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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形     手眼通天txt下载     手眼通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茅台镇之子

    跟绣衣坊其他人不同,任真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毗邻湘北的天水道境内,对腾云驾雾的两人而言,不过是半盏茶功夫。

    在绵延群山深处,任真降落着地,走进眼前人烟稠密的城镇。

    镇名为茅台镇,酿出的美酒幽雅细腻,醇厚悠长,名闻大江南北。

    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刀剑游侠,莫不把这茅台酒当成赋诗舞剑的绝妙之合,以壮胸襟豪气。

    作为天下酒乡,这座偏远小镇之所以络绎不绝,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缘由,儒家四大书院之一的西陵书院,便坐落在距此地不远的桃山上。

    因而平日里过往的,很多都是醉醺醺的书生。他们眼花耳热,唇齿嗫嚅着的,或满腹牢骚,或称诵圣贤,不知流出过多少锦绣诗篇。

    任真来这里,既非为纵口腹之欲,更没有仰慕求学之心。西陵书院,注定会成为他谱写灿烂篇章的注脚。

    儒家重地,卧虎藏龙,他们不便继续凌空深入。就算没有其他安排,此行也不适合携带太多下属,有一名风云强者相伴,已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就在镇上住下吧!”

    走在街上,任真扫视着路旁鳞次栉比的酒楼,随口对李慕白说道:“我跟地戮剑心意相通,以后若是出了状况,此剑就会有感应,到时你再闯进书院不迟。”

    李慕白背着剑匣走在身后,感慨道:“独闯龙潭虎穴,你这份气魄,连我也自叹不如。你要考虑清楚,报仇真的这么重要吗……”

    作为任天行的好友,他对当年那桩旧案略有耳闻,隐约猜到西陵书院曾牵涉其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

    任真没有看他,自顾前行,“身为墨家巨子,眼光不能总是如此狭隘,要放长远一些。谁说我只为复仇而来,难道我就不能执笔从文,修儒悟道?”

    李慕白一僵,哪顾得上任真的嘲讽,恍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我先前还很疑惑,你的修为最近为何不见精进,原来你早就筹谋好,是在为修儒做准备!”

    任真淡淡一笑,神态从容,“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儒道修行,神意境更偏重于意,温养书生意,挥斥方遒,颇有些意思,我怎舍得匆匆跳过这一层?”

    儒家修行自成一派,同归但殊途,另有玄妙意蕴。

    仅就境界而言,虽然同为神意境,其他诸家以炼神为主,重在淬炼神魂,以念力驾驭法器。

    儒家却不同,读书人修浩然正气,格物而致知,观世间万物,以明悟其中真意,此即为书生意。

    任真之所以在三境下品踟蹰不前,就是为了进入西陵书院,然后去某地格物致知,领悟一种惊世骇俗的儒意。

    李慕白忽然想到些什么,神情微凛,提醒道:“儒家法门看似博大精深,实乃汇聚百川、窃取众生气运之法,你若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终究是在替那人作嫁,积重难返!”

    任真默然不语。

    李慕白善意透露的玄机,他不是不知。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透彻地看清,跟其他对手不同,要想击败儒家这座庞然大物,没有别的方法可行。

    他转身看着李慕白,目光炯炯有神,充斥着强大的自信,“放心,若论天命气运,我的压胜宿敌还没出生呢!”

    李慕白叹了口气,情知越是神通广大之辈,越难劝他们知难而退,于是问道:“你打算如何混进书院?”

    任真嘴角一挑,笑容诡谲,胸有成竹,“跟我走。”

    两人大步西行,不一会儿来到小镇西边,在崎岖山路旁的大树下停歇。

    “这里是前往桃山的必经之地,”任真坐在一块青石上,指着蜿蜒来路,望向视线尽头,“天黑之前,那人肯定会从这里走过!”

    李慕白忍住好奇,没有开口问那人是谁,盘坐下来耐心等待。

    通过最近的暗中观察,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年的智谋和心性,皆远胜于他,甚至比当年的任天行都稍胜一筹。

    料敌机先,谋定后动,任真表现得如此自信,看来早就谋算已久。

    果然,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当一辆牛车出现在眼帘时,任真豁然起身,眼眸里精光绽放,“他来了!”

    只见一名后生骑在牛背上,嘴里哼着荤俗小调,后方车板上载满了坛坛罐罐,慢悠悠朝这边走来。

    这后生青衫纶巾,醉眼迷离,白皙脸庞上泛起红晕,瘦削身板颠簸晃荡着,仿佛随时都会跌落下来。

    李慕白起身,远远望着此人,轻语道:“他是谁?”

    任真说道:“茅台镇长之子,蔡酒诗,换句话说,这镇上所有佳酿,都是他们家的窖藏。”

    李慕白感到诧异,不明白任真为何会选中这人,“你要易容成他?”

    任真点头,这次北行前,他苦心孤诣翻遍密档,最终才确定,让蔡酒诗成为他在北唐的第二副脸面。

    “他的身材谈吐都跟我很像,最近也才迈入第三境,易容成他的话,破绽会很小。另外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可以说是唯一能在书院里随意活动的人!”

    “哦?”李慕白有些感兴趣,“这是为何?就凭他是山下镇长的儿子?”

    “不错,蔡家能酿出一种独特药酒,名叫清心正源酒,清冽香甜,喝下去能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在昼夜读书、潜心悟道的学子眼里,可以说是提神醒脑、消除疲劳的仙酿!”

    任真望向歪歪扭扭的蔡酒诗,笑道:“文人善饮,诗酒相伴。鉴于师生们对清心酒的需求量太大,书院破例收他为弟子,每隔三日就可以下山取酒,在学院里四处分发!”

    听到这里,李慕白恍然大悟,“他能自由出入,并且不受别人阻拦和怀疑,这确实方便你行动。”

    任真沉默片刻,幽幽地道:“另外,我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也只有靠蔡酒诗,才能办得到……”

    李慕白先是一怔,片刻后隐隐猜出这话里的深意,神色剧变。

    “你是真要搅乱这片天啊!”

第七十七章 走牛观花

    大凡道统名山,往往都有个响亮气派的名字,譬如兵家真武山,道家龙虎山,佛家灵台山等等。

    西陵书院坐镇之地,多年前曾叫天玑山,后来取儒家桃李满天下之意,又有漫山桃花,才改成平庸的桃山,也照样蜚声四海。

    书院很大,这附近崇山峻岭,绵延方圆两百里,皆是其辖区,真正用以讲经论道的殿群,只在那巍然耸峙的桃山之巅。

    易容成蔡酒诗后,任真没有直奔桃山上的修文宫,而是驱赶着那辆慢吞吞的牛车,信牛由缰地在群山间逛荡。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连青牛都有些吃不消,腿蹄吃力地踏在坚硬冻土上,硕大鼻孔喷吐着热气,不时低沉哞几声,仿佛是在嫌弃背后明显重了几分的新主人。

    识途的不止是老马,这头老牛重车熟路,对前方的崎岖山路了然于心。

    每隔三天,它就得随主人往返一趟,把辛苦拉回的整车酒坛分发出去,发给那些潜居群山各处的读书人。

    “两百里西陵,据说有三十六路胜景,各蕴气象……”

    牛背上,任真拎着一坛酒,百无聊赖地望向莽莽群峰,喃语道:“三十六路又如何?就算是三百六,也没见西陵文人经天纬地,破开那些酸腐教条!”

    感慨罢,他学着当年念书时幻想过的诗仙模样,朝后一仰,举起酒坛豪迈饮了起来。

    文人修道,浩气萦胸,这诗与酒,便是他们提升感悟、挥洒才情的两大利器。

    诗意兴,则儒意起。

    酒气浓,则豪气重。

    “按儒家法门,三境独居,格物致知以成意;四境游学,行路万里可立心;五境朝圣,登高望远终知命。听起来高深莫测,说到底,还不是吹捧什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不过,这样也好,趁中三境的门徒都外出游学朝圣,此时我混进书院,只要小心应付那些讲学先生,应该问题不大。”

    “呵呵,我倒要看看,西陵的同境才俊都在领悟些什么叽霸玩意儿!”

    四下无人,他躺在牛背上,酒意涌上来,醉眼惺忪,前世饱读的诗书化成无数文字,在他脑海里飘舞,弥漫着浩荡的灵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任由青牛在山间徜徉,他绣口吞吐,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这首《侠客行》诵完,他豪情澎湃,赴北境以来郁结的闷气一吐而光。

    “好诗好诗!”

    山道旁,一名书生拊掌赞叹,他峨冠博带,相貌俊逸,如春风拂面,眉眼间透着几分灵性。

    任真慢腾腾起身,不慌不忙再饮一口,俯身看向那名书生时,面颊有些红润。

    书生上前,温和一礼,调侃道:“蔡兄平时隐藏沟壑,不露峥嵘,今日借酒吟出如此豪迈的好诗,偏偏叫师弟偷听到了。你今天若还敢收酒钱,嘿嘿,我一定要拾你牙慧,当成我付俊杰的大作传扬出去!”

    说罢,他畅然一笑,从牛车上抄起一坛美酒,当即喝了起来。

    任真把书生的举止看在眼里,心头微松,这人气度不俗,言谈坦荡磊落,不像是丑恶之徒。

    “付兄说笑了!你只管开怀畅饮,今天我请客,分文不取!”

    付俊杰眼里笑意愈浓,自嘲道:“蔡兄是明知我酒量浅薄,才如此豪爽吧?罢了罢了,凝意要紧,要是再多喝几坛,今天的大好时光可就荒废了。”

    任真点头,拿起坛子共饮一口。不贪小便宜,他心里对这人的好感又陡升许多。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渍,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梅林,粉白如雪,幽香浮动,不禁心意一动。

    “君子爱梅,淡逸坚贞。付兄格梅求知,莫非是想取寒梅之意,以通诗文之道?”

    格物,意思是探究事物本源。致知,意思是获得真知灼见,至理大道。

    正心,意思是修正自己的本心。诚意,意思是使自己的意念纯净真诚,与外在大道相契合。

    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这八个字,就是儒家关于神意境的修行精髓所在。

    眼前这位付俊杰,格的是梅之形,修的是梅之神,悟的是梅之意。

    闻弦知雅意,付俊杰面露异色,惊喜道:“难道蔡兄也是此中知音,对这一剪寒梅深有感悟?”

    任真摇头,说道:“君子四友,梅兰竹菊。让付兄失望了,我只喜欢菊花!”

    付俊杰本以为是遇到知己,不由怅然叹息,失望地喝了一口闷酒。

    任真见状,跳下牛背,凛然道:“不过,我旧日所作诗篇里,倒有几首咏梅,不妨赠与付兄,抛砖引玉,或许能勾起兄台的灵感呢!”

    付俊杰豁然抬头,喜出望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静静聆听。

    任真手托酒坛,眺望向远方那片雪白,轻吟道:“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付俊杰猛然一顿,眼里精光四射,“梅之坚韧!”

    任真没有回应,沉吟片刻,继续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付俊杰拍手称奇,失声赞叹,“梅之隐逸!”

    看着他痴醉的神情,任真暗道,此人性情高洁,无疑是个真君子。反正这些诗又不是自己写的,不费吹灰之力,既然如此,何不多背几首,赠人梅花,赚他一手余香!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无数锦绣名句接连爆了出来,彷如爆米花机一样,妙语连珠,织成了一大张珠帘。

    什么“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什么“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什么“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任真舌灿梅花,付俊杰意眩神迷。

    不到半柱香功夫,任真成功剽窃了前世上下五千年的古人智慧,将咏梅名篇统统倾倒出来,有意要帮这恋梅痴汉,格出一个梅意君子来。

    念完之后,他跳回牛背,打量着眼前凝眉思悟如木鸡的青年,默默饮酒润喉。

    另外半柱香还没烧完,付俊杰突然一颤,浑身汗毛炸裂,宛如遭到雷击。他抬头望向任真,神采飞扬。

    他的左手抬了起来。

    五指拂过,浩然清气无声荡出,凝成一道灵力笔画,似一节梅枝横亘虚空,透着一股精纯而刚毅的意念。

    毫不霸道,却足够强硬。

    紧接着,手指划落,又是一竖。

    一撇。

    一捺。

    ……

    一十一笔,一心一意,方是梅。

    完美且流畅,酣畅淋漓。

    付俊杰轻吐浊气,如梅傲立,高洁气质绽放天地。

    他目光湛湛,凝视着牛背上醉意愈浓的任真,并未像世俗那样开口言谢,而是肃然道:“不悟梅,却识尽梅之真意,蔡兄真乃神人也!我特别想知道,你悟的究竟是何种真意?”

第七十八章 日照香炉生紫烟

    一个不格梅不悟梅的人,竟然能随口吟咏出如此多梅诗,字字珠玑,句句饱含寒梅神韵,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付俊杰着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惊为神人的青年,于梅意中结出累累硕果,还会弃如敝履,转而辨求其他真意。

    大隐隐于市,西陵书院里居然藏着一位千古大文豪!

    任真坐在牛背上,笑而不语,只顾饮酒。

    读书人吟诗作赋,都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时自然流露,歌以咏志。因而,往往诗成时,文人明悟的真意便会随之透彻,拨开云霓见月明。

    但是,对于抄诵别人诗篇的人来说,诗中意蕴并非自身领悟,即便触发感悟,也难得全部真意。

    抄袭可耻,徒有其形,岂会连原作者辛苦凝结的道果都一并窃取。

    所以,任真虽胸藏万卷诗书,却并非自身倾心而作,离顿悟凝意还差十万八千里,最多过过嘴瘾,搬出来当作他山之石,启发真正的有心人攻玉罢了。

    付俊杰莫测其高深,好奇心愈发强烈,锲而不舍追问道:“蔡兄适才说,钟爱菊花,何不崭露出来,让小弟欣赏一番直冲斗牛的才气!”

    任真闻言,臀部菊花骤紧,面露尴尬,“额,只是随口说说,菊花就不必赏了!我还急着到别处送酒,告辞告辞!”

    说罢,也不等付俊杰回应,他抬手猛拍牛屁股,冲刺进深山里。

    付俊杰一怔,望着匆匆远去的那辆牛车,微整衣襟,然后肃然行礼。

    “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报答这教诲之恩才是……”

    山林里,任真吁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根粗硬的牛角,心道,儒家读书人最爱钻牛角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天到晚拈花惹草,吟赏风月,都是些微末之道,岂能入老子法眼。”

    他喝了口酒,转身望向远方直插云巅的那座桃山,傲然道:“我欲穿花寻路,直插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深山无人,说这些豪言壮语,纯属对牛弹琴。

    老牛幽怨地哞一声,有气无力,似乎是在抗议刚才拍它牛屁那一下。

    曲径通幽,又过一会儿,老牛驮着任真,来到一片竹海前,停下了脚步。

    竹海幽深,绿影婆娑,笔直粗壮的箭竹野蛮生长,遮天蔽日。

    “格竹子?”任真凝望着繁茂竹林,喃语道:“前世有位王守仁,格竹子格得吐了血,后来创心学,成圣人,不知道里面那位,是不是也福缘深厚。”

    他挠了挠头,一大片跟竹子有关的诗句顿时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他蹬了蹬脚,微踹牛腹,想驱赶它走进竹海,它却死死站在原地,硕大眼眸盯着深处,如临大敌。

    任真不由一怔,看来这里面有名堂啊。

    便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竹海内激射出来,径直砸向他,与之同时,还有一道冷漠话音响起。

    “放下酒,快点滚!”

    任真猛然伸手,接住黑影一看,是个钱袋,不过这份力道着实不小。

    瞧这气焰,在里面格竹子的人不是善茬。

    他也懒得计较,掂量着钱袋乐呵一笑,腹诽道:“本坊主不愿惹事,就让你当一次大爷算了。下次要是再遇到,非爆你菊花不可!”

    于是,他放下两坛酒,骑着老牛缓缓离开。

    此刻的任真还不知晓,竹海里这人跟他颇有些渊源。只是机缘未到时,纵使相逢也不识。

    不过也用不了太久,他就会知道了。

    不惹是生非,低调隐忍,这是作为一名密探的基本素质。另外,蔡酒诗的身份不高不低,也没有让任真嚣张的资本。

    任真才十六岁,就能晋入第三境,这是极为妖孽的天赋。但是对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晋入第三境并非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深山里温养书生意的三境才俊,人数不知几何,有一些甚至品阶圆满,实力不容小觑。

    比如,任真曾听闻,院长赵四先生的爱女,赵香炉,天资绝艳,才入三境时就有四境之威,堪称西陵史上第一天才,名气直逼薛清舞。

    他虽然不喜争强斗狠,但也颇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赵香炉,领教一下前秦美女的风姿。

    一路游山玩水,任真见识不少奇景,更看遍了书院形形色色的人物。

    呆滞木讷者有之,伪善虚荣者有之,温润如玉者亦有之。虽然儒家奉行仁义道德,但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哪里会缺少险恶丑陋之徒?

    遇善则善,任真卖酒送诗。遇恶则腹诽问候全家之,他想不通,凭这样的德行,是如何从那些高洁雅物里明悟出真意的?

    古人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诚不我欺。

    兜兜转转,老牛带着陌生的主人来到一处悬崖峭壁前。

    只见一泓飞瀑从顶上直泻而下,宛如银练垂在空中。奔腾江水拍打下来,在下方水潭里粉身碎骨,飘飘洒洒,溅起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

    气势浩荡,震慑人心。

    站在岸边青石上,任真凝望着这恢弘的景观,情绪受到感染,豪迈之情再生。

    诗酒趁年华,他既然决定修儒,那便应该意气风发,再多一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浩然气概。

    海饮一口,他面对着滔滔瀑布,抄诗,不对,诵诗的逸兴勃发,振声吟道:“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嗓音清亮,情绪饱满。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高声念完,他陶醉地闭上眼,赞叹道:“真是吟的一手好诗……”

    便在这时,青石下方的水潭里,一道水柱骤然射出,彷如炮弹一般,迅猛而强势,轰然砸向任真!

    西陵绝学,水龙吟!

    任真猛醒,来不及逃脱,更不能抛下牛车不管,情急之下,只得骈指为剑,浑身剑气狂涌,斩向那汹汹袭来的水龙。

    剑六,蛟龙!

    蛟龙炸裂,水龙四溅!

    一道女子身影从那散开的水龙内部显现出来,踏空而立,冷冷盯着岸上的任真,杀意凛然。

    “你刚才说什么?”

第七十九章 日不得

    虽然化解对方的突袭,任真还是吓了一大跳,醉意瞬间消散。

    谁能料到,严寒时节里,居然有人一直潜在潭底,偷听他吟诗。

    这少女身材高挑,容颜绝美,只是她那负手而立的姿态,却与曼妙身姿全然不符,透着几分男子才有的桀骜气度。

    她居高临下看着任真,眼神冷峻,仿佛比身后的瀑布还要幽冷。

    被这么盯着,任真心里有点发毛,回答道:“没说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即兴赋了一首诗而已。”

    他偷偷瞟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少女身上那件青衣干净平整,看不出在水里泡过的痕迹,显然是修炼功法所致。

    “看她刚才那一击,气势如虹,颇为不俗。难道她潜在水底,格的是这寒潭飞瀑?”

    他正这样想着,那少女冷哼一声,话音冰凉,听不出半点烟火气息。

    “赋诗?你敢不敢再念一遍?”

    任真一怔,狐疑道:“这有何不敢?姑娘既然想听,那我再念一遍就是。”

    他微微一顿,重复道:“日照香炉……”

    半句诗还没出口,少女浑身气息暴涨,下方的幽绿寒潭再掀狂澜,又有两道巨大水柱冲天而起,同时砸向任真。

    任真这次没有失神,指剑挥动,凌厉剑气绽放,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将那两道水柱割裂。

    “喂喂,你这就过分了啊!”他气得火冒三丈,指着那少女骂道:“明明是你让我重复的,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反应过来,像吃了苍蝇屎一样,噤若寒蝉。

    怪不得对方怒气冲冲,她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赵香炉!

    这可日不得,日不得!

    任真脸色都变绿了,暗暗叫苦,“怨不得我啊!要是能重来,我绝不学李白!”

    赵香炉脸色阴冷,白嫩如水的肌肤此刻像是结成冰晶一样,快要冒出寒气来。

    “蔡酒诗,你就是个窝囊废,被人嘲笑成只知菜酒食的饭桶,好不容易男人一回,你竟敢调戏到我的头上!”

    整个西陵书院,谁不知道,这寒潭飞瀑是赵大小姐霸占的禁地,所有人一概不准进出。

    以前蔡酒诗每次送酒,也只是远远放在外面,哪敢闯进来。

    只有初来乍到的任真,才不清楚这一点。

    她面带冷笑,“你藏得挺深啊,大家都没看出来,你原来是剑道的卧底!”

    面对她的强大攻击,任真不敢太托大,以剑法迎战,这让赵香炉迅速看出了端倪。

    任真不慌不忙,在进书院以前,他早就为这点小事编好了说辞。

    “我凭本事悟的剑,赵师姐不要污我清白。你凭什么证明,用剑的人就是剑道的人?”

    赵香炉一愣,脸颊上的细微雀斑也跟着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任真轻拍牛屁股,示意它先乖乖到外面等着,解释道:“咱们儒家格物致知,格的是森罗万象。既然如此,哪位圣人规定,我不能格剑了?”

    格剑?赵香炉哑然无语,呆滞在那里。

    任真见状,冷笑一声,暗骂道,“胸大无脑的蠢货,跟我比口才拼智商,老子分分钟碾爆你!”

    赵香炉回过神来,漠然道:“夸夸其谈!我不跟你争辩,既然你说是格剑,那我就领教你格出来的书生剑意!”

    她只擅长打架,说不过任真,那就靠打架来解决问题。

    任真面无表情,说道:“好啊!请赵师姐赐教。”

    只要允许任真用剑决斗,同境界里,他还真没怕过谁。

    这场架注定迟早要打,他正好趁机感受一下,儒家的书生意究竟有多强大。

    “当年他爹苦恋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我爹打断双腿,成了残废。他爹怀恨在心,才参与了后来的冤案,陷害我爹。”

    “今天我不打断她的腿,就算很客气了。生紫烟?就凭这副烂皮囊,也配玷污我的处子之身?”

    他心里这么想着,双手则横在胸前,“请!”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对付小小赵香炉,若还需要持剑在手,那他也不必再想着报仇了。

    这时,赵香炉双掌隔空一抓,下方潭水陡然暴起,形成一道巨大水幕,伫立在她身后。

    “你应该知道,我格的是寒潭飞瀑,凝的是幽寒水意,哪怕能挡住我四句儒意诗,就算你赢!”

    说着,他玉手一挥,只见一道巨大的“香”字倏然从那水幕里凸显,弥漫着肃杀寒意,凝滞虚空。

    几乎同时,水幕上异象再现,又有一大串古字接连凝结而成,整齐排列着,占满了两人面前的空间。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这二十八字,不仅蕴藏着精湛的浩然真气,而且透出可怕寒意,正是赵香炉所悟的水寒之意,更加助长了诗中意境。

    它们一旦同时砸向某个人,难以想象,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寒意。

    “蔡酒诗,怎么还在那里发愣?你的剑呢?你的书生意呢?”

    赵香炉俯瞰着赤手空拳的任真,蔑然道:“现在才露出寒酸架势,太迟了!对付你,只要这二十八字就够了!”

    说着,他神意暴动,那四句诗在她驾驭下,同时碾压向前,铺天盖地,瞬间将任真的身形湮没其中。

    “这算什么?你们儒家,才是真正的寒酸呐……”

    寒意扑面而来,任真脸上笑意不散,低喃道:“三境的凝意诗篇,在我眼里就是个笑话。你若立心开脉,提前窥探第四境,倒是能跟我匹敌。可惜,还差得远呢!”

    只见他闭上眼眸,无视那漫天文字,双掌合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诗,很明显又剽窃了古人智慧。他之所以吟诗,当然并非要像赵香炉那样,呆板地凝字结诗,只是怕被看出破绽,充当幌子而已。

    万法同源,殊途同归。剑道跟儒道亦有相似之处,虽不会一板一眼地去疯狂格物,但那些精妙剑招,往往也是因观悟外物,心有灵犀而创。

    譬如顾剑棠的孤独九剑。

    剑六蛟龙,乃观嘉陵江所悟。

    剑四快雪,乃一夜赏雪所悟。

    剑三海棠,乃游海棠园所悟。

    而接下来这一招,剑二,割昏晓,当然真的能切割天地,一分昏晓。

第八十章 儒家的大意思

    任真双掌合一,却不是如佛家那般竖礼,而是横于胸前,掌心相抵。

    这个手势很怪,无论佛道儒,还是诸子百家,都不曾有一招半式是这样起手。即便是兵家,也不见有人如此凝剑。

    剑二本具大气象,不可以常情度之。

    刹那间,任真双掌微错,上侧左掌前移,下侧右掌后撤,原本贴合的掌心间,出现了一线缝隙。

    于是,光明大放,一道金色豪光从缝隙内刺出,十分纤细,却极其辽阔,疾速前行,同时朝左右两侧急剧延伸而去。

    左掌为天,右掌为地。

    天地相合,唯留一线。

    这一线,便是一剑。

    生杀予夺,只在一线之间!

    这一线剑光速度极快,稍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是下一刻,前方虚空那些文字尽数破碎,顷刻间分崩离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宛如正在上演的哑剧,这一幕异常怪诞。

    更令人惊悚的是,任真胸前那片天地,所有事物被拦腰斩断,留下了一道明晰的剑痕。

    岩石,草木,甚至连悬崖上那条瀑布,在某一瞬间,都被这一剑硬生生斩断,变成了两截!

    泰山分阴阳,南北成昏晓,那是巍然顶天立地的大气象。

    而任真这一记剑二,却是横向切割天地,在他面前不愿俯身低头的对手,都必须承受这一剑之威,难逃被一剑两断的厄运。

    这才是真正的霸道!

    在这霸道而疾速的一剑面前,赵香炉毫不犹豫地低头,逃过一命。

    或者更确切地说,任真在斩出这一剑之前,刻意调高了剑的倾斜角度,让赵香炉保住小命。

    毕竟是四先生赵千秋的亲生闺女,如果真把小赵杀死,老赵必定会雷霆暴怒,亲自追查凶手。到时候整个西陵禁严,会是最为凶险的境地。

    就算任赵两家有仇,任真也犯不着为了碾死一弱女子,而毁掉整盘棋局。孰重孰轻,这点分量他还是掂得明白的。

    此刻,赵香炉狼狈地蹲在地上,吓得脸上大汗淋漓,惨无人色。

    有生之年,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剑,更没想到,书院还有如此强大的同龄天才,能逼得她不得不低下高傲头颅。

    “阴阳割昏晓……”赵香炉眼神恍惚,喃喃自语片刻,隔岸颤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儒意?”

    任真收敛锋芒,拾起地上那坛酒,啜饮一口,不急不慢地道:“起名字很重要吗?在这种事情上,我一向很随便的。”注

    赵香炉哑然无语,站起来沉默一会儿,有些不甘地道:“其实我并未全力以赴,那首凝意诗还有四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没等她说完,任真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了。要不再来一次?”

    赵香炉语塞,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想挽回颜面,任真却根本不打算给她台阶下。

    管你还有几句多少字,老子照样一剑斩之!

    见她无话可说,任真不愿多说废话,转身离开,扔下赵香炉在那里发呆。

    “前世看网络小说,一般这种套路下,女人被征服,很容易情窦大开,迷恋上男主角。可惜啊,对此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恶心……”

    跳上牛车,任真按原路返回,心里嘀咕着,既然已经亲眼所见,所谓的西陵才俊也就那么回事,没必要再逛荡下去了,还是赶紧去办正事吧!

    这次来西陵书院,他的目标很明确,去一个地方,悟一种意,见一个人。

    至于复仇这件大事,以他目前的修为而言,还为时过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非急于此时。

    走在林间,他正推演着接下来的行动,一道浑厚悠扬的钟声响起,像是从虚空云端飘来一样,响彻整个西陵。

    任真抬头,循声望去,不出所料,钟声响起之处,正是那座桃山。

    “据闻儒家传道受业,以讲经释疑为主。门下弟子闻钟声而聚,聆听书院教授讲解经典,看样子,大家又要去听课了。”

    果然,没过多久,分散在深山各处的学子们纷纷走出来,朝桃山方向前行。

    “听刚才响的钟声数,今天应该是公羊先生讲《春秋》!”

    “没错。这部《春秋》实在太艰深难懂,看来咱们今天又要听天书咯……”

    大家边走边议论,神色凝重,显然待会要学的《春秋》非常重要。

    儒家治学修行,以四书五经为根柢,博大精深。学问大成者,能从中获得真正强大的力量,俯瞰古今。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相较之下,那些诗词歌赋只是繁花绿叶,权当锦上添辉,算不得高深学问。

    四书五经记载众多圣贤真言,微言大义,言简意深,对于寻常儒生来说,其语句晦涩难懂,极难明悟真意,成就真正的大道。

    因此,便有博学鸿儒,根据自己的学识,对经书加以注解,进而传授后人,由此衍生出无数分支学派。

    儒家有七十二学院,讲解所有经书,又各擅胜场。这西陵书院一脉,最擅长的是五经之一的《春秋》。

    《春秋》可以说是儒家经典里最特殊的一部,没有之一。

    首先,它是由大成至圣孔子亲自编写,“仲尼厄而作春秋”,可见其地位举足轻重。

    其次,它的内容非常特殊,不像其他经典一样,记载修行立事的真言法则,而是囊括了八百年春秋时期的历史,饱蕴沧桑智慧。

    最后,也是最奇异的一点,孔圣在编此书时,所用的手法极其玄妙精湛,几乎每句都意蕴无穷,让人参悟不透。

    传说中的春秋笔法,至今无人能够领悟,成为儒家千百年来失传的至圣绝学。

    即便是最擅《春秋》的西陵书院,也只能说略通皮毛,并未解得真意,获取八百年春秋沉淀下来的最高智慧。

    不仅如此,同样一部《春秋》,同样是在西陵书院,又分成公羊家、左家和谷梁家三派,各执己见,坚持不同的注解理念,争执不休。

    无法勘破真解,见仁见智,这正是为何儒家书院学派众多的根本原因。

    任真此行,自然是为了来解《春秋》。

    真正的春秋。

    注:这就是本作者的心声。

第八十一章 儒家的小心胸

    任真没打算去听公羊先生讲解《春秋》,对此他不屑一顾。

    由于《春秋》太玄奥,彷如天书一般,所以现在流传世间的,都不再是至圣孔子编写的原著,而是经过当今儒圣董仲舒修订过的《春秋繁露》版本。

    即便如此,现行版本依然艰深难懂,无法被广大儒生参悟,于是又有了《公羊春秋》、《左氏春秋》和《谷梁春秋》三个进一步注解的版本。

    这就相当于,一本经典教材,还需要带着辅导书的辅导书才能看懂,经过大家无数次翻译,多半早已流失它的本意。

    对矢志攀登最巅峰的任真来说,不去听也罢。除了误人子弟以外,这种辅导书的辅导书还能有何意义?

    读书就要读正版,这是他前世看小说保留下来的好习惯。

    虽然下定决心要翘课,但是,跟随众多门徒来到桃山顶的书院后,任真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不认识路。

    他只知道,原版《春秋》保留在书院后山,被铭刻在七十余块石碑上,坐落成一片经文碑林,却不知道这些四通八达的道路,哪一条才通往碑林。

    这令他哭笑不得。他天生路痴,即便给他一副路线图,面对这复杂的建筑布局,他也难以找到那里。

    他只能碰碰运气,四处瞎转。总不能随便拦住一个人,就直接打听书院最大的禁地在哪里吧?

    于是,在书院里一通乱逛后,他异常尴尬地逛到正在上课的众师生面前。

    春秋时,孔圣座下有门徒三千,人数众多。为了便于讲学,他在空旷之地建筑杏坛,登坛授课。渐渐地,这成为儒家讲学的固定传统。

    此刻,公羊先生正站在露天杏坛上,为上百名学生授课,一转身就瞥见,任真骑着老牛晃晃悠悠赶了过来。

    老先生顿时怒气上涌,一拍手中戒尺,吹胡子瞪眼地道:“蔡酒诗,老夫在为内门弟子授课,谁让你一个外门弟子闯过来的!”

    任真本来还很不安,这下如释重负,搞了半天,原来这课我不用上啊,那敢情好。

    他一拍牛屁股,掉头就要溜之大吉,这时,老先生的喝声从背后响起。

    “回来!”

    任真无奈,悻悻地跳下牛背,耷拉着脑袋,恭候公羊弘垂训。

    公羊弘走到高坛边缘,居高临下看着任真,突然和蔼可亲。

    “小蔡,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晋入三境了啊……老夫破例让你旁听一次,拎两坛好酒过来!”

    任真听话地从牛车上取下两坛酒,搬到杏坛上,静静站在那里。

    看着那两坛酒,公羊弘满意地点头,转身见任真还在那里,不由一怔,“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听课!”

    任真摇头,没有听话回到学生席,而是伸手说道:“老师,你还没给酒钱。”

    公羊弘神情骤僵,胡须一颤。老夫让你听课,就是抬举你,你还敢跟我要酒钱?

    任真面带微笑,手一直停在老先生眼前,坚持要账收钱。

    公羊弘见状,脸色异常难看。

    他之所以临时起意,让任真留下旁听,哪是因为什么三境不三境,纯粹是想免费喝两坛酒罢了。

    谁想到,这小子太不识趣,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心想刁难他。

    众目睽睽下,作为师长,他肯定不能不付钱。喝酒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一旦给钱,他就等于认怂,被任真阴了一道,偏偏又不能恼羞成怒,再把任真赶走,否则无异于当众承认,自己是想占小便宜才留下人家。

    公羊弘骑虎难下,狠狠瞪着任真,脸色铁青。他不是没钱,只是小心思没得逞,他不甘心。

    任真看在眼里,心里冷笑,“老小子,敢跟我打小算盘,你是算计到祖师爷头上了!”

    这时,台下人群里,一道刺耳话音响起。

    “蔡酒诗,与其说你是耿直,倒不如说是愚蠢!”

    任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后生站起身,正倨傲地看着他。

    “先生乃当代大儒,学富五车,山下富商们奉送五花马、千金裘,都请不动他前去授业,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连区区两坛酒,都不肯孝敬老师!”

    很明显,这人站出来解围,就是想踩任真一脚,趁机讨好公羊弘。

    任真不动声色,暗骂道:“如此说来,一群女人争着献身,老家伙不稀罕,只想爆你菊花,你就会感激涕零?”

    公羊弘脸色有所缓和,说道:“宫复同学,请你坐下。这小子买椟还珠,不识抬举,老师心胸宽广,岂会跟他一般见识!”

    任真闻言,脸色微变,心里震惊不已,“我勒个去,原来这就是宫城的宝贝儿子啊!”

    他挠了挠头,问道:“我不听课,是不是就能把酒拎回去?”

    宫复哑然无语。这小子居然为了几文钱,情愿放弃听公羊先生的课,他是不是傻了?

    这时,公羊弘掏出一串铜钱,隔空扔给任真,寒声说道:“朽木不可雕也!滚下去听课!”

    他心生恚怒,已经决定,稍后答疑解难时,一定要好好羞辱任真,出这口恶气。

    任真心明如镜,察觉到老头眼里那抹寒光,把铜钱揣进怀里,“学生才疏位卑,不配跟诸位才俊为伍,还是告退了!”

    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在这里听课。是公羊弘为了赚几文钱的小便宜,随便破坏书院规矩,要他留下。

    一群坐井观天的腐儒,只知玩弄这些小心思,哪能窥得《春秋》真意,哪有资格为人师表。

    这样的课,更没必要听下去。

    公羊弘感到诧异,表情很快恢复冷漠,“想不到,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像你这样的愚钝之徒,不配读《春秋》。赶紧滚吧!”

    任真面带笑容,颔首告退。

    “我算愚钝之徒?那你们算什么?等我解出真正的《春秋》,希望到时候你们的脸别太肿!”

    短短一刻钟,公孙弘师徒没有令任真失望。果然如他印象中那样,越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越虚伪丑恶。

    在他走后,杏坛下方的人群里,赵香炉凝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复杂。只有她,最清楚任真的实力。

    “如果他算愚钝,那我们算什么?”

第八十二章 故事里总有扫地老者

    杏坛这场小意外,让心如止水的任真,罕见地荡出一丝涟漪。

    他越来越想好好教训儒家一顿了。

    阅《春秋》悟春秋,不是磨嘴皮子就能摆平的小事,他虽然对自身实力有信心,但心里更清楚,此事最大的考验在于时间。

    他提前对北唐大势布局,就等于给自己预设了一个期限。这次解经,最迟不能超过两个月,否则,大风未起,苦心孤诣的百般筹谋都会随之破灭。

    离开杏坛,任真不愿再耽搁,索性采用最笨、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无论眼前的纵横阡陌有多复杂,书院后山就在那里,大致方向不会改变。

    一路向北,总会到达。

    舍弃牛车后,他手提两坛老酒,顾不上藏拙,直接踏空而行,冲进那片深林。

    日薄西山,后山光线昏沉。

    无数高大松柏耸立,繁盛枝叶深邃,在它们衬托下,地面那一排排经碑,更像是些阴森的墓碑,沉寂在一股凝重肃穆的氛围里。

    七十二块经碑,每一块都尺寸相同,约有三尺来高,笔直伫立在地上,排列整齐。

    每一块经碑正面,都刻有样式古拙的篆字,篇幅大致近似,不会记录太多内容,不多不少,恰好囊括整座大陆在某个十年里的沧桑浮沉。

    七十二块,分别对应着七百二十载春秋,按时间先后排列有序。

    春秋十国青史,一部《春秋》,大多网罗详尽。

    至于为何缺少最后八十年,是因为这部经典的作者,至圣孔子,那时候已经仙逝,自然不知身后事。

    暮色里,任真走过来,将酒坛放在一旁,脚踏着松软的黑壤,来到碑林中间。

    作为书院禁地,所有师生一律不得入内,终年不曾有人进出此地。但奇怪的是,这碑林的地面平整干净,找不到任何枯草和落叶。

    就算有人负责清扫,若非严谨偏执到变态,也极难收拾得细致如斯。

    任真并不在意这点细节,走到一块经碑前,蹲下身子,缓缓伸出左手,抚摸向碑面上的经文。

    这些经碑不知由何时刻成,栉风沐雨,显然经历过无数岁月侵蚀,表面原本雕刻的花纹几近磨平,连古字的笔画都有些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其形状。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摩挲着龙飞凤舞的经文,任真神色沉凝,目光落在凹陷的笔画内部,不禁流露出异样情绪。

    “相传孔圣仙逝前,麒麟现世,凝血成文,其后《春秋》绝笔。这碑文之漆,鲜艳如血,饱经沧桑,却始终不曾黯淡,难道,它染的是麒麟血?”

    西狩获麟,圣道穷矣,因此《春秋》又被称作《麟经》。任真联想到这一典故,再次瞻仰经文时,有些动容。

    “若真是麒麟血,那这七十二座碑,恐怕不止记录经文那么简单。说不定……”

    他正凝眉沉思着,这时,茫然白雾忽然从树林里飘出,拂过碑林外围时,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那里。

    这是名银髯老者,高大精瘦,面容清癯,一双凹陷的眼眸精光湛湛,即便穿着的只是件破旧布袍,也难掩盖浑身的锐意。

    他悄然出现后,蹲下身子,将手里扫帚放在一旁,又抄起地上那坛美酒,自顾畅饮。

    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任真的任何警觉。

    “我说过,别踏进碑林半步。”

    过了一会儿,酒喝光大半,老者蹲在那里,终于开口。

    任真悚然大惊,转身后才意识到老者的存在,冷汗直流。

    在这种阴暗幽冷的“坟堆”里,突然从背后传来话音,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老者抬手擦拭着长须上沾满的酒渍,淡漠地道:“我还说过,闯进碑林的后果,就是砍断手脚,在里面自生自灭。”

    任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老东西在这里!”

    他站起身,微微一笑,答道:“前辈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若是觉得寂寞,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下棋,何必非要践踏我这只蝼蚁呢……”

    老者恍若未闻,将手里的空酒坛扔掉,又拣起另外一坛酒,喝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说道:“知道得还挺多,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可惜,老子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任真心头微松,只要这老者没立即出手,给他留下说话的机会,他就能保证性命无虞。

    “前辈面前,不敢班门弄斧。我进碑林,只想认真研读春秋经而已。您又不是儒道中人,没有守经职责,求您饶过晚辈,让我在这里参悟几天。”

    他腆着脸一笑,“您就通融通融,我保证,以后每次奉送的美酒都加倍!”

    老者闻言,这才抬头正视任真一眼,只是,眼神里却充斥着浓浓的讽刺,“读《春秋》?看来你不仅自作聪明,还自负至极!趁我这会儿心情不错,赶紧滚!”

    任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幽幽说道:“自负又如何?前辈不妨让我试试,万一能放你出去呢……”

    老者微微一滞,终于站起身来,隔着无数经碑,上下打量着任真,“原来你已经不是那个送酒少年了。”

    任真面无波澜,心里却是咯噔一响,自从进入北唐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伪装!

    他攥紧藏在袖里的拳头,竭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心里暗道,“不愧是一代枭雄啊!有此水准,才不枉我冒险跑一趟!”

    他轻咳一声,按照自己先前的盘算,回答道:“对前辈来说,这不重要,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让我留下来解碑,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老者嘴角轻挑,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泛起笑意。只是,这笑容在别人看来,宛如鬼哭一般,极为难看。

    “聪明又愚蠢,好多年没遇见你这样的少年。三境下品,连路都走不稳,就开始想着跑了。”

    老者身形一闪,从原地凭空消失,浑浊话音还在这片碑林里回荡。

    “你想浪费时间,老子不拦你,但是,只要你敢打扰老子清净,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让你生不如死!”

第八十三章 东山再起,江湖未老

    二月二,龙抬头。

    宜开光,动土,开市,交易。

    忌掘井,祭祀。

    喜神西北,福神西南。

    算是一个不错的黄道吉日。

    天气晴好,北国的寒冬总算就要过去,和煦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气里也透着一抹春意。

    山野间冰消雪融,冻土重新松软,踩在上面特别舒服。远方草甸里,不时能看到几丝嫩绿。

    万物复苏,这是好兆头。

    一对老少,牵手走在山水间。

    老者步伐沉稳,或许是眼盲的缘故,走得慢一些。小家伙的性子比较野,一路蹦蹦跳跳,自由而欢快。

    “老爷,咱们多玩一会儿,好不好?”

    瞥见出现在眼前的前方小镇,小不起知道目的地到了,回头征求杨老头的同意,明显意犹未尽。

    “就知道玩!我教你的观云识气,都学会了?”

    瞎子杨老头训斥一句,话音里却听不出严厉,不像对待别人时那般冷漠怪异。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徒弟。

    小不起低下头,怯怯地道:“老爷,回南方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北唐了……”

    杨老头脸色缓和,拄着布幡走到他面前,笑道:“怎么,北方的糖葫芦不够甜?”

    小不起摇了摇头,幽幽说道:“老爷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不会带我乱跑,净见些奇奇怪怪的人,一点都不好玩。”

    “这样啊……”

    杨老头抬头,面朝远方那座小镇,眼皮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见他的深邃神情,小不起一慌,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老爷生气了,赶紧解释道:“不起还小,帮不到老爷什么。我怕被坏人盯上,连累老爷!”

    别看他年纪太小,心灵却是澄澈无垢,聪慧绝顶,早就能看透,那些人和善亲切的眼神深处,无不藏着险恶狡诈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是杨老头的软肋。

    杨老头微微一笑,揉着他的小脑袋,宠溺地道:“你才这么小,就学会胡思乱想了。我带着你四处走走,现在多见到一些坏人,以后你才能对付更多的坏人啊……”

    小不起懂事地点头,此刻并不懂老头话里的深意,指着前方小镇问道:“老爷,这是什么地方?”

    每到一处,杨老头都会耐心给他解释很多知识,今天也不例外,“这小镇叫饮马镇,从此地往北走不到十里,就是兵家祖庭,真武山。”

    小不起眨了眨眼,反应很快,“那咱们是要爬真武山?”

    杨老头摇头,“不是,咱们要去见一个人。”

    说罢,他攥紧小不起的小手,左手上鬼神幡猛然挥动,施展起奇门遁甲术,两人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们出现在一家酒楼的客房里。

    房间内酒气熏天,还夹杂着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小不起脸色一白,赶紧跑去打开门窗,通风透气。

    杨老头坐到桌前,端起茶壶想要倒水,发现是空的,不由眉头一皱,侧首“看”向床上醉生梦死的老人。

    “活着干嘛?你怎么不去死?”

    那老人头发稀疏,看他的苍老面容,明显要比杨老头年纪更大。

    他没有脱掉那件破旧不堪的羊皮裘,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望着床顶的布幔,眼神空洞麻木,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这对老少。

    杨老头冷冷一笑,神情更加轻蔑,“隋东山,你还是赶紧自杀吧!早点去地下跟你师父作伴,省得活着给剑道丢脸!”

    这醉醺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流剑,前不久还在替剑圣守阁的隋东山。

    听到这话,隋东山目光微颤,一抹杀意稍闪即逝,继续呆滞地盯着床顶,“道都没了,还要脸有什么用?”

    云遥宗覆灭,他是上一辈元老里唯一的幸存者,成了心无所依的丧家犬。

    跟傅清河那些掌权者不同,他心无旁骛,是真正以宗门为荣、痴迷剑道的人,是最纯粹的修剑者。

    过去几十年里,他亲眼见证云遥宗的崛起,强盛,打心底里把这座宗门当成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种荣耀感,只有全身心投入和热爱过的人,才能懂得。

    而现在,世上再没有云遥宗了。

    杨老头闻言,信手拿起一只瓷杯,转弄把玩着,戏谑地道:“云遥宗就是剑道败类,自取灭亡,有什么好可惜的?一群败类,没了就没了。你敢说剑道没了,还真是大言不惭……”

    隋东山瞳孔微缩,终于有了一丝生机,漠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来说风凉话。请吧!”

    天底下瞎子无数,敢在他隋东山面前狂妄的,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阴阳家的玄机先生。

    杨老头笑意愈浓,左手缓缓抬起,“既然你说道没了,那就没了吧!反正你的道已经没了,还留着沧流剑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榻边那柄沧流剑应声飞出,不受主人控制,落在杨老头手里。他枯手一振,真力迸发,竟将隋东山的这把本命剑震断,碎片散落一地!

    噗!

    隋东山神意遭创,口吐鲜血,直接喷到床顶帷幔上,染红一片。

    他捂着胸口,立即从床上爬起,死死盯着桌边若无其事的杨老头,浑身剑意绽放,原先的酒气瞬间驱散殆尽。

    “毁我本命剑,不共戴天!杨瞎子,你是要恃强凌弱,专程来羞辱我云遥宗不成?”

    除了顾剑棠,云遥宗如今就剩他一个人。羞辱他,跟羞辱云遥宗没有什么差别。

    风云榜上,杨玄机高居第四,而隋东山排在第十四,两人的实力差距不啻天渊。虽然如此,隋东山傲骨铮铮,就算拼死一战,也绝不忍受这奇耻大辱!

    杨玄机身躯微倾,仿佛是在打量怒若雄狮的隋东山,讥笑道:“原来你还知道羞辱?在兵家眼皮子底下,终日醉生梦死,莫非你嫌云遥宗还不够丢人,想让整个剑道都看笑话?”

    隋东山跌坐在地,眉关紧锁。杨瞎子这几句话的杀伤力,比毁他本命剑都大,句句诛心,刺中他最不愿面对的痛处。

    “谁有功夫看我的笑话?你难道没听说,十二剑宗火拼,只剩其六?你难道不清楚,儒家野心勃勃,势必会吞并我们,独霸北唐!”

    他痛心疾首,捂着胸口,悲愤地道:“覆灭的不只是云遥宗啊!整个剑道,都要没了!”

    眼看剑道衰颓,濒临毁灭,作为剑道元老,这叫他如何不心痛。

    至于剑道之外的其他兵家两脉,都是纸上谈兵的庸碌之辈,只知尸位素餐,在沧海横流的乱局面前,自顾尚且无暇,哪还有魄力齐心协力,重振雄风。

    时至今日,就算他想力挽狂澜,云遥宗只剩他一个人,独木难支,无力回天,这叫他如何不绝望。

    杨老头收敛笑意,凛然道:“弱肉强食,本就是颠扑不破的武道法则。区区几家没落宗派,没了就没了,有何足惜?在吞并倾轧中生存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说着,他猛拍桌面,如当头棒喝,令隋东山心神一震。

    “去芜存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枉你还是老江湖!云遥宗没了,你就敢称剑道没了?你看那剑渊剑冢,强者恒强,何曾像你这样浑浑噩噩,苟且偷生!”

    隋东山怔住,迟疑道:“难道朝廷不是要……”

    杨老头冷冷打断,嗤笑道:“偌大剑道,何时学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庙堂江湖,若有人想一手遮天,你们为何就不能攒成一股劲儿,联手去捅破这个天!”

    隋东山如梦方醒,这才明白杨老头此行的真意。

    他朝杨老头深深一揖,目露锋芒,再无半点颓意,“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全力以赴,劝说他们齐心抗敌!”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沉声说道:“只可惜,如今的剑道缺少圣人坐镇,接下来的博弈,恐怕会异常惨烈……”

    杨老头一滞,那两颗坏死的眼珠猛地转动,仿佛马上就要睁眼,去看这苍茫天地一般。

    “我辈武修,岂能仰人鼻息?沧海横流,才显豪杰本色!隋东山,知道你比顾剑棠差在哪里吗?没有剑圣,那你为何不去当个剑圣,去撑起这片天下!”

    他一抬手,鬼神幡挥动,一个狭长剑匣滚落出来,刚好在隋东山面前摊开。

    正是真武剑!

第八十四章 痴与狂,共天下

    西方边陲,十万大山。

    这片区域极其辽阔,弥漫着原始蛮荒的气息。树木高大繁茂,荆棘丛生,所有生物都在疯狂竞争生长。

    山林深处的地势陡峻,毒沼密布,潜藏着无尽凶险。更有甚者,众多不知名的凶兽栖居在此,狰狞可怖,不计其数。

    称霸整座山林的,却是一群人类。跟那些凶禽猛兽相比,他们身躯太过渺小,似乎不堪一击。

    但是,每当遇到严峻挑战时,他们都眼放精光,不仅毫不畏惧,反而爆发出一股狂热的野性气息,迫不及待想要战斗一场。

    他们身材魁梧,清一色穿着黑袍,额头系着一根玄色发带,收拢住披肩长发。他们的武器,都是一柄沉重铁剑。

    不止在这片区域,即便放眼整座大陆,他们也被看作整体战力最强的剑修群体,没有之一。

    他们所在的宗门,叫做秋暝剑渊。

    他们最强大之处,不在于体魄和修为,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狂放不羁的战意。

    千百年来,他们跟禽兽搏斗,跟残酷环境抗争,跟这方天地里的一切战斗。甚至在他们内部,也保持着可怕的流血厮杀。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推崇战斗,不懂得所谓的畏惧和臣服。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诸家圣人来此,也只有崭露强大斗意后,才能获得尊重认可。

    他们之中最强的那人,在风云榜上名列第十一,因其性情狂傲,连剑圣都不放在眼里,被世人称为“剑狂”。

    剑狂裴寂,剑痴顾剑棠,这两人的实力,超出剑道群雄一大截。

    故而,在两朝剑修中间,盛传着这样一句话——痴与狂,共天下。

    莽莽群山中央,有座山峰直插云霄,气势凌人,便是著名的秋暝山。尊为剑渊最强,裴寂并不住在山巅,而是隐居在山后深渊里。

    出于那个天下皆知的缘故,已经有整整十年,他未曾踏出剑渊半步。

    但是今日,他出关了。

    跟门下剑修装扮相同,他乌发垂肩,披着一件普通黑袍,离开剑渊后,平步走向秋暝山前。

    由于在幽暗深渊里潜藏太久,他的皮肤不曾被光线晒过,在黑袍衬托下,白皙得极妖异,如阴鬼行走世间。

    一路上,他眯着眼眸,一边适应外界强光,一边扫视群山深林,黑白眼瞳间神采流转。

    若有人看见这一幕,必然会眼眸刺痛,泪水直流,生出跟烈日对视的错觉来。

    情绪随意流露,剑气便油然而生,裴寂对剑道的领悟,跟顾剑棠一样,人如其剑,浑然合一。

    更何况,还是一柄藏了十年的剑。他这一身剑气,已然臻至此生巅峰。

    今非往昔,剑圣坠落尘埃,裴寂似乎能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剑首。当然,以朝廷现在的态度,想再获剑圣封号,已经不可能。

    负手来到山前,他站在一座威风凛凛的石碑前,凝望着上面浩如烟海的名字,有些出神。

    跟这石碑相比,他的六尺之躯不算高大。他需要仰起头,甚至微微踮脚,才能看清凌驾于众多人名之上的那寥寥几行。

    当然,他并未真的踮脚去看。那些名字,他都不屑一顾。

    真正值得他重视的那个名字,更不需要看,因为早就铭刻在心底。

    之所以站在这里,他只想成全一种故地重游的情结。斯人旧事,依然历历在目,这让他唏嘘不已。

    这座石碑,不是凡物,它是活的。

    石碑上所有名字,随时都可以变换位置,重新排序。至于排序的依据,就在不远处的秋暝山坡上。

    在那里,有一道道巨大石阶,整齐铺就,直通巍峨山顶,一望无际,彷如登天之梯。

    每一道石阶,都恰有一丈之高,由一种玄青色岩石修葺成,在日光照耀下,略显深邃的石阶内部闪烁点点白光,很是好看。

    这些石阶,跟那石碑的材质相同,更不是凡物,甚至被称作神物。

    它有一项神妙之处,能够封闭附近的空气流动,使整片空间永远处于静止之中。当然,静止的肯定不包括时间。

    听起来,青石的妙处似乎没啥用途,像是鸡肋。

    但秋暝山的先祖何其聪慧,灵机一动,利用它们砌成一条山道,又布下玄妙阵法,用以磨炼后辈,奋发攀登。

    这条山道因阵法得名,叫做无极神道。

    登神道的规矩很简单。

    每踏上一道石阶,剑修都要留下一道剑意。由于石阶上的空气绝对静止,从体内刺出的剑意也会跟着静止,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

    只有你绽放的剑意,超过这层石阶预设的剑意强度,你才能踏上更高的一道石阶,继续攀登。

    越往上,石阶预设的强度就会越大。如果失败,你只能乖乖退下。

    与此同时,跟神道呼应的石碑会自动排名,不断更新你的攀登阶数。

    无极神道会忽略你的修为,只检验剑意本身的强度,也就是剑道造诣。因此,这条神道很公平,对不同境界的人都一视同仁。

    八百阶神道,只有天赋更强的剑修,才能登高望远,俯瞰下方群雄。

    神道砌成至今,覆盖十国春秋,历经无数强者挑战,最下方那些容易通过的石阶上,少说也得留存了数万道剑意。

    所以后来,剑渊不得不提高要求,只在石碑上显示最前一百阶的名次。这样一来,只有历代最顶尖的剑修,才会榜上有名,名垂后世。

    想要登上神道最巅峰,何其艰难。

    七百多年来,涌现出的妖孽天才不计其数,然而最终实现登顶的,只有寥寥十余人。

    最常见的情况是,往往在连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内,都无人能登顶神道,一战成神。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留在榜首的寥寥名字,都是各自时代里的剑道最强者,风流一世,震铄古今。

    很幸运的是,最近二十年里,曾有一人成功登顶,屹立于剑道之巅。

    但这也就成了剑渊的不幸。

    明明是自家的神道,他们却没有本事登顶,反而让时年二十岁的顾剑棠抢走风头,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这代剑渊门徒里,天才众多,尤为争强好斗,不只把它当成不幸那么简单,更当成是奇耻大辱,在云遥宗面前抬不起头来。

    更尴尬的是,十年之前,顾剑棠登神道时,还有一名剑渊天才携手同行。最终,剑圣登顶,那人黯然退离,在心底留下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从那以后,失败那人便藏在深渊里,潜心修剑,再也没有走出来。

    直到今天。

    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要跨过这漫漫神道。

    他要跨过顾剑棠,跨过那道心坎。

    他要跨过这个日渐式微的剑道时代!

    “十年了……”

    裴寂眺望着那茫茫尽头,眼神飘忽,面容上浮现出的情绪,既非胜券在握的自信,也不是前途未卜的忧虑,而是一抹淡淡的忧伤。

    “你已不在巅峰,我就算登上巅峰,又有何意义?我想从你手里,名正言顺地抢走一个时代啊!”

    狂傲如裴寂,十年居寒潭,最终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败顾剑棠,成为天下第一剑豪,至于登神道,只不过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步。

    现在,那个终极对手没了,就算登顶,也只是持平,不能雪洗耻辱,这份挑战还有何意义?

    裴寂叹息一声,剑意绽放,在疾风中吟啸悲鸣,仿佛是在哀悼故人,又像是倾诉寂寥。

    他低声喃语着,“不能胜你,岂非遗憾?”

    便在这时,一道吟唱声悠悠飘来,在裴寂耳畔回荡。

    “秋暝山上行人稀,

    常有剑客竞高低。

    无极神道今犹在,

    不见当年狂与痴!”

    吟唱声落下,身后那人又长叹一声,“可惜,可惜……”

    裴寂闻言,眉头微凝,转过身来,望向路旁那个卖糖水的小贩。而那小贩,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双眸红肿,泪如雨下。

    敢正视剑狂的锋芒,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很有可能会重创视觉。但这人却不肯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像是一种无形的挑衅。

    裴寂负手走来,瞥了一眼挑糖水的担子,淡淡地道:“从你第一天来剑渊,我便感知到了。其后你每天都在人前诵唱这首诗,就是为了让我听见?”

    他的嗓音沙哑,说话如鬼哭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小贩笑而不语,擦了一把眼泪,舀起一瓢糖水,递给裴寂。

    裴寂没有去接,问道:“你是谁?”

    小贩不假思索,坦白道:“别人都叫我徐老六,但其实我真名叫徐凤年!”

    他憨憨一笑,眼圈红肿,快要滴出血来。

    裴寂面无表情,身上剑意陡然再盛,如日中天,锐不可当。

    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他当然不在乎一个弱者的名字为何,他想知道的是徐老六的身份。

    森白光芒里,徐老六固执地挺身,坚持不肯低头闭眼,更没打算移开视线。

    “我本想寻个机会,拼上这条性命,冲进剑渊见你。没想到,时隔十年,你居然破关了!嘿嘿,我就算是死,也不辱使命了!”

    徐老六话里带着笑声,那是一种由衷的喜悦。

    裴寂沉默一会儿,收回绽放的剑意,淡淡说道:“宁愿瞎眼都不低头,看来你不会老实招供。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老六咳嗽一声,擦拭着划破面颊的血迹,平静地道:“我只是替别人来看一眼,你的剑有没有锈掉,顺便再捎一句话。”

    裴寂嘴角一挑,罕见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发出声音,这副画面有些诡异。

    剑痴好皱眉杀人,而剑狂的哑然一笑,同样也是很出名的杀人预兆。

    徐老六恍如未见,自顾说道:“那人的原话是,‘这座剑道,顾剑棠扛了十年,你扛不扛得起?’”

    裴寂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又仰天大笑起来。

    “滚回去,让他给我看仔细了!”

    话音落时,他的身形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徐老六长舒一口恶气,刚才命悬一线,险些就要被裴寂杀死,还好幸不辱命。

    任真让他转达这句话,是想玩激将法,拿顾剑棠来刺激裴寂破关,以便执行后续计划。

    只是没想到,裴寂居然主动出来了。

    徐老六转身,打算撤离这大凶之地,这时恍然发现,前方那座石碑上,一道名字正飞速从下方蹿升,朝着榜首位置冲去!

    他不由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结果。

    “坊主不出,天下怕是无人,能与之争锋了!”

第八十五章 明月赵大江

    大唐东方有座小镇。

    镇名为“无名”,出自道家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句真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春秋八百载,无名镇从未出过一位圣人,但它却当得起这名头。因为小镇曾涌现出无数巧夺天工的巨匠大师。

    连工匠祖师爷公输子,也就是家喻户晓的鲁班大师,都出自这无名镇。

    千百年来,无名镇的历代匠师都不慕名利、沉默专注,只顾埋头雕琢手里的作品,情愿将毕生心血,奉献给他们热爱的事业。

    倾尽全力,只为铸造完美杰作,这种信念被后世称为“工匠精神”。

    小镇东头,有家铁匠铺子,生意常年惨淡。店铺主人是个小老头,整天抡着柄大铁锤,潜心铸剑,从不接其他生意。

    在这巨匠云集的镇子里,老头手艺不算太好,但是论匠心,绝不比任何人逊色。

    有时候开炉一次,他昼夜铸剑,能连续十来天不停歇,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老头叫赵大江,对镇上孤陋寡闻的匠师们来说,是个很平庸的名字,但在小镇之外,在芸芸众生眼里,却是如雷灌耳,威震天下许多年。

    曾经的剑道三雄,除了剑痴和剑狂,还有一位,被称作剑隐。

    剑隐心性坚忍偏执,如明月清风,孤僻独往来,从不受外界纷乱干扰。关于此人,江湖上还流传着一句老话。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赵大江!

    高悬剑道的那轮明月,正是铁匠铺里这位赵大江。

    当年老头巅峰时,曾辅佐世代铸剑的公输家,锻出名剑八千,一手将没落的斜谷剑冢壮大,坐稳巨擘宗派的宝座,领袖群伦。

    他淡泊名利,只沉迷于剑道本身,功成之后,便急流勇退,隐遁到跟剑冢相隔不远的无名镇,潜心铸剑,默默无闻。

    风云榜上,赵大江名列第十五。

    他不在江湖,江湖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如果说,剑渊的扛鼎之道在于,门人弟子都像裴寂一样不甘人后,战意狂放,那么剑冢的灵魂,就源自这沉默的赵大江,始终坚韧自强,泰然不动。

    杨老头说得没错,强者恒强,你看这些真正的强者,何曾自乱阵脚,有过片刻停歇?

    赵大江藏身之处,只有执掌剑冢的公输家知道。不到最危急时刻,没人敢去打扰老头的清静。

    今天,打铁铺子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微乱,身形佝偻,手里拄着一根铜拐,分明是个瘸子。

    他站在空地上,默默注视着抡锤打铁的赵老头,纹丝不动,彷如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赵老头低着头,没有理会瘸子的到来,眼里只有炭火、大锤,以及那根烧得通红的铁条。

    那瘸子极有耐心,似乎感觉不到疲倦,就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天色已晚,赵大江手头忙完,直身伸了伸腰,瘸子才咽了口唾沫,吐出一道喑哑话音。

    “佩服。”

    连看热闹的人都觉得累,更别提卖力一天的那位。此等心性,绝非常人所能为。

    赵老头侧过头,直至此刻才察觉到客人,老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然后抬手,将身旁的一个马扎儿丢了出去。

    “听说坟里最近收了个瘸子供奉,就是你吧?”

    “冢”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其实就是坟墓的意思。剑冢,就是剑的坟墓。

    瘸子躬身一礼,费力地坐下来。站立一天,他的残疾下身早已麻木,失去知觉。

    “江湖盛传,前辈天赋平庸,之所以能称雄,纯粹是靠坚韧意念,以前我不以为然。直至亲眼所见,我才自知浅薄。您这一辈的豪杰,渊渟岳峙,真叫人望尘莫及……”

    他由衷赞叹着,眉眼间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恭维就免了,”赵老头微笑摆手,没有半点架子,跟普通乡里老人别无二致,“我比较忙,有话请直说。”

    真名为陆小凤的中年瘸子起身,说道:“晚辈受人所托,想请前辈出手,帮忙铸一柄剑。”

    赵大江点头,并不意外。他开店打铁,做的就是铸剑生意。主动找上门的人,自然是为铸剑而来。

    “剑长几尺?宽几寸?是你自备胚料,还是铺里提供?”

    “几时交货?有无其他要求?”

    他惜时如金,讨厌繁文缛节,一口气将所有问题提了出来。

    陆小凤沉默片刻,不知是在回忆这些信息,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两条眉毛微微蹙起。

    “剑长六尺,宽三寸,胚料自备。”

    赵大江闻言,目光一颤。寻常铁剑,长一般三尺,宽两寸,瘸子让他铸的这剑,又粗又长,足足大了一号,实在太怪异。

    须知剑身越长,施展剑招时,越难收放自如。再加上这剑太粗,剑身必定很沉重,不仅丧失剑的轻灵优势,而且对剑修的神意也是很大考验。

    作为铸剑行家,听到如此外行的要求,他有些后悔接这单生意,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陆小凤微微一顿,表情莫名凝重。

    “时间不急,还请前辈闭门谢客,养足精神。两个月之后,自会有人前来,跟你联手铸剑!”

    赵大江脸色剧变,“联手铸剑?”

    他铸了一辈子的剑,还是第一次听说,需要跟别人联手,才能铸成一把重剑。

    他冷哼一声,漠然道:“若是信不过我,何必登门来求?谁有这么大气魄,配跟我赵大江联手!”

    强者自有强者的傲气。尊为剑道三雄之一,赵大江虽然心如止水,也绝不屑于自降身份,甘愿配合别人铸剑。

    这个条件,他不能接受。

    陆小凤下意识握住拐杖,后退一步。对于赵大江的态度转变,任真事先提醒过他,对此他有心理准备。

    他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一旦说出接下来这句话,赵大江的反应将会变得难以预料,他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你付出的会很多,我的筹码也很大。凭你一人之力,如何铸成那开天辟地、扭转乾坤的一剑!”

    “开天辟地?”

    “扭转乾坤?”

    赵大江满面寒霜,拖着那根名为“天地洪炉”的铁锤,走了出来。

    “原来你是来耍我的。先接我一剑,再去想那么多吧!”

第八十六章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寒冬将过,江北气温回升,春意渐浓。

    江南的天气却是变幻莫测,正当人们脱下棉衣,准备迎接春暖花开时,一场大雪倏然降临,天地再次银装素裹,重回料峭寒意中。

    诡变气象让人措手不及。原本热闹的金陵城外,此时凄清萧索,路上行人稀少。

    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士兵也无精打采,把脑袋缩在大毡帽下,浑身直哆嗦,懒得多看路人一眼。

    雪霁天晴,一道身影从远方群山间走来,来到金陵城外。

    皑皑雪地里,她的曼妙身姿有些单薄,那件水蓝色长衫明显偏小,不太合身,更不合季节,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头戴斗笠,面遮轻纱,步履沉稳坦荡,没有女子的柔弱气质,反而透着几分江湖游侠的豪迈气度。

    从北城的神策门而入,一路畅行无阻,这让她不禁叹息一声,心生无限感慨,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日逃出城时,险象环生。他用手段隐藏我的行迹,瞒过巡城将军搜查,当时我就该意识到,能有如此可怕的本事,岂是寻常人物?若无底牌,他早就从我手里逃脱了……”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她淡淡一笑,脑海里浮现着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幕,明眸里不见丝毫仇恨,只是泛出一抹自嘲之意。

    “缘分未至,纵使相逢也不识。手眼通天,我早该想到,他就是他啊……”

    走在当日马车驶过的街道上,她思绪万千,开始复盘所有情形。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换成平庸的卧底,在面对我这种大宗师时,应该努力装傻,深藏不露,尽可能顺着我的意志行事,才更符合常理。”

    “但是,如果真这样做,在精明多疑的对手眼里,反而更容易露馅。同样的套路见过太多,即便是凡夫俗子,都学会了多个心眼,猜一句‘他是不是装傻?’”

    “所以,他选择了很少有人会用的套路,去装自作聪明。高估自己,低估对手,是聪明人更容易犯的错误。面对这种级别的对手,真的防不胜防啊……”

    被灵台山的老僧救醒后,每每想到这些事,她的心境都很平和,没有太多复杂执念。

    死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那些无谓的傲慢和虚荣,在死过一次的人眼里,算得了什么?

    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里。破而后立,她跳出圈子审视自我,正在突破曾经的桎梏。

    以前的顾剑棠,屹立于剑道之巅,为了提升实力,捍卫荣耀,磨灭掉太多真实自然的情绪,只剩下一身凛然杀气。

    所谓人剑合一,像冷冰冰的剑一样活着,灭情绝性,死气沉沉,这就是她此生的终极目标么?

    以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她心里有了新的答案。

    此时,她来到那棵梧桐树下,站在那天那少年说书的位置。

    她缓缓伸手,抚摸着最近精心编织的两条发辫,痴痴一笑。潜藏在心底更深处的那些记忆,如泉水般涌现出来。

    ……

    二十年前。

    西楚皇朝,都城临安。

    那一年,北唐大军势不可挡,连克十六城后,终于击垮最后这道防线,将八百载西楚气数一口吞尽。

    那一年,她才十岁,青涩稚嫩,随父母混在逃难人群里,往北迁徙。

    荒野里,某校尉率骑兵追来,烧杀掳掠,惨无人道。惊慌失措下,她摔倒在地,被残暴校尉盯上,眼看就要沦为刀下亡魂。

    千钧一发间,一名银袍将军狂奔而来,一剑斩校尉于马下,救下绝望的她,更救下了上万流民。

    那一刻的将军,在她眼里恍如天神,成为她此生最钦佩的大英雄。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迅速爬起来,哀求将军收她当弟子。她也想像将军一样,仗剑独行,一骑绝尘。

    她永远记得那副画面。

    当时,将军转身一笑,潇洒离去,“小姑娘家,修什么剑法!”

    那句话,深深刺激到她,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谁说女子不能修剑!

    从那一天起,她剪掉长发,扮成男装,独自尾随将军率领的大军,一路东进。

    沿路打听之下,她渐渐知道,那位将军是名大剑修,出自北唐云遥宗,又听说了更多他的传奇轶事,崇拜之情无以复加。

    于是,她拜入云遥宗门下,以将军为楷模,苦心修剑,只为有朝一日,能有资格追随将军麾下,向将军证明,当初那句话是错的。

    谁说我不能修剑!

    她虽是女子,但天赋绝伦,悟性极佳,修为一日千里,很快从众多弟子里脱颖而出,名气渐噪。

    四年后,北方一统,将军荣归师门,上下欢腾。

    这一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她才十四岁。

    作为弟子中的佼佼者,她有幸跟将军讨教,被将军大加赞赏,闭门传授一招绝学,名为孤独一剑。

    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当天夜里,她奋发悟剑,破境机缘降临,紧接着闭了死关。

    这次闭关破境,异常艰难,一闭就是半年时间。就是在这半年里,沧海桑田,皇朝内部发生了太多大事。

    将军被众人诬陷谋反,有口难辩,走投无路下,被迫归降南晋,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元武朝第一大案。

    当她出关以后,兴冲冲想去投奔将军,却发现物是人非,那个救她于危难、被她当成楷模的大英雄,已经不在北唐,不在人间。

    哭了整整一夜后,小小年纪的她心灰意冷,离开云遥宗,独自游历天下,数年之后,终成一代剑圣。

    她始终铭记将军救命引路之恩,将自己领悟的八剑,跟那孤独一剑合在一起,命名为孤独九剑,以此祭奠将军亡灵。

    再后来,她渐渐猜出,云遥宗凭空冒出的那座归云阁,应该是将军遗物,于是返回云遥宗,孤独守阁十年。

    这就是顾剑棠的前半生。

    没有人敢相信,一骑绝尘,傲视群雄的剑圣,会是一介女流之辈。

    更没有人知道,她这前半生,心里一直都在追随那位将军。

    当然,后来还是有心思深沉之人,隐隐猜出些端倪,故意泄露将军之子的消息,以此试探引诱她。

    于是,便发生了后来的事情,剑圣南来,任真北往。

    ……

    曾几何时,称雄剑道,比肩那位将军,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标。

    现在,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

    故人虽死,希望犹在,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站在树下,望向北方,她灿烂一笑,明媚动人,“大姑娘家,还是叫海棠好听……”

    同一时刻,北方那座碑林里,任真心有灵犀,怦然一动,睁眼南望,生出一种微妙难言的感觉。

    这一日,顾海棠树下顿悟,再入知命境。

    (吐槽请进群,号码:716838682)

第八十七章 成也春秋,败也春秋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古今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边角处起手。而那些让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当把它们拆解开看时,更是由众多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阴谋家的智慧,不在于凭空捏造出奇兵伏军,而在于洞察全局,充分整合能调动的力量,让手中棋子出现在最合适的时机,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就如眼前,在任真闭关悟春秋的半个月里,北唐大势渐趋明朗,剑道式微,儒家独尊,似乎已成定局,不会再生变数。

    但谁又留意过棋盘上,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边角里,悄然涌起一股新的生机?

    那个醉生梦死的老朽醒来。

    那个深陷心结的幽鬼出关。

    那个隐遁多年的铁匠重燃战意。

    那个明明死去的女子破而后立。

    这四位剑修的实力,都不足以匹敌十大强者,更无法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但若是把他们聚到一起,又会发生怎样的情形?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不过棋逢对手的那两位而已。

    主动布这个局的任真心里清楚,打铁还需自身硬,他必须尽快提升实力。更何况,引爆全局的那根导火索,从一开始就绑在他自己身上。

    所以,在春秋碑林里,他枯坐半月,苦苦冥思,始终没有离开一步。随着时间流逝,他神情渐渐疲倦,气息衰颓,似乎毫无进展。

    《春秋》微言大义,名不虚传。

    每块经碑上最多不过百字,却包罗十年天下事,要想解得其中真意,不仅需要渊博学识,更离不开阅历和眼界,谈何容易。

    而那位神秘老者,每天清晨都会前来,一丝不苟地清扫碑林,其后便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面对着一副棋盘,一坐就是一整天。

    两人彼此相安,专注于各自的事情,半个月里,硬是没有交谈半句。

    直到第二十天,情形终于发生变化。

    任真走出碑林,来到老者面前坐下,看向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形势。

    老者凝眉,没有抬头,说道:“静坐二十天,无论结果如何,你的心性比我想象中还强一些。但是,我应该提醒过你,别来打扰老子清净!”

    任真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我哪敢忘记前辈的忠告。没办法,春秋八百载,碑上还缺最后八十年,都装在您心里啊……”

    老者抬头,眼神充斥着浓浓的嘲讽,“连《春秋》都还没领悟,哼,你就敢惦记最后八十年?赶紧滚!”

    自《春秋》问世,距今也有八十年,有本事独立解经的人极少,无不是天下名儒。即便是他们,能得一知半解,就已心满意足,难以窥其全貌。

    眼前这少年,却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开始惦记最后八十年,这口气何其狂傲!

    任真对老者的反应并不意外。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后生,能凭一己之力,解开那部千古奇经的真意。

    他微微一笑,说道:“不管前辈相信与否,我是真的只差您脑海里的记忆了。我想,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您更清楚,那段历史的来龙去脉。”

    老者漠然道:“大言不惭,你以为能瞒过老夫眼睛?如果……”

    任真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想说,如果我破解《春秋》真意,您现在早就挣脱压制,恢复自由了,对吧?”

    老者脸色剧变,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撼,“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了解这个秘密!”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这个蔡酒诗是假的。不过他不以为意,只当是哪家宗门掌握一点关于他的信息,虚张声势而已。

    哪想到,任真竟然连七十二经碑最大的秘密都清楚。他说得没错,这附近设有春秋大阵,将老者囚禁在此,而阵眼就是那些经碑。

    只有参悟《春秋》,使其真意从石碑上剥离,整座大阵才会消散,将老者释放出去。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西陵书院的院长知道,再无他人。但眼前这少年,竟然一语道破玄机,难道……他真能参透《春秋》真解?

    任真眯眼看向棋盘,漫不经心地道:“前辈终于相信我的话了。我静观半月,之所以没立即破解,就是想跟您谈谈条件,谈拢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老者正襟危坐,此刻再无半点傲慢之意,迟疑道:“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最后八十年的历史,作为解碑放我离开的条件?”

    “不错。我认为,这八十年的历史,并不比前七百多年更容易解读。正因为在这世上,还有不少像您一样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所以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误读才更多,让人难以甄别真伪。”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认真地看向老者,目光锋锐。

    “但是,您却不同。作为纵横家的首领,您纵横春秋十国,见识渊博,是各国兴衰变迁的最大见证者,由您亲口讲述,最为可信。更何况,春秋最后那场大乱战,还是您一手挑起的!”

    这时,老者身躯猛然一颤,失手之下,竟将那棋盘打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他大惊失色,死死盯着任真,话音莫名颤抖起来,“原来,你连我的身份都知道!”

    任真答道:“纵横家,廖如神,您智谋超群,不仅是曾经的天下第一谋士,而且棋艺精湛,被奉为棋绝。如此煊赫威名,我怎会不知。”

    二十年前,元本溪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声名不显。在那个时代里,廖如神之才,天下无出其右,称得上是国士无双。

    纵横之术,合纵连横,当年北方之所以爆发乱战,正是由于他游说其他五国,合纵结盟,共同讨伐强大的北唐所致。

    凭借一副伶牙俐齿,他舌战群雄,成功煽动起五国瓜分北唐的野心。所以,说是他一手挑起的春秋大乱战,一点都不为过。

    这样一位乱世魔头,原来一直被儒家动用强大《春秋》,秘密镇压在西陵后山,并没有为春秋陪葬。

    真可谓,成也春秋,败也春秋。

    而任真此行的目标,也不只是一部《春秋》那么简单。他要放出这位魔头,跟他联手来下这盘大棋!

第八十八章 冥圣登山

    廖如神脸色微白,沉默良久,才回过神来,感慨道:“二十年未踏江湖,想不到竟涌现出你这样的人物。看样子,八百载春秋,你是志在必得……”

    任真不敢托大,在这位大野心家面前,他的态度温和而真诚。

    “前辈谬赞。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这次混进西陵,不只是为了参悟《春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救您!”

    “哦?”廖如神眨了眨眼,躬身拾着一地棋子,问道:“直说吧,你是哪一家的人,为何要救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任真答道:“我算不上是哪家的人,非要算的话,我跟您一样,不会谋求具体利益,是个有点野心的阴谋家。至于为何救您,很简单,我想让您出山帮我。”

    只要纵横家肯入局,这天下必会异彩纷呈,生出无数不输春秋的大热闹!

    廖如神坐回木凳上,将棋盘重新摆好,淡淡地道:“想驾驭到我头上,你的野心岂止是一点?说说看,你的对手是谁?”

    聪明人不会把话说死,不给自己留回旋余地。无论是否愿意帮忙,他都想先探探任真的虚实,再做决定不迟。

    任真说道:“我的对手很多,会扰乱天下大势,所以,才需要您这位乱世奇才出马。至于眼前,我需要对付的是儒家。”

    廖如神看了一眼任真,说道:“小小年轻人,修为不过三境,就妄想颠覆天下。若非你刚才的话有些分量,我现在一定会笑掉大牙。”

    任真想要解释,廖如神又继续说道:“以天下为棋,你凭的是什么?就凭那一腔野心?没有实力的人,连给别人当棋子都不配,更别想站稳脚跟,自立门户。”

    任真开始沉默,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打动廖如神,让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更不会蠢到泄露自身秘密,把性命押上去。

    “即便你真能参透《春秋》,那又如何?凭你一个人,就想对抗儒家七十二书院?醒醒吧,八境以下皆蝼蚁,妄图撼动大树,这是痴人说梦!”

    嘴上这么说,廖如神却没有发笑,看着任真说道:“我泼这盆冷水,不是为了取笑你,恰恰是为了你好。你太年轻,还是少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修行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纵横家游说四方,空手套白狼,最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

    任真凝望着棋盘,沉默半天,脸上没有多少失望情绪。只凭三言两语,就想收服这种桀骜不驯的枭雄,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前辈不必急于拒绝,我会以最快速度,向你证明我的手段。到时候,风起云涌,良机稍纵即逝,希望您能当机立断,助我一臂之力!”

    关于廖如神,他掌握的情况其实并不多,只是大概知道,此人实力在七境巅峰。事关机密,就算北唐琅琊阁知情,也绝不敢把他排进风云榜,昭告天下。

    更何况,纵横家最可怕之处,从来都不在于修为,而是那张嘴。

    廖如神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未来之事,谁说得准呢……我可以把最后八十年的历史说出来,不过你得想清楚,到时无法破解经碑,你的小命就到此为止了!”

    任真点头,凛然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我自然明白。请您指教。”

    他非常期待,这位一生策划无数阴谋的老人,将会道出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天真相。

    廖如神闻言,眼眸眯起,凝视着黑白棋势,脸上皱纹愈发沧桑。

    “那可真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啊……”

    ……

    ……

    此时,西陵桃山下,来了一对老少。

    自从回到北唐,这几个月来,两人跋山涉水,走过不少路,见了不少人。

    好在老头精通奇门遁甲,遁天入地,移形换影,比普通御空飞行要快很多,才不致疲于奔命。

    纵使如此,小不起还是厌倦,觉得太不好玩,“老爷,咱们今天又要找谁呀?”

    他年纪还小,自然意识不到,今天这趟行程非常凶险,不像平时那样轻松。

    杨老头拉着他的小手,仰起面颊,眼珠微动,像是在看那茫茫山巅,又像是在看天。

    “老爷打算让你认个干爷爷,你说好不好?”

    话音刚落,小不起猛然摇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好不好,我只想跟着老爷!”

    他以为,杨老头是想把他送给别人。

    杨老头哈哈一笑,满脸慈祥,“就是让你叫声爷爷,又不吃亏,你还能占很大便宜呢!”

    话音轻松,他心里却不轻松。这一趟,压力很大,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带小不起一同前来。

    作为阴阳家的首领,“冥圣”杨玄机,极少出现这种不安情绪。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停下摇头,“占什么便宜?”

    杨老头笑道:“那老家伙姓廖。你要是认他当干爷爷,以后随他姓,名字就叫廖不起,这多了不起!”

    小不起闻言,咧嘴一笑,双眼眯成一线,“了不起了不起,这名字好听!”

    从懂事起,小家伙就跟着杨老头一起漂泊,相依为命。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很多次追问杨老头,迎来的都是一副古板面孔。

    小家伙很开心,仿佛有了一个了不起的收获。

    这时,杨老头想到些什么,再次抬头,仰望向山巅上空。

    有一道极细微的云气,透着淡淡的明黄色,始终萦绕在那里,挥之不去。这是某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象。

    只有自身气运太过强大,乃至能顺承天时、影响人间时,才会自然流露这种云气。

    人世间,能够观云识气,洞察此等气象的人,无不是阴阳家的大宗师。而在当今天下,恐怕只有冥圣一人而已。

    他虽然是瞎子,却能拨开迷雾,看清很多常人未见的事物。

    他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幽幽地道:“我就知道,给你买糖葫芦的那个叔叔,也在这里……”

    这话是对小不起说的。

    小不起面露惘然,小脑袋瓜很快想起那日情形,笑得更开心了,“老爷,咱们是来找他的吗?”

    杨老头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攥着不起的小手,左手持鬼神幡,踏上山道。

    西陵书院,迎来一位圣人降临。

第八十九章 儒圣拦路

    天下有六圣,是屹立于武道最巅峰的存在。

    圣人一怒,流血千里。他们要想去某个地方,即便是戒备最森严的两朝皇宫,世人也很难阻挡他们的步伐。

    当初剑圣南下,独闯金陵,为了留住他,十大风云强者里的南晋四位,全部出动,才将他打成重伤,困在金陵城里。

    今日冥圣登山,想去碑林见廖如神,即使西陵书院全体强者出手,也无法拦住他。

    阴阳家和纵横家的这场会面,似乎势在必行。

    但是,自从进入西陵境内,杨老头心里那股不安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阴阳家擅长推演,对未来的感应力极强,因此,他感知到的异样应该不是空穴来风。然而,西陵无人能与他匹敌,实在猜不出,此行会有何变数。

    直到行至半山腰,他才找到这股情绪的来源。

    桃树下,站着一名高大老人,穿一件洗得微白的青衫,气度儒雅,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这老人脑后发髻略散,或许是疾驰而来的缘故,插在霜发间的那根竹簪歪斜着,摇摇欲坠。

    感知到这老人的存在,杨玄机拉着小不起的手一紧,微微侧首,老脸上浮出诧异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衣老人淡然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

    能让杨老头感到意外,停下前进脚步,自然是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再加上这句反问里的主人口吻,老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北唐有三圣,儒圣,冥圣和剑圣。

    剑圣失势,敢替西陵书院出头,站出来拦路的这位,自然就是当代儒圣,被天下读书人尊称夫子的董仲舒。

    杨玄机微凛,眉头皱了起来。

    夫子云游天下,神龙不见首尾,极少愿意驾临某家书院,此刻,他却突然现身西陵,出人意料。

    回敬的这句话不温不火,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他明显没有要迎客寒暄的意思。

    杨老头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跟儒家没有瓜葛,今日上山,只为去见碑林里那家伙。”

    董仲舒若有所悟,悠然道:“这样啊……既然你已经挑明,不为书院而来,按理说,我不该拦你。”

    凡是说出“按理说”这个词的人,一般都没有按理说的打算。

    他向前一步,慢条斯理地道:“不过,那些经碑乃至圣遗物,也就是书院的一部分。所以,为了书院,我不能让你上山。”

    廖如神是何许人物,他再清楚不过。这瞎子行事诡谲,更是不容小觑的劲敌。若让这两人会面,对儒家而言绝对不是好事。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书院是他的地盘,尊为天下第二强者,他完全没必要松口,放任外人在他眼皮底下活动。

    对于董仲舒的作风,杨老头并不意外,喑哑地道:“我不是你的学生,不会看你脸色行事。先礼后兵,既然你不同意,那尽管动手便是。”

    他这次来,本非只为见廖如神一面那么简单,而是要把对方救出来,大动干戈在所难免。

    就算是儒圣出面,同为圣人,他也不会心生怯意,不战而败。

    董仲舒呵呵一笑,表情依然和善,话意却强硬而霸气,“你打不过我,何必自取其辱?”

    杨老头闻言,冷哼一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从那女人采纳你的方案,你连以前的谦逊姿态都不愿再装了?”

    董仲舒笑容骤散,眼里傲意显露,“我本来就比你强,如今儒家兴盛,更有天下文运加于我身,放眼北唐,没人能胜过我!”

    杨老头沉声道:“多说无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他现在强烈感觉到,自己当初的判断都是正确的。这一战,他必须要打赢!

    他右手用力,将小不起抱在怀里,左手荡开鬼神幡,横在胸前。

    只见布幡之上,黑气翻滚,而那“装神弄鬼”四字,却闪耀白光,璀璨夺目。阴阳二气绽放,桃树下顿时煞意凛然。

    道生阴阳,阴阳生太极八卦,进而生天地万物。阴阳家修行,修的就是阴阳两气法门,蕴藏无穷变数,可谓气通鬼神。

    董仲舒看在眼里,嗤然一笑,“盲眼单手,就敢挑战我?杨玄机,那个孩子就是累赘,你若不放下他,今天会死在这里。”

    话音落时,他轻掸衣衫上的尘土,一股神圣清气从体内澎湃而出,浩浩荡荡,顷刻间笼罩山腰,恐怖意念主宰下,整片空间都陷入凝固,将杨玄机封锁在内。

    “这里可是儒家书院,文人气运强盛至极,你拿什么跟我斗?莫非你不知道,那座义字脉泉就在桃山?”

    董仲舒负手看着杨玄机,眼神怜悯,就像在看待宰的牛羊一样。

    儒家修行,修的是四书五经,这些经典所述的内容虽然驳杂,可以总结为十个字,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这五纲五常,并称十脉,是撑起儒家法门的核心脉络。天下众生,每当有一人修行相关的圣人真言,就会为这一脉加持一份气运,使这一脉的脉泉更为旺盛。

    譬如,有人修行发动“言必信行必果”这句真言,其属于“信”之一脉,信字脉泉就会自动注入一份气运。

    再如,有人奉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一句,属于“义”脉,桃山上的义字脉泉就会旺盛一分。

    十大脉泉,都是真实存在的,汇聚无尽灵力和气运,源自天下所有儒生,同时又反哺他们,使他们修行的那一脉法力更强。

    儒家这套修行体系,将天下读书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休戚与共,难以割舍。

    真正掌控儒家的少数人,也就是儒圣和其座下门徒,他们可以随意采撷十脉气运,据为己用,实际上是蚕食众生的阴损之道。

    随着儒家独尊,被北唐皇朝推崇,他们会迅速疯狂膨胀,失去约束和制衡。读书人越多,儒圣师徒获得的利益就会越多,并且跟天下命运结为一体,难以动摇。

    而眼前,儒圣董仲舒坐镇书院,可以随意调动那座义字脉泉,其真力空前强大,要想赢他,难上加难。

第九十章 内圣外王

    董仲舒绽放气势的一刹那,西陵书院所有儒生都感知到了。这种感知,并非从外部传来,而是源自内心。

    十脉气机,将天下文人紧密相连,若有人猝然移走大部分灵力,能立即引发大家的共鸣,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怅然若失的错觉。

    他们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体内某些微妙的东西,突然被人凭空抽走。

    书院各处的人们,此刻停下手中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虚空,表情震撼。

    在那片山腰正对的上方,硕大云团汇聚一处,似穹庐笼盖四野。一股浩荡气息凌驾其上,散发着可怕的青光,笼罩整座桃山,为之披上一层轻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是儒家浩然气引发的异象。

    不远的另一侧,又有一道浑浊威势冲天而起,茕茕孑立,黑白两气翻滚奔腾,同样充斥着强大的神圣意味。

    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幽冥之力,鬼神之机,实在变幻莫测。

    二圣交锋,各自修为崭露,竟使天穹变色,仿佛要被撕成两半,随他们对峙!

    桃树下,董仲舒猛踏一步,右手一抬,那只拳头隔空朝杨玄机轰去。

    这一拳正大光明,没有什么花哨招式,只是简单直刺,速度不但不快,甚至有些迟缓,明显是要凭纯粹的内力取胜。

    拳尖之上,罡风暴起,浩然真力如潮水涌出,凝成一道明亮拳影,没有丝毫外泄。它碾压向前,不像是在针对某个人,而是它前方的一切。

    拳势正且直,让人生出一种无处遁藏的绝望,仿佛只要你敢站在它面前,无论如何闪躲,它还是会砸落到你身上。

    儒圣这一拳,凝聚着儒家一往无前的精气神,决然之势足可撼天。

    “我说过,在这北唐,没人能打赢我!”

    董仲舒的话音响起,平淡无味,彰显出绝对的自信。

    内圣外王,这是他给皇帝提的建议,更是他自身笃定的大道。作为儒圣,他要让儒家挫败百家,称霸天下!

    这一拳,也是王霸之拳!

    面对这前逼一步,杨玄机还是退了一步。

    那完美一拳看似遥远,刹那间便刺透空气,只有咫尺之遥。

    只见杨玄机抬起左手,掌心间真力狂涌,灌注到幡棍内部。

    黑白交映的幡面上,“装神弄鬼”四字已然不见,化成强劲白气,同幡布黑气缠绕一起。

    这两道真气,好似两条游鱼,头尾相衔,旋转追逐着,飘离幡面,悬浮在虚空中。

    这正是太极阴阳鱼。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阴阳鱼汇聚了天地万物的生机,深邃不可测,竟是扭曲空间,旋转中形成一道漩涡,要把一切吞噬进去!

    彼既攻之,我且陷之。

    此幡号称“装得下神,弄得了鬼”,此刻迎面而上,就是要强行装下这圣王之拳!

    桃树下,气浪翻滚,空间紊乱。

    而天穹之上,那两道恐怖气息同样逼近,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冲击向对方,在虚空中碰撞出一道巨大层面,竖垂万里!

    暨金陵大战之后,天地间再现圣人对决!

    ……

    ……

    书院后山。

    两人站在碑林外,抬头仰视虚空,凝望着那两道滔天威势,脸色阴晦难明。

    春秋八十载,付之笑谈中。尘封的故事刚刚讲完,没想到,更精彩的故事就在眼前上演。

    “真是让人意外呐……”

    廖如神负手而立,眯着双眼,感慨这么一句。

    任真则沉默,表情变化不定。

    “清气浩荡,昭如日月,应该是儒家夫子。吞吐阴阳,诡变难知,多半是阴阳家那个瞎子。他们两人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大战一场?”

    他眉头微蹙,想不明白其中缘由。董仲舒现身,还好理解一些,毕竟这里是书院,但杨老头的到访,太莫名其妙。

    “两家素无瓜葛,杨玄机突然到此,肯定有他的意图。西陵书院里,难道有他想得到的东西不成?”

    一念及此,他开始盘算起来。

    “春秋经?不可能,阴阳家不会看得上儒家法门。那座脉泉?以圣人修为,更不会在意此物。额,难道……”

    他想到些什么,脸色微变,侧身望向廖如神。

    几乎同时,廖如神同样侧身,朝他微微一笑,“你也猜到了?看来野心勃勃、想放我出山的,不止你一个啊!”

    任真点头,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总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吧?

    眼见那两道威势就要碰撞到一起,廖如神表情微凛,说道:“我猜,你肯定希望瞎子赢。不过,你们都想压制他,本身就说明,他已经很难被打败了……”

    任真低头,脸色一沉,朝碑林里走去。不用别人说,他也能猜出这场大战的结果。

    他对瞎子没有任何好感,但是,在云遥宗外,瞎子愿意放他离开,足够说明此人并无恶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是在跟敌人交战之时,他更应该帮瞎子一把。

    他盘膝坐地,面对经碑,闭上了眼睛。

    廖如神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好奇地问道:“你难道不关心这场胜负?”

    任真没有睁眼,幽幽地道:“儒圣归来,咱们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到大阵边缘守着,我若不赶紧解碑,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廖如神闻言,神情剧变。聪慧如他,一点就透。

    既然他们二人都猜出,杨玄机的目标是幽禁后山的廖如神,董仲舒当然也能意识到。打败对手后,他肯定会立即来这里,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以前,因为对春秋大阵充满自信,儒家有胆量让廖如神苟活下去。现在,被一家圣人盯上,夜长梦多,他们必然不会再冒这个险。

    所以,任真的判断很正确。杨玄机被打败后,下一个要倒霉的,就是廖如神!

    廖如神毫不犹豫,朝春秋大阵边缘跑去。以前,他还能在这里苟且偷生,但是今天,任真若无法解碑,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你若得手,老夫余生愿听你差遣!”

    任真没有说话,心意微动,伸出左手,对准了那些经碑。

    “还好有你在。这场大战的胜负手,就由你来当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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