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难上一层楼
除去巍巍皇城,玲珑塔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登高望远,可睥睨整个长安。
早些年,北唐施行朝试科举伊始,玲珑塔还只是座荒废的佛塔,无人问津,更不用说在里面宴会群贤。
后来,有一些考场失意的才子,游玩至此时,赌荒景伤怀,即兴在塔内墙壁上题诗,聊以慰藉。
年岁日久,塔里的诗词越来越多,也就变成长安城的一道盛景,吸引不少文人骚客前来,观瞻前贤风采。
渐渐地,玲珑宴演变成一项约定俗成的盛事,流传开来。
正如一轮模拟跟高考相似一样,玲珑宴的风格跟朝试规矩也差不多。
在往年,朝试分为文试和武试,各自单独比试,分别考察录用儒剑两道的人才。所以,玲珑宴也相应分成两场。
文宴以诗文会友,跟墙壁上的佳作相辉映,才思敏捷者,可步步高升;武宴更为纯粹,群雄各展绝学,竞相登高,出人头地。
玲珑塔有八层,塔内又有八面,不同实力层级的人,会停留在不同塔层里。
最终登上塔顶,领袖群伦的人,就是今年玲珑宴的魁首,一夜成名天下知,从此人生到巅峰。
大陆有“八面玲珑”一词,形容人面面俱到,左右逢源,其出处就是这玲珑宴。
但是,今年的情形似乎不同。
据宫里的小道消息,女帝有意革新朝试制度,激励北唐青年才俊们文武兼备,成为全面发展的综合型高素质人才。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横批——不偏科。
所以,这次朝试很可能变成一场当今的学业水平测试:文科生要做到武科科目达标,武科生也得通过文科的基础测试。
所谓儒剑同修,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与之相应地,今年的玲珑宴也有所调整,不再单分文宴和武宴,索性直接合在一起,来一场大热闹。
夜幕降临,长安城里灯火辉煌,如果站在高处俯瞰,那一定美不胜收。
在崔鸣九和夏侯霸的随同下,任真来到城南的玲珑塔。
墨雨晴性情活泼热烈,喜欢凑这种热闹,很想一同前来,但任真担心她又犯大小姐脾气,惹是生非,拒绝了她的苦苦哀求。
他披着一件黑斗篷,将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跟在两名弟子身后,走进灯火通明的塔内。
要是被人发现,主考官蔡侯爷亲临,绝对顿时炸开锅,局面失控。他的身份特殊,必须要低调行事。
一楼大堂人头攒动,原本场地很宽敞,但架不住赶来赴宴的人太多,还是变得局促拥挤。
场间整齐排列近百张食案,俱摆着几盘简单的瓜果,用以招待各路才子们。
任真环顾四周,只见在场地四周,八角形的塔壁前都挂着青色的纱帐,跟外面隔绝起来。微风吹起时,青帐轻舞,隐约露出食案的边角。
“帐子里面,应该就是vip席位,”任真心里嘀咕道:“我最好能混到里面去,省得待会被人识破……”
他正这样想着,崔鸣九忽然转身,低声说道:“老师随我来。”
然后,三人便走进其中的一方纱帐后,落座下来。
任真对崔鸣九的安排颇为满意,打量着帐外的人群,欣喜地道:“朝试将近,城里豪强云集,能弄到贵宾席位,怕是要花不少心思吧?”
崔鸣九笑道:“老师有所不知,这场玲珑宴虽是人人皆可参加,但这一应场地布置,免不了还是要有人出面主持。”
夏侯霸抢过话茬,淡漠地道:“太学是京城的最高学府,由朝廷钦立,是他们组织玲珑宴。崔师弟财气通神,还有买不到的席位么?”
任真听明白了。想开个vip包间,都得走太学的路子,京城居,果然大不易。
“如果我没记错,现任太学的祭酒是袁白眉吧?”
太学祭酒,就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校长,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都拥有极崇高的地位。
崔鸣九点头,说道:“袁老爷子儒学造诣精深,被奉为长安的文坛领袖。他还跟夫子交情匪浅,算是您的前辈,您理应抽空去拜访。”
“前辈?”任真闻言,不禁发笑,“不过是夫子的书童,他算哪门子前辈?要论儒家学问,他就更没资格在我面前排辈分了!”
崔鸣九神情微变,扭头扫视周围一眼,然后俯身说道:“老师慎言。文人拉帮结派的风气盛行,又性子倔犟清高,您虽然身份煊赫,也还是别得罪他们为好!”
夏侯霸笑而不语,眼眸里藏着一抹讽意。
崔家世代经商,在朝廷内部的眼线并非特别灵通,还不知道今天早朝的事。但他却听说,老师已跟袁家为首的西陵党正面交锋。
既然如此,哪还有怕得罪袁家一说?在他看来,老师身为小先生,威胁到袁白眉的京城领袖地位,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较量。
任真看出崔鸣九的好意,欣慰地道:“既然由太学主持,那么,今晚玲珑宴的评判,应该也是袁家一系的人吧?”
“不错。”
任真嗯了一声,“给我说说晚宴的规矩。”
崔鸣九沉吟道:“今年有所变动,主持人会在上方放出一盏灯笼,里面写着赋诗的要求,谁先抢到灯笼,或者以最快速度咏出相应的诗,就能更上一层楼。”
任真若有所思,“抢灯笼,这是在比武力,算是武试。抢作诗,这是在比文思,算是文试。文武同宴,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夏侯霸也有所思量,“如此说来,每放出一只灯笼,就会有一文一武登楼?”
崔鸣九摇头,“不止如此,规则还有一条,如果有人反应稍慢,但紧随其后,一下子做出两首诗,那么,他也能登上一层楼。以此类推,再下一个人,就得三首才行。”
任真听懂了,“除了抢到灯笼的那位,第一个人要做一首,第二人两首,第八人就得八首!”
夏侯霸倒吸一口冷气。
在有限定要求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临场发挥,谁能一下子写出这么多诗来,简直是文曲星下凡!
第241章 云榜
崔鸣九感慨道:“想在大朝试前抢尽风头,率先登顶,是极困难的事。尤其是今年,文武合宴,天才云集,竞争会空前激烈。”
登楼不易,但相应的好处也很诱人。玲珑宴备受京城关注,考生若能抓住机会,大放异彩,就会声名鹊起,成功引起考官乃至女帝的注意。
届时,朝廷自会大加青睐。就算考生临场发挥失常,只要不是太差,主考一般会酌情通融,爱惜他的才华。
换句话说,玲珑宴就是个加分项,能增加考生的印象分。
夏侯霸深以为然,叹了口气,怅然道:“是啊,所以还是安安分分坐在这里,陪老师看热闹吧!这个风头,咱们可抢不到……”
这两人都修剑,志在参加武试,以身手抢灯笼,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崔鸣九年长,修为在四境下品,希望渺茫,夏侯霸的情况就更惨了,他堕境重修,如今好不容易恢复到三境,哪是场间众人的对手。
隔着轻薄纱帐,任真望向喧闹的场间,说道:“朝试规矩,三十五岁以下者,皆可登科应试。跟中年武修比,你俩确实还有差距,但在同龄人里,已算难得的天才。”
他说这话,纯粹是鼓励两人,不想看到他们消极低落,早早对朝试失去信心。
崔鸣九黯然道:“老师不必安慰,我们有自知之明,如果按真实成绩,大概只能排在中游。即使在同龄人里,也比不了最妖孽的天才。”
有真实成绩,相应就有不真实成绩。武试以切磋定输赢,规则看似客观公正,舞弊的余地却更大。
就跟云遥宗的试剑大典一样,只要在编排对阵时稍做手脚,刻意安排较弱的对手,考官就能开方便之门,让受关照的考生多晋级几轮,排名更靠前一些。
这就能解释,东西两党为何执意争夺主考之位,不惜跟小先生撕破脸。因为主考官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任真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好奇地问道:“我听说,这次应试的考生里,有些是颇负盛名的当代天才。他们到底有多强?”
说起来,蔡酒诗今年也才二十五岁,若非任真幸运地混到小先生的身份,强行拔高地位,其实也该是崔鸣九一辈的同龄人。
至于任真本人,实际只有十七岁,甚至不能算同龄人,却拥有五境修为,这才是亘古绝今的变态天赋。
跟他比起来,其他人都只能算渣渣。
崔鸣九答道:“视年龄而定。二十刚出头的青年里,能到四境就算难得,但也有异数,譬如准五境的赵香炉。”
任真点头。
上次他跟赵香炉邂逅时,她就行将踏入第四境。身为西陵第一女天才,她如今又拜元本溪为师,修为突飞猛进,并不奇怪。
世间并非只有他一个天才。
“至于二十七八的那一拨,在京城里有寥寥数位,已经快要逼近第六境。他们的天赋,实在太可怕了……”
三十而立,还没到三十岁,修为就达到这种地步,确如崔鸣九所说,那几位惊才绝艳,配得上“天才”二字。
夏侯霸反应机敏,迅速奉承道:“老师您初露锋芒,就正式迈进五境,等到那时,绝对能轻松超越他们!”
崔鸣九缓过神来,惭愧地道:“把老师给忘了。夏侯霸说得没错,毫无疑问,您是当今北唐最耀眼的天才人物。”
任真淡淡一笑。
五境知命,是修行路上最大的坎。只要跨过这道坎,武修的实力就会产生本质性的蜕变。
他若想参加朝试,那么,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人。至于那几个天才,他还没放在眼里。
“我还没看过名单,很想知道,这次会不会有云榜强者应试……”
他轻语着,眸光湛湛,脸上浮出期待之意。
五境知命,六境破云,七境乘风。
江湖有风云双榜,七境以下的武修,被编排进同一份榜单里,由破云境领衔,故而叫云榜。
达到七境后,武修的实力超群骇俗,都是世间顶级强者,单独进行排名点评,此为风榜。
历年来,称雄云榜的翘楚,基本都是人族的中青代力量,他们被视作两朝未来的希望,成为下个时代的领袖主宰。
不过,在云榜榜首,始终有一个异类。
誓不过三的大先生。
由于诸多复杂的原因,这些年,颜渊一直苦心压制境界,在三境上停滞不前。
按照排榜规矩,琅琊阁不得不把他排在云榜里,但他的实力举世皆知,若不放进风榜里,又有失公允。
于是,他就成了世间唯一同时跻身双榜的强者。云榜第一、风榜第十,颜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前不久,他终于破开誓言,跻身八境之列,放弃霸占的云榜魁首席位。
自此,沉寂多年的榜首争霸战终于爆发,愈演愈烈,成为最近江湖的一大热门话题。
如果,在这次大朝试上,再有云榜强者现身,让两大热点合在一起,必会**迭起,成为后世佳话。
夏侯霸明白他的心思,沉吟片刻,说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毕竟,许多声名远播的云榜强者,都还隐身世外,迟迟没有入仕。他们要想出山,这次是个好机会。”
崔鸣九点头,望向帐外的场地,“中青代强者齐聚,你们这么一说,我也特别期待这场玲珑宴了!”
夏侯霸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老师,稍后的登楼争霸,您是否想大显身手,去欣赏那塔顶的风景?”
任真笑而不语,从果盘里拿起一块西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当个吃瓜群众,似乎也不错啊。
此时,场间的宾客越来越多,原先空荡的近百张坐席,如今全都坐满。大家本非为宴饮而来,后来者索性就站在空处,跃跃欲试,等候玲珑宴的开始。
须臾过后,二楼的围栏后,一名中年男子现身,俯瞰向人满为患的一楼。
随着他的露面,原先嘈杂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
中年人干咳一声,淡然说道:“本官乃太学博士袁天罡,负责主持今年的玲珑宴。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242章 你们太菜,欣赏不来
袁天罡,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也是袁家的心腹。显然,太学已经成了袁家的一言堂。
袁天罡徐徐说道:“诸位想必知道,今年的会试规则有所变动。所以,今晚玲珑宴也实行合宴,先夺灯,后赋诗。”
循着他抬手所指,众人仰头望去,只见在中空的塔内上方,大概是在第七层的高度处,一盏大红灯笼悬浮在那里,未被点亮。里面藏着的,就是这场盛宴的第一道题目。
袁天罡抬起的手并没放下,继续说道:“想要夺灯的才俊,现在可以出列准备了。”
下方人群闻言,顿时骚动,不少人冲进宴席间的空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帷帐后的贵宾席里,任真则拿起酒壶,从容斟满酒杯,期待着激烈争夺的开始。
众目睽睽下,袁天罡的手猛然挥落,“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有七八道身影倏然暴涨,激射向上空,凌厉到难以置信,将反应稍迟钝的众人甩在后方。
“快看,那是莫家的莫染衣!”
“还有范东流!”
“太学翘楚解三千,他果然也在那里!”
下方响起阵阵惊呼。
沉浸在紧张的氛围里,大家都莫名感到亢奋,仿佛自己也冲在前方,置身于强势碰撞中,心潮澎湃。
这俨然成了一场百米飞人大战,而这些人,是真的在飞。
第一梯队的领头羊们身手敏捷,赢在起跑线上,但并不意味着,只靠速度就能斩获胜利。
玲珑塔雄伟高大,塔内空旷无物,有足够宽敞的空间,供他们在疾速攀升的同时,展开厮杀搏斗。
当掠到第五层时,跟灯笼距离渐近,这些人心照不宣,几乎同时朝旁人出手,试图将竞争者打落下去。
很多起跑稍慢的武修趁机赶上来,加入战局。
轰、轰……
强大的气浪在塔内掀起,人群昂首去看时,上空已乱战成一团。
看情形,只要没展现出超群的实力,谁也别想浑水摸鱼,偷偷抢到灯笼,先拔头筹。
观众们纷纷起身,哪有心思饮乐,都凝神仰视着上空,欣赏这场精彩的大乱斗。
此时,崔鸣九侍立在任真身后,忍不住赞叹道:“他们真强!”
夏侯霸情绪受到感染,闻言说道:“是啊,还好咱们有自知之明,没上去凑热闹,不然只会沦为别人的陪衬。”
刚才先声夺人的那拨天才里,修为最弱的都在四境上品。
而这两人还太年轻,一个二十三,一个十八,明显没到出人头地之时,现在强行出头,等于自取其辱。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空中那些闪转腾挪的身影,脸上没有多少震撼之意,反而怅然若失。
在这群人里,修为最高的当属莫染衣,在五境上品,固然算是惊艳天才,但也得看跟谁比。若是拿来跟任真比较,自然算不了什么。
任真如今的眼界,已不再停留在年轻人身上。
他更期待看到的,是那些迈进六境的中年强者。他们修行多年,根基深厚,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在他们手里,境界修为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给敌人构成致命威胁。
尤其是雄踞云榜前列的成名强者,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栉风沐雨,才成就如今的排名和威望。
实力跟天赋是两回事,同时身负这两种资本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也是任真必须重视的对手。
可惜,仅从现在的局面来看,那些云榜强者似乎没来赴宴,只有一群富家子弟在酣斗。
这让他有些意兴阑珊,感慨道:“我虽然跟你们同龄,然而身份实力摆在这里,更像是在看晚生后辈表演……”
俩弟子哑然无语。
他们看得情绪激荡的较量,却入不了老师的法眼,看来这代沟是真实存在的。
任真继续说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发现,以武力夺灯,这本应是兵家武修的强项,但是此刻出手的人里,却没有几人修炼刀剑。”
崔鸣九闻言,再次留神观察,这才意识到,情况确实如此,于是说道:“北唐的剑修不计其数,他们这次没有露面,想必还是有所顾虑,担心朝廷随时变脸,再次镇压放逐兵家。真正有胆量应试的,也只有少数权贵子弟。”
话音刚落,任真努了努嘴,笑道:“真让你说着了,看看那是谁……”
崔鸣九望去,只见一名青衣少女持剑而入,虽然以轻纱笼面,但他还是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清舞?”
任真点头,“你们二人是剑圣的弟子,才刚入门不久。那位薛姑娘,却追随剑圣五年,第一女天才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崔鸣九神情凛然,“听说她回京城后,修为陡增,即将迈进六境,着实厉害得紧。老师若是跟她交手,不知胜负几何?”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两成。”
夏侯霸愕然,“这么低的胜算?老师是否太悲观了?”
任真摇头,“我说的是她。”
俩弟子同时沉默,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充满怀疑,暗道:“你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
任真知道他们不信,也不打算解释,只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薛清舞当众交手,验证一下自己是否高估了她。
三人说话的功夫,上空的夺灯大战已经分出胜负,最终,是修为更高的莫染衣眼疾手快,惊险地抢到灯笼。
再稍晚片刻,或许获胜的就不再是他,而是范东流。
尘埃落定后,其他人纷纷落回一楼。莫染衣则站在二楼,当众从灯笼里取出木牌。
木牌上写着的,正是这一轮赋诗的要求。
他还没念出口,袁天罡便走出来,抢先说道:“诸位饱读诗书,寒窗多年,以前都写过或看过不少诗词。但玲珑宴考察大家的敏捷才思,不允许拾人牙慧,所以,稍后你们吟出诗作,如果被他人道破出处,不仅判作无效,而且会被剥夺入席资格。”
人群连忙应声称是。
任真听到这条规则,不禁嗤然一笑,腹诽道:“我只是不想参加而已,否则随便照搬几十首诗词,你们能知道谁是李太白,谁是杜工部?”
这时,莫染衣念道:“第一轮的题目是,咏剑。”
第243章 吹水党的锋芒(上)
很多文人才华横溢,能即兴当场赋诗,率性发挥,这不算很罕见。
但如果由别人命题,而且刻意出冷僻的题目,再想出口成章,其难度就会爆炸性增长。要想再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非天纵奇才不能为。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回应兄长的咄咄相逼,为万代传颂,今天这场玲珑盛宴上,是否会诞生那样的千古名诗?
莫染衣念出题目后,在场的所有才子都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在腹中构思酝酿诗作,各自脸色凝重。
第一道题目很难,恰好出在大家吟诗的盲点里。
众所周知,当代北唐儒剑争锋,文人儒生素来对剑道不屑一顾,平时吟诗作对,他们的注意力往往不放在剑上,更热忱于那些风花雪月。所以,想要套用以前的旧作,几乎不可能。
在这种比拼速度的关键场合,又出现冷门题目,难度可想而知。偌大玲珑宴,此时鸦雀无声,大家凝眉沉思,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任真安然高坐,自顾饮酒,仿佛置身事外。
崔鸣九不通诗文之道,百无聊赖,见老师如此怡然自得,忍不住问道:“老师,您是否已得妙笔?”
话刚说完,夏侯霸冷哼一声,驳斥道:“这话是你该问的?老师身为主考官,岂会落了下乘,屈尊跟一群晚辈后生争强斗胜!”
他为人圆滑世故,情商明显比崔鸣九高。他虽然也想知道答案,但清楚这样发问,会将任真置于难堪的境地。
若是胸有成竹倒也罢,否则,无异于逼老师承认,自己腹里没有多少墨水。
任真淡淡一笑,并没有觉得尴尬,反而更欣赏崔鸣九的直率性情,说道:“我儒剑同修,终日以诗酒剑为伴,难道会写不出区区几首吟剑的诗来?”
夏侯霸闻言,眼眸豁亮,吹捧道:“题目刚出,老师就已成诗,不愧是儒圣嫡传,果然才气盖世!”
崔鸣九微微皱眉,对夏侯霸的谄媚姿态感到反感,不过还是喜形于色,“反正还未公开身份,老师何不隔着帷帐吟诵出来,让世人都惊叹于您的敏捷才思!”
任真笑着摇头,“还是算了。”
夏侯霸见状,深深看崔鸣九一眼,眼神嘲讽,心道:“真是愚不可及!老师碍于颜面,吹吹牛而已,你何必非要拆穿他的谎言,惹他恼羞成怒。”
崔鸣九心性纯良,哪有他这么多丑陋心思,正欲再说话,任真抢先问道:“莫染衣抢到灯笼,已经登上二楼,难道下一轮比试时,他会从二楼起跳,比大家领先一步?”
夏侯霸以为他是在引开话题,急忙答道:“那倒不是。每轮吟诗的时间较长,在此期间,大家可以停在各自楼层里歇息。但下一轮开始时,公平起见,所有人必须都回一楼。”
任真恍然点头,若有所思,“为了减少上下楼的麻烦,参与者是否可以始终留在一楼,只是让自己的位次朝上移动?”
“当然可以,”夏侯霸意外于他的问题,“才子们争芳斗艳,只为脱颖而出,扬名立万,谁会在意是否真能登上顶楼?宴席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试。”
任真释然,拊掌一笑,说道:“那就好办了。不如这样,你俩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在幕后作诗,你们出面吟诗登楼,如何?”
“这……”
崔鸣九和夏侯霸闻言,俱是一怔,没想到会有这么奇葩的提议。
“我不便出面,跟一群晚辈争较长短,但是我的门生,总不能甘于人后,躲在幕后怯不敢战吧?既是儒剑同修,就得拿出真才实学,而非徒有虚名,为师可丢不起这面子。”
任真语重心长,认真地看向两人,颇有师长仪表,心里却打着算盘。
“今夜我帮这俩人作弊,让他们一夜成名,朝试时再稍微关照一番,世人也没话说。过后,师徒名份就顺理成章,省得引起非议,被人怀疑我跟两家暗中勾结。”
夏侯霸听懂了,老师是在刻意提携自己,为新崛起的吹水党树立威名,又岂有拒绝之理,惊喜地道:“老师愿意成全,学生感激不尽,日后必定……”
任真打断他的套话,爽快地道:“就这么说定了。”
见崔鸣九还犹疑不定,他狠狠瞪一眼,说道:“小崔,你要听好了。”
崔鸣九反应过来,急忙躬身垂首,聆听老师的赐诗。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这首诗当然非任真所作,作者是唐代的李峤。身在异世,他信手拈来,无须担心被其他人识破。
崔鸣九拜谢,由衷赞叹道:“此诗豪气干云,如利剑出鞘,酣畅淋漓,实在是绝妙!老师大才,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任真被夸得不自在,摆了摆手,“废话少说,赶紧出去吧!”
崔鸣九转身,正欲撩起帷帐,迈步而出,目光忽然一颤。恰在此时,场外宴席间,有人捷足先登,开始当众吟诗。
也就是说,第一个吟诗的登楼人已经诞生。接下来,只有作出两首,才有资格登楼。
崔鸣九转过身,朝任真摊了摊手,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不碍事,”任真笑道:“为师最擅长的就是赋诗填词,不过是再多一首而已,不在话下。若非如此,我岂敢让你俩出头!”
崔鸣九咋舌,感到难以置信,“真的?”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五精初献术,千户竞沦都。匣气冲牛斗,山形转辘轳。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
任真朱唇轻启,娓娓道出,随口又念出一首诗,一气呵成,没有经过丝毫的停滞和思考。
崔鸣九目光一僵,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如果说,第一首诗是任真才思敏捷,临场一蹴而就,那么这第二首没有半点酝酿的时间,除了提前写出以外,崔鸣九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夏侯霸此时也感到惭愧。
刚才他还在妄自踹度,老师明明写不出诗,却强撑颜面,转移话题,没想到,老师不仅出口成诗,胸中更藏着深不可测的才华。
现在他信了,任真真能凭一人之才,帮他们俩同时吟诗登楼。
任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边抬手拿起西瓜,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去吧,小崔。”
第244章 吹水党的锋芒(下)
崔鸣九推帐而出,走到场地中间,在无数炽热目光的注视下,微微一笑,神采飞扬,“清河崔鸣九,有两首拙作,请在座诸兄赐教。”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喧哗四起,大家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第一个人吟诗刚结束,崔鸣九就立即作出两首,紧随其后,这反应速度也太夸张了吧!
崔鸣九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趁着脑海里的记忆还未消散,朗声吟诵起出来。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
两首诗,赞颂的都是同一把剑,再从同一人嘴里念出,前后呼应,天衣无缝,自然不会惹人怀疑。
吟咏完毕,满座皆寂,人群无不动容。
他们本以为,匆忙之中,崔鸣九临时吟出两首诗,其韵律和意蕴必定都很牵强,谈不上文采可言。
但从他口中诵出的这两首,大气磅礴,豪迈胸襟尽显,字句见流露着大家之风,不仅不是仓促应付的打油诗,反而是堪称惊艳的上乘佳作!
须臾过后,人群从回味里缓过来,纷纷交口称赞,“好诗!”
崔鸣九一鸣惊人,博得满堂彩。
有些人认识崔鸣九,知道他是清河崔家的二公子,心里的惊叹之情愈浓,还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将满腔才学深藏在腹里,专为今日诗惊四座,扬名京城。
崔鸣九满面春风,向在座诸位行礼致意,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老师真是神通广大,傍到如此强势的靠山,自己何愁不会功成名就,成为人生赢家!
满座赞美声里,一道沙哑话音忽然传出,格外刺耳,“哼,区区两首粗俗小诗,难登大雅之堂,诸位何必大惊小怪?”
此言一出,立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崔鸣九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锦衣书生,手摇折扇,从一方帷帐里走出,神情倨傲。
“杨德祖……”
崔鸣九眼眸微眯,迅速认出这人。
太学有弟子三千,其中不乏饱学之士,杨德祖便是翘楚之一,在年轻一辈里久负才名。他的确才思敏捷,以恃才傲物著称,此时站出来叫板,莫非也有诗作写成?
“杨德祖是第三个出列的人,他得一下子念出三首才行啊!”
人群这样想着,不禁变得期待起来。有对立,有博弈,这场斗诗宴就会更加精彩。
杨德祖昂首挺胸,撩着袍裾走到场地间,傲然道:“杨某不才,有诗三首,是否胜过崔兄,还请诸位听好了!”
吟诗三首,已经够出风头,但杨德祖胸襟狭隘,对此并不满足,他素来迷恋虚名,岂容别人在他面前收获夸赞,故而非要踩崔鸣九一脚。
崔鸣九眉头一皱,对此人的傲慢举止极为憎恶,恨不得立即再念四首,扳回一城,方能出这口恶气。
便在这时,他的余光扫过一旁,看见夏侯霸从帐后走出,正朝他点头。他迅速会意,便不再逗留,走回帷帐后。
帐子里,任真正浅斟低吟,对外面的情形浑不在意。
崔鸣九有些不安,躬身问道:“老师,您能顶过这一阵吗?夏侯霸再想出头,就得赋诗四首了!”
“四首?”任真欣赏着手里的白玉酒杯,喃喃地道:“很多吗?”
外界,夏侯霸的清亮话音响起,在塔内回荡。
“在下夏侯霸,幸会诸位俊杰,今夜也想吟诗四首,以襄盛宴!”
惊呼声骤起,如潮般袭遍全场,达到前所未有的**。
崔鸣九瞠目结舌,呆滞地盯着饮酒的任真,仿佛看到天神下凡,“老师真乃神人也!”
他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外界观众只是听到连写四首,便惊为天人,又岂知这前后六首,皆是出自一人手笔,这才是真正的盖世奇才!
“古剑诚难屈,精明有所从……”
“龙剑昔未发,泥沙相晦藏……”
“闻君得折剑,一片雄心起……”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
场外,夏侯霸按剑长吟,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幕后,任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畅然自足。
“这小子的记忆力虽不错,也还是背错了不少地方。好在这种场合下,旁听者来不及深究,有点瑕疵倒无所谓。”
这些牢骚,他当然在肚子里嘀咕,不会在崔鸣九面前说破。中华上下五千年,名诗绝句不计其数,随便搬出几十首,就足以碾压外面这一撮见识短浅的青年。
他不担心自己词穷,只怕对手不够强,变成他一个人的唱诗会,就索然无味了。
棋逢对手,方能成就千古名局。好在天公作美,没有令任真失望,给他安排了一群并不强大、但有备而来的对手。
今夜的玲珑宴,注定永垂青史。
当赞叹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涌向夏侯霸时,另一方的青色帷帐后,一名白衣秀士健步走出,气度雍容不凡。
“我听说,夏侯老弟修剑,去年还曾拜入云遥宗门下,何时变得如此才华横溢,弹指间便吟出四首佳作,真叫人叹为观止!”
白衣秀士走到夏侯霸面前,谈吐温文尔雅,但说到“云遥宗”时,却刻意提高了话音,透着讽刺意味。
夏侯霸强行破境,导致修为尽失,此事早已传遍京城,沦为贵族圈里的笑柄。原先天赋耀眼的他,跌落凡尘后,遭受无尽羞辱。
此人含沙射影,当众提起云遥宗的旧事,分明是要打压夏侯霸的势头。而且,他道破了很关键的一点,夏侯霸以前修剑,众所周知,此刻却吟诗如泼水,这里面恐怕另有名堂。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都听出此人话里的猫腻,转而望向夏侯霸,看他该如何解释。
夏侯霸神情淡漠,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云遥宗时,我的剑道修为虽然丧失,但也给了我一次重新修行的机会。现在,我已经转而修儒,准确地说,是儒剑同修。”
他眨了眨眼,打量着白衣秀士,激将道:“何晏兄,难道这样做有问题?”
他顺水推舟,将话题引到儒剑同修上,给何晏挖下陷阱。对方若是继续在这方面追究,就等于否定吹水侯的主张,踢到一块最硬的铁板上。
同时,他的确没说谎,为了攀附任真的势力,他最近在努力研习儒家经典,争取成为名副其实的吹水党。
借着玲珑宴,他恰到好处地泄露自己的立场,多少存着些耀武扬威的心思。
何晏不是傻子,看出话里的玄机,温和说道:“既是儒剑同修,当然没问题,难怪老弟学问大为精进,让人刮目相看。”
夏侯霸见他认怂,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不料何晏并没打算就此收场,而是转身扫视向宴席间的众人,笑道:“儒剑同修固然精妙,不过,论诗文之道,当然还是专心治学的儒修更精通一些。作为太学弟子,小生不妨献丑,试试能否写出五首诗来!”
第245章 太学的伎俩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五首?看这架势,真能把写诗当成拔萝卜一样,想拔几根就拔几根,都不用动脑子的么?
谁也无法预想到,在夏侯霸一口气连吟四首之后,居然还有人敢出来叫板,令玲珑宴的首轮斗诗就达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包括夏侯霸在内,所有人愕然盯着何晏,看他如何兑现自己的豪言。
何晏满面春风,“我们这些心无旁骛的儒家弟子,怎能输给三心二意的半吊子?诸位且听我吟来!”
夏侯霸闻言,神情剧变。他敏锐机警,隐隐意识到,何晏的话里另有玄机,似乎不仅冲着他本人,更是在讽刺任真推崇的儒剑同修。
何晏脸上泛着笑意,开始了他的表演。
帷帐后,任真侧坐在食案旁,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玉杯,目光则刺射向帐外,心思在疾速运转着。
“在限定内容的前提下,世上无人能临场作出五首诗。何晏念的这些诗,肯定是事先写好的。他既不像我一样,是穿越而来,拥有前世的丰富学识,又非钟情于剑,为何会准备好这么多咏剑的诗?”
任真陷入沉思。他不相信,何晏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从对方刚才春风得意的表情来看,这里面一定藏着某些名堂。
“既是有备而来,莫非……他早就知道题目,提前做好了准备?”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眼眸一亮,“主持玲珑宴的是太学博士,负责今晚的出题,他若想关照太学弟子,事先泄题给何晏,合情合理。如此一来,门生大出风头,太学一脉也会脸上增光。”
至此,任真豁然开朗,渐渐推测出事情的真相。
“若在往年,朝试主考官由京城名儒担任,那些人老于世故,跟权贵势力牵涉太深,很容易被疏通关节,所以考生们犯不着对玲珑宴作手脚,承担日后被无情拆穿的风险。”
任真思绪急转,盯着场间滔滔不绝的何晏,眸光湛湛。
“但今年不同,西陵党看得清形势,恐怕猜到我要培植党羽,不会卖给他们面子。所以,他们想借玲珑宴,提前宣扬门生的才名,到时候,我便不敢无视公论,让这些人名落孙山,跌出榜单。”
杨德祖和何晏都出自太学,太学以袁白眉为首,所以,太学的幕后其实是西陵党。面对咏剑这种冷僻题目,他们露出成竹在胸的姿态,显然早就串通一气,来演这场戏而已。
刚才夏侯霸挑明立场,不仅没有吓退何晏,更让对方看到立威的机会,想胜过夏侯霸,趁机证明他们才是儒学正统,而吹水党只是“三心二意的半吊子”。
主意是好主意,可惜,用得有点太急了。
想通所有关节后,任真侧身看向神色焦急的崔鸣九,鼓励道:“有老师在,今夜绝不会输。不就是六首诗么,包在我身上!”
“真的?”崔鸣九半信半疑。
那毕竟是六首诗啊,在场的众多才子,连一首诗都还没写出来,任真就一口气吐出这么多锦绣诗篇,接下来还要再做六首,这真的现实吗?
任真笑道:“不必惊慌,用心记好就是。”
说罢,他开始向崔鸣九传授诗句。
宴席间,何晏顾盼神飞,声情并茂地吟咏着诗作,心里则懊恼不已。
确如任真所料,他收到太学泄露的题目后,便连夜召集家里的长辈,绞尽脑汁共写出十首诗,又费力记忆下来。
他原想着,凭借手头充足的存货,今夜必会连连告捷,一口气登上两三层楼,俯瞰群雄。谁想到,居然有人能连写四首,逼得他被迫现身,倾出五首,才艰难登上一层。
早知如此,他哪还顾得上担心露馅,绝对一开始就锋芒毕露,抢先登楼。
现在倒好,剩下的五首诗已经废弃,毕竟下一个登楼者要连作六首,即使无人跟他匹敌,他尚缺一首,也甭想更上一层楼。
五首诗念起来并不容易,他边想边念,一句一顿,完全念完时,半柱香的功夫已经过去。而在另一边的帷帐里,崔鸣九也在争分夺秒地背诗。
何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转身看向夏侯霸,眼神里充满挑衅意味,“五首诗毕,侥幸胜过夏侯老弟一头。我猜,你很不服气吧?”
夏侯霸脸色冷峻,却又无法反驳,心里暗暗祈祷着,蔡老师,你可千万别江郎才尽啊,这一仗咱们不能输!
何晏嗤笑道:“还是一心攻读圣贤书吧!儒剑同修,说穿了就是学业不精,吹水侯能做到,莫非你以为,你也是他那样的天才?”
这话既在恭维任真,又不耽误贬低儒剑同修,是想警告所有儒生,别被任真的主张蒙骗,可谓用心歹毒。
夏侯霸反唇相讥,“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从不修剑的人,反而能一口气连写五首咏剑诗。我很怀疑,你是剑道的叛逆余孽,一直做贼心虚,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
“你……”何晏怒气上涌,寒声说道:“是非自有公论,我不跟你胡搅蛮缠。要是不服气,那就作出六首诗来!”
夏侯霸哑口无言。
何晏的叫嚣还在塔里回荡。
此时,崔鸣九迈步而出,回敬道:“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六首诗么,我们今夜奉陪到底!”
何晏脸上的傲慢表情陡然凝固,看着负手走来的崔鸣九,不知如何是好。
夏侯霸则松了口气,激动得险些泪奔,老师,你特么太牛逼了!
所有人注视着场间,震撼无言。
何晏代表的太学正统,跟任真奉行的儒剑同修,两方借助斗诗,展开正面交锋,**迭起,攀升至连赋六首,堪称历年玲珑宴之最!
崔鸣九冷冷瞥视一眼,生怕强记的诗句会突然忘掉,不敢再跟何晏斗嘴,径直吟诵起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宝剑不可得,相逢几许难……”
“灵剑经年匣,决云谁为高……”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崔鸣九闭目而吟,嗓音连绵,这最后一首《侠客行》,写的不仅是剑,字里行间更透着剑客的一腔豪气。仗剑而行,任侠使气,其精神饱满,每一字仿佛都蕴藏锋利剑气,震荡人心!
任真最喜欢的是这首,崔鸣九刚才听到这首时,也深深沉醉在它的豪迈意境里。这正是无数剑修毕生追求的精神境界所在。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正当他徜徉其中,纵情长吟时,旁边宴席里,有人勃然而起,大声斥责道:“这首诗不是你写的!”
第246章 故人来
这一声怒斥,如惊雷炸裂,打断了崔鸣九的吟诵,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只见一名年轻书生拍案而起,阔步走向场间,朝崔鸣九瞋目而视。
他峨冠博带,器宇轩昂,看起来很有气度,不知为何,他的清逸眉眼间流露出一股怒意。
崔鸣九神色微慌,这首诗确实不是他做的,难免会有点心虚。但在这种场合下,势成骑虎,他断然不能老实坦白,将幕后的老师供出来。
“阁下是何人?为何出言不逊,污蔑我的清白?”
他很困惑,这首诗是任真刚才当面相授,没有外人在场,这书生是如何识破的?难道,《侠客行》并非老师所作,他也是抄袭别人的不成?
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不愿接受,但隐隐感觉到,真相或许正是如此,否则,如何解释老师能不假思索,赋诗如流?
何晏见状,喜出望外,对突然闯出来的书生点头示意,笑眯眯地道:“师弟果然博学,竟连这么冷僻的诗篇都曾读过,愚兄实在钦佩!”
他以为,《侠客行》出自某部名不见经传的冷僻诗集,鲜有人知,故而被崔鸣九盗用后,在座众人都无从察觉,幸亏有师弟博学多识,站出来指证。
崔鸣九沉默,心里陷入绝望。此人被何晏称作师弟,肯定又是太学的门生,要是当众道破出处,真相大白,那么自己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师抄诗帮我扬名,想不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没猜错,任真的诗确实是抄的,却非抄袭这世间任何人的作品,而是源于另外一片大陆上那个叫做李太白的谪仙人。在这片大陆上,断然不可能出现作品完全雷同的情形。
既然如此,这书生又何以断定,此诗是抄袭他人呢?
难道他也是穿越而来?
那是不可能的。
帷帐后,任真面带苦笑,凝视着外面那个怒气冲冲的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时,只听那书生愤然说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首诗的作者,是我的同窗好友,也就是如今的儒家小先生,蔡酒诗!我曾当面听他吟诵过此诗!”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在众人看来,真相实在太意外了,此诗的作者居然是吹水侯!
场间另一侧,崔鸣九却是傻了眼。苍了个天的,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啊!
“我就是受老师所托,站出来念诗,你又替他打抱不平,以为我在剽窃他的智慧,这特么算哪门子事!”
他恨不得冲上去揪住书生,暴打一顿。
夏侯霸站在任真身后,同样哭笑不得,问道:“老师,那人真是您的朋友?”
任真一脸沮丧,点头说道:“不错,他叫付俊杰,是我在西陵书院的师兄。以前,我经常骑牛卖酒,有次喝到兴起,在他面前念过这首诗。想不到,他居然记住了!”
当初,他刚顶替真正的蔡酒诗,混进桃山,借着酒意吟诵此诗时,路过付俊杰所在的梅园旁,还受到对方的一顿盛赞。(第77章,走牛观花)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付俊杰还开玩笑说,要拾他牙慧,拿这首诗充当自己的大作传扬出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付俊杰进京赶考,今夜恰好在场,见到有人偷诗,这叫他如何不愤怒,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替好友讨回公道。
于是,酿成了现在这场闹剧。
付俊杰不明就里,盯着欲哭无泪的崔鸣九,怒斥道:“连侯爷的诗作都敢公然抄袭,简直胆大包天!你休想抵赖,现在就跟我去找他对质,真伪自现!”
何晏幸灾乐祸,趁机发难,“既是抄袭侯爷的大作,不能算数,按玲珑宴的规矩,理应取消蔡酒诗的资格!付师弟,你快带他去见吹水侯吧!”
他心里窃喜,腹诽道:“抄袭抄到自家人头上,反倒被外人识破,吹水党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席间众人纷纷出言声讨,斥责崔鸣九的卑劣行径,要将他赶出玲珑塔。
“这……”
崔鸣九进退两难,情知付俊杰的本意并不坏,但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搅局,无疑是在为西陵党推波助澜,偏偏自己又无力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形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已不是他能摆平的。
此时,一道淡漠话音幽幽飘出,令众人心头一震,“对质就不必了,本人就在这里。”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任真掀开帷帐,走了出来。
这一刻,所有人心脏抽搐,脸上都浮出异常精彩的表情。这场晚宴为朝试考生准备,结果主考官也来到这里!
僵滞片刻后,他们总算缓缓过神来,陆续起身行礼。
“晚生拜见蔡侯爷!”
偌大玲珑塔里,回荡着同样的声音,震撼人心。
任真漫步在躬身的人群间,负手走向场地中央,说道:“本来我不想现身,破坏诸位的兴致。但是涉及到一名考生的名誉,本侯不得不出面说两句。”
全场寂静,无人敢出言回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崔鸣九和夏侯霸两人,刚才都坐在那方雅间,此时吹水侯又从里面走出来,很显然,他们三人是一伙儿的。既然同行,当事人都在场,还谈什么抄不抄袭?
任真走到付俊杰面前,眼里带着会心的笑意,“付师兄,许久不见,没想到你依然记得这首诗,师弟心里很是感动。”
付俊杰连忙行礼,同样面带笑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您已是小师叔,不可再如此称呼我。咱们西陵,这次来了不少你的熟人。”
说着,他朝宴席一隅招手,数名青年迅速起身,朝任真颔首示意。
为首那人高大健硕,威风凛凛,正是当初格竹的卓尔。
赵千秋死后,他被放了出来,眼前换上鲜亮衣衫,穿戴整齐,浑身透着逼人的英气。
旁边的冷雪、蓝玉等人,任真先前也都见过,算是旧相识。
而在卓尔身旁,赵香炉一身白衣如雪,跟任真隔空对视,笑意盈盈。
第247章 吹皱一池春水
他乡遇故知,虽然以前谈不上交情,再次看到西陵这些人,任真还是感到莫名亲切。
若非成为小先生,可以自立门户,按他最初的计划,此时应该跟这些人并肩而立,站在西陵党的旗帜下才对。
可惜,世事难料,双方的立场已针锋相对。
任真收起感慨,环顾四周宴席上的才俊,淡然道:“崔鸣九并未抄诗,确是原作者无疑。我跟他早有旧交,以前从他那里听过此诗,颇为喜爱,后来饮酒正酣,即兴在付俊杰面前吟诵出来。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造成了刚才的误会。”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量着何晏,“事实就是这样,你可有异议?”
何晏脸色一僵,面对任真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些茫然无措,只好答道:“既是侯爷亲口所述,学生岂敢放肆置喙?”
双方虽处敌对阵营,但地位差距太过悬殊,以何晏的太学弟子身份,根本没资格跟任真叫板,明知是党争之敌,他也不敢当面冒犯,只能退避锋芒。
任真的现身,将西陵党打了个措手不及。毕竟谁能想到,他会亲赴玲珑宴。
出头的何晏都没异议,其他青年岂敢多言,蠢到顶撞主考官的份上,场间立时寂静,气氛有些冷清。
任真自知,既然被迫公开身份,就没必要留在这里,让所有人都不自在。众目睽睽下,再想帮两名弟子登楼,容易被人看穿,反倒自讨没趣,还不如见好就收,顺势离开。
“我跟在座诸位,其实都是同龄人,只是身份略有不同。本想着凑凑热闹,免得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抱歉,我就不打扰大家的雅兴了!”
他神态温和,抱拳行礼,这几句话也说得诚挚恳切,没有丝毫公侯架子,传到众人耳里,说不出的舒服。
众人纷纷起身,为吹水侯送别。
任真走向门外,崔鸣九和夏侯霸见状,立即跟上去。
便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道不阴不阳的话音,“侯爷鲜衣怒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出席这种年轻人的聚会,再合适不过,何必匆匆离去?”
任真闻言,转身望向二楼,说话的正是太学博士,袁天罡。
袁天罡嘴噙笑意,眼神不善,挑衅道:“随你前来的这两名青年,都才华横溢,惊艳四座。您是儒家小先生,又是主考官,必不会输给两名随从,何不让这些后辈大开眼界,一睹您的才华!”
这几句话的用意歹毒,句句堵住任真的退路,想把任真留下来,看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对对,”何晏迅速反应过来,此时正是让任真出丑的良机,恭谨地道:“侯爷是这一届考生的座师,难得今夜相见,您若不题几首佳作,就此匆匆离去,会令学子们失望,以为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放肆!”袁天罡大喝一声,假装怒斥,教训道:“侯爷深得圣人嫡传,自是名副其实的奇才,哪轮得到你来质疑!你如此胡言,难道还想讽刺侯爷华而不实,是个绣花枕头?”
这两人一唱一和,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无非是想逼任真自证清白,留下来继续参与玲珑宴。
如果任真不肯就范,选择扬长而去,等于印证了这两人的嘲讽,自己真是胸无点墨的草莽,不过凭借身份忝居高位而已,不能让人心悦诚服。
任真何等精明,哪会看不透这点小花招,不由玩味一笑,顺水推舟,“袁大人既如此说,本侯便无顾虑,留下来继续宴饮便是。不过,诸位切莫顾忌我的身份,变得束手束脚。”
他心里则冷笑不止,“我本来只想捧红弟子,没打算亲自装逼,既然你们非逼我出手,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于是,他率领俩弟子返回席位,这次没再放下帷帐,而是公然对饮。
其他人看在眼里,不禁生出许多期待,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边。他们很想目睹,吹水侯究竟会如何回应嘲讽质疑。
作为师长,莫非他的才思真能胜过连赋六首的崔鸣九?
宴席另一侧,赵香炉忧心忡忡,替任真捏了把汗。她看得出来,太学这群人有备而来,分明是想趁机羞辱任真。任真浑然不知,还敢留下来,多半会招架不住。
身旁的付俊杰洒然一笑,把她的忧色看在眼里,宽慰道:“你就放心吧!若论诗文之道,这世上无人能胜过小师叔!”
当初在格梅之时,他便领教过任真出口成诗的恐怖造诣,故而对此充满信心。他甚至已经猜到,那首《侠客行》很可能就是任真写的,只不过传诵给蔡酒诗而已。
这时,袁天罡站在二楼,说道:“第一轮咏剑,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是第二轮,侯爷难得有雅兴,不妨一试。”
在高空处,又有一盏灯笼飘出。
任真泰然自若,心道:“自我进京以来,从未当众出手过,就凭你们这群渣渣,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这盏灯笼,你们随便抢去吧!”
随着袁天罡一声令下,无数人激射向上空,再次展开激烈的角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鉴于第一轮获胜的是莫染衣,大家都心照不宣,无形中达成一种默契,先把莫染衣围困住再说。
所以这一轮,他没能脱颖而出,最终抢到灯笼,再上一层楼的人是薛清舞。
截至目前,处在第三楼的只有崔鸣九,第二楼的则有莫染衣、陆子涵、夏侯霸、杨德祖、何晏和薛清舞,共六人。
薛清舞取出灯笼里的木牌,定睛一看,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第二轮斗诗,要求大家写闺怨诗。”
“什么?”众人闻言,目光俱是一颤,“要不要这么开玩笑,前来应试的大都是男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写得出闺怨诗!”
闺怨诗,顾名思义,主要抒写古代民间弃妇和思妇的忧伤,或者少女怀春、思念情人的感情,这类诗的风格幽怨凄婉,基本都是女子所作。
让男子写闺怨诗,可以说是难度相当之大了。
震惊过后,大家都保持沉默,不仅是因为陷入沉默,更有些沮丧。不少人准备放弃这坑爹的一轮,等待后续厮杀。
这时候,任真站了起来,微笑说道:“这就巧了,我恰好填出一首《谒金门》,符合这一轮的要求,而且足以证明,我并非抄袭自他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任真身上,流露出好奇之意,到底是什么样的词,居然还能验证作者的身份?
任真微微沉吟,酝酿过后,抬首吟诵出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玲珑宴上,吹水侯填词赋诗,吹皱了这池春水。
第248章 唇枪舌剑
“难怪他说,这首词能体现作者身份,原来开头第一句,就藏着吹水二字。”
进入京城后,任真自号吹水居士,将自己的宅院命名为吹水居,女帝钦封的爵位又是吹水侯,他即将招揽到麾下的能臣,还会被世人称为吹水党。
吹水二字,已经成了任真独有的标识。把它藏在词句间,足以自证,无人会怀疑任真是抄袭别人的。当然,他确实是抄的。
任真吟咏完毕,并未立即引起轰动。众人默然细品,都在回味这首词的意境。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两句是双关语,表面写景,实际写情,象征着词中女主人内心的波澜起伏,堪称借景抒情的妙笔。
尤其是那个皱字,将春风吹水,拟作美人颦蹙,用得何其传神,足以彰显出作者出神入化的文字功力。
明日这首词流传开来,必会如春风吹水,在朝野间晕出道道涟漪,激起文人墨客的传诵和赞叹,惊艳了整个大唐。
“实在是绝妙!”
亲眼见证这首神作的诞生,未尝不是幸事。席间才俊们无不起身,朝任真躬身致敬,脸上洋溢着钦佩之情。
“不愧是儒圣嫡传,侯爷的诗词造诣让人望尘莫及!”
“若非侯爷亲口道破,谁能想到,吹水侯的爵号,原来出自一句饱蕴风流的好词!”
……
众人被任真的诗文才华所折服,纷纷不吝溢美之词。
刚才太学师徒的质疑和嘲讽,瞬间不攻自破。任真只用一首词,就引来好评如潮,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把主考官的交椅,他绝对有资格坐。
任真微笑着,没有太多倨傲或者得意的情绪,平静说道:“献丑了。闺怨诗很难写,我只是偶得妙笔,并非专长。我抛砖引玉,接下来就看诸位的发挥了。”
说罢,他坐回席位,斟酒自饮,不打算再参与这轮斗诗。
为防止考生套作,玲珑宴的题目历来怪僻,今夜更是达到极点,连闺怨诗都搬出来刁难人。这样一来,便于有备而来的太学弟子施展。
任真前世虽熟读诗词,文学功底深厚,但对闺怨诗不感兴趣,所以说,这轮题目也出在他的盲区里。贸然跟太学相斗,殊为不智,还不如见好就收,顺势避开这一轮。
这一退避,倒让二楼的袁天罡产生误解,以为任真胸中并无多少才学,只是侥幸套作一首,运气而已,所以心虚露怯,放弃继续吟诗。
“侯爷这首词有些韵味,然而今夜是才子聚会,只要给足时间,哪个不能写出好句?玲珑宴比的就是赋诗的速度和数量,仅凭区区一首,侯爷难以胜出,恐怕只能站在下方,仰望塔顶的真俊杰!”
他自认为看破任真的虚实,于是继续出言嘲讽,笃定任真无法拿出真本事回应。
任真淡漠一笑,没有仰头去看袁天罡,而是扫视向宴席间。
“并非我不想参与,而是你们太学吹毛求疵,为了提高斗诗难度,连这种题目都敢拿出来。谁不知道,参加朝试的大都是男人,你却非要逼我们假惺惺地作女儿之态?”
说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本侯以为,面对这种古怪题目,若还有人能文思泉涌,连赋数首,要么,他是心理变态的娘娘腔,要么,他就是提前知晓题目,今夜在众人面前作弊!”
场间众人神色骤变,显然听出任真的弦外之音。如果太学的人想作弊,事先泄题给门下弟子,那么,连吟四五首诗不在话下,无人能跟他们相抗衡。
一念及此,他们纷纷转身,看向崔鸣九和夏侯霸。
夏侯霸毫不犹豫,辩解道:“我和崔兄皆非太学门人,没有任何作弊的渠道。诸位应该有耳闻,今日在朝堂上,家父还跟兵部袁尚书争夺帅位,势同水火。你们认为,太学会愿意帮我?”
他冷哼一声,视线落在何晏和杨德祖身上,“反倒是这两位仁兄,出身众所周知。就算有人作弊,也应该是他们才对。”
何晏闻言,心脏猛然一颤,面对投来的无数目光,不知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袁天罡开口,寒声说道:“没有证据,侯爷休要污蔑太学的清白。如果只凭猜测就能定罪,那我还怀疑你的两名随从作弊呢!”
任真坐在席位上,表情波澜不惊,悠悠答道:“袁博士何必激动,我可没说有太学弟子作弊。不过,接下来的斗诗过程中,大家可以稍加留意,看看那些出口成诗、惊为天人的才子,是否都出自太学。”
任真心知肚明,西陵党安排太学作弊这一出,是想利用舆论造势,强行干预他作为主考的监考和阅卷。既然如此,他索性当众道破,看太学弟子还敢不敢再站出来,肆无忌惮地抄诗。
政治家从来不问对错,只问利弊。同样是抄诗,关系到自身和西陵党的利益冲突,他当然要毫不犹豫地反击对手。
袁天罡对此始料未及。任真的话等于给大家提了个醒,这下太学再想作弊,等于不打自招。有了顾忌,原先的计划就彻底作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太学弟子才华横溢,明明写出锦绣诗篇,难道因为侯爷的无端猜测,就不能当众吟诵出来?如此一来,还有何道理可言?”
他眼眸微眯,居高临下看着任真,心里怒意升腾。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道理?本侯素来最讲道理。袁博士觉得不公平,那也很好办,把提前出的题目全部作废,当场重新再出一次就是。我信得过你,还是由你出题!”
袁天罡哑然无语。
题目被作废,小抄就会随之一道作废,更谈不上作弊。任真这一招简单有效,直接断掉了太学的作弊途径。
任真戏谑地道:“既然你说,太学弟子都才华横溢,我很想看看,重新出题后,他们还能否像那个何晏一样,接连写出五首诗来。”
何晏脸色苍白,顿时惊出冷汗。
袁天罡心有不甘,“太学按职责行事,岂能因你一人之言,废掉精心设计的题目!何晏连写五首,才思敏捷,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容不得他人指手画脚,随意污蔑。”
说到这里,他忽然狡黠一笑,阴戾地道:“如果你真想换题目,也行,用实力来说话。我给你出个题目,你如果能胜过所有太学弟子,太学采纳你的建议也无妨。”
任真侧身,捏着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你们似乎很质疑我的文采学识,一直揪着不放。要是我拒绝你的提议,恐怕明天满长安都会疯传,小先生仗势欺人,亵渎太学权威,对吧?”
袁天罡不语,只是冷笑。
任真微微抬手,欣然道:“请出题。”
第249章 蔡侯斗酒诗百篇
见任真爽快答应,袁天罡嘴角勾勒起一抹冷笑,眼前仿佛浮现出对方当众出糗的情景。
他锲而不舍地刺激任真,是因为有充足的底气。自从任真进京后,西陵党反应迅速,便立即派人前往桃山,深入调查蔡酒诗的底细。
根据他们得到的情报,蔡酒诗不学无术,平日里醉生梦死,功课成绩历来很差,绝算不上是才子。他之所以能当上小先生,纯属误打误撞,幸运地斩断东林叶三秋的臂膀,在夫子面前出了把风头。
他们由此得出结论,蔡酒诗只是走狗屎运的小人物,侥幸发迹,实际上并无真才实学,不足以令世人信服,这是能加以攻击的软肋。
这也能解释,今日早朝时,西陵党为何拿儒学造诣质疑任真,他们的决断正是基于此。
他们掌握的资料准确无误,只可惜漏了最致命的一点——蔡酒诗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蔡酒诗了。
所以,他们注定满盘皆输,沦为任真扬名天下的垫脚石。
袁天罡笑容阴森,说道:“为了避免被指责太学以多欺少,我特意照顾侯爷,为你们出的题目,是侯爷从小就朝夕相处的物品。”
说着,他伸手指向食案,“诸位可能不知,蔡侯爷祖居茅台镇,世代以酿酒为生,先前在西陵求学时,就整天到处贩酒。我如果以美酒作题,让他们赋诗,绝不算徇私舞弊,故意刁难侯爷,对吧?”
当着无数俊杰的面,他故意掀开蔡酒诗的老底,美其名曰照顾任真,就是想羞辱任真出身低贱,只是一时走运而已,骨子里不配跟上品豪族为伍。
被当众羞辱,任真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沉声说道:“诗文乃陶冶情操之雅物,非争强斗胜之巧技。我本不认同玲珑宴的规矩,想着点到即止,既然太学逼我见真章,事已至此,我也就不藏拙了。”
说话功夫,他已走到场间,抄起旁边食案上的那坛酒,回身冷冷扫视太学群儒一眼,眼里不仅涌起醉意,更透着澎湃的战意。
“给我听好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步踏上楼梯,不急不慢地朝二楼走去,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白居易在饮酒,饮的是米酒,敬的是挚友。
玲珑塔里无人作声,唯有任真的清亮嗓音在颤荡作响,仿佛在撩动着人们内心深处的脆弱神经。
这首诗吟罢,他已登上二楼,举起酒坛海饮一口,姿势狂放至极。
袁天罡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心道,斗诗比的是数量,就凭你临时臆造,也想胜过我们人多势众,真是自不量力。
他踏前一步,俯瞰楼下人群,正准备让人出来迎战,只听任真的嗓音再度响起。
任真压根没打算在二楼停留,只是饮了口酒,便继续朝三楼走去,甚至都没看袁天罡一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是王翰在饮酒,饮的是红酒,醉的是疆场。
“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樽……”
这是柳宗元在饮酒,饮的诗清酒,醉的是闲适。
任真毫不停顿,接连将这两首诗吟诵出来,一气呵成。诗成之际,他恰好已登上三楼,再次举起酒坛灌一口,浓烈酒水溅撒在胸前衣襟上,湿了一大片,更透出几分豪迈气概。
楼下众人全都抬头,怔怔仰视着三楼那道身影,震撼无语。
吹水侯不仅能吟出绝句,连作诗的速度也恐怖如斯,完全不需思考。才弹指间功夫,他就已连赋三首,而且还不失诗作水准,简直是旷世奇才!
袁天罡脸色难堪,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心里开始怀疑,派去西陵的人是不是搞错了,如此惊世才华,真是那个庸碌怯懦的酒贩子?
他们正沉浸在惊愕的情绪里,此时,任真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继续响起。他又在登楼了!
任真脸颊晕红,眼神有些迷离,嗤笑一声。区区三楼而已,岂值一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瞧,诗仙李白终于来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李白挥金如土,浮一大白。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李白酒入佳境,痛饮三百杯,开始醺醺然。
又是三首诗吟罢,任真踏上第四楼。
由于视线受阻,一楼的众多才俊已看不见其身影,只能听到那酒酣时纵情的长啸声,徒然望洋兴叹,不能望其项背。
“世间若有诗仙,也不过如此吧……”
太学弟子都面带苦笑,彼此对视一眼,满是惆怅和无奈。楼上那位对手强得让人发指,即使他们不顾脸面,真的一拥而上,凭人数优势取胜,也胜之不武。
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天下自有公论,后世又多一段风流。
吹水侯真乃神人也!
独立高处的任真,醉意渐渐上涌,眼里早已没有那些宵小之辈,甚至也不把斗诗放在心上。他要赢的,不是他人,而是这大好时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有此机会,如不痛快发泄出来,苟活人世还有何意义!
他提着酒坛,晃晃悠悠继续攀登。
管它是不是高处不胜寒,先登上去再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若饮酒,若吟诗,怎能少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若论独酌,谁能比得了太白月下的寂寞。
……
……
塔有九层,斗诗八轮,合计三十六首。
任真手提酒坛,吟啸徐行,这些名诗从他嘴里喷涌而出,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
一壶酒尽,一人立于塔顶,这一夜美名就此成就,注定震铄古今。
北唐有诗仙,遗世而独立。
站在塔顶的烈烈风中,俯视着夜幕之下的茫茫长安,任真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份飘然欲仙的感觉和意境里,快然自足。
今夜这酒,喝得值了。
他昂着头颅,振声清啸,皎洁月色下,那一身白衣飘舞。
“蔡侯斗酒诗百篇,玲珑塔上独自眠。天子呼来不上殿,自称臣是酒中仙!”
第250章 京城流血夜
这首诗为杜甫所作,用以赞美诗仙李白。
此时,任真独立塔顶,俯瞰京城,之所以改编此诗,一方面,是酒兴使然,想效仿李白的狂态,为这场千古风流完美收官。
另一方面,他登高长啸,在浑厚内力激荡下,话音会传遍长安,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行踪,耳闻他的醉话。
这样,有利于他接下来去做更重要的事,伪造出不在场的证据。毕竟,没人会怀疑到一个刚出尽风头、正酩酊大醉的人身上。
这首诗吟罢,他没有从楼梯返回一楼大堂,而是纵声大笑着,弃众人不顾,踏空狂奔而去。
胜负早无悬念,他相信,在无数人见证下,即使袁天罡没有老实换题,太学也不敢再肆意作弊,将脸面全都丢尽。
今夜,他借酒狂吐诗篇,可谓名利双收,不仅拆穿太学蓄意造势的阴谋,还成功在世人面前证明了自己的才气,赢得诗仙的美名。
当然在赴宴前,他并未萌生这个念头。他本想深藏身与名,躲在幕后成全弟子,没想到会因为付俊杰闹乌龙,被迫现身,成就这场风流。
事已至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副更大的手笔,双炮齐鸣,让明日的京城彻底炸开锅。
他高调踏空,故意在空中呼啸而行,好让不少人亲眼目睹到,他已酒醉回府。
踉跄走进书房后,他迅速收起伪装的醉态,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匆匆写着些什么,看起来精神抖擞。
一炷香时间过后,书房的门被推开,顾海棠走了进来。
任真抬头,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清冷神情,知道暗杀顺利完成,笑道:“明天我做东,好好酬谢剑圣大人。”
顾海棠无动于衷,向来这般不食烟火,目光落在书桌上,问道:“下次出手的时间提前了?”
任真正在写新的口供状。
他沉声道:“我在玲珑宴上弄出大动静,刚好能吸引注意力,是不错的幌子。索性今晚就大开杀戒吧!”
顾海棠点头,拿起写好的纸条,默默读着。
任真笔走龙蛇,一边交代道:“要杀的仇家很多,你一个人分身乏术,忙不过来。待会我也去,咱们分头行动,同时出手暗杀。”
顾海棠侧头,看了他一眼,“你的隐身手法只对别人有效,你自己如何隐身刺杀?”
“你用隐身,我用易容。伺机杀掉目标身边的下人,再易容靠近,不算棘手,就是多了一道程序而已。”
“程序……是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速战速决。你在城西行动,我在城东行动。每隔一个时辰,咱们在城隍庙碰头一次。”
天眼的隐身神通有时间限制,顾海棠无法一整夜都神出鬼没,必须重新加持。所以,准时碰面必不可少。
顾海棠提醒道:“刚才暗杀那两人时,我发现了雪影卫的踪影。他们有所警戒,你要出手,恐怕并不容易。”
任真停笔,说道:“那女人选择的余地不多,派雪影卫保护目标,不给我借题发挥的机会,算是一种相对温和的应变。”
女帝不会怜惜被刺杀的旧日同伙,她对此求之不得,真正畏惧的是,他们会供出实情,让真相大白。
她当然不知道,任真借助南晋的强大国力,耗费无数心血,早已将案情差得水落石出。复仇是真,所谓供状,只是在借死人说真话,说给蒙在鼓里的天下人听。
顾海棠盯着纸条,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不抢先出手,把同伙都杀人灭口?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再害怕泄密了。”
任真闻言,笑意嘲讽,不是在针对海棠,而是嗤笑那个只手遮天的女人,也会投鼠忌器。
“要是敢这么做,她早就出手了,还会姑息养奸,拖到今天?该死的人太多,连根拔除,不仅令朝廷伤筋动骨,更会惹起无数怀疑。”
他拿起纸条,吹着未干的墨迹,幽幽道:“牝鸡司晨,这些年来,她本就没能收服人心。贸然出手,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再拼个鱼死网破,你说,那座龙椅能不烫屁股么……”
顾海棠听懂了,“所以,她只能选择保护那些人,守株待兔,等咱们出手时,再一举擒住咱们。”
任真心情压抑,联想着十六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杀人夜,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咱们只有两人,势单力薄,今晚只杀三成,算是敲山震虎。至于剩下的,就借刀杀人吧!”
……
……
杀人不是有趣的事情。
尤其是复仇杀人,自身背负着太多血海深仇,就更不可能有趣,只会让人感到沉闷压抑。
手上沾满鲜血时,复仇者往往体会不到快感,甚至看着倒下的尸体,会忍不住想要呕吐。
所以说,复仇杀人,本无对错,更谈不上输赢。
这是一条走在黑夜里、看不见光明的路。
任真走上这条路,固然建立在“血浓于水”的人性伦理基础上,想替父母双亲报仇,但很大程度而言,他也是被逼的。
他的灵魂来自异世,降临在婴儿躯体内,就意识形态而言,或许天性凉薄,最初只把自己当成游客,没把杀父之仇当回事。
然而,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南晋的阴影笼罩下。自懂事起,他经历的所有苦难、被灌输的各种思想、被磨炼出的强大意念,皆是源于那桩血案。
他的生活里,满满当当被人写满“复仇杀人”四个字,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所谓借刀杀人,刀的存在,本就是被借以杀人的工具。
他这一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让他作呕,但别无选择。
无论他是否发自肺腑地复仇,还是单纯地只想挣脱这朵巨大的阴云,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就是,来到长安,复仇杀人。
让该死的人死掉,这条夜路就能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光。
令他感到庆幸乃至感激的是,命运是相对公平的。他无辜饱受折磨,背负上任天行的血仇,与之相对的,他也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传承。
手心里的天眼。
如果没有它,或许他早就死了。
如今有了它,他就有复仇杀人、安身立命的根基。
感谢苍天,让他有眼。
所以,当他出现在陌生的仇敌身后,一刀割破对方喉咙时,他的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悲喜。
只是多了一声叹息。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以眼还眼,买卖公平。”
第251章 恶人先告状
北唐五日一朝,平时不上早朝,女帝往往会在清心殿下榻,起得稍迟一些。
由于是女人的缘故,她登基掌权后,后宫彻底闲置,不存在嫔妃侍寝一说。前几年,民间还曾传过她私蓄面首的流言,甚至揣测她跟萧元二人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
这些流言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至少在明面上,女帝宿寝清心殿,一人独居,这是宫里内监们司空见惯的常态。
今夜是个例外。
天尚未亮,她就已起身,没有吩咐侍女伺候梳妆,就这样身穿睡袍,脑后披散着细长青丝,在清心殿里来回踱步,面容冷峻如霜。
很罕见地,萧铁伞和元本溪同时被召来,伫立在阶下。两人凝眉沉默,听着女帝的脚步声,焦虑情绪并不比女帝轻。
除此以外,台阶下还跪有一人,战战兢兢。夤夜进寝宫面圣,足见事态之紧急。
此人身材魁梧,一袭黑袍裹身,背负颀长铁剑,明显是名大修行者。只是,在三位屹立皇朝最巅峰的大人物面前,他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额头冒出冷汗,准备迎接随时降临的雷霆怒火。
二统领暗形,身手轻盈超绝,踏雪无痕,在雪影卫的地位仅次于萧铁伞,是备受女帝青睐的心腹爪牙。
按先前的圣旨,他此时应该潜伏在城里,亲自指挥雪影卫保护一众旧臣。他火速进宫,就说明任真的行动得手,已然引起雪影卫的恐慌。
雪影卫把差事办砸,萧铁伞身为大统领,同样无法推卸责任。见女帝备受煎熬,还在强忍着怒火,他心里感到内疚。
他攥着一叠草纸,嘴角不断抽搐着,怒骂道:“若非擅离职守,在你们眼皮底下,目标怎么可能被人无声抹杀?都是一群没用的饭桶!”
暗形闻言,身躯猛然战栗,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颤声道:“从凶手的作案手法来看,他们对目标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所以才能出现在最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发起致命一击。”
他咽了口唾沫,见萧铁伞没再训斥,斗胆说道:“能做到这些,而且迅速杀死这么多人,足以说明对方实力强大,且蓄谋已久。并非属下失职,实在是敌明我暗,防不胜防……”
萧铁伞正准备继续怒骂,元本溪憎恶地皱了皱眉,“事情败露,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一夜之间,这么多人被杀,形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纸里包不住火,还是先想办法化解危机吧!”
上次顾海棠出手,杀人现场是在死者家中,事后目击者不多,所以消息没有大规模传播出去。但这次不同,她杀掉一些人,是在赌坊、妓院等公共场合,没过多久,就被外人发现,闹得沸沸扬扬。
更关键的是,现场不仅写有“替天行道、明净高悬”的字样,还出现伪造好的口供状,将两桩血案的原委拆解成诸多环节,陆续呈现在外人面前。
世人很快就会明白,降晋的任天行本无反心,只是功高震主,在女帝的计谋下被逼走上绝路,而襄王高澄,更非聚众攻打皇宫的真凶,其实是沦为武清仪弑君篡位的幌子!
一旦真相大白,所有矛头都将对准女帝,激起强烈的民愤,不仅会失去本就不稳固的民心,更是给蠢蠢欲动的旧势力提供起兵名义,号召天下伐武复国!
元本溪表情复杂,“前天那两人被杀,我就觉得不妙,却没想到,事态竟恶化成这种局面。人言可畏,复仇跟翻案结合在一起,这是想离间人心,恐怕会滋生叛乱……”
萧铁伞目光骤寒,阴冷地道:“这件事怪我,没能把高瞻抓回来。难怪他迫不及待,想逃离京城,原来他蓄谋已久,早想好翻案造反的计划!”
元本溪没再说话。
此时女帝豁然转身,盯着跪倒的暗形,“你刚才说,今夜死了多少人?”
暗形答道:“共计十六人。”
女帝闻言,跟元本溪对视一眼,眼神晦暗,“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还没结束。”
他们知道,当年为了铲除那两位重臣,他们煞费苦心,纠集在一起的同伙远不止这些。既然对方没有全部杀掉,就说明接下来,京城还会继续爆发杀人案。
萧夜雨捏着腰间的伞柄,寒声道:“我亲自去蹲点,蛰伏在暗处,这次一定要将逆贼揪出来!”
元本溪摇头,“对方的杀害目标太多,你分身乏术,只会顾此失彼。事已至此,咱们不能再冒险了。跟抓住凶手相比,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再有新案情被揭开,让矛盾更加激化。”
萧铁伞莫名烦躁,反问道:“不抓住凶手,你如何阻止他们兴风作浪,继续杀人翻案?”
元本溪沉吟良久,看向昏暗灯火下的女帝,狠戾地道:“既然死人无法避免,与其等对手翻案,咱们不如主动出击,抢先一步将剩下的人灭口!”
女帝眉关紧锁,脸色变幻不定,“所有人都死掉,朝廷会伤筋动骨,出现巨大的官员空缺,届时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你想过没有?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保全他们,不愿成全那群逆贼的心意。”
她擅长借刀杀人,当然明白,自己亲自出手,就会沦为别人的杀人之刀。
元本溪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何尝不知,这是下下策。但形势所迫,趁现在泄露的只是部分真相,没有和盘托出,亡羊补牢不算太晚。而且,咱们还有一招反手,或许能将形势扭转过来。”
“哦?”女帝眼眸骤亮,仿佛看到了希望,急切追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咱们抢先出手,把剩余的人抓起来,等于抢到话语主动权。至于抓人的名义,就说他们是高瞻的同党,策划这起杀人案,利用旧案构陷陛下,损害朝廷威严,以行聚众谋逆之实!”
这是最典型的恶人先告状。谁先开口,先入为主,谁就成了无辜的原告,更容易获得旁观者的认可,占据言论优势。
女帝幡然醒悟,“把他们当成凶手杀掉,可以了结已经发生的杀人案。日后再有人翻案,也会被默认为高瞻的同党,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以前,她投鼠忌器,担心那些同伙藏有后招,所以迟迟不敢灭口。如今,传言已起,她顺势杀人,反咬一口,也就不必再顾忌别人翻案。
反正所有的锅,都由庸王高瞻来背。
元本溪补充道:“这两起旧案,有一个共同的核心人物,献国公叶无极。所以他必须死,否则,一旦落在高瞻同党手里,他会将所有实情都招供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萧铁伞忽有所思,“遵陛下旨意,雪影卫派叶明华在叶府卧底,担任大管家监视多年。他昨日密报,说叶家去拜访夏侯淳,想联手勾结,套取饷银。既然如此,索性杀掉这只硕鼠,抄没他家的存粮!”
第252章 你可有悔意
跟萧元二人一样,叶无极也是最早效忠女帝的下属之一,当年为了帮她铲除异己,窃取朝纲,参与过不少密谋,手里掌握着很多核心机密。
萧铁伞追随,是出于男女之情,死心塌地;
元本溪拥戴,是因为郁郁不得志,太祖又怯懦无能,非他眼里的明主,扶持皇后摄政,如此大手笔才能施展他的勃勃野心;
叶无极愿意上贼船,动机更简单,也更实际。他贪婪无度,难以抵抗财宝的诱惑,偏偏女婿任天行又为官清廉,不仅不肯扶持他,还反对他插手政事,借自己的名义收受贿赂。
为了能博得女帝信任,牟取荣华富贵,他不惜出卖自己的亲闺女,当作晋身求荣的筹码,最终换来献国公的爵位,居六公之列。
正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女帝对他心存忌惮,所以这些年一直恩宠于他,同时又派雪影卫潜入叶府,时刻监视着他的举动。
如今东窗事发,叶无极已经成了最大的隐患,随时都会引爆京城。
听到萧铁伞的汇报,女帝眼眸微眯,阴恻地道:“你们提起他,让我想明白一点。高瞻在京城势单力薄,如何能查清全部资料?或许,这些人里就有内鬼变节,出卖了咱们……”
叶无极唯利是图,反复无常,要是为了好处,把秘密泄露给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本溪闻言,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留他了。他好歹是六公之一,地位显赫,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杀他,恐惹人怀疑。不如借粮饷做文章,让夏侯淳上奏检举,抄没叶家充公!”
这个主意绝妙,既能杀人灭口,又解决军饷的燃眉之急,算是一箭双雕。
可惜,正中任真下怀。
他不想亲自手刃外公,让叶无极自食苦果,死在效忠多年的女帝手里,这才是最具讽刺意味的惩罚。
女帝点头,“就这么办。当务之急是去抓叶无极,将他关进大牢,以防生变。至于其他人,先不必着急,等京兆府奏报后,我会把查案之权交给雪影卫,到时候,你们再名正言顺地抓人!”
匆匆抓人,有不打自招之嫌,跟先查再抓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元本溪深以为然,补充道:“不能忽略蔡酒诗,他会成为化解危局的关键。夏侯淳负责买粮,是由他举荐,就让他敲打夏侯淳,立即弹劾叶无极。除掉那批人后,出现的职位空缺,也得靠他从朝试里物色人选!”
商议到此时,应急方案终于定下来,三人脸色和缓许多。
抢先斩草除根,嫁祸到逃走的高瞻身上,再指鹿为马,将旧案供状说成煽风点火的污蔑,如此手段虽会两败俱伤,但对女帝来说,已是相对可行的稳妥之计。
总好过真相大白,举世伐武。
这一夜,任真和顾海棠联手,暗杀不少旧案元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天亮以后,风雨不仅不会平息,即将迎来的,更是一场席卷京城的剧烈动荡。
血洗朝野,流言四起,北唐要变天了。
……
……
长安城东,火光四起。
黎明虽未至,献国公府里烈焰滔滔,将夜幕映照得通红,恍如白昼。
四周的街坊邻居被吵醒,纷纷跑到街上,怔怔看着火海里的那座豪华府邸,都下意识地揉了揉眼,以为出现错觉。
他们都不明白,权势滔天的叶家,何以一夜之间葬送于火海,付之一炬。
半个时辰前,一队黑衣长剑的雪影卫冲进府里,擒拿叶无极入狱。
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叶无极就意识到大祸临头,女帝隐忍多年,终于还是对自己出手了。
伴君如伴虎,对女帝狡诈多疑的性情,叶无极心知肚明,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暗暗提防,私下蓄养不少江湖强者,以防出现灭门之灾。
他当机立断,选择逃跑,在忠心耿耿的死士护卫下,想通过府里密道出城,却被充当卧底的叶明华拦截,断绝了最后的退路。
于是,国公府里爆发惨烈的殊死搏斗,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行将全部覆没之际,多亏少主叶天命急中生智,点燃粮库,引得雪影卫被迫救火,这对祖孙才逃出重围,躲在街巷角落里,苟延残喘。
此时,叶无极浑身是血,胸前被一剑刺穿,伤及肺腑,眼前已撑不到天亮。
他倚在墙角,艰难喘息着,浑浊眼眸里透出不甘的怒意。
“那个毒妇……真是蛇蝎心肠!老夫鞍前马后,追随她多年,想不到她无动于衷,还是要杀我灭口!”
他低声咆哮着,胸膛起伏不定,牵扯到致命伤口,顿时血流不止,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叶天命蹲在身旁,用手按着他喷血的胸膛,泣不成声,“祖父,您别说了!我这就去求咱家的世交,让他们派人救您!”
叶无极伸手,轻抚着孙儿的头,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傻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世态炎凉,咱们家一夜覆灭,谁还敢伸出援手,跟朝廷为敌?”
他仰天长叹一声,话音沧桑而悲凉,“当年是我,把她扶上龙椅,现在我却丧命在她手里。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叶天命伏在怀里,嚎啕恸哭,从没想过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朝廷既然派兵抄家,必会封锁城门,满城通缉,让两人插翅难逃。他俩无处可躲,流落街头,只要等到天亮,就会暴露踪迹,很快落入朝廷的落网。
从女帝起杀心的一刻起,祖孙俩的命运就已注定。
叶无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武清仪狼心狗肺,既然她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你不必管我,快趁着夜色逃出城,把当年的证物都取出来!”
叶天命猛力摇头,悲痛地道:“不!孙儿要留在这里,陪您走完最后一程!家都没了,要证物还有何用?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叶无极闻言,伤心欲绝。
“至死都没能翻案,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月光如水,洒落在陋巷里,照在祖孙俩身上,显得格外凄冷。
巷子另一头,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道黑影,静静伫立在那里。
他走过来,俯瞰着躺在地上的落魄祖孙,眼神比月光还冰凉,“你可有悔意?”
叶无极心头大骇,以为是女帝派来的杀手,借着月光看清年轻人的面容后,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任真……你为何在这里!”
他记得这张脸。
半个月前,他跟这青年在赌坊相逢,欢喜之下,将其收进府里,变成二管家叶真。再后来,任真在拍卖会上揭开身份,自称是剑圣首徒,就此脱离叶家,进入小先生麾下。
叶天命抬头,凝望着这副熟悉的面孔,同样非常惊愕,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这个意料之外的青年会出现。
任真嘲弄一笑,神情并未得意,而是充满愤怒。
“为何?你不是知道我姓任么!”
第253章 让流言飞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坏消息的传播速度总是极其惊人。
不到半日,夜里爆发的一连串杀人案便轰动京师,闹得家喻户晓,一时甚嚣尘上。
从市井百姓,到豪门显贵,朝野无不在密切关注此案,却又不同于往日的热议话题,大家都嗅到危险的气息,只是竖起耳朵,探听着外界流言,不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出现在杀人现场的供状,是本案最能看出端倪的突破口,同时也是让人感到震惊乃至惊惧的焦点,里面蕴藏的信息太过可怕,字里行间,隐隐在指向某人,却又未明确道破,耐人寻味。
这就是任真的高明之处。
他并未立即杀掉核心元凶,而是由表及里,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给世人呈现出连贯周密的逻辑顺序。这样,大家不仅能明白死者的被杀之因,更能循序渐进,引导着他们的好奇心,一步步揭开谜团。
眼看真相快浮出水面,最焦急的自然是罪魁祸首,任真这种遮遮掩掩的翻案手法,就是要让女帝备受煎熬,不得不抢先杀人灭口,从而落入他的彀中。
借刀杀人,本是她的惯用伎俩,任真这次却要还施彼身,以最阴险的方式实现复仇。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辩得清真伪黑白。通过供状里丝丝入扣的合理陈述,他们渐渐意识到,或许那上面写的是实情。当朝两大逆案背后,其实是庙堂权力更迭的阴谋争斗。
策划阴谋的胜利者,正是如今高高在上、执掌天下的当权者。以累累尸骨铺平道路,真相原来如此残酷。
想明白这些,世俗在为两位冤死的忠臣惋惜之余,更对当前的朝廷感到心寒,敢怒而不敢言。
皇城外传得沸沸扬扬,在皇城内,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一干官员已尽数到齐,等候觐见女帝,禀报这起特大杀人案的详情。
作为御用机构,琅琊阁和雪影卫也在殿外候旨,随时准备全员出动,应付流言四起的乱局。
经过长达一天的朝议,最终,女帝圣躬独断,绕开所有办案部衙,将查案之权交给雪影卫,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揪出幕后凶手。
当然,夜里早有决断,这只是在群臣面前演一场戏而已。
两日后,雪影卫上奏,宣称查出真凶,并列出一份合谋名单。得到女帝的默许后,这群鹰犬便使出看家本领,在京城里展开大规模缉捕。
雪影卫嗜杀,以残酷著称,名声狼藉。他们一出手,城里顿时人心惶惶,居民们提心吊胆,生怕遭受牵连,沦为这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雪影卫的动作很快,一大批官吏迅速锒铛入狱,被扣上谋逆同伙的罪名,即日当街问斩。令人发指的是,连那些官吏的家属也没能逃脱,全家老小一概处死,不留活口,血溅菜市场。
杀人案的死者,不过才十六人,而追查出的凶手,却足足有数十家,处斩者将近千人,这是一场何其血腥的屠杀!
为防止真相泄露,事后再有人翻案,雪影卫宁枉勿纵,不惜滥杀无辜,这残忍手段超出了任真的预期,也再次唤醒世人对当年的记忆。
任天行谋逆案、高澄谋逆案、北海檄文案,当年三大案爆发时,女帝也是大肆诛杀异己,血洗朝野,令北唐臣民闻风胆寒。
今日这场血案,名义上是铲除高瞻同伙,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世俗虽无法证明高瞻是冤枉的,那些供状也是假的,但通过现在女帝的强势回应,再次加深了对她的认识。
看似温和可亲,如沐春风,微笑面容后,却藏着暴戾狠绝的心肠。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事已至此,人们已不敢再关心真相。即便知道真相,他们也无力改变什么,只想祈求风波早早消散,让女帝的雷霆怒火平息,让京城尽快恢复正常。
然而,某些人注定不愿忍气吞声。
女帝大开杀戒,让任真倍感愤怒。他原以为,面对重重舆论压力,她应该有所顾忌,不敢恣意妄为,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疯狂,竟视近千条人命如草芥。
他感到愤怒,所以再次反击。
那天夜里,在叶无极临死前,任真赶去见最后一面,从外公嘴里得知,叶家当年保留了不少信件,足以证明一干人犯下的罪行。
当时,他答应叶无极,会收留表哥叶天命,将其护送出城,同时作为交换,他必须要得到所有证据才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叶无极对当年的罪行心生悔意,答应了任真的条件。于是,任真按他提供的地址,迅速拿到那些遗留的信件。
如今,女帝指鹿为马,把高瞻拉出来当替罪羊,妄图颠倒黑白,他其肯罢休。
他跟顾海棠誊抄旧信件,写成无数份,然后连夜散发出去,如雪片一般,展开传单轰炸,遍及长安城所有角落。
第二天清晨,当市民们醒来,推开门时,铺天盖地,到处都是证据满满的信件。夸张的是,甚至连雪影卫刺客的家门口,都被塞满了传单,即使想收缴摧毁,哪还来得及。
整座长安城,都沦陷在任真疯狂的传单攻势里。这一次,不再是循序渐进,娓娓道来,而是和盘托出,一股脑倒出真相,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元本溪苦心编织出的谎言,顿时不攻自破。
这下,真相彻底大白,蒙尘多年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
开国伊始,兵权掌握在忠心耿耿的任天行手里,效忠于太祖皇帝高觉。女帝武清仪等人企图篡位,但无法逾越任天行这道屏障,便合谋捏造出一系列伪证,构陷任天行,令太祖信以为真,这才下令围剿任天行,夺回兵权。
绊倒庙堂的最大障碍后,还有高澄这座大山挡在前面,女帝依然无法窃取大权。即使她派人杀死太祖,凭高澄的贤王名望,势必会被北唐士子拥立,继承皇位,她依然无法得逞。
于是,她串通高澄麾下的幕僚,趁其奉旨出巡时,假借襄王名义谋反,攻打皇宫。此举一箭双雕,不仅铲除高澄的威胁,而且里应外合,重伤太祖,为她的继位埋下铺垫。
这两人含冤死去后,纵观北唐朝野,再无人能跟女帝朋党抗衡,权力完成更迭。
太祖病发身亡后,东宫无储君,襄王已死,庸王又昏庸无能,除此之外,再无正统皇室血脉。于是,武党顺水推舟,将武清仪扶上龙椅,君临天下。
时至今日,这两桩血案同时揭开,就意味着,所有北唐臣民都已明白,女帝武清仪登基,根本不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而是一场瞒天过海的篡位阴谋。
当今皇帝,实为窃国贼!
第254章 你以为还能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真前世不信这句话,如今也是。
按照他的历史观,民意从来只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要想真正颠覆武清仪的北唐政权,仅靠民意沸腾,无异于痴人说梦,最终还得靠大军打下江山。
唯有真正成气候,民意才肯顺水推舟。反之,水就只能用来煮粥。
任真不天真,所以,当血案真相大白,京城人心浮动后,他并未去做登高一呼、号令群雄的蠢事,而是安然若素,有条不紊地执行计划。
替父报仇的重任,现在只算完成一半。更艰难的另一半,是杀死构织血案的幕后主使,武清仪、元本溪和萧夜雨。要实现这个目标,前路还很漫长。
至于眼前,任真觉得,应该先保证自身安全,稳住藏在幕后的南晋威胁。既然双方还没撕破脸,他不介意委曲求全,充分利用好这种微妙的关系。
所以,在即将登坛讲春秋的前一夜,任真再次走进枫林晚,当一次回头嫖客,点名让清音姑娘作陪。
妓名为清音、代号为绣绣的妙龄密探现身相见后,不知是厌烦任真又来找猫扑堂求助,还是憎恶他本人,态度明显比上次还冷淡,自顾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任真这次不再紧张,笑眯眯说道:“绣绣姑娘,劳烦通禀一下,在下受坊主派遣,想见猫首大人。”
绣绣无动于衷,上下扫视他一眼,淡然道:“见面就不必了。猫首大人刚离去,不在京城。坊主若有指令,你直接跟我传达便是。”
任真闻言,表情波澜不惊,对绣绣的回复并不意外。
“指令谈不上,坊主让我转告猫首,想劳烦她将长安的形势详尽汇报上去,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一番,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前段时间,任真替北唐募捐军饷,官场春风得意,激起袁猫首的愤怒。为了保险起见,任真想利用这次大开杀戒,赶紧表表忠心,打消南晋对他的猜忌,以免对方采取更激进的动作。
绣绣唇角轻挑,听懂他的话意,浅笑道:“坊主的手段非同凡响,如今已震惊天下。就算猫堂不上报,金陵老家也能看到坊主的诚意。陛下明辨忠奸,从不会误解坊主。”
任真起身踱步,朗然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后,会将猫堂的态度转达给他。”
说完这话,他来到悬挂长剑的墙壁前,伸手摩挲着剑柄上的淡紫穗线,笑意玩味。
“刚才所说,只是第一个目的。坊主还命我通知你们,北唐主力大军即将开往前线,他将担任总转运使,负责督运三路军马粮草。”
绣绣目光骤凛,听到这份绝密情报,犹为动容,“这是真的?”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两朝开战,若是在北唐的中枢军营里潜伏卧底,能准确提供作战机密,这样一来,南晋对战局了如指掌,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这绝对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仅如此,南北国力出现倾斜,北唐粮草短缺,成为明显的软肋,也会是接下来两军对垒的博弈关键。如果连转运使都是自己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南晋岂会有战败之理?
任真说道:“不止如此,坊主已摸清北唐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接下来,他还会陆续提供更详尽的军情。所以,请你立即回报金陵,派人跟他对接,以便在行军路上,保持情报畅通。”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副密封的卷轴,递给绣绣。
为了稳住南晋,博取信任,这里面写的所有情报都是真的。当然,兵法真假虚实,总是不断转换,无处不可深埋陷阱,真亦假时假亦真。
绣绣拿在手里,知道此事太大,表情凝重,“我会亲自回金陵一趟。”
“这样最好不过,”任真笑容温和,继续道:“另外,还有件小事,坊主想跟猫扑堂打听一下。”
绣绣收起傲慢情绪,认真地道:“只要有利于统一大业,我会知无不言。”
任真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到满意,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琅琊阁主梅琅,应该是女帝的私生子吧?”
……
……
今年夏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夏至未至,金陵的天气先燥热起来。
皇城深处,偶有清脆蝉鸣响起,不算聒噪,反而透着些趣意。
午后,御花园的一方碧湖中央,武帝陈玄霸坐在湖心亭里,捏着一根钓杆,姿态懒散,昏昏欲睡。
在他身后,黑衣李凤首侍立一旁,手里也没闲着,将拌好的饵料搓成小小颗粒,放在石桌上备用。
“越是看起来容易的事,做起来往往越难。譬如钓鱼,看似只要坐在这里,耐心等着就行,但是,谁又能一直枯坐下去,锲而不舍地等鱼上钩?”
武帝眯着眼眸,话音散漫,听不出情绪,瞳孔深处却藏着一抹讽意。
“陛下所言极是,像您这样屹立巅峰的强者,最让人望尘莫及的,不是先天禀赋,而是超绝的后天心性。所以,手持钓竿的人是您啊!”
李老头嘴上恭维着,心里则忐忑不安,认为这番话在影射时局,会对任真不利。
回金陵后,他时常惦记着,想从武帝嘴里套出实情。他知道,关于如何对付任真,这位城府深沉的帝王必定有一份周密部署。
问题是,伴君如伴虎,伴的还是一头能活五百年的老虎精,极善隐忍,这个秘密就更难试探出来。
武帝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道:“这点道理,我早就明白,此时说出来,无非是想让你也明白。无论做何事,得沉得住气,哪怕鱼儿在拼命挣脱,也要耐心遛着,不可强行收杆……”
说这话时,水面上的浮漂开始不停晃动,显然鱼儿已经上钩。
武帝熟视无睹,持竿的右手纹丝不动。
李老头沉默一会儿,越琢磨越觉得,这话里的自信心太强,分明是把水底那条小鱼吃定了。
“陛下赐教,老臣谨记在心。只是,您何以笃定,凭那条鱼的力气,无法做到挣脱而去呢?莫非,您不介意让它活着逃走?”
武帝闻言,转身侧头看着他,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气概。
“鱼钩早已刺进腹里,你以为它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