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董仲舒
圣王拳和阴阳鱼在空中相遇。
传承数百年的两家绝学绽放威力,当它们碰撞到一起时,荡出的恐怖气浪精悍至极,将四周所有空气挤压出去,这片空间顿时变得虚无。
身后那棵桃树,面对外泄的强大冲击波,被碾压成无数粉末,无声地散落瓦解,就像是一面镜子支离破碎。
在混乱时空的中心,那记拳头砸在阴阳鱼上,大放光明。阴阳两气的旋转明显迟缓,与此同时,它产生的漩涡也在扭曲,艰难吞噬着那霸道拳芒。
“六圣之中,你们四人皆是八境上品。可我,已臻至圆满,立于八境最巅峰!就凭你蚍蜉之力,也想撼天?”
董仲舒话音强硬,毫不掩饰轻蔑之意。杨玄机若无法全力以赴,在谁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斗。
真力碰撞,简单直接。
儒家浩气轰碎了太极,也轰碎了它所处的那层空间。狂暴余威扑向杨玄机,将他足足震退十几步,已是走回下坡路。
他横幡于胸前,紧紧护住小不起,一口鲜血猛然喷了出去。
小不起抓着他的衣襟,眼眸里噙着泪花,只是没有哭出声来。
“老爷,别打了,咱们走吧!”
小家伙知道,是自己拖了后腿。若不是护着他,老爷就算不敌,也能自保无虞,肯定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杨老头脸色惨白,没有理会他的劝说,侧过头去,仿佛是在望向山巅。
他不甘心,“如果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身陷险境的那两人。
箭在弦上,进退不由人。这时,董仲舒踏步向前,步步紧逼上来。
每踏出一步,他浑身气机便暴涨一分,浩然气概冲天而起,在虚空中凝结出一道巨大虚影,巍然耸立在桃山前,神圣威严。
而杨玄机,被笼罩在他面前的阴影里,相比之下,格外渺小。
“只要在书院里,我就天下无敌,连南晋那位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你杨玄机!老夫正要翦除百家,既然来了,那就请你赴死!”
他的话音洪亮,震荡虚空,强大意念笼罩整个西陵。
这片天地间,他俨然成了无上主宰!
儒家法相,言出法随,他真正动杀心了!
下方地面,杨玄机眉头猛皱,老脸上浮出狠绝意味。
既然退不得,那便不退。
这一战迟早要打,再让无法无天的董仲舒这么膨胀下去,就不只是九境至圣的问题,而是一个狂悖魔王!
此时,他将鬼神幡插在地上,让小不起拄幡藏在身后,自己终于腾出双手来。
董仲舒离九境只有一线之遥,他的必杀一击,必如雷霆万钧,摧枯拉朽。
杨玄机不敢托大,这一击,他必须全力以赴!
儒圣法相高达万丈,顶天立地,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青色光泽,正是由无数浩然气凝成。
威严面孔上,巨大眼瞳流转,漠然俯瞰下方的杨玄机,眼神里充斥着杀意。
“诸子百家,纯属多余。实现春秋大一统,必须先使万众归心,礼教统一!你们若真想结束乱世,让天下太平,那就去死吧!”
董仲舒振声吟啸,浩浩如金石之音,响彻乾坤,震慑人心。
“天人感应,王权神授。这天地间,有我儒家足矣!”
话音未落,他大手一伸,隔空抓向桃山某处,只见那里气机暴涨,浩瀚灵气疯狂井喷,刺射向虚空。
杨玄机感知得真切,不禁倒吸冷气,“义字脉泉!”
儒圣法相,消耗太大,本来就是征用脉泉而凝。此刻,董仲舒又要用脉泉之力,发动猛烈攻击。
他是要不顾众多儒生死活,竭泽而渔!
就在这一刻,天下各地,所有修行义脉的读书人,灵魂深处同时开始战栗起来。
所谓“万众归心”,现在他们的心意全都被董仲舒绑在一起,共生死,同进退!
董仲舒那只大手微颤,结成儒家手印,下方狂喷的脉泉灵力受到感召,顿时凝出一道巨大无比的方正事物,横亘虚空!
那是一条戒尺!
儒家学塾里,每当弟子不遵教诲时,教书先生就会用一根木尺敲打弟子,以示惩戒。
而现在,儒圣要摆出先生师长的姿态,用此物来打杨玄机!
“吾为天下师,汝可受一尺!”
杨玄机闻言,厉声喝道:“天下师,好大的口气!连当年的至圣孔丘,都不敢如此狂妄!”
董仲舒冷冷一笑,睥睨天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自我而始,儒教必会空前强盛,这天下师,老夫做得!”
说罢,他挥动那万里长尺,卷弄风云,铺天盖地朝杨玄机砸来。
杨玄机神情大变,不仅是因为这恐怖巨尺,更因为他从刚才的话里,听到一个更恐怖的字眼。
儒教!
……
……
数十里外,茅台镇。
一名白发男子立于檐下,凝望着远方阴晴变幻的虚空,手里则拎着酒坛。
“八境之巅,确实很难打败他……”
他皱了皱眉头,喝一口酒,不安地嗫嚅着,“你不是以为,哪家称霸都无所谓么?怎么现在又不甘了?”
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千百年来,儒墨两家理念针对,水火不容,可谓政坛死敌。自从儒剑称雄以后,墨家遭到残酷的血洗,羽翼折尽,不得不远遁山林,消极避世。
出现如此局面,身为墨家巨子的他,罪责难却。当年一场变故,爱妻因他去世,巨子剑丢失,他心灰意冷,萎靡不振。
他厌倦争斗,自以为看破红尘,以为天下之争此消彼长,谁来主宰都别无二致,于是便放下墨门信念,与世无争,过上隐居生活。
直到今日,亲眼目睹儒圣叱咤风云,狂啸天地,他才隐隐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
他开始不甘。
他开始不安。
他开始明白任真当初说的预言,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连妻子都救不了,现在的我,真能救得了世人么?”
他生性怯懦,消极畏缩,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又开始犹豫不决。
便在这时,一道红光从屋内冲出,倏然飘至眼前。
血色地戮剑伫立半空,急剧嗡鸣着,彷如某人在眼前催促他。
“战吧!”
第九十二章 墨守非攻
天空之上,那道万里长尺疾驰而来。
巨大阴影袭向杨玄机所在的位置,笼罩幅度之大,俨然一副要把整个山腰给打断的架势。
面对如此强势的一尺,杨玄机退无可退。他本来就不擅长防守,再加上,这种硬碰硬拼的是内力底蕴,在八境最巅峰的董仲舒面前,他肯定吃亏不小。
但是,有小不起躲在身后,他无法退缩,只能全力硬扛下来。
罡风呼啸,眼看巨尺就要落下,杨玄机双手高擎,阴阳两气从掌间疯狂涌出,准备凝成一幅阴阳太极图,迎接这一尺之击。
千钧一发间,一道身影遽然闪现,站在他的前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昂首注视虚空。
“这里交给我。你去杀他!”
李慕白仗剑而立,满头银发在疾风里狂舞。此刻,他身躯挺拔,像是一座山峰,面对天降大难也岿然不动。
杨玄机神情一僵,显然没有料到,墨家巨子会在这关键时刻现身。
形势危急,来不及再迟疑,他凝重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下一刻,身形便倏然从原地消失。
墨家侠义,闻名天下。李慕白若是心存歹意,根本没必要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共同面对儒圣的攻势。
既然他愿意站出来,杨玄机没有任何不信任他的理由。
更关键的一点,李慕白不仅名列风云榜第七,防守能力更是天下第一,由他来保护小不起,再可靠不过。
除去后顾之忧,杨玄机就可以大展拳脚,趁董仲舒出手发难、疏于防备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这时,李慕白昂首挺胸,横剑于前,大喝一声,“山!”
只见,他身上黑袍猛然膨胀,墨色真气爆发,滔滔不绝,在身畔空间里凝结,呈现三角形态,宛如一座漆黑宝塔,将他和小不起庇护在内。
跟那宏伟巨尺相比,这座黑塔太过渺小,但它矗立在那里,临危不乱,坚定而沉稳,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这就是杨玄机放心托付的原因。如果天下只有一人,能硬扛这一尺,必定是墨家巨子无疑。
墨家由先圣墨子创立,自古以来便擅于防守,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是以赢得“墨守”之威名。
兼爱非攻,墨门无锋,这山字诀蕴含着墨守精髓。任它千丈巨浪,万钧雷霆,我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轰!
守势甫成,那道巨尺就凌空砸落下来。浩然之气拍打在地面上,澎湃汹涌,就像脚踩蚂蚁一样,瞬间将那小塔践踏在它的淫威下,不见踪影。
紧接着,整座桃山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滚滚气浪狂涌,朝四处扩散,不知将多少座土丘夷为平地。
这一尺,太可怕了!
漫天烟尘里,小不起手拄鬼神幡,瑟瑟发抖着,躲在李慕白身后。
这一刻,他感受到,面前这男人的背影如此伟岸,仿佛可以替幼小的他,遮挡住任何风雨。
宽厚而坚实,即便是杨老头,也没让他体会过这种父爱般的呵护。
当他抬起头,仰望向如山的背影时,无比惊愕地发现,这男人衣衫褴褛,浑身都是鲜血。
纵使肩膀被那股伟力轰塌,无力耷拉下来,他依然倔强挺立在原地,不曾倒退一步。
铁肩担道义,李墨白用墨家最强大的信念,替小不起挡下了这夺命一击。
小不起紧咬嘴唇,眼睑一颤,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这副鲜血淋漓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脑海里。
杨玄机带他游历江湖,是想让他识尽冷暖,看透人心。好在今天,他看到了江湖的柔情一面。
在若干年后,在他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转折后,他始终不忘提醒自己,当年危难之际,是墨家的巨子挺身而出,为新时代扛下了一次极严峻的考验。
李慕白曾经沉沦过,但他的侠义之心,从未蒙尘。
此时,虚空另一侧。
董仲舒一击得逞,忍不住纵声大笑。
为了刚才这一击,他强行调动脉泉真力,耗费掉大量心神,使得自身体内气机混乱,面颊上涌起一抹异常的红晕。
他虽然修为臻至巅峰,还是第一次施展如此恐怖的攻击,竟让天下第四的杨玄机毫无还手之力,被碾压在他的霸道威势下。
他是如此狂喜,以至于没能意识到,前方尘埃里那道若隐若现的气息,更未察觉到,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飘落在他身后。
杨玄机脸色阴沉,刚才董仲舒将他打得吐血,现在是时候还回来了!
他心里默念口诀,双手结印,阴阳两气再现,凝结成一道古怪咒印,悄无声息地积蓄着力量,酝酿接下来的致命一击。
阴阳家有门秘法,名为《阴符经》,修炼大成者,可以结出数千种阴阳咒印,一旦侵入对方体内,能令其生不如死,极为可怕。
此刻他正凝结的,是九幽冥王印,幽冥之力阴寒无比,按属性推算,是儒家浩然气的克星。
“这道咒印,只要能取他性命,便可避免天下浩劫!”
蓄势已毕,他冷哼一声,双掌齐出,将那道咒印砸向董仲舒后背。
直到此时,董仲舒心底一凉,总算生出一股致命的危机感。他顾不上思考,出于本能反应,拼命朝右侧冲去。
轰!
那道强大咒印击中,只可惜,由于他最后时刻的移动,没能砸到心脏部位,而是落在他的左肩上,发出一阵清脆骨裂声。
董仲舒身躯前扑,跌落云端,嘴里鲜血狂喷不止。
他倒吸一口气,只感觉浑身冰寒,彷如坠入幽冥地狱一般,体内经脉正在被疾速冰封。
“阴阳咒印!”
他很快意识到真相,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只顾拼命朝山巅逃去。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料定杨玄机不会丢下小不起不管,却没有料到,还有名大宗师一直潜藏在西陵,隐忍不发。
此刻,他身负重伤,受到阴阳咒印侵蚀,哪里敢去拼命。只有躲进书院里,才是他最稳妥的选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瞎子,咱们走着瞧!”
望着他狼狈逃遁的身影,杨玄机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最后关头,还是功亏一篑。今日没能杀死董仲舒,纵虎归山,以后必成大患。
可惜,他和李慕白同样负伤,无力再去追杀董仲舒。
圣人未死,大盗不止。莫非这就是天意?
他苦笑一声,朝李慕白所在的方向走去,心里则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书院后山,我还要不要去?”
第九十三章 这乱世,谁来执棋?
杨玄机之所以来西陵,之所以会爆发这一战,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进书院后山。
但是现在,他跟董仲舒拼成两败俱伤,后者又躲进书院里,这让他开始为难。如果闯进去,很可能又是一场恶战,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非明智的选择。
若是知难而退,那就前功尽弃,徒劳一场。
眼前,他没有立即决断,而是从云端回到半山腰。
感受着李慕白的伤势,他神情肃穆,被这位巨子的决然所触动。为了替他守护小不起,对方竟甘愿承受如此重伤,不曾退缩。
这份人情实在太沉重。
沉默一会儿,他坚定地说道:“以后你尽管开口。”
大恩不言谢,他性格直爽,不愿那般矫情作态。今天李慕白拼着重伤,不退半步,以后就算让他付出更重的代价,他也毫不犹豫,加倍报答。
李慕白脸色苍白,咳嗽一声,嘴角鲜血溢出,“我只是受人所托,轮不到你来承情。”
他胸襟坦荡,没打算隐瞒,也不愿意赚杨老头的人情。
杨老头一凛,微微侧首,感知着那柄嗡鸣颤动的地戮剑,隐约猜出一些真相。
“既然这样,我非得进书院不可了。”
他眼盲心明,在云遥宗外的那天,就已察觉出顾剑棠是假的。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并未道破,而是放任真离开,同时识别了后者的气机。
今天刚来到桃山,他观云识气,就看出任真也在书院。
既然是任真托人援助,杨老头觉得,唯有把他安全带出书院,才算还上这份人情。
李慕白转身,盯着他的瘦削身板,没追问他的决定,而是幽幽问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杨老头抬头,仿佛是在眺望那座山巅,“你又为何会来这里?”
场间再次陷入沉寂。
类似的对话,刚才在这里发生过一次。大家立场不同,各怀鬼胎,谁都不愿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很罕见地,小不起没有立即跑向杨老头,而是搀扶着李慕白,艰难坐在地上。
杨老头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
李慕白点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寒声道:“儒教,好大的野心!”
经过这一战,他们都深深感受到,董仲舒的修为今非昔比,离那传说中的第九境只有一线之遥,已非他们一人能够抗衡。
更令人忧虑的是,随着实力暴涨,董仲舒的野心同样急剧膨胀。他不仅说服北唐女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甚至还妄图开坛立教,尊享万世供奉!
儒家和儒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儒家,仅仅代表一家学派,持一家之言。无论地位有多尊崇,儒家也只是因其学问思想而流传下去。
但是儒教,则完全等同于一种宗教。一旦立教成功,世人对儒圣的敬畏,将不止于夫子之师礼,而是奉若神灵,顶礼膜拜,不得不迷信盲从。
再联系到董仲舒刚才说出的礼教统一、王权神授等等,他的野心大得无法想象,俨然正在酝酿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
千年以来,十国纷争,南北两地从未有如今的统一局面,更未出现过企图桎梏人心的宗教挑战。
任真说得对,这个时代即将暴走。
杨老头没有像李慕白一样,听过任真的预言。但他精通阴阳术数,卜算推演出神入化,能预见到一丝朦胧的未来。
他也能看清,儒家将会是下一场风暴的中心。
“你隐居十年,如今重出江湖。虽然不知你的意图,但我很相信你的品行。咱们不妨联手,阴阳家和墨家,一同力挽狂澜!”
说这话时,杨老头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充满信心。
“儒陨墨遁伞向西”,他相信董仲舒多行不义,必会陨落,只是没想过,隐遁多年的墨家巨子居然出山了。如此一来,百家势力里又多出一名强援。
若是再请动纵横家相助,游说百家,用不了多久,这盘死棋就能彻底活过来!
然而,李慕白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帮你。但是你可以放心,墨家绝不会跟你们为敌。”
“为何?”杨老头闻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不明白,李慕白为了保护一个孩子,都愿意以命相守,在强大攻势面前毫不畏惧,怎么现在又拒绝他的邀请?
“墨家秉持侠义,兼爱天下,为何不愿行此大义!董仲舒的野心,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他越说越激动,正打算疾声质问下去,这时李慕白抬手,打断了他。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没说不愿意对抗儒家,只是不愿当你的帮手而已。这盘大棋,还轮不到你来下。”
杨老头顿时怔住,“什么意思?”
李慕白起身,抬手指向茫茫山巅,凛然道:“真正有实力执棋的人,在那里!”
……
书院后山。
按照任真的要求,廖如神正坐在春秋大阵边缘,背对碑林,望着棋盘发呆。
任真若想解碑,必须动用左手天眼,才能像神游星海一样,窥测出《春秋》真解。
只有支开廖如神,他才敢睁开天眼,不用担心被发觉。
法天象地,皆入我眼。大道三千,自现本源。
这才是天眼最强大的神通。相比之下,那些易容隐形手段,不过是皮毛而已。
此刻,他的左手对准经碑,掌心间金彩流溢,那只天眼现出原形,神光湛湛,毫不眨动地盯着碑面。
碑面上,无数文字的红漆忽有灵性,自动从笔画间流淌而出,正是当年的麒麟精血!
它们蕴含着《春秋》精髓,闪耀鲜艳光泽,汨汨流向任真掌心的天眼,没入其内。
而那些文字,在失去麟血神韵后,不断破碎,从碑面上剥落下来。春秋经碑,就此毁灭。
与此同时,任真脸上双眸紧闭,全神贯注,疯狂冥想着。
八百年春秋,化作一幕幕波澜壮阔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浮现。画面上那些传奇人物栩栩如生,音容笑貌,呼之欲出。
一切皆在眼前。
拨开精简文字的迷雾,窥见历史背后的智慧,这就是《春秋》之真解、春秋之神韵。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既知前八百年之神韵,何惧后八百年之浮沉!
时间在飞快流逝,经碑上的七百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任真收起左手,自信一笑,这春秋经碑,他已经真正破解了!
脚下踏出一步,他正准备走出碑林,告诉廖如神这个喜讯,突然,他脑袋里响起嗡鸣,恍如炸裂一般。
紧接着,他便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
此时此刻,恰是彼时彼刻。
董仲舒的巨尺砸在地戮剑上,遭受冲击的不只是李慕白,还有这把剑的主人。
第九十四章 八百年春秋,一梦逍遥游
本段故事纯属虚构,不符合任何史实。如有雷同,纯属做梦。
任真觉得很累。
行走在一片白蒙蒙的雾境中,漫无目的,这让一直疲于奔命的他,感到分外空虚。
他打算停下来,坐在原地歇会儿,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根本不听使唤,飞快往前奔跑着,不知要往哪里去。
山川河岳在下方呼啸倒退。
岁月如风在心间。
……
东方,临淄城。
一大群紫袍学子手持竹简,从稷门鱼贯而出,兴致冲冲地往城外走去。
他们的年轻面容上,无不流露出蓬勃朝气,尤其那些眼神,充满热切和兴奋。
“今天是哪一家的先生讲学?”
“据说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巧簧如舌,极擅诡辩,每次都能语惊四座。咱们快点走,肯定会有好戏看!”
这群人从任真身旁走过,竟是无人看他一眼,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无视了。
任真挠头,喃喃地道:“公孙先生?我这是在哪里?”
他正在狐疑,下一刻,四周风景骤变,他已置身于一座高台上。
下方,众多学子正抬头仰视着他,目光炽热,有些人甚至面红耳赤,挽着袖管。
他悚然大惊,以为这是要打群架,慌忙倒退,这时,一道话音从他身后响起。
“那我倒要请教公孙先生,白马非马,可乎?”
任真闻言,再次一惊,这问题,似乎有点耳熟啊。
“可!”
他急忙转身,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起身,盯着他冷笑不止,眼里精光四射。
任真一愣,可你妹夫,你特么盯着我干嘛!
这时,刚才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何哉?”
白衣男子神态自若,笑答道:“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
任真站在两人中间,听着他们高谈雄辩,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像隐身一样,不会被四周众人察觉到。
“不对啊,我的天眼只能让别人隐身,不能对自己使用,”他挠了挠头,猛然醒悟,“难道……我是在做梦?”
刚才提问的男子话音再度响起。
“公孙先生谬矣。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
任真打量着这人,凝眉嘀咕道,“听他们的辩论,似乎是在讨论白马非马?那不是八百年前名家公孙龙提出的诡辩么?”
此刻,那白衣男子傲然说道:“我公孙龙何曾说错过!你给我听好了!求马,黄、黑马皆可致……”
任真瞳孔骤缩,险些惊掉下巴来,这人居然就是公孙龙!
“八百年前!我这是回到了春秋之初!”
他环顾四周,扫视着满座学士,终于明白这是在哪里。
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起点。
……
南方,郢城。
任真现身在一座宫殿里。
庭间有三人,一位穿着王袍的男人端坐其上,另外两人相对坐在下首。
左侧那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刚才远方赶来。
他起身行礼,对着右侧的中年男子说道:“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
中年男子闻言,沉默不语,明显不悦,只是碍于在王面前,忍着没有发作。
此时,任真正坐在王庭的台阶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神情唏嘘不已。
他饱览八百年春秋史,自然知道眼前正在上演的典故,就是那著名的墨子公输之争。
当年的墨子尚未成圣,为了阻止一场不义战争,不远千里,前去跟公输子斗法,以强大防御挡住公输子上千次攻击,从而使王放弃了征伐之念。
正是这一战,墨守之威,名扬天下。
对于这场斗法的过程,任真并不陌生,只是,当亲眼目睹这一幕时,他才深切体会到,原来历史只注重结果,并不在意过程。
世人只知道墨子赢了,谁会记得,他究竟赢得有多艰辛,留下多重的创伤。谁又记得,王在答应他的请求时,是有多傲慢和轻蔑。
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不到的,也是春秋史最宝贵的财富。
庭前,墨子和公输子的激战才刚开始。
任真站起身,不愿再看下去,意念微动,从这段历史里消失。
“前辈安息,墨家不会断绝!”
……
这一梦,他畅游春秋,阅尽诸国浮沉。
这一梦,他纵横天下,饱览无数风流。
随着时间的推进,他漫步走过七百二十载,循着廖如神讲述的记忆,继续溯游,离如今的大陆时代越来越近。
他来到西楚,苍梧剑宗里,数千名弟子站在广场上,修炼秋霜剑诀,整齐划一,震撼人心。
他恍然记起,自己在归云阁里,曾经读过《秋霜卷》,于是默念心诀,随着其他弟子,一起横剑,挥剑,劈剑……
学会秋霜卷后,他又去了前秦,去了东吴,去了所有曾经存于世间的剑宗遗址。
在那些地方,他身临其境,终于有机会认真领悟剑经三千,将它们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
这一梦,不仅梦遍《春秋》,也梦到了剑道兴衰。
这一梦,悟的是儒剑合璧,笔剑写春秋!
此刻的他还无法意识到,随着感悟的加深,在外界,他体内气机正在不断暴涨。
同时,被吸噬进体内的麒麟血开始溶解,真正注进经脉里,而他的修为也在逐渐攀升。
三境中品。
三境上品。
三境圆满。
……
最后,他终究还是去了最想去、又最不敢去的那个地方。
十六年前。
长安城西。
一座小院里,秋千上,一名青衣女子怀抱襁褓,在男人有力臂膀的轻晃下,晃悠悠荡起,面颊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秋千吱呀响着,时光仿佛正在凝固。
这幅画面,他永远记得。
他走到那对夫妇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他们的脸颊,透明身体却从中穿过,连如此简单的心愿都残忍拒绝了。
他的眼眸早就通红。
他默默陪在男子身旁,父子二人,恰好一样高。若是能真的站在一起,该有多好。
这时,女子明媚一笑,转身望向男人,好像也是在看他们多年以后的儿子。
这一笑,无尽温情,叫人心碎。
“天行,咱们的宝宝该叫什么名字好?”
男子眉头微凝,认真思考着,旋即爽朗笑起来。
“希望他能活得任性天真,就叫任真吧!”
这一刻,任真蹲下身,泪流满面。
“爹,娘……”
第九十五章 天要下雨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场春秋大梦醒来时,任真脸颊上泪痕未干,此刻,他已经跨过第三境,那无人之境近在咫尺。
这场梦,收获颇丰,既有春秋真解,又有三千剑经。
儒剑合璧,当两者合二为一时,便是新的一剑。
关于这第十一剑的名字,现在他还无暇去想。
当他睁开眼眸,神识重回真实世界时,蓦然发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蹲在地上看着他,大眼睛炯炯有神。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生疼的脑袋,一边环顾四周碑林,确认刚才的玄妙机缘是场梦后,视线最终落在仰着脑袋的小不起身上。
“你……”
他正想问小家伙怎么会在这里,话到嘴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蔡酒诗,根本不认识他,这句话要是说出口,那就露馅了!
他话题陡转,强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飘移,“你是谁?”
小不起眨着眼睛,笑容得意,“叔叔,你可真不会装傻!怎么样,你猜不到我会来这里吧?”
任真顿觉尴尬,心里五味杂陈,“我的易容手段以假乱真,啥时候变得这么差劲,连一个小屁孩都能看穿了!”
他低头打量小不起胖嘟嘟的小脸,假惺惺地道:“啊?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小不起不屑地白了一眼,蛮横地道:“叔叔,你再敢装傻,我就跑出去告诉老爷,说你欺负我!哼,看他揍不揍你!”
任真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小屁孩儿又玩这一套,搬出老瞎子吓唬人!
事已至此,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叔叔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乖,小家伙听话,这里很危险,你赶紧跟着老爷离开!”
他没有吓唬小不起,如今儒圣现身,西陵书院里凶险万分。他本以为,杨玄机是独自前来,在被李慕白援救以后,应该会知难而退,收手离开。
没想到,杨玄机不仅没离开,反而带着小不起闯进后山,简直是胆大包天!
小不起撅了撅嘴,很明显不吃这套哄孩子的小把戏,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开始往外面拉,“老爷说了,要让你带我去买糖葫芦,你别想赖账!”
任真闻言,表情骤凛,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听懂了,原来杨老头识破他的行藏,这次上山,不止是为了救廖如神,还想带他下山,离开这龙潭虎穴。
“那个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真能识破天眼神通?我跟他素无瓜葛,他为何会好心助我脱困?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看出顾剑棠是假的了……”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让他思绪凌乱,百思不得其解。
阴阳家,杨玄机,他的作为实在太古怪,毫无章法可循,偏偏又在一些很微妙的场合出现。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任真当然不能直接去问,但越来越好奇。他隐隐有些担心,这瞎子会扰乱他的宏图大计。
不顾他在发愣,小不起只想拽着他往外走,可是力气太小,拉扯半天,还是没能拖动半步。
任真回过神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容温和,“下次遇见时,叔叔再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他下山了。”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只要领悟春秋真意,放廖如神出山,就可以功成身退。
但是没想到,儒圣意外现身,崭露出恐怖实力,让他深切意识到,这盘棋比他预想中还复杂。如今的董仲舒,远比以前更棘手。
因此,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冒险留在书院,通过近距离观察对方,摸清一些底细。
“老家伙受伤,应该会闭门休养,我的危险不算太大。就怕他中止云游,选择回终南山疗伤,那样的话……”
他推演着接下来的变数,脸色阴晴不定。
小不起闻言,轻轻说了一声哦,脸上有些失落,明显还是想让任真陪他下山一起玩。
他咬着嘴唇,忽然想起老爷的嘱托,于是说道:“老爷说,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就转告你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是一个人。”
说完,小家伙耷拉着脑袋,朝碑林外走去。
任真愣在那里。
从他来到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你不是人,是鬼,而是说,你并不孤独,还有跟你志同道合的人,在为同样的目标而努力。
“难道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任真怔怔望着那幼小身影,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赌一把。小赌怡情,万一真的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呢……
于是,他大声说道:“转告你家老爷,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
……
后山石道上。
两位老者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茫茫云海,面容沧桑。
时隔二十年,纵横家廖如神终于离开这片山林,重现江湖。不过,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喜悦,跟杨老头一样凝重。
他知道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又将要面对什么。
董仲舒的话,他听到了。
任真的话,他也听到了。类似的话,刚才杨老头又讲了一遍。
巧合的是,面对杨老头的联手邀请,他给出了跟李慕白同样的回答,“真正能执棋的人,还没出山。”
没走出后山,或者说,还没在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再次被拒绝,杨老头只是微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面对董仲舒崭露的强势霸道,诸子百家都将陆续明白,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在儒家的地盘上,纵横家、阴阳家、墨家,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就此达成默契。
此时,廖如神目光闪烁,突然问道:“你怎么不亲自过去见他?”
杨老头沉默不语,心里则默念着,“让这俩小家伙多打打交道,以后才不会太生分……”
小不起从里面跑了出来。
杨老头微微侧首,虽然双眼看不到,也知道任真不愿意跟他离开。
小不起走过来,笑嘻嘻地冲廖如神喊了声“干爷爷”,然后乖乖扑进杨老头怀里。
“老爷,英俊叔叔说,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离开,”他有些气喘,又认真地道:“另外,他还让我转告你,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两位老人闻言,身躯同时一颤,僵滞在原地。
四月十五,这么早就定下来了?
第九十六章 有朋党自远方来
任真从后山走出来,有点怅然若失。
前世他看网络小说,学到的套路可不是这样的。
那些乱世魔王被放出时,哪次不是天地变色,电闪雷鸣。那些妖孽主角顿悟时,哪次不是云开月明,神霞漫天。
而他,在破解《春秋》、放走廖如神时,没有弄出任何动静来。书院里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风头,看来是出不成了。
毕竟,在西陵书院,大家都知道后山是禁地,不得闯入,极少数人才清楚,里面藏着春秋碑林,和一名守经老人。
平时有资格进出碑林的,只有蔡酒诗一人。他负责给所谓的守经老人送酒,这正是任真选择易容成他的原因。
只有院长赵千秋心里明白,那位岂是什么守经老人,其实是被囚禁于此的春秋枭首。
所以,无人能察觉异常,也就很正常了。
除了茅台镇之子最近半月没能如期供酒,让大家集体犯酒瘾以外,其他一切都没有破绽。
回到书院后,任真又骑着那头老牛,开始卖酒赚外快的生活。对别人来说,修行最重要,但对蔡家公子而言,这才是他能立足书院的价值所在。
最近这几天,任真依然四处逛荡,但范围明显缩小,一直都在桃山四周走动。
他试探过伙房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范师傅,雪庐最近有没有特殊的伙食供应。
他悄悄问过回春堂那个成天把“治不了、等死吧”挂在嘴边的炼药师,雪庐有没有从这里调走名贵药材。
他甚至套问过照料赵四先生起居的还珠丫头,有没有见到一位老先生来访。
以及等等。
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雪庐,是赵四先生清修的居所。据说里面遍布冰雪,幽寒之气能够压制他断腿处的伤势。董仲舒需要疗伤,雪庐是西陵书院里最合适的地方。
既然雪庐没有端倪,董仲舒又没离开,任真便猜到最后的可能性——他躲在义字脉泉里。
十大脉泉,是儒家立世的重要基石,汇聚了天下文人的气运。早在春秋时,它们就已存在,只不过当时儒生门徒太少,脉泉灵力也就微弱得可怜。
今非昔比,北方天下,儒家独崇,拜入儒家的修行者趋之若鹜,那十座脉泉,因而迅速扩张,如今恐怕不再是一泓小泉,而是辽阔湖泊了。
董仲舒若是躲在那里,多少会对疗伤有所裨益。猜到这点,任真开始心痒,忍不住想潜进去探个究竟。
他很想见识一番,传说中的脉泉究竟是何模样,是否有助于自身修行。他更想弄清楚,董仲舒现在伤势如何,以及这位儒圣未来的动向。
他之所以留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害怕董仲舒回终南山。如果有机会,他宁愿冒险将对方引到别处。
因为,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终南书院。
其后几天里,他一直苦苦等待接近脉泉的机会,却一无所获。
时间流逝,他备受煎熬,某一天终于忍耐不住,正准备等夜深潜入时,一场突变的风云降临在西陵。
午后,桃山之巅的铜钟再次响起,却不像平时那般舒缓悠扬,而是短暂急促,明显是突发急事,临时召唤大家集合。
任真赶着牛车,随众多师生一起,登上桃山。
对他来说,看热闹不怕事大,无论怎样,总比枯等董仲舒出关更有意思。
当他来到杏坛广场时,已是人山人海,聚集在这里的师生比往常上课时还多,显然整个书院都集结在一起。
大家七嘴八舌,人声鼎沸,纷纷议论为何临时集合。
人群里,任真扫视着场间莘莘学子,眼尖心细,很快发现不同寻常之处,瞳眸里浮现一抹趣意。
只见在广场一侧,有群年轻人聚在那里,他们清一色身穿雪白长袍,个个器宇不凡,眉眼间流露出天然傲意,在人群中犹为刺眼,彷如鹤立鸡群。
书院授课修行,一般不会对门生的衣着做统一要求,因此大家平时都比较随意。眼前这群青年,却打扮得光彩照人,根本不像是临时赶来的弟子。
并且,任真还察觉到很有意思的一点,这三四十人,修为全都是四境下品,无一例外。这未免太巧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同时凑齐这么多同品级的才俊,带他们来这里?
任真隐隐猜到一些真相,不由嘴角轻挑,笑容玩味,“今天有好戏看了!”
没过多久,书院师生都聚齐,随着一名长髯老者登上杏坛,全场顿时陷入死寂,没人再敢喧哗一句。
他们眼神里都透着惊异之情,这不是庄副院长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居然会亲自现身!
众目睽睽下,副院长庄墨寒目光矍铄,只是脸色却不好看,干咳一声,说道:“《论语》开篇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咱们西陵书院,迎来一群同道中人。”
说着,他左手轻捋长须,右手指向一侧的那群白袍青年。
台下的任真见状,冷笑一声,腹诽道:“还不亦乐乎,看你那副表情,怕是快要哭出来了。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何必非要做这些礼仪文章?”
这时,那群白袍青年里,为首之人迈步向前,朝下方众人拱手一揖,神采飞扬。
“小生叶三秋,携东林学院一辈弟子,前来拜会诸位师伯师兄!”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勃然色变,盯着彬彬有礼的这书生,目光一阵抽搐。
“什么?东林学院的人!他们竟敢送上门来!”
东西党争,水火不容,这是在北唐家喻户晓的事情。作为朝堂朋党的根源,东林和西陵两大书院更是剑拔弩张,势不两立,没有半点一脉相承的同门情谊。
无论何时,只要东西两院的门生相遇,不唇枪舌剑,争个面红耳赤,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想到,东林书院的青年一辈如此狂妄,竟敢来拜西陵山门!
他们的到来太过突兀,以至于西陵众人哑然无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三秋把人群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不止,脸色却愈恭,颇有君子之风。
“《诗经》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等今日前来,就是想讨教贵学院的精妙学问,跟在场俊杰们好好切磋一番!”
他是来踢场子的!
第九十七章 狼多肉少,虎口夺食
读书人修行治学,讲究切磋琢磨,通过相互辩难较量,提升自身学识和境界,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因此,叶三秋率众上门挑战,这套说辞不仅毫无指摘之处,而且契合儒家的求学精神,让西陵学院无法拒绝。
即便赢下这场论战,作为东道主,西陵书院以众敌寡,也不会增光添彩,只能算保住颜面。但如果输了,就等于被人上门打脸,一旦传出去,书院的面子就荡然无存。
东林才俊前来挑战,想法很大胆,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践踏西陵书院的招牌,使之成为天下文人眼中的笑柄。
既然敢挑起这一战,东林诸人肯定有备而来,胜券在握。
“久闻西陵人才济济,俊贤云集,晚辈不敢狂妄造次。这次前来,只为向同辈师兄们讨教,希望庄副院长能成全!”
叶知秋神态恭谨,跟另一侧的庄墨寒对视着,笑容温和,看不出半点敌意。
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只跟同龄人切磋,西陵学院不能以大欺小,派出成名已久的中坚力量迎战。
年轻人交锋,拼的是天资和悟性,他们就象征着两家学院的未来。
庄墨寒闻言,本就细小的眼眸眯起,一抹寒意从瞳孔里稍闪即逝,“这是自然。公平较量,输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他心里却暗忖,东林书院真会挑时机,选择在这时候登门挑战,西陵书院就算想以大欺小,也办不到,甚至还没开始就落了下风。
按儒家修行法门,三境者在书院里潜居,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四境者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五境者同样也会外出,登山朝圣,以求感应命字。
换言之,此时的西陵书院,四五境门徒都已下山入世,所有后辈弟子里,只剩三境青年留在山里格物悟意,正是人才空虚之时。
听到这简短对话,台下青年们的目光一颤。既然庄副院长应战,接下来,捍卫西陵荣耀的使命,就落在他们肩上了。
叶三秋扫视着场间众人,顾盼神飞。
“庄师叔说得很对,公平较量,才能心服口服。所以,我们东林书院派出的,都是跟诸位同届修行的师兄弟。他们才凝意破境不久,此刻全都是四境下品。”
人群里,任真淡淡一笑,暗道:“我就知道,肯定会是这种情形。难怪东林党底气十足,主动挑衅,他们这一届门生里,竟有这么多人早早凝意破境。”
三境圆满,儒意大成时,就会破境晋升。
不久之前,这些白袍青年还跟西陵众人一样,忙着闭门冥思领悟,既然现在已破境,这本身就说明,他们的资质都出类拔萃,非常惊艳。
台下的西陵弟子陷入了沉默。他们面临的挑战,明显很严峻。
偌大广场,一时寂静。
白袍青年们见状,脸上不禁泛出轻蔑情绪,叶三秋却是笑意愈浓,满面春风。
“朝廷历年大朝试,都分为文试和武试,不如咱们也分别切磋文韬武略,这样才更公平。”
庄墨寒闻言,神情微凛。没想到,东林书院的信心如此之足,看今天这咄咄架势,竟像是要全方位压倒西陵,让他们颜面扫地。
“好!西陵书院同意你的请求!”他用力点头,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意。
院长赵千秋未露面,他有权代表书院接下这份战书。这里毕竟是西陵老巢,如果连战胜区区三四十人的自信都没有,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你们也得承担点风险才行。若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随意登门挑战,那我西陵书院的威严何在?不如这样……”
他阴恻一笑,心里冒出一个主意,要让这群天真的崽子付出代价!
只是,他的提议还没说出口,就被叶三秋打断,“庄师叔说得对。为了让切磋更有趣一些,咱们可以加点彩头。每场比试失败的一方,必须让出一个参加六月大朝试的名额,你意下如何?”
说完这话,他嘴角一挑,眼里精光四射。
庄墨寒脸色剧变。图穷匕首见,他总算明白东林书院的真正意图。
他们竟然想打大朝试的主意!
大朝试,是北唐朝廷为录用选拔官吏而设的一场考试。天下才俊要想平步青云,入仕从政,这是最重要的途径。
历年朝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都深得女帝陛下器重,被委以重任,在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炙手可热。
每年六月的大朝试,都是决定无数人一生命运的时刻。
但是,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进京赶考。每年大朝试的名额只有一千个,鉴于整座大唐拥有超过八千万人口,赴试名额可以说是少得极其可怜。
而这一千个考生名额里,又有一大半被儒剑两家道统分走,光是儒家七十二书院,就得占去三百多个。
作为儒家的中流砥柱,东西两院的待遇优厚,每年大概分别有七八十个名额。纵然如此,狼多肉少,对于一家收纳弟子数千人的书院而言,七八十还是太少。
每一个应试名额,都弥足珍贵。通过大朝试争夺的,是朝堂上的权位利益,书院派出的考生越多,赢得这场激烈战争的概率就越大。
在东西两党眼里,大朝试更是他们往各自党羽里输送新血液的良机。此消彼长,如果自家书院的成绩不理想,那往往就是对手取得硕果所致。
因而,大朝试历来是两党博弈的必争阵地。
由此可见,从叶三秋嘴里云淡风轻吐出的彩头,其实何等沉重。
东林党分明是想借这次比试,从西陵书院手里夺走应试名额,不等大朝试开幕,就提前锁定六月的胜局。
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太大胆了。
毕竟,如果输掉比试的一方是自己,那就等于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奉送给对手。
这场豪赌一旦开始,双方谁都输不起。
这也恰恰说明,东林书院志在必得,对这群白袍才俊报以绝对的信心。
第九十八章 未知之敌
叶三秋的神态很淡定。
老于世故的庄墨寒反而不淡定了。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东林学院下了一个套,在等着他钻进去。
大朝试的名额太重要,绝非儿戏,他既没权力,也没这个胆量拿它来赌博。但是被人家找上门来挑衅,这口气偏偏又不能忍。
“兹事体大,连我都不敢定夺,以师侄你的分量,更没资格替东林书院做主。我凭什么相信,你的师长们会履行这份赌约?”
庄墨寒紧紧盯着叶三秋,试图从对方的表情变化里看出一些端倪。
叶三秋哑然一笑,“师叔未免太多疑了。东西这场切磋,必会在天下文人间传颂,我东林书院岂敢食言?仁义礼智信,信字脉泉就在东林,师叔还是别质疑我们的根基为好!”
庄墨寒凝眉不语,心里的忧虑不降反增。
这时,一道话音隔空传来,在广场上空回荡。
“可以。”
简短而淡漠,听到这两个字,大家神情都变得恭敬无比。
叶三秋等人闻言,同样朝西方躬身,以示尊敬。
四先生,赵千秋,作为夫子座下十哲之一,在儒家是最顶尖的存在。他居然也在暗中关注着这里!
既然院长亲自开口,那么,东西两院的对决正式定下来了。
叶三秋嘴角笑意散去,认真地说道:“客随主便,先进行文试,还是武试,请庄师叔安排吧!”
来到西陵后,他言谈举止间,始终流露出强大的自信。此刻让庄墨寒来安排,更是一种无形的强势,等于是在宣示,无论对手怎么安排,赢的都会是东林!
庄墨寒脸色一沉,说道:“不如先进行武试,你们来了多少人,咱们就比多少场。”
他警惕性很高,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先进行武试的话,西陵的人出手重一些,等到文试时,东林剩下的天才就会少一些,这样能减少潜在的威胁。
叶三秋毫不犹豫,点头说了一声好,然后便带着东林诸天才走下杏坛,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准备迎战。
开场首战,至关重要,他们早就事先确定了人选。
坛上这人,眉目清秀,面颊温润如玉,清澈瞳眸里闪烁异彩,儒雅气质自然流露。
他手持一管玉箫,拱手朝台下一礼,“在下临川韩湘子,恭请各位师兄指教。”
他的嗓音清脆,如叮咚山泉,很好听,听不出肃杀之意。
无论容貌谈吐,都是一个容易讨人喜欢的俊书生。
西陵众人心头一紧,能被东林书院派来打头阵,绝对是极厉害的人物,不像外表一样文弱。
这一战,该派谁上?
庄墨寒站在古老杏树下,早有人搬来太师椅,他却没有落座,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冷雪,你来迎战!”
听到他的吩咐,人群里,一道身影飘然落到杏坛上,天蓝长袍微扬,颇为潇洒。
冷雪身材修长,笔挺如松,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怒而威,带着天然的傲意。
“同为四境下品,这场对决看似很公平,其实不然,人生来不同,遇到更强的天才,怎么比都会倒霉。所以说,韩兄的运气不太好!”
韩湘子微微一笑,没有愠色。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对方一上来就崭露锐气,这很正常,他并不觉得反感。
“今天的切磋,不拼修为,只比书生意。既然是意气之争,冷兄可千万别手下留情,让小弟钻了空子。”
冷雪剑眉一挑,“我不会客气。你远来是客,请吧!”
说这话时,他浑身气势遽然沉凝,仿佛变成一颗参天古松,刚劲而凛然,坚韧不拔。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冷雪格松而悟,悟的就是青松坚贞不移之意。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杏树下,庄墨寒捋须而吟,遥望着冷雪绽放的青松之意,满意地坐回座位。
他之所以派冷雪最先出场,其中自有深意。
东林书院这群青年,气势咄咄逼人,血气方刚,一旦意念受阻,往往容易缺失耐心。他派上冷雪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要磨掉对方的锐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打掉对方那股气焰,接下来,西陵书院就会占尽优势。
“慢慢耗吧!没有一个时辰,别想撼动冷雪的真意。”
庄墨寒狡黠一笑,悠闲地闭上眼睛养神。
另一边,叶三秋等人却不这么想。一看到冷雪的坚韧儒意,他们眼里都浮现出喜悦之情,仿佛已经看到胜利。
“敢在咱们东林的最强之矛面前,主动选择防守,这人的下场一定很惨!”
“是啊,据说韩师兄意气最盛时,连首席长老都不得不弃守转攻,就凭区区冷雪?”
正当他们窃窃私语时,台上的韩湘子动了。
他只是踏出一步,左手洞箫一抬,整座杏坛上气息瞬间大变!
原本平静温和的空气,陡然紊乱,无数道冷冽疾风刺出,宛如实质刀剑一般,尖锐嘶鸣着,杀意凛然!
杏坛幽冷,一片肃杀。不见箫声,只闻鬼哭!
一念起,便能强行改变整个战场的气氛,令敌人沦陷进他的意境里,随他的心意而动。
这才是真正的儒意大成。
此时的冷雪,浑身冰冷,仿佛真的掉进冰天雪地里。尤其是他的灵魂深处,一股寒意不知从何处冒出,难以抑制,令他感到恐惧。
他知道,自己被卷进了韩湘子的真意里,接下来将要面临严峻考验。
他攥紧拳头,强行逼自己镇定下来。
意气之争,争的就是一口真意。一旦心乱了,也就输了。
他明白这点。只是,他想不明白,这韩湘子领悟的到底是何种真意?
对方手里明明握着一管玉箫,也没见他吹箫,为何幻化出的这股真意,却是如此幽冷,仿如暴雪寒冰?
风马牛不相及,此人的实力实在诡异。
他还没来得及再想,韩湘子再次踏出一步,吹动了玉箫。这时,杏坛上的意象再变。
明明是初春季节,这局部空间里竟飘出无数雪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在呜咽箫声催动下,从四面八方朝冷雪斩杀而去。
一管箫,一片雪。
书看到现在,大家应该都能明白一点,不要急于开喷,耐心往后看再说。几章后揭晓,打喷子脸的情形还少么?
作者虽然水平一般,但是大部分你能想得到,我应该也能想得到。想不到你后面再来教训我也不迟,我虚心接受。何必非急于证明你很厉害呢?
故事总要慢慢看,我不可能一章之内能把所有东西都解释清楚了,是不是这个理?
第九十九章 五音成杀
这片雪当然并非真实存在,而是韩湘子以真意凝出的幻象,杀意凛然。
交战之前,庄墨寒吟了一句“大雪压青松”,韩湘子便以飞雪迎敌,倒要看看这青松坚挺不坚挺,还直不直。
庄墨寒想利用冷雪的坚韧意念,将首战拖成焦灼,韩湘子便正面强攻,粉碎这位副院长的算计。
天才就是可以这么任性。
他被称作东林最强之矛,攻击意志第一,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些雪片飘向对手,没有洋洋洒洒的美感,就像锋利刀片一样,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侵刺向冷雪身体的每一处,让人无从招架。
但冷雪也不是省油的灯。雄浑的青松真意笼罩全身,镀上一层玄青色光芒,宛如坚硬铠甲,试图挡住那些角度刁钻的雪片。
杏坛下,所有人凝视着这一幕,心脏紧悬。他们知道,双方的一攻一守,手法并不算精妙,碰撞之间却藏着无尽凶险。
今天所有博弈,拼的都将是意志。
“没用的。”
作为东林书院的主心骨,叶三秋此时坐在椅子上,微笑注视着战况。
“他们不明白,师弟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那支箫,如果执着于幻象,西陵永远都无法战胜他。”
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自然不会道破。
果然,当雪片切割在青光之上的刹那,冷雪脸色苍白,没有任何预兆地,他猛然喋血,苦苦凝集的真意不攻自破,凭空消散。
这一刻,只有冷雪心里清楚,他的防守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难怪从一开始,他心底就有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原来,那支箫曲洞穿他的心神,才是韩湘子感悟的真意所在。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雪花之所以出现,是因为韩湘子利用箫声窥破他的想法,才故意凝结出来,迷惑他和场间所有观众。
你想要雪?那我就给你雪!
象由心生,韩湘子能勾出对方心境,顺之衍生幻象,其箫意太过恐怖!
只可惜,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
随着护身的青松真意瓦解,那些雪片再无阻碍,全都割刺到冷雪的身躯上,仿如凌迟一般,溅起无数血花,场面血腥。
剧痛袭身,他带着真正的答案,昏死过去。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是韩湘子凝成的雪片击败了冷雪,大家根本无从察觉,那一抹幽寒之意的存在。
第一战,韩湘子一击制敌,东林书院获胜。
庄墨寒勃然起身,盯着台上的韩湘子,脸色难看。从头到尾,这场对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仅他想象中的酣斗场面没有出现,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冷雪居然会被最不畏惧的飞雪挫败。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格青松的人倒下,格大雪的人反而赢了。
刚才这两句诗,现在沦为一个笑话,无异于被**裸地打脸。
至于先前冷雪嘲讽的那句运气不好,也变成了对自己的反谶。
庄墨寒僵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了解韩湘子的底细,即便是庄墨寒这样的人物,也很难猜出其手段之精妙。
当然,韩湘子并非无敌。只是说,如果纯粹拼书生意,不以更强修为抵挡,难有人胜过这位吹箫书生。
轻松赢下这一战后,韩湘子波澜不惊,朝庄墨寒淡淡一笑,“接下来是哪位师兄赐教?”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他那云淡风轻的姿态,显然没把自己刚才的表现放在心上,这叫战败一方情何以堪?
庄墨寒闻言,脸色一阵青红不定。
他本来对冷雪很有信心,没想到会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惨败。失掉先机,西陵务必要把韩湘子打下去,才能扳回一城。
踌躇片刻,他下定决心,说道:“付俊杰,你来出战!”
人群里,任真微怔,付俊杰?这不是那天格梅花的老兄么!
目送那位谦谦君子上台,他嘀咕道:“刚才那一战,结束得太快,我都还没看出门道来,就凭这书呆子,不见得能赢韩湘子。”
他对付俊杰的印象挺不错,当然希望这人能赢。只是,擂台决斗,从来拼的都是实力,而不是风度。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青松抵挡不了的寒雪,梅花抵挡得了吗?
台上,付俊杰作揖行礼,肃然道:“韩兄,恕我直言,既然你动用玉箫法器,我也不能赤手空拳,这样不公平。”
他很坦荡,直抒胸臆,也不拐弯抹角。说完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毛笔。
笔墨纸砚,皆可为读书人的法器。他手里这支笔,名为狼烟笔。书写江山,激扬文字,一笔万里起狼烟。
韩湘子点头,“付兄请。”
有前车之鉴,付俊杰不敢托大,手中狼烟笔抖动,只是一瞬,便挥洒出点点寒梅,飘舞在空中,飞向韩湘子。
梅瓣轻盈,看似柔弱无力,却暗藏坚韧之意,配合精妙笔法,威力绝不逊于冷雪的青松真意。
不仅如此,梅有幽香,沁人心脾,这种细微之处的攻势往往被人忽略,因而更容易得手。
面对付俊杰的写意笔法,韩湘子从容不迫,再次吹动玉箫。箫音起时,雪花再次飘起。
只是这次却不同,箫曲委婉柔和,不似刚才那般清越高亢。雪花也变得纤如棉絮,跟洁白梅花混在一起,这幅画面极为动人。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白,未必有用。香,也未必透得出来。
同样是凝雪,韩湘子这次的幻象手法颇细腻,竟是以雪团将梅花包裹起来,全部封藏其中。
当然,这些只能算防守,或者说是做做样子。真正的胜负手,依然是藏在箫曲里潜入的那抹寒意。
付俊杰到底是忠厚君子,执着于见招拆招,所有注意力都在空中的梅雪斗艳上。
毫不意外地,他被韩湘子偷袭成功,晕厥倒地。西陵的第二战,再败。
庄墨寒真的急了。他总算察觉出情形不对。
韩湘子的雪花明明没有触及付俊杰身体,但付俊杰依然倒地,这就说明,对方的门道并不在雪花上,那只是障眼法而已。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不能再从雪花应对,又该派谁来出战?
此时,任真会心一笑,隐隐猜出了真相。
“《礼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宫商角徵羽,五音成杀。他的箫声能透彻人心,有点意思。如果对手是我,他又能引出什么幻象来?”
第100章 格物与修心
好久没打架,任真有点手痒。当然,也只是跃跃欲试而已,他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东西两院切磋,无论谁胜谁负,都是儒家内部的事情,不会对他造成影响。诚然,他跟西陵赵四有杀父之仇,但他对东林封五同样心生憎恶,绝没有帮谁的必要。
作为局外人,看热闹就是他唯一的立场,恨不得他们拼个两败俱伤,隔层断代才好。
“狗咬狗,一嘴毛,我还是别掺和了。如果我上台,把他们吊打一顿,风头是出了,又能占到什么便宜?”
他抱定主意,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不愧是东林书院的先锋,韩湘子连虐两名天才,上来就给西陵书院当头一棒,不仅重创对方士气,也抛出了一个难题。
面对他那谜一样的书生意,该派何种类型的天才上场,才能匹敌?
庄墨寒陷入了犹豫。但叶三秋显然不会给他拖延的时间,笑道:“庄师叔,莫非西陵无人能对阵韩师弟?”
“这是什么话!”庄墨寒间色铁青,寒声道:“蓝玉,你来出战!”
在西陵,蓝玉算得上是号人物,但悟性绝不比前两人还强,若说他能赢韩湘子,连庄墨寒自己都不信。
只是,叶三秋出言讽刺,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口派人应付一阵,指望这场看透韩湘子的根基。
蓝玉上台,表情有些懵。他格冰而悟,凝的是千里冰封之意。
他想不明白,既然韩湘子先前崭露的是雪寒真意,跟自身属性相近,庄师叔为何还执意如此安排?
此刻,叔侄两人都还意识不到,这一战,不仅无法令他们窥探虚实,反而会颠覆所有人对韩湘子的认知。
在蓝玉绽放真意,试图冰封杏坛时,韩湘子箫动声起,异变陡生。无数明火凭空生出,无根自燃,整座杏坛瞬间沦为火海!
以火克冰,前两场还在飞雪的他,转眼使出蓝玉心里最恐惧的烈火真意。
这一场,令全场观众咋舌,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韩湘子竟然领悟了两重儒意!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幻象再如何千变万化,都是假的,韩湘子并非真能领悟多重真意,只是它潜伏到对方心里,无法被人察觉而已。
只要箫声一起,他就能窥测对方心意,随之幻化情景,让对方陷入恐慌,从而在心里露出破绽,成为他的可趁之机。
庄墨寒有些绝望。他付出一个朝试名额的代价,不仅没能让形势明朗,反而变得更混乱了。
三战皆败,那个吹箫书生仿佛无敌,西陵该怎么办?
场间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仰望着韩湘子,眼神复杂,既敬畏又无奈。
人群某处,赵香炉表情焦急,左顾右盼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人。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领悟的真意被韩湘子压制,毫无胜算。作为院长独女,她更不能上台自取其辱。
但是,她相信,那个人天赋绝伦,应该能跟韩湘子一战。
那日那一剑,此时若是施展,足以让东林群雄不敢小觑。
“那个饭桶呢?难道他还在山下卖酒,没来这里?危急时刻,西陵需要他挺身而出啊!”
她不知道,她眼中的救世主,此时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正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危不危急,关他鸟事!
任真嘴角微咧,心里迟疑,“洞箫何时有这特性了?他以箫入意透人心,这真意,不像是通过格箫而得,难道……”
格物致知,意思是根据事物本身特性,悟出跟它相近的真意。
而箫声,本身无法窥探人心,也就是说,韩湘子的真意,并非格箫而得,其中另有玄机。
他脸色一僵,忽然猜到某种惊人的可能性。
便在这时,虚空中,一道话音飘然响起,还是院长赵千秋。
“让卓尔出战吧!”
接连溃败,任谁都脸上无光。他沉不住气,亲自出口点将了。大朝试至关重要,就算他是四先生,也不敢托大。
这一战,西陵不能输。
听到“卓尔”这个名字,西陵师生瞳孔骤缩,忍不住惊叹出声。
院长竟让此人出战!
大家之所以感到震撼,并非卓尔的身份或者天赋有多高绝,而是因为,卓尔是个离经叛道的疯子。
他桀骜狂放,目无尊长,从进入书院后,他做过太多疯狂的事,触犯了儒家的诸多戒律,为院众所不容。
为了惩罚他,四先生亲自下令,将他幽禁在十里竹海内。屈指算来,至今已关了五年。
今天,为了战胜东林的韩湘子,院长竟然愿意把他放出来!
让一个疯子应战,这样真的行吗?
不只是众人,庄墨寒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但这毕竟是院长之命,他不敢违逆,立即朝几位长老使个颜色,示意他们前去放人。
叶三秋看到众人的表情,眉头微微一皱,暗忖,这卓尔到底是什么人,自己怎会从未听闻过?
赵千秋隔空传声,淡漠话音再次响起。
“老五暗藏杀棋,故意隐没韩湘子的名气,就是为了今天吧?只可惜,他失算一着。师尊亲临桃山,此情此景,您怎么看?”
这几句话,意蕴极深,大家都听得云山雾罩。
只有任真一人,大概明白了其中深意。
格物致知,理从外求,这是当世儒家秉承的修行正道。然而,这个韩湘子的攻心之意,以及那个正在赶来的疯癫卓尔,却是坐照观心,并非正途。
东林书院敢启用韩湘子,安排他出战,这招出其不意,奇则奇矣,但被儒圣本人看到,又会作何感想?
他们应该不知,儒圣最近还在桃山潜居,并未离开。在他眼皮底下,安排这么一出,那就不再是奇兵,而是臭棋。
隔空传音,浩浩荡荡,儒圣必然也能听到。赵千秋一语挑明,那句“师尊,您怎么看”,明显是在向老师告状,把这韩湘子的风头抹杀殆尽。
连胜三场又如何?
是你们先重用堕落心道的韩湘子,那就别怪我放出狂徒卓尔!
第101章 新茶与老火
自从赵千秋故意提到儒圣后,作为当事人,韩湘子的笑容便消失不见,神情若有所思。
一个是从外物悟道,一个是从内心溯源,两种方式截然相反。自身修行与儒家正统相背,为主流所不容,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赵千秋明显是看出了门道,才故意隔空说话给儒圣听,暗讽东林书院纵容妖孽。他看破却不说破,又是想干什么?
“他明明可以取消我的比试资格,但还是派人出战,难道他很笃定,那个卓尔必定能赢我,夺回士气和名额?”
韩湘子心生困惑,越来越期待,卓尔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过多久,卓尔就被几名长老带来。
这是高大魁梧的青年,身材像是个猎户,看不出一丁点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他的头发很短,仿佛被一刀割后的韭菜茬般,再加上浓密凌乱的胡须,无不充斥着强烈的野蛮气息。
跟台下众多文士相比,他是那么格格不入,宛如一个不识教化的野人,误闯进文明世界。
一看到他,西陵师生面露鄙夷,都远远避开。若非院长开口,大家甚至不愿承认,这个异类也是书院的一份子。
卓尔站在台下,对别人的鄙弃熟视无睹,也没有去看韩湘子一眼,而是盯着杏树下的庄墨寒,硕大瞳眸里透着寒光。
“罚我格竹十年,时日似乎还没满吧?你们放我出来打擂,难道就不怕我故意输掉?”
卓尔冷笑着,姿态桀骜,粗糙的嗓音让人很不舒服。
人群里,任真微微错愕,“格竹子,难道他就是那天竹林里赶我走的人?”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有圣人王阳明格竹七日夜,吐血失败后,放弃旧有理学,转而发明本心,创立心学,这是著名的“守仁格竹”典故。
他本以为,选择格竹的会是气节清高、坚贞不屈的才子秀士,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恶汉!
庄墨寒闻言,顿时语塞。
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本来就是院长下的命令,他哪知道,该如何驯服这个桀骜不驯的粗人。
偏偏这时候,虚空再无话音响起。雪庐里有人至,赵千秋无暇再理会此处。
卓尔把他的难堪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若非敌人难对付,你们也不愿放我出来。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条件说清楚。”
另一侧,叶三秋感到意外。突然赶来的卓尔,不仅样貌粗犷,说话口气也很傲慢,现在竟然要提出战条件,根本不合儒家的礼仪。
卓尔的视线忽转,一边扫视东林诸人,一边说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们争的是大朝试名额。我把他们打败,你们放我自由,给我一个进京赴试的机会!”
说罢,他也不等庄墨寒的回应,径直跳上台,站到韩湘子的对面。
他虽然外表粗俗,心里一点不傻,知道眼前这人颇为棘手,西陵书院已无退路,只能接受他的条件。
果然,庄墨寒沉默片刻,脸色铁青,“区区一个名额,可以给你。不过,你要是输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走出竹林!”
卓尔不再理会场外,正视着面前的韩湘子。跟他的健硕身躯相比,这书生是如此弱小,似乎不堪一击。
“能把我逼出来,足以证明你很强。我叫卓尔,卓尔不群的卓尔,请指教。”
他淡淡说着,话语里没有多少情绪。
韩湘子回之一笑,只是眉宇间隐约多出几分凝重。他心里有种微妙的预感,或许这次,他遇到了同道中人。
“韩湘子,请。”
他右手背负,那支玉箫被藏在身后,没有吹起。这次,他的左手抬起来。
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捏在一处。
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声响,一道道无形音弧骤然晕出,挟带着某种玄妙难言的真意,潮水般扩散向四周。
音速极快,只是一瞬,便袭遍整个空间。所有人耳膜一震,心脏随之猛然一颤。
啪。
这次,韩湘子没再打响指,但是,人群心间诡异地再次响起一声。
像是在呼应,在共鸣。
啪啪啪!
此时,卓尔心里更是无数声音响起,心律彻底紊乱,狂跳不止。
韩湘子那一声响指,彻底扰乱了他的心境,在他脑海里幻化出无数异象,或诱惑,或痛苦,让人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而外界的杏坛,却平静如初,不再有先前战斗时的幻象。所有的凶险,都已尽数涌到卓尔心里。
攻心如魔。
这才是韩湘子最可怕的杀招。
……
……
雪庐里。
一位青衣老人负手而立,淡然看着轮椅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披着白裘,腿上覆着绒毯,手里则捧着一只小暖炉。
这双翻过无数书页、也斩过无数头颅的手,此刻抑制不住地颤抖。
“无法行礼,请师尊恕罪。”
他的话音也在颤抖,面色虔诚,透着骨子里的谦恭。
青衣老人古井无波,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在我面前,就别装诚惶诚恐了。你不是很想见我吗?有什么话直说。”
须臾之前,赵千秋隔空传音,名为督导东西切磋,实际是在试探自己的师尊。
当日那一战后,儒圣负伤,仓皇逃进西陵书院,却并没来见他这个院长,而是躲进脉泉里疗伤。
这一躲,就是半个月。师徒二人,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同在屋檐下,却始终未见面。
对赵千秋而言,是摸不透虚实,不清楚夫子为何突然现身,又为何避而不见,因而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对董仲舒来说,则是在受伤虚弱时,绝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只有实力恢复,他才有底气以师尊的姿态现身。
“师尊,您的伤好些了么?我这雪庐,很适合疗伤,还有很多……”
赵千秋微笑说着,言语里透着关切之意,眼神却不敢直视董仲舒。
“无碍,”董仲舒摆手,打断了他的唠叨,淡淡说道:“你其实很想问,我为何会来西陵,对吧?”
赵千秋笑容微凝,然后迅速恢复自然,答道:“是啊!多年未见师尊一面,我不能尽弟子……”
董仲舒面无波澜,对座下第四弟子的面目和心性了如指掌,再次打断了他的伪装。
“你没猜错,我就是来问罪的。”
第102章 儒家的旧面目
问罪,自然是因为有罪。
赵千秋在雪庐里藏了十余年,未曾离开桃山半步,能有什么罪?
他只是凄苦一笑,方正脸颊上没有其它诸如恐惧或者愤怒之类的情绪。
他早有预料,明白夫子指的是什么。
“漕粮被烧,动摇今年朝廷根基,这么大的罪,一个小小的汪惜芝担不起,是我御下无方。师尊若降惩罚,弟子甘愿认领。”
腿脚不便,他深垂头颅,算作跪地叩首。
无论庙堂上的西陵党,还是湘北以汪惜芝为首的地主豪绅,之所以能有滔天权势,背后最大的倚仗,都是出自西陵桃山的支持。
说到底,女帝对东西两院的敬重,才是她以前纵容朝堂两党争锋的根源。
如今,她施行新政,荡平党争不仅受阻,还捅出天大篓子,最深层的原因,自然是这位四先生没明确表态,让汪惜芝等人还抱有负隅顽抗的幻想。
山上的事,山下人不便插手。由夫子出面惩戒门徒,这在他意料之中。
董仲舒无视了他的认罪姿态,负手走进堂里,从果盘里捻起一颗雪莲子,没有放入嘴中,而是转动玩弄着。
“事前,我有所考量。老五脾气暴烈,所以我让老二劝皇帝,调他率兵平叛,从东林书院支走。你生性隐忍,又行动不便,为师于心不忍,所以没让你下山吃苦。”
他眼眸微眯,盯着那颗雪莲子,眼角皱纹里藏着难明的意味。
“现在看来,不敲打你还是不行。汪惜芝那种货色,已经被处决了。你是我的弟子,不能一概而论,不如这样,让你交出书院,进京去陪老二,如何?”
赵千秋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董仲舒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眸里生出一抹寒意。
“一个巴掌拍不响,师尊您也看到了,不是我成心想跟老五斗,他的人都敢上门挑衅,难道我只能忍气吞声?”
他不甘心就这样交出书院。儒家有十哲、七十二贤者,每人都把持一家书院。一旦西陵被夺走,以后他在儒家的威望势必受损。
更何况,他要交出的还是四大书院之一,一块巨大的肥肉。
董仲舒神情淡漠,将那颗莲子放回果盘,坐在了椅子上。
“你们杀了人家的封疆大吏,就不允许人家找回场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跟老二坐镇京城,听他吩咐,若再敢插手党争,休怪为师心狠!”
赵千秋闻言,噤若寒蝉,浑身一阵冰凉。
进京之事,就此成定论。
董仲舒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很委屈?你以为你的罪状就这一条?让廖如神逃脱,难道不应该也算在你头上?”
“我……”赵千秋豁然抬头,欲言又止。
他本来是想说,连你这位圣人,都招架不住两大强者联手,我又如何阻拦?
但是这话明显不能说出来。
董仲舒看透他的心思,冷哼一声,眼里蔑意愈浓。
“就算杨瞎子闯进来,又如何?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能解开春秋经碑的,肯定是你们西陵内部的儒生!这条罪名,你如何洗清?”
赵千秋面容僵硬。这一点,他当然很清楚,甚至专门调查过此事。
“平时能进春秋碑林的,只有一个负责到处送酒的小子。我派人暗中查探过,在杨玄机登山前的半个月里,那小子一直失踪。然而……”
赵千秋皱着眉头,微微停顿,继续说道:“廖如神离开没多久,就有人亲眼目睹,那小子从后山走出来。更诡异之处在于,一个月前他的修为还是三境下品,出来时就已经圆满了!”
董仲舒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心里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没人比他更清楚,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有多难解读。即便是他这位儒圣,至今也没能参悟其真意,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破解了!
在脉泉里疗伤期间,他已猜出,肯定是内部的人出手解经。当时他以为,在西陵有如此造诣和野心的,多半应该是赵千秋。
这也是他迟迟没敢现身的原因。监守自盗,赵千秋若真能解碑,实力大增,绝对是致命威胁。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亘古绝今的奇迹,这连他都做不到的事情,竟是让一个年轻后辈做到的!
此事若传出去,必会令天下人惊掉下巴。
“具体说说此人的身世。”
董仲舒紧紧盯着赵千秋,从露面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凝重。事实上,他已很多年没这么认真过。
他不敢相信,就在他执掌下的儒家,竟然有人会比他的儒道造诣还高!
赵千秋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马虎,早把蔡酒诗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
“他叫蔡酒诗,是山下茅台镇长蔡京的独子,两年前被招进书院。蔡家世代以酿酒为生,家道渊源都很清白,没有任何疑点。”
“自从注意到他后,最近我一直在派人监视他,发现他的表现也很正常,跟以前一样,还是整天在书院里四处卖酒,看不出异常。”
任真若是在此,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还好他没偷偷溜走,不然就彻底玩完了!
赵千秋一口气说完,望着眼神深邃的董仲舒,试探道:“所以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他误打误撞,偶然灵光一闪,破解开经碑,并非故意放走廖如神……”
董仲舒凝眉沉思,仿佛没听到他的结论。
雪庐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经过反复推敲,董仲舒还是没能想出破绽,黯然道:“连你我这样的人物,都没能得到上天垂青,没想到,却让一个凡夫俗子做到了!”
赵千秋问道:“最近这几天,我也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小子。无论是否有意,毕竟他放走了魔头,理应受到严惩!”
董仲舒不置可否,随口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赵千秋会意,“只我一人,守口如瓶。”
董仲舒点头,起身说道:“天纵奇才,杀掉未免可惜,更可惜了那重新现世的春秋真解。”
赵千秋闻言,瞳孔骤缩。他深知老师的心机和手段,隐隐猜出话里深意。
果然,董仲舒接下来的交代,印证了他的猜想。
“待会儿,你安排他出战。如果能看出端倪,就让他当你的小师弟吧!”
第103章 儒家的新希望
战台上,卓尔跪倒在地,表情痛苦。
在他心里,无数幻象频频闪现,短短一小会儿,喜怒哀乐,万般情绪同时袭来,让他生不如死。
台下人群注视着挣扎的他,虽然没有幻象显现在外,但此时,他们都已渐渐猜到真相。
刚才韩湘子那个响指,明明声音细微,却令场间所有人心脏震颤,感受到一股可怕冲击力。
很显然,韩湘子领悟的某种真意,跟儒家的格物所致并不相同,它的威力不在于外物表现,却是由心而起,直攻对手内心,使之沦丧迷乱。
这种真意纵然强大,但由于它摧毁的是人的心志,令对方意念崩溃,因而被儒家正统视为歪门邪道,甚至贴上魔头的标签,严令禁止门人修行。
若想击溃这种心意,也只有依靠类似的门道,或者是心志异常坚韧之辈,才能做到。
凭这个狂傲不羁的卓尔,能做到吗?
他正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对面的韩湘子泰然自若,战局呈一边倒的态势。
韩湘子手抚玉箫,轻吟起来。
“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这段话,出自儒家五经之一的《礼记》,也是他融声凝意的学问根源。
他之所以明悟此意,的确是出自儒家经典,并非旁门左道,只不过与主流见识相违,才会被排斥。
他有资格站在这里,也不代表东林书院认可他的修行,只是把他当成棋子利用,出其不意打压西陵罢了。
凝视着卓尔一直在抽搐的面部,韩湘子叹了口气,眼神悲悯。
他心性善良,纯净无垢,虽然精通这种可怕的儒意,但并不滥伤无辜,往往击溃对手后,就适时收手,不愿给别人留下心理阴影。
他又抬起右手,准备抚平卓尔心湖里激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卓尔突然停止颤栗,缓缓站了起来!
“谢谢你。”
他看着韩湘子,目光平静而澄澈,没有任何杂质,仿佛从未经历刚才的心潮激荡,也不像是在看待强大的敌人。
他的丑陋面容上泛起笑意。
“来的路上我在猜测,逼迫书院派我迎战的天才,是否跟我一样疯魔,敢无视那些狗屁礼法规矩。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韩湘子盯着他,面色微白,惊讶地说不出话。自他观心凝意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破除他设下的心障,从层层迷雾里走出来。
这意味着,卓尔战胜了自己的内心,也战胜了那些七情六欲。
他是真正强大的人。
他刚才说那句谢谢,是发自内心地感谢韩湘子,给他创造了这次难得的试炼机会。
“看到世上还有人,能跟自己的理念相同,这是很开心的事情。那些酸腐书生,总以为道理都在天地间,误导大家一起疯狂格物。其实作为天地的一份子,人的本心,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道啊!”
说到这里,他朝韩湘子洒然一笑,宛如遇到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
万众顺流,唯我逆行。此时若还能看到志同道合的人,如何不惊喜。
韩湘子缓过神来,用力点头,再次看向这个被视作异类的青年时,眼眸里流露着同样的愉悦。
“没错,心即理也,吾心即吾道,又何必外求?实不相瞒,小弟正是坐观本心诸般情绪,有所感悟,才凝聚成迷乱人心之意。卓兄既是同道中人,又悟何种心意?”
杏坛上的两人,彷似同窗好友一般,热切探讨学问,哪里还有争斗之意。
台下众人一脸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清楚,先前还在痛苦挣扎的卓尔,为何会瞬间安然无恙,更不清楚,目中无人的他,为何对韩湘子如此温和,彷如故友一般。
两世为人,任真对理学和心学都有涉猎,同时又看透了韩湘子的真意,因而猜出一些端倪。
“想不到,卓尔竟凭坚韧意志,从痛苦折磨中硬撑过来,有此心性,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事。”
“我本以为,儒家已经腐烂到骨子里,无药可救。不期今日遇见这两位才俊,一个东林,一个西陵,他们若能让儒家破除董仲舒那套礼教,拯救蒙昧人心,就是新学改革的希望啊……”
他目光闪烁,似乎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儒家未来的新面貌。
台上,卓尔说道:“我被关在竹林里,强迫格竹十年。在这期间,我不断磨炼意志,是希望自己能像那青竹一样,铮铮傲骨,不屈服于任何淫威,不会向任何挫折低头!”
他缓缓抬起右拳,蓄势凝意,话音铿锵有力,“韩兄,准备接我这一拳!”
现在,他要出手了。
韩湘子神情凝重,能破开心障的人,都是大毅力大气魄者。卓尔这一拳,绝对非同凡响。
他横箫在前,微微一颤,一道道巨大音波旋即荡出,扩散的圆弧构成一面无形音盾,竖立在前方,准备迎接卓尔的攻势。
迷乱之意淋漓绽放,这一刻,场间所有人都痛苦捂耳,脑海里剧烈嗡鸣,生出无数幻象。即便是那些长老,也不得不动用修为,抵抗侵入的那道真意。
任真同样运起真力,偷偷用左手天眼对准太阳穴,强迫自己克服眩晕。
他的意志绝对强大,并非不能从幻象走出来。只是眼前,他不打算主动接受考验,因为他想看清,卓尔领悟的真意里又有何玄机。
杏坛上,卓尔凌空跃起,一拳猛然轰出,滚滚真意从拳芒里喷薄,碾压向那道硕大音盾。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深居竹林,他不是在格竹,而是磨砺心性,成就如岩竹般的傲骨雄心。他的心意,就是一份孤傲之意。
空中,拳芒和音盾相遇,两道恐怖心意碰撞,迸发出一股股意念波浪,袭遍全场。
这些波浪的可怕,不在于真元力量有多强大,而是它们直攻内心,猛烈震撼着人们的神魂。
一种迷乱,让人眩晕。一种强横,让人崩溃。
场间的青年们陆续倒下,昏迷不醒。
第104章 离奇的换人
根基或者心志不够坚固的人,很难抵抗这股可怕波流。
除了那些长老,场间能够支撑下来的,只有寥寥少数年轻人,无不是两家书院最顶尖的天才。
任真站在原地,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凝视着台上那两位,忍不住赞叹一句,“这两人真强……”
无论比心意,还是体魄,都是卓尔稍胜一筹。对峙片刻后,他那只拳头爆发出的威力终究占了上风。
咔、咔,细微声响传出,只见两者交锋所在的层面上,无数细密裂痕生出,然后那道音盾随之破碎,迅速消弭不见。
强大冲击力将韩湘子震飞,口吐鲜血,重重摔在杏坛上。与之相对的反弹力也十足,使得卓尔倒退出很远,才站稳脚跟。
两位修心之人的对决,以一场如此直接而震撼的碰撞分出胜负。
结果不言自明,卓尔获得胜利。同时,他也获得了自由,以及进京赴试的名额。
他长舒一口气,走上前去,伸手将倒地的韩湘子搀扶起来,笑容温和,“跟你一战,很痛快。兄弟,回去好好休养,咱们六月长安再会!”
不打不相识,更难得遇见同样不拘一格的道友,这让他很开心。
韩湘子脸色苍白,显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不过他还是面带微笑,跟卓尔会心对视,颇具大家气度。
“这一战,小弟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不见得有资格参加大朝试了。以后若有机会,再向卓兄请教吧!”
他那支玉箫,被卓尔的强横真意震裂,碎了一地。
卓尔闻言,拍了拍韩湘子那柔弱的肩膀,低声道:“如今儒学僵固,泥古不化,没有你我出头之日。没关系,你只管坚守本心,韬光养晦,等未来大风起时,咱们携手再战,定要扬名立万!”
他眼神坚定,话音虽细微,却仿佛透着一股力量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卓尔的鼓励话语,犹如迎风而立的青竹,充满坚韧和自信。虽然饱受排挤,不被世俗认可,但他坚信,云开月明的那一天终会到来!
韩湘子莫名心安,朝卓尔用力点头,示意明白他的心意,然后转身走下杏坛。
任真远远看着这一幕,虽然听不到两人低语了什么,还是倍感欣慰。
“可恨之人,毕竟只是少数,不能将天下儒生一概抹黑。除掉那些狡诈贪婪的伪圣贤后,儒家又该何去何从?大厦将倾之时,但愿你们真敢站出来,拨乱反正,成为儒家的新脊梁……”
围观这场切磋,让他意外看到了新希望。
他原先还在担心,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使儒家这一大流派覆灭,成为毁掉儒学的罪人。现在看来,这份忧虑是多余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董仲舒倒下后,会有儒家的勇敢正直之辈取代,掀起新的潮流,这最好不过。
眼前,儒家的内斗还在继续。
韩湘子战败,大大超出东林书院的预料。他虽然只是被当做先锋官,实际却是这群人里仅弱于叶三秋的存在。
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韩湘子凭借诡异手段,能打败绝大多数西陵儒生,甚至都不用领队的叶三秋亲自出手。
没想到,仅仅在第四战,他就被狂人卓尔打败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一战,叶三秋必须要亲自上场。除了他,没人有实力挑战比韩湘子都强的对手。
叶三秋皱眉,凝望着败下阵来的韩湘子,脸色很难看。
韩湘子的底细,他是知道的。修心意虽不被儒家正统认可,但威力毋庸置疑,寻常格物而凝的真意,非其对手。
“那个卓尔,既然能打败他,恐怕也是个修心的异类,极为难缠。身为主将,我这么早上场,万一失手败给卓尔,后面的所有比试就更没戏了……”
叶三秋暗暗思忖着,额头上渗出冷汗。攻心之意犀利刁钻,神秘莫测,他并没有绝对把握战胜卓尔,因此陷入纠结,不知该不该立即出场。
杏坛上,卓尔傲然而立,盯着叶三秋,战意凛冽。
“韩湘子的实力,我很清楚。你们这些人里,比他的儒意更强的,不会超过三个。我猜,该轮到叶师兄出手了吧?”
东林众人目光一颤,这人太狂了,竟敢出言挑衅叶师兄!
叶三秋闻言,同样错愕,如此一来,他想不上场都不行了。被人点名挑战,他如果怯战不出,身后那些师弟的心气肯定顿时垮掉。
众目睽睽下,他离开座位,走上杏坛,站到卓尔面前。
卓尔面无表情,拳头攥了起来。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一道话音遽然在虚空响起,“卓尔退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隔空说话的,还是四先生赵千秋。
广场上,所有人都怔住。不只是西陵众人,连叶三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西陵书院要撤下卓尔!
这个决定太匪夷所思了。
“为什么?难道不应该一鼓作气,让卓尔乘胜出击?”
“对啊,每场比试都对应一个朝试名额,没必要保留实力,该全力争胜才是!”
“对面的叶三秋已经上场,此人肯定比韩湘子更强大,除了那个疯子,还有谁能与之一战?”
几位长老窃窃私语,无法理解院长的这个决定。他们都认为,主动换将殊不明智。
这时,赵千秋的话音再次响起,语气淡漠。
“蔡酒诗安在?你去挑战叶三秋。”
蔡酒诗?听到这个名字,西陵众人目瞪口呆。
让那个胆小怕事的酒贩子出场?并且迎战的还是叶三秋?这不是等于让他去送死么!
大家的视线转过来,齐刷刷地看向任真,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任真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这里围观东西内斗,从没想过登台比试,更没想到,会被赵四先生亲自点名出战。
让他去替下卓尔,这个决定太离奇。
回过神来,他眉头微皱,心里涌起一股很不安的预感。
“反常即为妖,换人本身就很古怪。换上的人又是我,一个毫不起眼的酒贩子,怎么看都是在故意针对我。莫非……我被识破了?”
第105章 云山雾罩
任真生性谨慎,极少粗心大意,赵四先生的临阵换人,立即引起他的警惕。
“他不会无缘无故派我上场,这里面一定有诈。如今我孤身犯陷,万万大意不得!”
心里这样想着,他脸上肌肉顿时抽搐,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颤声道:“院长大人,我……我打不过他,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他其实并不怕叶三秋。但蔡酒诗本人生性怯懦,非争强好斗之徒,他如果在场,绝对会百般推诿,不敢登台迎战。
虚空沉默,赵千秋没有回话。
他之所以急于换任真上场,是想把最强的对手留给任真。在叶三秋的威势压迫下,不愁任真不露马脚。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任真故意藏拙,不肯崭露春秋真意。
若是让卓尔先出战,把叶三秋打败,后面出场的东林才俊,未必能逼出任真的最强手段。这样的局面,正是赵千秋最不想看到的。
杏坛上,叶三秋将众人的轻蔑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嘲讽一笑,松了口气。他能看出,这蔡酒诗应该是名胆小鼠辈,不足为虑。
见赵千秋迟迟没回应,任真吓得浑身直哆嗦,脸色比哭还难看,“我真的打不过他啊!大老爷饶命啊……”
这是考验演技的时刻。他几乎就要瘫软在地,死活赖着不肯出战。
“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上台应战,只要获胜,我可以送你一份奖励。要么废掉修为,赶紧滚下山!”
赵千秋话音很冷,没有留下回旋余地。被夫子训斥一顿,他现在的心情很差,若非奉师命,他才懒得搭理一名不到四境的弱者。
任真身躯一颤,打了激灵,失声喊道:“我应战!”
他意识到,事已至此,别无选择,自己只能上台出手,会会这个叶三秋。
他撒腿就跑,转眼间来到台上,速度极快,仿佛生怕被废掉修为一般。如此举动,令叶三秋眼里的蔑意又浓了几分。
叶三秋虽不知西陵的用意,也没打算浪费时间,抬起右手,就要速战速决,这时,任真仓皇出声,打断了他。
“且慢!”他脸色微白,仰望着虚空,怯怯地问道:“院长大人,要是侥幸赢了,我能自己选择奖励吗?”
既然非战不可,只有获胜,才可全身而退。既然有奖励,何不像卓尔一样,自己选择?
听到这话,叶三秋冷哼一声,眉宇间流露杀意,暗道:“这蠢货刚才还怯不敢战,现在却惦记奖励,莫非他以为能赢我?就凭这句话,我一样会废他修为!”
虚空中,玩味的话音传来,“你想要什么?”
任真眉关紧锁,假装苦思冥想,沉吟半天才说道:“我要是胜了,您能不能让我进脉泉修炼几天?”
他留在这里,是想找机会接近董仲舒,探清一些虚实。对方躲在脉泉里,在他看来,只要能正大光明走进脉泉,就能达成目的。
虚空寂静。
任真见状,慌忙补充道:“您要是不愿意,权当小人没说,随便赏点啥就好!”
赵千秋的笑声响起,讽意十足,“小家子气!只要你能施展全力,让我看清你的资质如何,别说进脉泉,我甚至可以收你作关门弟子!”
收领悟春秋真解的人当弟子,其实是他赚了便宜,哪会不乐意。不乐意的那位,到时自会跳出来抢徒弟。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陡然炽热起来。那可是关门弟子的名额啊!
四先生从未收徒,想不到,今日竟会垂青于酒囊饭袋一般的蔡酒诗!
幸亏赵千秋没直说出口,儒圣更想收任真为徒,否则这耸人听闻的奖励,会让全场观众怀疑人生。
任真闻言,神情似乎很激动,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区区儒圣四弟子,也配当我的老师?开出这个条件,其实是想诱惑我显露峥嵘,让你窥破根基吧?”
他隐约猜出赵千秋的动机,可惜,却做出南辕北辙的决断。
“跟那些见识短浅的年轻人交手时,我可以施展一两招剑圣绝学。但是,赵千秋眼光毒辣,我不能拿孤独九剑冒险。那就只好拿叶三秋练手,试试我这新创的剑十一!”
除了孤独九剑之外,他还修炼过剑经三千,手上绝技虽然层不出穷,但都出自剑道。
在赵千秋这位老江湖面前,他断然不敢施展这些武学,否则等于不打自招,坐实剑道奸细的罪名。
因此他认为,儒剑合璧的剑十一最合适。
剑十一,名为春秋,既蕴春秋儒意,又藏春秋剑气,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应该不会被看出端倪。
抱定主意后,他转身望向台下,目光落在刚被救醒的付俊杰身上,忐忑地道:“付兄,能否借你的狼烟笔一用?”
既然要演戏,就要演得逼真一些,配合儒家法器出手,才会有模有样。
付俊杰毫不犹豫,大袖一挥,那支狼烟笔激射而出,“蔡兄若能获胜,成为院长首徒,也是小弟的荣幸,送你又何妨!”
虽然神魂遭创,他说话还是这么豪爽。
任真接笔,横于胸前,朝叶三秋谄笑道:“叶师兄,我只是送酒水的小商贩,被逼出战,您可千万要手下留情!”
嘴上殷勤讨饶,他心里则念叨着,这一剑该如何隐蔽,才能见血封喉,直接杀死对方,以免后面陷入缠斗,被逼出更多招式。
叶三秋岂懂得他的真实想法,嗤然一笑,“蔡师弟,既然四先生安排你来送死,我哪敢违背他的意思?”
说罢,他右手抬起,隔空朝任真一挥。
他的手洁净如玉,五指纤长,只是简单一挥,动作自然而轻柔,明明并不快,但在任真眼里,却是稍瞬即过。
“看不清!”
任真眼眸骤眯,心头一寒。
刚才那一刻,他凝神盯着叶三秋的手,却没能看清对方手指,而是在脑海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幻觉。
他仿佛看到,一片白玉般的流云从眼前飘过,轻盈而迷幻,让人无法捕捉其轨迹。
云卷云舒,流云是形状最多的存在,因而也是无形的存在。
那只流云般的手柔软无力,同样蕴藏着流云般的无穷变化,令任真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叶三秋的右手落下,下一刻,幻象骤生。
不止是杏坛,任真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成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云山雾罩。
如坠云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