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深藏不露
任真半蹲半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节断剑,眸光熠熠。
这节断剑约有半尺长,细长而轻薄,剑身如墨玉通透,表面镂刻繁密的花纹,翠绿可爱,摩挲起来颇有质感。
样式如此精美,轻盈不乏锋利,显然是柄极佳的女子佩剑,只可惜却是断剑。
“当年那把剑,一断为七,分别交给七人保管。果然不出我所料,顾剑棠真是他的旧交之一!”
他喃喃轻语着,屈指一弹,敲打在翡翠色剑身上,它顿时颤动不止,诡异的是,并未发出一丝嗡鸣,仿佛被隔绝在真空里。
“应该没错,”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喜形于色,“触动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杀人于无声之中,这就是那柄‘默’的剑骸!”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袖里,脑海里飞速回放着旧时的记忆。
“他留下的那份密信里说,只有凑齐七节断剑,才能找到那处隐秘地址,拿出原属于他的遗物。现在得到顾剑棠这一节,再加上我手里的一节,还差五节了!”
他攥紧拳头,抬头望向南方虚空,目光闪烁不定,“烟雨剑藏……你们都很期待它的出世吧!”
事已至此,他这次来云遥宗的目标全都达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然而,当他将思绪收回到眼前,才蓦然察觉到,众多剑宗心照不宣,都停留在原地,一直冷眼盯着他的举动。
他们虎视眈眈,都在打孤独九剑的主意!
云遥宗覆灭,他们固然会搜刮不少好处。但是,若能将剑圣擒回宗门,那才是今天最大的赢家!
欲壑难填,谁会因为得到一两剑,就放弃独吞九剑的机会?
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还是出于跟刚才同样的缘由。枪打出头鸟,谁率先出手掳走剑圣,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到其他势力的围剿。
他们都精明世故,深谙此理,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都宁愿耐心耗着,看谁先忍不住。
任真一眼看破玄机,嗤然一笑,心里暗道:“一群老王八,你们想拼耐力,那就在这里憋着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瞥了众人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人群见状,神色剧变。他们再这么耗下去,煮熟的鸭子飞了,谁也吃不成一口。
“站住!”一道暴喝声骤然响起。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桓楚踏步而出,走向任真身后。
“果然,还是两家巨擘更有底气,”人们心头微凛,暗叹道:“剑渊先出手,若想打压他们,还得要几家联手才行!”
他们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姜桓楚的话音再次响起,寒意十足,“请剑圣大人前往秋暝山做客!”
任真闻言,脚下步履丝毫未慢,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了。”
他竟是完全无视了剑渊的威势。
姜桓楚一怔,没料到他如此强硬,面容顿时蒙上一道阴影,幽冷地道:“你想不去就不去?再敢踏出半步,我就挑断你这圣人的脚筋,一路拖回去!”
大家听得毛骨悚然,这手段也太阴毒了!
任真这才停下脚步,却依然背身而立,淡淡说道:“你们其他人,甘心眼睁睁看着我被剑渊绑走?”
话音刚落,姜桓楚神念微动,嗖地一声,将脚踏的飞剑召回手中,厉声道:“谁自不量力,敢跟我剑渊为敌,就出来受死!”
他瞋目而视,眼里剑意森然,扫过两侧众人时,大家都脊背一凉。
他身后那些剑渊强者同样持剑在手,绽放各自气息,可怕威势让人感到窒息。
不愧是最强的剑宗,剑渊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淫威,大家都开始胆怯。
不同于颓败的云遥宗,剑渊正处鼎盛之时,他们那位号称“剑狂”的宗主,更是狂放无边,若非必要,断然招惹不得。
连与之齐名的剑冢强者,也选择了沉默。公输歆这次奉命前来,只为针对云遥宗一事,凭她在宗门的地位,根本不敢自作主张,贸然跟剑渊开战。
事已至此,无人敢正视剑渊的锋芒。
姜桓楚见状,冷哼一声,脸上充斥着狂傲之情,桀桀地道:“还想如法炮制,借刀杀人?顾剑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
任真微笑不语,暗暗腹诽道:“死到临头,难得能爆出一句金句,这蠢货也算没白来走一遭……”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恫吓,自顾往前走去。
姜桓楚表情骤然凝固,额头上青筋暴起,狠戾地道:“敢无视我的警告,那你就当个废人吧!”
说罢,他脚步踏出,须臾之间,便飘然出现在任真身后,仿如缩地成寸一般。
他举起长剑,对准任真,大喝道:“先废你左臂!”
剑芒绽放,璀璨夺目,眼看就要斩落下来,任真却恍若未知,依然不躲不避,坦荡前行。
千钧一发间,一滴水珠不知从何处飘落,忽然滴落在姜桓楚眉心上。
姜桓楚甚至没能意识到这点,神识就被这渺小水滴洞穿,瞬间魂飞魄散,变成一具尸体,跌落到地上。
这副画面无比诡异。
后方人群先是死寂,旋即一片哗然。
他们根本没看到发生什么,就见姜桓楚莫名其妙地倒下。这令他们目瞪口呆,实在太荒唐了!
任真虽没回头,听到后方的喧哗声,也猜出发生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你们还真以为我是单刀赴会,慷慨送死啊!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
在并非特别遥远的虚空上,有一团厚重的云层凝滞在那里,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它始终纹丝不动。
可惜,人们都只顾眼前的利益,没能发现这点。
“怎么样,热闹看够了吗?”
这句话,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口。
第一次说过后,躲在暗处的十二剑宗现身,拉开了围剿云遥宗的大幕。
此刻,他再次说出时,那团静云开始从中间裂开,自动朝两端飘去。
拨开云雾见真相。
那个深藏不露的人,终于露出真面目,显现在众人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中年书生腰悬葫芦,漫步而下,脸上挂着温和笑容。
那件普通布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自有一番神圣之意。
第四十七章 装神弄鬼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书生走在广场上,神态自若,笑容似春风般和煦。
“书院颜渊,幸会剑道群雄。”
他的话音平淡,不带波澜,传到众人耳中时,却似春雷骤起,顿时掀出无数惊呼声。
大多数强者跟他素不相识,刚才还在惊疑,一名区区三境武修,怎敢擅闯这龙潭虎穴,此刻听到“颜渊”二字,不禁悚然大惊。
儒家的大先生,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以至于众人都没把他跟姜桓楚之死联系到一起,纷纷在心底猜测其来意。
儒剑争锋二十载,平分秋色,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共同撑起大唐江山。两家在众多领域都存在立场性分歧,芥蒂太深,势同水火。
今日剑道内乱,十五家剑宗兵锋相接,正是最松懈的时候,这时儒圣首徒趁虚而入,无论怎么看,都绝不可能心存善意。
盯着他那秋毫无犯的温润笑容,众人不寒而栗,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大先生亲自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公输歆款款走出,来到最前方,持剑朝颜渊行礼。
剑道群雄,以三大巨擘为领袖。眼前云遥宗已灭,剑渊的姜桓楚也暴毙,场间数她说话分量最重,自然要站出来主持局面。
颜渊颔首还礼,慢吞吞地道:“见教不敢,颜某只是前来凑个热闹。今日诸位拔剑相向,大肆残杀同道,呵呵,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轻叹一声,故作惋惜道:“你们兵家经典《尉缭子》里说,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诸位如此凶残好斗,有何仁德可言?”
听到这话,在场强者脸色涨红,欲辩无言。
家丑不可外扬,兵家内乱让外人看笑话,本就损害颜面。
偏偏看笑话的又是儒家大先生,舌灿莲花,能言善辩,最擅颂扬礼仪道德。若论嘴皮子功夫,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法跟他吵赢这一架。
公输歆冷漠一笑,反讽道:“你们儒家《论语》里也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大先生装作和颜悦色,却如泼妇逞弄口舌,话锋逼人,这个仁字,还是免了吧!”
颜渊面色微变,惊讶于有人敢站出来辩驳他。
“姑娘肯读我儒家经典,善莫大焉。先圣孟子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人不遭无妄之灾。你们不尊圣贤,企图挟持自家圣人,连我这外人都看不过去,自愿站出来匡扶仁义,保全剑圣大人!”
说着,他朝任真身旁走去。
他满面春风,看似毫无逼人气势,言辞却锋芒凌厉,不仅挑明来意,同时还斥责他们胁迫剑圣的事实,让人无从反驳。
打嘴仗,他一向很少输。
公输歆闻言,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来救顾剑棠的?!”
在场众人平时勤于修剑,很少读书治学,大都听不懂他那文绉绉的说辞,听到公输歆的惊叹,这才幡然醒悟。
这位大先生,竟然就是任真一直深藏未出的底牌!
想通这点,他们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姜桓楚为何会离奇暴毙。杀人于无形,自然出自大先生的手笔。
至于任真为何自信满满,始终不畏强敌,也就很明显了。
十大风云强者里,儒家有两人,颜渊便是其一,而剑道只有顾剑棠一人。换言之,除了昔日剑圣,放眼整个剑道,无人能在战力上跟颜渊匹敌。
以颜渊一人之力,当然无法翦除一家流派,但若想带任真离开,简直易如反掌。
原来从一开始,任真就预见到整个局势,藏有抽身而退的万全之策。
此刻,所有人视线汇聚,望向并肩而立的儒剑双雄,表情说不出的震撼。
一位是真武剑圣,一位是儒圣首徒,他们二人立场分明,原本冰火不容,为何任真能请动颜渊护卫,联手来蹚这趟浑水?
他们不知道,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大势就已定下。
任真北归那天,在骊江之上,两人进行过一场足以决定未来天下二三十年的密谈。
在那场密谈里,他们达成的第一项约定,就是今日这局棋。
两人分头行事,任真负责回到云遥宗,摧毁最后的剑阵屏障,待到风头一起,他再以九剑为饵,扰乱剑道势力格局。
围剿云遥宗事大,诸剑宗虽有野心,但胆子极小,谁都不敢跳出来牵头。毕竟若无人呼应,一旦泄露出去,带头人就会变成云遥宗的头号死敌。
这阵强风,则交由颜渊来煽动。
这一个多月里,他频繁走动,利用儒家埋伏在诸剑宗内的卧底,竭力煽风点火,同时放出地戮剑阵被毁的消息,坚定了大家的决心。
最终,十二大剑宗出动,当日约定完美成行。
任真最重要的目标,是窃取云遥宗气运,摧毁其最后的根基,为当年那人复仇雪恨。
而颜渊的意图,则顺应朝廷“重文抑武”的新政方略,旨在掀开剑道乱局,从而破坏兵家的人脉储备资源。
双方各取所需,现在都达成心愿,是时候离开了。
任真回首,环顾全场一圈,冷冷说道:“剑道如何对我,今日后天下皆知。我与剑道,从此恩断义绝!”
说罢,他脚踏地戮剑,凌空而起。
颜渊紧随其后。
偌大剑道,数万余人,目送他们离开,无一敢拦。
……
……
云遥七峰外,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有座青山镇,是进出云遥宗的必经之地。
此刻小镇上空,两道璀璨光华闪过,倏然间,两道身影显现在大街上。
稀疏路人从旁边经过,看到这一幕,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没看到两人一般,只是低头走过。
每日过路的武修太多,个个神出鬼没,镇上居民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任真收起地戮剑,握在手中,淡淡道:“送到这里即可,就此别过。”
颜渊掸了掸身上尘土,温和一笑,“这么讨厌我?今天只是计划里的第一步,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地方,你这种心态,可无法享受其中的乐趣。”
任真缄默不言,转身向前走去。
颜渊跟上去,笑眯眯地道:“你今天的表现太强势,让我刮目相看。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满意。”
任真依然不语。
颜渊对他的冷漠视而不见,锲而不舍地道:“你不该阻止裴东来跟那三家拼命。等他们两败俱伤,你再出面离间,岂非更好?”
任真侧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心里暗道:“你恨不得整个剑道火拼全灭,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灭掉云遥宗。出发点本就不同,我为何要在意你的看法?”
“还有,”颜渊的书生气又犯了,婆婆妈妈地道:“我看不明白,你在剑堆里翻弄半天,到底是……”
正说着,话音戛然而止,他停在原地。
任真回头,蓦然发现他目光僵滞,脸色莫名有些苍白。
“怎么了?”
颜渊眉头紧皱,没有说话,只是指向路前方。
不远处的路口,一个老者迎面走来。
这人精瘦黝黑,身穿阴阳道袍,头戴纶巾,左手拄着一面布幡,右手则牵着一个孩童,正啃着糖葫芦,欢快蹦跳。
上下打量着这一老一少,任真并未看出什么异常,正打算询问颜渊,转头之时,视线无意中扫过那布幡,脸色同样剧变。
幡面上竖写着四字,字体如那老者一般干枯。
装神弄鬼。
第四十八章 玄机
装神弄鬼,比喻假托鬼神,招摇撞骗糊弄人,这个词经常被拿来形容算命先生。
迎面而来的这老者,正是位算命先生。他行走天下,却堂而皇之地举着“装神弄鬼”的幌子,无异于自砸招牌。
要么是他艺高人胆大,要么是神经错乱不正常。
幸亏瞥见这四个字,任真认出了即将走到面前的这位恐怖强者。
前不久,在跟莫雨晴闲谈时,他还无意中提过,阴阳家的当世最强者,是个算命先生,号称装神弄鬼。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江湖传闻,他手中这面幡,装得下神,弄得了鬼,可怕至极。
难怪连风云第十的颜渊都勃然色变。
“你答应过,愿意帮我做三件事,”任真紧紧盯着前方那老者,低声道:“我现在……”
还没等他说完,颜渊抢先开口,“这件事不算。我不会答应。”
任真眉头猛皱,他若不答应,今天就真是在劫难逃了,“言必信,行必果,你们儒家不是奉行重诺守信吗?”
颜渊目光始终望向前方,随口解释道:“当年至圣先师说这话时,后面还加了一句,‘硁硁然小人哉’,意思是不辨是非固守原则,这是小人行径。”
他咽了口唾沫,神色凝重,“这时候我还一味固守信用,那就不仅是小人,更是死人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愧是大先生,狡辩起来果然天下一流。
“我第十,你第六,”颜渊猜到他的感触,沉声道:“即便在你鼎盛时,我都未必想同你联手,跟他战一场,何况是现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稍后你自求多福吧!”
阴阳家性情古怪,诡谲近妖,不能以常理度之,若非必要,没人愿跟他们为敌。
两人正私语着,那对老少跨过长长街巷,瞬息间飘至他们面前,果然神出鬼没。
颜渊骤然平静,淡然若素,彬彬有礼地道:“儒家颜……”
老者干咳一声,嗓音里毫无烟火气息,“在一个瞎子面前,大先生就不必再装这副嘴脸了。”
说这话时,他左手一抬,那根幡棍轻戳地面,荡出一股极细微、却强悍无比的真气,不着痕迹地拖起颜渊行将躬下的身躯。
“受你这一拜,我怕折寿。”
老者表情古板,紧闭着眼眸,竟然是个瞎子。
颜渊心头大骇,脸上强撑着镇定,恭敬说道:“三人行,有我师,今日有幸遇见老前辈,晚辈愿聆听您教诲。”
瞎子尚未开口,身边那男童却不乐意了,不屑地哼一声,朝颜渊翻了个白眼。
三人行,当然算的是三名修行之人。颜渊无意中忽略了这小家伙,面露歉意,想要伸手去摸小脑袋,却被人家嫌弃地躲过去。
“想听教诲,就找你的老师去。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可以走了!”
老瞎子脾气很差,伸手搂住小家伙,面庞微侧,仿佛是在看颜渊一般。
颜渊喜出望外,收回那只掌心间凝出汗珠的手,如沐春风,“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两位了。晚辈告辞!”
说罢,他转身往回走,临行前不忘瞥了任真一眼。既然不是来找他,那自然就是来找任真的。
“不打扰两位”,他又忘了算上小家伙。
颜渊如临大赦,脚下刚踏出半步,半边身躯已消失在半空中,去意决绝。
“且慢!”老瞎子忽然变卦,冷冷喊道。
颜渊骤僵,硬生生撤回步伐,已然消失的那半身躯,又被他强行带了回来。
只是这一瞬,他满头大汗,消耗掉大量心神。
他不是没想过执意离开,但他生性谨慎,宁愿折损些功力,也不敢冒险去赌瞎子的阴阳之术。
“杨老先生还有何见教?”他微微一笑,手心里渗出的汗珠愈发密集。
任真站在身旁,冷眼旁观着,心里暗道:“阴阳家,杨玄机,如果我没记错,他在风云榜上排第四……”
瞎子眼睑微颤,藏在里面的眼珠子随之滚动,仿佛要睁开眼似的。
“我有首诗要赠给剑圣,既然你刚好在这里,也算缘分,不妨听完再走。”
“哦?”颜渊松了口气,心里想着,据说这瞎子的阴阳卜算极灵验,往往一语成谶,能听他一首诗,也不枉他强行折回这一遭。
任真微微躬身,明白今天要倒霉的人是他,苦笑道:“愿闻其详。”
这时,胖嘟嘟的小家伙咂咂嘴,望向任真,天真一笑,显然很喜欢这位相貌英俊的叔叔。
杨老头咳嗽一声,裂唇微启,沙哑嗓音传出,听起来格外阴戾。
“儒陨墨遁伞向西,
天下乱起贪与痴。
盲瞋酒洒佛开口,
龙蛇交会金陵时。”
诵这四句时,整座街巷内的空间遽然凝固,陷入绝对的寂静。这一刻,似乎连时间都被封结。
随着最后那个“时”字落下,时空立即恢复正常,颜任二人身躯猛然颤抖,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们喘着粗气,汗流浃背。
而那名男童,依然欢乐地吐着舌头,忙着舔那串糖葫芦上的糖渍,恍如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杨老头绷着脸,说道:“从诗里找到自己了?”
两人心脏狂跳,脸色苍白如纸,都从这首怪诗中听出一些端倪。
颜渊摊开手心,在衣衫上擦了擦,此刻哪敢再藏半点杀意,苦涩地道:“原来你把我留下,是故意想挖苦我。”
把诗里那些人排除掉,剩下的藏得最深的那个,自然就是他。
杨老头幽幽一笑,阴恻如鬼,“挖苦你?你也配?”
颜渊表情骤凝,眉宇间升腾起一股寒意,“受教了,我可以走了吗?”
“随便,”杨老头玩味地道:“见到夫子时,替我问个好,顺便把这首诗也送给他,哈哈!”
他竟然笑了起来。
看着这副画面,任真脊背一凉,觉得犹为恐怖。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阴阳家的人了。
杨老头心意微动,扭过头来,对着任真说道:“你呢?找到自己了?”
“额……”任真陷入迟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其实他很想吐槽一句,你让我找的是我,还是顾剑棠?
这诗里有我吗?
第四十九章 你以为你看懂了?
见杨老头无意刁难,颜渊不愿再作停留,丢下任真不管,转瞬间无影无踪。
任真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还在琢磨刚才那首诗。
短短四句,不讲究对仗和韵律,内容上更无意境可言,正如杨老头的风格一样,字里行间透着怪异。
他知道,这二十八字,不仅将十大风云强者全部包涵在内,并且暗藏玄机,附有杨老头对他们各自的命运预言,深邃玄奥。
但是他参悟不透,这些预言究竟指代的是什么。天机难测,既然参不透,再去挖空心思琢磨,恐怕也是徒劳。
杨老头干咳一声,侧首对向任真,说道:“换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不待任真回应,他右手拉着那孩童,左手举起那面布幡,朝任真猛然一挥。
只见一股黑气遽然飘出,阴森无比,急剧旋转着,将三人笼罩在内。
任真只觉眼前昏黑,头重脚轻,数息过后,视线便恢复明朗,再环顾四周时,竟凭空出现在一处房间里!
颠阴倒阳,移形换影,这神通也太强大了!
任真瞳孔骤缩,打量着房间里的清雅布置,脸上涌出难以掩饰的震撼,“这就是……奇门遁甲?”
那小童倒习以为常,泰然自若地坐在桌前,就像回到家一样,倒杯茶水喝起来。
“店小二!”小童拍着桌面,尖声喊叫,浑然一副老江湖的作派。
他眉眼清稚,嗓音甚是清脆悦耳。
任真顿觉眼前一亮。
这时,咚咚的脚踏楼梯声从门外传来,地板随之微颤,一名店伙计面带笑容跑进来。
“两位啥时候回来的?”
这伙计望向杨瞎子时,霎时惊愕,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也出了问题。
几个时辰前,他亲眼目送这对老少出门,自己一直在楼下跑堂,压根就没看到他们回来的身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房里!
小童学着杨瞎子的腔调,干咳一声,手敲桌面,“来两碗酸菜鱼面!”
伙计一愣,缓过神来,笑呵呵地道:“好嘞!小爷您稍等!”
小童忽有所思,补充道:“对了,找他要钱!”
说着,他伸出小手,指向任真,神气地翘起头,露出一副“你不付钱我就让老瞎子揍你”的凶恶表情。
任真哑然无语,你就点了两碗,没我的份儿,还让我付钱?
这熊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挺会蹭吃蹭喝!
他从袖里掏出一块银锭抛给伙计,无奈地叹口气,“劳烦再去大街上,帮忙买两串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小童眼里精光四射,从椅子上雀跃起来,再次望向任真时,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他越来越喜欢这位英俊叔叔了。
没过多久,面条和糖葫芦同时送了上来。
小童略一挣扎,决定先将糖葫芦放到一边,捧着面碗呲溜呲溜吃起来。
一直沉默的杨瞎子也坐在身旁,埋头开始吃面。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酸菜气味,以及鱼肉的清香。
面对这副情景,任真异常尴尬,只好走到窗前透透气,悻悻地望着吃面的这对老少。
从刚遇见,他就察觉到,这杨老头虽然眼瞎,但是举手投足如正常人一样流利,看不出丝毫障碍。
此刻看他吃面,任真更是震撼无语。
这老瞎子筷筷精准,不仅夹面条的速度如飞,而且不时把汤里的花椒剔出,粒粒夹到碗外,一丝不苟。
这特么是个瞎子?!
“遇上这样变态的对手,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任真哭笑不得,感叹道:“谁那么牛逼,能把他的眼睛给戳瞎,我服气!”
小童风卷残云,只消片刻,一大碗鱼面就被他吞尽腹里。
他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瞎子吃面的动作,眼神清澈。
老瞎子吃了几口,忽地停下筷子,脸部依然对着面碗,淡淡说道:“别瞅了,鱼肉你夹走吧!”
小童喜出望外,咂了咂嘴,飞快地探出筷子,把瞎子碗里的那片雪白鱼肉夹走,津津有味吃起来。
老瞎子微微侧首,“看”向幸福吃鱼的小童,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这片鱼肉从没被动过。
明明是很温馨的一幅画面,任真却看得万念俱灰,情绪崩溃,“要杀要剐你给句痛快话,能不能别在我面前秀慈爱,亮瞎老子的狗眼!”
这时,杨老头站起身来,走向任真,脸上的慈爱顷刻消散,冷漠如初。
任真心头骤紧,开始盘算跳窗逃跑的可能性。
杨老头走到他身旁,负手而立,面对着窗外的缤纷世界,眼睑微微颤动。
“别以为我想见你。我为寻觅三样东西而来,没想到,全在你身上。”
任真闻言,全身紧绷,心脏剧烈抽搐起来。阴阳家的杨玄机,原来是要进云遥宗找那些东西!
他隐隐猜出那三样东西指的是什么,危机感陡然攀升到极点。狭路相逢,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杨老头抬手,按在他那险些就要暴起的肩膀上,微微一拍,示意他放松下来。
任真心神一颤,衣衫瞬间被汗水湿透。
只是随意拍肩的这一动作,便飘忽鬼魅,猝然到令他反应不过来的程度,杨老头若是想杀他,他现在恐怕已经倒在地上了。
两人的实力,根本不在同一层级,拿什么拼个死活?
“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杨老头抹去嘴角的油渍,幽幽地道:“站得高,才能看得远。顾剑棠,你还是看得太低了。”
任真松了口气,思绪凌乱,不知如何回答。
“听他的口气,应该跟顾剑棠是旧相识,没有什么杀心。既然如此,接下来我虚与委蛇一番,只要别露出破绽,想必能保性命无虞。”
“来北唐之前,我就担心遇到风云强者,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两次。他当时也在朝天峰,竟无一人察觉,实力恐怖如斯,难怪颜渊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从潜入北唐至今,这是他经历过最凶险的一次,远比遇见颜渊那次更为凶险。
“眼光太短浅,就容易做蠢事,被人玩弄利用尚不自知,还在那里洋洋得意,你说可不可笑?”
杨老头嘴角一挑,满脸皱纹褶起,笑容里流露出无尽的讽意。
“直到现在,你真以为你看懂了?”
第五十章 复盘
他说这话的口气很狂,大有一副“老子早已看透一切,不服你来打我啊”的姿态,换成是谁,都会感到不爽。
任真也不爽,但是只能默默忍着,说这话的人是天下第四,他还敢怎么着。
同时,他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既然这瞎子想出言教训一顿,那就满足人家的**,静静看他装逼就是了。
杨老头站在窗前,背着手,以俯瞰姿态面对窗外的光亮世界,此时渐渐显露出宗师气度。
“我说这话,你肯定会不服气。但从你最近的作为来看,你对这盘棋的来龙去脉,简直是一窍不通!”
任真面色平静,“愿闻其详。”
杨老头哼了一声,淡漠地道:“在你回七峰的这些时日里,北唐风起云涌,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任真沉默不语。这种问话通常都是自问自答,他当然不会接过话茬,他正想听听,山下的俗世里兴起了哪些风浪。
“京城八大武侯,手掌军权,算是朝堂武将的半边天了,要么明升暗贬,要么调离长安,被皇帝拆得七零八散。最近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你猜是谁?呵呵,袁崇焕!”
“让袁白眉的儿子来执掌兵权,这跟交给儒家有何分别?不止如此,连驻防诸州郡的几位兵马都督,也纷纷离任轮换,脱离各自经营多年的亲军。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对军方动手了!”
“几天前,蛰伏会稽六郡的东吴余孽叛乱,朝廷派兵前去镇压,统军的主帅挺有意思,居然是夫子座下的十哲之一,封万里!不出意外,他将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儒将!”
听着这些军政大事,任真脸色微变。这一个多月里,他忙于窃乱云遥宗,真没预想到,北唐朝局会发生如此大的动荡。
“军方领袖都出自兵家,皇帝频频出手,对他们进行大清洗,说白了,就是在打压你们兵家这一派。流传那么多年的重文抑武,如今总算开始了……”
说到这里,杨老头转身,走回桌前坐了下来。
“我为何要跟你提起这些?兵家分三脉,以你们剑道为首。皇帝敢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施行新政,首当其冲的缘故,还不是因为你这堂堂圣人!”
任真跟着回到座位,目光闪烁不定,默默品味着这话里的意味。
“法家有句话说得好,儒以文乱法,兵以武犯禁。山下的王朝皇室为何对山上的道统门派毕恭毕敬,情愿推崇供奉?那是因为他们忌惮大修行者的手段,怕那些人冲冠一怒,杀他个伏尸千里,人心丧乱!”
方桌前,小家伙坐在旁边,托着下巴听老瞎子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安静得出奇。
“不是每个武修都能威胁到朝廷,更别提那森森皇城、巍巍皇权。偌大兵家,真正能让龙椅上那人颤栗的,就只有你顾剑棠一人而已。你若不行了,他们还有何敬畏可言?”
任真点头,听懂了他的意思。
皇室强者如云,其实就是俗世里最强大的世家,其底蕴深不可测,绝非哪方宗派所能抗衡。只有臻至八境的巅峰强者,才有实力突破重兵围困,最终杀到皇帝面前。
这也是为何皇帝钦封圣人的原因。
什么“才德全尽,谓之圣人”,都是冠冕堂皇的狗屁,其实只是怕了而已。
剑圣一倒,兵家就再无能让皇室惧怕的倚仗。没有倚仗,就会失势,就会丧失曾经拥有的一切。
所以杨老头才说,今日之根源,起于顾剑棠。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那把铁伞没有叛出……”
杨老头冷冷打断,哂笑道:“没有如果。归根到底,这笔旧账还不是算在你头上!”
任真悻悻地闭嘴,不想替顾剑棠背这黑锅。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提醒你,作为一家圣人,你身系天下气数,千万人之命运,就算你想破罐子破摔,也得替你身后那些人考虑考虑!消停一点,潜心修行难道不好吗?”
任真抬头,欲言又止。
他大概知道,这瞎子指的是南下金陵、北归云遥那些事。类似论调,他已经听薛清舞说过太多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杨老头心如明镜,“看”到他的异样表情,冷笑不止,“看来,你还是一窍不通。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事自有用意,别人是不懂装懂?”
任真哑然无语。这瞎子不仅说话口气呛人,尤其是这副冷傲表情,实在太欠揍。
“你若不服,那我就一一说给你听!你在金陵潜居半年,世人皆不知你的用意,我却能猜出大概。以你的出身和际遇,原本跟金陵并无瓜葛。”
杨老头略微停顿,眼睑猛然一动,“若是非要找关联,那就应该落在那人身上!毕竟当年,他就死在金陵,那座烟雨剑藏,据说也藏在金陵!”
任真神情剧变。
杨老头抬手,示意他别急着否定,继续说道:“无论是找剑藏,还是别的东西,你的目的大概都跟那人有关。一个死人的东西,能有多大用处,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找吗?”
任真闻言,眼眸骤然眯了起来。
杨老头咳嗽几声,说道:“就算值得,你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你也肯定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看到希望后才决定动身,对吧?毕竟,你已经足足隐忍了十六年……”
任真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我不清楚,你究竟了解到什么,你也没必要告诉我。你只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前因后果,你为何会突然发现线索,是谁告诉你的,他为何突然想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任真豁然抬头,寒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那人知道这线索对我太重要,所以故意透露出来,想让我南下送死?所以,这是招借刀杀人?”
他不是没想过,此事背后另有玄机。他甚至专门安排鹰视堂去查过,顾剑棠南下前见过哪些人,有何异常举动。只是,结果一无所获。
难道这杨老头知晓答案?!
杨老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如果你死了,或者废了,这天下会发生什么?谁最获益?谁想看到接下来的局面?”
任真悚然一惊,联想到他最初说的那些朝局动荡,隐隐猜出了答案。
“直至刚才,你一直都以为,你南下金陵,就是这盘棋的开端。其实你没看懂,在你作出决定之前,有人就已经走了一步棋。”
“顾剑棠,你只是枚棋子,下棋的人并不是你啊……”
第五十一章 醒来
“也就是说,我上当了?”任真问道。
他心里却在吐槽,顾剑棠是不是棋子,干我鸟事?反正被利用的人又不是我。
“不错,”杨老头点头,问道:“你付出八境修为的代价,结果呢,找到那东西了?”
任真叹了口气,心里暗骂,“他要找的是我,又不是东西。你才是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
杨老头面露嘲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任真有点无奈,转而问道:“以天下为棋,有这气魄的唯有皇帝陛下。她为何想重文抑武?”
“兵家为皇朝所忌惮,非一朝一夕之事。当年那桩谋逆旧案,其实就已看出皇室对兵家的忌惮,打压兵家只是早晚而已。”
“最关键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些年,虽然南北针锋相对,但总体大势平稳,不会再兵荒马乱。北境不如南地丰饶富庶,想革弊兴政,积蓄财力,当然要靠那些儒生,而不是你手里的剑。”
“皇帝不想再让你们坐吃山空,阻碍她的强国新政,率先拿你开刀,这势在必行。可笑的是,你居然轻易中招!有前车之鉴,这是她第一次玩借刀杀人吗?”
任真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知道,所谓的“第一次”,还是在指当年那桩冤案。
杨老头微微一笑,“说起来,天下人都不清楚,你和任天行究竟关系如何。毕竟云遥宗陷害他以后,你才登上了圣人之位,难免不被视作一丘之貉。”
“但是你这次南下,至少让我和皇帝看出来了,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重。所以我才说,你实在太蠢!”
听到“任天行”这个被南北两朝都当成禁忌的名字,任真默不作声。
当初在金陵,顾剑棠说要找三眼之人,他也误以为,这位剑圣是跟云遥宗同流合污的元凶。
现在从全局来看,顾剑棠去寻故人之子,多半并无恶意。任真算是有点小人之心了。
他心里嘀咕道,“幸好我棋高一着。”
“被人算计,自寻死路,这只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回到北唐以后,你不仅没能醒悟,反而一错再错,又变成被人利用的棋子。”
杨老头站在顾剑棠的立场上,只管分析事情原委,哪能猜到北归以后的剑圣,已经不是当初相识的那人了。
“屡遭羞辱,颜面扫地,与其说这是你报复云遥宗的原因,我更愿意相信,你的报复里,也潜藏着替任天行泄恨的意味。”
“如此一来,岂非又中了皇帝下怀?他借刀杀你,本就是为了削弱剑道,你却跟儒家颜渊联手,将剑道群雄都算计进去,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说到这里,杨老头神情凛然,“对你顾剑棠来说,复仇就这么重要?你毕竟是一家圣人,难道不应该站在高处,顾全大局?”
面对这两句质问,任真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他又不是真正的剑圣,凭什么要站在顾剑棠的角度,去顾全那些蝇营狗苟的杀父死敌!
对顾剑棠来说,或许复仇不重要,但他任真来说,这最重要!
虽然,他的灵魂是从地球穿越而来,可他一身骨血,姓氏名讳,乃至手心天眼带来的无限荣耀,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皆是由父母所赐。
生育之恩,若是不报,与禽畜何异!
十六年前,从他穿越到襁褓里的婴儿身上,那一刻起,他的使命就已经注定,此生永远无法跟那桩冤案隔绝开来。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想这样做,在这盘大棋里,谁不是身不由己?
只要胜负未定,谁能全身而退?
无法抵抗,这就是命。
沉默半天,他终于开口,“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杨老头一怔,跟着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好好活着,这最重要……”
任真漠然道:“前辈今天来,就是想劝我放下仇怨,隐遁江湖?”
杨老头点头,表情复杂。
任真站起身,一揖及地,说道:“多谢前辈煞费苦心,为我指点迷津。您若想为难我,就请出手,若无恶意,恕晚辈告辞了。”
说罢,他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别无选择,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只能赌这一把。至于其他事情,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这盘棋,他奉陪到底!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杨老头僵滞在那里,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
这一刻,无数情绪在他心头奔涌,难以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思绪,悠悠喟叹一声,意蕴极长。
那名小童始终默默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收起顽皮心性后,他安静地极为诡异。
“老爷,他总共动过十三次杀心。最明显那次,是在你说死人的东西不值得寻找时。”
他年纪太小,虽然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乖乖跟老头汇报。
若是任真看到这一幕,必定会惊掉眼珠。心细如尘的他,这次竟然未察觉到,身边坐着一名天生能看透杀心的神童!
杨老头欣慰一笑,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他眉宇间的山水灵气,我原本是想夺来给你的。小不起,你不会怪老爷吧?”
名为不起的小童摇头,满不在乎,笑容纯真可爱,“老爷喜欢的人,我更喜欢!”
杨老头闻言,老脸上笑意愈浓,“恐怕是因为这两串糖葫芦吧?”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怯怯地问道:“老爷,你为什么对那个叔叔特别好?咱们这次,就是为了找他才来的吧?”
“这个嘛……”
杨老头眉头一皱,牵动着脸上全部皱纹都褶了起来,瞬间又苍老许多。
“因为他是你未来的师兄啊……”
……
……
南方,灵台山。
明明是寒冬,一池莲花,怒放在未结冰的水面上。
莲池后方,有座样式古拙的禅房。
禅房里的那张床榻上,一名男子闭目躺在上面,面容俊美无暇。
某一刻,他的细长睫毛忽然微颤,渐渐地,那双眼眸睁开,绽放出清冽的光芒。
“我还没死?”
男子轻喃一声,只感觉脑袋生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中了那狡猾少年的计谋,在绣衣坊群攻之下,全身经脉断裂,气绝而亡。
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
望着黑漆漆的房顶,他很自然地生出第二个疑问。
“是谁救了我?”
他挣扎着坐起来,下一刻便看见,在床榻前的蒲团上,一名老僧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老僧慈眉善目,眼眸里透着喜悦,由衷咧嘴一笑,却没发出声响。
僧人?
男子的疑惑接连涌出,惊喜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老僧不言,笑容如雪莲纯净。
男子豁然站起,走向门外时,嘴角噙着笑意。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外界的亮光照射进来,洒在他那英俊面容上,莫名透着一些明媚的春意。
活着真好。
……
……
听见冬天的离开。
你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注】
【注】出自孙燕姿的歌曲《遇见》
第五十二章 第二回合
湘北道,海晏城。
作为北唐西南部第一大城市,这里的街巷修得远比寻常州郡更宽阔,两旁商铺无数,路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又逢年关将近,沿街张灯结彩,年味颇浓。逛街置办年货的居民也多,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犹为喧嚣热闹。
茫茫人群里,一对少年男女在拥挤中前行,容貌俊秀,让人赏心悦目。
离开云遥宗后,任真赶回鹰视堂,没过几天,就带着莫雨晴匆忙跑了出来。
这里人生地不熟,更不必借用剑圣的身份,两人恢复真容,在过往行人的眼里,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的韵味。
莫雨晴身材娇小,被人群挤得脸颊晕红,微微气喘。
“这海晏城也太繁华了吧!我小时候去过京城长安,那里都没有这般夸张……”
任真手拎着剑匣,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作为江北第一粮仓,这海晏城沃野千里,农商繁盛兴隆,是种粮养人的一方宝地,很正常啊!”
北唐有个词语叫作“海晏河清”,用以比喻天下太平。这个词的由来,便是出自这海晏城。
海晏和清河两地居于湘江流域,是北境最大的漕粮重镇,关系着整个北唐的经济命脉。只要这两地时和岁丰,风调雨顺,就可保大唐一整年粮食充足,国泰民康。
由此足见海晏之重要性。
莫雨晴翻了个白眼,狠狠瞪着他,没好气地道:“去哪儿不好,非挑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让我跟着受罪!”
任真回到鹰视堂后,莫鹰首特意呈上一份极为详尽的密报,里面记载着最近天下发生的众多事端,事无巨细,供他参考。
那份密报信息量惊人,其中有些线索令任真很感兴趣,认为可以借题发挥,拿来为下一步行动做文章。
然而最后,他的注意力却落在一件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抛开其他线索不理,决定最先拿海晏城开刀。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一位叫刘川枫的文官调任湘北刺史,前不久刚来海晏上任。
他跟这位刺史大人素无瓜葛,按理说不该特意针对。但明察秋毫的他,还是迅速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不是我想来这里,而是对方的下一步棋落在这里,我不得不见招拆招,陪她好好玩玩。”
任真伸手,一把将莫雨晴拽到身旁,担心她在人群里走丢。
“什么棋?”莫雨晴狐疑,低声问道:“坊主大人,跟你下棋的对手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云遥之乱平息后,她本以为,任真该带她进长安赶考才对,天天都在翘首期盼着。
未曾想,他的安排又出人意料,南辕北辙,让人摸不着头脑。
任真淡淡一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眼眸里精光闪烁。
“这盘棋的第一回合,南来北往,说到底是她稍赚便宜,不过我也没吃亏。至于第二回合,我可要转守为攻了……”
莫雨晴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咱们到底要干什么?现在该去哪里?”
任真略微一顿,摸着光滑的下巴,目光透过茫茫人群,望向长街尽头,“现在,先帮我去抓个人。”
“谁?”莫雨晴开始挽袖子,跃跃欲试。
任真没有回答,自顾朝前方挤去。
……
……
城东有条深巷,里面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没有寻常商铺民舍,是以僻静冷清,少有行人。
海晏是座富庶大城,底蕴深厚的大户人家特别多。这条街每隔十来丈,就有一座府邸,宽门阔匾,石狮坐镇,威武气派。
尤其是街巷最深处那家,红墙绿瓦,飞檐斗拱,从远处望去,只见其高耸围墙,森然一片,看不出占地几何。
最令人赞叹艳羡的,却是府邸大门红柱上的那副对联。其字势雄逸,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遒劲程度冠绝天下,堪称“天下第一行书”。
如此飘逸书法,自然出于当今书绝汪惜芝的手笔。
舍得把他的墨宝当作门口楹联,而并未束于高阁瞻仰,那是因为,这正是书绝大人的府邸!
汪惜芝尊为海晏太守,富甲一方。而海晏汪氏,更是湘北士族的领袖,当之无愧的第一望族。
汪府这块牌匾,俨然比官府衙门还要威严。
此刻,任真和莫雨晴二人正蹲在拐角处的阴影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汪府门口。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汪府的巨大铜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走出来。
这人约莫二十岁出头,衣饰华贵,神态轻浮,左手转悠着一柄名贵古扇,右手也没闲着,架着一个金丝鸟笼。
正是书绝大人的独子,汪源。
角落里,任真瞧见缓缓走近的这位汪公子,眼眸骤亮,“他出来了!”
说着,他朝莫雨晴使了个眼色,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莫雨晴稳住身形,深深埋下头,双手攥着衣襟,迎面疾步走上去。
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刚好跟前方的汪源撞到一起,两人都是一趔趄,仰面倒退数步。
莫雨晴见状,神色顿时慌张,颤声说道:“是奴家莽撞,只顾埋头赶路。还请公子勿怪!”
说罢,她蹲个万福,便匆匆避开汪源,想绕道从一侧离开。
汪源先是一怔,盯着她那娇小可爱的身躯,脸上不禁浮出猥琐的笑意。他身形猛然后退,又挡在莫雨晴身前,拦住了去路。
“姑娘,把头抬起来,让本公子瞧瞧!”
说着,他俯身上前,逼近莫雨晴,伸手去挑她那小巧的下巴。
刚才撞到一起时,他随意一瞥,发现这少女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灵气,身上还透出少女幽香,顿时令他心痒不已。
刚出门就撞桃花运,汪公子心花怒放,看来今天的艳福不浅呐!
莫雨晴怯怯抬头,看着他不怀好意的淫笑,面颊上顿时荡漾出淡淡的红晕,愈发迷人。
她哪还敢再前行,慌忙掉转头往回跑去,一闪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
“想跑?”汪源见状,轻哼一声,眼里趣意愈浓,“整个海晏城都是老子的,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想象着待会在角落里剥光少女衣衫的香艳场景,他咽了口唾沫,迫不及待地追上去,跟着拐进那条巷子里。
第五十三章 还施彼身
汪源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绮念,刚拐进这条僻静巷,阴暗里一道黑影倏然暴起,将猝不及防的他打晕。
这位汪家少主原本实力不差,好歹也踏入第三境。可笑他此刻精虫上脑,再加上横行湘北已久,肆无忌惮,因此,任真毫不费力就偷袭得手。
当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房间里,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为防他高声呼救,一块肮脏抹布塞在他嘴里,腥臭气味差点让他又晕厥过去。
任真两人坐在桌前,盯着脸憋得通红的汪源,表情漠然。
“早就听说,你这位海晏小霸王色胆包天,没想到胆大到这种地步,光天化日,就敢打过路行人的主意!”
任真嘴上说着,手里则在擦拭一柄短刃,寒光闪闪,幽冷无比。
汪源见状,神情惊恐万分,竭力挣扎着,却被麻绳越勒越紧。
他想不明白,这对年轻男女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对他下毒手,难道就不怕汪家的滔天怒火?
任真抬手,拍着他的腮帮子,淡淡说道:“想清楚喽,我把你嘴里的抹布拿下来后,你说话最好小点声,不然……”
汪源慌乱点头,脸色惨白如纸。他胆小怕死,再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声张。
任真伸手拽掉那块抹布,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人耐性不太好,接下来的问题只说一遍,你要是稍有迟疑……”
没等他说完,汪源捣蒜般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手下最信任的心腹是谁?”
汪源闻言,不由一愣。他本以为,这两人大概是想刺探重大机密,没想到一出口竟是这种无聊的问题。
“二管家汪财,他最听我的话。”
“嗯好,第二个问题。你父亲汪惜芝最信任的心腹,又是谁?”
汪源平静下来,心里暗道,对嘛,这才算是像样的问题嘛……
“湘北转运使,宫城,宫大人!”
任真目光落在那柄寒刃上,说道:“每年督运漕粮进京的差事,都是由他负责?”
汪源点头,表情有些凝重,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个问题,青帮那位史帮主,跟你父亲交情匪浅。你们平时都是如何联络?”
听到“青帮”俩字,汪源那张脸彻底绿了。这对男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想打青帮的主意!
青帮,又名漕帮,是整个湘北道上势力最大的江湖帮派。在漕运官员的默许下,青帮围绕漕粮的征收和运输,衍生出盘根错节的利益交织。
事关国计民生,这里面的水太深,青帮既能打点上下,疏通朝野,其底蕴不容小觑。
这俩人去找青帮帮主,到底想干什么!
他低头沉吟着,目光闪烁不定。若把这事说出去,捅出篓子来,青帮的万千帮众绝饶不了他。
任真干咳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来,你是真不想珍惜活命机会啊……”
汪源脸色剧变,望着明晃晃的刀刃,脖子不由一凉。
“我说我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约在风陵渡。只要汪家的人露头,他们就会迅速通知史火龙!”
他虽然一向对正事漠不关心,但也偶然听属下说过几次,因此记得这些规矩。
任真背过身,幽幽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不太好回答,但一定想好再说。否则,你就前功尽弃了!”
汪源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这俩人都敢打青帮的主意,岂是他一个纨绔子弟能招惹的。
“十六年前,你大概有**岁,应该已经记事了。那时你父亲只是以书名传世,还没从政,有往来交情的贵客并不多,对吧?”
汪源目光凝滞,一脸疑惑,暗忖道:“怎么又突然问到十六年前了?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吧?”
任真骤然转身,目光逼人,“在你印象里,那段时间内,有哪些陌生人登门造访,找你父亲求字?”
他直直地盯着汪源,眼神锋锐,流露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仿佛哪怕细微的破绽和谎言,在他眼前都无处遁藏一般。
被这强大意念锁定着,汪源浑身颤抖,冷汗浃背。从见面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任真这可怕的神态。
他意识到,这才是今天这场拷问最重要的部分。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自己就会万劫不复,丧命在这里。
巨大心理压力下,他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回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急得直跺脚。
任真看在眼里,轻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急,仔细回想。不妨再提示你一点,那几位客人并非求你父亲墨宝,而是想让他模仿别人的字迹……”
他脸上的威严骤散,顷刻换上一副笑容,亲切温和。
无人知晓,他此刻的真实心情阴冷到了极点。
举世皆知,书绝汪惜芝的书法博览众长,融合上百种字风,自成一派。
但极少有人听说,他最惊为天人的技艺,是临摹别人笔迹。他的临摹作品,形神具备,能以假乱真,甚至连被模仿者本人都难以辨别真伪,简直神乎其技。
书绝若想构陷别人,实在太容易了。
在他的抚慰和提示下,汪源心情平静下来,沉思半晌,终于抬起头,开口说道:“我隐约记得,那年冬天曾有名书生登门,苦苦哀求父亲帮忙临摹,但被拒绝了。”
“书生?”任真眼前一亮,这个答案跟他预想的很相似,于是热切地道:“你能否描述得更详细些?”
汪源侧了侧头,被绳子勒得很不舒服。
“他的装扮很普通,难以让人印象深刻。我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他送来的那条鱼殷红如血,通身无鳞,却生着两根龙须,实在太美。”
任真目光一颤,“血麒麟?”
汪源如梦初醒,慌忙说道:“对对,就是这名字。我当时还好奇呢,明明是一条鱼,怎么起了个麒麟的名字!”
任真直起身来,心里的疑惑尘埃落定,“那人应该说过,他是从西陵书院来吧?”
汪源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任真冷冷一笑,“我从不冤枉好人,哪怕早就猜出答案,也会耐心取证。所以,你只是做了个证人而已!”
说着,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汪源头上。
轰地一声,汪源只觉脑海炸裂,瞬间失去意识,脑袋耷拉下来。
莫雨晴坐在身后,一直默默看着这场审问。直到此刻,她才开口问道:“你想要的答案都找到了?”
任真点头。
莫雨晴上次见他如此沉闷,还是在游遍七峰之时,于是幽幽地道:“这次会死很多人吗?”
任真摇头,“我会做些好事。另外,我并不打算让他死在我手上。”
莫雨晴一愣。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算是名副其实的报复。他擅于模仿,诬陷嫁祸于人,巧了,这也是我的特长!”
说罢,任真抬起左手,朝自己的面部拂去。
第五十四章 东西
“那小子还赖在大堂上?”
“是啊,他非嚷着要见莲儿,说是看看未过门的媳妇长啥样。有汪惜芝那老狐狸撑腰,咱们又不能把他赶走!”
“算了,那就让他去见你妹妹吧。”
“什么?爹你虽然才来上任没几天,又不是不清楚那混蛋的名声!整天欺男霸***荡好色,咱们莲儿要是嫁给他,那就是往火坑里跳!”
“泽天,你这是在指责为父,牺牲闺女幸福,去主动攀附他汪家?!”
“儿子不敢,只是……”
“给我闭嘴!”
啪地一声,一本珍藏版《春秋繁露》被狠狠摔在书桌上。
书房里,一名敦实微胖的中年人负着手,来回踱步,盛怒之下,他那略带黝黑的面庞显得愈发阴森。
“老子为官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何时轮到你这当儿子的教训我!”
这位新履任的刺史大人,此刻火气特别大,尤其是一想到外面那个骄恃可憎的汪源,他就越难咽下这口气,只好在儿子面前发泄一通。
“你以为,我舍得把金莲嫁到汪家?你以为,我尊为一道刺史,甘愿在小小太守面前俯首?”
“别忘了!这里是海晏城,是前秦故地!不是咱们东林书院的地盘!”
面对这雷霆震怒,少主刘泽天不甘地低下头,拳头紧攥,眼眸里迸发出恨意,“爹,我就是不明白,海晏城又怎么了?谁敢蔑视堂堂刺史府的威严!”
刘刺史冷笑一声,打量着言行稚嫩的儿子,眼神有些失望。
“天儿,要想保住乌纱帽,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让这天下粮仓生出任何混乱。说白了,朝廷可以没有我刘川枫,但不能没有他汪惜芝。”
刘刺史坐到书桌后,心头的狂躁渐渐平息,轻叩桌面示意刘泽天,也别再干站着说话了。
“汪家不仅是前秦的士族领袖,在那些望族群体里威望最高,自身也坐拥良田数千顷,树大根深,就是海晏的地头蛇,咱们拿什么跟他斗?”
刘泽天面色微僵,正准备辩驳,却被他抬手打断。
“他汪惜芝可以不要太守的乌纱帽,朝廷敢不要海晏的漕粮吗?当地豪绅一旦联手发难,吃亏的只会是咱们!”
刘泽天终究还是忍不住,猛然一拍椅子把手,愤懑道:“一群亡国之奴,哪来如此大的底气!就算他们抱成团,爹,咱们在朝中有东林党撑腰,又不是独木难支,怕他们作甚!”
儒家有七十二书院,其中以东西南北四家为核心,他们培养出的嫡系精英极其庞大,渗透在三院六部各处,渐渐形成各自的权力朋党,分别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
这刘川枫,是当年从东林书院走出的秀才,步入仕途伊始,就被贴上东林党的标签,立场分明。也正是由于这标签,他才能平步青云,走到今天这一步。
此刻听到“东林党”三字,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以为,东林党就能只手遮天?没有谁一家独大,有东就有西,你也不想想,西陵书院坐落在哪里?”
“额……”刘泽天一时语塞。
他这才意识到,作为东林党的政敌,西陵派不仅位于前秦境内的天水道,跟湘北道毗邻,还曾经是前秦的中流砥柱,深得遗民之心。
如此说来,湘北这些看似粗鄙的地主豪绅,身后居然站着可怕的西陵党,在朝中的根基绝不弱于下风!
“东林对西陵,势均力敌。爹,原来咱们这次来湘北,其实是跳进西陵派的地盘,当里外受气的小媳妇啊……”
想通这点,刘泽天总算明白,他的靠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彻底没了底气。
刘川枫苦涩一笑,“真要委屈你妹妹了,不得不嫁给那个小混蛋。去让他俩见面吧!”
刘泽天站起身,有气无力地点头。
刘川枫跟着起身,轻拍他的肩膀,目光深邃难测。
“东西相逢,未必会是死斗。打起精神来,这正是朝廷这步棋的深意啊……”
……
……
刺史府花园后的东厢,是刘家大小姐的闺房。
青年“汪源”在一名小厮引领下,穿过曲折的花园长廊,走向幽静深处。
“我比那混蛋矮一些,也模仿不出他那娘娘腔,细看之下,会有不少破绽。好在刘家都是从外地新来,对汪源并不熟悉,我才不至于被识破。”
这青年,自然是任真易容而成。他号称“千人千面”,变换面容如探囊取物,不在话下。
“这刘川枫匆匆赶来上任,不仅没带多少家眷,连府邸都没顾得上布置,如此冷僻,还真是天助我也……”
过了小会儿,来到一处房门前,引路那小厮躬身行礼,然后指向门里,朝神秘一笑,便自顾走开,露出一副“都懂得、都懂得”的表情。
任真呵呵一笑,嘀咕道:“汪源的形象真是深入人心!我本来没打算糟蹋姑娘,让刘家这么一折腾,还真不好意思扫兴而归。”
心里这般想着,他也不敲门,悄然一把推开,走了进去。
薰烟袅袅,幽香沁人。
房间里锦罗裘帐,娴静雅致。
任真信手拨开粉红帷幔,潜行到床榻前。
衾被里,一条裸露的玉臂探出来,娇嫩白皙,慵懒地搭在床边。
少女侧身而卧,透过披散青丝,能依稀看见其精致面容,如睡莲娇嫩。她那细长睫毛低垂,微微颤动着,似睡非醒。
“她就是刘金莲?”
任真俯身,扫视一眼锦被间透出的曼妙身姿,暗叹道:“姑娘,你这真叫我下不去手啊……”
便在这时,少女眼睑猛地一颤,再也装不下去,睁开明眸,痴痴望着他。
“你就是汪公子?”
任真一愣,手僵在半空,尴尬不已,心里暗暗念叨着,“我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办这事的!”
少女脸颊晕红,媚眼如丝地瞟向他,嘴里吐气如兰,“现在就来,你也太猴急了……”
呢喃这一句,她伸出玉手,将任真拢到床上。
任真身躯前倾,顿时压在少女胸前,他双手同时伸出,捧起她那颗小脑袋,开始喘起粗气。
“我还当你是贞洁烈女,原来是个风骚荡妇啊!”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美人在怀,幽香盈鼻,任真有些把持不住。
“自从穿越到这世上,老子至今还是处男,今天应该有机会**吧?”
他心猿意马,意志不太坚定,毕竟自己前世白活了三十多岁,大龄**丝一枚,同样也没品尝过鲍鱼的美味。
这时,刘金莲的玉臂搭上来,勾住他的脖子,秀眸微阖,微微探出香舌。
任真见状,痛苦地一皱眉,“不行,这公交车我不能上!赶紧下车!”
他双手猛然发力,按在刘金莲的太阳穴上,她兀自欲火升腾,只觉脑袋一嗡,还没意识到什么,娇躯就瘫软下来,糊涂地死在这场春梦里。
一口浊气吐出,他额头上渗出汗珠,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别看这少女年纪不大,魅惑功夫十足,一看就是平时常引诱汉子的老司机。
“别觉着死得冤。你这么一死,两方恶霸更无法联手勾结,横征暴敛,也算是积阴德了……”
他喃语一声,撩起锦被掩住尸体,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如果就这样走出去,闲庭信步,稍后刘家发现尸体,肯定会以为我是蓄意谋杀。而那对狗男女素无冤隙,谋杀显然不合理,这样就会产生破绽。”
大步走在花园里,他暗暗推敲着自己眼前的戏份。
“这出戏的剧本是,汪源来探望小姐,见色起意,想要霸王硬上不成,害怕惊动刘府,一时失手杀人。那么这时候,他的正常反应就该是神色匆忙,慌不择路才对!”
拿捏好表演的关键点,他迅速入戏,解开半边衣襟,然后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惶惶朝府门外走去。
一路上,速度似快实慢,刻意蹭碎了好几盆花草。
“汪公子!”刘泽天的喊声从身后响起。
任真匆忙收住脚步,干笑着迎向刘泽天,心里却嘀咕一声,“对喽,这出戏这样就完美无缺了!”
刘泽天走上前,诧异地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这么快就……”
整个湘北道,谁不知道汪源荒淫好色,今天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姐,刘家人心照不宣,都以为他是急于幽会。
“这……”任真眼神飘忽,表情有些尴尬,“今日状态不好,就先告辞了。日后再叙!”
说罢,他也不顾刘泽天的反应,灰溜溜远去。
望着他的背影,刘泽天神情鄙夷,嗤笑道:“淫威在外,还以为你床上功夫有多了得。原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他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莲儿性情刚烈,执拗不从,让那混蛋碰了一鼻子灰吧?”
再联想起刚才任真的匆匆神色,他以为自己猜出了真相,赶紧朝东厢房走去。
“若果真如此,那就要好好劝劝妹妹,今非往昔,既然在汪家屋檐下,该教她曲意逢迎才是!”
就这一小会儿功夫,任真已快步走出刺史府。回味着刚才的表演,他哈哈一笑,收起了伪装的面容。
“有句话说得好,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接下来,该轮到晴儿表演了……”
谨慎如他,在大功告成后,仍不忘在街市上兜几个圈子,确保无人尾随后,最终才回到落脚的那间客栈。
……
……
事发后的前几天,海晏城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此,躲在暗中观察的任真并不意外。他知道,刺史大人此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备受煎熬。
无论朝廷的真实意图如何,刘川枫被派到政敌的大本营当刺史,这本身就非常尴尬,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漩涡中。
偏偏这时候,自己的亲闺女被人杀害,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一头是刺史,另一头是汪家,偌大湘北官场,谁敢审理此案,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没人愿意当这个傻子,最终刘刺史只能不避嫌,亲自站出来。他甚至不得不亲自跑到汪府,带人去抓疑犯汪源到案。
然而,书绝大人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他不在家”,就关门送客。汪家想藏个人,何其容易,没人敢真的搜府,万一搜不到,那就是捅了马蜂窝。
汪源当然不在家,他此刻正在任真的床底下躺着呢。
不仅没有证据,连疑犯都抓不到,刘刺史即便想撕破脸,也无从发力,无奈之下,只得暗中派人监视汪府,守株待兔。
至于上报朝廷的弹劾奏章,则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如果不出意外,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除了当事双方的冤隙又加深几分外,再无其他实质影响。
任真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五天后的晌午,客栈的店伙计忙着招呼生意时,被一个少女鬼鬼祟祟地拉进角落里。
“小哥,我要大难临头了,你一定要救救我!”
少女眨着眼,可怜兮兮地望向那名伙计,神情惊恐。
“怎么了?”
店伙计一愣,这姑娘不是已经在店里安安稳稳地住了好几天么,怎么会突然大难临头?
少女莫雨晴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没被人发现后,凑上前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来那天,扶着一名醉得不省人事的公子吗?”
店伙计点头,一脸狐疑,“记得啊,你们一共三人,还有名少年扶着那公子。”
莫雨晴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并非喝醉,而是被那少年打晕的!”
店伙计脸色剧变,惊愕地道:“你说的是真的?!”
莫雨晴赶紧比划手势,示意他别声张,苦苦哀求道:“我是公子的侍女,也被一同掳掠到这里。趁那歹人正在午睡,我冒险来向你求救!”
她拽着伙计的衣襟,神态焦急而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伙计眉头一皱,攥紧拳头,凛然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报官,让官差来抓那歹人!”
“不!”莫雨晴赶紧摇头,颤声道:“那少年是名武修,实力强悍,寻常衙门捕头奈何不了他。你可以到我家公子的府邸去求救!”
店伙计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家就在城东汪府,你可以去找二管家汪财,让他赶紧带人过来。事成之后,我家公子必有重金酬谢!”
第五十六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汪府?店伙计脸色骤变,眼神古怪地看着莫雨晴。
众所周知,汪太守只有一个儿子汪源,当成掌上明珠宠溺,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绑架海晏小霸王?
见伙计不肯相信,莫雨晴急得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你把它交给二管家,他肯定能一眼认出来!人命关天,我哪敢开玩笑!”
伙计将信将疑地接过来,见这古扇华贵精美,不像是俗物,踌躇片刻才说道:“那好吧,你再这里守着,我马上就去。”
他握着扇子,匆匆跑出了客栈。
性命攸关,他没胆量拒绝,不由得不跑这一趟。万一被绑架的真是汪公子,他见死不救,到时候传到汪府耳朵里,他能否落个全尸都两说。
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莫雨晴脸上的惊慌倏然消散。返回房间时,她嘴角噙着一抹骄傲的笑意。
“怎么样,本姑娘的演技很不错吧?”
透过门缝,任真刚才偷看了她的表演,笑了笑说道:“不错不错。此地不宜久留,按照计划,你赶紧去城西的另一家客栈躲着。”
莫雨晴点头,凝重地道:“你千万要小心,最好别跟他们交手!”
任真随意摆手,示意她放心撤离,自己则蹲下身子,把藏在床底的汪源拽了出来。
这位可怜的汪公子上次被打晕,昏迷了整整三天,此刻被揪出来,嘴里含着抹布,仍然哀嚎不停,不清楚接下来要面临何种厄运。
任真笑眯眯望着他,一副温和无害的表情,“不错,还是要新鲜的才好!”
听到这句古怪话语,汪源顿时毛骨悚然,还以为任真是要吃他,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扭动起来。
任真一把按住他,说道:“别激动,你那忠心的二管家,马上就会来接你了。”
汪源面露惊喜,吱吱呜呜几声,这时任真又补充道:“可惜啊,你是没命见他喽!”
说着,他抬起手,一掌重重拍在汪源额头上。
汪源翻了个白眼,双脚猛地一蹬,就这样一命呜呼。
任真从地上站起来,左手一扬,不急不慢地拂向自己面庞。
这次他要伪装的对象,却不再是汪源,而是那天见过一面的刺史府少主,刘泽天!
“若想完美复制,天衣无缝,只有亲手扫描对方面部才行。虽然这次凭印象易容,仿真度差了一些,好在只是打个照面,应该问题不大!”
他换上刘泽天的容貌,猫着腰站在门后,通过门缝监视着外面。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任真心头一动,“他们来了!”
事不宜迟,他迅速推门而出,踏上了下楼的楼梯。
这时,一群人迎面而上,正好在楼梯中间相遇。
为首那人剽悍威猛,眉宇间透着令人心悸的煞意,正是汪府的二管家汪财。他一抬头,望向任真时,神色骤凛。
“刘公子……你也在这儿?”
几天前,刘泽天带人上门抓汪源时,他们见过一面,因此,汪财一眼就认出了刘泽天的面容。
他暗自惊讶,刘泽天为何也在这家客栈,在自家少主被绑架的现场,似乎太巧了吧?
虽然有此疑虑,他当然不敢拦住堂堂刺史府的公子,恭敬地侧开身,将下楼的路让了出来。
任真面无表情,冷哼一声,“怎么,这店是汪家开的?我不能来?”
嘴上这么说着,他傲慢地瞥了这群人一眼,负手走下楼梯。
汪财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眸里的杀意一闪而过,“敢在海晏地界上嚣张,你迟早死在我手上!”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这茬,朝二楼尽头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是开着的,房里的客人已经走了。
……
……
汪财率人离开汪府时,在大门前跟宫城擦肩而过。
此人年过四旬,生得瘦削精悍,留着两撇八字胡,惯常羽扇纶巾,一副军师谋士打扮。
身为湘北转运使,宫城不仅是太守府的心腹下属,更是幕后第一智囊,在湘北的地位举足轻重。每逢大事决断,汪惜芝必先请教宫城,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
此刻他前来汪府,便是应汪惜芝之召,有要事相商。
一进书房,宫城也不客套,简单行礼后,便坐到椅子上捧盏品茗,静候汪惜芝开口。
汪惜芝也没抬头,手捻狼毫,笔走龙蛇,依然心无旁骛地临摹字帖。
搭档多年,已有默契,两人都很有耐心,书房里一时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汪惜芝终于放下毛笔,轻吐一口浊气,拿起毛巾擦着手,这才看向宫城。
“刘川枫上任一事,你怎么看?”
宫城啜了一口香茶,不急不慢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人对此气定神闲,自然是明白,区区一介书生,根本不足为虑。”
汪惜芝嗯了一声,俯身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口说道:“排挤之?弹劾之?暗杀之?毕竟是东林党人,处理起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宫城眨了眨眼,答道:“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咱们的漕粮生意,姑且听之任之。东林党又如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汪惜芝沉默片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朝廷明知东西两党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为何还是执意派他来,往咱们地盘里楔进一根钉子?”
“挑衅,抑或卧底?”宫城有些漫不经心,“大人请宽心,如果东林党心怀叵测,京城那帮巨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绝不甘心舍弃这里的油水,会事先跟咱们通风报信。”
汪惜芝眼眸微眯,寒光湛湛,“信已经来了,就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真有信?”
宫城微感诧异,显然没预料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还复杂。他拿起桌上那封密信,默默读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
读完后,他沉吟半晌,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哑然失笑。
“两党停战议和?”
“先从湘北这里起手?”
“是谁想出如此天真的主意?”
汪惜芝伸手,摩挲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幽幽地道:“自然是皇帝陛下。”
第五十七章 推波助澜
“除了她,谁有这么大的气魄,敢干预东西两党的争斗?”
宫城脸色微变,两撮小胡子一颤,有些后悔刚才那句“天真”的失言。
“既然出自圣聪,那就另当别论了。从朝中透出的口风看,这次咱们恐怕要割肉喂鹰,把湘北的不少利益拱手让出去。”
汪惜芝不置可否,眯着眼说道:“比起这个,我更想弄清楚,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两派立场本就针对,强按牛吃草,就算勉强装出一团和气,又有什么意思?”
天下皆知,东西两党渊源太深,争的是国策,而非蝇头小利。
前秦位于湘江流域,水土丰沃,数百年来一直以农耕为主。只要粮产充足,就可保朝廷财税收入无忧,国泰民安。
因此,前秦旧朝历来主张重农抑商,扶持湘江两岸的众多地主豪绅,禁止商贾贸易。在此形势下,重农思想根深蒂固,文人无不以此为议政治国的准则。
大唐一统北方后,振兴吏治,广开言路,招揽其他五国的贤才。西陵书院顺于形势,派儒生进京入仕,开枝散叶,渐渐壮大成西陵朋党。
他们进言献策,皆为庇荫前秦遗民,实质上沦为湘北地主集团的代言人。
西陵党,前秦地主,重农抑商,这三者密不可分,构成了极其庞大的利益关联体。
另一方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作为东林党支柱的东林书院,原先曾长期把持东吴的朝政。他们的政见多以振兴商贸为主,鼓励货物流通,以此来冲击落后的农耕经济,打破那些大地主集团的垄断。
大唐一统后,东林儒学同样在长安站稳脚跟。愿意站在他们背后的,都是些富商巨贾,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生意通四海的清河崔家。
这两大朋党存在根本性的利益分歧,针锋相对,不像两名泼妇一言不合当众骂街,可以事后握手言和,付之一笑。
即便是皇帝出面,想让他们停下这场党争,也绝非易事。
所以汪惜芝很费解,皇帝安排这一手,硬逼双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意欲何为?
这里面的意蕴太深,两人都陷入沉思,房里再次寂静。
深思熟虑之后,宫城再次开口,刚才紧蹙的眉峰已然舒展,双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或许陛下想要的,是真正的大一统!”
“大一统?”汪惜芝抬头,微笑着望向他,面露期待。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前些日子,京都官场发生大动荡后,兵家嫡系一落千丈,连兵权都被咱们儒家夺走大半。重文轻武,原先的文武制衡局面不复,这就是大一统!”
“咱们嘲笑兵家派系林立,内斗纷争不停,其实,儒家何尝不是如此?东西两党出于利益,在朝野间对峙割据。而那南北两党之争,争的更是……”
汪惜芝闻言,豁然抬手打断。他已经听懂了话中的深意。
宫城捋须一笑,明白书绝大人为何打断他,便跳过那个禁忌话题,继续说道:“四大书院,一盘散沙,说穿了并不齐心。皇帝想统御四海,就得把儒家先统一才行。”
“如果只是做做样子,哪怕让咱们牺牲一点权力,也都能接受。大人,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陛下这次想动真格的!”
汪惜芝目光一颤,“什么意思?”
宫城深吸一口气,表情阴沉下来,莫名凝重。
“若想平息党争,最彻底的办法是消灭所有朋党。北方大统已有十余年,各朝遗民们还是紧紧抱成团,固守着原有的利益。从陛下的视角来看,她其实只是赢得了战争和疆域,并未统一人心!”
汪惜芝惊愕地道:“你的意思是,她名为调解党争,实际则趁机渗透进来,想要温水煮青蛙,徐徐瓦解咱们前秦旧党?”
宫城用力点头,答道:“重文抑武只是个苗头,咱们这位女皇陛下,怕是想扫清一切异己,真正君临天下!”
汪惜芝坐到椅子上,思忖片刻,一拍桌子,“也就是说,刘川枫这枚孤子,看似不值一提,却很可能是皇帝借刀杀人的暗招?!”
宫城拿起桌上的羽扇,随手把玩着,目光矍铄。
“如果我所料不错,东吴那边也是一样,有皇帝派去的西党钉子。可笑双方都后院起火,却尚不自知,还以为这只是在演戏!”
说到此处,汪惜芝若有所思,忧虑地道:“几日前,刘川枫亲自登门,口口声声说源儿闯进刺史府,杀死了她闺女,现在回想,原来是暗藏杀机……”
宫城微凛,提醒道:“大人众望所归,是湘北士族的灵魂。他若心存叵测,多半会把您当成突破口。您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在任真的搅局下,他们这些臆测将会看起来越发合理。
刘川枫确实是皇帝派来的,至于他到底是来调和的,还是来伺机发难的,海晏城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汪惜芝思忖片刻,认为宫城的看法深有见地,说道:“既然如此,在必要的情形下,可以考虑暗中除掉他。”
宫城会心一笑,类似的勾当,他们早就轻车熟路。无人能在湘北刺史任上长久,不是没有原因的。
“咱们儒家修浩然气,四书五经皆可惊天地,若想悄无声息除掉他,还真是不太容易啊……”
汪惜芝面带笑意,正准备调侃几句,这时,房门被猛然推开。
二管家汪财闯进来,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少爷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汪惜芝拍案而起,脸上肌肉剧烈抽搐起来,暴喝道:“你再说一遍?!”
一旁的宫城也豁然起身,盯着浑身颤抖的汪财。
没人敢相信,在海晏地界上,竟然有人敢杀死汪惜芝的独子,激怒这真正的一方之主。
汪财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少爷被刘泽天给杀了!”
听到刘泽天这个名字,宫城急忙转过身,只见汪惜芝拳头紧攥,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刘川枫,我跟你势不两立!”
两人刚才还在商议,应该如此处置新任刺史。现在,任真用自己的行动推波助澜,把他们逼上了唯一的那条路。
想平党争?门儿都没有!
第五十八章 入虎穴
严冬腊月,夜风凛寒,在江畔散步绝不是件有情调的事情,尤其是并肩而行的俩人都是大老爷们时。
入夜时分,月光清冷。江风呼啸得更加狂烈,拂过江面的厚厚冰层后,变得像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不过任真倒是神采奕奕,没受到这恶劣天气的影响。走在沿岸的枯柳林里,他步伐轻快,明显兴致颇高。
“今晚这出戏,你是主角,千万别在我面前演砸了!”
他笑眯眯地说着,胳膊勾在身旁那男子的肩上,动作娴熟而亲昵,那是一种他乡遇故知时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不会!”男子咧嘴一笑,用胳膊肘轻轻一捅任真,表情有些滑稽,“即便演砸了,你还舍得惩罚我不成?”
任真脸上笑容不散,伸手想去揪男子那两撇小胡子,却被对方躲开。
“一码归一码,今晚去闯龙潭虎穴,异常凶险。你若露出破绽,不用我惩罚,咱俩的小命就都得留在那里!”
“青帮真有那么厉害?”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随口说道。
他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经历风浪无数,自认为有资格看轻那些江湖草莽。
任真轻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你知道这条江上的风浪有多大?能通吃湘北黑白两道的势力,会是寻常等闲之辈?”
男子闻言,神色开始正经起来,认真地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别冒险跟着了,我自己去就行!”
任真不屑地瞥了一眼,微嘲道:“正因为风险很大,我才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不是我看轻你,跟那些老江湖较量,只凭武力可不行。”
男子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还是你了解你叔。按照你交代的去做,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随机应变嘛,就靠你的鬼机灵了!”
任真沉默了会儿,信手折下一根柳枝,摆弄着说道:“有一点你得明白,你现在伪装的是朝廷命官,堂堂湘北转运使大人,在跟这些江湖帮派打交道时,要把他们看成狗一样!”
假宫城默默听着,不自觉地摸摸脸颊。他知道,任真是在讲这出戏的精髓之处。
“虽然这些走狗的修为很高,但他们是在你眼皮底下混饭吃,所以你一定别有顾虑,你越是对他们冷漠傲慢,他们就越会夹着尾巴,对你毕恭毕敬!”
假宫城点了点头。
“可惜那老东西是五境强者,个头又比我矮,让我去假扮的话,破绽百出,不然我真想亲自跟青帮斗一斗!”
说罢,他叹了口气,大步朝上游走去。
按照先前汪源的供述,两人来到风陵渡口,敲响了码头旁那座小木屋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者,将他们迎进屋后,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自顾离开。任真明白,这人是去通知他们帮主,便耐心等在这里。
没过多久,那位称霸骊江两岸的绿林领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帮帮主,手提煤油灯走了进来。
史火龙身材魁梧,脸上斜着一道深长刀疤,极为醒目,在昏暗灯光下莫名阴森。顾盼之间,那双眼眸里透出狠戾之意,无论表露何种情绪,都震慑人心。
此人能统领数万帮众,上下一心,果然气势不俗。
站在假宫城面前,史火龙神色微凛,垂首拱手,温声说道:“想不到,这次竟劳驾宫大人夤夜亲临!”
这话平淡无味,一上来就刺探两人来意,颇具江湖直爽作风。
史火龙心里很疑惑,也很不踏实。转运使宫城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素来只坐享其成,拿走他那一份红利,从不干涉具体的生意,这次为何亲自来了?
假宫城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闲人退下。”
他虽神色淡定,心里也是一惊,难怪任真说今晚形势凶险,这位青帮帮主竟然是五境圆满的强者,修为比他还高出一筹!
若是放在山上的道统门派里,准六境只能算长老的水准,并非最核心的战力。但对这些山寨匪帮而言,却是极其难得。
毕竟他们常年从事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资源潜心修炼。即便如此,这史火龙依然能逼近六境,其心性和悟性必定远胜大多数修行者。
如此对手,确实棘手。
史火龙闻言,抬手一招,身后随行的数名强者领命,退出了小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假宫城身后的任真身上,微微一笑,“大人深夜出门,还是尽量带实力强点的扈从为好……”
他眼光毒辣,话里带刺,言外之意是,我的随从都比你的强,被你当成闲人喝退,这区区三境废物,还有资格待在这里?
假宫城冷笑一声,阴阴地道:“老夫面前,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再敢废话一句,汪贤侄,你可以请求你伯父,从青帮的份子里扣除一成,算是给你赔罪!”
汪贤侄,伯父,听到这两个称谓,史火龙反应何其敏捷,瞬间意识到,这年轻人应该是太守汪惜芝的侄子,不禁脸色大变。
“史某有眼无珠,还望汪公子海涵!”
他朝任真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假宫城随口就要扣除的交易份额,是整个青帮的命根子,岂是儿戏,不由得他不低头认怂。
任真俯瞰着史火龙,淡淡地道:“史帮主,我实力太弱,没资格插足你们的交谈,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了。你们谈正事吧!”
史火龙心里咯噔一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汪公子更忌惮几分。
假宫城暗暗点头,经过两人轮番敲打,这史火龙的态度明显卑微许多。
“老夫没心情跟你闲扯,今天来这里,是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事关机密,还是由我亲自交代,以免你枉生疑虑。”
史火龙俯首问道:“何事?”
假宫城捋着胡须,跟任真对视一眼后,目光渐渐锋利起来。
“新任刺史刘川枫,跟咱们太守结下血海深仇,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太守忍无可忍,命你立即集结帮中所有高手,随我潜入海晏城,暗杀刘川枫!”
“暗杀刺史?”史火龙豁然探头,神情震撼,“现在?”
第五十九章 真假宫城
刺杀朝廷命官,视同谋反,更别提还是一方刺史,这是天大的罪名。
汪惜芝和宫城都老奸巨猾,自然不愿承担干系。对付之前的历任刺史,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具体出面执行的,都是史火龙的青帮亲信。
但是集体出动,突袭刺史府,这主意实在太疯狂。饶是以史火龙这样的江洋大恶,脑子里也从未冒过这种念头。
此时,这话从转运使大人嘴里说出,宛如晴空霹雳,令他措手不及。
“咱们以前那些老办法,只适合对付势单力薄的穷酸文人。这次的对手不同,刘川枫稳重老辣,自身修为又极强,是块很难啃的骨头。”
假宫城缓缓说着,盯着桌上的煤油灯,似乎对史火龙的反应漠不关心。这些说辞,都是任真事先教他的。
“刘川枫自恃有庙堂靠山,不把咱们湘北道放在眼里,公然挑衅太守大人,猖狂至极!有此人在,咱们明年的漕运生意必然受阻,若不尽快除掉他,到时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史火龙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经历剧烈的心理挣扎。
假宫城陈说的利害关系,他岂会不懂。漕运生意,是青帮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在汪惜芝授意下,朝廷每年的漕粮征收和运输,都会交给青帮去做,这看似只是跑腿的买卖,里面的油水却太深。
按照正常规矩,应该是根据田亩比例,分配粮食征缴量才对。但湘北大部分良田沃壤,都落在以汪家为首的前秦望族手上,青帮再蠢,也不会蠢到去收太守粮的份上。
横征暴敛,压榨良民,这才是他的差事所在。在他的欺压下,广大农户不仅赋税苛重,还要遭受层层盘剥,苦不堪言。
更让人发指的是,他们胆敢监守自盗,每年都暗地里凿穿几艘运粮船,对朝廷上报触礁事故,随后再将落水的漕粮打捞起来,吞入私囊。
漕运规模浩大,每次多达数十条官船,翻几条船不太引人注目,再加上他们的贿赂打点,那些上级官员收了好处,都充耳不闻,这些勾当就被掩盖过去。
凡此种种,里面的利润数额之大,难以想象。
他们勾结多年,早就达成默契。事后,汪惜芝独占五成份额,宫城再拿走三成,最后的两成落入青帮手里。
如今又凭空插进来一个刘川枫,背景太深,他若肯入伙分利倒也好,但最近他跟太守府的矛盾愈演愈烈,大有仇深似海的架势,绝非拿钱息事能够摆平。
汪家和宫家根基深厚,盘踞湘北多年,可以不在乎这些额外的红利,但他史火龙不行。
漕粮生意一断,他的饭碗就被人砸了。形势逼人,不由得他不听从宫城的安排,铤而走险搏一把。
这也正是任真为何笃定要来找他的缘故。
纵然如此,史火龙还是迟疑不决,此事干系太大,率众侵袭刺史府,跟造反无异,稍有差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他必须要慎重。
“大人,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吗?”
他紧紧盯着假宫城,眼神锋锐,试图从后者的细微表情里捕捉到一丝端倪。
任真站在后方,手心里捏了把汗。这是对假宫城的演技考验。
假宫城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漠然道:“事已至此,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谁能逃脱干系?考虑清楚,今日你若想下船,以后就别指望再在湘北立足!”
史火龙神色骤僵,听出话中的狠辣意味。这就是最后通牒,他如果不服从差遣,青帮就彻底失去官府的许可,再难横行一方。
他甚至已然猜到,今夜若是撕破脸皮,以汪宫二人的毒辣手段,绝对会除掉他,消除后患。
“好!既然大人如此坦诚,史某岂敢不识抬举!我这就命人召集帮中高手!”
他眼眸微眯,终于下定狠心,朝门外招呼一声,两名强者进屋,领命而去。
任真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对他来说,只要青帮高手聚齐,今夜他就大功告成。
那两人离开后,史火龙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道:“大人,刺史府在海晏城内,守备森严。仅凭我手下这点人马,恐怕是以卵击石吧?您是否还有其他筹划?”
假宫城毫不犹豫,幽幽地道:“太守大人算无遗策,这点你可以放心。等你们潜入刺史府后,自会有兵马以捉拿钦犯为由,闯进刺史府接应你们!”
显而易见,这所谓的接应都是任真编的。
史火龙闻言,心神稍松,笑着道:“大人勿怪,在下身系上万条帮众性命,难免会顾虑太多。”
假宫城冷哼一声,没有搭腔。
直至此刻,他的表现天衣无缝,完美执行了任真交给他的任务。
但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一名强者走进来,对史火龙附耳密语几句。
听着他的汇报,史火龙目光一滞,转而望向假宫城时,表情变得异常诡异。
“宫大人,今晚实在有趣得很。门外又来了一位宫大人,碰巧也要见我!”
任真和假宫城闻言,脸色同时剧变。怎么会这么巧,真正的宫城居然也来了!
这下完了,易容的把戏彻底穿帮了!
在此之前,任真每次易容时,都会事先确认好,被冒充的那人必定不会出现,这样才不会被拆穿。
他伪装成顾剑棠,是知道后者还沉睡在南朝,绝不会轻易现身江湖。
他伪装成汪源,是因为他已事先擒住汪源本人,这样也不会出错。
至于他伪装成刘泽天,那只是打个照面的功夫,一离开目标的视线,他就会迅速拆除,自然风险极小。
而今夜,他让人伪装成宫城,原本也是风险很小的事情。毕竟像宫城这样的大人物,基本不会亲自来找史火龙。即便有这种可能,也未必会发生在今晚,跟他俩撞车。
但是天意弄人,如此小的中奖概率,偏偏就让任真赶上了。
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真假宫城相见,这让易容无数次的任真,终于中了一次大奖!
第六十章 玩砸了,太巧了
任真这出把戏,不仅玩砸了,而且是在最凶险的场合下,可以说是致命失误。
史火龙是准六境强者,本身就比假宫城更强,此刻赶到的真宫城又是五境,再加上即将集结而来的众多青帮高手,无论怎么看,只有区区三境的任真都陷入绝境,插翅难逃。
今夜再无颜渊那种强援保护,他该如何全身而退?
史火龙笑眯眯地盯着假宫城,表情促狭而狰狞,就像是在注视嘴边的猎物一般。
“宫大人,你可千万要矜持住,赶紧想想怎么跟门外那位对质吧!”
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嗓音阴戾,让人毛骨悚然。
刚才一听到门外的汇报,他就迅速想通其中的关节——面前这个宫城一定是假的。
若非如此,此人为何会命令他夜袭刺史府,做出这种疯狂搏命的举动。
刚才他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太守大人是动了真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掉刘刺史。
现在又有一个宫城现身,两人中必有冒牌货,刚才的疑惑也就水落石出,眼前这人是想骗青帮闯城送死,自取灭亡!
假宫城脸色苍白,难以掩饰心头的惊慌。任真根本没交代他,会出现这种可能。
“怎么……可能!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冒充本官!”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撑到底,抵死不认账。一旦怂了,他自己身死事小,连累任真陪葬,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罪孽。
史火龙坐到桌前,并不言语,只是戏谑地打量着他,等候另外那人前来。
很快,木门再次推开,在别人引领下,宫城本人走了进来。
昏暗灯光下,他扫视屋里三人一眼,目光落在假宫城脸上,顿时大吃一惊。
“这……”
他想象不到,世上竟有人跟他如此相像!
呆滞片刻,他缓过神来,眼眸微眯,噙着一道幽冷的寒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易容之术虽然在古籍里有所记载,毕竟都被当做荒诞怪谈,这种偷天换柱的大手笔,真以为谁都能随便做到?
在这座大陆上,既没有光怪陆离的武侠故事,也没有这种脑洞大开的神奇发明。
听到真宫城的惊叹,假宫城意识到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鹦鹉学舌,模仿真宫城来混淆视听。
“大胆狂徒,你是什么人?竟然敢伪装成本官!”他装出一副惊怒的表情,厉声斥责真宫城。
任真见状,心里苦笑,事到如今,也只能拖延时间了。
真宫城脸色微变,我还没骂你呢,你这冒牌货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想跟老夫玩以假乱真的把戏?哼,你未免也太嫩了!”
他轻捋胡须,将羽扇放在桌上,转身望向冷眼旁观的史火龙。
“史帮主,咱们虽然平时来往不多,毕竟也在这条道上共事多年,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了解,你可以出题来考教我俩,自然能辨出真伪!”
他这招简单而有效。假的就是假的,无论面容有多像,都不可能复制本人的记忆和经历,当然经不起考验。
如果易容的是任真,那还好办一点,毕竟他这位坊主胸藏情报无数,又反应机敏。但是以假宫城的道行,就实在太差了。
史火龙闻言,哈哈一笑,“真金不怕火炼,大人底气十足,其实真相已经了然。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验证一番最好!”
说着,他大手一招,身后那些强者心领神会,立即将三人围在中间。
稍后的考问过程中,只要有人露出破绽,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迅速将其擒拿。
场间气氛顿时紧张。
“为防有人刻意模仿,我各自问你们不同的问题,这样就万无一失。”
史火龙看着真宫城,微笑道:“你先来回答,请问,宫城大人的真名是什么?”
旁边的任真闻言,心头骤惊,还好这问题问的是真人,连他都不知道,原来宫城这个名字并不是真名,更不用说假宫城。
真宫城淡淡答道:“我原名为苻田,身上流淌的是前秦皇室血脉。国破家亡,后来改姓换名,才得以混进北唐官场!”
原来这宫城,竟是亡国皇族。
史火龙满意地点头,宫城连坊间私传的秘闻都亲口承认,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足见其诚意。
他又走到假宫城面前,搓着手问道:“你来回答,宫城大人的独子现在于何处修行?他的恩师是谁?”
“这……”假宫城哑口无言,无助地看向任真,眼神凌乱。
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另一侧的真宫城冷哼一声,阴戾地道:“还是我来回答吧!犬子宫复,拜在西陵书院赵四先生门下!”
任真无奈地摇头,感慨道:“实在是没想到,宫城大人今夜竟然亲自前来,算我们认栽!”
这句话一出,等于放弃了继续伪装的打算。真宫城和史火龙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
虽然已经知道是假的,但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如此胆大妄为、冒充朝廷命官,这俩人到底想干什么?
宫城坐下来,凝视着被团团围困的任真二人,沉默一会儿,问道:“我的每个问题,都只说一遍。稍有迟疑,你们身上就会少个零件。”
寒光闪烁,无数利刃对准两人,俨然把他们当成了任由宰割的牛羊。
任真呵呵一笑,“我会言无不尽,不用这么吓人。”
宫城意外于这个年轻人的胆魄,笑道:“这样最好。先从眼前事问起吧,你们为何要冒充我?”
任真努了努嘴,“这个问题嘛,还是让史帮主给你解答吧!”
史火龙一怔,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宫城默默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你们安排青帮去暗杀刘川枫?”
任真点头。
确认这惊人事实后,宫城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幽幽地道:“今晚的事情,实在是太巧了。”
他转而望向站在一旁的史火龙,“我来这里的目的,也是这个!”
“啊?”史火龙神色茫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宫城认真地道:“我跟太守大人商议已定,认为必须除掉刘川枫,所以亲自来给你下达命令,夜闯刺史府!”
“什么?!”
这下连任真都怔住了。这也太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