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百家讲坛?
离开枫林晚,任真心里放松一些。
他总担心在关键时刻,南晋会从背后捅刀子,将自己置于绝境。虽然迟早要翻脸,但就目前而言,他的地位还是虚的,倚仗女帝器重,手里并未掌握真正的权柄。此时暴露身份,只会前功尽弃。
有了这场重创北唐的杀人案,相信南晋对他放松警惕,暂时不会撕破脸皮。尤其是大战即将爆发,南晋需要他以转运使身份做内应,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在战场上,任真如何取舍,又如何对付南北两朝,都是后话。
第二天清晨,吹水居门前热闹起来。府里的下人热火朝天,忙着搭建高坛,摆设桌案,准备迎接来旁听的儒生。
按上次早朝的五日之约,今天正是任真兑现诺言的日子,他要登坛讲学,在京城群儒面前,讲解《春秋》精义,证明自己的儒学造诣。
任真夜里美美睡了一觉,起床后精神饱满。洗漱完毕,他穿上一身整洁儒雅的书生袍服,头戴纶巾,气度翩翩,颇有名士风范。
待到日上三竿,估计想要围观的儒生在外面到齐,他手持羽扇,大步流星走出府门。
“好家伙,这么多人!”
推开门,人山人海的大阵势映入眼帘,令他暗暗咋舌,“他们还真给我这个小先生面子,不知是来诚心求学,还是想看我当众出丑……”
事实上,自从那日散朝后,任真筑坛讲春秋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整个京城。
最初,人们对小先生的底细一无所知,只是报以好奇心,想到时凑凑热闹,并不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真能成家立言,以独到见识开辟出新的《春秋》解法,肯定还会走上老路,拾起前人牙慧。
然而,任真大闹玲珑宴,借酒赋诗,才气狂涌,一口气狂吐数十首,字字珠玑,惊为天人。尤其是在塔顶长啸那首,一举成就他的诗仙美名。自此,京城上下一片赞美,再无人怀疑他的才学。
有喷诗在前,满城文人充满期待,很想见识一番,吹水侯是否学冠古今,在注解《春秋》领域也有真知灼见,振聋发聩。如果他真的高瞻远瞩,语惊四座,届时谁若错过,必会悔青肠子,成为一大憾事。
所以此时,长安城万人空巷,吹水居水泄不通,有名望的群贤尽数到齐,所有人翘首以待,等候这场京城最大规模解经的开始。
当任真的身影出现时,全场响起一阵欢呼,众多儒生齐刷刷行礼,山呼海啸一般。
“拜见小先生!”
在这种纯粹探讨学问的场合,没有身份贵贱,也没有官爵品秩,大家只尊敬博学鸿儒。在他们眼里,由衷敬重的是小先生,而非吹水侯。
换句话说,如果待会任真没能拿出真才实学,令众人心悦诚服,他们也不会顾及他的颜面,嘘声四起,将任真轰下讲坛。
众目睽睽下,任真阔步走向高坛,要说心里没有压力,那是假的,但他知道,此举意义深远,必会被载入青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否则贻笑千古。
站在高上,他居高临下,环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凛然道:“文章千古事,重在载道,并非玩物或者游戏。小生今日之所以讲经,扬一家之言,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更不是沽名钓誉。我只想把自己的见解分享出来,抛砖引玉,为大家解读春秋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视角。”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和而诚恳,这时候面对的,已不止是眼前的长安才俊,还有天下无数学子,乃至后世万代的读书人。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今日开坛讲经,是要传授真解,破开谜团,让所有人得以窥见八百载春秋的真实面貌。此举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这份历史赋予的厚重感,已远远超出当代。
“当然,治学者,贵在切磋琢磨,在讲经过程中,如果诸位持有异议,可以当场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印证,争取辨明正确的观点。唯有如此,今日之举才更有意义。”
说这话时,他余光瞥向人群一侧,恰好看见袁崇焕和袁天罡二人,被一大群太学弟子簇拥在中央,神情冷峻。
“所以我希望,这不是我一人的讲坛,而是百家讲坛。”
这句话,则是名副其实的客套话。他当然有信心,自己的解法就是春秋真解,但他相信,无论如何,西陵党那群人都会寻衅滋事,故意当众刁难他。
想找茬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今天丢脸的人是谁!
下方众人见他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心里都生出钦佩之情。仅凭这份严谨治学的立意和胸襟,就配得上儒家小先生的尊崇。
说完开场白,任真抬手打开面前案上的竹简,开始逐字逐句讲解起来。
偌大场地间,唯有他一人的话音在回荡,虽然不够宏大,但坚定有力,飘进众人耳朵里,如清风拂面,似清冽山泉,让人感到舒爽悦耳,很难排斥和反感。
众人都很专注,静静聆听着,随着他的讲解剖析,脸上浮出不同的神态。有的凝眉沉吟,有的面露疑色,有的豁然顿悟,还有的人望向任真,眼神里充满崇拜。
连太学众人,都哑然无语,眼眸里噙着些许茫然意味。他们没想到,任真崭露出来的实力,竟如此强大。
他不仅学问精深,而且表达能力极强,往往能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将很复杂的道理以浅显语言阐述出来,通俗易懂,又不会让人产生歧义。
面对强到这种程度的对手,就算想找茬,恐怕也很难啊。
袁崇焕站在那里,脸色难堪,心里开始懊悔,早朝时自己太轻敌了,不该把争主考这种大事,草率地押在对方身上。看眼前情形,不仅没让任真出糗,反倒是会成就他的又一美名!
“西陵那群饭桶,提供了错误的情报,这次可把我们坑惨了!”
他心里兀自暗骂,只听高坛上的任真说道:“接下来,咱们再来讲解这句‘纪侯大去其国’。”
这时,袁崇焕目光骤亮,嘴角挑起一抹阴鸷的笑意。
发难的时机到了。
第256章 讲春秋,论复仇
(刚开始看这章时,可能会有些不耐烦。但是我保证,沉下心读懂这段历史后,就能明白我写这段的必要性了。任真是要借古喻今。)
纪侯大去其国,是《春秋》里备受争议的一句话。寥寥六字,背后却蕴藏极深刻的意蕴,引起后人的无尽揣摩,莫衷一是,至今未有定论。
这句话说的是一桩史实,纪国被齐国灭掉。
在春秋初期,有很多弱小诸侯国,它们要么成为大国的附庸,要么被灭掉,这是混乱割据的常态,屡见不鲜。
对于这种常态,至圣孔子是不认同的,他认为春秋无义战,所以在修撰《春秋》时,他往往直抒胸臆,批判礼乐崩坏后的弱肉强食。
譬如记载楚国灭萧国,他就直接写“楚子灭萧”,笔锋简短有力,以楚子称呼楚王,毫无敬意,抨击这场无道吞并战。
然而,在齐国灭掉纪国这件事上,《春秋》的写法却不一样,并未像看待楚王那样,写成“齐子灭纪”,而是委婉地换作“大去其国”,其中的态度转变耐人寻味,琢磨不透。
春秋笔法严谨,微言大义,诸多细微的表达差异背后,都别有隐情,绝非至圣随意而为。所以,后世诸家学派在注解这句话时,各执己见,产生巨大的分歧。
擅解春秋的学派有三家,其中,公羊家在《公羊传》里如是写道:“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
这段话很晦涩,翻译过来就是说,孔子之所以没直言齐灭纪,是为了表达对贤者齐襄公的敬意,认为这场战争是齐襄公的复仇之战,雪洗当年蒙受的屈辱,并非不义之战。
一言蔽之,公羊学派认为,至圣孔丘将复仇看成天经地义的事,足以赢得他的赞赏,所以他支持齐襄公的讨伐,才没一概而论,按通常笔法来写。
然而,针对同样一句话,左家学派的观点却截然相反。“大去其国”,在《左传》中的注解是,“不见迫逐,故不言奔。大去者,不反之辞。”
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并非齐军荡平纪国,驱逐百姓,而是纪侯主动选择离开故国,率领百姓外逃避难,所以用“去”。“大去”的意思是,永不复返也。
纪侯举国逃难,这一举动非常震撼人心。在国破人亡的悲惨境地下,纪侯连夫人都无法埋葬,就大去其国,这是何等的悲壮。
所以,在左家学派看来,至圣如此记载史实,不但不是对齐国的褒奖,反而是对纪国灭亡的悲愤,充斥着强烈的谴责。
两家自圆其说,从一句话里能衍生出针锋相对的理念,可谓背道而驰。在解读《春秋》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到处都有争议,而“纪侯大去其国”,则是最泾渭分明的一例。
所以,当听任真念出此句,袁崇焕就立即意识到,反击的机会来了。
自《春秋》传世以来,两家争了数十年,始终未分高下。无论任真持何种观点,都无法让另一方信服。即使他语出惊人,提出新的见解,也无法驳倒现有两家的观点。
这是个著名的死结,任真一旦触及,绝无解开之理。
高坛上,任真仿佛一无所知,依然淡定自若,徐徐说道:“对照前面的例子来品味这句,我认为至圣的态度很明显,他意在维护齐襄公,推崇齐国的复仇之举,所以没有一概而论。”
他选择站在公羊家的立场。
他当然知道,春秋无义战,齐国伐纪也不例外,历史上的真相并非复仇,同样是一场恃强凌弱的兼并战争。换句话说,他心里明白,左家的立场才是对的。
但是,他支持公羊家。一方面,他不想把春秋真解倾囊而授,存心想藏一些私货,故而刻意曲解真意,小小地误导世人。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缘由,他要宣扬复仇这种行为。
几天前,他在京城大开杀戒,将两大血案同时翻出,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让沉冤昭雪。如此举动,已然赢得京城百姓的认可,他们心里替任天行和襄王打抱不平,庆幸苍天有眼。
此时,他在万众瞩目的场合下,于情于理,都应该借前事喻今事,从治学角度,为自己的复仇大义提供理论支撑。
连至圣他老人家都赞成复仇,谁还敢认为这是狭隘之举?
任真话音落下,场间群儒立即听出来,他的观点跟公羊家吻合,跟左家相反。
于是,还没等太学门人出面,承袭左家学说的书生们就先不乐意了。
一名中年文士起身,打断任真的宣讲,振声说道:“先生认为,齐襄公出兵是为复仇,在下不敢苟同,心里有一些疑惑,想请先生当场赐教。”
任真朝此人淡淡一笑,并不意外,“说吧。”
中年文士不假思索,“众所周知,先生所说的两国之仇,并非在齐襄公当政时结下,而是远在齐哀公时期。两者足足隔了九世,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齐襄公还喊着替老祖宗复仇,这难道不荒唐么?”
他陈述的这些,确是事实,也是左家拿来反驳公羊家的惯用手段,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死结,双方谁也无法推倒对方的证据。
所以,中年文士开口,老话重提,一点都不新鲜,很容易将解经拉回到旧有的轨道上。任真若无法提出新观点,回击这一质疑,那么这场讲经也只是循规蹈矩,并无新意可言。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许多文人的声援。袁崇焕盯着任真,也感到幸灾乐祸,看他如何解决这道由来已久的难题。
任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不慌不忙地道:“齐襄公在出兵之前,曾卜筮问凶吉,得到的卜辞是‘师丧分焉’,也就是说,预期的结果很不好。当时,齐襄公又是如何回答卜卦者的?”
中年文士一怔,没料到任真会提起这桩史实。
任真朗然道:“襄公说,‘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意思是,即使他本人死于这场战争当中,也是吉利的,因为他是为了复仇而战。古人对卜筮的信奉程度,我不必多说。试问,若非心怀正义,齐襄公何以如此慷慨凛然,勇不畏死?”
中年文士哑然,无言以对。
场间也陷入了沉默。任真的反击,是前所未有的新套路,一时让左家学派茫然无措。
眼见局面失控,袁崇焕按捺不住,冷冷开口说道:“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测而已。你不是齐襄公,又怎么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为九世祖宗复仇,真是荒诞至极!”
第257章 父子齐上阵
“主观臆测?”任真侧首看向袁崇焕,淡淡说道:“我不是齐襄公,难道你就是齐襄公,知道我所说的不对?就算是臆测,我也是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你有何依据,指责我的观点荒诞?”
袁崇焕闻言,双眸眯了起来。
任真继续说道:“解读历史,本就是要根据现有资料,尽力还原事实真相。大家都非古人,没有身临其境,无法目睹客观事实,照袁大人的评判,谁又不是主观臆测?”
袁崇焕正准备驳斥,却被任真抢先打断,“自古忠孝为先,九世祖宗,难道就不是祖宗?照袁大人的意思,祖宗受辱,可以置之不理,那么我倒要问一句,若有人刨开袁家祖坟,你袁大人管是不管?!”
袁崇焕神情剧变,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陷入窘境,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儒家奉行忠孝礼义廉耻,无论双方如何争辩,都不敢把矛头移到祖宗头上。任真的反问锋芒毕露,他绝不敢正面回击,否则,改日自家祖坟真的被刨,他有苦说不出,可就是赔了祖宗又折兵。
见袁崇焕哑然无语,任真嗤笑一声,凛然道:“九世难道就不能复仇?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祖宗受辱,虽百世,亦不敢忘!”
袁崇焕碰了一鼻子灰,有口难辩,太学众人见此光景,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辩驳。
任真舌战群臣,庙堂扬威,此事早已家喻户晓。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自诩口才不凡,定能压过任真的风头,辩得他哑口无言。
今日在京城群儒面前,任真再次口灿莲花,咄咄逼人,才让他们深切见识到,这位小先生是多么难缠的对手。
场间一片沉寂,唯有习习风声。
任真见无人辩驳,低头看向竹简,打算继续讲解后面的经文,这时,远方忽然飘来一道话音,浑厚绵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替先祖报仇,更是天经地义。吹水侯言之有理,只是,齐襄公他是懂得忠孝廉耻的君子吗?”
任真目光一滞,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白衣老者踏空而来。
这老者高大清瘦,雪白须眉飘飘,一身仙风道骨,彷如仙人下凡,浑身散发着清逸出尘的气息。
“他是……”
善者不来,任真眉头皱起,凝视着老者的银白长眉,正揣测其身份,这时,全场儒生同时起立,向降临的老者躬身行礼。
“拜见袁老先生!”
任真见状,心里咯噔一亮,原来他就是久负盛名的袁白眉。
袁白眉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被尊为儒学界的泰山北斗,门生故吏遍布北唐。他既跟儒圣交情匪浅,又担任太学祭酒,是朝廷公推的第一鸿儒,其地位非同凡响。
是以,京城流传这么一句话,“学儒未拜白眉袁,皓首穷经也枉然”,足见其威望之盛。
任真听过袁白眉的大名,甚至早有预感,自己作为小先生,迟早会跟袁白眉有场交锋,争一争京城首儒的地位,争一争天下文人的向背。
没想到,就在今天。
袁白眉笑容和蔼,一边点头朝众人示意,漫步走下云端。
他来到太学众人前方,跟高坛上的任真隔空对视,眼眸里泛着矍铄的精光。
“侯爷进京后,声名鹊起,无人不知,叫老夫好生心奇。今日一见,果然英姿勃发,气势逼人,不愧是夫子的闭门弟子。”
任真闻言,并未起身,只是颔首一笑,算是行礼问安。对方话里潜藏机锋,他怎会听不出来。
儒家切磋学问,不以官爵为尊,所以众人都称他为小先生。袁白眉却故意叫他吹水侯,避开“先生”二字,分明是在端着架子,提醒任真,在他老人家面前,区区年轻人还不配当先生。
所谓“好生心奇”,又是一种暗示。在袁白眉看来,自己是京城大儒,德高望重,任真又是儒圣弟子,理应主动上门拜谒,以示敬畏遵从。任真却无动于衷,所以今天初见面,他率先提起这茬,讽刺其目无尊长,不懂礼仪。
至于“气势逼人”,则是讽他锋芒毕露,不懂得收敛,太不沉稳。
最后,他又提到夫子,借儒圣来提高自己身份,想给任真一个下马威。
我可是跟你老师平辈的高人,在老夫面前,你最好识趣一些,休想搬出儒圣嫡传来吓唬我。
寥寥数语,潜藏着如此多的机锋。袁白眉不愧是当代名儒,将儒家含蓄委婉的文章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古人说姜是老的辣,诚不欺人。
可惜,在两世为人的任真眼里,这点小伎俩算不了什么,只会让他看清,袁白眉不过是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之辈。
“晚辈久仰老先生盛名,只恨公务缠身,一直无暇登门拜会。等今日讲经结束,请到寒舍奉茶,让我也好讨教一二。”
他态度不卑不亢,心里则冷笑,你只是董仲舒的旧日书童而已,敢在我面前插葱装象,我连儒圣本人都照样算计,岂会把你放在眼里?
寒暄功夫,早有太学门人让出席位,请袁白眉落座。
袁白眉干咳一声,说道:“既然说到讨教,就不必换地方了,诸位在此讲论《春秋》,老夫恰好有些看法,跟侯爷相左,不妨印证一二。”
任真微笑不语,腹诽道:“刚教训完小的,老的就主动跳了出来。这样也好,在京城儒生面前,将袁家父子的气焰打压下去,看他们有何脸面,再以领袖自居!”
只听袁白眉说道:“犬子糊涂,一时失言。然而,这并不能证明,侯爷的观点本身正确。复仇固然契合忠孝之道,但齐襄公本人,绝非忠孝之辈,又何谈替祖宗复仇?”
任真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但不急于辩驳,只是默默听着。
“齐襄公是何许人也?他在位期间,荒淫无道,昏庸无能,这些都见诸史册。《诗经》说他是‘鸟兽之行’,试想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哪能想起自己的九世祖宗,哪能替祖宗报仇呢?”
第258章 泰斗
袁白眉的反击策略很清晰,既然无法诋毁基于忠孝的复仇之举,那么就从当事人本身着手,想办法证明这场战争并非出于复仇。而齐襄公道德败坏,为史书所不齿,正是可以切入的突破口。
事实也的确如此。任真以天眼解春秋,又一梦游春秋,自然知晓齐襄公是何德行,只不过是假复仇之名,行侵略之实。
但此时正值双方对垒,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能退缩示弱,败在袁白眉手里。那么,就只好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黑白强行颠倒过来。
任真望向傲然而坐的袁白眉,从容说道:“咱们是在探讨伐纪之战,老先生却牵强附会,硬扯到其他的事情上。难道因为齐襄公以前存有过失,便能证明他这次出兵不是为了复仇?”
袁白眉微怔,没料到任真的反应如此之快,寒声道:“一个盗窃惯犯,你指望他拾金不昧?一个杀人魔头,你指望他慈悲济世?一个市井无赖,你指望他通情达理?在昏君身上谈忠孝之道,简直荒谬至极!”
听到这连珠炮似的驳斥,太学门人精神一振。不愧是祭酒大人出马,竟在顷刻间想出如此强有力的质问,让人难以招架。看来今天这一阵,他们赢定了!
谁知,袁白眉话音刚落,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琢磨,任真便拍案而起,根本不需思考时间,立即展开更凶猛的攻势。
“你见过哪个偷窃惯犯,偷自家财物给别人?你见过哪个杀人魔头,将父母子女杀个精光?你又见过哪个市井无赖,欺辱的是自家亲人?即便无恶不作,也分得清亲疏,也有最起码的廉耻。自己祖宗受辱,没人能咽得下这口气!”
任真眼里精光四射,厉声道:“就因为齐襄公做过错事,你便不分青红皂白,全盘否定他。那我倒想问问,如果查出你们袁家恃强凌弱,鱼肉百姓,那么,老先生你的道德文章,是不是也都变得荒谬至极!”
“你……”袁白眉恼怒,血气上涌,老脸憋得通红,“你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任真冷笑一声,盯着暴怒的袁白眉,不急不慢地道:“我只是按照你的观点,继续推演下去而已。对于一件事的评判,只应该由事情本身决定。搬出当事者的其他作为,难道就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袁白眉,转身看向坛下的众多儒生,作出定论,“齐襄公非贤君,但这不妨碍他行复仇雪耻之举。袁老先生是高士,但这也不代表,他所说的话都是至理真言!”
袁白眉气急,豁然起身,指着任真破口大骂,“老夫的话不是真言,难道你这出身低贱的小畜生,说的就是真言?”
谁对谁错,由谁来定夺?
任真面无表情,讥笑道:“都是斯文人,何必气急败坏,出言如此粗俗?借此机会,我也想让大家明白,不要太迷信盲从,把那些名士的话奉若圭臬,不容置喙。或许,他们是泥古不化,误人子弟!”
不唯上,只唯实,这出自前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任真今天说出这番话,既是在规劝众人,别太推崇所谓的儒学领袖,而贻误学问本身。最好连他今天讲述的学问,也能明辨对错,持以理性的态度。
袁白眉听出来了,任真这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想撼动太学的正统地位。他攥着拳头,两条长眉气得乱颤。
“老夫治学六十载,写就锦绣文章无数,以严谨著称,从未出过大的谬误,故为世人所推崇。想质疑我的学问主张,就凭你这小畜生,还不够资格!”
事已至此,他只好搬出资历,拿自己积攒的名望来压任真。
何为春秋真解,世上本无定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人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衡量标准。天下读书人只能以名儒大家为标尺,参照他们的主张,读自己的圣贤书。
所以,袁白眉这种人,才得众望所归,成为难以撼动的学术权威。
任真说得固然正确,但是,要想打倒权威,只能由更权威的人站出来。袁白眉说得也不错,不信他这位博学鸿儒,难道要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不成?
任真默然不语,脸色沉凝,心知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辩论也需要裁判,只要争执不下,没有形成压倒性优势,那么,就无法盖棺定论,仲裁出最终的结果。
换言之,这场讲经又是徒费口舌,今日过后,在世人眼里,春秋笔法依然是未解之谜。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纵然任真是对的,又该如何让世人信服?
袁白眉得机得势,继续出言攻讦,挑衅道:“你不尊师重道,也配读圣贤书?当年我跟你的老师一起,寒窗苦读,连一家圣人都敬佩我的学识,时常跟我切磋,你只是后辈弟子,还有何脸面跟我叫板!”
任真眼眸微眯,问道:“听这意思,你学问比圣人还高,可以无视夫子的权威?”
袁白眉冷哼一声,眼神阴鸷,“小畜生,你休想狐假虎威,激将于我。我对儒圣虔诚敬畏,从不冒犯,但也仅仅是对他。除此之外,就算是儒圣弟子,也入不了老夫法眼!”
他傲然负手而立,睥睨着场间群儒,一派泰山北斗的气概。
任真沉默,本想诱他说些大不敬的话,日后也好跟董仲舒说道说道。但这老儿甚是机警,识破了他的圈套。
“这可如何是好?”
袁白眉一甩长袖,振声说道:“什么开坛讲学,不过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诸位若信得过老夫,就随我一道离去,进太学听我讲经论道。若是信不过,哼,那就分道扬镳吧!”
这是**裸的威胁,分明在拿太学的权威地位,要挟旁听众人表态离开,强行拆任真的台。
众人闻言,心里开始犹疑。这袁白眉受天下儒生拥戴,门人弟子遍布,根基渗透在朝野内部。如果得罪这位泰斗,日后怕是很难在北唐文坛出头,获得文人士子的认可。
读书人谁不求名,袁老爷子得罪不起。但吹水侯又权势滔天,受女帝倚仗,同样是不敢招惹的人物。
他们权衡着利弊,都陷入两难的境地。
任真暗道不妙,绝不能让袁白眉得逞。万一众人真的随他离去,那就等于强行宣判,自己是这场争辩的败方。届时,不仅颜面无光,更会丢掉主考官的乌纱帽,毁掉全盘计划!
他连忙踏出脚步,准备出言说服众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一道话音从天际飘来,令所有人心头一震。
“想滚就都滚,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听!”
第259章 儒圣降临
跟那夜玲珑宴不同,今天前来旁听的人群里,不止有参加朝试的年轻一辈,更有众多京城名士,其中不乏袁崇焕这样的高官,可以说是群贤毕至。
敢目中无人,让大家统统滚蛋,来者是何方神圣?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望向高空,然后同时僵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身青衣,面容清癯,手捏着戒尺,霜发里斜插竹簪,这副容貌装扮在他们脑海里异常熟悉,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北唐夫子庙无数,哪里没有这么一尊塑像!
夫子云游天下,想不到今日会降临长安,出现在他们眼前。
亲眼目睹圣人真容,众人将刚才的狂言抛诸脑后,震撼过后,不顾所处的位置,纷纷跪地叩首,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直视董仲舒。
“拜见夫子!”
自北方一统、大唐开朝后,儒剑二圣便不再进京,亲自出面干预政事。这样做,既为了成全皇室颜面,也是忌惮那座能压制八境的朱雀大阵。
虽然,阵道由儒剑两家联手所布,毕竟它缺乏自主意识,无法识别来者的身份,就算是自己人,只要动用八境修为,同样会招致恐怖镇压。
所以若非必要,八境轻易不敢闯长安。
时隔二十年,儒圣终究还是来了。
董仲舒漫步而下,负手走在跪倒一地的人群间,并未理会他们,而是望向高坛上行礼的任真,笑容和蔼可亲。
“小蔡,你要开坛讲春秋,也不提前通知老师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也想聆听你的高见啊……”
他没说平身,众人谁敢自行爬起来,听到这句话,心脏不禁猛然抽搐,“什么意思?难道以圣人之尊,都推崇小先生的学识不成!”
袁白眉同样跪在地上,顿时面如土色,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刚才他还声称,除了夫子,天下谁都不服,转眼间夫子来了,这场辩论的裁判也就有了。
人还在空中,董仲舒就想独自听课,此时又说出“青出于蓝”的谦辞来,莫非是要力挺爱徒、驳自己的颜面?
一念及此,他迅速跑过来,生怕对方再说出让自己下不了台的话,谄笑道:“夫子,多年不见,您依然……”
啪!
话还没说完,一道耳光声响起,在寂静的场间分外清脆。
众人不明所以,抬头去看时,就见袁白眉已跌落在地,伸手捂着脸颊,嘴角血流不止。
他们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儒圣竟当众打袁老先生的耳光!
董仲舒眼眸微眯,俯瞰着地上茫然无措的袁白眉,寒声道:“这些年,你狐假虎威,借我的名头在长安招摇,欺世盗名。我对你一忍再忍,没想到,你竟敢倚老卖老,欺凌到我的弟子头上!”
袁白眉本就面容白皙,此时更是惨无人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下彻底完了,夫子为了袒护爱徒,居然亲自出面收拾自己。
他心里万念俱灰,怎么也想不明白,台上那小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令董仲舒宠溺到如此地步!
董仲舒的怒火并未平息,步步逼近袁白眉,训斥道:“你以宗师自居,连我的弟子都不放在眼里,你算什么东西!说穿了,你不过是伺候我的小小仆人,有何资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袁白眉一向以跟儒圣同窗为荣,这些年来,在公开场合,他时常拿夫子挚友的身份吹嘘,标榜自我,说他是狐假虎威,一点都不过分。
他本以为,董仲舒四处云游,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专门来找他的麻烦,怎料到会有谎言拆穿的这一天。
如今他被打回原形,落得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他招惹了任真。
人群噤若寒蝉,听着董仲舒的训斥,心道:“都说夫子宠溺蔡酒诗,视如己出,从眼前情形来看,世俗只怕还是低估了小先生的分量!”
高坛上,任真洞若观火,静静看着董仲舒的表演,将其中用意猜得一清二楚。
“在这老狐狸眼里,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提升境界。他肯冒险进京,自然是为春秋真解而来。现在他当众示宠,装出替我撑腰的样子,还不是想骗取我的信任?”
看破不说破,任真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心说,你就可劲儿装吧,我要是主动说一句,就算我输。
董仲舒偷瞟任真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于是狠狠瞪视袁白眉,将火气都发在这老头身上。
“小蔡不仅得我真传,其春秋造诣更是远胜过我,你这蠢货也配相提并论!刚才他据理力争,明明高下已分,你却仗势欺人,靠资历胡搅蛮缠,要强行拆他的台。如此厚颜无耻,还留你何用!”
说着,他抬起戒尺,做出一副要清理门户的架势。
身后的袁崇焕大惊失色,危急关头,他来不及多想,挺身挡在父亲身前,扑通跪倒在地,却不是跪向董仲舒,而是朝向任真。
他反应很快,明白这场大祸的根源,就在于袁家招惹任真。要想平息夫子的怒火,唯一的办法是向任真赔罪,才能化解危机。
面临圣人威压,只要能救父亲,他哪还舍不得脸面,颤声哀求道:“我等资质愚钝,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先生。当着京城群雄的面,我愿向您赔罪,发誓绝不敢再与您为难。恳求您能宽恕我父亲!”
说罢,他朝任真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
他心里那个悔啊,早知今日,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来聚众寻衅。谁能想到,眼看要让任真颜面扫地,却将圣人逼了出来,反而性命不保!
此时此刻,他的第一念头就是,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提供错误情报的门人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董仲舒见状,脸上怒意消散,转头看向任真,温和地道:“徒儿,不必感到羞辱,有为师在这里,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他又环顾四周,看着仍跪在地上的群儒,眼神淡漠。
“我身为一家圣人,断然不会像这对父子一样,作出仗势欺人的行径。你们若心有不服,可以留下来继续听讲,看看我这徒儿的见识,是否高屋建瓴,独领当代风骚!”
在这世上,只有他和廖如神知道,任真的春秋解法,就是最精准无误的真解。谁质疑任真,简直有眼无珠。
所以,他打算让观众们都留下来,这样,任真就没理由收摊,只能在他面前继续讲经。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至于袁家父子,徒儿,你想如何处置?”
董仲舒笑眯眯看着任真,一脸慈祥。只要能让任真满意,他不介意杀掉这对父子,替任真当众立威。
袁家父子闻言,肝胆俱裂,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在儒圣面前,他们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抵抗。如今是死是活,皆在任真一念之间。
任真暗自盘算着,要杀袁家父子容易,但没必要借董仲舒的手,欠下一个人情,否则日后对方提出条件,自己还真不好拒绝。
于是,他说道:“还是算了吧。他们充其量只是来滋事捣乱,罪不至死,如果杀掉他们,天下人恐怕对老师有非议。”
董仲舒淡淡一笑,还没开口回答,远处天边,再次有人呼啸而来。
“敢欺负我师弟,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第260章 今非昔比
以师弟称呼任真,必是儒家贤哲无疑。
众人闻言,心里感慨着,吹水侯年纪虽小,当真是万万招惹不得的大人物,今日算捅了马蜂窝,不仅儒圣亲临,连他的师兄都来撑腰了!
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那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书生时,更是震撼无言,只好再次行跪拜大礼。
来的哪是一方贤哲这么简单,更是昔日的大先生,如今的文圣颜渊!
二圣同临,都来给任真讲学镇场子,这场面简直大到了极点,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享受如此盛大的待遇。
在山呼海啸般的问礼声中,不少人替袁家感到绝望。什么西陵党,什么太学,都只是圣人博弈的棋子罢了。既然二圣都想为任真出气,这爷俩注定万劫不复。
同时,他们又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贸然跳出来,找任真的麻烦,否则也绝无幸理。
一别两月,颜渊依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腰悬水葫芦,装束寻常。然而,他浑身气息强大,神采飞扬,再不是那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书生。
为了封圣,跟董仲舒平起平坐,他已然破开誓言,晋入第八境。今非昔比,他随意站在这里,便给人一股可怕的压迫力,已是名副其实的风云强者。
颜渊踏步走向高坛,笑容如沐春风,亲切地道:“我虽跟小师弟素昧平生,但听闻你在京城的大手笔,真是钦佩之至。放心,有大师兄在这里,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说罢,他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瞥了董仲舒一眼。
斜谷会战后,这对师徒的矛盾公开,彻底达到白热化,整个儒家随之陷入分裂,展开激烈的内部较量。时至今日,颜渊扬眉吐气,无需再隐忍,更不会忌惮董仲舒。
事实上,这些日子里,董仲舒一直都在躲避颜渊的追踪。
从八境圆满跌落到八境下品,再到身负重伤,儒圣接连遭创,江河日下,早已不复有先前的实力。反倒是颜渊一日千里,修为精进,逼近八境圆满。
强弱之势倒转,如今,颜渊的实力占据上风,又身强气盛,对董仲舒构成致命威胁。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踪董仲舒,试图寻觅机会,出手杀死自己的老师。
一路追赶至此,他没有料到,董仲舒会来见新收的关门弟子。
他虽不知,老师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他生性谨慎,果断选择现身,倒要看个究竟。
董仲舒皱眉,看出颜渊眼神里的挑衅意味,阴阴地道:“你居然敢跟过来。”
八境强者都忌惮长安城里的朱雀大阵,害怕被其压制修为。这座大阵,又是当年儒剑两道联手所设,儒家出面的正是董仲舒。
所以,他虽不能无视大阵的威力,但多少对它有些熟悉,相对其他人而言,受到的压制要稍轻。换句话说,在长安城里,董仲舒占据地利,师徒二人的差距会缩小。
颜渊明白他的话意,回以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居然敢停下来。”
他的神情里充满自信。即便受到朱雀阵压制,无法施展全部修为,他也有信心战胜董仲舒。老师在斜谷受的旧伤还未痊愈,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董仲舒冷哼一声,脸色阴冷如冰,不再理会。
颜渊抬头,认真端详着任真的面容,说道:“刚才有人口出狂言,说就算是儒圣弟子,他也不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小师弟,咱们别太大度,不能就这样算了。”
袁白眉闻言,瞳孔骤缩,险些当场晕过去。
刚才他趾高气扬,正是最狂傲之时,说这番话无非想贬低小先生,哪能想到还有大先生这一层。
只敬重儒圣,不把文圣当回事,他当众把这种话说出来,颜渊岂有饶他之理。
袁崇焕万念俱灰,知道父亲这句话捅了大篓子,一时半会圆不回来,仓皇跪在颜渊面前,颤声道:“家父失言,罪该万死,恳求文圣看在西陵书院的面子上,念他……”
没等说完,颜渊骤然转身,脸上笑意瞬间消散,“亏你还记得自己是西陵人!”
随着二圣决裂,朝堂的东西两党也迅速站队,成为两人较量的一大战场。
当日封万里护送儒圣撤离,东林党理所当然地站在儒圣一方。而赵千秋被儒圣罢免,引起西陵党的记恨,他们甘心成为文圣手里的棋子。
既是颜渊的羽翼,袁白眉又说出这种糊涂话,确实不该。他只顾着搬出儒圣的交情唬人,却忘了自己的立场,算是死有余辜。
颜渊脸色一沉,训斥道:“我提醒过你们,要以大局为重,将大唐利益放在首位,你们又是怎么做的?我何时让你们跟吹水侯在朝堂对峙!让你们来这里滋事拆台!”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杀气腾腾,令众人听得心脏狂跳,呼吸都快凝滞。
他既是在演戏给任真看,也是在向麾下羽翼表态。
他最近虽然忙着追杀董仲舒,但对朝局了如指掌,知道北唐形势严峻,更知道女帝是在借任真之手,缓解尴尬局面。
他分得清轻重,不愿在此时掣肘,令北唐雪上加霜。所以,他不得不严厉敲打下属,卖给任真这个面子。
而在刚才,董仲舒亲自现身,刻意讨好任真,又被他看在眼里,让他察觉出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目前虽不知其中的端倪,但他隐隐预感到,这位在京城翻云覆雨的小师弟,绝对不能得罪。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表态力挺任真,压过董仲舒的气势。
袁崇焕哪料到,颜渊会突然追究这茬,吓得浑身战栗,脑海里一片空白,只顾拼命磕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颜渊神情鄙夷,寒声道:“你父亲老迈昏聩,我姑且饶他一命。至于你,贻误朝政军机,罪不可恕。陛下碍于情面,不愿处置你,我眼里却容不得沙子!你自行了断吧!”
说这话时,他并未在看袁崇焕,而是将视线转向街巷尽头。
几乎同时,任真和董仲舒的目光也都望向那处。
一名独臂男子手拄黑伞,出现在巷口,正冷冷注视着这里。
数息过后,吹水居的侧门打开,一名白衣女子悄然走出。
第261章 高攀不起
萧铁伞和朱雀大阵,是长安城最大的两道屏障。
朱雀阵本身的威力,足以匹敌任何一名八境强者,阵眼又掌握在萧铁伞手里,两者相得益彰,紧密配合,能轻松应对两名八境的挑战。
再加上无数皇室强者、庞大的守城禁军,想要攻克这座雄城,除非北唐江山尽失,社稷倾覆,否则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这正是朝廷从不担心有大修行者前来偷袭的信心所在。
半柱香前,董仲舒刚降落在长安城头,皇宫里的萧铁伞就有所警觉,暗中锁定其气息。随后颜渊赶来,让他感受到非同寻常的意味,亲自来查探。
虽然儒家受朝廷尊崇供奉,应该不会有敌意,但二圣先后而至,架势太大,又意图不明,身为长安的守护者,为了谨慎起见,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此时,他出现在巷口,冷眼旁观,监视着二圣的举动。
二圣明白他的来意,不约而同地朝他点头,表示友好的打招呼。
任真眉峰微蹙,心里有些不自在。三大强者先后赶来,搅乱他的讲经授课,这是事前不可能预料到的变数。
这三位来捧场,在外人看来,会当作是天大的荣耀,但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麻烦。
上次他不辞而别,趁着董仲舒跟李慕白酣斗的机会,逃之夭夭,势必会令董仲舒愤怒。待会散场后,他要先把这点解释清楚。
然后,不可避免地,他得把春秋真解交出来,再无任何逃脱的机会。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次开坛讲经,本身就没打算藏私。
最后,也是最棘手的一点,他担心二圣会逼他表态,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
进京以后,他打着儒剑同修的幌子,自成一派,看似两不相帮,实则为了自身利益,将双方都一起得罪。二圣眼界高远,或许不会为这些事情计较,但也不会再放任他独揽朝政,占尽好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二圣自然明白这点道理,拱手让出核心利益,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随着他们降临,这些都成为任真迫在眉睫的难题。
这几人各怀鬼胎,正心有所思,这时,袁崇焕激动申辩,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这天大的罪名,我万万不敢领受。当仁不让于师,为了抵御外敌,下官义不容辞,只能全力去争帅位。就算您不认同我的才能,非要治罪,也应该把举荐我的人算在内,把争执不休的东林群臣算在内!”
眼看死到临头,他哪还顾及什么党争立场,为了保命,他只能当众顶撞颜渊,将一干群臣都拉下水,看颜渊还如何问罪。
颜渊眼眸微眯,不复有平素的温顺神态,冷笑道:“好一个当仁不让于师!你说这话,是在讽刺我和夫子?”
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应当站出来承担重任时,即使跟老师相争,也不能退缩谦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在颜渊看来,这是在讽刺他跟老师争夺儒家大权。
袁崇焕侧过头去,咬牙说道:“我不敢!”
他料想,法不责众,在京城群儒面前,就算是儒家圣人,也不能以武力欺人,无理取他性命。
可惜,他低估了颜渊的心性。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谦恭隐忍的大先生了。
颜渊踏步向前,眼神锋利如刀,直刺向袁崇焕。
“在我面前逞弄口舌,就是找死。你还没资格跟我辩论,谁若不服,咱们明日早朝时见吧!”
话音未落,一股神圣威压迸发而出,洞彻袁崇焕的灵魂。他身躯瘫软,就这样一命呜呼。
众人目睹着颜渊的强悍姿态,只觉毛骨悚然。
袁崇焕毕竟贵为兵部尚书,就这样当众杀死他,未免太蛮横无理。果然,越擅长韬光养晦的人,一旦得势,原形毕露后,就会展现出越嚣张霸道的一面。
颜渊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仿佛什么都没做一般,转身看向任真时,脸上云淡风轻。
“小师弟放心,师兄会为你撑腰。再有人敢打着我的旗号,为难于你,就是跟袁崇焕同样的下场!”
他说这话,分明是不甘示弱,故意在董仲舒面前,跟任真示好。既然任真深得女帝倚仗,有成为第二个元本溪的趋势,他当然要尽量赢得任真的支持。
任真没说什么,只是报以微笑,算作感谢。
董仲舒看在眼里,极为不悦。他冷哼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转身望向南方,神情凝重至极。
紧接着,颜渊也迅速感知到异样,同样抬头南望,忍不住惊呼道:“他们来干什么!”
他俩神念强大,都感知到了城南出现的剧变。
又有人来了。
见二圣反应异常,众人不明所以,都一脸茫然。
而在街巷尽头,萧夜雨的身影消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
……
西方,十万大山。
秋暝山巍然耸立,直插云霄,渺茫不见峰顶。
半山腰云雾缭绕,空气舒畅。一座别院里,两名黑衣男子坐在石桌前,凝视着桌上的棋局。
奇妙的是,看这两人的容貌,应该都是在中年,却白发如雪,垂在肩后。
由于爱妻早逝,李慕白当年心灰意冷,一夜白头。
坐在对面的剑狂裴寂,则因为在斜谷决斗中败给假剑圣,十年心愿一朝破灭,同样心力交瘁,朝如青丝暮成雪。
剑道结盟后,这两人聚在一起,如今守着秋暝山,清闲之余,又多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两人中间的石凳上,小不起捧着肿胀通红的小手,疼得眼泪快掉下来,又不敢哭出声,只好抿着小嘴。
他可怜巴巴地盯着裴寂,怯声道:“裴叔叔,下次能不能别打手心……”
“不能,”裴寂低头看棋,没有去看小不起,淡淡地道:“再有下次,少砍一根木桩,多打手心三下。”
小不起这下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是个大坏蛋!”
整个小院里都回荡着清稚的哭声。
李慕白放下棋子,看裴寂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擦拭小不起哭花的脸蛋,心疼地道:“乖孩子不哭,义父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不起闻言,哭声渐小,委屈地钻进李慕白怀里,一双大眼睛瞪着裴寂,“哼!等老爷回来,我让他打你十下!”
李慕白哭笑不得。
小不起吸了一口鼻涕,扭头扯着李慕白的衣襟,明眸里多了几分期待,“今天讲谁的故事?是我父亲的,还是我师傅的?”
这时,表情古板的裴寂心意一动,抬头凝视着小不起,轻轻喃语道:“小高攀,快快长大吧……”
第262章 四强聚首
城南,宣武门外。
一对老少从远方群山里走出,只在须臾间,便倏然来到护城河外,身上透着淡淡灵气。
老的头戴斗笠,布衫芒鞋,装扮朴素,左手挽着拂尘,后背一柄木剑,显然是名道士。
小的约莫十来岁,五官匀称,生得极俊俏,只是脑门刮得锃亮,九点香疤分外醒目。他胸前挂着偌大一串佛珠,手敲木鱼,是个小和尚。
佛道殊途,这两人却联袂而来。既是同伴,他们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提防。
走到护城河旁,两人心照不宣,驻足而立,抬首凝望着眼前这座巍巍雄城。
北唐以儒剑为主,南晋奉佛道为尊,看这对老少的身份,似乎是从南方来,不打算贸然进城。
沉默良久,老道士抻了抻斗笠,侧身打量着小和尚,肃然说道:“临行前,贫道收到消息,说是佛家会派强者同行。本以为是方寸大师亲临,想不到,前辈竟愿意来凑这场热闹。”
论年纪,老道士不知比小和尚超出几何,却甘愿称其为前辈,这真是奇哉怪也。
小和尚闻言,嘿嘿一笑,双眸精光湛湛,“长生真人,我来陪你玩玩,比那老秃驴有趣多了。再说,我从不屑于欺负后辈,你大可放心。一路上老是偷偷掐手印,你难道不嫌累?”
见自己的戒备被说破,长生真人波澜不惊,微笑道:“他如果肯来,我能理解。倒是玄悲前辈,向来无欲无求,这次怎会乐意来蹈红尘?”
这小和尚,竟是风云榜上新晋的第十一位,传说中的玄悲大师!
既能跟玄悲并驾齐驱,这位长生真人也绝非等闲之辈。
玄悲眨了眨眼,望着前方城墙上攒动的人影,叹息道:“我啊,就是爱看热闹。上次他们在斜谷打群架,我没能赶上,好生惋惜,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长生真人目光微凝,提醒道:“你既然应允陛下,奔袭千里,赶来偷袭长安,光看热闹可不行。那位前去破阵,咱们负责主攻,你选择缠住萧铁伞,还是想杀进皇城?”
原来,这一僧一道的意图,竟是要出其不意,闯进皇城刺杀女帝!
南晋大军已然入侵,此时若能杀死女帝,北唐必然爆发内乱,再无力抵御外敌,在内忧外患中覆灭。这场偷袭,似乎挑的正是时候。
玄悲敲了声木鱼,满不在乎,“好说好说。”
长生真人看在眼里,顿时感到不安,摘下斗笠,郑重地道:“咱们以身犯险,稍有疏忽,就会陷入绝境,到时都难逃脱。唇亡齿寒,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有些担心,这小和尚只想来玩玩,会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把他抛下不管。
若真是如此,就算他和另外那人能全身而退,辛苦跑这一趟,也徒劳无功,白白错失偷袭良机。北唐有所警觉,日后再想偷袭就难上加难。
玄悲歪着脑袋,看破他的心思,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来的人是方寸,那就好办了。他敢不听话,朝廷可以派人把灵台山的秃驴都杀了,对不对?”
长生真人语塞,捋着胡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何苦要冒这趟险?就算你是孤家寡人,无欲则刚,只要敢激怒陛下,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玄悲嗤之以鼻,傲然道:“陈长生,你是在威胁我?”
长生真人表情复杂,苦口婆心地道:“不敢。你想贪玩胡闹,回去后有的是机会。南北不两立,你两世为晋人,总该出份力才好。”
玄悲见他态度软下来,没有一味用强,这才感到满意,傲娇地道:“那好吧!你去引开萧铁伞,我来……”
话音戛然而止。
小和尚的脸色忽然绿了,仿佛活见鬼一般。
只见前方城门大开,两人并肩而出,正是儒家二圣。
长生真人心神大骇,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会来长安!”
由于朱雀大阵的缘故,八境强者都不愿进京,这些年,只有萧铁伞一人坐镇,儒圣师徒从没来过。所以,南晋在谋划偷袭方案时,并未把这俩人计算在内。
若在往日,一人破阵,一人斗铁伞,一人火速弑君,这份方案出其不意,都能顺利实施。偏偏在今天,二圣被春秋真解引来,令他们的偷袭落空。
董仲舒手持戒尺,隔着护城河望向玄悲,问道:“你就是排在第十一那位?”
玄悲置若罔闻,懒得搭理董仲舒,侧身对长生真人说道:“有点意思。咱们大老远跑来,不能空手而回,总得打过一场才行。”
长生真人皱眉,说道:“他们占尽地利,一旦纠缠下去,咱们无法赚到便宜。此事恐怕有蹊跷,还是立即撤退,回去查查是谁走漏了消息!”
玄悲不乐意了,讥笑道:“亏你还是道祖,刚见到儒家圣人,就想灰溜溜逃走。这么怂包,难怪你始终是千年老三,以前被儒圣压着,现在连他的徒弟都怕。”
斜谷会战后,风云榜排名发生变动,儒圣董仲舒由于堕境,从第二的宝座上跌落。为了维持南北平衡,挽回北唐的颜面,琅琊阁无奈之下,只好让文圣颜渊接替老师,登上第二位。
所以,道家圣人长生真人,也就是南晋的道祖,一直被压制在第三位,无法更进一步。他若心有不甘,想证明自身实力,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
颜渊就在眼前,只要打败他,长生真人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第二。
长生真人沉默不语,显然有些心动。
玄悲见状,在一旁怂恿道:“打吧打吧!我有个朋友以前跟我说,你只会些鬼画符的本事,不值一提。我也正想开开眼界,看你是不是配得上天下第三!”
长生真人神色微变,沉声道:“你休想激我。稳妥起见,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嘁……”玄悲鄙夷地撅了撅嘴,嘲讽道:“要是当缩头乌龟,才能得长生,这长生我还是不修了吧!”
说着,他背过身去,作势要往回走。
“对了,我朋友的母驴快临产了,回去以后,你记得帮我画张母崽平安符哈!”
第263章 各显神通
长生真人闻言,脸色微寒,知道这还是在激他出手。
跟武帝陈玄霸一样,他也极擅隐忍,若没有充足的把握,几乎不会跟人大打出手。所谓清静无为,不是不敢,而是不为。
此刻偷袭不成,又身在北唐境内,天时地利尽失,他自然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走为上计。
但他想不通,为何玄悲如此亢奋,分明很想留下来打一架。对于玩世不恭的小和尚,他从不敢大意,一路谨慎提防。他深知,这副嬉皮笑脸后,藏着多么深不可测的根基。
所以,他有些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抓住难得的决斗机会。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想走,”他看着背身而立的玄悲,凝重地道:“让我出手,不是不可以,但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何愿意听命而来,又为何想打这一架?”
摊上这么一位不靠谱的队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玄悲转过身来,瞟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真是婆婆妈妈,我老人家活了两世,看淡功利,就想出门找点乐子,还不行?闻风丧胆,不战而退,日后传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想要脸面哪!”
长生真人一僵,“这……”
玄悲摆手,示意他别再啰嗦,迈步向前,“反正迟早会有一场巅峰大战,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先打一次吧!姓董的伤势未愈,咱们怎能放着眼前的便宜不赚?”
说这话时,他的幼小身躯已飘然而起,从容奔向董仲舒。
长生真人见状,心道,他说的不无道理,与其无功而返,还不如探探对手的虚实。若真能重创董仲舒,赚得便宜,也不枉走这一遭。
董仲舒站在护城河对岸,将玄悲的话听得真切,眉头耸立,寒声道:“大言不惭,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吧!”
他大手一挥,那条戒尺猛然砸出,一端被他握在手里,另一端则陡然暴涨,不断延展伸长,宛如一座方正的山岳,凌空砸向对岸。
罡风呼啸,巨大戒尺遮天蔽日,将玄悲的身躯笼罩在阴影里,有迸发出排山倒海的威势。
泰山将崩于前,玄悲面不改色,笑嘻嘻地道:“老衲生就金刚躯,小书生,你这根烧火棍只怕不结实啊……”
说着,他将敲木鱼的小槌插在后背衣襟里,肉乎乎的手攥成拳头,作出顶天立地的姿势,迎着那巨大戒尺,隔空砸去。
只见拳芒迸发,一道金黄而澄明的拳影轰出,碾压空间而上,恢宏佛力如潮水般荡出,推动着圈圈光晕,跟戒尺前端碰撞在一起。
砰!
无边法力爆发,摧枯拉朽,竟将戒尺直接轰断,在虚空中折成两截!
“这怎么可能!”
河对岸,董仲舒脸色瞬间苍白,险些就要口吐鲜血。
这条戒尺,乃是至圣遗留的宝物,虽非他自己的本命物,也相伴多年,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兵器。折腰在尺下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被小和尚随手一拳给砸断了!
他这一拳,实在太过变态。
另一侧,长生真人看着这副画面,忍不住赞叹道:“不愧是先天金刚躯,今朝佛子入世,江湖会有大热闹了!”
对面的颜渊闻言,目光不由微颤,心里五味杂陈。
他跟老师交手多次,自然清楚那条戒尺的坚硬程度,连他都无法损坏分毫,这小和尚却能徒手断尺,当真是绝顶妖孽。
江湖代有天才出,如此人物横空出世,对北唐而言,绝对是一大威胁。
他正暗暗感慨着,这时候,长生真人轻扬拂尘,大喝道:“不必失神了,还是当心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他高高擎起另一只手,结成一道古怪手印,如鹰爪般朝颜渊挥去。
道家真力从指间涌出,不像佛家那样庄严浩荡,却足够纯正精沛,如清风流水,浑然天成,氤氲着一股玄妙难言的气息,令人油然敬畏。
道道灵气凝聚,瞬间结成一道古拙的大字,居高临下,向颜渊头顶碾压下来。
这是“临”字。
颜渊神情凛然,丝毫不敢大意,手指一弹,那滴太一真水刺进护城河里,紧接着,一道粗壮水柱激射而出,在空中同样凝成一道古字。
这是“仁”字。
两字正面相对,分别蕴涵着道家和儒家的精深奥义,碰撞到一起后,由于真力势均力敌,同时溃散开来,消散于无形。
长生真人见状,并不感到意外,精神一振,纵声啸道:“接招!”
说时迟那时快,只在一息之间,他身形急遽变幻,竟在原地同时凝出九道虚影,姿态各异,结成的手印也是无一相同,从不同方向齐齐攻向颜渊。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这正是道家的九字无上真言!
护城河上,顿时疾风大作,灵气翻滚,这九字法印并排而列,不分先后,强势碾压向前。
颜渊大惊,猛然倒退一大步,双掌同时朝护城河轰出,滚滚河水遽然暴涨,垂直冲天而起,竖立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水幕,将南北斗法的两人从中隔开。
紧接着,水幕中央,又浮出十道大字,闪烁着潋滟水光,迎着道家九字印而去。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这正是儒家的五纲五常!
南有九字,每一字都饱蕴道家真力。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真言奥妙无穷。
北有十字,每一字都凝聚儒家至理。天地正气,赋诸流形,儒家真力浩荡澎湃。
这是一场道家和儒家的巅峰之战!
双方各有九字正面交锋,而颜渊凝成的那道“天”字,则是直奔长生真人而去。
这道字的威力最大,因为它里面蕴藏着那滴太一真水。
长生真人严阵以待,紧盯着前方的天字,眸光豁然,“今日交手方知,大先生得到了那人的真传!”
与此同时,他取出自己的本命物,那柄桃木剑。
而在河的另一侧,玄悲和董仲舒的斗法同样激烈。
伏天巨尺被震断后,董仲舒不仅没有颓废,反而怒气狂涌,一腔战意剧烈燃烧。这里是北唐境内,是在他的地盘,他绝没有退缩之理。
他攥着拳头,狞笑一声,“小和尚,听说你的身世有些渊源,知命却无本命,那就休怪老夫欺负你了!”
他侧身而立,没有像颜渊那样,借用护城河水,而是把手伸向城内。
数十里外,长安城西。
历代皇帝用以祭天的天坛,没来由地一颤。
地底有眼灵气浓郁的泉水,此时破土而出,冲垮天坛,如飞龙在天,掠过京城上空。
这正是天字脉泉。
第264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任真独坐在坛上。
遵照他的意思,听课的儒生们早早散去,改日再来。
此时,他正眺望着南方天际,神情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海棠站在讲坛前方,摩挲着腕间那道红艳剑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警惕地感知四周,如临大敌。
以两人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感应到城南的实时情形。但是,要猜出真相并不难,能将三大巅峰强者都吸引走,无外乎一种可能。
南晋的强敌来了。
既是这种可能,就意味着京城正面临无尽的凶险。对任真而言,则是始料未及的变数,相应地,也在考验着他对形势的判断。
顾海棠站了一会,没有回头,问道:“你打算帮哪一方?”
任真如今的立场极为微妙,跟北唐亦敌亦友,跟南晋藕断丝连,被夹在中间,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
若想帮南晋,那么,趁着三大强者被调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外,他可以冒险进宫,跟顾海棠联手,伺机抹杀女帝,挑起皇城内乱,从而报仇雪恨;
若想帮北唐,他只需按兵不动,置身事外即可。毕竟,这里是京城长安,禁军和强者无数,要是连京畿防卫都抵挡不住,他出手与否都没有太大意义。
事发突然,南晋事先没跟他打招呼,李凤首又没通风报信,眼前局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当机立断,作出最正确的选择,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他目光闪烁,幽幽地道:“如今双剑合璧,咱们的极限在哪里?”
顾海棠闻言,盘算片刻后,答道:“遇到八境下品,能全身而退。”
进京城之前,两人在斜谷外迎战梅煜,将七境强者抹杀,当时,她的修为还在五境。现在她成功破境,两人联手的战斗力明显有提升。
但是,“全身而退”跟“正面迎战”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受限于任真的修为,要想跨越境界鸿沟,立即匹敌八境,等于天方夜谭。
这样的答案,显然无法令任真满意。
如果只能自保,无法谋求胜利,冒险出手就没有意义。更何况,董仲舒和萧铁伞都是八境中品,就算能杀死女帝,到时他们火速回援,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任真心思急转,迅速想通,这样做孤注一掷,希望渺茫,会将苦心经营的大好形势断送,殊为不智。
而且,女帝暴毙,群龙无首,北唐社稷大乱,黎民将陷入水深火热。这样的局面,并非他想看到的,他更不想当这个千古罪人。
如此一来,他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作壁上观,不插手这场决斗。
顾海棠略微思索,补充道:“皇宫不同于大臣府邸,那里强者密布,还有不少隐秘机关。想火中取栗,只靠咱俩,还远远不够。”
任真起身,走到高坛边缘,说道:“所以我刚才在想,南晋的计划应该不简单。只靠巅峰强者还不够,或许城里藏有他们的暗招。”
他很了解南朝武帝的性情,对方心思缜密,谋定而动,绝非一时兴起、异想天开之人。这场奔袭,很可能还会有变数。
顾海棠若有所思,转身看向他,“你是指绣衣坊的人?”
任真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忧虑地道:“他们明明是来刺杀女帝,但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预感,此事仿佛是冲我而来……”
顾海棠一怔,觉得这种预感太自恋,微嘲道:“你想多了。”
任真有些失神,喃喃地道:“但愿吧……”
……
……
吹水居位于城东。
同样是在城东,数里之外的陋巷内,一名中年男子踽踽独行。
此人异常高大,蓬乱长发遮掩面容,穿一条半阴半阳的古怪长袍,由于身材枯如竹竿,衬得袍子犹为肥大。
他步伐轻浮,身姿摇摆不定,从远处看,更像是飘在半空中。
确切地说,形如幽鬼。
此时,若有修行者路过,看到这一幕,必会惊愕万分,忍不住吐槽一句“活见鬼”。
因为这人浑身毫无生气,死物一般,如果不用肉眼去看,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这名鬼一样的男子,有一个好听而阳光的名字,曹春风。
为了形容他的神出鬼没,南朝还专门有一句好听的诗,忽如一夜春风来。意思是,就如黑夜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的身影便飘落敌人身后。
好听归好听,只有死人最明白,这名字和这句诗何其狰狞可怖。
在城南爆发大战之际,这位新晋的风云第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东,离吹水居不远的地方。
他以独门功法,屏蔽了浑身气息,一路闪烁不定,按理说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引起京城强者的注意。
然而,在他行将走出巷口时,一名黑衣男子出现,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微微侧首,从污发缝隙里透出一道幽冷目光,冷得没有生机。他盯着对方手里的黑伞,生硬地道:“你有这么强?”
他对自身实力很有信心,所以,他有些意外,不相信凭萧铁伞的境界,能迅速感知到他的存在,将他拦在这里。
萧铁伞面无表情,答道:“在长安城,我能掌控一切。”
借助朱雀大阵的加持,他的神识空前强大,扫过的区域比寻常八境更广阔。
刚才他就在不远处的吹水居,心意微动,察觉出此地异常安静,没有气机波动,隐隐透着古怪。
当时他只是看出端倪,却没想到,竟有一位巅峰强者潜入蛰伏。
曹春风听懂了,忽然一笑,白皙的脸庞反倒更加阴森,“口出狂言。天下之大,至少有三人进城,你就无法感知到。”
他并非信口胡诌,除自己以外,另外两人他都认识,有天眼神通的任真,便是其中之一。
萧铁伞神情微变,不愿跟他在这里费话,冰冷说道:“我是不是口出狂言,你马上就会知道。”
说罢,他踏步向前,持伞刺向曹春风。
在朱雀大阵里,他有绝对的信心战胜曹春风。这时候,他也猜出大概,城南那两人是明面上的主攻,这曹春风无声潜入,应该就是南晋派来破除朱雀阵的暗招。
曹春风并不惊慌,脚尖一点,身形微颤,整个人宛如无骨的柳絮,柔软至极,以鬼魅而夸张的弧线避开铁伞,同时飘上虚空。
萧铁伞看在眼里,震惊不已。此人的身法着实古怪,竟能施展超出人体极限的动作,仿佛不受自然定理拘束,真是武学奇才。
不仅如此,他以神念催动朱雀大阵,试图引来阵道的雷霆之威,却惊悚地发现,大阵竟无法锁定气机,浑然察觉不到曹春风的存在。
难道他是鬼?
曹春风没把萧铁伞放在眼里,身形疾速后掠,望着前方,悠悠叹息,脸上浮出一抹惋惜之情。
“本想来看看,果子熟了没,终究还是差一步……”
第265章 再度联手
京城大地震动了足足两个时辰。
萧铁伞对曹春风,董仲舒对玄悲,颜渊对长生真人,六大巅峰强者对决,声势浩大,威震百里。
如同阔别重逢的小夫妻,时隔多年后,两朝巨擘再次大战一场,一上来就**,遏制不住心里的躁意,都毫不吝惜体力,爆发出强烈的求胜**。
可谓**迭起,荡气回肠。
最终,双方未能决出胜负,南朝三人各自散去。
八境武修的共同之处在于,生命力都极旺盛,只要不被一击抹杀,就有足够的速度和耐力逃脱,即使存在上下品的境界差距,也能顽强存活下来。
当日,剑圣以一敌四,尚且能落荒而逃,更何况这场偷袭战,还是势均力敌的三对三。
所以,激战爆发后,京城群雄便大概预见到,若无新的强者入局,基本会以平局收场。这样的结果,北唐完全能接受。
毕竟,南晋强者奔驰万里,贵在出其不意,偷袭京城皇宫。能粉碎他们的阴谋,使其无功而返,北唐已经算走大运,惊险过关,哪还敢不知足,生出更多想法。
硝烟散去后,人们如释重负,都感到庆幸,多亏上天垂青,儒家二圣恰好正在京城,否则,那三名强者锐不可当,大唐朝就要亡了。
相比之下,关于恶战的详细情形,他们无从得知,也没有兴趣去关注这点。
北唐这边,只有二圣最清楚,大战绝非世人想象的那样,可以轻描淡写地用“平局”来形容。
通过这一战,他们充分见识了对手的恐怖,也意识到两朝顶级战力间的差距,深切的危机感让人清醒。
不过,最直接的结果却是,某人受了重伤。
……
……
天色渐黑。
吹水居里华灯初上。
顾海棠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在院后的阁楼里闭门修行,而是坐进一间厢房,出神地望着烛台上跳跃的火焰。
她的注意力,全都用来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家里今夜来了一位客人。
此时,任真坐在墙壁另一侧,面带笑容,正跟名义上初次相见的大师兄寒暄。
颜渊造访,出乎他的意外。
在他预想中,率先登门的人是董仲舒才对。毕竟夜长梦多,对方担心他再次逃跑,急于得到春秋真解,应该会夤夜前来求教。
所以,他感到有些蹊跷。
“虽然该称呼您大师兄,但您尊为一方圣人,师弟我如坐针毡,难免有些惶恐,您别怪我怠慢才好。”
他笑容生硬,装出一副忸怩不自在的神态,心里则想着,颜渊人面兽心,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最好有事直说,没事尽快把他打发走。
颜渊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盏,温文尔雅地道:“对外是圣贤,对内是自家人,用不着太客气。师弟比我早来长安,对这里的民风人情更熟悉,未来几天,还得麻烦你带我四处游览才是。”
“好说好说。”
任真嘴上应承着,心头疑虑陡生。
听这话的意思,颜渊似乎没有立即离开的打算。一山难容二虎,一家难容二圣,莫非董仲舒会走?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难道女帝会答应?
颜渊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品了一口香茗,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南晋有位小僧,道法着实可怕,白天打伤了咱们老师。不出意外,他老人家会归隐山林,静养一段时间。”
他说得比较含蓄,最直白的意思就是,董仲舒如今的状况很糟,更害怕他这位首徒,不得不远遁江湖,躲避他的追杀。
任真闻言,神色微变,却不是惊讶于董仲舒被打伤,而是没想到,那个小和尚居然下山了。
颜渊继续说道:“吃一堑长一智,发生这次偷袭,宫里警醒过来,认为京城的护卫还不够强,想请我留下来驻守一段时间,以防再次生变。”
任真点头,明白了女帝的应变,转而问道:“老师人呢?现在何处?”
颜渊随口答道:“他啊,素来最信任二师弟。在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个迂腐的书呆子,才懂得忠孝礼义。若非如此,他怎会不来见你?”
说罢,他漫不经心看任真一眼。
任真没有说话,这时候忽然想起,当初在浔阳楼上,董仲舒略带醉意,点评自己座下的十哲时,确实曾说过,他最信任元本溪,视其为得力心腹。
可惜,他此生最致命的错误,就是看错了自己的大弟子。
颜渊放下茶盏,转身正视着任真,认真地道:“我今夜来此,是想问问你,你对师兄白天的处置可否满意?”
他话锋陡转,看似突兀,其实不然。
儒家最核心的四人,就是儒圣,大先生,二先生和小先生。老师跟老大争斗,既然老二选择站在老师身旁,那么,老大理应将任真拉拢过去。
今夜颜渊登门,无疑是一种试探。
任真心知肚明,满脸真诚,“我很感激师兄,替我当众化解尴尬。只是我担心,杀死袁崇焕,会给师兄添不少麻烦。毕竟太学和西陵,以前是支持您的。”
颜渊笑容亲切,答道:“敢欺负师弟,我绝不答应。只要你能领情,即便失去太学那帮文人的拥戴,那又何妨?”
任真闻言,眼神里充满感激,“最近我一直担心,师兄会因为我跟西陵文人的交锋,记恨于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当仁不让于师,以后若有需要我效劳之处,师兄尽管开口就是!”
这次赴北,为了能达成目的,借刀杀人,他曾以剑圣的身份跟颜渊结盟,不仅从云遥宗之乱中浑水摸鱼,更是击碎了董仲舒独霸五百年的野心,屡屡得手。
眼前颜渊送上门来,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的作为无愧本心,就算与虎谋皮,利用那些伪君子真小人,又有何妨。
颜渊笑逐颜开,拊掌说道:“好一个当仁不让,师弟果然深明大义!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做。至于皇宫那个书呆子,你以后还要胜过他才是……”
言外之意,二圣之争,无需任真插手。任真需要做的,是在朝廷内部博弈,想办法打败元本溪,令儒圣失去朝廷的推崇。没有了官方认可,文圣才能取而代之,当上一家之主。
战胜当今第一谋士,难度可想而知。颜渊别无选择,而且对任真颇有信心。自任真进京以来,一系列的举措足以证明他的智谋和能力。如此分工合作,双方正是势均力敌。
任真说道:“以后若有倚仗师兄的地方,也得请您出面相助!”
颜渊欣然应允。既是交易,双方自然各取所需。
默契已经达成,他便不再逗留,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转身看向那堵墙壁,微笑调侃道:“剑意如此幽深,师弟难免要惧内咯……”
第266章 真相呼之欲出
颜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送走大师兄后,任真没有立即洗漱就寝,依然坐在会客厅里,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回想白天发生的种种变故。
开坛讲学,是他早就定下的赌约,旨在以才学服众,堵住西陵那群质疑者的嘴,同时,争取在天下文人心目中赚些威望。
对于袁崇焕等人的搅局,他并不意外,出乎预料的是,在关键时刻,董仲舒及时降临,主动替他平息了争端。至于随后赶来的颜渊,更不可能在他掌控之中。
其后,南晋强者突袭,才是今日最大的变数。人算不如天算,幸亏儒家二圣恰好在长安,不然,北唐只能拼尽满城战力,拖延消耗那三位,形势岌岌可危。
这算是一场连锁反应,某种程度上说,是任真无意中化解了南晋的阴谋。
危机虽已消弭,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会轻易翻篇。今日的偷袭,不仅彻底激起北唐的危机感,而且直接形成了新的局面——儒圣重伤归隐,文圣暂驻京师。
接下来,为了拱卫京师,女帝应该还会采取新的举措,那些都是后话,眼前,令任真忧虑难眠的,是南晋武帝心里的那副算盘。
凭三位八境强者,想暗杀北唐女帝,在平时只有萧铁伞一人的情况下,不是不可能实现,但也绝非摧枯拉朽,易如反掌。
毕竟,北唐如果下定狠心,用人海战术困住三人,不惜牺牲众多高手,那么,只要是肉身之躯,迟早会感到疲累,那三位是否还敢纠缠,会成为不可预知的变数。
所以,任真凭借对武帝的了解,绝不相信,对方的作战行动会如此冒险,孤注一掷,应该还潜藏着某招隐秘的杀手锏。只不过,由于二圣意外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后手才没能浮出水面。
而这个暗招,才是最令任真忌惮的地方。
他闭着眼眸,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人和事,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靠三个人,南晋难有很大把握取胜,不排除还有其他人暗中潜入。如果临时进城,会被萧铁伞察觉到,但是,如果他们像我一样,提前混进来,萧铁伞自然无从知晓。”
一念及此,他眉头猛然皱起,联想起另外的关键人物,“龙首,猫首,鹰首,这三人都在京城,莫非,他们是今日偷袭之局的后手?”
武帝瞒着他,派龙首和猫首来长安,一度让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后来他渐渐知道,猫首的任务是监视着他,防止他突然变节,出卖南晋。
而龙首鱼莲舟,一直没在他眼前露面,潜藏不出,此人意欲何为,还是个未知的谜团。李凤首离去前曾说,会从武帝嘴里探出些口风,至今杳无音信,应该是还没有进展。
对于龙首,他的了解甚少,相比之下,他还是对莫鹰首更熟悉一些。
莫家世居长安,莫问天掌握偌大家业,又身居要职,跟北唐的联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这些年,他虽然对南晋唯命是从,但左右逢源,利用间谍之便,为自己牟取不少私利,享尽荣华富贵。
任真有理由相信,以此人鹰视狼顾的本性,未必会舍得押上经营多年的基业,跟南晋一起玩这场豪赌。一旦偷袭不成,反而身份暴露,那么他的心血就会化为泡影。
“莫问天盘踞长安,固然会有嫌疑,不过,鱼莲舟肯定背负使命而来,他的嫌疑更大。这两人修为一致,都是七境上品,一旦露面出手,绝对敌不过元本溪等人……”
他摩挲着指节,不禁摇头,“也就是说,他们不会逞匹夫之勇,凭微弱的一已之力,充当三大强者的内应。硬拼不成,若想智取,他们又计将安出?”
他眉关紧锁,凝视着瓷碗里的淡黄茶水,思绪陷入了死结。
某一刻,他灵光乍现,眼眸骤然一亮,忍不住惊呼道:“莫非……”
随着他身躯摇晃,浮在表面的那片茶叶微微颤动,晕出一道细微的涟漪,如同他豁然开朗的思绪,层层扩散开来。
恰在此时,门外的深沉夜色里,飘来一道猥琐笑声,“大半夜的,坐在这里思春啊?”
任真眉尖一颤,思绪被打断,感到异常烦躁,正准备抬头训斥下人,却忽然发现,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
任真神情剧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白日里明明离开的玄悲,竟会去而复返,三更半夜跑来他家里!
没等玄悲搭腔,他一把将其拽进屋里,确认外面无人后,慌忙把会客厅的门闭上。
玄悲看在眼里,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笑嘻嘻说道:“我猜你会说,长安高手云集,我孤身一人前来,必定凶险万分,对吧?”
任真无言以对。
他也是人,不是神,既会有失算中招的时候,也有对付不了的苦主。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令他无可奈何的命中克星。
当年在金陵时,玄悲经常跑下山,爱去秦淮河畔找青楼姑娘玩。他小小年纪,进出不便,一开始又不谙风土人情,便雇着任真的马车,一来二回,成了老主顾。
俩人年纪相仿,任真虽是穿越而来,心智成熟,但在转世重生的玄悲面前,不仅赚不到便宜,反而总是受欺负。小和尚顽皮狡猾,而且修为不浅,占尽上风,没少捉弄任真,让他吃尽苦头。
在外人看来,这俩小家伙只是打打闹闹,哪懂什么交情,对此不以为意。唯有这俩人,看破了对方的秘密,故而惺惺相惜。
后来,玄悲闭死关修行,冲击第八境,不再踏足俗世红尘,两人的联系便从此断绝。
今朝再次相见,却是远在异国他乡,夜半无人时。
任真注视着这张熟悉面容,心头暖暖的,嘴角噙着笑意,问道:“不过也是,既然来了,总要顺道见一面最好。”
“嗬……”小和尚却没有叙旧的情怀,嗤之以鼻,“说得轻巧,什么叫顺道见一面?老夫狂奔万里而来,就是为了找你!”
任真愣住,“找我?”
“要不然?”小和尚翻了翻白眼,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老子不问世事,为何会知道蔡酒诗是你?”
他乡遇故知,任真由衷开心,光顾着叙旧,经他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世外的小和尚,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中必有隐情。
“你冒险来见我,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
小和尚点头,依然翘着二郎腿,神情却极罕见地凝重起来。
“我受说书老头所托,特地跑来提醒你,你的身体里有名堂。”
第267章 大概就是命
“有名堂?”
任真有些恍惚,没有立即听懂。
小和尚眼神幽深,说道:“如果钓小鱼,可以用蚯蚓或者虾米当香饵。要想钓大鱼,就得拿小鱼来作诱。鱼钩刺进腹里,那条小鱼即使能挣脱,遁入江海,你认为它还能活下去吗?”
任真凝眉,揣摩着话里的深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现在他彻底听懂了。
他就是那条小鱼,被南晋武帝当作诱饵,抛进北唐江湖里。而李凤首托玄悲前来,是想转告他,他体内应该被人做了手脚,就算能借用天眼神通,易容逃离江湖,恐怕也命不久矣。
小和尚叹了口气,怜悯地道:“刚才这番话,并非我自己的解释,而是武帝在垂钓时,亲口对那老头所说。唉,看你的反应,大概跟我们想法一致。这下有大麻烦了……”
任真没有说话,身体前倾,双手抱着脑袋,强迫自己克制住崩溃的情绪,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如同被诊断出绝症一样,当得知体内潜伏着致命隐患时,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镇定。更何况,治病救命的药方又落在敌人手里,这更是天大的绝望。
这些年,他被当成杀人工具来培养,从小遭受跟年龄不相符的折磨,时刻被南晋暗中监视着,就像缸里的金鱼,囚禁在金陵,始终不得自由。
好不容易,他被放回江海里,以为已经得到自由,能无拘无束地畅游,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尤其在杀死众多仇敌后,他心里如释重负,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他本以为,接下来只需操控朝政,稳住北唐局势,再伺机除掉那三个罪魁祸首,就能沉冤昭雪,摆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
到那时,他权柄在握,不仅可以无视南晋的威胁,而且能倚仗北唐国力,日后挥师南下,攻破金陵,让亲手杀死父亲的元凶伏诛。
先夺北唐,再灭南晋,是他早就定好的全盘大计。
如今在北唐稳扎稳打,形势大好,前半部分计划眼看就快完成,他正得意地想着,接下来去前线战场,他为北唐立下汗马功劳,就会赢得朝廷的绝对信任,从此再也不必担心,南晋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谁会怀疑抗敌功臣是通敌奸细?到时候,世人只会认为,这是南晋的离间计,想借刀除掉劲敌而已。如此一来,任真就真正安全了。
谁想到,就在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条噩耗如一瓢冷水,当头浇灌下来,令他如坠深渊,浑身冰冷。
想借北伐南?不存在的。
原来武帝早就在他体内埋下钓钩,虽相隔万里,始终牢牢掌控着他的命脉。天下再大,就算他能易容,会隐身,可以千变万化,又能逃到何处?
诱饵终究只是诱饵,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无法抗拒的人生,大概就是命。
任真猛然抬头,眼里充满对命运的愤怒和不甘,低声嘶吼道:“我命由我不由他,大不了拼得鱼死网破!”
小和尚很理解他此时的悲愤心情,拍了拍肩膀,安慰道:“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有的是大好时光,何苦非要想着拼命呢?”
虽然嘴上这么劝说,他心里也莫名凄凉。南晋那位可是九境之人,拥有五百年寿元,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躲在深宫里耗着,谁又能活得过他?
被天下第一扼住咽喉,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任真神色阴沉,紧攥着衣襟,寒声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以曹春风的特殊身份,为何亲自陪我多年。以前我认为,他是器重于我,才亲自教我,现在我终于懂了,我体内的名堂就是他弄出来的!”
小和尚闻言,眼前浮现出那道状如幽鬼的身影,感慨道:“那个活死人,的确精通此道,所以这事很棘手,想通过别的方法,破解他苦心精研的鬼门道,恐怕异常困难。”
任真感到绝望,沉默一会儿,说道:“咱们甚至都不清楚,他在我体内设下的是什么东西……”
小和尚凛然道:“这正是我亲自赶来的用意。武帝派人来袭,曹春风白天就在城里,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才主动请求同行。”
任真闻言,目光不由一颤,想起了白天的情形,“你们在城外激战时,不知为何,我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此事跟我有关。如此说来,难道是我体内那东西,对附近的曹春风产生感应?”
小和尚凝重地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更糟糕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确认你体内的隐患。李老头请我下山,另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动用佛门秘法,来检查你的身体,争取能根除威胁。”
任真眼眸微亮,盯着外表活泼可爱的小和尚,心情稍微缓和,“谢天谢地,幸亏当年认识了你,不然,我可能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小和尚傲慢一哼,一副不屑的样子,嘴角却微扬起来,“行了,别婆婆妈妈了,咱们赶紧动手吧!”
说罢,他走到任真身后,运足真力,一掌拍在任真的背上。
金光如潮水,顿时湮没整个房间。
滔滔佛力将两人裹挟在内,此时,小和尚阖上双眸,面色沉凝,没有半点平时的滑稽,在佛光映衬之下,显得无比庄严。
与此同时,任真也没闲着,将左手按在胸膛上,运行天眼神通,开始坐照内观,窥视自己的五脏六腑,试图找出症结所在。
夜色寂静,时间缓缓流逝。
紧闭的房间里,只有道道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满头大汗,皱着眉头,看表情似乎并没有进展。
“不行,这样消耗太大了,”任真收起神通,沮丧地道:“京城凶险,你还得连夜离开,要是为了我精疲力尽,只怕出城时会有麻烦。”
小和尚也很无奈,只好撤回佛力,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息,说道:“出城倒无妨,老子跳出尘世内,不在五行中,区区一座朱雀阵,还无法捕捉到我的气机。”
白日里,曹春风曾对萧铁伞说过,至少有三人能自由进出,此言诚然不虚。他自己是活死人,形如干尸,不会被大阵识破行踪,另外两人,就是指任真和玄悲。
任真有天眼,可以隐身匿迹,而玄悲小和尚,则是转世重生之人,身世渊源极深,不受俗世羁绊。
任真知道他并没吹牛,放心一些,擦着汗说道:“不知你想过没有,武帝素来谨小慎微,缄默寡言,为何会将秘密泄露给李老头?是绝对信任,还是无心之失?”
小和尚答道:“我在路上想过这点,大概是他有恃无恐,认为就算你知情,也绝对无法破解那鬼门道吧?”
任真眯着眼眸,幽幽地道:“没这么简单。”
第268章 说走就走的一日游
高手博弈,不会走毫无意义的废棋,尤其是武帝这样老谋深算的对手,肯主动吐露玄机,自然有他的用意。
任真揣测道:“大概有两种可能。其一,这是在试探李老头的心意,看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毕竟,我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小和尚点头,“不错,有这种可能。你知道真相后,必定全力尝试破解玄机。一旦被南晋的人察觉,便说明李老头已经泄密,不再可靠,他就会遭到毒手,从武帝身边消失。”
回想起那天老头离开时的佝偻背影,任真沉声道:“所以,我只能秘而不宣,悄悄寻找出路,以防打草惊蛇,这样才能保他安全。”
小和尚提醒道:“不止如此,在未找到出路前,你也别再做可能激怒南晋的事。否则,你体内的火药就会被引爆!”
“你说的是另一种可能。他故意道破玄机,其实是想借李老头之口,向我传递死亡威胁。我知道这件事后,只能任由他摆布,再不敢生出反叛之意。”
说这话时,他忽然醒悟过来,李老头在武帝眼里不足为虑,这第二种可能,多半就是此举真正的意图。
尤其是这节骨眼上,他在北唐的权势越来越大,过不了多久,还会担任粮草转运使,亲赴前线战场,将直接左右战局,决定天下大势。
为了这次北伐,南晋苦心绸缪多年,志在吞并北唐,一统天下,绝不能容许失败。如此宏图大计,要是毁在自己培养的奸细手里,那将沦为千古笑谈。
或许,武帝正是基于此,才提前泄露底牌,牢牢扼住任真的咽喉,想迫使他就范。
对任真来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抛弃原先的计划,在两朝战场上,绝不能露背叛南晋的迹象,否则,付出的将是生命代价。
如此一来,他的行动难度将无限增大,被夹在两朝中间,既不能损害自身的军力,又不敢挫败南晋,这可真是瞻左顾右,左右为难。
此时,他开始后悔,早知会有此劫,他绝不敢再把军情提前泄露出去。本想着引蛇出洞,没想到,反而成了拥蛇入怀。
小和尚没考虑这么深远,忧虑道:“以陈玄霸的狡诈心性,这甚至会是一箭双雕,同时在试探你和李老头。接下来,这将真正考验你的心意。”
所谓心意,无非是在南北两朝之间抉择。以前,任真打算借北伐南,以后他还敢这么做吗?
任真越想越乱,感觉脑袋都快炸了,索性不再去想,烦躁地道:“既然身不由己,那就活一天算一天。即使有再大的麻烦,也等到时再说吧!”
小和尚见状,说道:“离开金陵前,李老头让我提醒你,好好修炼那部《两仪参同契》。他说,一大把年纪,就只能为你做这么多……”
说罢,他站起身,向任真告别。
“此间事毕,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你重回南晋时,记得去灵台山找我。”
任真不由一愣,“灵台山?你要跑到那里?”
他分明记得,玄悲是在雪窦寺修行。
小和尚叹了口气,“说到底,谁叫方寸老秃驴非认为,你跟佛门有缘呢?上次为了帮你救活剑圣,他元气大伤,至今还出不了寺。唉,他帮你,我再帮他,都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孽缘!”
他转过身,不再唠叨,深深看了那堵墙壁一眼,便扬长而去。
任真走出门口,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眼眶早已湿润。
李老头,方寸大师,玄悲小和尚,他在南晋的朋友总共就这么几位,都愿意舍生忘死,鼎力助他,怎能不叫他感激。
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一袭白衣出现在身后,静静陪他站在夜色里。
“这条命是我欠的,你不需要内疚。”
……
……
哪怕身患绝症,日子总得继续。
任真彻夜未眠,在会客厅里枯坐了一宿。天亮以后,他便带着顾海棠出门,离开东城。
既然知道了某些事情,那就不能坐以待毙,总得要做些事情。
两人先是去了城西,在闹市里漫无目的逛半天,又沿着城墙根,徒步走到城北,匆匆吃了碗臊子面后,再踏上纵贯长安城南北的朱雀大道,一直走到最南端的宣武门。
最后,他们还没打道回府,天色已黯淡下来,夜晚将临。
简单地说,这对名义上的夫妇,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长安一日游。
昨夜发生的对话,顾海棠在隔壁都听到了,所以一开始,她以外他是心情郁闷,想出来散散心,排解下愁绪,便没有说什么,默默陪在身边。
然而,当任真沿着城墙量步数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这绝不是散心,而是在有意识地做些什么。
头顶着炎炎烈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任真负手前行,只顾盯着脚下的步伐,没有抬头,“偌大长安城,逛到现在,你可曾看出一些门道来?”
顾海棠一愣,隐隐猜到话里的深意,摇头道:“没有。你有收获吗?”
任真闷声答道:“我也没有。”
顾海棠顿时恼火,只是考虑到他突遭变故,难免情绪失常,便没有发泄出来,耐着性子问道:“还要逛下去吗?”
任真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囚禁猛虎的笼子,有一天破开了缺口,老虎随时可能钻出来咬人。你说,该怎么办?”
顾海棠再次愣住,无言以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任真均匀地迈着步子,又说道:“不知道就算了。”
陪女人逛街,居然是这么个逛法,活该他上辈子孤独一生。
顾海棠忍无可忍,这次终于丧失耐心,寒声道:“咬死活该!”
她转身就要离去。
任真这才抬头,拉住她的胳膊,将话题移开,“刚才咱们走过很多地方,你觉得哪处的人气最旺?”
顾海棠白了他一眼,随口敷衍道:“城北,钟鼓楼附近。”
任真眯着眼,略微回忆片刻,恍然道:“就是咱们路过戴春林时,你偷偷瞄过几眼的那地方吧?”
戴春林,是享誉南北的百年老店,从事的是脂粉香件生意,相当于异世地球上的迪奥香奈儿,素来为女子所青睐。
顾海棠被一言戳破,迅速背过身,雪白面颊上罕见地漾出微红,这副画面美到了极点。
任真仿若未见,眼里却噙着笑意,径直走向城北。
“我去把整个铺子买下来。”
第269章 发家致富道道多
有钱就是任性,可以为所欲为。
任真二话没说,直奔钟鼓楼。戴春林的掌柜做不了主,请出东家后,认得这是吹水侯本尊,战战兢兢,哪还敢矢口拒绝,迅速办妥店铺的交接手续。
临走前,那东家还偷偷看他一眼,眼神充满钦佩。
他见过不少纨绔公子,千金买笑,以名贵香粉博取女子欢心,像任真这般豪阔,送出整座胭脂铺,还真是头一回。此事传扬出去,必会羡煞京城群芳,成为风流佳话。
弥漫着清雅粉香的铺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守着木架上那一排排名贵香盒。
顾海棠没有像正常女人一样手舞足蹈,兴冲冲跑过去挑选,站在原地失神一会儿,“就算你有钱,也用不着这么奢侈吧?”
任真欣赏着她的绝美侧脸,笑道:“你喜欢就好。”
随口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开始下移,不由暗暗感慨,优秀的女人,果然连胸都是a的。
从年龄看,他确实要比她……额,稍小,但论心理年龄,他在穿越之前,是快四十岁的单身猥琐大叔,若是看上哪家待嫁的熟女,便只能算老牛吃嫩草,干柴擦烈火。
而且,海棠认识他父亲时,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绝谈不上成为他的长辈。因而从一开始,他这个猥琐大叔,虽然嘴上喊着顾姨,心里却有些小激动。
“喜欢?”海棠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淡然若素,“你想多了。咱们路过时,我之所以多看几眼,只是出于好奇,这些胭脂水粉到底有何魅力,能将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
“大概这就叫女人味?”任真试着给出答案,然后玩味地道:“反正它们都是你的了,带回家慢慢研究吧。你平时多涂抹一些,说不定就弄明白了呢……”
海棠似乎没听出别的意味,扫视着房间里的精致装潢,说道:“把它们打包买走就是,连整家店面都买下来,未免多此一举。”
任真起身,示意她先离开,然后拿着钥匙,锁上了店铺的门。
两人走到大街上,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南前行,继续今日的长安游。
“我看这钟鼓楼附近,人烟稠密,气息鼎盛,很适合做生意。刚才那家铺子,我准备把它改造一番,成为咱们在京城开的首家赌坊。”
赌坊?
顾海棠闻言,神色微凛,立即回想起,两人刚进京城时,任真的确曾说过,要在长安经商致富,闯出一片天地。
“当初,咱们揣着几百两银子进京,无片瓦遮身,你想安身立命,我能理解。但是,你现在尊为吹水侯,又财力雄厚,何苦再操这些闲心?”
顾海棠扭头看着他,隐隐觉得这事不简单,想从任真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任真笑了笑,说道:“既然站的位置变高了,眼界就得随之提高。现在只是养着几位老下属,以后吹水居会招揽更多幕僚。想想看,每天一睁眼,就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坐吃山空,不挣钱能行吗?”
顾海棠将信将疑,追问道:“以你的身份,随便做点什么生意不好,为何非要认定开赌坊?沐侯府不是善茬,虽然咱们不惧,也没必要主动树敌才是。”
任真扫视着热闹的街市,有点心不在焉,“赌坊是没本的买卖,只要有家店面,不需投下本钱,就能坐庄经营,并且一本万利。哪天咱们混不下去时,可以立即卷铺盖跑路,不用忍痛抛弃置办的产业。”
顾海棠思忖着,觉得合情合理。
任真忽然靠近,在她耳畔低声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阴阳风水,讲究的是气运。天地人三才里,人多的地方就有人气,以此类推,财多的地方就有财气。”
顾海棠顿时糊涂了,“你开赌坊,难道不是为了聚财,而是所谓的财气?”
两人靠得很近,任真微微一嗅,没能闻到小说里常提的女人体香,不禁有些失望,转身朝前方走去。
“这里面的门道玄之又玄,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你只需要明白,其他生意靠本分赚钱,而开赌坊靠的是财运,不止赚钱,还能聚气。分店开得越多,我在长安城扎下的根就越深……”
顾海棠边走边琢磨,继续问道:“你野心不小,但有没有想过,赌坊谁都能开,赌徒并非遍地都是,这算一种人脉资源。那些老玩家,凭什么要放弃熟悉的银钩赌坊,转而捧咱们的场子?而且……”
“而且,”没等她说完,任真替她接了下去,“沐侯还可能派人来捣乱砸场子。”
顾海棠哑然,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此时走到偏僻区域,四周清静许多,任真沉下心来,说道:“商场如战场,从来都免不了争斗。我既敢开赌坊,就不怕跟沐家为敌。他们的老主顾,我会想办法抢过来,全盘接手他们的生意。”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顾海棠听他口气很大,脱口问道:“什么办法?”
任真对她绝对信任,更没必要藏拙,坦然道:“我会创造一种新玩法,将那些赌徒吸引过来。我在赌坊内设下擂台,招揽很多武修组队决斗,而赌坊的玩家们,则通过竞猜决斗的胜负,进行押注赌博。”
他咽了口唾沫,补充道:“这种玩法,我准备把它命名为英雄联盟,或者王者荣耀。”
他心里自鸣得意,老子可是从先进文明的21世纪穿越而来,什么玩法没见过,要想玩弄这群思维落后的古代人,简直易如反掌。哪天玩嗨了,说不定再给你们办一届世界杯!
顾海棠是聪明人,虽然没在世上见过这种新型赌博,但大概听出,这玩法挺有新意,应该能吸引不少人。
她眉头微皱,问道:“想法很不错,问题是,沐家如果跟着效仿,也开始玩英雄联盟,咱们就失去独家优势,又该怎么办?”
任真淡淡一笑,脸上流露着强大的自信。
海棠反应很快,又想出关键的问题,“还有,你如何招募到很多武修,愿意为你打擂,出力卖命?”
任真摩挲着腕间的剑镯,毫不犹豫地道:“很简单,登台比试的人都是自愿报名。我拿出几部当初从云遥宗带走的剑经,当作参赛获胜者的奖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京城那些大鳄们会不上钩!”
规则是他定的,巨额奖励也由他出,即使沐家有心抄袭他的创意,拿不出足够诱人的彩头,就没法承办这项赛事,跟任真叫板。
而任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坐在幕后,一边看热闹,一边数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