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战争预演
回吹水居后,任真开始划拨凤梧堂下属,着手筹划赌坊事宜。
早在他最初的计划里,此事就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关系着他未来一系列举动。原先,他并不着急,打算等南征归来后,再腾出精力跟沐侯斗法。
然而,南晋三强突袭,不仅让他感到威胁,更隐隐猜出些真相。事已至此,他必须及早着手布局,为日后最凶险的形势作准备。
他惯于谋定后动,提前在脑海里将各项细节推算得精确,所以此时筹划起来,有条不紊,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局面。
按他的吩咐,府里一拨人调往原先戴春林的店铺,对房间进行重新设计和改造,除了仿效赌坊的传统格局,又特意在后院搭起宽阔擂台,当作s1赛季的主战场。
关于新赌坊的名号,任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它以后会成为博彩业第一大招牌,家喻户晓,不得不慎重。
前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丝,不敢赌也没得赌,从没去过高档赌场,只是知道澳门、拉斯维加斯等赌城的名头,即使他存心恶搞,把地名用在赌坊也太牵强,读起来别扭。
他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前世跟哥们吹牛时,曾听说亚洲第二大赌场在马来西亚,好像是云顶山庄,名字挺有意境。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跟沐家的银钩赌坊相对,他以后在京城开的所有连锁店,统一叫云顶赌坊。
兵分两路,另一拨人马则散布京城,白天四处发传单、贴小广告,为新店开业宣传造势。
“惊!这家赌坊竟然……”
“刺激!男人女人都爱它……”
任真模仿前世浮夸的广告格式,在这座古老大陆上展开商业营销,决心在京城一炮而红,彻底抢走沐家的生意。
他对主打的新型模式很有信心,毕竟,此举是将博彩和竞技结合在一起,跟前世的电子竞技极为相似,对孤陋寡闻的当代人来说,显然充满新奇和诱惑力,他相信,到时肯定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在广告传单里,任真详细介绍了规则和奖励,提醒大家注意很多细节,鼓励他们踊跃报名。
跟传统的角斗分胜负不同,英雄联盟采取的是团战模式,双方各派五人组队,讲求的是分工明确,紧密配合。所以,京城群雄要想参战,就得提前找好队友,制定合适的作战策略。
而评定胜负的标准,也并非以打倒对面五人为胜。对战时,赌坊会将战场分为两个阵营,同时在参战者后方摆上一块水晶。谁先摔碎对手的水晶,就判定他们获胜。
任真之所以采用这种规则,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六月将近,初七至初九这三天,会是万众瞩目的大朝试。此时,大部分考生已赶到京城,称得上天才云集。
中榜的很多学子,会被派往军伍任职,随主力大军南下御敌,这既是对他们的磨砺检验,也是抽调修行者出战的无奈之举。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能发挥多大作用,还不得而知。
行军打仗不像登台比试,不靠单打独斗取胜,至关重要的是执行命令,跟战友配合行动,更考验将领们的大局观和分析能力,这恰恰是血气方刚的新人不具备的品质。
冲动激进,爱逞英雄,恃才轻敌,乃用兵之大忌。任真有些担心,今年这批新人会很差劲,失误葬送北唐的大局,所以他想通过这场模拟的战争,提前考察他们的水准。
五对五作战,谁的意识清晰,反应灵敏,判断精准,旁观者能一目了然。单是挑选队友这一点,往往足以看出双方的差距。谁能势如破竹,屡战屡胜,谁就更适合统军作战。
如果发现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他身为主考官,可以酌情为他们行个方便,甚至向女帝举荐,主动将其招进麾下。日后开赴战场,这些人就能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不至于出现无人可用的窘境。
除了赚钱,这场竞技博彩,也是他站在全局高度上,替北唐采取的举措。至于女帝能否看出其中深意,能否领他的情,对他而言,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能为了私仇,而覆灭整个北唐,更不能让南晋得逞,失去自己博弈的棋子。
明知体内有名堂,为了拼得最终的胜利,他也得保住北唐。
在下属们分头行动的同时,任真去了趟京兆府。
京兆府维护京城治安,有权力以暴乱为名,阻止由个人组织的聚众搏斗事件,所以,他不得不提前报备,征求京兆府的许可。
他如今是吹水侯,身世煊赫,他本人亲自出马,京兆府一众官员奉承还来不及,岂敢刁难,火速替他办好备案。
但是,任真来的目的不止于此,他想见见莫问天。
前些日子,红白紫黑齐至长安,是绣衣坊前所未有的局面,连他这个坊主都不清楚,其中有何玄机。经过这次突袭,他渐渐明白,四人里必有内应,执行隐秘行动,配合南晋三强行动。
他今天前来,打算悄悄试探莫鹰首,看那记暗招是不是他。
另外,莫家雄踞长安,通吃黑白两道,手里不仅掌握京兆府,还养着最大的黑帮,势力深不可测。
而赌坊生意,常跟市井之徒打交道,不怕有人闹事,就怕有人暗地里使绊子,威胁吓走那些顾客。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手沐家若想出阴招,任真明面上还真不好办。
所以,他需要莫家这条地头蛇,暗中罩着赌坊,以黑吃黑,才能对得上强势的沐家。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莫鹰首称病谢客,婉拒了他的会见请求。
他无可奈何,无功而返。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时光如流水。
眨眼功夫,任真进京一月有余,期待已久的六月终于来了。
六月初一,喜神正东,财神正北,宜开业。
一大早,城北钟鼓楼附近,群雄毕至。
放完鞭炮,赌坊门户大开,无数权贵豪强鱼贯而入,静候这场大戏。
第271章 雏形
这里原先是戴春林的脂粉铺,铺面不算太大,但在店后附带一处很宽敞的四合院,为赌坊改造工程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赌坊里拆分成无数嘉宾包间,并排在一起,此时坐满了人,都隔着珠帘,望向院后的巨大战台,等候这场匠心独运的团队竞技开幕。
在大堂柜台后方,竖立一块粉白石碑,上面用炭笔写满了首轮的对阵名单,以及相应的押注赔率。任真派数名心腹守在这里,负责管理赌客的下注筹码,同时更新每轮的对阵次序。
刚才进门时,众多豪客便一掷千金,提前买定首轮的胜负。他们虽不熟悉全部参赛团队,但对一些京城天才早有耳闻,将筹码押在久负盛名的大热门身上,胜率总比那些外地考生更靠谱。
除此之外,盘口出现的另一种情形,就是赌客更支持自己家族的青年。
按事先定下的规则,这次竞技跟大朝试一样,只允许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参加,俨然变成朝试的预演。诸多望族不甘人后,都花费重金聘请打手,当族内后辈的队友,既能助其大出风头,又让他们在赌桌上春风得意,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开盘的形势,任真早有预料。作为庄家,盘口赔率直接决定这笔生意的收益,他当然不敢托大。
院子东厢房的门紧闭,里面响着密集的啪啪声。
十余名账房先生在疾速打算盘,持续进行大量运算,根据盘口不断变化的下注情况,算出令庄家稳赚不赔的适宜赔率。
这些人手指如飞,额头渗出汗珠,也顾不上去擦。时间紧,任务重,他们要帮东家算无遗策,才能赢得过这座京城。
西厢房里更是挤满了人。所有参赛选手都在这些歇息,等候登台比试。
关于报名队伍,赌坊并非来者不拒,而是经过严格筛选,最终只录取三十二支战队。
毕竟,后台的博彩是重头戏,赌客们想看到有名望有实力的天才碰撞,这样才有期待和刺激感,吸引他们下注。所以,赌坊不能让默默无闻之辈混进来。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任真从中赚了一大笔手续费。想赢取极品剑经,又想不付出任何代价,这还有王法吗?
而在战台北面,也就是四合院的正房,两位庄家对坐在窗前,侧身注视着外边的热闹,宛如超然世外的高人。
一个月前,那场拍卖盛会轰动京城,幕后的主使就是任真。如今,这场豪赌盛会再次万人空巷,引领潮流的人依然还是他。
再擅长利用规则,也比不过擅长制定规则。而任真,始终是规则制定者,是操控整个大局的主宰。所以对他来说,赚钱轻而易举。
如今,顾海棠对他的能力再无怀疑,她早就明白,绝不能拿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当小孩子看,他比所有中年人的心性更成熟。
在她的潜意识里,两人之间早已没有年龄代沟,抑或是障碍。
“咱们就这么看着?”
她渐渐习惯了放下修行的生活,经常跟任真相处,也会生出想跟他聊聊天、试图了解这个人的念头。
比如此时,她就觉得有些无聊,觉得人生如果太容易成功,反而失去很多乐趣。
任真托着下巴,瞟她一眼,“要不然?让你不劳而获,坐着数钱,这都不乐意?”
她打了个哈欠,表情有些索然无味,“你精通易容,不如扮成不起眼的小角色搅局,以黑马姿态爆冷夺魁?如此一来,咱们赚得会更多。”
“还是消停点吧,”任真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道:“你没玩过这种游戏,还不知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就算我的实力再强,也很难靠单打独斗获胜。”
海棠有点不信,“有这么夸张?”
任真想起前世玩游戏时的暴躁心情,无奈苦笑,“队友神坑,谁都带不动。我如果打排位,去哪里凑四个给力队友,来辅助我上王者?”
海棠一脸茫然,“神坑?排位?给力?王者?”
任真叹了口气,情知解释不通,只好说道:“五人团战,最重要的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我办这场竞技的用意,就是想让新人们觉醒团队意识,找到适合搭档的队友,未来在战场上得心应手。”
海棠有点懂了,却不关心他的用意,锲而不舍地问道:“如果出战的是你,你需要四名什么样的帮手?”
见她难得好奇,他解释道:“首先,这取决于我的特点。我精通剑术,杀伤力惊人,所以在团战时,我的策略是尽快杀掉对手的核心威胁,而不是被防御力极强的人缠住,无法发挥特长。”
海棠点头。
“说到这点,就引出我需要的第一位队友。此人必须肉身强横,擅于防守,能够挡在前面扛住对手的攻击,为我突袭刺杀提供机会。我喜欢把这种人叫做坦……罢了,这个词你也听不懂,就叫战士吧!”
海棠若有所思,开始回忆自己认识的人里,是否有这种类型的强者。
任真继续说道:“谈到防守,就必须提起一个词,墨守非攻。所以,让我任意挑选的话,我肯定先选一名墨家的高手。”
说这话时,他脑海里迅速想起李慕白的身影。若是由墨家巨子出马,这位国服第一坦克充当保镖,那简直美滋滋,一路顺风顺水。
“有队友贴身肉搏,与之相对地,就需要有队友隔空骚扰,凭借强**力,破坏对方的阵型。只是,这类队友内力消耗过大,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无法随时发动。”
海棠心思机敏,脱口而出,“你是指儒家强者?”
任真点头,笑道:“不错,儒家的本命字强则强矣,但是从凝聚到爆发,需要一定的时间酝酿,而且很忌惮被人欺身厮杀。在五人团战里,儒修的缺点能最大化弥补,扬长避短。”
海棠问道:“莫非你想联合诸家,构成一队强大的人马?”
任真不置可否,“儒家的修行法门决定了,他们不适合战场上真刀实枪的厮杀。而兵家却相反,他们修炼的是器,不是气,不需要耗费太大真力,就可以发起迅猛攻击。”
“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我需要的第三位帮手,是兵家的暗器高手,最好是名神射手,能利用强弓利箭破开对手防御。”
墨家,儒家,兵家,任真需要的队友出自不同家派,果然很难同时聚齐。
“战场之上,流血负伤在所难免,谁能尽快恢复,再次投入战斗,谁就有更强大的力量辅助。所以,还需要医家圣手参与,才能实现完美协作。”
说罢,他想起自己体内的未知秘密,不禁神色黯然。
目前为止,他一筹莫展,还没想出能解救自己的那位神医。
他罗列的四个伙伴,又都在哪里?
第272章 北唐第一主播
海棠听完他的讲解,沉默一会儿,眼眸深处有抹失望情绪,不过开口说话时,语气如往常平淡。
“这么说,我不适合当你的帮手。”
任真列出坦克、法师、射手、辅助四种角色定位,分别对应着墨家、儒家、兵家、医家这四方流派,特长和职责明确,其中的每一项都不适合由她担任。
跟任真一样,她最擅长的也是取敌头颅,凭三尺剑,于战场间游走自如。可以说,两人的角色完全重叠。在五人制对战中,收割人头的刺客,只需一位就够了。
任真心思细腻,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转头看着她的清冷面容,认真说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剑一分为二,分别束在两人手腕间,存在着紧密而无法分割的感应。两人灵犀相通,双剑合璧时,绽放的威力非同凡响,毫无悬念地要在一起,不会分开作战。
她不是他的帮手,而是影子,如影随形,自然无处不在。
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嘴角挑起细微的弧度,不易察觉地一笑,没说什么。
他顺着先前的思绪,感慨道:“其实江湖之大,各有千秋,取众家之长,方见大道之源。如果真能聚齐四家强者,又有你相伴在侧,到时在这世上,就已经近乎无敌……”
她回答道:“正因如此,有实力跟你我联手的人,才会太少,太难寻找。不过,既然你心里有明确的搜寻目标,来日方长,以后慢慢物色就是。”
任真嗯了一声,微笑道:“你激我上场,才谈到这个话题。今天的主角不是咱们,只要端坐在这里,欣赏年轻人的表演就行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到赌坊掌柜登台,开始宣读本场竞技的细则。
这位年轻掌柜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表哥,叶天命。那夜女帝出手,派雪影卫抄没叶家,杀死叶无极,替任真复仇的同时,也在叶天命这唯一的幸存者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冤有头债有主,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是女帝,他没道理把血仇记在并未出手的任真头上,只会恨女帝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更何况,叶无极在临死前,终究还是忏悔当年的罪行,跟自己的外孙相认。叶天命被托付给任真,作为表哥,他理应帮表弟对付皇室,才能洗清叶家的灭族深仇。
那一夜后,任真将他带回府里,给他换上一副新面容。考虑到他熟悉京城情形,又精通经商之道,任真便委任他当赌坊掌柜,一方面观察他的能力,同时考验他的忠心如何。
如果他表现优秀,而且没有异心,任真不介意以后派他去做更重要的事。毕竟血浓于水,两人以前相处也很融洽,任真心里其实不排斥这个老表。
叶天命读完规则,英雄联赛的战火迅速点燃。
作为开场重头戏,赌坊安排的出战双方都享有盛名,备受赌客们瞩目。一方,是以范家少主范东流为核心的法家战队,他们的对手,是被范东流视作天生宿敌的莫染衣。
当初在拍卖会上,任真就见过范东流一面,谈吐不俗,颇有大家风范。对于莫染衣,他也在玲珑宴上见过,知道此人正是莫鹰首的爱子,白衣飘舞,出尘不染。
这两人狭路相逢,注定是一场酣战。所以,任真心里有些期待,想看看跟他同一代的天才,究竟有几分成色。
两大战队登场,比试一开始,局面就白热化,十人奋勇激战,陷入僵持阶段。
任真觉得枯坐无趣,便对海棠说道:“观看这种团战,最需要有人在旁边解说,点评双方的策略和形势。要不,我亲自给你讲解一番?”
他心里则感到遗憾,可惜啊,这世上没有电子产品,不然他还能根据这项赛事往外拓展,再开通像某鱼、某牙那样的直播业务。
凭他的伶牙俐齿、油腔滑调,不去当一位网红主播,煽动全场喊666,未免有点可惜。
海棠翻了翻眼皮,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你随意。”
任真咽了口唾沫,盯着场内战局,开始说道:“既然以争夺水晶分胜负,而非打群架,就没必要扎堆聚在一处。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意识到这点,有了明显的线路划分。”
“范家冲在上路的那位老铁,高大剽悍,一看就是皮糙肉厚的硬茬,不好对付。如果让他碾压向前,把节奏带起来,莫家会很被动。所以,莫家的应对就有点机智。”
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那名大汉举着巨斧,另一只手持有盾牌,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汹汹气势。
他的对手则很狡猾,没有选择跟他正面碰撞,比拼力量,而是不断闪转腾挪,避开那柄势大力沉的斧头,让他无处发力,同时又伺机刺射毒针,缠住他的身形,让他疲于招架,难以完成碾压。
“上单对下单,坦克对射手,这俩人的修为都在五境,不相上下,如果双方没调整对阵,估计一时半会难分高下。”
上单,是单人在上路活跃的意思。而方向是相对的,我方眼里的上路,自然对应的是敌方下路。
海棠摇头,“有时候,你说话用的词很古怪,不明所以。”
任真嘿嘿一笑,“我跟你讲解这些,是想让你提前适应我的表达方式。否则日后,咱们出现在前线战场上,我担心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到时再临场解释,肯定耽误工夫。”
海棠知道,他策划这场竞技,本身就在为行军打仗作准备,就没再追问下去。
“下路的形势,就截然不同。你也看得出来,莫家那位的实力很强啊,不仅晋入六境,拳法更虎虎生风,应该是战队的最强主力。所以,范家派俩人缠住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样一来,中路的人数也不会对等。范东流的内功路数很杂,剑法也很潇洒,如果我没看错,用的应该是从我手里拍到的《一树玉庭花》。可惜,他的战力虽有精进,架不住对面有三人啊……”
上路一对一,下路二对一,范家如此安排,在中路就只能以二对三,让范东流承受莫染衣的巨大威胁。
从当前排面上看,莫家有莫染衣和下路那人,实力超群,而范家只有范东流一人表现扎眼,明显感到捉襟见肘。
海棠看在眼里,问道:“整体实力偏弱,如果是你,你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机?”
任真闻言,凝视场间的激战双方,眼眸里闪着睿智的精光。
“范家现在虽然艰难支撑,但已经露出颓势,要想扭转局面,缩小战力差距,最好的选择是先找到一个突破口,换线秀出骚操作。”
说着,他抬手指向战台,“也就是他。”
第273章 你们偷水晶!
任真指的是中路那名精瘦书生,手摇折扇,看外貌没有奇特之处。但从对战一开始,此人就引起了任真的注意。
他始终守在莫染衣身旁,并非场间杀伤力最强的人,但他一直挥动折扇,释放出大量的寒冰真气,阴煞刺骨,是令范东流头疼不已的苦主。
若按角色划分,他应该是法师,还是最难缠的冰冻系。
海棠刚才也留意到这人,见任真把他当作突破口,不禁说道:“不错,有此人在旁辅助,范家在中路吃尽苦头,的确应该先解决掉他。只是,范家只有两人,实际操作起来,绝没那么简单。”
任真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我选他当目标,不仅因为他很难缠,还因为他是全场防御力最差的一个。你没看到,他一直躲在莫染衣后方,不敢露面么?”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在实战对决中,能力均衡最为重要。法师和射手的威力固然很大,但他们偏科严重,往往防守很差,容易被敌人针对,轻松抹杀。
就像木桶容量取决于最短的木板一样,在对面五人都很强的情况下,谁的弱点相对更明显,谁就会首当其冲,被当成打击的目标。
话虽如此,海棠说得不无道理。对方有自知之明,始终藏在后面,即使想主动攻击他,在僵持情势下,操作起来也很困难。
任真点头,目光落在范东流身上,悠悠说道:“所以,这就考验那小子的能力了。穷则变,变则通,眼前他们陷入挣扎,唯有主动求变,才可能捕捉到一丝战机……”
他前世打过不少游戏,在游戏里,遇到逆风局时,最好的选择是稳住不慌,通过打野来发育,积蓄实力,等时机成熟后再发起反击。
可惜,这只是模拟游戏,并不具备野怪这种存在,所以,范家的选项里并没有这一条,只能寻求变通,险中求胜。
海棠若有所思,忽然联想到,如今南北两朝开战,北唐不正像范家一样,处于不利局面么?
如果任真出现在战场,又会带去怎样的变数?
任真没有看她,望着窗外说道:“那夜在拍卖会上,我很欣赏范东流的表现,不急不躁,沉稳果决。后来翻看猫扑堂的密档,发现这位范大公子跟我有些神似,在修行领域也是不拘一格,博览众长。”
“所以,你看好他能逆转局势?”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时至今日,诸子百家大多消亡,范家能坚守法家理念,在朝堂上艰难立足,殊为不易。我很钦佩范家父子,所以,你应该理解成,这场对决是我设下的收徒考验。”
海棠看着任真,有些诧异。她听出来了,范家和莫家的揭幕战原来是任真一手安排的,用意在于考验范东流。竟有人能打动他,让他愿意主动收徒!
此时的范东流,正在战台上卖力挥剑,艰难招架对方的猛攻,还不明白这一战,全是拜他未来的老师所赐。
但他也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他们俩迟早会被对方攻破,中路一旦崩溃,这场对决就结束了。
“不行,必须要镇定下来,想出瓦解对手的策略。”
他咬牙盯着面前一脸冷漠的莫染衣,心里的焦急情绪平复,开始冷静分析敌我态势。
某一刻,他脑海里灵感乍现,顿时计上心来。
他忽然侧身,朝下路大喊道:“三哥,拐了啊!”
先前在组队时,他们就商量好行动暗号,这句“拐了啊”,有着特定的指代意义。
莫染衣三人闻言,微微一怔,有点不明觉厉,然后便发现,范东流以最快速度冲向下路,而那个三哥也变换线路,同时朝中路奔来。
上中下三线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一恍惚的功夫,莫染衣眼睁睁看着对面完成了一次换线。
他反应过来,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斥戏谑的意味,“雕虫小技,换人又如何?连你这千年老二都招架不住,别人来了也是送死!”
说罢,他浑身战意余盛,全力朝那位三哥袭杀而去。
他跟范东流是发小,从小便在同一座私塾念书,每次他的成绩都比范东流更优秀,略胜一筹,但又拉不开差距。这么多年,范东流一直屈居第二,被他占尽风头。
正因如此,京城赌客们都乐于看到,这对渊源极深的天才上演宿命对决。或许也正因如此,任真才会授意让他俩交战。
莫染衣说得没错,范东流是范家战队的最强主力,连他都无法以二敌三,换谁来中路都照样被吊打。所以,单纯的换人并没有任何卵用。
倒是作壁上观的任真,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我这未来的徒弟,想法挺不错,接下来就赌你的速度了……”
他隐隐猜出范东流的用意。
果然如莫染衣所料,范东流离开后,范家在中路的实力更弱,雪上加霜,那两人节节败退,眼看快要败下阵来。
范东流见状,被迫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喊道:“三哥,拐了啊!”
然后,他又迅速返回中路,准备吃这回头草。
一回生二回熟,莫染衣这次听懂暗号的意思,知道范东流准备回来,哪能任由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身形激射而出,如猎豹扑食,无声而迅猛,偷袭向跑往下路的那位三哥背后。
出其不备,他果断出击,似乎发现了锁定胜局的良机。只要一掌重伤对面一人,接下来就是五打四的局面,莫家就能初战告捷。
“聪明反被聪明误,范东流,你这是自取……”
他面带狞笑,傲慢地瞥范东流一眼,笑意瞬间凝固。
他默然察觉到,在他冲向三哥之后,范东流并未赶来救援,而是半路调转矛头,径直杀向后方的那名寒冰法师。
原来,范东流之所以去下路,并不是真的只想换人,而是敏锐地发现,那寒气法师的站位不仅靠后,而且更靠右一些。
他选择去右翼下路,再从右翼无功而返,这样能让莫染衣放松警惕,更关键的是,在返回途中,他就能离那法师更近一些,便与他出其不意,突然发起偷袭,拔掉这根肉中刺!
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莫染衣竟然冒进,离开原先的位置,如此一来,那法师失去最强大的护卫,他再突袭铲除,就变得更容易了。
就算以一换一,用可怜的三哥换那碍事的法师,这波操作也血赚不亏!
莫染衣大惊失色,哪还顾得上三哥不三哥,仓皇往后倒退,失声喊道:“快去保护四弟!”
随着他的暴喝,莫家另外三人来不及思考,迅速听从口令,同时朝那位法师的方向收缩而去,准备集合团战。
场面顿时大乱。
范东流手持长剑,一往无前,面对行将合围的莫家四人,脸上毫无惧色。他不仅不退,反而更决绝地杀向那名法师。
“我来拖住!”
“你们偷水晶!”
第274章 沐侯而冠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过于此。
莫家几人深知那名法师的重要性,断然不能失去他,更知道他的防御力很差劲,弱不禁风,若是被范东流欺身缠住,恐怕无法幸免。
听到莫染衣的高声示警,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不上判断和犹豫,都以最快速度朝中路靠拢,决然要保住法师。
面临火速驰援的敌人,范东流此时孤身犯险,如果选择尽快撤退,放弃偷袭对方法师,不是不可以,但会前功尽弃,让对手缓过这口气,见识到这种套路后,后面再想偷袭就难了。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范家翻盘的最后机会,就算身陷囹圄,他也不能贸然撤退,让希望彻底破灭。所以,他选择豪赌一把,将自己当成诱饵,趁对方的阵型被扰乱,指挥队友们前去偷水晶。
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最初,他的换线是虚,偷袭是实。此时形势变幻,偷袭又成了虚,调虎离山变成真实的杀招。
范家另外四人情知,范东流心意决绝,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拼下胜利,便狠下心不去支援,同时从两翼扑向莫家的大本营。
莫染衣见状,脸色霎时苍白,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继续玩这一招。他心里懊恼,都怪自己懈怠大意,低估了范东流的求胜意志。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你们保护老四!”
喊出这句话时,他头也不回,已经拼命冲向自家阵营,想以最快速度拖住对方四人,争取一线希望。
只要他能及时赶到,就会跟范东流一样,都处于以一拖四的绝境,谁先崩溃下来,谁就会成为输家。到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只是,他还来得及吗?
战局风云突变,两名天才的决断都在一念之间,双方都争分夺秒,眼看就要分出胜负。
场外,刚才还慵懒侧坐的赌客们,感受到激烈的战场气氛,神经都紧绷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精彩的情节。
至于范莫两家的长辈,此时哪还坐得住,都站在包间的窗口,神情忐忑不安,额头上渗出汗水。
尤其是莫家的人,心脏砰砰狂跳,直直盯着莫染衣的背影,恨不得他能插上翅膀,立即出现在水晶前,挡住对方的猛攻。毕竟,这局不仅关系到莫家的颜面,更将决定一场千万巨资的豪赌。
有位长老恨铁不成钢,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发出低沉的嘶吼。
“快啊!”
而在北屋窗前,任真和顾海棠并肩而立,同样注视着莫染衣,替范东流捏着一把汗。
“我现在认同你的观点了。五人团战,确实更依赖策略和配合,只靠一人之力赢不下来。”
海棠目光闪烁,感慨道:“范东流的实力,最多跟莫染衣打平。再比较另外四人,范家明显处于下风,按理说胜机渺茫。”
任真闻言,面带笑意,“但是,范东流凭借他的智慧,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巧妙创造出了眼前的局面。能实现这点,足以证明团队协作的重要性。”
海棠点头,继续道:“我也赞同你刚才的说法,从他身上能看出一些你的影子来。所以,你收他为徒,是很明智的选择。”
冷静、睿智、果断,同时有大局观,不因个人得失葬送全局,这些不仅是范东流展现出的优点,更是任真能一路走到今天的最大倚仗。
确切地说,这才是他的金手指。
他沉声说道:“所谓大朝试,只靠一份卷子,几场比试,就能甄别人才的优劣吗?当然不能。既然由我主考,就要追求最大限度的公正。像范东流这样的人,才应该出现在北唐朝堂上,出现在两国战场上!”
在他眼里,真正的大朝试已经开始。
而刚才这一局,结果并不重要,范东流通过优异表现,获得任真的认可,这就足够了。即使他在考场上大失水准,任真也会徇些私情,甚至替他舞弊,只为不让人才埋没。
只要结果美好,无愧本心,任真并不介意过程肮脏。
海棠眉头微皱,话音里透着一抹忧虑,“你难道不觉得,你已经在朝廷里树敌不少么?众怒难犯,只按你心里的准绳去考量,维护公正,恐怕接下来的敌人会更多……”
任真没有说话。
强极则辱,此言不虚。为了尽快攀上顶峰,掌控北唐局势,这一个月里,他表现得确实太强势。别的不论,光是东西两党,就统统被他得罪干净。
而数日后的大朝试,更像一块巨大的蛋糕,等着众多权贵去分配。他如果真的秉公监考,遴选精英,驳掉那些望族的面子,到时候,绝对会遭满朝记恨。
人言可畏,这样做固然对北唐有利,对得起良心,但对他日后行走官场,真的有利吗?
任真坐回席位,陷入沉思。
房间寂静。
海棠依然立在窗前,某一刻,忽然说道:“你看那人。”
任真走过来,循着她手指的方向,视线落在院子入口,眼眸顿时眯了起来。
一名既矮且胖的男人走进来,衣衫华丽,手里拄着一根金灿灿的拐杖,左脚始终没有着地,显然是瘸子。
他步伐极缓,走进院子后,没有侧头看战台哪怕一眼,只是沉默前行,看方向,正是直奔任真所在的北屋。
在他身后,两名枯瘦老者相随,一人腰别玉箫,一人背负古琴,俱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
见此光景,顾海棠神情微异,说道:“江湖多奇人,这三位虽气息普通,似乎道行不深,但你最好别轻视他们。”
任真捏了捏蹙起的眉峰,说道:“我哪敢轻视他们?麻烦找上门了。”
顾海棠听出异样,问道:“怎么,你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是啊,”任真苦笑一声,解释道:“我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见那胖子戴了顶高高的帽子。这顶高帽,就是明显的身份标识。”
顾海棠一直在云遥宗守阁,极少来京城,对俗世之事漠不关心,不认得这个俗人,也很正常。
但任真身为绣衣坊主,掌握天下情报,又岂会认不出,是大名鼎鼎的沐侯来了。
第275章 无题
爱戴高帽,拄黄金拐,是沐侯最著名的两大癖好。
这顶帽子所过之处,权贵百姓无不退避,跑得远远的,唯恐招惹到这位京城第一霸王。
衣饰打扮,往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情和风格,这条规律在沐侯身上彰显到极致。
沐侯楚跋扈张扬,行事霸道而狠戾,一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势,连众多望族世家都不敢得罪他。由他称霸的赌坊行业,从未见哪个市井无赖敢撒泼滋事。
那夜在拍卖会上,任真便领教过他的威势。沐侯府的人一站出来,其他嘉宾不战而败,深知这家人蛮横,不计后果,于是都主动放弃争夺。
然而,沐侯虽骄横,也不算是作恶多端的恶霸,不屑于欺凌百姓。他这个人,素来吃软不吃硬,确实喜欢戴高帽,爱听别人的阿谀奉承。所以,京城普遍达成共识,跟沐侯打交道,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不可直言顶撞,当面忤逆他的心意。
对于沐侯的强势作派,任真早有耳闻,但不以为意。由于某些原因,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畏惧沐家,乖乖俯首称臣。
在此之前,两人素未谋面,实际上,交锋早已开始。
刚进长安时,任真放着百万赌资不要,只想接手那家小赌坊,算是卖个人情,没想到却被拒绝。沐侯为了赌气,宁肯损失百万,都不愿顺从任真的心意。
不仅如此,他更是在博彩业内下达封杀令,严禁任真进场赌博,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最近,任真张罗着赌坊开业,满城散发广告,一时甚嚣尘上,却迟迟没有登门拜访沐侯,事先征求赌场霸主的认可。
任真并非不懂规矩,依然这样做,传递的态度便非常强硬,分明是在告诉沐侯,开门做生意,他不会承认谁当老大,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双方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以刚克刚,恰恰犯了沐侯的大忌。敢跟他玩强势,以他的暴戾脾气,又怎甘心忍气吞声,咽下这口闷气。
所以,云顶赌坊刚开业,他便亲自赶来,要会一会吹水侯。
院前的赌坊里,众多赌客看见那顶高帽走进院里,脸上都浮出精彩的表情,甚至想跟着一起前去。
二侯会面,两虎相斗,这出大戏,远比年轻人厮杀精彩多了。
沐侯走进北屋。
哒、哒,那条黄金拐戳在地板上,传出沉闷有力的响声,节奏听起来很平稳。
任真望向窗外,无动无衷,仿佛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沐侯来到他面前方桌的另一侧,将从门口搬过来的椅子放下。
吱呀,木椅承受着巨大的重量,发出一道细微的呻吟。
然后,房间陷入了寂静。
总不能一直装傻,顾海棠瞥他一眼,见他还是没反应,又继续看向窗外。
如他所愿,沐侯沉默片刻,终于主动开口,淡淡说道:“听闻你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今日一见,却是老气横秋,我很失望。”
任真这才扭过头,侧视着沐侯,并未立即调转身姿,跟他正面相对,“你俩都没修行,难怪会当苦命鸳鸯。秘闻是真的,我没太失望。”
此言极有深意。
沐侯勃然变色,攥着木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后方两位老者,显然没听懂话意,以为任真是在拿修为恐吓沐侯,猛然踏前一步,护卫住自家主人。
沐侯抬手,示意二老退下,然后紧紧盯着任真,眸里透出精湛的寒意。
“你既然清楚我的底细,就应该明白,刚才这句话是大不敬。”
污蔑祖宗、侵犯帝王尊严,方为大不敬。任真是在嘲讽沐侯,为何会犯大不敬之罪?
海棠心思机敏,隐隐猜到些什么,再次看向这个肥胖的瘸子时,心里充满震撼。
难怪此人称霸京城。
任真没再回头,只是轻笑一声。这笑声很轻,飘进沐侯耳朵里,却是异常深沉,似乎夹杂着无尽的嘲讽。
很多事只能藏在黑暗里,就说明它见不得光。既然不敢挑明,又如何定罪?
大不敬,很可怕吗?
沐侯沉默着,神情变幻不定,没察觉到背后已经冒出冷汗。
来的路上,他还在脑海里设想,如何在吹水侯面前表现,才能足够强硬,让他见识到自己的厉害,乖乖就范,任由自己驱使。
然而,事情的发展趋势截然不同,他所有的说辞和谋划,还没成行,就都变成一厢情愿的意淫,毫无意义。
任真只用一句话,就戳破他最深层的根基,同时也是他的致命软肋。在任真面前,他仿佛成为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小丑,被对方看得透彻,没有**可言。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征服对方?
屋内长久的寂静。
沐侯深思熟虑后,再次开口说道:“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小先生博学,必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他已经想通,两人同为侯爵,本就无爵位上的尊卑,任真看透他的底细,更不会怕他动用隐秘靠山。说到底,任真敢有恃无恐,还是因为小先生的身份。
但是,这里毕竟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长安。他自认为,这笔买卖还有的谈。
任真明白他想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道:“沐侯爷,我敬你是长辈,不想把话说得难听。我开不开赌坊,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无权干涉。你若想插手,那就尽管来压压看,看谁能压得过谁。”
沐侯是真小人,他也绝非柔弱可欺的天真君子。就算玩下三滥的阴损招数,他自问不会输给谁。
他早就清楚,赌坊是他的必争之地,岂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沐楚,便自毁全盘大计。
沐侯冷哼一声,看向窗外的战台,傲然道:“你以为,只有你能办这种无聊比试,我的银钩赌坊就学不来?”
任真背对着他,懒得再搭理。
沐侯看在眼里,神情冷峻,“我手里没有破烂剑经,值钱的东西倒有的是。别的不说,我如果设下擂台,比武招亲,你以为你这里还会有生意?”
比武招亲?
顾海棠淡淡道:“我们家珍藏武学无数,你却只有一个闺女,还想怎么斗?”
沐侯嗤笑道:“小娃娃,你还是太嫩了。赌桌上拼的就是钱,我若找一家豪族联姻,倾尽财力来砸场子,就凭你蔡酒诗的本钱,还坐不起庄!”
他说得没错,并非空言恫吓。沐家若真能筹集巨资,请高手来云顶赌坊玩玩,任真作为庄家,未必能支撑得住。
任真闻言,不愿回头看沐楚的嚣张嘴脸,冷冷地道:“送客!”
既然想斗,放马过来就是,何必在此互放狠话,继续做无意义的挑衅。
沐侯闻言,脸色骤僵,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并未扬长而去,僵滞一会儿后,终究还是松口,叹息道:“我承认,我不想跟你斗。”
第276章 前夫
若有外人在场,看到这一幕,必会非常惊讶,不敢相信这种认怂的话,会从以强势著称的沐侯嘴里吐出。
向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儿,今天他怎么会怂了?
任真望着窗外,目光波澜不惊,并未对他的态度急转感到意外。
如果沐侯真想放开手脚,跟他斗上一场,根本没必要亲自跑来逞威,这样做无疑是在给他提醒,让他事先警惕防范,简直再愚蠢不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既然来了,就说明有事相商,否则凭他的暴躁脾气,也不会忍到现在。
任真心里雪亮,继续保持沉默。
在谈判场合里,说话越少,越不主动表态,就越能体现出强硬姿态,掌握话语权。
见沐侯突然服软,顾海棠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嘲讽道:“不想跟我们斗,你还跑来装腔作势。原来你徒有虚名,只是欺软怕硬的纸老虎罢了。”
沐侯眼眸微眯,嘴角肌肉抽搐片刻,沉声说道:“二虎相斗,必有死伤。双方殊死拼斗,都会大伤元气。恰恰相反,如果咱们抛开意气,坐下来谈谈生意,联手合作的话,才能实现共赢!”
海棠轻笑,对这份说辞不屑一顾。
“谁说跟你斗下去,我们会大伤元气?要损伤也是沐家,我们不怕你那一套,随时乐意奉陪。想继续吓唬我们的话,还是免了吧。”
“至于所谓的共赢,只是你在夸夸其谈而已。赌市上总共就那么点利钱,都会进你我的腰包。此长彼消,我们分走一杯羹,你要是不介意,认为这算共赢,那咱们坐下来怎么谈都行。”
一山难容二虎,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赌坊又不像其他生意那样,为百姓日常所需,玩家基本都是固定的,即使他们联手经营,也毫无意义,到头来还是会互相争利,分走沐家的既得利益。
所以,沐侯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被海棠轻易拆穿了。
沐侯凝视着任真的背影,见他始终无动于衷,脸色愈发难堪。
“事已至此,我就不兜弯子了。沐侯府从不畏惧任何对手,更容不得别人骑在头上撒野。但吹水侯也非等闲之辈,既想插手赌坊生意,这点面子,沐某还是要给的。”
他腿脚不便,不能一直这么剑拔弩张地站着,重新坐回席位,说道:“但是,我也是要面子的人,不会无故忍让。面子这种东西,总得互相成全才行,所以,希望吹水侯能帮点小忙,还给我一个面子。”
他的话似乎很绕,其实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不肯拉下脸面,向任真服软而已。
任真何其精明,迅速听懂话意,此时才转身坐下,第一次正式面对沐侯。
“没那么复杂。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别人给不给,我都会努力得到。所以,你想让我帮忙,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开赌坊,还由不得你作主,更不可能成为你的谈判筹码。”
刚才这会儿功夫,他隐隐想通沐侯的来意,心里渐渐确信,自己今天吃定他了。
沐侯目光微颤,沉默片刻后,黯然道:“唉,谁让我有求于人呢!我就直说吧,只要你能帮小女在朝试里高中,并且在战场上立功,我可以承诺,日后不仅不会阻挠你的生意,还有重礼相酬!”
他虽然吃软不吃硬,性子极倔,但试探到现在,他已然明白,自己是遇到了更强势的对手,今天注定占不到上风,只能老实摊牌。
任真闻言,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表情却古井无波,“你是说沐清梦?”
那夜在拍卖会上,他曾目睹过沐家大小姐的表现,虎父无犬女,她性格蛮横,简直跟沐侯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沐侯点头,“不错,只要你能达成我的心愿,条件可以任由你提。”
任真眨了眨眼,没有立即提条件,而是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想开创史无前例的先河,让自己的闺女继承侯爵,对吧?”
沐侯沉默不言,蹙眉盯着任真,心里冒出一阵寒意。
任真没有猜错,这正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膝下无子,又不想让爵位落到旁系亲属手里,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沐清梦来担此重任。
男尊女卑,根深蒂固,要达成这个目的,何其艰难,沐清梦唯有立下大功,被北唐朝野所认可,才有可能颠覆传承观念,看到一丝女承父爵的希望。
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绝佳良机。只要通过这次朝试,她在战场上积累功勋就容易许多。
然而,无论大朝试,还是国战,任真手握大权,都将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成了沐侯绕不开的那道坎。
若非如此,沐侯大可以让女儿参加下届朝试,不必屈尊来求任真。
任真注视着沉默的沐侯,忽然微笑起来,“沉默就是默认。爵位传承一直是你的心病,既然如此,那我肯定要狮子大开口。”
沐侯叹了口气,眼神流露无奈,“说吧。”
任真踌躇一会儿,抬头道:“我要接手沐家一半的赌坊。”
“什么?!”
沐侯大惊,险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哪是狮子开口,简直是万里鲲鹏张嘴要吃人了!
连顾海棠都吓了一跳,不敢想象任真的野心如此之大,竟想一口吞掉沐家的半数产业。
任真侧身而坐,欣赏着满脸震撼的沐侯,微笑道:“如何?”
沐侯斩钉截铁,“我不会答应。”
任真也不意外,做生意本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皆在情理之中。
“三分之一。你若想继续还价,那就免谈了,恕不再奉陪。”
沐侯心脏一阵抽搐,表情复杂地看着任真,“你究竟哪来的底气,敢这么信口开河地要价?天无绝人之路,就算不走你的门路,我也能另辟蹊径,全力达成心愿。”
他想不通,任真为何如此强势,丝毫不担心买卖谈崩。
任真笑意骤散,认真地道:“我连你的根底都一清二楚,又怎会猜不到,你为何执意要让女儿继承爵位?”
沐侯彷如触电,脸色瞬时雪白。
“据我所知,很多年前,你曾是贫苦度日的一介草民,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权势,并非靠你的本事。沐侯这个爵位,是你的妻子被人抢走后,对方加在你头上的补偿。”
任真侃侃而谈,不在意沐侯的反应,“爱妻已失,你心不心痛,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若是再留不住爵位,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这笔买卖岂非赔到家了?”
顾海棠目瞪口呆,“他是她的前夫?”
任真点头,证实了这份惊人的猜测。
沐侯这顶高帽,原来竟是绿帽子。
第277章 骨肉
得到证实,海棠还是难以置信,觉得真相太匪夷所思。
沐侯是谁的前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他的前妻。结合他的封侯缘由,答案不言自明。
想不到,那个女人走进皇宫前,已是有夫之妇。
难怪任真故意说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原来这就是沐侯最大的心病,也是他想让侯爵传承下去的原因之一。哪怕让女儿挑起重任,也绝不愿做赔本买卖,到头来人财两空,一场痴梦。
海棠愕然问道:“那沐清梦……”
任真摇头,明白她的意思,答道:“沐大小姐是侯爷跟现任夫人生的,跟原配没有关系。”
从刚才开始,沐侯便僵在座位上,如遭雷击一般,眼神呆滞,脑海里浑浑噩噩,仿佛失去意识。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那场噩梦会被人翻出来。尤其是在前妻登上皇位,凤仪天下后,早将当年所有的痕迹悉数抹灭,他本以为,世间不会有人再知道的,也没人敢旧事重提。
但是今日,面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竟然一语道破天机,打得他措手不及,瞬间坠入千愁万绪里,久久未能缓过来。
过了许久,他才紧皱眉头,死死盯着任真的面容,如临大敌,“这件事早成绝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任真神情云淡风轻,跟沐侯的坐立不安形成鲜明对比,说道:“绝密?你也太天真了。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她不忍心杀你灭口,别人就有迹可循。”
这是个顺序相反的逻辑问题。
如果有人蓄意查女帝身世,会很难找到突破口,毕竟她心机幽微,早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但是反过来,如果对方想查沐侯,出其不意,就简单许多,抽丝剥茧之后,终会将目光落到女帝身上。
“我既想开赌坊,跟你为敌,当然要事先探清你的底细,知彼知己,才能稳操胜券。沐楚,你现在还认为,自己有胆量跟我叫板吗?”
沐侯是长安的核心人物之一,地位显眼,早在金陵时,任真为了另一件事,曾在他身上花过不少心思研究。今日掀开对方的老底,不过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沐侯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回味着任真刚才的话意,狐疑道:“你才进长安不久,根基尚浅,怎么可能会有雷霆手段,将绝密旧事翻出来?”
顾海棠目光微凝,有点替任真担心。
任真冷笑,毫不犹豫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你们夫妻还是市井百姓时,京城可有豪族沐家和武家?不过是一夜暴富,引来远房亲戚攀附罢了,毫无世家底蕴可言,真当自己是密不透风的墙?”
寥寥数语,道破了沐家的现状。七大姑八大姨,自然算是亲戚,然而真有不可分割的亲情味吗?答案是明摆着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如果大难临头,树倒猢狲散,这些人比谁跑得都快。
沐侯对此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至于赶鸭子上架,非要自己闺女承袭爵位。只有沐清梦,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沐侯豁然开朗,至此再无疑问。
但他毕竟在长安横行已久,见惯风浪,稳住情绪后,漠然道:“知道真相的人,都该死。就算你如数家珍,又能奈我何?想拿这点事要挟我?只要你敢泄露,到时哪用得着我出手!”
他说得没错,此事一旦传出去,遭受影响最大的人并不是他。
强抢民女,矛头直指先帝的德行。而三从四德,妇女贞操,更是世俗看得最重的名节。到时四海皆知,令女帝大怒,整个长安都会爆发地震。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桌上的青花瓷碗,幽幽地道:“要挟侯爷,我可不敢。我提起此事,只是想让你明白,沐清梦的事对你最重要,你瞒不过我。所以,三分之一的筹码,一点都不过分。”
沐侯不假思索,决然道:“我说过,我拒绝你的条件。大不了我再想别的门路,若是连家业都盘出去,我沐楚还有何颜面再混迹长安!”
说罢,他拿起旁边的黄金拐,就欲起身离去。
任真见状,一本正经地道:“不肯接受这份条件,你稍后会后悔的。”
“后悔?”沐侯不怒反笑,冷冷瞥视他一眼,“蔡酒诗,你太高估自己了。敢惹到我头上,后悔的人会是你!”
任真侧身而坐,姿态慵懒,随口说道:“你不想走我的门路,那就算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笔买卖,你肯定有兴趣坐下来谈谈。”
沐侯此时已离开席位,以为他回心转意,不耐烦地道:“如果你的条件还是夺走赌坊,那么一切免谈。”
任真不置可否,打量着沐侯身后那两名老者,说道:“事涉机密,你确定能让他俩听到?”
顾海棠微怔,不清楚任真又想耍什么名堂。
刚才揭开沐侯前妻如此绝密的事,他都没提醒要屏退下人,此时再说起这茬,还有何意义?
沐侯不为所动,寒声道:“两位都是肝胆相照的心腹,就算我让他们跟你拼命,他们也毫不含糊。”
这话里有**裸的挑衅意味。
任真哑然一笑,“只要你放心就好,我无所谓。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坐下来再听,否则会情绪失控。”
沐侯冷哼,依然站在原地。
任真无奈地道:“那好吧,我想告诉你,你儿子其实没死。”
“我儿子?”
沐侯先是一怔,然后心脏猛然一颤,紧接着,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
啪的一声,那根金灿灿的拐杖同时摔落,响声清脆悦耳。
两名老者惊骇,急忙搀起沐侯,将他放回座位上。
任真见状,耸了耸肩,“我就说吧,他应该坐下再听的。”
顾海棠一脸黑线,对任真的吐槽倍感无语,“你说他儿子没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沐侯缓缓睁开眼,苏醒过来。
“当年他媳妇被抢走时,已经怀有身孕,也就是他的儿子。你应该清楚,先帝掳走人妻,哪肯当后爹,替别人养子,于是在孩子出生后,便命人将其掐死。”
顾海棠悚然一惊,当年竟有这么多秘闻!
“然而,当今陛下不愿看到,自己的骨肉惨死在襁褓之中,苦苦哀求动手的那名宫女,最终成功打动对方,将婴儿悄悄送出皇宫,另寻一名婴儿代替。所以说,沐侯的儿子其实尚在人间。”
狸猫换太子,沐侯和女帝的孩子被救了出来,当然,他能不能当上太子,还都是后话。
顾海棠醒悟,原来沐侯晕厥,是一时情绪激荡引起。
沐侯气息微弱,看着面前的任真,仿佛在暗无天日的永夜里,寻找到一抹充满希望的光明。
“我儿子……在哪?”
顾海棠忽然表情古怪,调侃道:“该不会就是你吧?”
她真有点相信,凭任真的猥琐性格,冒充对方儿子,然后骗取家业,这么恶心的事也是干得出来的。
任真扭头跟她对视,笑容温和至极。
“滚。”
第278章 赌坊幕后
任真刻意无视沐侯的问题,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这些年,女帝一直都知道,那孩子还活着,也是她唯一的骨肉。但沐侯并不清楚,以为孩子早被杀死,所以耿耿于怀,无法解开这道心结。”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瞟沐侯一眼。
“这桩旧事,更激发了他的信念,一定要把沐清梦培养成才,继承自己的爵位,然后就能在女帝面前替他炫耀。‘你杀死咱们的孩子,孤苦伶仃,我却还有一个很争气的女儿,’这应该算是报复心理?”
说到此处,顾海棠终于理解,沐侯为何执意要让女儿继承爵位,原来是在跟女帝暗暗斗气。
“至于女帝为何欣赏沐清梦,时常召她进宫相见,也就不难理解了。我想,她大概对前夫心怀愧疚,而且看到沐清梦跟自己有些神似,所以动过几分慈母之爱吧……”
顾海棠听着一系列分析,不禁点头,认可他的推论。
任真怜悯地看着沐侯,微嘲道:“本来,你只需交出三分之一的赌坊,就能实现夙愿,出掉这口恶气,多么划算的买卖。可惜,你却偏偏不听,非要选择更难的路。”
沐侯的脸色渐渐缓和,此时哪还在乎任真说了什么,反复嗫嚅道:“我儿子在哪……我儿子在哪!”
任真不温不火,“想知道这个秘密,至少需要一半的赌坊。”
从见面到现在,他跟沐侯交锋数次,想得到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沐家的银钩赌坊。不惜揭开当年的惊天秘闻,也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这时,沐侯忽然安静下来。
他低下头,内心斗争良久,颤声说道:“除了赌坊以外,我愿用其他任何东西作交易,哪怕当牛做马都行!只求你告诉我,我的儿子究竟在哪里!”
说这话时,他眼里已经噙着泪光,分明是在苦苦哀求任真,哪还有半分刚进门时的倨傲,显得极为可怜。
任真叹息一声,知道他绝非在演戏,而是中老年人盼子心切,真情流露所致。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我素无冤仇,我不想为难你,也无需让你当牛做马。我是个生意人,跟你做这笔买卖,就只想要你家的赌坊,其他条件都免谈。”
顾海棠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沐侯再次沉默,只是这次思考的时间很短,黯然道:“事情重大,关乎沐家兴衰,我不能草率行事,容我回去斟酌几天,再给你答复,行吗?”
任真点头,淡淡道:“可以,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别耍花招。否则激怒了我,不仅不会告诉你答案,还会让你痛不欲生。”
他的话音很轻,意思却很狠辣,是在**裸地威胁沐侯。
沐侯连忙点头,拄着拐杖站起来,转身走向屋外时,终于克制不住情绪,泪如泉涌。
他做梦都无法想到,自己气焰嚣张而来,志在打压任真,最终离开时,却是涕泗横流,被任真治得妥妥帖帖,险些就要跪地乞求。
吹水侯这潭水,太深了,他吹不动。
屋里,任顾二人相对而坐,都在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神情各异。
“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太可怕。连一个跟你素无交集的人,你都能捏住他的命门,让他意志崩溃,甘拜下风。或许,世上不该有无所不知的人存在。”
海棠认真注视着任真,清秀眉眼间透着一抹难明的情绪。
“这不是偶然,跟沐楚相见更非意外,一切早在计划之内。我知道,刚才看见他的泪水,你动了恻隐之心,不喜欢我这么做,但你想过没有,他是怎样的人,他那个儿子又是怎样的人,值得可怜吗?”
海棠没有说话。
任真说道:“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我,而是将我培养成这样的人。我看似无所不知,手眼通天,实际上掌握的大多数情报,都是用来打击北唐,攻讦对手的弱点。说穿了,我就是别人手里的工具罢了。”
老话重提,并不新鲜,海棠问道:“那你回答我,你的计划里为何要开赌坊,为何会针对沐楚,为何要煞费苦心,夺走他家的赌坊?别跟我说,你只是为了钱。”
任真沉默一会儿,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沐楚生性要强,把面子看得太重。他为何宁肯含泪哀求我,都不愿让出半数赌坊?你觉得他是视财如命的人?”
顾海棠怔住。刚才她只是不忍看到,任真拿沐楚的儿子威胁他,却没有留意过这一层。此时听任真说出,她才察觉到一些端倪。
“你苦心争的,是赌坊。他不肯给的,也是赌坊。赌坊究竟意味着什么?你那天所说的财气,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任真有些无奈,只好说道:“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那我只能说,赌坊是沐家的,又不算是沐家的。”
海棠表情错愕,“什么意思?”
“赌坊表面上经营敛财,是沐家的产业,实际却凝聚长安城的气运,被别人当做它用,绝不止赚钱这么简单。沐楚有所顾忌,担心我接手后,会撕破赌坊的真实面目,所以不敢交给我。”
赌坊多的是人,就有人气。
赌坊多的是钱,就有财气。
赌坊的人要想赚钱,得靠运气。
所以,每家赌坊都是一座凝聚气运的气眼,将天机、地脉、人道合为一处。
长安所有赌坊都被沐家掌控,星罗棋布,散落在四方各处,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沐家的银钩赌坊,背后实际是长安气运的监护者。
任真想要赌坊,就是要监控住长安气运。
“长安的气运……很有用吗?”
任真听到这个问题,哑然一笑,知道再解释下去,就只能和盘托出了。
“这座雄城的气运,就是维系朱雀大阵的力量驱动,而沐家的赌坊,相当于朱雀阵的无数枢纽。赌坊无处不在,所以,朱雀阵笼罩全城。”
顾海棠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赌坊掩人耳目,藏在它幕后的,竟然是守城的朱雀大阵!
财气通神,阵道杀神。
任真争赌坊,其实是在夺阵。
第279章 应变
“先有大阵,后有赌坊。确切地说,赌坊就建立在朱雀阵的各处要塞,将气运与之相融,密不可分。只要掌控赌坊,就能严密坚守住朱雀阵。而沐楚,就是女帝认为值得托付的护阵者。”
顾海棠彻底懂了,转而问道:“事涉皇朝安危,赌坊和大阵的关系必然是绝密,不会外泄,你又如何知晓?”
任真苦笑一声,眼前又浮出童年时的痛苦回忆。
“从进绣衣坊后,我就着手研究北唐,提前筹备多年。为了寻找朱雀阵的破绽,我整日观看地图,无意中发现,银钩赌坊坐落的位置很奇特,从阴阳学的角度看,都是气机旺盛之处,似乎暗藏玄机。”
顾海棠默默听着,心想,若没有数年如一日的钻研,恐怕连看出破绽的希望都没有。
“有了这个发现,我便派坊里密探前来侦查,经过长期观察,大概能断定,银钩赌坊跟朱雀阵存在关联。于是,我的赴北计划里定下这一项。吃喝嫖赌任你挑,我那天真不是吹牛皮。”
“等等……”顾海棠忽然想到什么,瞪视着任真,“你是说,除你之外,绣衣坊还有其他人,也知道银钩赌坊的秘密?”
任真点头,沉声道:“你的猜测是对的,我无论做什么,都瞒不过身后监视的眼睛。所以,这次南晋派三人前来偷袭,我便迅速意识到,会有人来破坏朱雀阵。”
在正常情况下,长安城只有萧铁伞一名八境强者,那么,对方三人的分工就不难推测,肯定是一人斗铁伞,一人破阵,还有一人弑君。
“我本想着,等战后回长安,再慢慢着手开赌坊的事。但这次偷袭让我醒悟,夜长梦多,计划宜早不宜迟。所以第二天,我就带你游遍长安,实地观测朱雀阵的布局。”
海棠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清楚记得,任真在买下这家胭脂铺时,曾隐约说过一句,钟鼓楼附近人气旺盛,现在想来,恐怕也另有用意。
她问道:“如果得到银钩赌坊,你打算怎么办?暗中毁掉朱雀阵,还是留为己用?”
任真心道这是个好问题,嘴上答道:“你得明白,无论南晋再度来袭也好,还是我率军诛杀女帝也罢,长安城迟早会爆发一场巅峰大战。朱雀阵是好东西,关键在于落到谁手里。”
这并非他第一次提起巅峰大战,她心里有所准备,微哂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舍不得它,想用它去对付别人。”
任真不置可否,望着窗外仍在进行的团战,目光深不可测,“没那么简单。沐楚能否下定狠心,把赌坊交给我,还存在不小的变数。但愿他把我当成不懂风水的外行人,愿意在我身上豪赌一把。”
海棠脸色由晴转阴,“能达成这笔交易,最好不过,一旦交易失败,你筹谋已久的心血岂非泡汤?到时又该怎么办?”
任真朝她微笑,示意她不必忧虑,“来日方长,沐楚下不了决心,我可以利用他儿子的消息,慢慢诱逼他就范。我既然自己开赌坊,就说明也有别的对策,不会把胜负系于他一人身上。”
海棠嗯了一声,愁眉未展,“你说,他会不会向女帝禀报此事?毕竟,赌坊牵涉到京城安危,他未必敢擅做主张。万一被宫里猜出端倪,怀疑你的动机,恐怕会惹来麻烦……”
任真摇头,否定她的想法,“你多虑了,沐楚跟女帝并不同心。女帝要是想让他找到孩子,何必隐瞒至今?现在既然知情,他肯定会偷偷寻找孩子,担心她察觉还来不及,怎会主动跑去招供?”
“也对,”海棠松了口气,“我很好奇,他的儿子究竟在哪里?女帝作为母亲,不至于折磨自己的孩子,应该会让他生活在某种优渥的环境里。”
任真哈哈一笑,调侃道:“夫人,你可真聪明!他儿子不但没有吃苦,而且成了纨绔子弟,比他爹更飞扬跋扈。如果我没记错,你似乎也见过他!”
“我见过?”
海棠一怔,没心情追究任真对她的称呼,蹙着蛾眉,开始在脑海里回想,自己见过的纨绔子弟里,究竟哪一位才是女帝的亲生儿子。
任真抛出难题后,独自走到屋外,长吐一口浊气。他开始关注战台上的团战,不愿再想这些长远之事。
“真希望这些年轻人能长点记性,通过这场竞技,意识到团队协作的重要性。尤其是那几位,日后会进入我麾下,可千万别给老师丢人呐!”
他站在那里,将余下的比赛一场不落,全部看完,心里渐渐物色出数名表现惊艳的才俊,准备在大朝试后,带他们出征。
“法师,射手,辅助……有海棠在侧,目前我还不需要太多帮手,不过,找到那名能揭开我体内玄机的神医,是迫在眉睫的急事。”
这次南晋突袭,给任真心里造成巨大的冲击,一方面,意识到,即使远在长安,也凶险四伏,大战随时一触即发。另一方面,让他终于明白,晋武帝为何有恃无恐,原来已经在他身体里做了手脚,不怕鱼儿挣脱。
立即开赌坊,试图操控朱雀阵,是他对前者的应对。而后一项,则是真正的难题。除了尽快见到曹春风,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正在发愣的功夫,墨雨晴走过来盯着他,眼神幽怨,“自从有了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假夫人,我看你的魂儿都丢了,整天就知道陪着她!”
说罢,她噘了噘嘴,一脸妒意。
“额……”任真有点头大。
他最近忙于公事,难得摆脱她的纠缠,清静几天,结果刚闲下来,又被她缠住。
这样不行,必须得想办法支开她。
他打定主意,面带笑意看着墨雨晴,说道:“真巧,我刚想起你,你就跑过来了!”
“真的?”墨雨晴一脸不信,大小姐的脾气依然如故,“你该不会是又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吧?”
她其实不傻,这段时间已经想明白,他俩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性。像任真这样机关算尽的人,能把她当妹妹看,就算是感情爆发,很有人情味,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能帮到喜欢的人,替他排忧解难,让他因为自己而开心,这就足够了。
他快乐,所以她快乐。
他尴尬一笑,“咱俩真是心有灵犀。晴儿,最近有没有想你父亲?分开一段时间,我还挺挂念李叔呢!”
墨雨晴斩钉截铁,“没有!”
任真收敛笑意,索性开门见山,真诚地道:“我就不瞒你了,眼前有件急事,需要有人去秋暝山跑一趟,替我捎个口信。除了你,我真的信不过别人。”
自斜谷会战后,隋东山便率领剑道群雄,进驻秋暝剑渊,暂时躲避朝廷的弹压。其他家派由于式微,无处容身,后来陆续拜访剑渊,成为门客,跟剑道抱成一团。
以巨子为首的墨家,也在秋暝山上。
见他一脸严肃,墨雨晴没再开玩笑,当即点头应允。
“首先,请你转告李叔,让他派遣墨家强者下山,助我一臂之力。先约定好,我跟他们在虎丘会面,不见不散。”
“其次,请隋盟主集结群雄,等待我的消息,随时准备下山。我有一件匡扶社稷的奇功,等着他们去建。”
“最后,请杨老先生尽快来长安,我会派人在城西的春风亭等他!”
第280章 朝试改变人生
六月初一。
云顶赌坊开业,一炮而红,长安城万人空巷。
柜台账面盈利两百万两,创下赌博行业历史之最。
初二至初六。
云顶赌坊热度不减,英雄联盟如火如荼,**迭起,一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今天你买哪家赢”取代“吃饭了没”,变成街坊邻里见面时必说的打招呼用语。连很多曾对赌博嗤之以鼻的妇女,都忍不住开始关注赛事的进程,甚至偷偷跑去赌坊,为自己最倾慕的英俊公子买一注。
任真勇立潮头,通过改革玩法,成功让博彩业赢得民众的认可,对他而言,最直接的回报,就是那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
今年夏天,长安热,博彩更热。
任真并未稍富即安,让银子躺在仓库里睡觉,而是趁着这股热潮,乘胜追击,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区又盘下几家铺面,开起连锁分店,拉开s2赛季的帷幕。
于此同时,任真推出新玩法,征战新赛季时,先在四大城区进行海选,激烈角逐出进入总决赛的队伍。
如此一来,不仅能增加比赛名目,而且会让各个城区的居民把它们当成主队,倾注热情,密切关注,支持当地主队战胜其他队伍,最终夺魁。
推陈出新,才能维持热度,任真此举更加成功,令英雄联盟大红大紫,真正融入到基层群众里,被广泛认可,进一步成为大众娱乐。
与之相应地,则是居高不下的收入额。任真走进银库,看到架子上堆满的银块金条时,脸都笑成了花,眼睛眯得快睁不开。
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京城富豪。
这些天,他宅在家里没有露面,一边琢磨着,以后要不要推广足球,真的办届世界杯,一边则开始计划着,在京城内外开设粥场,学学前世的社会名流,多做一些慈善。
只赚不花,不愿回报社会,这样不仅会遭人嫉妒,长此以往,更容易被朝廷盯上。缴纳赋税倒还好说,任真深谙女帝的性情,到时见财起意,拿他抄家充公,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
所以自古至今,做慈善都是破财消灾、讨好掌权者的有效途径,同时也能让为富者赚点好名声。
而在眼前,开场施粥,有更实际的社会意义。
自南晋入侵,沿岸城池沦陷后,战火在北唐疆土蔓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被迫大规模北迁避难。一路向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早在半个月前,就有一部分难民到达长安,然而,为了维护京城秩序,防止引发暴乱和瘟病,朝廷下达命令,将他们拒于城外,置之不理。
城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城外难民遍地,风餐露宿。
这副画面对比鲜明,让人不忍直视。
连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北唐各州郡的情形,可想而知。
任真知道这些情况,也知道相关奏章都被女帝选择性无视,更深知,只要战火不熄,两朝继续打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难民涌来,无法安抚。
他能做的,就是尽快随大军出征,将南晋打回江南,而在眼前,他只能慷慨解囊,用自己的积蓄来广开粥场,让更多的难民填饱肚子。
好在最近赌坊生意红火,他手里有足够的资金,来支撑他做这些善事。
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他只希望尽可能救活一些无辜百姓,至于乐善好施的美名,相比之下就微不足道了。
一边赌坊赚钱,一边施粥花钱,外面的世界很喧嚣,他心如止水,安静地蛰伏在家里,等候沐楚的消息。
从自身利益出发,他只想掌控朱雀大阵。
然而,沐侯府迟迟不见动静,这几天沉默下来。
面对云顶赌坊的大肆扩张,银钩赌坊选择避让,并未暗中作梗捣乱,还是如往常一样经营。彼涨此消,沐家的生意就大不如从前,门可罗雀,赌坊里再看不到多少主顾,全都被吸引到任真旗下。
人们无暇在意沐家的隐忍,但任真在意,他知道,沐楚一定寝食难安,陷入痛苦的挣扎中,只是不知道,还会挣扎多久。
交出赌坊,不等于完全交出朱雀阵,毕竟,核心阵眼还在萧铁伞手里;但是,得不到赌坊,就一定无法触碰到朱雀阵的边缘,更休想彻底掌控它。
所以,任真只能等。
初七。
举世瞩目的大日子终于到来。
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朝试,正式拉开帷幕。
天刚破晓,任真便穿上官服,早早启程进宫。按历年规矩,朝试首日先进行文试,地点设在宣文殿内,他身为主考官,必须提前赶去,主持考场准备工作。
跟往年不同,今年的规则又有些变动,所有考生都得参加文试和武试,不过侧重点有所不同。
以文试为主的考生,只需通过武试的简单考试即可,无需经历重重比试,获得优异成绩。
而以武试为主的人,也得一同进宣文殿,做一份容易许多的文试卷子。当然,里面的题目重在考教儒学常识,不会真的为难所有人吟诗作赋。
所以,开考第一天,所有考生都要到宣文殿前报到。
熹微晨光里,任真骑着骏马,走在长安街上,看见诸多外地考生从客栈里走出,结伴走向皇城,当地人则由父母陪同,送往考场。
更多的是为大朝试服务的生意人,考生要吃喝拉撒,那些卖豆浆油条的、卖瓜子水果的摊贩,起的明显更早,仿佛自己也要去应试一般,说不出的瞎激动。
还有一些,则是凑热闹的观光者,但又不能说,他们跟大朝试无关。关于朝试名次,赌坊早就开出赔率,利用这个大热点赚一笔,很多人心系赌注,哪还睡得着觉,都想赶往考场外,及时掌握考场动态。
一大早,街道上便络绎不绝。
此情此景,让任真不禁想起前世。说巧不巧,地球上的中国高考,恰好也在六月七号到九号,开考第一场也是考语文。在同样改变命运的日子里,那时的热闹程度远比眼前夸张多了。
“知识改变命运,朝试成就人生?呵呵,放在前世,我得乖乖坐在考场里答题,让阅卷老师毁灭我的人生。这下好了,你们的命运都在我手里!”
第281章 四大书院
宣文殿雄壮恢宏,殿前是一座无比辽阔的广场,极尽皇家气派。
清晨的日光透过薄雾,洒在广场地面铺着的白玉方砖上,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很是好看。
渐渐地,应试的考生们陆续赶来,再加上一些送考的亲友,广场上人头攒动,颇像一场集会。然而这里是皇城禁地,大家深切感受到威严,用不着守卫警示,就都自觉地保持肃静,无人敢高声喧哗。
大朝试的名额固定,只有一千人,但考生水准良莠不齐,所以,历来有大年和小年之分。像今年这样,惊艳天才云集,竞争异常激烈,可以说是百年难遇的朝试大年。
之所以出现这种群星璀璨的局面,并非偶然,那些书院或者世家的长辈们都清楚,时势造英雄,如今两朝开战,狼烟四起,正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所以,从书院学派,到豪族世家,各方势力都不再保留,派遣门下的最精英弟子入世,崭露风采的同时,也是在为北唐皇朝输送战力,共度时艰。
此时,他们聚在一起,不仅没有私语攀谈,而且还保持一定距离,心照不宣地分成不同阵容,从远处看去,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若在往年,儒剑争锋,两家大体成均势,各自分走三百多个名额。剩下的不足四百名额,交给朝廷分配,实际上,都被京城和全国各地的权贵瓜分掉。
沧海桑田,北唐大势变迁得太快,在分配今年名额的时候,朝廷正忙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剑道大力排斥,因而,这次朝试已是一家独大,儒家文人足足占据七百个名额。
即便同为儒家,又有七十二书院林立,同源而不同宗,很多家的学说立场存在分歧,甚至利益冲突激烈,敌意明显。文人相轻,若无外地在侧,当他们同处一地,必会拉帮结派,各占山头。
站在广场最前方、同时也是占地盘最大的人群,共有四个,正是儒家内部地位最高的四大书院——东林,西陵,终南,北海。
东林书院弟子众多,清一色都是褚色长衫,整齐而儒雅,在广场上极为显眼。领队的是一名长髯老者,五先生封万里并未亲临,还在会稽六郡平叛。
他们的人数明显偏多,则是源于今春三月,东林才俊赶往桃山,跟西陵书院较量一场,夺走不少名额。此事众所周知,让东林门人扬眉吐气,好生得意。
正因如此,跟他们相对的不远处,西陵弟子聚成一小团,都冷冷注视着他们,眼神里充满敌意。
四先生赵千秋战死,院长之位空悬,西陵书院便群龙无首,形势日渐衰颓。为首的正是四先生爱女,如今也是二先生爱徒,赵香炉。
“师妹,我真想揍他们一顿!”
说话的是付俊杰,他性情高洁,是位格梅君子,原本不喜争强斗胜,但这时候,他也无法忍受东林人的挑衅表情,开始挽袖子。
没等赵香炉开口,卓尔哼了一声,漠然道:“韩湘子不在对面,我都懒得出手。”
赵香炉闻言,蛾眉皱起,“别闹了。咱们处境艰难,不到万不得已,别去主动招惹他们。”
失去赵千秋撑腰,西陵本就实力大损,前几天袁崇焕又被颜渊处死,雪上加霜。无论是山上书院,还是山下庙堂,西陵都遭受惨重打击,一落千丈,再难跟东林抗衡。
长达二十年的东西党争,似乎就要分出高下了。
赵香炉看着对面那群人,明眸里闪过一丝不甘,低喃道:“如果他想回来,不至于这样的……”
东西之外,南北也遥相对望。
终南弟子站在场地中央,虽然整体实力不算突出,但从其他儒生的表情能看出,他们依然对圣地之人心存敬畏。
原先,有夫子和大先生坐镇,终南在儒家的地位最高,除了倔犟不屈的北海,无人敢与其一较长短。
后来变数陡生,颜渊封圣,跟老师反目成仇,二圣同时离开,终南书院的院长名存实亡,再无人负责打理。本就平庸的年轻一辈更加懈怠,如今远无法跟其他书院比较,只能靠圣地的名头混日子。
但是在当年,终南书院行事凌厉,杀伐果断,绝无半点颓废。剑拔弩张的东西党争,跟曾经的南北党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二十年前,太祖高觉刚继位不久,便爆发春秋末战,他东征西讨,疲于奔命。同年,在一次出征途中,他偶然邂逅沐楚夫妇,对武清仪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于是,他秘密派人将武清仪掳走,封为贵妃。
十六年前,春秋结束,北方大统,太祖君临中原。他不顾太后反对,无故废黜原先的皇后,要立武清仪为后。太后年事已高,一气之下,急火攻心,竟猝然辞世。
太祖不为所动,仍然一意孤行,引得群臣上书力谏,乃至在皇宫外长跪不起,此事轰动朝野。
当时站出来率领群臣,怒斥太祖逆行的,正是北海书院的院长,三先生魏铮。
太祖勃然大怒,直接将御案掀翻,然而对此无可奈何。
因为,北海郡是高家发源祖地,也是皇室最核心的力量所在。北海一派带头反对,即使他尊为皇帝,饮水思源,也不敢无视祖地,否则等于自掘坟墓。
而三先生魏铮,又是儒圣最得意的弟子,深受喜爱。太祖纵然对他起杀心,但涉及世外修行门派,干系重大,他深为忌惮,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群臣激愤,愈演愈烈。
最危急关头,还是武清仪心机深沉,将二先生拉拢到自己身边,然后请他火速上终南,征求儒圣支持,平息乱局。
最终,董仲舒亲赴北海,一掌将三先生击毙,以武力震慑北海群雄,紧接着,又在朝堂内展开清洗,最终才强行压下反武浪潮。
武清仪顺利当上皇后,而恩怨却未罢休。南北两大书院的党争,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北海文人犯言直谏,铁骨铮铮,让天下人折服。
转眼已是七年前,京城爆发剧变,襄王高澄的幕僚杀进皇宫,重伤太祖。数月后,太祖伤势加重,无力回天,还没来得及确立储君,便撒手人寰。
太祖膝下无子嗣,兄长襄王被满门抄斩,皇族高家的直系血脉里,只剩庸王高瞻一人。高瞻聪慧绝顶,猜到襄王案的真相,唯恐得罪武清仪,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假装痴呆,死活不肯继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此情形下,武清仪同党趁机献言,倡议拥立皇后称帝,主持朝政。
有元本溪亲手谋划,此计原本天衣无缝。既无储君可立,在他们看来,那把龙椅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然而,他们失算了。
北海文人又站了出来。
第282章 敲山震虎
北海作为皇室龙兴之地,当地的文人引以为荣,对于北唐国事抱有极强烈的责任感,仿佛这北唐天下,都是他们北海的。正出于这种特殊情愫,他们才敢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到底。
他们反对改立皇后,并非跟武清仪有私怨。
按儒家传统观念,太祖无故抛弃妻子,喜新厌旧,是为不义;无视父母之命,气得太后逝去,是为不孝;一意孤行,将群臣谏言置若罔闻,是为不仁。
不仁不义不孝,这就是他们执著抗争的道德论据。
但武清仪勾结二先生,以强大的阴谋权术,挫败了他们的凛然大义,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这令他们对武清仪产生前所未有的愤怒,以及忌惮。
阴鸷狡诈,不择手段,北唐落在这样的女人手里,哪还了得?
于是,当朝堂拥立武后的呼声愈发高涨时,北海文人联名上书,力排众议,捍卫高家的皇权。
他们集合万人血书,列举十条理由,誓死力争。
此书慷慨激越,气贯长虹,就是著名的讨武檄文。
趋炎附势者无数,唯有北海,死守高唐!
但今非昔比,武清仪已执掌朝权,得到争立新君的群臣拥戴,有恃无恐。
她彻底怒了。你们写万人血书?那我就让你们鲜血枯竭!
在萧铁伞率领下,雪影卫夤夜奔袭北海,按照血书上的名单,将上万读书人全部杀害,无一幸免。一夜之间,北海血流成河!
举世震惊。北唐臣民战战兢兢,再不敢言。
一将功成万骨枯,践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武清仪强势登基。
任天行案,高澄案,北海案,这三桩血案的遇害者,少说也有五万人,无不是北唐的精英俊杰。在女帝窃取皇权的阴谋里,他们都成了悲惨的垫脚石。
血的教训证明,空有一腔正气,永远斗不过权谋诡计。
而在北海案中,忠贞不屈的是北海书院,出手杀人的是董仲舒,他坐镇的终南书院自然就成了武唐的拥趸。
女帝领教过北海文人的骨气,颇为忌惮,再上北海乃高家祖地,如果再进一步打压北海,赶尽杀绝,等于告诉天下人,她对高家历代帝王并无敬意,甚至会激起怀疑她篡位的非议。
故而最近几年,她才对北海姑息容忍,不敢寻隙报复。
东西两党纷争,争的只是农商国策,一己之利。而南北争斗,则是围绕北唐国本,争一国之姓。
北海世代食高家之禄,文人气节坚贞,生生不息。有一点毫无疑问,未来朝堂若生变数,在册立储君之位时,他们会最坚定地站在高家一方,而非当朝武家。
这一点众所周知,因此,在殿前广场上,终南门人站在中央位置,如众星捧月。而北海弟子处于人群边缘,被其他书院隐隐隔离疏远,不受欢迎。
未几时,考生尽数到齐,宣文殿的铜门大开,任真率领礼部一众监考官走出,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任真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扫视广场一眼,各处派系林立,不禁暗笑,儒家虽大,忙于勾心斗角,不过是一盘散沙。等到强敌来犯,再临时指望这群人团结,恐怕北唐危矣。
他目光流转,望向广场四周的角落。那里零星散布着一些年轻人,不像儒家书院一样,结成紧密团体,看他们衣饰各异,更像是没有门派的散修。
但是,这些人几乎都有同一个特点——手持佩剑。
“如今剑道衰颓,隐藏在西陲十万大山里,极少入世。他们敢来应试,替剑道撑撑场面,最好不过,省得无人呼应儒剑同修的主张,让我这个主考官太尴尬。”
他自嘲一笑,心里这么想着,当视线落在更后方的数人时,神情微凛。
有草鞋少年蹲在地上,虎背熊腰,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男子眯着眼,正眺望向这里,眼神幽深;
有青衣女子蒙着面纱,身姿婀娜,远离人群而独立;
……
任真修为虽停在五境,但神意异常强大,自然能清晰感知到,这几人的气息纹丝不动,给他造成一种莫名的压力。显然,他们都踏入六境,是考生里真正的佼佼者。
“云榜强者么……”
任真察觉到,自己心跳渐渐加快,升腾起跟他们竞逐高下的战斗欲,于是攥紧袖里的拳头,嘴角一挑,轻声喃语,“许久未出手,真是很心痒呐……”
这时候,考生们都聚过来,整齐站在众考官面前,同时作揖行礼。前来送考的家长则停在后方,远远观望着,神态有些紧张。
大朝试要开始了。
在无数敬畏目光的注视下,任真干咳一声,准备开始考前的训话。
按往年旧例,此时无非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话,警告勿要作弊,同时勉励大家不必紧张,充分发挥云云。然而,最擅长推陈出新的任真,当然不会老老实实,遵循这些陈腐教条。
对于这次主考,他抱有很大的野心,旨在肃清吏治,为朝廷选拔一批真正优秀且有用的人才,那么,他势必要让很多幕后权贵失望了。
“鼓励的话,本官就不多说了。很多人是初次会考,而我也是初次主考,说实话,其实我比你们还紧张。理解万岁,咱们互相支持!”
任真温和地说着,目光瞥见有人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暗笑一声,话意陡转。
“我想说的是,自从任命我为主考官后,吹水居真是贵客盈门,络绎不绝。同僚们送去不少礼物,盛情难却,我只能一概收下。但是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安。”
人群闻言,盯着愁眉苦脸的任真,心脏不由颤抖起来。吹水侯怎会如此愚蠢,竟当众把受贿的事说了出来!
即使潜规则再明显,也见不得光,不能公然挑明。如此一来,陛下势必会知情,若是派人追查,大家岂非都要玩完!
任真对无数眼色熟视无睹,诉苦道:“殿试名额有限,我收礼又太多,来者不拒,无法同时满足所有人的要求,你们说该怎么办?要是拿钱不办事,让一些人落榜,你们会不会到陛下那里弹劾我?”
说着,他缩了缩肩,目光里透出恐惧之情。
更加感到恐惧的,是后方那些行贿过的考生家长。他们见任真如此表现,都心脏怦然一跳,生出一股很不妙的预感。
果然,只见任真直起腰,收敛伪装,眉宇间蓦然泛起寒意。
“你们想告,那就去告吧!不妨告诉诸位,昨天夜里,我已经将收到的贿赂列成清单,然后把它们全部捐给国库,充当军饷。”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帛书,在众人面前轻轻摇晃,冷笑道:“诸位似乎忘了,我跟你们初次相见时,便献出数千万饷银,岂会看得上这点小钱?!”
第283章 天大地大,公平最大
盯着任真手里那份清单,很多人神情剧变,意识到大事不妙。
刚才他说那番话,原来是在演戏。先将赃款充公,再当众把清单拿出来,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当众揭发,将行贿舞弊的考生一锅端啊!
如果他们所料不错,接下来,就该是宣读名单,逐一抓人了。
纵观古今,大朝试徇私舞弊之风盛行,屡禁不止,早已成为权贵们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诸多流程都只是走个过场。难不成,今年要爆发科考舞弊案?
若真是如此,势必会将满朝文武牵涉进来,群臣身上都不干净,仅凭吹水侯一人,真敢激起众怒?尤其是在南晋入侵的危急关头,他蔡酒诗真敢挑起内乱?
众人想着这些,心脏砰砰直跳,仿佛已经看到,一道阴沉可怕的乌云降临北唐上空,就要掀起狂风暴雨。
任真居高临下,眯着眼,看见不少人心虚,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冷笑。竞相行贿,肆无忌惮,朝试早无公平可言,直到今日,你们终于怕了。
“现在好了,我分文不取,悉数交公,就不必再担心你们反咬我了。不过如此一来,我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只能秉公主考,绝不会受制于人,徇私枉法!”
人群噤若寒蝉,依然紧盯着他手里的清单,暗暗叫苦。事已至此,他们哪还在意朝试的结果,不敢奢求任真关照,只求他别把清单抖搂出来,引爆京城官场,就谢天谢地了。
很多外地考生闻言,则忍不住拍手称快,精神振奋。
放在八方诸州郡里,他们也都出身豪绅官宦之家,若非如此,几乎不可能得到应试名额。然而,在京城望族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乡巴佬、土包子,根本不值一提。
即使这些人有行贿之念,也苦于门路不通,更担心自己的心意会变成绣花针搅水缸,翻不起多大浪花,不够人家考官塞牙缝。
所以,同样是贵族,对多数外地人而言,其实在京城讨不到好处,他们更期望看到的,是真正的选拔公平,让所有人凭真才实学竞争。
放在以前,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三甲前列,都是板上钉钉的关系户,普通人无出头之日,最好不过是混个末席,然后再疏通吏部关节,争取分配到相对富庶的郡县,担任品秩低微的小吏。
然而今天,他们从这位同龄的年轻主考身上,似乎看到一线希望。莫非他真能革除朝试弊端,做到一视同仁,量才而取?
他们窃喜之际,任真的清亮话音再次响起。
“行贿这条路走不通,我猜此刻,有些人已经在打作弊的主意了。作弊手法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一点本官是知道的。我又是此次主考,确实缺乏经验。嗯,这有点难办。”
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挥手说道:“本官懒得逐个搜身,索性就撒手不管了,你们都进去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稍后在考场上,要是被我抓个现形,别说我吓唬你们,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此言一出,众人如临大敌,站在原地没敢动弹。连他身后的其他监考闻言,都心头一震,不明白他指的后果是什么,会让人承担不起。
任真看破众人心思,转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懒洋洋地道:“法不责众,关于行贿名单,我没打算交给陛下,算卖诸位一个面子。但是,名单上的人若不识趣,还敢当场作弊,那就休怪我无情,将这两笔账一起清算!”
听到这话,纸上有名的那些人神情复杂,五味俱陈。任真没把名单公布,固然是幸事,但看他此时表现,拿名单要挟别人就范,又成了巨大威胁。
看来,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别想在朝试上耍弄手段了。
旭日东升,阳光照射过来,任真下意识地眯眼,侧着脑袋说道:“至于名单之外的人,我想,你们总归属于某家书院,哪方门派。本官好歹是小先生,只要我开口,让书院开除你们,扒光了游街,应该问题不大吧??”
作弊被抓,当众出丑,丢人的不仅是考生,更让书院丧失颜面。如果任真开口,那家书院必然将该考生扫地出门。
扒光衣服游街,这下场何其凄惨,不止是跟仕途无缘,而且有辱斯文,注定遭别人唾弃,此生甭想再抬起头来。
广场一片死寂。
任真看这光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适可而止,便指着殿门口的箩筐,微笑道:“我给你们悔过的机会,把夹带的小抄丢进里面,我既往不咎。如果还心存侥幸,也无所谓,正好让大家见识本侯的手段!”
众考生一寒颤,哪还敢犹豫,一拥而上,趁着人多眼杂,一股脑往箩筐里丢东西,然后跑进大殿里。
片刻功夫,刚才还拥挤的广场顿时空荡,只剩远处的少数家长。
箩筐里却堆成小山,臭鞋纸屑,遍地都是,乌烟瘴气。
更恶心的是,箩筐顶上赫然覆着一条内裤,居然有人把小抄缝在里面,刚才惊慌失措,一时撕扯不出,干脆把内裤都留了下来!
杀人诛心,足见任真这番敲山震虎,在考生心里产生多么深的阴影。尤其是他那副眯眼的微笑,看起来越和善,说出狠话时,反差就越鲜明,越让人毛骨悚然,直冒冷气。
想作弊?不存在的!
把这群年轻人吓唬住,任真负手走向大殿,经过让开道路的监考官们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行贿、作弊,这两项罪名不算太大,充其量只是丢官、丢人而已。但是,身为监考官员,胆敢渎职枉法,以权谋私,下场可就凄惨多了。诸位大人都是行家,应该明白其后果。”
一众监考连忙俯首称是,手心里攥着冷汗。
这位吹水侯是圣人亲传,又有文武双职在身,根本不会忌惮他们,要是真想惩治下属,他们拿什么跟他斗?
“不瞒诸位,我怀里还揣着一份名单,由梁王亲自举荐,甚至不惜以未来储君之威压我,逼我就范。可惜,本侯不吃这一套。所以你们得明白,这次我当主考,天大地大,公平最大!”
说罢,他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大步迈进宣文殿里。
第284章 最早
公平永远是相对的。
在此之前,无论考生是以何种方式获得名额,本身公平与否,既然他们走进宣文殿,任真就会创造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遴选出相对更优秀的学子,为北唐效力。
评判优劣的标准,是一份份空白待填的文试卷子,摆放在无数条文案上。在足够宽敞的宣文殿里,文案之间的距离都很均匀,拿捏精准,恰好为目力所不能及,让考生无法偷窥他人答案。
从高处望去,文案整齐,卷白如雪,这副画面很美观。
如果留意观察,还会发现一处细微的区别。偏近中央的两排桌案中间,那条走廊的间隔明显很大,将整个考场分成两片区域,左区稍小,右区更大。
这是礼部官员特意布置的。不止如此,两区文案上的试卷也截然不同。虽然考的都是儒家经典学问,以四书五经为主,但跟右区试卷相比,左区的题目难度明显偏小,更侧重于基础知识。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今年革新朝试制度,推行文武合试,鼓励天下士子文武双修,全面发展。左区的简单测评,是为重在参加武试的考生们准备的。
只有在文试达标的前提下,武试成绩才会有效。相应地,明天武试时,也会有专门为文试考生准备的测评。
悠扬钟声响起,千名考生按秩序站成几列,鱼贯而入,在左右两区文案前落座,纷纷润笔研墨,清心凝神,开始做考前准备。
任真穿过中央走廊,来到正堂之上,面对考场众人,居中而坐。
按往年文试规矩,其实主考官不必亲自坐镇,只是例行走个过场,挂上座师的名头,便去殿后静室里品茗养神。具体的监考工作,当然由下属们去处理。
如此安排,绝不止是为了清闲。
能当主考官的名儒,都是老奸巨猾,他们离开考场,出现作弊犯科的行为,也是让下属们纵容包庇。万一出了茬子,日后追究责任时,他们并不在场,最多只是担驭下不严的罪名,无关痛痒。
儒家学问里,中庸二字,便是为官精髓。这些老狐狸浸淫官场浑水,早揣摩得炉火纯青,哪能轻易湿鞋。
但任真不同,无视了属下的好心建议,执意坐在这里,亲自负责监考。他不会湿鞋,也不怕湿鞋。
这次主考,他脑海里想着的,只有公平,公平,还他妈的是公平。
有他的三只眼全程盯着,绝不给任何人留下作弊的空隙。他要保证选拔公平,带着一批最优秀的精英才俊赶赴战场。
见他态度坚决,那些下属都暗暗叫苦,情知自己收取贿赂后的许诺,看来都无法兑现了。
第二道钟声响起,答题开始。
考生们开始翻卷,沙沙纸声响起,如细雨坠地,似春蚕食桑。除此之外,大殿里再无别的声音,气氛莫名凝重。
有的人面带笑容,胸有成竹,笔走龙蛇,显然答题非常顺利,都是先前研习过的知识点;
有的人则凝眉沉思,一上来就遇到难题,表情有些苦恼;
还有人额头渗出汗珠,提笔的手瑟瑟发抖,到此时还没平复紧张情绪;
……
考生姿态迥异,如同佛庙里的诸罗汉,各显众生相。
寂静之中,任真凝视着这些考生,心里感慨着,世事难料,命运总是无法预知。
如果当初没去西陵,就遇不到董仲舒;遇不到董仲舒,就当不上小先生;当不上小先生,此时就会坐在对面,跟其他人一样奋笔疾书,还在为在朝中立足而绞尽脑汁。
不同的选择,通往不同的人生。
“如果让我来应试,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想到这点,他嘴角微挑,目光落在某处考场角落里。
有个名叫任真的考生,正在那里埋头答题。
他的替身也来了。
就在他神情恍惚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名考生起身,拿着试卷迎面走过来。他要提前交卷!
这人弄出声响,惊动了所有考生。大家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充满惊愕。
要知道,此时才开考不久,多数人刚读完第一道题,都还没来得及作答,这人就神速交卷,分明是要弃考。
众目睽睽下,这人走到任真面前,将一张空白的答卷递给他。
任真眼眸微眯,抬头打量着面前这青年,有些诧异。
刚才没进考场时,他就已留意到此人。一方面是因为,此人高大魁梧,衣服却很破旧,脚穿草鞋,喜欢蹲在地上,从外貌装扮看,极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子。
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虽未刻意绽放修为,但隐隐透出一股粗犷浓烈的气息,宛如火炉在无声燃烧,这令任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任真没想到,文试一开场,此人就做出反常的举动。
莫非他真是个农夫,胸中没有半点墨水?
任真这样想着,视线扫过试卷左侧,瞥见上面写着一个蹩脚难认的名字——牧野。
“看你的座次,应该是为武试而来。但是,按照本次朝试的规则,你如果弃考文试,那么,即使武试成绩再优秀,你也无法进入殿试。所以,你要考虑清楚,是否还要弃考?”
听到任真的规劝,牧野不禁挠头,浓密凌乱的眉毛皱起,毫不掩饰懊恼之情,苦着脸嘟囔道:“啊?规则啥时候改了啊?你们咋说改就改……”
他的口音很古怪,听不出是何方人士,再加上那股淳朴嗓音,以及憨厚的表情,莫名有些滑稽。
任真无语,心道,你是住在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了么?
早在一个月前,女帝采纳他的谏言后,朝廷就广发文书,通告北唐各州郡。敢情这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他见牧野表情委屈,有些不忍,于是站起身,语重心长地勉励他。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文试从来没有固定答案,只要作答别太离谱,阅卷考官都会多少给点分数,不至于判为零分。更何况,参加武试的人,对文试成绩要求也不高,建议你还是尽量多写一点吧,别轻言放弃!”
他看得出来,牧野肉身强悍,修为能早早达到六境,必定是武学奇才。如果真因为文试的缘故,让北唐错失这样一名冲锋陷阵的虎将,未免太可惜。
牧野闻言,表情愈发不自然,捏着卷子怔在那里,支支吾吾半天,才难为情地挤出一句话。
“我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