这时,中毒晕厥的男子醒来,在旁人搀扶下坐起,气息虚弱,说道:“军爷放心,这一路走来,敢从娃娃嘴里夺食的畜生,就没从杨兄手下活过……”

    杨靖俯身,开始替这男子号脉,“郭康,赶紧闭嘴疗伤吧!那个卑鄙歹毒的畜生,军爷已经擒来,待会你亲自手刃他,替乡亲们报仇!”

    郭康一听这话,双目圆瞪,怒气狂涌,哪还有羸弱病态,恨不得立即跳起来。

    “狗娘养的!连娃娃都狠心下手,看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在众人拉扯劝阻下,他才乖乖躺回地上,继续养伤。

    这时,杨靖走到任真身旁,轻声说道:“能否移步一叙?”

    任真微怔,跟杨靖离开人群,走进一块凹陷土坑里,席地而坐。

    杨靖开门见山,直接说道:“军爷愿意救那些可怜孩子,在下深表感激,无以为报,故而多嘴想替你分忧,希望你别误解。”

    任真点头,知道他有心里话要说。

    杨靖说道:“我们牛家村的人,恩怨分明,懂得什么叫道义,绝不会再抢粮。但是逃难人潮太庞大,龙蛇混杂,想必你们粮队各处都受到袭击。你又该如何降服更多的人?”

    任真凝眉不语。

    杨靖说的是实情,在他震慑统领下,这群难民还算通情达理,见任真交出元凶萧金散,又主动搭救孩子们,便承这份人情,不再闹事。

    然而,平原上难民太多,其他人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断然无法轻易摆平,他们才是难啃的骨头。

    “你有何良策?”

    任真见他发问,便猜到他心里已有主见。

    果然,杨靖干咳一声,说道:“依我看来,军粮不可有失,难民不可屠杀,两者难以保全,不如取个折中之策。你留下小部分军粮,让他们去抢!”

第331章 民心向北

    任真神色微滞,并非意外于杨靖的建议,而是没想到,这落魄书生竟跟他有极其相似的看法。

    难民暴乱一起,他在思考应对之策时,就曾想过这个主意。

    他主动放弃一部分粮食,将其抛诸空地上,成为无主之物。那些疯狂的暴民见状,必会蜂拥而去,展开内部抢夺,而非继续跟虎卫争斗。毕竟。抢没主的东西,比从虎口夺食容易。

    这招弃卒保车,能以微小的代价,将难民祸患引开,让他们内部产生混乱,无法再紧抱成团,拦截运粮军的去路。

    而且,自愿交出一部分粮食,也能挽救不少难民的生命,这是慈善之举,既化解危机,也让任真赚得好名声。这一招相对温和,能尽可能减少军粮损失。

    但是,鉴于某个原因,任真并未迅速采纳,仍然在犹豫之中。

    此刻听杨靖提起,他若有所思,调侃道:“凭你的五境修为,在难民里罕逢敌手,到时率领牛家村民抢粮,肯定没人抢赢你们!”

    杨靖自身实力强劲,又足智多谋,指挥村民密切配合,这一招最直接的受益者,当然是牛家村人。有了可抢夺的粮食,至少他们自保无虞。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杨靖淡淡一笑,并不觉难堪。

    “乱世之中,唯强者居之,实力强的人理应抢到饭吃。只怪我们差得太远,不然,我何必这么麻烦,早就率人劫走大批军粮了!”

    任真深以为然。难民这么多,总有人要饿肚子,抢不到粮食,也别怪竞争残酷,世道不公,要怨就怨自己不够强。

    他打量着杨靖上下,说道:“我看你举止文雅,又深明大义,绝非平庸之辈,难道是哪家书院的贤士?为何流落至此?”

    他对杨靖的底细摸不透。

    此人书生打扮,且是私塾先生,大概是儒家门生。但他又通晓兵法,指挥有度,懂得驾驭军心,似乎出自兵家路数。刚才的切脉诊病,就更让任真看不懂了。

    杨靖闻言,怅然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敢瞒军爷,我并不是儒家门徒。诸子百家,早已尽数没落,至于我师门的名号,实在羞于启齿……”

    任真诧异道:“为何?”

    杨靖神色黯淡,“我出自丹青道,家师丹青绝,已经……离开南晋。”

    任真骤惊,“你跟吴道梓是一伙的?!”

    这场南北战争的起点,便是吴道梓叛国,里应外合,将南晋主力悄然引入江北。丹青道唯吴家是瞻,一并投降南晋,此人怎会混在难民人群里!

    难道他真是奸细?不对,他怎敢主动吐露身份?

    任真表情震撼,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杨靖愤懑地道:“看来你都知道了。家师不得志已久,自认为饱受欺压,于是率众叛国,献城求荣。我跟他志向不同,不肯见利忘义,厚颜寡耻,所以分道扬镳,脱离了他们的队伍。”

    任真心头微松,这时又想到,那些牛家村民跟杨靖相熟,乐于拥戴他,想必是钦佩他的高风亮节。此人呵护孩童,心怀仁义,应该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回到牛家村,办了一座私塾,教当地娃娃们读书识字。前不久,敌军攻占家乡,我有心归隐山林,又放不下那群学生,怕他们在逃难途中,被蹂躏遗弃,便护送他们一路北上。”

    任真释然,难怪此人身手不俗,却甘愿混在难民里流亡,原来是心疼学生们的缘故。

    “那位郭康兄弟,以前曾是军伍教头,因为看不惯上司的恶行,愤然辞官回乡,当卖肉屠户。我俩本想将乡亲们安置好,再各自离开,谁想到,北唐之大,竟没有一城愿收留我们!”

    他叹了口气,落寞之情溢于言表。

    任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沉默一会儿,沉声问道:“接下来,杨兄有何打算?一直这么逃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孩子们还太小,继续风餐露宿,肯定会吃不消。”

    杨靖低头,凝视着皴裂的土地,眼神飘忽,“粮食……我得带他们找到粮食。”

    弄不到粮食糊口,无论逃往哪里,始终都是过客,无法真正立足扎根,让乡亲们生活下去。

    然而,北唐今年旱灾严重,各地都在闹饥荒,粮食极度匮乏,杨靖这个想法注定难以实现。

    以难民们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撑到秋收时节。如何安顿下来,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任真踌躇片刻,说道:“你刚才建议我,放弃一部分粮食,让大家去抢。先前我考虑过这主意,但是我想,杯水车薪,就凭我送的那点粮食,救不了多少人,更没法真正解救你们。”

    杨靖眨了眨眼,反驳道:“但总好过我们迅速饿死。连这片平原都走不出,还谈什么以后?”

    任真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不采纳你的建议。而且,我准备更慷慨一些,拿出比你想象中更多的粮食。”

    杨靖豁然抬头,眸光明亮,“多少?”

    任真没开口,取而代之的,是伸出一根手指。

    杨靖情绪激动,惊呼出声,“一万石!”

    任真摇头,“十万石。”

    杨靖心脏怦然一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任真给出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要知道,整支运粮军里也只有六十万石,这意味着,任真愿意放弃足足六分之一的粮食,来救济难民。

    这绝不是弃卒保车,已经伤筋动骨,影响到前线的军粮供给。

    任真为何如此慷慨?难道他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杨靖呆滞良久,才缓过神来,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十万石军粮丢失,到时你如何跟朝廷交代?这么大的罪名,你承担不起!”

    “朝廷?”

    任真冷冷一笑,站起身,负手环顾着漫山遍野的难民,说道:“朝廷再坐视不管,让形势恶化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存在了。”

    杨靖脸色剧变,站在任真身后,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任真望向北方天空。

    远方山丘顶上,一只雄鹰盘旋而过,像是在等着新鲜肉尸倒下,让它饱餐一顿。

    又像是猎人放出的战鹰,正从高空侦查敌情。

    任真眯起眼眸,眺望着它,幽幽地道:“我愿意提供十万石粮食,不过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靖感到意外,不明白任真此话何意,难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肯如此慷慨解囊?

    任真说道:“我要你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带他们去北方。”

    杨靖皱眉说道:“难民人数太多了,我没那么大本事,能让所有人听我的。他们领完粮食,就会一哄而散,不是每个人都感恩戴德,肯服从你的调遣!”

    他越发困惑,任真究竟想干什么。

    任真头也不回,“那你就告诉他们,去北海有饭吃!”

第332章 大争之世,逆流而上

    “你说什么?”

    杨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叫去北海有饭吃?”

    任真回身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道:“意思就是,北海郡囤粮充足,难民只要去了那里,无须付出劳动,自会有人提前分发口粮,让你们填饱肚子。”

    杨靖哑然一笑,“有这等好事?”

    任真没再解释,一副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杨靖当然不信,疑惑地盯着他,“到处都在闹粮荒,你如何确定,北海有足够的粮食喂饱我们?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家没理由乐善好施,接济世人。”

    任真碍于官军身份,不便捅破窗户纸,心道,你只顾逃难,肯定还没听说,北海蠢蠢欲动,准备起兵造反。

    从古至今,战前最重要的筹备都是钱粮。只要有了钱粮,随时可以招兵买马,收揽一大批衣食不保的流民,去他们帐下当兵吃粮。

    北海蛰伏多年,包藏夺回皇位之心,必然私蓄甲士,暗中进行精心谋划,囤粮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而任真断定,北海高家现在粮草充足。

    他们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起兵良机。北唐主力南下后,他们派邬道思当朝宣发檄文,就说明他们认为时机已到,很快就会举事。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将大批难民送到北海,这就是现成的雄厚兵源,高家怎么可能拒于门外。

    他们甚至无须招募,只要站在城楼上喊一声,跟我造反有饭吃,全体难民自会踊跃参军,加入义军谋生路。开仓放粮后,北海的声势将无比浩大。

    到时候,八方民众闻风而动,恐怕都会云集响应,赢粮景从。所谓民心向背,可以称之为民心向北了。

    此时,见任真不愿解释,杨靖心里的疑虑愈重,凝眉说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带他们去北海的。千里迢迢,我不能骗他们空欢喜一场。”

    并非他不肯信任任真,而是任真的话没头没尾,让人匪夷所思。

    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说道:“最近京城盛传,北海将起兵讨武。你想,他们肯定急需招募兵勇,眼前这群难民为了果腹,连军粮都敢劫,还不敢造反么?”

    杨靖闻言,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你要让我们去当反贼!”

    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朝廷主将,竟会违背自身立场,唆使他率众投靠北海叛军。

    “反贼?”

    任真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们刚才抢军粮时,可曾介意这也是谋反行径?我看你们个个义愤填膺,视昏庸朝廷如虎狼,怎么,真到破旧立新时,又想要忠君爱国了?”

    这话音极刺耳,说的却是事实。为了饱腹活命,连军粮都敢抢,要他们去推翻暴君昏政,反倒自命忠臣,岂不荒唐?

    杨靖哑口无言。

    任真淡漠地道:“我见你们流离饥困,所以才指条明路,救这些人一命。去或不去,你们看着办吧!”

    有一点他没道破,他之所以慷慨掏出十万石粮食,是想给难民们充当北上的盘缠。有了这些粮食,大部分人走到北海,应该不成问题。

    杨靖苦笑道:“造反是条不归路,不成功便成仁,对普通百姓而言,未必真是活路。而且,以这些人的能力,你认为他们在战场上有胜算么?”

    任真答道:“套用你刚才的话,有糊口的营生,总好过你们迅速饿死。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胜算?”

    杨靖再次语塞。

    任真知道,他是替众多难民着想,于是继续说道:“很多时候,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朝廷三大主力都已南下,你们若去北海,人多势众,就没有军队能剿灭你们。”

    说到这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点透。

    他漫不经心地道:“脚下的路是自己选的,你说要带他们找到粮食,我只是告诉你们,哪里有粮食而已。至于肯不肯去,干我鸟事?”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任真很清楚,只靠施舍几万石粮食,根本不可能救活众多难民,最多撑过一时。

    之所以造成如今的惨况,哀鸿遍野,归根到底,都是由于荒废无为的朝廷。只有让民众找到糊口的出路,起义推翻武氏皇权,才能拨云见日,从根本上挽救危局。

    造反俩字,才是真正的救命良方。

    路就在杨靖面前,至于他如何选择,任真懒得再理会。反正这番对话,只有二人彼此听到,缺乏证人,他也不怕杨靖回头告发他。

    而给难民多少粮食,却在他一念之间。

    见他要走,杨靖一把拉住,急忙说道:“军爷勿怪,草民安分苟活久了,乍听到造反这种大胆建议,一时难免会产生排斥。”

    任真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他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靖何尝不知,作为弱势群体,难民本就无路可走,生死存亡的关头,没资本去挑肥拣瘦。

    他微微沉吟,说道:“我看得出,您洞察时局,又体恤苍生,是真正超脱的高人。我心里一直有个困惑,想恳请您赐教。”

    任真不置可否,“说说看。”

    杨靖说道:“以前,丹青道在讨论天下大势时,曾有人抛出一个问题,大争之世,何以自处。当时吴道梓说,应识清时务,顺势而为。”

    他皱着眉头,鄙夷地道:“结果,他奴颜婢膝,屈服于南晋的淫威,当了卖国贼。所谓的顺势而为,不过是见风使舵,攀荣附贵罢了。可见,这不是正确的答案。”

    任真若有所思,“你想听我的见解?”

    杨靖点头,“大争之世,风起云涌,险象环生,若没有坚定的立身之道,就想安稳处世,施展自己的抱负,是不可能的事。您年纪轻轻,就能统御大军,威慑人心,胸中必藏有峥嵘。”

    任真思忖着,忽然联想起离开京城前,曾跟莫鹰首对话的情景。

    吴道梓的顺势而为,莫鹰首的不争即争,是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么?

    “我只能告诉你,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这个问题也没有固定答案。人应该结合自身的处境和性格,才能做出切实可行的抉择。”

    杨靖琢磨着话意,说道:“您的意思是,处世之道不分对错?照这么说,吴道梓的叛国行径也是对的?”

    “我没这么说,”任真摇头,“吴道梓选择降晋,这不是他的唯一出路,如你所说,只是攀荣富贵。换言之,他并非处境所迫,而是性格使然。”

    说到这里,他心意微动,“反过来,你能说降晋本身是错的么?当年任将军功高震主,遭受诬陷,被北唐大军围追堵截,只能渡江降晋,才可自保。换作是你,不投敌国,难道还要引颈就戮?”

    杨靖无言以对。

    “再譬如,这些难民被朝廷无视抛弃,你跟他们大谈忠君爱国,让他们顺朝廷的势,人家理你们么?既然处在社会最底层,能帮他们在乱世里活下去,这才是最实际的立世之道啊!”

    “所以说,抛开处境去论处世之道,都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

    “如果你已经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那还谈什么顺势而为。只要你认为,这朝廷昏暗,这江山该倾覆,那就逆流而上,干他妈的!”

第333章 后福和后患

    杨靖听得心潮澎湃。

    人的境遇各有不同。身陷逆境,就守住骨气,自强不息;处在绝境,无路可退,那就奋起反击,无所畏惧,杀出一条血路!

    道始终是自己的,什么顺势逆势,皆以我为主。只要初心不改,当顺便顺,该逆则逆,何须仿效他人,强行树立固定的标准。

    大争之世,奋发图强,才是颠扑不破的正道。

    杨靖豁然开朗,说道:“我明白了,每个难民都贫困如洗,力量弱小,难以在乱世立足,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只要将民众凝聚起来,挟泰山以超北海,整座大唐都会被踏在脚下!”

    任真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坐而论道容易,亲身践行才难。我只是站在难民的立场上,为他们指点出路,至于如何达到目的地,要靠他们一步步走下去。”

    杨靖点头,凛然道:“您放心,我一定遵照您的吩咐,顺利将他们带到北海。”

    “你怎么还不明白?”任真轻笑,“这不是我的吩咐和命令,我只是过客,跟你们立场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我肯指点,是出于良心,你们去不去,对我无所谓。”

    杨靖似懂非懂,“您要走的路,又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任真既是朝廷命官,为何会建议他们反叛。明知朝廷昏庸无道,他也认为应揭竿而起,为何自己却无动于衷?

    任真摇头,没有回答。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是谋生存,一个是谋天下,这两者能商量到一起才怪。

    任真眼里的敌人,从来都不止北唐。所以,他需要南下抗敌,粉碎武帝统一天下的勃勃野心。

    杨靖是聪明人,见他讳莫如深,转而说道:“先生今日指点迷津,救万民于危亡之际,大恩如此再造。恳求您赐下名讳,我等如若脱困,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说罢,他叩首拜谢。

    任真受之无愧,看着他的谦恭姿态,淡淡说道:“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忍见死不救罢了,哪指望你们报恩?名讳就免了。”

    做好事可以留名,这种教唆他人造反的好事,还是不留名为妙。

    杨靖跪地不起,执意说道:“我等此去北海,投靠义军,他日跟朝廷为敌,恐会跟您兵戎相见。只要得知您的名讳,我等必定退避三舍,不敢与您为敌!”

    他说得不无道理。

    任真是朝廷将领,杨靖可能会当上义军首领,两者势同水火,以后在沙场之上,两人真有可能对垒。即使任真不领情,杨靖感恩戴德,也万万不肯恩将仇报。

    任真略微踌躇,心道,要想查知运粮官的身份,并非很困难,便没必要刻意隐藏,于是答道:“我叫蔡酒诗。”

    杨靖铭记在心,忽有所思,从怀里掏出一块翡翠玉佩,递给任真。

    “蔡先生,日后用得着兄弟之处,你只需以此信物,捎个口信到北海,杨某一定欣然领命,万死不辞!”

    留条后路,何乐不为,任真收好玉佩,说道:“这么多条人命,就交给你了,好自为之。”

    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范东流担心他出事,一直在远处候着,迎上前问道:“侯爷,事情谈妥了么?”

    任真往粮队方向走去,说道:“这股最剽悍的难民,已经摆平了。不过,难民人多势众,指望以德服人,凭同样手段感化其他难民,这太不现实。”

    范东流跟在身畔,沉声道:“要不,咱们丢卒保车,放弃少量粮食,将难民抢夺的矛头引开?”

    任真微怔,旋即开心一笑。他没白器重范东流,此人心思机敏,跟他和杨靖想到一起去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你这主意不错,深合我意。不过,光跟我说没用,待会你还是把这话说给其他人听吧!”

    中军的暴乱平息后,他带着范东流,返回开路的精锐前锋里。

    暗形和梅琅等人迎了上去。平原四处人声鼎沸,即使没有下属报知,他们也想得到,必然是有难民哗变。

    梅琅关切问道:“情形如何?”

    任真皱眉说道:“形势很严峻,粮队各段都有暴民抢粮。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咱们会损失惨重,无法全身而退。”

    梅琅骤凛,这时,暗形冷冷开口,脸上没了惯有的温和笑容。

    “侯爷未免杞人忧天,太把暴民当回事了。别看他们气焰嚣张,哼,我不信世上会有悍不畏死的人。”

    这话音有些刺耳,任真闻言,眼眸微眯,“统领说得对,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但是,饿死比战死更窝囊,也更痛苦。如果硬拼起来,他们人多势众,虎卫很难严密护住粮草。”

    他已经猜到暗形态度冷漠的原因。

    果然,暗形轻哼一声,反驳道:“侯爷不是已经擒下萧金散,去跟难民求和了吗?怎么,搭上一条雪影卫精英的性命,都没能谈拢?”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暗忖,暗形的情报竟如此迅速,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情形,虎卫里肯定安插进不少雪影卫。

    “难怪统领脸色阴沉,原来是在痛惜萧金散。需要我给你一个交代吗?”

    “不必了。”

    暗形冷冷回绝,他既知道萧金散出事,自然对事情原委一清二楚,本就理亏,再想跟舌辩群臣的吹水侯吵架,等于自取其辱。

    “离京前,萧大人曾托付我,照应他侄子的安全。你既敢把萧金散交出去,那就等回京后,你亲自去面对那把铁伞吧!”

    萧铁伞无妻无子,孤苦伶仃,膝下只有这么一个侄子,本指望将绝学传承给他,如今却被任真推出去,断送了性命。

    暗形确信,萧铁伞一定饶不了任真。

    任真毫无惧意,“我会当面跟他说清。”

    不止是萧金散,他很清楚,自己班师回朝后,肯定要为军粮一事大费口舌。

    梅琅见气氛紧张,开口打圆场,说道:“咱们护送粮草为重,投鼠忌器,不宜跟暴民硬拼。为今之计,还是想办法从此地脱身,摆脱难民的骚扰。”

    “对!”范东流也不愿看到内部不和,连忙说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可以放弃一部分粮食,扔到荒野上,任由难民们哄抢。趁他们注意力转移,咱们火速行军前进!”

    梅琅拊掌一笑,“让这群刁民窝里斗,没工夫再跟虎卫血拼,如此弃卒保车,范兄此为妙计。”

    在场有五人,任真、暗形、梅琅、范东流,以及绣绣。

    梅琅和范东流表态,任真心头微安,侧首看向暗形,“统领对此有何看法?”

    暗形沉着脸,“我没异议。”

    任真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绣绣忽然插嘴,问道:“那么,该扔多少粮食为好?”

第334章 马蹄南去人北望

    任真心意微动,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心里早打定主意,要放弃十万石粮食,以诱饵的名义分发给难民,同时也是支援他们投靠北海的盘缠。

    但这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眼下,军营里虽由他作主,却龙蛇混杂,有暗形和梅琅等人监视,他自己主动提出,必然会让这些人生疑,激起强烈反对。

    刚才范东流主动倡议,赢得其他人的同意,接下来,又该如何让他们接受十万石的巨额数字?

    场间陷入沉默。

    范东流见提议被采纳,备受鼓舞,再次主动打破僵局,“依我看,不如抛出一万石,如何?”

    “少了,”梅琅微微思忖,摇头说道:“范兄低估了附近难民的数量。走出这片平原,还有数十里地,估计得三万石才行!”

    任真沉默不语,期待着他们继续加价。

    这时,绣绣走到旁边,负手眺望着官道一侧的庞大难民群,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以前游览古迹时,曾偶然寻得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今日看到哀鸿遍野的惨况,不免忧心社稷民生,真恨不得倾尽所有粮食,让大唐寒士俱饱腹!”

    说罢,她故作忧愁,在众人面前长叹一声。

    任真见状,心里冷笑不止。这女人打的算盘,能忽悠得了别人,却骗不过他。

    绣绣是南晋密探,说什么忧心北唐民生,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无非是,想打动在场某些人,把更多军粮捐给难民。军粮减少,前线供给紧缩,对南晋当然是好事。

    果然,有人立刻中计。

    为了讨好美人芳心,梅琅慨然道:“林兄所言极是。咱们投身疆场,浴血杀敌,所为者何?还不是为了保境安民,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他偷瞥绣绣一眼,见她面露戚色,继续说道:“眼见这么多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即使他们不抢粮,难道朝廷就没有责任赈灾放粮?难道咱们就不该主动施舍,帮他们渡过眼前难关?”

    他心里则想着,妇道人家就是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可怜,反正粮食不是他的,只要能讨清音姑娘欢喜,捐出再多又何妨?

    绣绣抿嘴一笑,望着谄笑的梅琅,明眸波光流转,“是啊,难民众多,三万石有点少。咱们可以多给些,当成是替朝廷赈灾,如何?”

    范东流闻言,暗自诧异,梅琅以前横行霸道,恃强凌弱,何时变得忧国忧民了?

    不过,他认可梅琅的说法,附和道:“不错,朝廷理应救济难民,咱们索性多放粮食,权当赈灾。至于军粮,足够数月之用,过后再抽调便是。”

    梅琅趁热打铁,说道:“那就五万,如何?跟六十万石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暗形神色僵滞,对这些青年的主张极不认同。

    他是带过兵的人,知道粮草干系重大,绝非儿戏。眼前北唐饥荒严重,到处缺粮,更不像范东流说得那般轻巧,可以随时从别处抽调。前线一旦断粮,军心就会大乱,甚至引起哗变。

    他准备出言反驳,否决这一主张,却被任真及时察觉,抢先一步开口。

    “难得你们有仁爱之心,呵护这些难民,本侯理应成全。这样吧,不妨更慷慨一些,拿出十万石救济他们!”

    “十万石!”

    所有人惊呼出声。

    拥护赈灾的三人,都不敢想象,任真会有如此大的手笔。而反对赈灾的暗形,更是瞳孔收缩,脸色因震惊变得微白。

    他们的统帅太大胆了。

    惊愕片刻后,绣绣率先缓过神来,喜悦地道:“侯爷果然有大气魄,十万石粮食出手,这批难民必能渡过危机,感念朝廷恩德!”

    溢美之词是假的,高兴是真的。她以为,坊主大人是要发力,助南晋毁掉北唐军粮,所以才出手阔绰,毫不吝惜。可惜她不知道,此事背后大有玄机。

    绣绣高兴,梅琅也跟着高兴,赞叹道:“老师体恤民情,爱民如子,能有您这样的柱梁,乃百姓之幸,大唐之幸!”

    “万万不可!”

    暗形此时忍无可忍,厉声喝止道:“十万石绝非小数目,一旦分给难民,军需会出现巨大缺口,难以填补。就算是朝廷和陛下,也绝不会同意你的决策!请侯爷三思!”

    任真眨了眨眼,心道,果然还是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作为主帅,他有决断大权,无需征得属下认可,但他得给暗形一个解释,否则,对方绝对会火速密报京城,建议女帝罢免他的军权。

    “形势所迫,咱们总得低头妥协,帮难民渡过危机。即便不顾他们的死活,也要从全局考虑。暗形统领,如果坐视不管,你知道他们接下来将去何处吗?”

    暗形决然道:“去哪里是他们的自由,不在你我将帅的考虑范围之内!”

    任真眨了眨眼,“从这里往北,是长安。”

    暗形顿时怔住。

    “我怕这群难民饿急了,仇视朝廷,会到京城闹事。他们声势浩大,而京城空虚,又无重兵把守,届时若有闪失,北唐将万劫不复!”

    听到这种可能性,暗形脸色微变,不安地道:“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会去京城闹事?再说,不过是一群平民百姓而已,怎么可能攻破坚固城防?你太多虑了!”

    任真装出凝重表情,沉声道:“我跟难民谈判时,听他们的口气,对朝廷作为不满,想去长安城外上达天听,质问为何无视百姓死活,不肯救济灾民。”

    他缩了缩脖子,“我怕他们玩儿真的。”

    暗形也有点怕了,沉默一会儿,说道:“即使如此,安抚民心的差事,也不该由咱们做。把十万石军粮交出去,将士们该怎么办?前线要是乱了,北唐就彻底完了。”

    任真准备回答,忽然警觉到,身边还有绣绣在场,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于是,他以神识传音,向暗形说了一句话。

    “我有办法补充军粮。”

    虽然粮食奇缺,但他知道,除了北海以外,还有个地方,肯定囤有不少粮食。

    暗形仍有不甘,“可是……”

    “没有可是,”任真冷冷打断,“别忘了,这些军粮是我捐钱筹措的,难道连十万石都做不了主?”

    他出钱买的粮食,理应由他说了算,这正是当初女帝派他运粮的用意。所有人都可能假公济私,侵吞军粮,唯独任真不会。

    粮食本来就是他的。

    话说到这份上,暗形再没理由反驳,只好说道:“你是主帅,我没法否决你的决定。但是,身为监军,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密报给陛下!”

    任真淡淡一笑,转身望向北方。

    “陛下会明白的。”

    (第三卷完)

第335章 旧时约定

    西方,秋暝山。

    虽已初夏,山腰的别院隐藏在云雾里,宛如仙境,清凉而静谧,是不可多得的避暑居所。

    院内有棵槐树,两名长者坐在树下石桌旁,没有在意桌面的棋局,而是凝视着小不起的身影,看他挥舞小拳头卖力练武。

    剑道盟主,墨家巨子,两人成名多年,在北唐江湖中叱咤风云,难得有清闲功夫,抛开俗世烦扰,一起坐在世外小院里,指点后辈。

    “不错,是块修行的好苗子。”

    看了一会儿,隋东山点头,目光流露出对小不起的喜爱,“剑狂和剑隐同时相授,小家伙儿日后入世,肯定能威震天下,罕逢敌手!”

    剑道结盟后,诸子百家的残余势力也搬到这里,和睦相处,暂时躲避朝廷的封杀。

    眼瞅着大好机会,李慕白心生一计,让小不起拜各路强者为师,分别学习不同的技艺,希望他能博取百家之长,集武道大成。

    小家伙年纪虽小,但聪明绝顶,悟性甚至胜过不少成年人。有这么多名师指点,他的起点太过,未来不愁成为一代宗师。

    李慕白闻言,淡淡一笑,笑容值得玩味,“以他的身世,光靠修为远远不够。杨老先生肯道破玄机,让咱们知情,我想,他是想让诸家支持小不起,以后大有作为。”

    隋东山凝眉,捋着胡须,老脸上的皱纹加深几分。

    “若非他主动说破,谁能想到,平时跟在他身边的娃娃,就是传说中襄王的遗腹子?旧皇族的血脉,居然会被他救走,此事着实匪夷所思……”

    小不起,大名高攀,原来竟是襄王高澄的骨肉。

    这小家伙体内流淌的,是最正统的皇家血脉。若以血统而论,高澄是嫡长子,他又是高澄的子嗣,太祖死后,理应由他继承北唐皇位。

    当年高澄被女帝害死,就是由于皇位之争。小高攀跟她有血海深仇,等他长大成年后,知晓身世真相,必会跟任真一样,视武氏党羽为死敌,卷进争夺皇权的纷乱里。

    天佑贤王,香火不绝。

    昔日你们对我爱理不理,来日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此时,李慕白脸色沉凝,回忆起往事,唏嘘道:“不瞒你说,我跟他父亲是故交,他冤死后,我听到遗腹子的流言,也曾寻找过。玄机先生精通占卜推演,预见未来,能找到小家伙,我倒不惊奇。”

    他微微一顿,“我惊奇的是,他为何愿意替高澄保住香火?最近几年,听说他把小不起带在身边,一直百般呵护,难道他跟高澄之间,也有很深的交情?”

    “他不肯说,这就是永远的谜团。”

    隋东山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不管怎样,能得两大风云强者疼爱,这小家伙不致太可怜,也算是上天的补偿吧!难怪你主动收他为义子,原来跟他父亲早有交情。”

    山风微起,有雾气从院外飘进来。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表情沧桑至极,“当年结伴出游,我们三人曾有过约定。等高澄的孩子出生后,就让他认我为义父,拜天行兄为师,合力教他修行……”

    “天行是谁?”

    李慕白黯然道:“就是开国大将军,任天行。年轻时,我们把酒言欢,成为莫逆之交。谁想到,世事难料,后来这两位挚友,都家破人亡,背负逆贼的罪名……”

    当初在湘北道,任真亲切称他为李叔,便是基于父辈的这段交情。

    后来在桃山,李慕白挺身而出,替小不起挡下儒圣一尺,当时不知真相,现在想来,其实也保护了故友之子。

    两个孤儿,都孤苦伶仃,李慕白作为当年三人的唯一生者,算是他们最亲近的长辈了。

    见他伤感落寞,隋东山缄默,不忍再勾起他的回忆。

    树下寂静无言。

    过了一会儿,小不起练完剑,兴冲冲跑过来,钻进李慕白怀里,气喘吁吁,“义父,你们在聊什么?”

    李慕白抬手,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宠溺地道:“我跟你隋爷爷说,准备以后给你说媒,娶个俊媳妇儿呢!”

    小不起脸蛋通红,却不是害羞,而是练剑累的缘故,眼睛放光,“真的?比晴儿姐姐还俊?”

    李慕白忍俊不禁,心说,凭咱两家的交情,即使是让晴儿嫁给你,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

    话晴儿,晴儿到,小院门外,一道倩影闪进来,走到槐树下。

    隋东山抬头,打量着墨雨晴的容貌,笑着称赞道:“侄女不止生得俊俏,根骨奇佳,修行天赋也很惊艳,不愧是巨子的爱女!”

    墨雨晴并不领情,瞥了这糟老头一眼,没搭理他。

    小姑娘挺记仇,清晰地记得,两人在云遥宗初次相见时,她被任真易容成丑八怪,遭到隋东山的冷言嘲讽,而且还说她天赋比薛清舞差,触动了她的自尊。

    隋东山不知真相,现在碍于情面夸她,自然无事于补。

    她径直看向李慕白,面无表情地道:“口信我已经带到,马上就要启程返回,你们有没有回复的话?”

    李慕白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因为亡妻的缘故,墨雨晴始终耿耿于怀,不肯认他这个父亲。

    “你能不能留下来,再陪我待一段时间?”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哀求的意味。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墨雨晴留在身边,共享天伦之乐。

    “不必了!”墨雨晴冷冷拒绝,看着他怀里的小不起,说道:“你不是有儿子了,还留我干什么?”

    李慕白脸色难看,揉了揉小不起的脑袋,说道:“小高攀,你想不想跟你晴姐姐一起玩耍啊?”

    小不起盯着神情淡漠的墨雨晴,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情愿,“晴姐姐,留下来跟我玩,好不好?”

    墨雨晴没有搭腔,不忍心对小孩子太凶。

    隋东山见状,替李慕白打圆场,说道:“晴儿,留下来吧!老夫可以破例,收你和小高攀为徒,一起学我的沧流剑诀!”

    墨雨晴冷哼一声,无动于衷,小不起却欢喜雀跃,拍掌叫好,“好啊好啊,隋爷爷,我要先拜师,当晴姐姐的大师兄!”

    他麻利跪下,要抢着磕头拜师。这份觉悟,比崔鸣九强太多。

    别看他小小年纪,对武道修行极为痴迷。秋暝山里,教他功夫的强者不在少数,但是,杨玄机离开前,特意交代过,任何人都不准收他为徒。

    所以,他一直没有师尊,此时听隋东山说要收徒,特别兴奋。

    墨雨晴将他的滑稽举动看在眼里,忍不住嘲笑道:“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谁说拜师早,就能当师兄?我比你年长,你就得喊我师姐!”

    她不知道,她这句无心之言,将会引出一个巨大的谜团。

    “你说得不对!”

    小不起很不服气,立马爬起来,扯着李慕白的衣襟,央求道:“义父,你给我评评理!”

    李慕白哭笑不得,朝墨雨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跟孩子较劲,然后说道:“你没说错,入门分先后,你拜师早,你就是晴儿的师兄!”

    “对!”

    小不起这才心满意足,朝墨雨晴噘嘴示威,神气的很。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灵光乍现,忽然想起一事。

    “不对……年前去云遥宗时,我记得老爷说过,那位剑圣叔叔,会是我未来的师兄。我今天磕头拜师,他以后再拜师,应该叫我师兄才对!”

    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慕白顿时怔住。

    他知道,真剑圣闯金陵时已经死了,后来回云遥宗的假剑圣,是任真易容而成。

    杨老头沉默寡言,不会信口开河,无故欺骗一个孩子。他说剑圣是小不起的师兄,指的自然是任真。

    那么问题就来了,小不起今日要拜隋东山为师,抢在任真的前头,任真还如何成为他的师兄?

    李慕白眉头一皱,忽然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联想起刚才说过的话。

    当初年轻时,他们三人曾约定,让任天行收高澄的孩子当徒弟,而任真跟任天行又是父子,有这层血缘关系在,无需拜师,小高攀就得喊任真为师兄。

    这才是让任真无视拜师先后、注定当上师兄的唯一可能。

    杨老头说那句话,难道考虑的是任天行?

    他摇了摇头,狐疑道:“那时候,只有我们三人在场啊……”

    (第三卷完)

第336章 卧底

    元武十七年,注定是北唐历史上最具转折性的一年。

    这一年,天降旱灾,北唐各地农田干涸,颗粒无收,爆发大规模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野;

    这一年,南晋大举进犯,在吴道梓内应下,成功偷渡骊江,侵入中原腹地,致使百姓大规模流亡北上,北唐朝野危机加剧;

    也是在这一年,任真进京,获得女帝重用,插手参与朝政。通过朝试和国战,他聚拢起一批精英骨干,未来执掌北唐的吹水党,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还是在这一年,北海旧皇族揭竿起义,号召天下豪杰响应,起兵伐武,在外敌虎视眈眈的关头,拉开乱世大幕。当然,这是后话。

    ……

    这一年,北唐内忧外患,发生太多颠覆格局的重大事件,将北唐引进前所未有的新纪元。

    你可以说,历史走向是人民群众的选择。但具体去执行某个历史性选择时,依然需要英明果断的个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风口浪尖处,出现了那个命途多舛的少年。

    他始于复仇,忠于良知,归于初心。

    从东南形胜,到西北荒川,从苍茫北海,到烟雨江南,整座大陆因他而改变。

    ……

    ……

    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就像善变的年轻女子,前一刻还热情似火,奔放炽烈,转眼却是阴云密布,风狂雨骤。

    又到初夏,即便旱灾已持续数月,乌巢的天还是说变就变,一场瓢泼暴雨不期而至,砸落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小城里,令正打算开仓晒粮的措手不及。

    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茫茫一片的雨幕,他心里庆幸,还好昨天及时来到乌巢,否则,此时粮队若在半路上,变成落汤鸡不说,粮食会被雨水淋透,很容易发霉。

    “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乱来……”

    他轻声嘟囔一句,抱怨这鬼天气。

    他身后不远处的书案旁,一名清秀公子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伸出纤纤玉手,翻弄着朝廷送来的机密军情,看得津津有味。

    作为猫扑堂的密探,绣绣这次女扮男装,被派到任真身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窃取情报,传递给南晋军方,以助完成统一大业。

    虽说是窃取,这位转运使大人也是南晋密探,又认得绣绣,自然没必要隐瞒,所以她才明目张胆,坐在这里肆意翻查资料。

    房内一时寂静。

    任真负手,欣赏着迷蒙雨景,头也不回地道:“猫首派你来,除了窃取这些军机,恐怕还让你监视我吧?”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紫衣猫首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连他也不知情。然而,进长安之后,他跟猫扑堂打过几次交道,渐渐察觉,这位猫首傲慢自大,不算是太棘手的敌人。

    他的三只眼不是白长的,明察秋毫,早已看出破绽。所以,他心里有了一些想法。

    绣绣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军报,随口答道:“属下哪敢监视坊主大人?况且,您绝对忠于朝廷,光明磊落,若非如此,您又怎会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

    看她的表情,却像是言不由衷。

    任真哈哈一笑,“听任真说,你叫绣绣?他让你转告家里,派专人来跟我联络,没想到来的正是你。林清吟,嗯,这名字很清雅,符合你的气质。”

    嘴上这么说,他腹诽道,你还是叫蒋干更合适。

    在三国演义里,赤壁战前,曹操派蒋干前去拜见故友周瑜,游说他归降。周瑜将计就计,佯装酒醉,留蒋干在帐中同眠。蒋干趁其不备,盗走机密信件,中了反间计,令曹操误杀两名得力将领。

    这就是著名的蒋干盗书。

    如今,任真主动把绣绣留在帐前,看管文书,表面上胸怀坦荡,让南晋更信任他,实际是想效仿周郎,通过绣绣传递假情报,从而引诱晋军中计。

    不仅如此,到时候,无论南晋中计与否,这都能成为任真引蛇出洞的一招妙计。

    绣绣望着他的背影,笑吟吟地道:“以后您若有情报要传回家里,只需交给我便是。军营里人多眼杂,属下还要倚仗您多关照。”

    任真没有说话。

    绣绣是明面上的接头人,他不清楚,南晋会不会还派其他人,潜伏在军营里。

    绣绣站起身,问道:“您接下来有何计划?”

    任真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来,拿起一本密报说道:“北唐干旱已久,难得下场雨,雨水应该很充足,不知还会下几天。雨停后,我打算让人勘察路况,重新拟定运粮路线。”

    从乌巢到前线三处战场,途中要越过不少山区,道路本就崎岖,这场暴雨过后,道路遭受冲刷,一些地段应该泥泞难行。

    “三军出征时携带的粮草,差不多快要耗光。确认路线的同时,是该给他们输送第一批供给了。我会亲自跑一趟,你要不要跟着?”

    说罢,他抬头端详着绣绣,等待她的答复。

    绣绣沉默一会儿,眨了眨眼,答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吧。另外,所有运粮线路,你都要给我一份,我传回南边军营里。”

    乌巢地势险峻,又有虎卫把守,晋军即使想绕道偷袭,也无法立即攻克,稍有拖延,三路唐军就会反应过来,迅速回师救援。

    所以,要想抄截北唐粮草,偷袭粮仓乌巢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派小股精锐潜入后方,埋伏在运粮途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只要知晓正确的路线,抄截粮草就易如反掌。

    任真毫不犹豫,点头道:“这是自然。北唐敢让我当转运使,就得付出惨重代价!你跟我同去也好,一路上咱们可以勘察地形,确认埋伏下套的地点。”

    谁下谁的套,或未可知。

    绣绣凛然道:“三路交锋,你准备亲自去哪里?”

    任真眼眸微眯,看着手里那份情报,“据前线传回的情况,濮阳方向战况最焦灼,我想去看看。说实话,自小生在金陵,我从没见过白袍陈将军。”

    他心里则嘀咕着,世人都夸,千军万马避白袍,这么好的套儿,自然要留给百战百胜的陈庆之!

第337章 八境大宗师

    北唐军方有个固定习惯。

    当进行这种分兵作战时,各路主帅都会把自身的进展写成秘密情报,一份送往京城,其余的分别送给另外几路,彼此之间熟悉状况,以便能联动配合,密切呼应,不致出现孤立无援的情形。

    任真作为转运使,负责运送粮草辎重,更有必要知道三路军情,所以,汇集到他手里的情报并不少。

    通过情报他知道,濮阳一路,夏侯淳的生力军跟陈庆之相峙,面对后者的猛烈火力,防守得极为吃力,伤亡损失惨重。

    这场暴雨规模较大,趁着天公作美,敌军难以攻城,唐军有短暂喘息的功夫,他这时去犒赏大军,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至于引诱陈庆之上钩,这是个宏大的计划,仅靠虎卫的微弱战力,绝对不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等见到夏侯淳后,他们得好好合计一番。

    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三日后,任真集结众将,首次分配运粮任务。

    桐城的血侯军,由牧野负责,莫染衣和沐清梦协助运粮;

    长平的敬侯军,以范东流为首,赵香炉和卓尔为辅;

    中央的濮阳方向,任真亲自出马,鉴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他带着夏侯霸、梅琅和绣绣三人同行。

    三支粮队,均配有一万虎卫押运,按任真的命令,初次行军运粮,他们不必太急于赶路,务必小心谨慎,留意各处地形,安全无虞后,再绘成图,确定粮道路线。

    而乌巢大本营,则由监军暗形坐镇,率领原有的守军守城。

    清晨,三支粮队同时出动,各护送五万石粮草启程。

    晨光熹微,任真这队人马往正南而去,刚出城不远,便进入莽莽深山。

    北方地势较陡,山脉众多,森林植被茂密,不乏险恶地带。从乌巢到濮阳,路程不算很远,但途中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不利于粮车通行,更方便敌军设伏,凶险重重,故而这段路并不好走。

    大雨过后,远山苍翠,空气清凉,幽静的环境更让人舒爽,然而,众军无暇享受这份风景。

    托运着沉重麻袋,马车本就走得不快,地面到处是积水,雨后的土壤更加松软,车轮往往陷在坑里,进退两难。如此情形下,只能让军士们在后面推车,弄得浑身泥泞,非常辛苦。

    任真对困难早有预料,并未太过忧虑。他清楚,困难只是暂时的,等虎丘的墨家匠师造好木牛流马,机械灵活自如,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骑在马上,他手里捏着份牛皮地图,注意力都用来观察四周地形。

    夏侯霸替父亲运粮,格外尽心,勤快地在粮队各处巡逻。

    梅琅这次跟来,唯一目的就是跟任真融洽相处,争取赢得他的认可,所以骑马跟在身旁,寸步不离。

    趁着任真喝水的功夫,他请教道:“老师,我有一事不解。您是根据什么分配将领的?”

    任真放下水囊,说道:“为什么关心这个?”

    梅琅答道:“我有些费劲。去桐城的队伍里,牧野只是粗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您为何让他作主?莫染衣和沐大小姐都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哪个不比牧野强?”

    任真微微一笑。

    “还有,赵香炉和另一人出自西陵,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您就不怕他俩联合起来,不受范公子约束么?”

    同行的绣绣闻言,不动声色地凑上来,期待任真如何解答。

    任真随口答道:“因为牧野和范东流的战力最强。”

    梅琅一怔,“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暗藏深意呢!”

    任真摇头,没再说话。

    他心里想的是,虽然你口口声声称我老师,老师却不想养虎为患,认真教你。

    他之所以重用牧野,除了对此人有好感,更重要的原因是,莫沐两人娇生惯养,身上傲气太重,容易懈怠轻敌,不适合为将,反倒是牧野更能脚踏实地。

    至于另一队,范东流的能力毋庸置疑,即使赵香炉想耍女人脾气,他也能镇得住,不会纵容她,所以任真信得过他。

    权力分配的关键,在于权力制衡。

    其实不复杂。

    绣绣若有所思,打趣道:“如果以实力为尊,应该让我当这队的主将才对。”

    梅琅侧身,朝绣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瞎闹。

    任真笑容玩味,“你说得不错。咱们四人里,梅琅和夏侯淳肯定打不过我,倒是你,我一直看不透你的境界。”

    梅琅闻言,脸色微僵,打量着绣绣的姣好面容,狐疑道:“林兄,我早知道你修行,还以为你道行微末,听老师的意思,怎么,难道你高深莫测?”

    他跟绣绣相识已久,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被任真道破,他才意识到,原来是真人不露相,这位京城名妓并不简单。

    绣绣神态自若,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温声道:“只是拙劣的小把戏而已,能隐匿修为,让侯爷见笑了。不过,在下确实要比您强一丁点。”

    她心头微冷,猫扑堂都是风尘女子,混迹勾栏,擅长隐匿境界以自保,坊主又不是不知道,此时故意道破,显然是在给梅琅提醒。

    任真转过身,戏谑地道:“一丁点是多少?六境,还是七境巅峰?”

    绣绣抿嘴,笑意盈盈,“说出来怕吓着您,我是八境大宗师!”

    梅琅开怀大笑,觉得这笑话很有趣。

    任真似笑非笑,瞥了她那把剑一眼,自顾纵马向前。

    很多真话,往往是以玩笑话说出来的。只是当局者迷,人们无法意识到罢了。

    ……

    ……

    半日功夫,粮队深入山区,越往里走,重峦叠嶂,地势越高,待到日暮降临时,一排连绵山峰横亘在众人眼前,挡住了去路。

    站在山脚下,眺望远处,到处是渺茫云雾,在昏沉暮色下,跟天穹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到尽头。

    “咱们这是挑了一条仙路啊……”

    梅琅凝视着云雾深处,轻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感慨。

    绣绣也生出挫败感,催马来到任真身畔,问道:“侯爷,咱们是不是迷路了?您定的路线是要经过这里?”

    任真看着手里的地图,幽幽地道:“没错,就是这里。”

    绣绣凑过去,只见他手指正掐着地图一处,上面写着三个字。

    南溪山。

    山风吹来,梅琅身体觉冷,缩了缩脖子,说道:“老师,我怎么感觉有点阴森?咱们还是在此地过夜吧!”

    任真摇头说道:“云雾深处有人家,咱们进山过夜。”

    梅琅顿感诧异,“您怎么知道前方有人家?难道以前来过这里?”

    任真攥着缰绳,行向前方。

    “此地盛产云烟茶,怎么会没有农家?”

第338章 似曾相识

    云烟茶是北唐名茶,独产于南溪山,因种植在云雾深处而得名。

    此茶色绿味醇,香气似烟雾袅袅,意韵如纤云绵长,深受北唐贵族的喜爱,更被女帝钦点为贡品,每年都会分批运往京城。

    云烟茶产量稀少,有价无市。除了王公大臣府中,能得到宫廷恩赐,在民间市面上,只有城西的云烟坊出售,每天仅限三壶,还要视客人的雅俗身份而定,绝非有钱就能喝到。

    足见云烟茶名气之盛。

    见云烟茶紧俏,价值千金,一些人从中看出赚钱商机,想自行种植茶树。然而,无论茶商们如何尝试,即使是重金购得云烟茶原株,只要离开南溪山,炒出的茶叶便韵味全失,跟普通品种无异。

    故而,南溪山的茶乡地位无可取代。

    南溪山恰好处在乌巢和濮阳之间,云雾缭绕,恍如仙境。任真今日取道于此,并非确定让粮道经过这里,而是他特意前来看看。

    他对茶道本身不感兴趣,要看的是风土人情。

    刚进京城时,他曾去云烟坊坐过,想远远观望庸王一面。庸王高瞻酷爱云烟茶,满城皆知,他却不以为然,而是怀疑高瞻跟云烟坊幕后存在关联。

    果然,通过李凤首出手试探,他暗中窥出端倪,证实了猜想。高瞻并非痴迷茶道,而是以云烟坊掩人耳目,私下蓄养死士,意图难明。

    高瞻极其聪颖,顺水推舟,故意在试探中负伤,再以静养为由告病,请求离开京城,去南溪山种茶。女帝放松警惕,又在任真的劝说下,准了他的请辞。

    若是不出意外,高瞻本应在南溪山顶,云雾深处。

    然而,他刚脱离樊笼不久,任真就在京城杀人复仇,掀开当年旧案真相。女帝迫于舆论,情急之下,只得反咬一口,归咎于高瞻血口喷人,污蔑君王,继而下达缉捕令。

    高瞻外表憨厚,内心狡诈,岂会真的闭目塞听,不闻时事,收到京城密报后,便连夜率领三千死士逃离,放弃南溪山的老巢,去向不明,成为一大潜伏隐患。

    当初离开京城时,高瞻曾感慨过一句,很想亲自会会任真。

    今日,任真来了,可惜他已不在这里。

    梅琅等人自然不知这些隐情。京城豪门权贵,无不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没少喝过云烟茶,却对产地一无所知,并不知此地曾是高瞻秘密训练死士的据点。

    夜色将至,粮队匆忙登山,在半山腰的平坦地带扎营。此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及时防范敌人偷袭,是不错的宿营选择。

    忙碌奔波了一天,大部分虎卫用完炊饭,便开始歇息。任真没有闲着,亲自检查警戒岗哨后,他带着徐老六和绣绣夤夜登山。

    他来这里,主要意图就是勘察高瞻留下的痕迹,争取能发现有效线索,帮助他预判出高瞻兵力的规模和去向。

    除此之外,他心里一直有预感,高瞻躲在幕后经营云烟坊,肯定藏着周密的计划,针对武家有所部署。如果只是为了跟死士保持联络,没必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如此大费周章。

    他希望能在山顶找到答案。

    三人实力都很强,身手矫健,只用了一盏茶功夫,便抹黑来到山顶。

    南溪山顶并不陡峭,数座山墩连在一起,相对平坦。借着朦胧月光,任真能看到,黑糊糊一大片,都是种植的茶树。高瞻撤离后,果然这里还有茶农。

    三人猫腰潜行在茶园里,悄无声息,朝远处的零星灯火摸近。

    走近之后,任真才看清,此地有几座茅屋,彼此相距不远,里面烛光跃动,主人还没睡下。

    任真努了努嘴,示意女扮男装的绣绣前去敲门。

    趁她不备之际,他偷偷将自己和徐老六易容,防止暴露身份。

    开门的是壮年男子,穿着件粗糙布衫,皮肤黝黑,显然是名地道的庄稼汉。

    他目光扫过三人,南溪口音浓厚,“这么晚了,有事吗?”

    绣绣温和一笑,彬彬有礼地道:“我们是过路的行人,迷失在云雾里,误打误撞走到这里,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壮年汉子。

    汉子没伸手去接,依然挡在门口,也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警惕地道:“行人?普通行人怎么会来深山老林?怕是你们别有用心吧?”

    他背对屋内的灯光,丑陋面容格外阴森。

    “大哥过虑了,”徐老六走上前,憨笑道:“这附近的地形太复杂,还有云雾遮掩,俺们也是误打误撞,本以为能迅速穿过,谁知道越陷越深,小瞧了这片深山!”

    他浓眉大眼,外表朴实忠厚,笑起来很有欺骗性。

    那汉子半信半疑,还没开口答复,只听屋里有人问道:“投宿的?”

    听嗓音粗糙,也是个成年男人。

    任真心意微动。

    普通家庭都是夫妻子女,极少有两名汉子住在一起。难道是兄弟二人,还是暗藏玄机?

    “嗯,三个人。”

    “让他们进来吧。”

    门口汉子闻言,不再阻拦,放他们进屋。

    任真一走进来,便看见屋内布置简陋,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有名中年男子坐在板凳上,平静注视着他们。

    徐老六开始自我介绍,说些客套话,任真则打量着此人,有点诧异。

    这人身板弱小,大概四十有余,寻常农家打扮,但任真注意到,他的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很好,一看就不像是干粗活的农夫。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手边的桌上还半卷着一本书,封面隐约透出“三辅”二字。

    任真眼明心细,捕捉到这一细节,心里暗暗吃惊。他博览群书,已经猜出这本书的全名,《三辅皇图》。

    准确地说,《三辅皇图》是一部地理著作,里面详细记述了长安、扶风、虎丘三地的地形,是北唐将领必读的经典之作。

    此人隐居山林,不涉世事,看这种军事经典做什么!

    刹那功夫,中年男子信手拿起书本,抛到后方床上,笑眯眯地道:“三位凑合着过一晚吧!我们兄弟俩挤一张床,给你们腾出一张。”

    任真站在徐老六身后,一同道谢,仔细端详这人的面容时,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第339章 任真中毒

    他的记忆力极佳,很少记错或者淡忘目睹过的人事,但着实想不起,自己跟这人在何时曾见过。

    或许,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交集吧。

    看书男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向那张简陋的床,准备躺下入睡。

    庄稼汉见状,插上门栓,也要歇息。

    按这情势,接下来就是一夜无话。

    任真夤夜上山,不是真的过路投宿,自然不能让这两人睡去,还有一些事情得打探清楚。

    他干咳一声,望着躺在床上的眼熟男子,搭讪道:“老哥,一路走过来,我看附近有大片茶园,你们应该是靠种茶营生吧?”

    庄稼汉冷冷说道:“这不是废话吗!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

    任真坐在对面床上,赔笑道:“不瞒两位,我家老少都有品茶的癖好,看到繁茂茶树,难免有点心痒。老哥能否给我泡上一壶,让我过过嘴瘾?”

    没等庄稼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你放心,我肯定会付茶钱。如果茶叶味道不错,我还想再买几包,带回去孝敬老太爷呢!”

    来到南溪山,云烟茶当然是最好的话题。

    对茶农而言,视它为子女抚育,凝聚了太多血汗,更会引以为傲。若有外人问起来,他们应该津津乐道才对。

    然而,庄稼汉冷哼一声,并没有趁机吹捧自家名茶的兴趣,反而不屑一顾。

    “茶钱?有钱就了不起?别以为有钱就能买到,我们这可是……”

    中年男子豁然睁眼,喝道:“老二,怎么跟客人说话!”

    他从床上坐起,笑眯眯地盯着任真,说道:“远来是客,咱们贫苦茶农,没有啥好招待的,按理说是应该泡壶茶,让三位品尝。可惜,这茶叶特殊,我们又是替别人采种,没有作主买卖的权力。”

    对方肯接话,这就好办,任真佯装惊讶,顺着话意道:“哦?这漫山遍野的茶园,少说得有近千亩,你们东家必是一方豪富无疑。”

    庄稼汉态度冷漠,“废话!”

    任真脸色微僵,不服气地道:“恕在下孟浪,家里略有资财,什么样的茶叶买不起?大不了,我付给你们双倍的价钱就是。即便是再阔绰的东家,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乡巴佬!”庄稼汉一脸鄙夷,冷笑道:“连这是什么茶都不知道,就敢装富家子弟!这是皇家贡茶,有价无市,你买得起吗!”

    “你……”任真强忍着怒意,“主人肯让我们留宿,这份人情我领,就不跟你争辩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锭黄金,用力按在庄稼汉面前的桌上,赌气地道:“这是今晚的房租,权当酬谢。”

    人前不露富,这是古训,任真故意显露金银,就是想引诱这两人,争取套出破绽。如果真是贫苦茶农,哪有不对财物动心的道理?

    庄稼汉嗤之以鼻,准备开口相讥,床上的男子走回桌前,将金锭收进袖里,暗暗朝庄稼汉使了个眼色。

    “原来是位大家公子,恕草民招待不周!”

    中年男子笑容温和,对任真作揖行礼,然后说道:“冲您出手如此豪爽,我说什么也得满足您的胃口,让您品尝到皇家贡茶!只是,我怕主人责备,只能给您泡一点……”

    他面露为难之情。

    任真欣然点头,表示理解他的难处。

    于是,这男子吩咐庄稼汉烧水,自己则拿起桌上的水壶,走到墙角的水缸旁,从缸里捻出一小撮茶叶。

    “我这兄弟,就是心直口快,其实没有恶意,三位别见怪。”

    男子回到桌前,陪任真相坐,等着水烧开。

    任真微微一笑,“无妨,忠厚是好事。还没请教,老哥如何称呼?”

    男子答道:“我叫王云,他是我弟弟,叫王化腾。”

    任真点头。

    王云若有所思,反过来问道:“公子缘何来到这里?适才我听隔壁邻居说,山下似乎来了一队官兵,莫非您跟他们同行?”

    说完,他认真盯着任真,试图捕捉到所有情绪变化。

    “官兵?”任真精神一振,明知故问,“还有这事?那太好了,我家在朝中有些故交,明早可以前去拜访,请他们把我带出深山!”

    徐老六兴奋点头,配合他演戏。

    王云见状,心里的疑虑稍松。他拦着弟弟,怕弟弟招惹任真,就是担心这三人由官兵假扮,来打探虚实。

    这时候,水已烧开,冲进茶壶里,放在任真面前。

    满屋清香,沁人心脾。

    任真闭眼嗅着,赞叹道:“香气馥郁如斯,必是极品好茶!”

    其实他对茶道一窍不通。

    王云微笑着,提壶给任真沏了一杯。

    茶水泛黄,碧绿茶尖在白瓷碗里翻滚,很是好看。

    “此茶名为云烟茶,除了味醇香浓,另有一项妙处。您看,此刻茶叶鲜嫩碧绿,等喝过三泡后,它就会渐渐变红艳,如同红茶一般!”

    王云一边介绍着,给任真三人斟上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人一同品茶。

    不愧是钦定贡茶,果然口鼻生香,回味无穷。任真虽是外行人,也由衷爱上此茶,心里想着,回京城后,一定跟女帝多讨要些。

    徐老六闭上眼眸,回味着茶香,表情很享受。

    任真神清气爽,满意地道:“刚才听令弟说,这茶是皇家贡茶,品尝过后,果然名不虚传。既是贡茶,茶园莫非归官府所有?”

    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来喝茶的。

    庸王高瞻在此地养兵,京城的云烟坊也由他操控,那么,茶园没道理不是他的产业。既然如此,就更奇怪了。

    他被朝廷通缉后,理应撤走或者杀掉这里的茶农,防止泄露机密才对,为何还会留下这些人,让官府抄没茶园,继续经营下去?

    难道茶农不是他的心腹,在他眼皮底下活动,却不清楚他干的勾当?

    这太匪夷所思。

    王云啜了一口茶,悠悠说道:“这里原本是一位京城富豪的产业,我们都受他雇佣,替他种茶。然而前不久,听说……”

    任真躲着茶碗,正认真听着,忽然,他身躯剧烈一颤,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只茶碗摔得粉碎。

    徐老六大惊,托起任真时,只见他脸色乌黑,嘴里正口吐白沫。

    他中毒了!

    徐老六心脏怦然一跳,这下完了。

    他急忙看向身旁,却发现同样饮茶的绣绣和王云,都安然无恙,满脸震惊地看着任真。

    尤其是王云,呆若木鸡,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住。

    茶是他泡的,水是弟弟烧的,这些都绝无问题。

    其他人也喝了茶,没有出事,为何单单只有任真一人中毒了!

第340章 最大的危机

    任真危在旦夕,明显是身中剧毒的症状。喝茶前他还好好的,最大可能性就是茶里有毒。

    然而,这其中疑点太多。刚才,三人亲眼盯着王氏兄弟取茶烧水,对方绝没有下毒的机会,他们才敢放心饮用。剧毒又是如何被任真饮下的?

    在这关头,徐老六哪还顾得上思考,大手隔空一抓,六境真力爆发,直接将王云吸了过去,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把解药拿出来!”

    他眼眸通红,表情狰狞可怕。

    旁边的王化腾见状,试图冲上来救兄长,却被绣绣一掌拍倒,当场晕厥过去。

    王云的脖子被掐住,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竭力呻吟道:“我没下毒……”

    话音未落,那只大手猛然发力,令他险些窒息而亡。

    “**,你忽悠谁呢!”

    徐老六满口脏话,他是真的急了。

    绣绣不像他一样关心任真,头脑冷静很多,她拍了下徐老六的肩膀,示意他别用力将人捏死。

    “这事太蹊跷。他如果真想下毒,咱俩不会安然无恙,所以,待在这里逼问他不是办法。当务之急,赶紧把侯爷送回军营抢救!”

    徐老六闻言,将王云重重甩在墙上,然后扛起昏迷的任真,冲向屋外。

    “你把这俩人带回去!”

    他微微一顿,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事态紧急,绣绣也不敢拖延,拎起王氏兄弟二人,踏空而出,紧随徐老六下山。

    此时,若有人察觉到这一幕,必会震撼无语。

    绣绣身姿轻盈如燕,两名大汉被她拎着,宛如拎小鸡一般,仿佛毫无重量。她的脚尖掠过茶树丛,蜻蜓点水,连细微的声响都没弄出,更不会惊动其他农户。

    这位京城名妓,原来是绝顶高手。

    一路上,她表情变幻不定。在阴沉夜色里,那双明眸像是绿宝石,又像猫的眼睛,闪烁着幽光。

    “茶叶是早就放好的,在我们眼皮底下,对方没机会下毒,肯定不是茶的问题。难道坊主中毒有诈,其实暗怀鬼胎,别有目的?”

    回想起任真刚才的症状,她摇了摇头,确认这是中毒无疑。

    “印堂乌黑,口吐白沫……”

    她疾速分析思索着,想到某种可能,身躯微微一滞。

    “陛下派我来监视他,临行前曾透露过,曹国舅在他体内做了手脚,以防不测。莫非,是蛰伏体内的毒蛊发作了!”

    毒既然不是临时服下的,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它早就藏在体内,只是恰好在此刻发作。

    绣绣心思敏捷,终于猜出真相。

    连这个核心机密都知情,那么,她真的还是那位京城名妓吗?

    “姓鱼的没说错,坊主是陛下抛出的活饵,生杀予夺,轮不到我做主。我得亲自去拿解药,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清楚,武帝一直纵容任真,没有插手干预,就说明任真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此事只要报上去,曹春风肯定会提供解药,只是,取药途中绝不容闪失,她必须亲自出马才行。

    她从半空降落,走进虎卫营地,命人将王氏兄弟收押后,没有跟梅琅等人打招呼,便悄然溜走,朝南而去。

    路途迢迢,去金陵当然来不及,她要去的是南晋军营。

    身为猫堂首领,她提早收到通知,那位曹国舅也亲临战场,正准备给北唐送上一份大礼。要找他拿解药,并非特别费力。

    山林里黑夜幽深,她无声潜行,思绪仍在不停运转。

    有一处疑点,她始终想不通。

    “当初离开金陵时,陛下没提起解药,说明毒蛊的蛰伏期很长,或者说,不会被轻易触发,打草惊蛇。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发作了?”

    “难道有诈?”

    ……

    ……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任真并没使诈,而是真的中毒了。

    徐老六将他扛回军营后,立即召集所有军医,一同为他诊治。然而,结果大失所望,大夫们不止开不出救治药方,甚至无法诊断出病症所在,只能束手无策。

    天亮后,任真面如黑炭,快分辨不出眉毛来。显然,毒素在急剧扩张,任真命悬一线。

    徐老六心急如焚,跟梅琅商量后决定,梅琅和夏侯霸率军继续前进,把军粮准时送达,同时,严刑审讯王氏兄弟。徐老六则带着任真,火速返回乌巢城,寻求更多名医诊治。

    临行前,徐老六特意带走一包云烟茶,正是从王云家里抄没所得。

    经过分析查验,军医们一致认为,任真喝的那壶茶里并没有毒药,王氏兄弟是无辜的,这桩中毒太过离奇。

    而在这时候,绣绣突然消失了,这让徐老六怀疑,很可能是她做了手脚,这一推断却被梅琅否决。至此,绣绣一去不回,案情扑朔迷离,没法再查下去。

    救人才是当务之急。

    徐老六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返回乌巢城。

    暗形对此事深感震撼,一边召集全城名医连夜会诊,一边加急密报京城,请女帝派最好的御医赶来支援。

    曹春风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会诊结果可想而知,老大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开口,把吹水侯当活马医。

    形势越来越严峻,眼看任真就要撑不下去,关键时刻,幸亏留守城里的付俊杰灵光乍现,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猜测,或许这毒跟经脉运行有关,于是,他大胆建议,用金针将任真的全部穴道封住,活生生扎成稻草人,防止毒素进一步扩散,即便无法治好,也别再恶化下去。

    没想到,他误打误撞,这个办法真的奏效,遏制住了病情的恶化。任真虽然还是不省人事,但生机不再衰颓。

    若非有这办法,任真恐怕看不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了。

    第二天夜里,第一个转机出现。

    绣绣匆匆回来。

    面对徐老六的厉声质问,她从容不迫,声称自己认识一位名医,恰好住在附近乡下,她不辞而别,是为了寻求解药。

    她拿出了解药。

    曹春风果然在南晋军营里,听过她的描述后,他确认,是任真的毒蛊提前发作了。然而,他并不清楚发作原因,只能猜测,是受到某些意外因素刺激的缘故。

    这粒丹药正是由他所赐,能暂时压制毒蛊发作。

    徐老六大喜,连忙给任真喂服进去。

    在众人紧张注视下,任真的乌黑脸色渐渐褪去,这是毒素消散的表现。

    然而,正当他们喜出望外,期盼着任真醒来时,剧变再次发生。

    乌黑毒素褪去后,任真的脸色并未恢复如初,而是变得绿油油,彷如菠菜一般,煞是古怪。

    他依然沉睡不醒。

    这个结果令绣绣大吃一惊。她不敢相信,曹春风亲手给的解药竟无法将任真救醒。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毒蛊失去了曹春风的控制?

    连养蛊人都解不了,任真性命危矣。

第341章 熟悉的陌生人

    绣绣能清晰感知到,任真体内的生机正在衰弱。显然,这并不是骗局,而是行将无法挽回的危局。

    事不宜迟,她告诉徐老六,自己再去求助那位名医,然后匆匆离开。如此情况下,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向曹春风汇报,由他来定夺。

    一夜无眠。

    天亮后,徐老六等来了京城太医。

    太医院代表北唐最高的医疗水准,也是任真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连御医都束手无策,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三位老太医,俱是名满四海,昼夜奔驰而来,在任真榻前一直坐到天黑。从望闻问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法,他们统统试了个遍,依然没能诊断病症,更不用提对症下药。

    看来彻底没救了。

    老太医们如丧考妣,神情绝望,不仅害怕吹水侯撒手人寰,他们会遭受惩罚,更为晚节不保而遗憾。年逾古稀,行医一生,到最后连病症都辨识不出,岂能不懊恼?

    徐老六心里说不出的悲痛。

    他两天两夜没睡,一直守在任真身旁,眼见自己看护大的孩子命悬一线,他的凄凉心情无以复加。

    可怜任真,从小就是孤儿,无亲无故。快要撒手人寰时,也只有他这么一位老熟人,还陪护在病榻前。天地之大,除了凤梧堂几位街坊,还有谁是真心疼爱任真,视他如亲人?

    徐老六独坐在侧,神色黯然,心里念叨着,只要能让小家伙儿活过来,哪怕叔叔婶子们折寿几年,用以弥补,那也算苍天开眼。

    可惜奇迹没有发生。

    离奇中毒三天后,任真只剩最后一口气,强撑着没有丧命。年轻的绣衣坊主,北唐的吹水侯,即将辞世。

    徐老六万念俱灰,开始收拾行囊,想趁任真还弥留人间,带他赶回长安,让老王夫妇再见一面。当然,他还不知道,任真和海棠假戏真做,已经是情投意合的眷侣。

    即将动身时,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身板精瘦,观其面部皱纹,大概已有五十岁,穿着粗糙麻衣,打扮很普通。然而,看到他的第一眼,徐老六就心生警惕,如临大敌。

    身为六境强者,徐老六眼光不差,自然能察觉到,此人气息幽深如渊,让他看不透虚实。来者不善,恐怕是劲敌。

    更有甚者,这人背着一副剑匣,虽用粗布包裹,但徐老六躁动不安,总有一股荒谬的感觉,觉得藏在匣里的剑锋已锁定他,随时会无声刺出。

    这剑也很可怕。

    最可怕之处在于,自从出现后,此人就一直闭着眼,赫然是个瞎子,却在府里畅通无阻,跟正常人无异。

    如果时刻凭神念感知,事无巨细,哪怕是再强大的武修,也会体力枯竭,意识衰弱。毕竟,哪怕用眼看书,时间长了都会累,更别说是神念。

    反观此人,倒没有任何疲惫迹象,古怪得很。

    把他引进来的是付俊杰。

    “这位盲眼剑客,名叫杨健,他自称精通医术,听闻咱们急找名医,于是自告奋勇前来,想替侯爷诊病。”

    徐老六面带苦笑,朝杨健行礼,并没有露出兴奋情绪。

    连京城太医都束手无策,指望这位盲眼的江湖方士,就能看得出症结所在?

    他虽然不抱希望,还是将杨健请到任真房里。

    杨健缄默寡言,看不到任真的面容,也没有询问症状,捏着任真的左手开始把脉。

    徐老六看在眼里,无奈摇头。望闻问切这一套,早就证明行不通,让盲人摸象,这更是名副其实的病急乱投医。

    屋里沉寂良久,杨健眼睑猛然颤动,仿佛要睁开眼一般。

    “你出去。”

    徐老六愕然,“这是为何?”

    都是大老爷们,病到这份上,哪还有回避的必要。

    杨健干咳一声,嗓音凄厉,“我要给他治疗,你到门外守着,若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徐老六闻言,眼眸骤亮。

    太医们诊病,都摸不着头脑,无从下手,此人开口第一句,竟然就是要给任真治疗!

    看来有戏。

    徐老六起身,朝杨健深深一揖,明知对方看不见,依然郑重至极。

    待他出门后,杨健侧首对着门口,嘴角微挑,显然对徐老六的态度比较满意。他又转过头,神情凝重,似乎是在端详任真。

    “明知山有虎,何苦进虎穴……”

    两个时辰后,房门推开。

    徐老六走进去,只见杨健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

    徐老六盯着他,紧张地问道:“先生,情况如何?”

    杨健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深吸一口气,调息片刻后,才说道:“我只能让他多活一个月,至于根治,还得另请高明。”

    说完,他消耗过度,痛苦地咳嗽起来。

    徐老六喜出望外,急忙跑到榻前,便见任真脸色果然恢复很多,虽然还是没能苏醒,气息也趋于稳定,不再微弱如游丝,无力回天。

    这都是病情好转的迹象。

    徐老六热泪夺眶,激动地跪在杨健面前,说道:“谢先生救命大恩!”

    哪怕能多活一天,就多出一丝希望,总好过一命呜呼。有这一个月时间,他就能带任真四处寻访名医,尝试更多救治手法。

    他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着杨健,问道:“先生的恩情,我们必定全力报答。还要恳请您赐教,侯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既然能延长一个月寿命,就说明杨健对病情有所了解,而不是像太医那样一无所知。这是突破性的进展。

    孰料杨健摇头,面容苦涩,“其实我也不知道。”

    徐老六顿时怔住。

    不知道病症,又如何能治疗任真?

    杨健咳嗽几声,嘴角竟渗出血迹来,“我看得出,你待他如己出,所以不忍心瞒你。但你不能说出去,尤其是日后,别告诉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醒来后的任真。

    徐老六点头,凝视着杨健的惨白脸色,隐隐猜到些什么。

    “我哪懂得治病?不过会些旁门左道,将一部分功力嫁接到他身上,强行续命罢了。要想救活他,还得尽快找到神医!”

    徐老六跪在那里,震撼无语。

    难怪他感觉到,此人气息衰颓不少,原来对方为了救任真,竟不惜损耗自身内力!

    世上有哪个陌生人,能慈悲到这种地步?

    他回过神来,紧盯着杨健问道:“先生跟侯爷是故交?”

    杨健沉默半晌,面容苍老许多,幽幽地道:“素昧平生。”

第342章 最大的转机

    第二天清晨,绣绣又回来了。

    她见到曹春风,将任真的病情汇报一遍。曹春风无法亲临,根据她的描述,初步断定,他种下的毒蛊已经压制住,没有发作。

    任真之所以还昏迷不醒,应该是他体内还有别的剧毒作祟,致使面容呈幽绿色。至于这种毒素是如何侵入的,还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曹春风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是向金陵密报,鱼饵快死了。

    绣绣无可奈何,只能返回乌巢城,等候上峰的指示。

    当听说任真病情缓和时,她大吃一惊,而当见到盲眼剑客杨健,她更是如临大敌,表现得比徐老六当时还紧张。

    杨健的修为,竟连紫衣猫首都看不透,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要知道,红白紫黑四位首领,境界都在七境巅峰,这位盲眼剑客难道是八境强者?

    八境风云强者,当今只有十二位,无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宗师,为世人所熟知。何时冒出这么一位高深莫测的中年人?

    绣绣敏锐意识到,这事绝不简单。因为她忽然想起,风云十二强里,恰好也有一个瞎子,冥圣杨玄机。莫非,此人是杨玄机假扮而成?

    一念及此,她愈发不安,详细盘问杨健的底细。

    杨健面色冷峻,根本懒得搭理她。他现在是任真的救命恩人,被尊为上宾,别说徐老六不允许,暗形也不会任由卑微的绣绣刁难他。

    绣绣深知利害关系,仍不甘心,索性当面向杨健挑战。

    武修把颜面看得最重,尤其是唐人,哪怕明知不敌,也不会畏惧退缩,拒绝对方的挑战。绣绣出此下策,就是想逼杨健出手。

    杨玄机是阴阳家首领,精通阴阳术数,奇门遁甲,如果真是他,绣绣纵然不是对手,却能逼出他的本门神通,使其无法隐藏。

    只要杨玄机暴露身份,凭他以前的作为,朝廷绝不会容他蛰伏在军营里,势必将其赶走。这样,为南晋着想,绣绣就能挤走一大劲敌。

    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假设。

    杨健见她咄咄逼人,欣然迎战,也没有取出匣里宝剑,只是随意挑了把铁剑,连使七八招,就将绣绣打败了。

    打败了……

    绣绣既惊又怒,无地自容,气冲冲离去。她万万没想到,杨健强得令人发指,相比之下,她这是在自取其辱。

    杨健用的,是货真价实的剑法,剑气凛冽萧杀,出神入化,若没有几十年潜心修行,浸淫剑道,根本不可能有此炉火纯青的造诣。

    绣绣情知,自己输得不冤,就算是痴狂二人前来比剑,也未必能占据上风。

    她的猜测不攻自破,杨健并非杨玄机,是一名纯粹的剑道宗师。

    而她的出手,也让杨健感到意外。

    天下没人见过猫首的手段,见过的都已成死尸,故而他无法辨识她的身份,只是深深感慨,吹水侯身边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

    ……

    五日后。

    最大的转机出现。

    运粮的虎卫返回乌巢,三路人马都顺利完成任务。

    由于任真还昏迷不醒,朝廷命令暗形暂时接任转运使,驻守乌巢,等任真病好后再交换职务。

    徐老六正跟杨健合计,该去何处求医,这时候,有人想要探视任真。

    来的是牧野。

    在大朝试上,牧野由于不识字,无法通过文试,愤然大闹考场,多亏任真破格提携,放他过关,他才能有如今的境遇。

    他由衷地感激和敬佩任真,所以,之前考生们分道扬镳时,他毫不犹豫,选择追随任真,报答知遇之恩。

    运粮回来后,听说任真病倒,他挣扎纠结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前来探望。

    之所以纠结,并不在于探望本身。

    来到任真榻前,他看着徐老六,低声说道:“我有位朋友,或许能救侯爷。”

    听到这话,不止徐老六,杨健也神情骤凛。惊喜来得太过意外,让他们难以置信。

    这外表憨傻的大块头,难道就是任真渡劫的贵人?

    在徐老六紧盯下,牧野挠了挠头,为难地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她,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徐老六急不可耐,催促道:“别说两个,只要能救活侯爷,两万个我们都答应!”

    牧野嗓音浑厚,一板一眼地道:“首先,我朋友隐居世外,不想被人打扰,所以,我只能带你俩去,而且,无论能否救人,你们都得保证,不对其他人透露她的住址,尤其是官兵。”

    杨健点头,沉声道:“这是自然。”

    他心里想着,这人倒是忠厚老实,不懂得隐藏。“尤其是官兵”,这分明已经泄露,那位朋友被官府通缉,只能逃遁山林。

    牧野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一条,你们做不到,我也不能告诉你们。要等侯爷醒后,我再让他亲自兑现。”

    徐老六一怔,傻孩子,侯爷醒来后,要是耍赖不认,你不是白吃哑巴亏?

    杨健应承道:“你是侯爷的救命恩人,你提要求,侯爷必定全力报答。”

    此时他们无法意识到,这第二个条件,会是多么惊人。

    牧野还不放心,迟疑道:“我书读得少,你们别骗我。”

    徐老六见状,一脸真诚,“侯爷平日的所作所为,你应该也有耳闻。就算信不过我们,你还怀疑他的人品?”

    牧野微微琢磨,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说道:“那好,你俩带上侯爷,立即随我出城。”

    徐杨二人大喜,毫不迟疑,立即找了俩马车,在牧野带领下,去找那位朋友。

    三人风尘仆仆,火速出城。

    就在出城的那一刻,城门外来了个青衣老者,跟他们擦肩而过。

    眼见城门再次关闭,他有些不喜,扶了扶霜发上摇摇欲坠的竹簪,仰头说道:“开门。”

    他的话音很轻,传到城楼守军的耳朵里,却如惊雷炸裂,令他们心惊肉跳。

    军士们望着城下,情知这老者功力骇人,不敢小觑,高声喊道:“来者何人?”

    老者眉尖一挑,愈发不喜,脚底布鞋轻轻一跺,整个人便平地而起,飘然飞升上城楼。

    恍如神仙。

    军士们哗然,纷纷持着兵械倒退,严阵以待。

    老者端坐在城楼墩上,掸着布袍尘土,举手投足,霸气外露。

    “来者董仲舒。”

第343章 睹人思人,同为一人

    长安,清心殿。

    这座宫殿幽深空旷,是女帝武清仪的寝宫,若没有紧急情况,任何人不得擅入。

    今日,寝宫里来了一位客人。

    顾海棠白裙如雪,款款而入,作为吹水侯的家眷,在这里等待女帝召见。

    任真出征前,她便被一纸诏书请进皇城,安置在智脉脉泉里疗伤。不知是遗忘了,还是很有耐心,女帝至今没召见她,约谈纳妾之事。

    就连这次召见,其实也是在她请求下,女帝才应允见一面。

    海棠静静坐在正堂里,等候女帝现身,面容恬静,其实心里很乱,远不像看起来这般淡然。

    重新知命后,她和任真心意相通,只要任真想起她,她就能立即感应到。有了这份特殊的羁绊,即使暂时分离,两人也能朝夕眷念,随时保持沟通。

    哪怕是征途中,无论再忙,至少夜深时,任真都会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海棠,对她倾诉很久。

    虽相隔万里,天涯生明月,两人共此时。

    然而数日前,毫无预兆地,任真突然不再想她,相应地,她便无法再感应到他,两人失去联系。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她反应灵敏,迅速意识到,这很不寻常,可能是任真出了状况。于是,她主动请求觐见女帝,询问任真在前线的情形。

    她的推断是对的,任真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自然无法再想她。

    早在数日前,女帝就已收到暗形密报,知晓任真的境遇,苦于没法跟海棠交代,便将她的请求搁置起来。

    根据最新情报,此时任真正在求医途中,暂时无性命之忧,女帝才决定见海棠一面。

    等了一会儿,女帝从宫殿深处走出。

    出于召见女眷的缘故,她披散着长发,没有梳妆,显得闲适随意。同为女人,难得在内宫里接见女人,她想更平易近人,跟海棠聊聊家长里短。

    见她出现,海棠起身,轻盈道福行礼,“民妇拜见陛下。”

    女帝落座,打量着海棠的淡雅衣饰,暗暗赞叹,真是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嘴上说道:“你就是海棠吧?不必拘谨,坐吧。”

    海棠落座,抬起头来,淡然自若。

    堂堂剑圣,会过天下各路豪杰,经历风浪无数,面见这个柔弱无力的女帝,又怎会感到紧张。

    女帝凝眸,细视海棠的绝美面容,竟有些看痴了。

    这眉眼,这鼻梁,这嘴唇,匀称至极,如同天神亲手雕刻,简直完美无瑕。

    “怪不得吹水侯对你情有独钟,夫人果然国色天香,连我都感到惊艳。”

    她由衷赞叹,有些动容,开始理解任真为何拒绝纳妾了。

    海棠勉强一笑,“谢陛下。”

    女帝目光如炬,看得出她的敷衍意味,却没有立即谈正事,依然仔细端详着她,宛如在欣赏艺术品。

    海棠被人这么盯着,也不觉得尴尬,脸色波澜不惊。

    看了一会儿,女帝微微叹息,感慨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海棠默不作声,等着下文。

    “你才进京城不久,大概还不知道,京城有副名画,叫剑圣一笑图,上面画的是旧剑圣,顾剑棠,令无数女子倾慕,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

    海棠嘴角微挑,我最美,这是自然。

    女帝眸光流转,眼前浮出无限遐想,“不知为何,看到你,竟让我又想起他。或许是你们都太俊美的缘故吧……今日见你,我一饱眼福,可惜此生,很难亲眼见他一面……”

    她触景生情,略一垂首,神情有些怅然。

    海棠见状,心里想到,前几年民间有传闻说,女帝对剑圣生出倾慕,将肖像图挂在寝宫里,原来是真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再阴险恶毒的女人,也还是对盛世美颜无法抗拒。

    “是啊,听说顾剑棠已经反了,您若见到这位大逆,凶险异常,未必是好事。”

    事实上,刚才她真动过弑君的心思,只是不想玉石俱焚,才放弃这个念头。

    女帝哑然一笑,“我夺走他的圣位,他想杀我很正常。可惜他不知道,当初他回云遥宗时,我担心他的安危,还专门派人去保护过他。这种人情债,岂能算得清?”

    女帝贪恋剑圣美色,不忍毁掉她,所以派薛清舞回到她身边,又给云遥宗送去合欢铃,这些的确是真的。

    然而堂堂剑圣,又怎会沦为女帝玩物?

    更何况,剑圣本尊也是女人。女帝时常对着剑圣一笑图发呆,注定是痴心妄想。

    海棠没有搭腔,心道,何必言不由衷,你迷恋我的容貌不假,猜到我跟任天行有旧,借南晋的刀杀我,这也是真的。

    女帝摇头叹息,伤感道:“自古男尊女卑,女人身不由己,这等终身大事,岂能自己做主?即便是朕,位尊九五,也不敢任性而为,更何况无数民间女子。”

    说着,她瞥了海棠一眼。

    她刚才感慨这么多,看似即兴而谈,其实是想把话题引向这里,警示海棠。

    “三从四德,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身为妇人,就得遵守规矩,克制霸占欲,才能家庭和睦,成就贤惠之名。若非如此,朕直接降旨,将剑圣召进后宫,又有何难?”

    人言可畏,连朕都不敢肆无忌惮,逾越礼法和舆论,更何况你区区一介民妇,还想阻挠夫君纳妾,抗旨不遵?

    海棠皱眉,听出弦外之音。她这次被召进宫,本就是为了解决娶沐清梦过门一事,只是,现在谈这个,还有何意义?

    她耐着性子,温声说道:“陛下言之有理,女人的确该守妇道,本分打理家务。一切大事,皆由夫君作主,他如何抉择取舍,咱们女人都得遵从。”

    换成最通俗的话就是,少跟我在这里哔哔,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什么都不用说,只需一瞪眼,你看他任真敢娶沐清梦不?

    不是我阻挠,是他不敢啊!

    女帝笑着点头,“皆由夫君作主,说得好。说起这个,我刚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沐……”

    没等她说下去,海棠起身,沉声说道:“陛下,我也有件事,想恳请您恩准。”

    女帝一怔,“何事?”

    “如果我没猜错,我家夫君征战在外,最近应该是出了状况,求您告诉我实情。”

第344章 绝情谷

    女帝再次一怔,“你……在说什么?”

    她本来是想说,“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海棠的猜测,连忙改口。

    运粮官出事,这是绝密军情,不能外泄出去。否则,让外界知道前线有变,肯定会妄加揣测,闹得京城人心惶惶。即使海棠作为家眷,女帝也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蔡酒诗是转运使,在后方运送粮草,又不用上战场杀敌,他能出什么状况?”

    女帝否认了她的判断,好奇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海棠蛾眉紧皱,并不相信女帝给出的答案,神色忧虑。

    “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合练一门双修功法,叫两仪参同契。只要他的身体遭受重创,我心里就会有感应。所以我才有强烈预感,他应该是出事了。”

    她给出的理由半真半假,并非临时捏造,而是任真特意嘱咐她的。

    《两仪参同契》是道家心法,当初李凤首离开长安时,曾将它交给任真修炼。任真潜心参悟数月,发现这功法玄奥精深,尤其是第七层,明两知窍,跟淫邪的双修有异曲同工之妙。(第218章)

    在出征前,任真将参同契留给海棠,让她在脉泉里潜心修炼。不仅如此,他还支了个招,告诉海棠,一旦发现宫中形势不妙,她拿这个当借口,谎称感应到夫君出事,请求去前线探视,从而脱离困境。

    想不到,一语成谶,任真真的出事了,这套说辞也派上用场。

    女帝微怔,“双修?”

    她不修行,对这个词本身不敏感,这时候忽然想起,任真竭力拒绝海棠进宫时,曾在她面前提过,夫妻二人双修,原来并非借口推辞,而是确有其事,恰好前后印证。(第309章)

    海棠目光深沉,解释道:“唯有情意缠绵者,交融合璧,方能修炼此功法,这也是他婉拒沐家小姐的重要原因。如今他陷入险境,只有我在身边陪伴,他才能精神焕发,化险为夷。”

    她跪地稽首,昔日的真武剑圣,平生头一次行大礼。

    “危急关头,他不能跟我分离,所以,恳求陛下准我前去探望。只要您能成全,民妇甘愿让位,劝他迎娶沐家小姐进门!”

    她越发确信,任真是出事了。

    任真身世孤苦,本就缺乏值得信任的同伴,身旁又群敌环伺,一旦出事,容易雪上加霜,她更得尽快赶去,保护他的安全。

    当务之急是救他脱困,至于迎娶沐清梦,都是后话,不值一提。谁知道任真重回长安时,又将是何等光景?

    女帝看着跪在堂下的她,眨了眨眼,说道:“你心系夫君安危,作为过来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起来吧!”

    海棠无动于衷,等着她的准许。

    女帝见状,神色微冷,话音依然温和,“女人善变,至于女人的直觉,更是虚无缥缈,时灵时不灵,算不得数的。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感应出错了,吹水侯如今安好,无需挂念。”

    她心机幽深,始终以帝王的眼光看待问题。海棠表现得越急切,越挂念任真,在她看来,就越能突显出扣押海棠的必要性。

    关于任真中毒经过的密报,她详细看过几遍,至今感到蹊跷,为何只有任真一人离奇中毒。既然存在疑点,就不排除这是配合海棠演的一出戏。

    凭吹水侯的智谋,佯装重病,骗她放走海棠,这等计策并非想不出来。万一真是这样,说明他心怀鬼胎,她就更不能放人。

    不仅如此,前有任真抗旨不纳妾,后有海棠千里救丈夫,这俩人一前一后,在女帝面前秀尽恩爱,怎能不令她羡慕嫉妒。她性情残忍冷酷,不棒打鸳鸯就不错了,休想指望拿伉俪情深打动她。

    海棠豁然抬头,直视着女帝,“陛下……”

    “不必再说了!”女帝打断,起身俯瞰着她,淡漠道:“朕已经说过,蔡酒诗安好,你就放心在脉泉里疗伤吧!”

    她转身走向寝宫深处。

    透过层层青纱帐,一道清冷话音飘了回来。

    “朕知道,你道行高深,希望你最好明白,君威更难测。”

    ……

    ……

    巫山地势险峻,云蒸霞蔚。

    整座山脉连绵无际,到处都是参天古树,茂叶遮天,林间的植被也疯狂生长,竞相争荣,散发着一股野蛮而原始的气息。

    密林光线微弱,清冷幽深,那些阴森的黑暗角落里,偶尔传出蟒鳞划过树叶的沙沙声,抑或是虎豹打盹的鼾声,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这里是附近州郡的交界地带,环境险恶,人迹罕至,即使是乐于进山挖宝的采药人,也不敢来巫山冒险。

    然而此时,树林草丛摇晃,却有人影攒动,正在朝巫山深处前进。

    荒山无人便无路,牧野扛着斧头走在前面,劈砍荆棘,开辟道路,手法姿势颇为熟练。

    徐老六背着任真,走在中间,杨健则持剑断后,防备野兽偷袭。

    四人浑身湿漉漉,倒不是汗水所致,而是树林水汽充足,气候变幻莫测,每隔一小会儿功夫,就会突降暴雨,将他们浇成落汤鸡。

    大陆有个词语,叫巫山**,就是源于巫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仿佛是布雨神女的住所,带有不可捉摸的神秘韵味。

    由于**兴盛,水分充足,巫山的草木异常兴盛,孕育出不少天材地宝、珍稀药草,是天然的宝库。更有甚者,这里虫兽肆虐,各种毒物出没,又是淫邪术士狂热的天堂。

    牧野一行进巫山,是因为他的朋友就住在这里。

    一路上,他们遭受不少猛兽攻击,历经艰辛,多亏杨健的实力太强横,将它们统统斩杀,才得以走到现在。

    徐老六喋喋叫苦,抱怨不止,想不通那人住在这么可怕的地带,难道就不怕被野兽吃了。

    杨健沉默不言,虽是瞎子,却对四周环境洞若观火,也大概猜出一些隐情。

    先前通过牧野的言语,他猜到那人被官府通缉,才躲进巫山避难。对方既能救治任真,多半不是神医,就是用毒高手。

    而这座巫山,最不缺的就是药草和毒物,那人敢住在这里,能让群兽辟易,不敢骚扰,绝非等闲之辈。

    推测出这些,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不少。既是隐世高人,想必能妙手回春,治好任真。

    四人走了三天,来到一片山谷前。

    望着谷口悬崖上刻着的字迹,徐老六如释重负,知道终于达到目的地。

    他长舒一口气,回头告诉目不视物的杨健,“杨先生,这地方叫绝情谷,神医应该就住在里面。”

    牧野望着绝情谷三字,憨厚一笑,“没错,我带你们去见姑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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