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看过他的丁丁
(二合一,这是今天的两更。这一章恰好是404,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怀疑一名绝色美女是男人,而且还是有夫之妇,这话听起来太荒唐。
元本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萧铁伞知道,这难以置信,解释道:“容貌装扮或许能更换,掩人耳目,但不同人对剑道的领悟各有差异,尤其是大宗师,见解独到,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这点总不会变。”
元本溪点头,身为七境巅峰强者,他很认同这一观点。
萧铁伞继续说道:“刚才那一剑,你应该看到了,气贯长虹,锐不可当,其神意堪称当世第一品。那妇人为了救你师弟,拼力出剑,不敢藏私,故而,我从中看出几分昔日顾剑棠的影子……”
元本溪回想着刚才的情景,表情渐渐凝重。
若论剑法,萧铁伞出身兵家,自然见识不凡,也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若论对剑圣的了解,他更是深入骨髓,绝不会看走眼。既然他察觉到端倪,就不是空穴来风。
“你来商量对策,肯定已经把她拦下了。她是如何解释的?”
萧铁伞答道:“她说是你师弟教的。”
元本溪若有所思,“蔡酒诗修剑,夫子是知道的,他上次进京城,我曾找他确认过。至于孤独九剑的来源,师弟曾在拍卖会上解释过,如此说来,蔡氏能得剑圣神韵,也并非说不通。”
这位二先生,恪守忠孝之道,唯师命是从。董仲舒生前,跟他说过桃山收徒那段事,他便不再质疑任真修剑。
如今斯人已逝,任真又继承先师衣钵,执掌儒家,至少在萧铁伞面前,元本溪还是有意袒护他,不愿让外人看笑话。
萧铁伞沉思着,目光闪烁,“这点我何尝不知?以前我没跟她相处,不曾留意过。刚才交谈时,我仔细观察她的举止神态,虽然她温婉得体,但我还是越看越像,越觉得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他怕元本溪不信,又补充道:“你或许认为,我是疑神疑鬼,看谁都像顾剑棠,但你得承认,世间没人比我更熟悉他,哪怕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
他感知力敏锐,既然这么说,问题就更麻烦了。
单是放走海棠本身,就令他们犹豫不决,现在又怀疑她是昔日剑圣,在无法查实之前,绝不能轻易放人,纵虎归山。
元本溪走出木屋,来到院里,沉声道:“我尊重你的直觉,既然如此,咱们就分步来,先确定她是不是剑圣,再考虑要不要让她离开。”
萧铁伞抬头,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找你,想听听你的主意。接下来该如何鉴别身份?”
元本溪眯着眼,分析道:“她是不是剑圣,看似最简单的办法,是试剑。但她已经解释过,就算你再跟她比斗,也只能说明,她的天赋极佳,不足以得出结论。”
通过剑法辨别,这条路已行不通。
“另一个办法也很简单,是验明正身,却万万不可取。贸然验身,侵犯妇人的名誉贞节,这是奇耻大辱。听说她性子刚烈,一旦闹出人命,咱们没法跟蔡酒诗交代。”
其实他多虑了。海棠根本不怕查,从一开始她就是女扮男装,如今只是恢复真身而已,光明坦荡,越查越能洗清嫌疑。
正确的推理思路应该是,怀疑剑圣到底是男是女。
元本溪到底是智谋过人,心思缜密,“这样,你先让太医替她诊脉,应该能得出大致判断。然后,你再去把薛清舞叫来,我听说她在前线负伤,最近被送回来疗养。”
萧铁伞闻言,眼眸豁亮,“不错!男女脉象有异,让太医查验,不致礼节冒犯。而薛家那小丫头,侍候顾剑棠多年,对他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两人相见,她最容易看出端倪!”
元本溪悠悠道:“这是双重核验。仅仅查证性别,并不足以得出结论,万一,剑圣本来就是女子呢?听起来惊世骇俗,却不能不防,薛家丫头伺候他的起居,最有发言权。”
萧铁伞点头,转身就欲离去。
“且慢!”
元本溪恍然记起某事,把他叫了回来。正是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挽救海棠一命。
“别把你的猜测直接告诉薛清舞,你只需带着她,从蔡氏身边经过,让她自己做出判断。如果没认出来,你再委婉试探她。”
萧铁伞不解,看着他问道:“为何?万一她没太留意,看走眼怎么办?”
元本溪沉默片刻,说道:“人呐,最经不起怀疑,只要生出疑心,往往就会越看越像,朝自己臆测的方面靠拢。我并非信不过你们,而是要对师弟负责,保证绝对公平。”
萧铁伞神色微僵。
元本溪又说道:“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想过,如果薛清舞存有私心,故意指鹿为马,想陷害我师弟夫妇,又该怎么办?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萧铁伞哑然一笑,“你多虑了吧?”
元本溪摇头,盯着前方的院墙,说道:“据我所知,在大朝试上,我师弟的门徒出手伤过她,毁掉她的容貌。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迁怒于我师弟,陷害他勾结叛党?”
此时,任真若是在场,听到这话,必定会感激涕零。
为了施展抱负,元本溪尽行阴诡之道,一生残害忠良无数。他绝非善类,然而,他对儒家忠心耿耿,对师尊和师弟没有异心,这点难能可贵。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任真出事。
若非他心机幽深,察觉到这层恩怨关系,以薛清舞的狠戾性格,真可能会挟私报复,颠倒是非黑白。
他深深看萧铁伞一眼,意味深长,“我公私分明,绝不会放过大逆叛党,然而,我也容不得别人公报私仇,陷害我的师弟。我会替他主持公道!”
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传来的军报说,任真在运粮途中,为平息难民暴乱,不惜杀掉萧铁伞的亲侄子。萧铁伞要想报复,眼前正是良机。
很多时候,正是这些被忽略的细节,最容易致命。
这下萧铁伞听懂了,淡漠地道:“公私分明的人,不只有你。蔡酒诗出征在外,掌控着粮草,后院不能起火,这点道理我懂。只要他对得起大唐,就没人敢诬陷他。”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雷厉风行,派太医去体检的同时,又亲自去找薛清舞,将她带进宫。
好在海棠所站的位置,正是进出皇宫的必经之地,当他带着薛清舞回来时,恰好能不着痕迹地从旁边路过。
偌大广场上,海棠孤零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很是显眼。
薛清舞不可能留意不到,跟她擦肩而过,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神古怪。
“你怎么在这里?”
薛清舞盯着海棠,轻咦一声。
萧铁伞听得真切,不由脸色微变,克制着波动的情绪,问道:“你认识她?”
他以为,薛清舞认出了侍候多年的剑圣。
只见薛清舞凑上前,定睛看着海棠,答道:“认识,她是吹水侯的夫人,我在拍卖会上见过她一面。”
海棠闻言,心神骤松,吓出一身冷汗。
要说谁对她最熟悉,非剑侍薛清舞莫属。自从进京后,两人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万一看出端倪,那就真的要命了。
幸好,薛清舞没冒出一句,这人好像剑圣啊……
萧铁伞怅然若失,心有不甘,提醒道:“你认错人了吧?你再好好看看,确定她是吹水侯夫人?”
薛清舞不明就里,随意答道:“大人说笑了,她确是蔡夫人无疑。如果按我们两家的关系论,我还得喊她嫂嫂,怎会认错。对了,她为何一动不动?”
海棠听到这番对话,心情极度复杂。
她很庆幸,薛清舞没看出破绽,同时,她也清醒地看出,萧铁伞这是别有用心,故意带薛清舞来指认,可见,他已经联想到自己的身份。
任真的担忧没错,果然不能再留在京城。
萧铁伞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带着薛清舞继续前行。
走在林荫道上,他锲而不舍,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有件小事,我一直想问你,只是身份有别,不便登门找你。今天同路,正好说出来。”
薛清舞神态恭谨,深知萧铁伞是御前红人,不敢得罪,“大人请讲,晚辈知无不言。”
萧铁伞说道:“我跟顾剑棠的过节,你想必有所耳闻。这几年,我一直在搜集他的资料,越看他的容貌和画像,越觉得他像女人,男人不可能生得这么美。”
薛清舞认真听着,她确实早就听说两人的恩怨,所以,此时萧铁伞问起这个,不仅不突兀,反而很合情合理。
萧铁伞关心剑圣,仿佛这就是应该的。
平白无故,她哪能联想到,擦肩而过的海棠才是此行的关键。
“你伺候她多年,朝夕形影不离,有没有发现她是女子的迹象?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可以禀报陛下……”
他没再说下去。
薛清舞心里暗笑,自以为听懂了。
外界盛传,连女帝都被剑圣的美貌迷倒,在寝宫里收藏着剑圣一笑图。如果剑圣真是女子,真相惊世骇俗,那么,女帝就可以死心了,萧铁伞少一轻敌,或许能趁虚而入。
她以为,这就是萧铁伞的动机所在。
在八境大宗师面前,她不敢胡言乱语,况且还涉及陛下,万一陛下恼怒,日后追查起来,她是造谣的始作俑者,那将是欺君之罪。
她温声答道:“恕奴婢眼拙,没能察觉到类似迹象。那个逆贼,确实生得俊美,然而脾气刚烈暴躁,从其他方面看,也是男子无疑。”
不为人知的是,她虽是剑圣的侍女,其实并不像普通侍女那样,早晚伺候更衣沐浴,形影不离,乃至发生不可描述的异性主仆关系。
海棠生性孤僻,再加上女扮男装,不敢让薛清舞近身,故而待她态度冷淡,恨不得拒于千里之外,不给她找出破绽的机会,更别提肌肤相亲。
任真冒充剑圣后,始终不待见薛清舞,也有这个原因在内。
萧铁伞脸色阴沉,情绪有些波动,主观上,他很希望这次能擒住剑圣,雪洗多年来的耻辱。
“你确定?拿不准的话,就别乱说!”
薛清舞身躯一颤,听出他的躁意,姿态愈发谦卑,“大人面前,晚辈不敢信口雌黄,而是有确凿的证据……”
萧铁伞眉尖一挑,转身盯着她,“哦?”
薛清舞忐忑不安,脸颊泛起迷人红晕。忸怩片刻后,她才鼓足勇气,以细微的嗓音答道:“我看过他的……”
她羞赧至极,垂下脑袋,没好意思把那个器官名字说出口。
萧铁伞微怔,此刻心情烦躁,脑筋没转过弯来,训斥道:“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看过什么?”
薛清舞满脸涨红,娇艳欲滴,见他执意追问下去,不知如何是好措辞,羞急之下,不由微微跺脚,抬手指向萧铁伞裆部。
萧铁伞一愣,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丁丁。
这下轮到他尴尬了。
难怪薛清舞表现得如此娇羞,光天化日之下,拿这方面的话逼问一名少女,怎么看,他都是在调戏她,她不产生误会才怪。
林间沉寂,一股诡异的气氛在荡漾。
萧夜雨干咳一声,向来不擅处理男女关系,急忙调转话题,“你确定就好,既然他是男子,我以后便不再追查这方面了。”
说罢,他大步走向前,匆匆逃离调戏现场。
他误解了她的话意,他以为,她看过剑圣的丁丁,这相当于委婉地表示,两人发生过关系。
那么,剑圣是男人无误,而刚才太医号过脉,非常确定海棠是女儿身。结论不言自明,海棠不是剑圣。
可惜,薛清舞说的压根是另一回事。
她的确看过剑圣的丁丁,但是,那个时间段非常特殊。
那天,她渡过骊江,准备接剑圣北归,然后无意中看见,任真和李老头正在撒尿,针锋相对。
所谓她看过剑圣的丁丁,其实是看了任真的。
这真是天意。
第405章 伞向西
萧铁伞核实身份后,回到元本溪的住处。
元本溪没有进屋,还坐在院里,见他脸色阴沉,情知没能得出他想要的结果,如释重负。
小师弟没出事,于儒家而言,就不必承担责任,也对得起老师的衣钵传承。于朝廷而言,没出现重大委任失误,让粮草落进逆犯手里,便没酿成致命的打击。
这是元本溪最想看到的结果。
他心里松了口气,表情依然波澜不动,转头看向萧铁伞,问道:“如何?”
萧铁伞没落座,站在不远处,沉声道:“是我多疑了。”
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只凭虚无缥缈的直觉,就怀疑一名妇人是剑圣,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此事传扬出去,会被人当成笑话听。萧铁伞判断失误,颜面扫地,不想再多提半句。
他不再怀疑海棠的身份,只是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会从她身上,看出一些顾剑棠的影子。
元本溪嗯了一声,没有追问细节,淡淡道:“既然打消疑虑,那就回到最初的问题,该不该放她走。你的看法呢?”
萧铁伞嘴角肌肉抽动着,思考片刻,开口答道:“蔡氏通过查验,不代表你师弟绝对可靠。如今形势严峻,人人自危,难保他不会临阵变节,叛国求荣。这个人质,不能放走。”
元本溪盯着地面,琢磨着他的话意,目光犀利,看不出半点病态。
“把她留在手里,咱们能宽心不少。从当初召她进宫,到她两次试图离开,都足以说明,他们夫妻二人感情极深,难舍难分。蔡酒诗心存忌惮,不会置她的死活不顾。”
元本溪眼眸微眯,继续分析道:“不过,事情的棘手之处在于,她说前线大军发生叛乱,急需救醒我师弟戡乱。如果她所言属实,那么,乱军之中,确实离不开他这个大才。”
不久前,任真率军鏖战庐江,力挫白袍军,这份捷报传回京城,满朝欢喜,振奋人心。亲自出城驻扎,阻止敌军渡江,很好地证明了任真的胆识和决心。
从这点来看,任真是值得朝廷信任的,如果唐军真的哗变,有他出面定夺,应该能稳住局势。
“从全局出发,似乎没必要为了区区一名妇人,闹得君臣离心,产生间隙。更何况,上次他还查清云烟茶案,化解朝堂危机,这算是救命之恩。咱们若再处处提防,恐怕会让他心寒……”
说罢,他抬头看向萧铁伞,观察对方的反应。
话说到此处,他的态度已了然。任真出征至今,不负众望,数次证明过忠心,甚至挽救了京城群臣的性命。一味猜忌和掣肘,并不明智,恩威并用,才是上策。
因此他认为,可以放走海棠。
如果任真知道今日情形,应该会颇有感触。他最大的复仇目标之一,就是元本溪,视之为死敌。恰恰又是元本溪,以大局为重,出言劝说萧铁伞,放走他的海棠。
可惜,元本溪没能看透,任真效忠的是北唐,而非女帝武清仪。君臣离心,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萧铁伞皱眉,沉默一会儿,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是,你应该也清楚,墨家的李慕白现身战场,还有个八境瞎子,疑似杨玄机。这俩人不会无故入局,谁敢断定,你师弟不是在同流合污?”
这番猜测,先前颜渊就曾跟他说过,对此他也深感疑惑。不需萧铁伞提醒,他也看得出,任真的交际关系复杂,已远远超出儒家本身。
他站起身,凛然道:“这件事,我跟陛下商议过。既然生出今日变故,就更得提防。放走蔡氏,只是其中一步棋,咱们可以再加后手。”
萧铁伞目光微凝,等着下文。
元本溪继续说道:“军中发生叛乱,绝非儿戏,只靠蔡酒诗处置,我不敢放心。不如这样,你我二人之间,有一位率兵潜入南方,不露痕迹,静观其变。”
萧铁伞恍然大悟,“如果真有叛乱,蔡酒诗难以平息,咱们就化身奇兵,替他稳定局势。如果没有叛乱,或者说,包藏反心的人正是他,那就出手除掉他!”
他总算明白元本溪的用意。是否放走海棠,本身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任真所说的叛乱。只要有人率兵前往,出其不意,那么,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不错,”元本溪点头,“南线战局焦灼,北海那边又迟迟未动,我和陛下都认为,与其让那支亲军置身事外,不如暂时抽出一部分,拉到战场上,重挫南晋。”
那日颜渊走后,他去找女帝商议对策,就想出这么一条妙计,能暗中定住任真,以防任真生出反心。没想到,今日正好成行。
萧铁伞释然,一切顾虑都消散,痛快地道:“你是陛下的智谋,朝中一应事务都离不开你。舟车劳顿的事,还是让我去吧!”
话虽简短,其中包涵不少深意。
元本溪体弱多病,身体每况愈下,自从春秋落幕后,便再也没离开长安。让他率军征战,不是无法胜任,而是身体不允许。
况且,南晋的八境强者已出现在战场,跟元本溪相比,由萧铁伞前去,对战局产生的意义更重大。
至于京城防卫,如今有文圣颜渊坐镇,应该问题不大。儒家师兄弟虽然不睦,但在天下大势面前,从没含糊过,冲着二师弟在,颜渊也不会造次。
元本溪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便不假意推辞,交代道:“北海虽按兵不动,却不敢轻视他们。七万亲军,你只能带走三万人,如果南方无事,北方生乱,你还得及时返回。”
萧铁伞点头,深知其中的利害干系。
元本溪迈步,一边走向院外,一边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禀报陛下,出面送走蔡氏。你立即动身赶往陇西,调遣亲军南下!”
陇西,在长安城以西,相距不足千里。
那支神秘的亲军,原来一直化整为零,潜伏在陇西。
萧铁伞西出长安,悄无声息,真正的目标并非南晋,而是难辨忠奸的任真。
第406章 叛乱开始了
夏天烈日毒辣,照在人的皮肤上,仿佛着火一般灼热。
任真体内的痛楚太恐怖,以致于令他麻木,已经感觉不到这些。昏迷之间,倒是皮肤的滚烫灼痛,让他从昏迷中渐渐苏醒。
他眼皮微颤,没等缓缓睁开,眉头便紧皱起来。原来是仰面朝天,强盛的日光照射在他面部,不忍直视,他不得不抬手掩面,挣扎着侧过身来。
杨玄机盘膝坐在身旁,听到他的动静,侧身以对。
他身上衣衫褴褛,同样浑身是血,情况并不见得任真好,只是修为更高,形势又不容崩溃,才硬撑到现在。
任真稍有动作,顿时激起剧痛,如群蚁噬身,险些再度晕厥。
他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躺在原地,翕动着皴裂的嘴唇,问道:“这是哪里?”
杨玄机嗓音沙哑,“邙山顶峰。”
此时,他们正处在山巅的草甸上,居高临下,俯瞰着远方战场。
此地视线极开阔,将两军交战的场景尽收眼底,可惜,任真身受重伤,无法坐起来观察形势。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情况如何了?”
日头正从东方升起,尚未当空,显然,他昏迷的时间不长,伏击大战还在进行。
杨玄机眼皮颤动,分明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不知为何,却对战况洞若观火,答道:“困兽犹斗,白袍军还在拼死冲杀。”
任真闻言,嘴角微挑,脑补出陈庆之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横冲直撞的情景。
“没逃走就好。只要能全歼晋军主力,我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此战意义重大,逆流而上,强行扭转整个战局。南晋的中路精锐被剿灭,就如猛虎被拔掉门牙,损失惨重,休想再吞掉北唐。
化解中路危机,北唐就有更多信心和兵力,去对付另外两路晋军。
这一战,必会炳彪史册,为后世所称颂。
任真眯着眼,看着杨玄机浑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地问道:“你怎么样?何必拼得这么狠?”
杨玄机身上有些部位,不仅鲜血淋漓,更呈现出诡异的颜色,大概是被曹春风的蛊虫咬伤,伤势惨重。
杨玄机没有回答,咳嗽数声,脸色愈发苍白。
当时他亲眼目睹,无心直奔任真而去,如何能不惦记任真的安危。为了摆脱曹春风的纠缠,他一反常态,弃守强攻,不惜冒着重伤的风险,也要击败曹春风,俨然一副搏命的架势。
曹春风心知肚明,这瞎子之所以拼命,是想去救任真,手上丝毫不敢含糊。两人展开激烈厮杀,出手都狠厉疯狂,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占据上风。
在曹春风看来,只要能拖延时间,让无心擒走任真,他的目标就实现了。所以,酣斗半个时辰后,他遍体鳞伤,便不再拼命,决然撤离山谷。
当杨玄机赶到时,无心已被击退,任真昏倒在地。
于是,他背起任真,匆忙来到这里,一边疗伤,一边纵观整个战场。
见他不肯说话,任真叹息一声,说道:“好吧,我先闭目休息片刻,要是出现变故,你再叫醒我。”
说是休息,他心事重重,哪敢真的昏睡过去。
他闭目凝神,想着万里之外的那副容貌,在心底默念道:“海棠,你逃出来了吗?”
意念初动,海棠的焦急话音便响起,“你现在是在哪里?周围没有强敌吧?”
任真闻言,心里暖暖的,许久没体验过这种被人惦记的温馨,“没事,杨玄机就在旁边,我这边已无大碍。倒是你,有没有离开皇宫?那里会很凶险!”
这次,武帝派无心来擒他,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他重创无心,接下来,武帝暴怒之下,很可能会向北唐女帝揭穿他的身世,通过这种手段,逼他离开领兵作战的位置,从而扫清晋军的道路。
那种情形一旦发生,首先遇害的就是海棠。所以,她必须赶在南晋反击之前,趁着隔空出剑的由头,借题发挥,逃离长安。
海棠长舒一口气,回答道:“我刚离开长安,此时正在南行的路上。是元本溪送我出来的,你不知道,萧铁伞拦路,我差点就陷入绝境!”
任真心脏怦然一跳,追问道:“怎么,你没告诉他,前线唐军爆发叛乱,急需我站出来主持大局吗?他竟然还敢拦你!”
这个理由,并非他随口编的,而是另有用意。
海棠说道:“他带薛清舞去见我,应该是看出端倪,指望她识破我的身份。幸亏我没暴露破绽,后来元本溪出面,安慰我一番,才把我放出来。”
她并不知道,看似简单的经过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关于丁丁的大乌龙。她能逃出生天,多亏任真那天撒的一泡尿。(第5章)
任真如释重负。
海棠问道:“你说的叛乱,是什么意思?前线真的爆发叛乱了?”
任真沉声答道:“没有,这是救你脱困的重要名义。当然另外,我打算以平叛为名,除掉夏侯淳,夺走军权。趁这场大战之际,他疏于防备,而我又重伤垂危,此时杀他,最容易得手。”
既然跟南晋撕破脸,明知对方会离间他跟北唐的关系,就得立即行动,夺取军权刻不容缓。只要趁此战威望,将主力军收入麾下,女帝哪怕知情,也会装作不知,带他凯旋之后,再伺机杀他。
这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到时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对于这些计划,他胸有成竹。如果不出意外,稍后大战尘埃落定,他就可以开始行动,引诱夏侯淳上钩。
此时他并不知道,当海棠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萧铁伞也出动了。等他夺权成功,萧铁伞也就率领亲军潜近,可以偷袭除掉他。
“如果不出意外”,往往就容易出意外。
大战之前,杨玄机曾卜过一卦,得出未济卦,昭示着此战注定变数重重,不会如任真预料中那样顺利。
果然,意外陡生。
任真闭着眼,正在跟海棠神念交流,这时,杨玄机厉声喊道:“不好,陈庆之要突围了!”
任真猛然惊醒,再顾不上疼痛,紧咬着牙关,坐了起来。
他眯起眼眸,紧紧盯着远方战场间,只见一条白色长龙攒动,正朝西北角的空隙杀去,行将冲出巨大包围圈。
见此情形,任真勃然大怒,不由以拳用力捶地,骂道:“妈个逼的!王桀人呢!”
他记得很清楚,按照战前的部署,西北角那个位置,是由敬侯李存啸派军去围堵。而王桀奉命在敬侯麾下当副将,正是他负责配合这次作战。
偏偏在最紧要关头,西北角一片空荡,竟然没看到王桀的影子!
那位北境之王,把整个北境给坑了。
第407章 奇兵北上
先前在大朝试上,任真和王桀有一面之缘,对此人的身世略有了解。
王桀是北唐名将王彦章的爱子,当年为救先帝,他父亲战死疆场,先帝吊唁时出于怜惜,随口许下日后封王的承诺。然而,先帝早逝,女帝继位,敕封落为空谈。
王桀在嘲讽中长大,为了雪洗耻辱,他卧薪尝胆,奋发修行,凭借强大意志和天赋,跻身云榜首名,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境之王。
这次出征前,女帝在主持殿试时,曾当众勉励王桀,只要他能立下奇功,驱除强敌,她便替先帝履行诺言,封他为幽王。此言一出,还令在场考生羡慕嫉妒。(第316章)
谁想到,王桀不仅没备受鼓舞,在战场奋力杀敌,反而在围剿战的最关键时刻,没有出现在约定位置上,狠狠坑了北唐一把。
他的军队没到位,原本严密的包围圈便出现缺口,等于为陈庆之让出逃遁的道路。
之前,陈白袍如无头苍蝇,率军到处冲杀,指望误打误撞,拼出一条血路。晋军伤亡非常惨重,眼看就要全部覆灭。
恰在此时,他闯到此处,发现唐军竟留有破绽,不禁欣喜欲狂,一马当先,冲向西北方。
“天不亡我!”
他情绪激动,仰天长啸着,杀出唐军重围。
七千白袍军及剩余残兵紧随其后,似潜龙出渊,绝处逢生。
其他方位的唐军见状,急忙合力掩杀过去,试图堵住缺口,哪还来得及,只能怔在那里,目送白袍军扬长而去。
邙山顶上,任真看到这一幕,顾不上伤势,气得破口痛骂。
北唐本就势弱,为了营造眼前的优势局面,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这条引蛇出洞之计,让陈白袍陷入重围,来个瓮中捉鳖。为了能获胜,他和杨玄机拼成重伤,也在所不惜。
他自诩算无遗策,却万万没想到,最终打败他的,并非神一样的对手,而是猪一样的队友。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自己人里却出了岔子,拱手让出道路,放陈庆之逃脱,令整盘棋功亏一篑。
斩草不除根,必生后患。陈白袍是何等豪杰,今日让他逃出生天,缓过这口气,他必会卷土重来,再次对北唐构成巨大威胁。
任真气得浑身哆嗦,恨不得立即提剑下山,去把王桀千刀万剐,才能泄心头之恨。
“同样是敬侯的幽州军,西南角那支都已到位,为何西北角的王桀却没来?”
他骂了一会,消停下来,开始揣测其中缘由。
按照战前的三方合谋,血侯兵力充足,愿意调兵二十万来援,而敬侯兵力稍弱,只能抽出十万,分成两拨,从西边赶来合围。
西南角的五万人准时出现,说明敬侯李存啸没违背约定,确实已派出援军。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问题出在王桀身上。
杨玄机皱眉思索着,说道:“最近天气正常,不存在行路难一说,晋军又不知情,不会半路拦截。只要王桀愿意,绝对能赶过来,也就是说,他背信弃义,率领那支兵马去了别处。”
任真闻言,脸色阴沉如水,“临场抗命,贻误军机,这是死罪,他又不蠢,很清楚后果的严重性。明知如此,还敢爽约,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反叛了!”
这种变故,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如果可以,他宁愿接受别的结果。
杨玄机听到这份推测,摇头说道:“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背叛咱们,跟南晋勾结,完全可以提前泄密,陈庆之就不会中计。陈庆之既然来了,证明南晋事先不知情。”
任真抬头,眺望着远方,陷入沉默。
他知道,杨玄机说得没错,从眼前形势看,王桀确实不像跟南晋一伙。但除了反叛,他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如果没投靠南晋,王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看着战场弥漫的烟尘,目光闪烁不定。
忽然,一股念头从脑海里闪过,他瞳孔骤缩,表情变得极其精彩。
“糟了!这下出大事了!”
……
……
西北方。
某处平原上,一支骑兵正往北前进。
旌旗在疾风中漫卷,上面赫然绣着“幽州”二字。
幽州位于北地,在长安以北,跟北海郡相毗邻。去年冬天,朝局发生动荡,敬侯李存啸被贬出京,接管了幽州的守军。这次国战,他便是率幽州军南下,开往战场。
而这支脱离前线的兵马,正是王桀所率的五万人。
李存啸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协助中路军围剿陈庆之。然而,他却并未到达指定埋伏地点,而是一路向北,不知意欲何为。
军队前列,王桀身披黑甲,坐在马上,凝视着前方天地交接的尽头,姿态傲慢嚣张。
在他身旁,一名高大将领并肩同行,毫不掩饰眉宇间的得意之情。由此来看,他的身份并不比王桀低。
王桀提起皮囊,灌了口烈酒,转身瞥向那将领,大笑道:“义兄,咱们苦等多年,这一天终于到了!放眼北唐,没有人是咱们的对手!”
他的语气狂傲至极。
他嘴里的义兄,名叫楼鹤,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这些年,幽州军的主将频繁更换,如流水一般,唯有楼鹤,一直是铁打的副将,岿然不动。
在幽州军民眼里,他的威望极重,甚至胜过历任主将。他常年跟兵痞子们厮混,深受拥戴,只要他一声令下,愿意赴汤蹈火的追随者不在少数。
今日,他跟王桀无视军令,擅离职守,五万幽州亲信毫不含糊,无人肯离开他的麾下。
此时听到王桀的话,楼鹤接过酒囊,有些惆怅,“可惜只有五万人,没能从李矬子手里带走所有兄弟。”
李矬子,显然是指敬侯李存啸。
王桀哈哈一笑,短发在风中乱舞,“没事,五万人足矣。咱兄弟俩联手,千里突袭,绝对能杀光那娘们儿的私军!”
他嗓音沙哑,话虽粗俗,其中却蕴藏着惊人的意思。这五万兵马的目标,竟然是女帝蓄养的那支亲军!
任真没猜错,王桀真的反了。
只是,他也没猜对,王桀投靠的并不是南晋。
楼鹤闻言,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笑容阴恻,说道:“只要把那支私军剿灭,武清仪的屏障就荡然无存。接下来,北海大军长驱直入,这天下,就是咱们的了!”
原来,幽州军真正的主人,早就跟相邻的北海郡勾结在一起。而王桀愿意入世,并非真的为了保家卫国,而是想窃取军权,伺机谋反。
女帝暗藏七万亲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能引诱北海叛军南下,再一举剿灭,平定叛乱。
她却没能料到,北海高家按兵不动,其实早就洞察玄机,专等南方战局混乱,他们好浑水摸鱼,让王桀率军北上,出其不意,从背后偷袭那支亲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海的杀招不在北海,而是在亲军背后!
王桀深以为然,眼眸微眯,目光怨毒,仿佛已经看到攻破长安、夺取北唐的胜利画面。
他长舒一口气,压抑多年的屈辱和愤恨,今日终于畅快吐尽。
“没人能阻挡,我做北境之王!”
他想要封王,既然别人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去抢!
第408章 孤胆白袍袭长安
方向很重要。
不同方向,代表不同选择,对应的是不同命运,得到的是不同结果。
在这场邙山伏击战中,王桀没选择留在西北角,而是一路向北,准备奇袭女帝的亲军。在北方等待着他的,会是意想不到的命运。
当他离开后不久,陈庆之从西北角冲杀出来,拼死摆脱后方唐军的追击。他急需要做的,也是关于方向的选择。
狼狈逃窜出百里后,南晋败军在某处平原歇脚,就地盘点整顿人马。
此时,陈庆之浑身浴血,正半跪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替心爱的骏马擦拭伤口,一边听取心腹副将的汇报。
“七千白袍卫,一千八百余人阵亡,两千三百人负伤。三十万大军,如今只有……三万人随咱们突围。”
那名副将眼眸通红,紧攥拳头,没再说下去。
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陈庆之拿毛巾的手猝然一颤,旋即恢复稳定,继续耐心地擦拭坐骑。
周围将领都垂下脑袋,为战死的众多同袍默哀。
气氛沉痛而压抑。
来时三十万,走时仅三万,对比差距太过悬殊,这是一场惨不忍睹的败仗。即便到现在,在场很多人依然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白袍军神,也会遭遇如此惨痛的败绩。
陈庆之把主力军全押上,志在必得,没想到却一败涂地,这样的结果,让幸存的将士们无法接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江南父老。
覆水难收,此战会成为他们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们情绪低沉,将陈庆之围在中央,等候主将安排。
三万败军落荒而逃,此时已深入北唐腹地,远离南方战场。该如何撤退,该退往何方,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两界山以北,到处是辽阔平原,这三万人南归途中,极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唐军知道陈庆之往西北方向突围,必会严密封锁北境,派兵搜寻他的踪迹。
一旦被发现,到时再次陷入重围,凭这些残兵败将,插翅难逃。
见陈庆之只顾照料战马,一直沉默不言,那名副将终于按捺不住,行礼说道:“大帅,咱们该如何南归,请您示下。”
其他人同样颔首请令。
陈庆之手上忙活着,没有回头,问道:“诸位想撤往何处?”
撤退的方向至关重要。一旦把路线定下来,就算碰到刀山火海,也无法再回头,只能硬着头皮闯到底。
副将转身,环顾其他人一眼,带头发言道:“以末将愚见,咱们倾巢而出,如今既已战败,敌军必会烧毁咱们的军营,庐江断然回不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放弃中路攻势。”
中路军都没了,还哪来的中路攻势。
旁边有人说道:“不错。根据先前军报,下路的赵阔将军攻城拔寨,来势迅猛,位置比上路更靠北。咱们如果去投奔他,路程会更近一些。”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人赞同。
然而,又有人皱眉说道:“咱们这么想,以敌军蔡酒诗的智谋,未必会考虑不到。很可能,他就守在半路上,等着咱们自投罗网。或许应该反其道行之,改投上路的白将军。”
刚才那人心有不甘,微嘲道:“你该不会被敌人杀破胆子了吧?舍近求远,路途拉长,遇袭的风险只会更大!”
沦落至此,大家心情都很烦躁,两拨人迅速争吵起来,莫衷一是。
陈庆之则静立在那里,以手轻捋着马鬃,有些失神。
那名副将见状,干咳一声,示意大家肃静,走上前说道:“末将认为,眼前形势急迫,无论选择哪条线路撤退,都应该当机立断,否则,等敌军布置妥当,再想杀回去会更困难!”
兵贵神速,越是危急时刻,越犹豫不得,必须快刀斩乱麻。
陈白袍乃一代名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他此刻的表现,分明是举棋不定,心里还在权衡局势。
听到这人的规劝,他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众将领。
“你们的看法,我都知道了。刚才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众人俱是一凛。
眼下,北唐境内只剩两支晋军,哪还有第三种选择?难不成主帅是想直接撤回江南?
他们盯着陈庆之,疑惑不解。
陈庆之微微思索,然后说道:“既然咱们孤军深入,杀到北唐腹地,那么,何不放手一搏,继续北上,直捣黄龙?”
众人闻言,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他没打算撤退,竟然还想趁势进攻!
陈庆之看着他们的惊愕神情,并没急于解释,而是吩咐道:“取地图来。”
两名部下立即拿出地图,各抻一角,在众将面前展开。
陈庆之走到地图前,伸手圈出其中一处,眯眼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现在咱们应该是在此处。”
众将都凑上前。
“你们看,只要咱们胆大一些,改往东北方向前进,那么,整整上千里内都没有坚城关隘,可以畅通无阻。而北唐的主要战力,都被派上前线,腹地正是空虚之时!”
他用手一拍图上的大片土地,神采飞扬。
“更何况,大家满脑子都想着逃跑,敌方换位思考,也会想当然地认为,咱们一定往南撤退,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勇往直前,险中求胜!”
说这话时,他伸出手指,从当前位置开始,一路朝北划线。
众人紧盯着那根手指,心脏砰砰直跳。他的话说完了,手指也停下来,最终定格在图中某处。
看着上面标注的俩字,他们的目光狠狠一颤。
长安!
陈庆之是想奇袭千里,直取长安!
孤注一掷,他的野心太大了。
场间鸦雀无声,大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庆之没再看地图,侃侃而谈,“刚才你们争论时,我就是在考虑这条路线。只要咱们足够果断,星夜兼程,就一定能神兵天降,将北唐的君臣们扼杀在睡梦里!”
“这……”
众人神色犹疑,都不知该说啥好。
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完全是在搏命。稍有差池,被北唐察觉,他们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到时八面皆敌,那将是真正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能想出如此奇谋,可谓艺高人胆大。
陈庆之看出他们的胆怯,面色从容,微笑道:“关于粮草问题,我刚才计算过,问题不大,咱们还可以沿途抢掠。至于战斗力,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无人出声应答。
陈庆之负手,淡淡说道:“穿着白袍的人,我希望,你们还记得自己背负的荣耀。如果真被杀破胆,做不到这点,那还不如跟一千八百位弟兄一样,永远留在邙山。最起码,他们的腰杆子够硬!”
他的话音很轻,落在众人耳中,却如惊雷炸裂,震慑心魄。
许多白袍军士虎躯一颤,陡然挺起腰杆子。
对啊,咱们可是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白袍军啊!
咱们驰骋疆场,战无不胜,谱写过无数看似不可能的神话!
咱们怕过谁!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人下定了决心。
陈庆之回头瞥视,面无表情,这在其他人看来,更像是透着一股轻蔑意味。
来自王者的蔑视。
“至于没穿白袍的人,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否有资格羡慕那身白袍?你们又凭什么配得上加入白袍军,配得上跟我一起,闪耀在后世千百年的史册里!”
其他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大好南晋儿郎,谁不想追随那一袭白袍,跃马扬鞭,气吞山河。
而此时,陈白袍说了,你们配吗?
你们连追随我的胆量都没有,还有何资格成为传奇?
众目睽睽下,陈庆之纵身上马,最后说道:“此去奔驰千里,陈庆之无以为报。一战功成,千载英名,我与诸君共享这身白袍!”
第409章 庸王的野心
陇西,顾名思义,位于陇山以西。此地山高林险,便于潜伏隐蔽,乃兵家必争之地。
女帝蓄养的私军伪装成村民,就散布在陇西山野各处。
陇西往东数百里,就是京城长安。若东北方的北海叛军大举南下,攻袭长安,这支亲军能借助陇山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半道截击敌军,打个措手不及。
陇西之南,还有一座山脉,叫武山,跟陇山相比,充其量只是小土丘,算不上险峻地形。
早些年,春秋动荡混战,武山曾是一伙匪盗的据点,他们在此安营扎寨,打家劫舍。北唐横扫六国后,这群匪盗被剿除,武山山头随之被荒废。
局势安稳后,由于闹过匪患,平民百姓都不愿住进武山,乃至前往南方的陇西人,心里犹有阴影,也不愿从此地路过。
故而无人知晓,在两个月前,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潜进武山,约有三四千人,在曾经的匪盗营寨里蛰居下来。
这支卫队整日潜藏不出,除了少数采购物资的亲信,几乎无人露头下山,意图隐晦难明。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肥胖如猪的中年人,名叫高瞻。
难以想象,在京城享尽锦衣玉食的庸王,如今会落草为寇,藏匿在旧日的土匪老巢里。
当初,高瞻刚逃出京城,任真便血洗朝臣,令女帝惊慌失措。无奈之下,她采纳元本溪的建议,把这桩命案嫁祸在高瞻头上,声称是他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高瞻收到朝中密报后,立即通知南溪山,只留下部分茶农,蓄养的大部分死士火速撤离,随他来到这座武山避难。
虽是仓皇之举,高瞻行事缜密沉稳,绝不像演给世人看的那样憨傻,他选择武山落脚,自有其用意。
为防不测,他跟北海老家暗中通气,保持密切联系,早就根据蛛丝马迹,猜出女帝私养亲军的行迹。陇西靠近京城,战略意义重大,很有可能,那支亲军就潜伏在此地。
所以,眼看北海即将趁乱起兵,大战将至,他没有率领死士逃亡北海,而是来到陇西边缘,藏到那支亲军的背后,耐心等候战机。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武山这处小地方,看似不起眼,将来肯定会爆发一场大战,足以影响全局。
前不久,朝廷主力南下后,北海方面主动派来信使,告诉他会有一支奇兵北上,跟他汇合一处,偷袭剿灭女帝的私军。
信使所说的那支兵马,就是王桀所率的幽州卫。按照王桀最新发来的军报,他们即将到达武山。
确认时间后,高瞻父子不敢拖延,立即命令手下收拾行囊,将事先为王桀筹措好的粮草装上车,准备合兵进击。
此时,他们收拾妥当,正潜伏在山间密林里,等候王桀的到来。
数月清苦度日,世子高基消瘦不少,他父亲的一身赘肉却丝毫未减,反倒显得更富态了。
高基倚在一株大树下,嘴里叼着草杆,目光则盯着远方山下的大路,“爹,我还是觉得这事不靠谱……”
庸王高瞻带着斗笠,靠在旁边闭目养神,悠然道:“待会儿动手的又不是你,你就甭操这些闲心了,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少主吧!”
高基闻言,瞥一眼父亲下巴耷拉着的赘肉,有些不安,“凭咱们这点人,真能斗得过他们?王桀不是说了么,他们足足有五万精兵!”
高瞻表情波澜不惊,答道:“五万又如何?擒贼先擒王,只要我出手,把楼鹤那小子杀了,军心立时涣散,谁还敢跟咱们为敌?”
听这对父子的话意,要跟那五万人合并是不假,却并非听楼鹤和王桀调遣,而是想取而代之,将他们一口吞并。
如此来看,他们藏在这里,是要伏击王桀所部。
高基嘿嘿一笑,“这倒是。休说楼鹤王桀之辈,就算是八……”
话没说完,高瞻陡然睁眼,狠狠一瞪。高基明白他的意思,叹息道:“咱们被软禁在长安,一直装傻装孙子,没能攒下家底,事到临头,也只能全靠你了。”
高瞻没投靠北海,是很明智之举。这些年,他羁留京城,无法控制北海祖地,虽然都姓高,都是正统皇家血脉,但说白了,只能算是盟友,他并不是北海的主人。
手里没兵,腰杆子就不硬,如果他去北海避难,就属于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行事,最多被人当成号召伐武的大旗,不可能获得实权。细想起来,其实跟在京城无异。
他胸藏野心,觊觎天下,岂会甘心俯首称臣,所以才藏在这里,打算先把王桀的兵马夺下,作为积蓄实力的第一步。
见儿子面露沮丧,他拍拍肩膀,鼓励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有啥好怕的?有我在,这就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眼神桀骜,透着强大的自信,跟以前判若两人。
忽然,他脸上笑意骤散,起身凝望着北方,如临大敌。
高基见他反应激烈,不由问道:“怎么了?”
高瞻眼眸眯成一线,表情变幻不定,“北方有兵马赶来。”
以他现在的境界,感知力非常强大,能捕捉到数里之外的气机波动,自然能发现,那一道道气息正在朝自己赶来。
高基大惊,连忙起身,“从北方来?难道是武氏的亲军有所察觉,前来围剿咱们?”
如今这时节,北唐境内缺兵少将,有兵马从北方来,极可能是那支亲军出动。高基整日担惊受怕,难免会以为,对方是冲自己而来。
高瞻继续感知着,神情愈发凝重,“让兄弟们藏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露面!”
他躲在暗处,很容易感知到那支军队,对方大概也有人在感知此处,他们一旦暴露,战斗在所难免。凭手头这点兵力,他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高基传完军令,紧张地问道:“怎么样?究竟是谁的兵马?”
高瞻皱眉,感知片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是他!”
他不敢相信,坐镇京城的萧铁伞,竟会领兵来到这里。铁伞出马,如果真是冲他而来,那么,麻烦就大了。
高基不明所以,急得直跳脚。
高瞻确认感知无误后,坐回石头上,额头渗出汗珠,“难道我们暴露了?不可能啊……”
他困惑不解。
高基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焦急地看着父亲,催促道:“到底该怎么办?你赶紧发话啊,等到敌军赶来,咱们想跑都跑不了!”
陇西亲军有数万人,而他们父子只有三千死士,根本不够对方塞牙缝,更别说拼命。双方一旦相遇,他们只有逃命的份儿。
高瞻坐在那里,没有要逃的意思,还在盘桓犹豫,“要是抓咱们,只需出动亲军就行,没必要劳驾萧铁伞亲临。能让他放着京城和女人不守,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他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不对,这应该是场意外。如果亲军南下作战,必须要取道武山,很可能他只是路过。而我们的位置隐蔽,跟大路也有一段距离,只要别自乱阵脚,就不会被他们察觉。”
他临危不乱,分析着其中的可能性,迅速决定按兵不动。
这时候如果撤退,反而更容易暴露踪迹,引萧铁伞来追杀。
他捋着稀疏胡须,想着其中关节,手忽然一颤,瞳孔里寒光绽放。
“糟了!王桀也正在赶来!”
第410章 显山露水
萧铁伞率亲军南下,需要途径武山,王桀率军北上偷袭亲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来北往,两者相对而行,注定会相遇。他们都不知对方的存在,所以,这会是场遭遇战,谈不上是谁偷袭谁。
某种程度上说,萧铁伞应该感谢任真,以叛乱的名义救走海棠,从而引发他率军南下,若非如此,陇西的亲军仍会蒙在鼓里,被王桀偷袭得手,一举剿灭。
这样的局面,绝非庸王高瞻想看到的。
他想从王桀手里夺走兵权,却不想让这支奇兵被萧铁伞撞见,乃至被歼灭。两者一旦相遇,不止北海的部署落空,他的起家第一步也会泡汤,没法捞到便宜。
高基听见这声惊呼,恍然醒悟,“这下麻烦了,王桀要是碰见对方,打草惊蛇,咱们还怎么偷袭陇西!”
高瞻眉头紧皱,没想过会横生枝节,“离王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只能祈祷,两支军队的路线不同,不会撞见吧!”
越担心某事,往往就越容易发生。他既然猜得出,萧铁伞是去南方战场,那么,双方相遇的概率太大。
高基忧虑地道:“听你的意思,眼前咱们按兵不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高瞻苦笑道:“要不然?你指望凭咱们这三千人,去跟萧铁伞硬拼?拉倒吧,这个霉头还是留给王桀!”
高基闻言,打了个冷颤,噤若寒蝉。他此时才明白,对手竟是可怕的萧铁伞,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主动现身了。
两人叫苦的功夫,视线尽头的山口处,滚滚烟尘扬起,萧铁伞的身影率先显现,带领大军狂奔在远方大道上。
高瞻见状,连忙伸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后方下属们保持安静,千万别暴露踪迹。
好在他们藏身的位置离大道很远,树木又极浓密,即使是大修行者,只要不近前,也无法看出端倪。更何况,萧铁伞急于赶路,哪有心情留意沿途的风景。
就这样,高瞻等人提心吊胆,目送萧铁伞的军队经过此地,消失在南方山坳里。
高瞻长呼口气,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摘下头顶的斗笠,当作蒲扇呼扇着。
高基心有余悸,跟着起身问道:“他们已经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担心,咱们可能等不到王桀了……”
萧铁伞毕竟是八境大宗师,刚才那支亲军又是女帝精心蓄养的,战斗力必定异常强大。凭王桀的五万幽州军,能否从他们手上幸免于难,都是个问题。
高瞻望着山道尚未消散的烟尘,幽幽说道:“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刚才经过的兵马,不会超过三万人。而王桀手上有五万人,如果相遇,这仗还有的打。”
高基微哂,准备反驳父亲,高瞻又适时地补充一句,“当然,这是在不考虑萧铁伞的前提下。”
擒贼先擒王,凡是用兵者,都懂这个浅显道理,这也最能体现出大修行者在战争扮演的角色。凭武力冲锋陷阵,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大修行者们往往能决定局势。
就像刚才高瞻说的那样,只要把王桀和楼鹤杀死,军心就会立即涣散。以萧铁伞的高深道行,也不难做到这点。
高基白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问题就出在,幽州军无人能匹敌那把铁伞。”
高瞻淡淡一笑,“所以,咱们得跟上去。”
高基微怔,“爹,你打算出手?”
高瞻转过身,朝后方林间招手,示意卫士们动身。
“到了这份上,我不出手也不行了。毕竟关系到高家的复国大业,关键时刻,我必须得帮北海。王桀的兵马要是打光了,还拿什么牵制陇西军?”
说罢,他带上斗笠,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下山。
高基愣了一会,健步跟过去,凛然道:“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咱们一旦现身,就会被萧铁伞盯上,你确定能打得过他?”
高瞻走下山坡,布衣里的肥肉都在颤抖,答道:“怎样才算打得过?要是杀死他,我只有一成把握,要是全身而退,那就有九成。”
他神态平和,像是在说很普通的事,看不出情绪波澜。
如果被陌生人听见这话,一定会以为他疯了。萧铁伞高居风云前十,有八境中品修为,你这个连走路都费劲的胖子,有几斤几两,敢夸下如此海口!
高基眼眸豁亮,“乖乖,破境以后,果然扬眉吐气,不像以前那么怂了!”
他深知,自己的父亲虽生在帝王家,却是天纵奇才,绝不像外表那样庸碌。只是,高瞻苦于被权争所羁绊,又害怕惹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屈心抑志,无法清修,更不敢崭露境界。
逃离京城后,他隐居在深山里,清静无扰,再也不必刻意藏拙。随心所欲后,他沉浸在返璞归真的状态里,修行进展可谓一日千里。
上个月,他更是突破最后一丝界限,成功晋入第八境,跻身大宗师之列。只不过,目前还无人知晓而已。
这些年,他修炼某种佛门功法,肉身防御极其强悍,因此能躲过无数次刺杀。如今踏足八境后,他脱胎换骨,实力远胜往昔,对于扛住萧铁伞的攻击,他充满信心。
接过属下牵来的坐骑,他的肥硕身躯飘然而起,轻盈落在马背上。
他攥着缰绳,悠闲地道:“走吧,咱们去会会萧铁伞!”
高基也纵身上马,并肩同行,调侃道:“老爹,刚才看到萧铁伞时,我怎么没见你这样从容?该不会是装的吧?”
高瞻并未扬鞭狂奔,慢悠悠走在山道上,望着前方答道:“刚才我确实害怕,萧铁伞撞见咱们,就会爆发正面厮杀。但现在不同了,咱们占据心理优势。”
高基琢磨着话意,没有搭腔。
高瞻很喜欢这个儿子,耐心指点道:“如果正面抗衡,咱们以卵击石,绝非对手。但现在,咱们躲在后方,趁他跟王桀拼斗的时候袭击,他必定惊慌失措,震惊于身后还有敌人。”
萧铁伞来的路上没发现敌人,高瞻却突然从后方杀出,就算是一路奇兵。而且,萧铁伞跟前方的幽州军交手后,注意力分散,一时间,也无法摸清高瞻兵力的虚实,就会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另外,你刚才不还担心,以咱们的人手,无法控制住王桀的精兵吗?现在好了,咱们坐山观虎斗,先让他们厮杀一会儿,最好等王桀战死,再现身袭击,顺利把幽州军收进麾下!”
他气定神闲,并不急于赶路。
高基彻底听懂了,笑骂道:“老混蛋,想不到你这么阴险。如此说来,咱们是志在必得了。”
高瞻摇头,眼里闪过一抹忧色,“只要杀不死萧铁伞,让他败逃回陇西,就会打草惊蛇,原先的偷袭计划也就破灭。到时候,就等着跟那支私军死磕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牵制敌军的火力,更像是替后方的北海做嫁衣。
当然,他不知道,自己也间接帮助了长安方向的陈白袍。
第411章 二士斗白袍
陈庆之率三万败军,从铚县出发,昼夜疾行北上。
过荥阳,被唐将元天穆发觉,派兵袭其后方。陈白袍大怒,亲自擂鼓助威,士气大振,一通鼓尚未停息,骁勇的晋军便登上城墙,攻克荥阳。
此战前后,荥阳军报传至京城,白袍军暴露行踪。同时,晋军从城内掠得粮草补给,并不逡巡逗留,继续轻兵急进。
京城收到军报,群臣震骇。眼看兵锋将至,女帝亲拟诏书,火速前往前线军营调兵,拱卫京畿。然而,陈庆之的来袭太突然,也太迅速,此时才回过神,援兵哪还来得及回援。
一日后,白袍军又破虎牢,歼守军两万,再度补充粮草。此时,他们的千里狂奔已完成大半,离长安越来越近。
北唐危矣。
京城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一些朝臣已经开始谏言,御驾弃城北逃,暂避陈白袍的锋芒。
女帝怒发冲冠,痛斥群臣,暗中命武安侯杜如晦去陇西,急调亲军前来御敌。然而,杜如晦传回的军报令她始料未及。
王桀率幽州叛军攻袭陇西,在庸王高瞻配合下,跟萧铁伞的亲军激战数日,双方都损伤惨重。战局极度焦灼,七万亲军自顾不暇,已无法抽身而出,迅速赶到京城。
如此一来,在最危急关头,连暗藏的后手都用不上了。
女帝彻底慌乱,不像以往那般淡定,她意识到,最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南方战场不仅发生叛乱,叛军还主动袭击陇西,这里面包涵的信息太多。显然,王桀知道那支秘密亲军的存在,离开前线北上,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叛变的偏偏又是幽州军。他们在北方驻扎多年,若暗藏反心,待时而动,就极可能跟北海勾结在一起。眼前,图穷匕首见,王桀既已缠住为北海设下的私军,那么,北海方面也会有大动作。
在这节骨眼上,南有白袍军奇袭长安,如果北海再揭竿而起,趁虚而入,那么,北唐皇朝无兵可守,就将面临覆灭的危机。
形势迫在眉睫,该怎么办?
女帝身边最信任的能臣,只剩下元本溪。
面对开朝以来最大的乱局,也只能指望这位染病多年的国士,站出来替她出谋划策,保住皇位和江山。
元本溪头脑冷静,立即帮她缕清混乱的思绪。
他认为,当前最棘手的麻烦,是来势汹汹的陈庆之。如果不把他挡住,先守住京城,担心北海叛军都是多余的。
问题在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北海路远,纵然势大,可以缓缓图之,白袍却近在眼前,京城的防卫又很薄弱,兵力捉襟见肘,恐怕很难压制白袍军一路高涨的锐气。
这时候,女帝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没让任真带走整支虎卫,还留下两万人马,驻守在虎丘要塞里。由这支精锐去迎战白袍,最合适不过,但胜算有几成,很难预料。
陈庆之号称军神,纵横疆场一生,除了最近输给任真外,再无败绩。面对如此强大的敌手又该派谁去坐镇虎丘,才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此战直接关系到京城存亡,绝不容许有失,也就意味着,除了任真之外,还要有人,从不败的白袍手里谋求一胜。
这是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元本溪坐在女帝面前,沉默良久,最后才站起身,黯然说了一句。
还是我来吧。
谁能匹敌陈庆之?自任天行逝去后,放眼如今的北唐,似乎只剩下这一份答案。
国士斗白袍。
女帝注视着瘦弱的元本溪,眼眶红润。
元本溪常年殚精竭虑,心神消耗过度,已体虚染疾多年,每况愈下,尤其是这半年,老态愈发明显,不复有昔日的神采。
国士无双,在病重之际,还得亲自上阵,迎战最强劲的对手,不知道还能否重展雄风,如当年那般,羽扇纶巾,于谈笑间,令群敌闻风而逃。
对手是白袍,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大厦将倾,他不得不挺起腰杆,力挽狂澜。
次日凌晨,在渺茫白雾中,一代国士离开长安。
……
……
国士这个美称,最初不属于元本溪。
他的前任拥有者,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纵横北方六国,游说群雄,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挑起五国伐唐,拉开春秋末战的大幕。
廖如神大展手笔时,元本溪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后生,在任天行身边扮演智囊谋士的角色,并没有太煊赫的名望。
成王败寇,乱战的硝烟散去,后来北方一统,春秋国士廖如神,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被囚禁在西陵桃山。
元本溪后来居上,搭上女帝这条线,渐渐崭露锋芒,接连铲除任天行等豪杰,独领风骚。
国士之名,由此易位。
如今,陈白袍孤胆来袭,元本溪亲自迎战,两位豪杰正面交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无人知晓,在长安城内,上一代国士蛰伏已久,正蠢蠢欲动。
斜谷会战后,廖如神比任真还早一步,来到京城,被梁王武九思奉为座上宾。对于这位春秋魔头,梁王敬若师长,言听计从。
数月前,梁王宴请任真,试图将其收为羽翼,就是廖如神的主意。可惜梁王太蠢,没领会他的用意,不肯放下亲王威仪,最终弄巧成拙。(第222章)
他很是恼怒,懊悔识人不明,恨不得弃梁王而去。但他这次重出江湖,为的是施展才学抱负,有心要搅弄风云,偏偏找不到值得辅佐的明主,只好寄居在梁王府里,待时而动。
今日,听到宫内传出的消息后,他便敏锐意识到,崭露峥嵘的机会到了。
乱世出枭雄,他这位老枭雄,最喜欢的就是,在乱世里浑水摸鱼,彰显自己的高明手段。
他派人把梁王喊进自己屋里。
梁王见他罕见地相邀,欣然赶来,喜悦地道:“数日不见,老先生有何见教?”
廖如神坐在桌旁,耷拉着眼皮,说道:“王爷以为,你的眼光气魄比庸王如何?”
梁王一怔,在旁边坐下,淡淡答道:“别人的话,不敢夸口,跟高瞻那头蠢猪比,本王自问远胜于他!”
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他一直把高瞻当成仇敌,暗中没少派人贬低损毁高瞻的形象。在他眼里,高瞻愚不可及,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廖如神瞥他一眼,微嘲道:“王爷大概还不知情,据我手下密报,高瞻勾结幽州军,正在跟陛下蓄养的私军激战。至于你,恐怕连私军的存在都不知道。”
梁王脸色骤变。他确实不知道,女帝还藏有私军。
廖如神看在眼里,淡漠地道:“你若志在九五,就不能再这样厮混下去。别的不说,你总得让我看看,你比高瞻究竟强在哪里。”
梁王豁然起身,一揖及地,谦恭地道:“小王的志向和决心,请先生不必怀疑。您知道,这几年我也养精蓄锐,招募些死士,不曾虚度光阴。既然形势有变,恳请先生教我!”
廖如神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南晋陈庆之来袭,元本溪已经去了虎丘。至于萧铁伞,也被高瞻给留在陇西,脱不开身。如今京城一带空虚,正是你施展拳脚的时机。”
梁王喜上眉梢,抬头试探道:“您是说,让我率人潜进皇宫,趁机……”
话没说完,廖如神已听不下去,一拍桌子,怒气外露,“愚不可及!你总共有多少兵力?就凭区区几百号死士,也想闯宫弑君,你斗得过雪影卫吗!你打得赢颜渊吗!”
他恨啊,自己怎么挑了这个废物!早知今日,他肯定选择追随高瞻,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攻陷京城了。
梁王醒悟过来,悻悻地道:“是本王愚钝,没能领会您的深意,请您详加指点,我一定洗耳恭听。”
廖如神怒气未消,板着脸说道:“弑君的事,奉劝你别总是装在脑子里。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一支兵马。手里有兵,你才能伺机起事!”
梁王似懂非懂,“您想让我控制哪支?”
廖如神皱着眉头,“萧铁伞不在,元本溪不在,眼前的长安城里,你就是陛下最亲近的人。你应该主动进宫请缨,承担起皇族的责任,争取能掌控禁军和雪影卫!”
女帝猜忌心重,始终忧虑朝野不服,企图篡权夺位,真正信任的心腹很少。廖如神说得没错,血浓于水,如此情势下,她只能倚仗娘家人,倚仗唯一的亲弟弟。
梁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他控制京城。
廖如神眯着眼,幽幽地道:“元本溪体虚多病,江河日下,这我是知道的。国士白袍,两虎相斗,必有死伤,到时虎丘分出胜负,咱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梁王长了记性,这次没贸然表态,静静聆听他的教诲。
廖如神望着屋外,感慨道:“虽然内斗,咱们毕竟都是唐人,南北立场得坚守。一旦元本溪撑不住,那老夫就只好接过虎卫,跟白袍斗上一场!”
群雄逐鹿,京城大乱。
他在此地潜居数月,等着就是今天。
第412章 龙鹰会
城西,莫家。
若按往常这个时点,莫问天应该正在官衙里坐堂。然而今天,他却没照常当差,而是让次子替他去告病请假,独自待在后花园里,悠闲地吃着早茶。
晨光从墙头照进,洒在他那身朱红色的长袍上,显得红艳贵气,宛如怒放的玫瑰。
他躺在竹椅上,享受着静谧的环境,怡然自得,看不出半分病态。
没去当差,并非因为他偷懒,而是他很清楚,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内外将发生很多动乱。在这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操闲心,还不如躲在家里。
白袍军奇袭长安,他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以京兆府尹的职责,他应该站出来,稳定京城治安,防止发生暴乱。但同时,他又是红衣鹰首,是南晋安插在北唐的密探首领,这时候应该里应外合,制造内乱,协助白袍军攻城。
南晋北唐,谁都不能得罪,他谁也不想帮。当两重身份出现冲突时,他无法再中立不争,那就只能消极逃避,装病置身事外。
这场大战鹿死谁手,他不关心,只需等尘埃落定后,再跑出来山呼万岁就行。在他看来,这就是脚踏两只船的好处,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翻船落水。
“人到中年不得已,热水杯里泡枸杞……”
他翘起二郎腿,眯着眼,懒散地轻吟这么一句。
不远处有口水井,旁边的槐树梢上,喜鹊窝里叽叽喳喳,仿佛是在回应他。
忽然,那窝喜鹊受到惊吓,从树丛里扑棱飞走,逃之夭夭。
它们显然是看见了,一名白衣男子从井里无声爬出,披头散发,宛如水鬼,静坐在井沿上。
几乎同时,莫鹰首睁开眼眸,仰视着蓝天,眼神深邃。虽感知到对方的现身,他仍然躺在竹椅上,没有起身相迎的打算。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沉默无言。
无事不登三宝殿,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白衣男子先开口,“咱们四人里,最享福的是你,我最羡慕的也是你。”
红白紫黑,各司其职。
龙渊堂常年藏在金陵的护城河底,承接绣衣坊的情报生意。只要有人往河里投放油纸袋,龙渊堂就打捞上来,负责讨价还价,再提供相应的讯息。(第2章)
白衣龙首听起来威风,实际就是个水鬼,不得自由。
而黑衣凤首,则天天到处说书,监视金陵一应事务,忙的焦头烂额。至于紫衣猫首,更不用多说,通过青楼妓院的皮肉生意,打探各路情报,绝不是份好差事。
唯独红衣鹰首,既可以招摇过市,外表光鲜亮丽,成为上层社会的权贵,又能天天陪着亲属,不必像其他密探一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
鱼莲舟看着那身红袍,流露出由衷的艳羡之情。
莫鹰首这才坐起身,跟鱼龙首四目相对,淡淡地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体会到当卧底的那种提心吊胆,你就不羡慕了。”
鱼龙首哑然一笑,将乌发撩到脑后,瞳眸里闪着邪魅的光芒,“提心吊胆的滋味,似乎是很痛苦,不过,白袍军破城在即,你马上就能解脱了。”
他不想多费口舌,在地面停留太久,这话算是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莫鹰首无动于衷,装作没听懂他的话意。
鱼龙首见状,继续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莫兄建功立业的良机,应该大展神威才对,何必躲在家里,喝这枸杞茶?”
莫鹰首面无波澜,问道:“什么意思?”
见他还是装傻,鱼龙首笑意渐散,认真地道:“仅靠陈白袍攻破长安,并不容易,该轮到你出手了。以你在长安黑白两道的根基,肯定能掀起波澜,让北唐自乱阵脚!”
莫鹰首摇头,“不见得。长安这潭水,远比你想象得更深。时机未到,我贸然出手,不仅没法配合陈庆之,反而会暴露身份,前功尽弃。”
鱼龙首神色微凛,站起身走向莫鹰首。
“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想隔岸观火,在这关键时刻,不想替陛下卖力?莫问天,希望你先想清楚后果,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坐到桌旁,直直盯着莫鹰首,目光幽冷。
莫鹰首不温不火,靠在竹椅上,平静答道:“我对南朝的忠心,从未改变,也轮不到你来质疑。不是我不想替陛下卖力,而是我还没收到上峰的明确指示,不能轻举妄动。”
换言之,我鹰视堂的事,还轮不到你鱼莲舟来管。
鱼莲舟眼眸微眯,“指示?到了这时候,你又开始装乖孩子了?陈白袍临时北上,奇袭长安,估计金陵才收到情报,你让陛下如何给你传达指示?”
莫鹰首耸了耸肩,无奈地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一向唯皇命是从,从不擅做主张,更没插手过其他三堂的事务。没有命令,你就想指挥我,这是不可能的。”
鱼莲舟豁然起身,怒气渐炽,“你是摆明了要推诿狡辩,对吧?难道你就不怕,此事过后,曹先生再来找你问罪?”
上次跟袁猫首见面时,他就曾说过,四堂未必齐心,那时他已看出,莫鹰首油滑世故,不会尽心为南晋效力。若非形势所迫,他也不愿现身来见。
陈白袍千里奇袭,现在正是攻陷长安的天赐良机。他不忍坐视不管,所以才打定主意,劝鹰首动手,接应陈白袍。只要鹰首肯点头,里应外合,那么,大事可成。
眼前最难的,就是逼鹰首就范。
听到曹先生三字,莫鹰首脸色顿时阴沉,寒声道:“你在威胁我?”
他知道,鱼莲舟是在警告他,曹春风能重新给他种下毒蛊,对今日之事施以惩罚。当年他遭受过的折磨,刻骨铭心,成了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鱼莲舟冷笑不语。
莫鹰首起身,跟他相对而立,语气冰冷,“绣衣坊的事,你没资格作主,如果曹先生亲临,我自会跟他解释。至于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少多管闲事!”
鱼莲舟眉尖猛挑,“这么说,算是谈崩了?”
莫鹰首冷哼,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送客!”
“好,好!”鱼莲舟怒极反笑,大步走向古井,眼神阴戾至极,“你以为你不出手,我就束手无策了?莫问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他一脚踏在井沿上,转身瞥视莫鹰首,狠狠地道:“要是你的家人也遭殃了,千万别来求我!”
说罢,他纵身跳进井里,消失不见。
莫鹰首不寒而栗,最后这句**裸的威胁,犹在他耳边回荡。
家人遭殃?这是什么意思?
他眉关紧锁,凝望着井口,心底冒出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他对鱼莲舟的底细一无所知,而刚才,对方放下狠话,要让他见识自己的手段,俨然成竹在胸,对扰乱京城势在必得。
看情形,接下来要发生大事了。
他怔怔失神,这时候,突然开始懊悔起来。
“难道……真到了必须站队的时候?”
陈白袍能否一鼓作气,攻陷长安,其中充满太多变数,胜负难料。莫家老小又还在京城,他当然不敢下注,按鱼莲舟的意思行事。
原本他想躲避这场纷争,然而,鱼莲舟的现身,让他无法再置身事外。尤其是,对方搬出曹春风吓唬他,已然在逼他表态,不允许他中立。
如果城破,曹春风真来问罪,他又该怎么办?
他陷入痛苦的挣扎中。
大争之局,看来不争也得争了。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年轻面容,不由自嘲一笑。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有这下场?”
他摇了摇头,拿定主意后,健步走向书房,准备写信求援。
这时候,他才深切体会到,有一位盟友是多么重要。
第413章 强攻虎丘
虎丘南。
白袍军驰骋千里,终于赶到此地,离长安只差不到百里。
终极目标越来越近,陈庆之没再急行军,而是下令扎营休整,为最后的大战做准备。
他知道,前方虎丘险峻,是通往长安的咽喉之地,北唐朝廷必会派精兵驻守。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绕过虎丘,或者,攻打虎丘。
通常,攻城战是扩张疆域时才选择的方式,因为城池防御坚固,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攻破目标。极端情况下,攻方多出数倍兵力,尚且无法破城,更别提双方势均力敌。
而陈庆之孤军激进,奔袭千里,目的并非攻城略地,只是奇袭长安。鉴于此,他更不必把精力放到虎丘上,损耗太多时间和兵力,只需从两侧绕道而行即可。
然而,在当晚的作战会议中,他力排众议,决定全力攻克虎丘。
越到关键时刻,越考验主帅的决策和判断能力。作为军神,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绕过虎丘,固然能避免不必要的攻坚难题,却会酿成更严重的祸患,后果不堪设想。
虎丘内虚实难测,驻有多少兵马还不得而知。一旦白袍军北上,开始攻打长安城,虎丘守军极可能会出城,从背后袭击白袍军,跟长安守军前后夹击。
到时,白袍军陷入重围,退路被切断,那将是无力回天的绝境。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敌冒进,忽视虎丘守军的存在。唯有先把虎丘攻破,他才能消除后顾之忧,放心进击长安。即使北唐援军赶来,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无路可退。
攻打虎丘,势在必行。
攻城绝非易事,不仅会出现大量伤亡,更依赖大量攻城武器,才能打开突破口,瓦解坚城要塞。
三万轻骑兵,俱是从邙山战场上杀出,又千里急行,原先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好在陈庆之心思缜密,刚启程时就想到这点。
他之所以攻打荥阳,不惜暴露踪迹,并非一时意气用事。
荥阳的守军稀少,城池戒备也松懈,不算是难啃的骨头,白袍精锐奋力攻城,自然不在话下。占据此城后,他既能补充粮草,又能搜寻攻城器械,为攻打长安做准备。
可惜,荥阳的军力实在太差,他没能得到足够的补给。所以,在后半程,他又攻占虎牢关,在那里大有斩获,带着一应器械来到虎丘。
以战养战,这一路上,他虽然拼命赶路,实际并没有多大折损。他在荥阳和虎牢的劫掠,正好能为攻城提供火力支持。
说服麾下将士后,第二天清晨,全军出动,来到虎丘城下。
元本溪早已赶来此地,迎候白袍军,收到军士急报后,立即登上城楼,跟敌军对峙。
站在城墙边,他凝神看向前方,能清晰看见,在敌方前列,有一大片雪白,显然,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袍精锐。
但是在白袍军前方,还有一群人,并非南晋军士。他们衣衫褴褛,老弱妇孺皆有,却是无辜的北唐难民,被陈庆之抓来,充当攻城的挡箭牌。
只要守军敢放箭投石,首当其冲的遇难者就是这些百姓。
攻心为上,陈庆之这招小手段,阴损至极,却也很有效。城上弯弓搭箭的将士看到这一幕,都面露不忍之色。
清亮晨风里,元本溪脸色微白,一拳砸在墙墩上,催动真力喊道:“敌将出来答话!”
陈庆之纵马而出,白袍银枪,威风凛凛。
他眯起丹凤眼,抬头仰视着城上,傲然道:“连卧病多年的元本溪,都被迫来迎战,北唐果然黔驴技穷了。看你的气色,明显又衰老很多,哈哈!”
他转身回看众将,豪迈大笑。
这份从容,当然是装出来的,主要用意,是打压北唐守军的心气,同时鼓舞己方士气。他最擅长的,就是煽动人心。
其实他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元本溪会离开京城,亲自赶来坐镇。国士无双,威名不逊于他这身白袍,如此劲敌出阵对垒,今日这场攻城战,看来会异常艰苦。
元本溪闻言,淡淡一笑,反唇相讥,“陈庆之,既然你自取灭亡,大老远跑来送死,这场天大的功名,我岂能拱手让给别人?就凭这点兵力,亏你笑得出来!”
说这话时,他强忍着体内翻滚的气息,在两军阵前,没有咳嗽出来。
陈庆之精神抖擞,朗然答道:“本帅纵横天下,从来都是七千白袍,对付你这苟延残喘的儒生,还不需要添兵加将。北唐军力空虚,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守城!”
说罢,他长枪一扬,示意开始攻城。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份上,休说对手是元本溪,就算是神仙下凡,他也得拼力攻城,啃下这块硬骨头。
况且他看得出来,元本溪亲临,就说明北唐已被逼上绝路,如他所料,并没有足够兵力守城。只要他三军用命,速战速决,那么,长安城唾手可得。
随着他一声令下,前队军士驱赶着北唐百姓,逼近城池下方。
再后面,是攻城车,白袍卫,弩箭阵……
虎丘城上,北唐守军同样严阵以待,等候元本溪的号令。
元本溪眼神狠厉,盯着远方敌军,对那群百姓熟视无睹,高声道:“出连弩!”
话音刚落,原本藏在墙墩后的军士豁然起身,每两人抬着一架大型弩机,瞄准向敌群。
这正是任真所造的诸葛连弩。出征前,他请墨家三位匠师出山,留在虎丘城里研制军械,共造出六百架连弩。其中五百架,被送往前线,在邙山伏击战中大显神威,射杀南晋主力。
当初研制过程中,虎卫军士出过不少力,提前见识到它的威力,故而苦苦哀求薛饮冰,留下一百架连弩,权当是对虎卫的酬劳。
在今日这场关键战役中,诸葛连弩再次派上用场。
众军士准备就绪,元本溪猛然挥手,“放!”
一百架连弩火力全开,箭如雨下,密密麻麻,激射向后方的晋军。
经过任真的改良,它们的射程极远,远远胜过寻常弩箭,从城楼上方射出,越过那群百姓头顶,全都射到后方的白袍军内部。
中箭者无数,倒成一片。
死的正是最精锐的七千白袍。
陈庆之瞳孔骤缩,紧盯着城楼上,惊怒不已。
“****!又是这玩意!”
在邙山之战中,他已深深领教到连弩的威力。拜任真所赐,他溃不成军,遭遇生涯最惨一败。
未曾想,他逃到此地,已经远离任真的大军,结果还是被任真的手段阻住去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克星?!
眼见军士们陆续倒下,他怒气狂涌,朝后方吼道:“投石机!”
第414章 不能退
白袍军攻克虎牢关后,发现城里竟有三台投石机,这让陈庆之惊喜不已。有了它,白袍军攻城时便如虎添翼。
听到他的怒吼,后方军士不敢懈怠,立即将缴获的投石机推上前,把巨石隔空投向虎丘城上。
一时间,高空狂风呼啸,十余块巨石砸落,城墙塌陷数处,不少唐军被碾成肉泥,惨不忍睹。
最令唐军慌乱的是,晋军用投石机掷来的,并不全是巨石,其间还夹杂着几个木桶,坠在城上后摔碎,里面装盛的猛火油溅出,洋洋洒洒,到处都是。
猛火油是一种燃料,沾火就着,是火攻里最厉害的手段。普通的薪柴膏油,还能被水浇灭,但这种火油的威力要大得多,有水浇火愈炽的特点,只能等着它烧尽,是以极其棘手。
晋军投掷过后,紧接而来的,就是火箭。
嗖!
无数火箭着地,将洒落各处的火油点燃,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将猝不及防的北唐军士吞噬其内。
虎丘城上化作火海,里面人影攒动,传出凄厉的哭嚎声。
下方,陈庆之坐在马上,被赤红火光映照着,眼里的战意愈发炽烈,“葬身火海之中,看你们还如何放弩箭!”
纵火焚城,是他惯用的攻城手段,屡试不爽。每次行军,他都会携带几桶猛火油,并不笨重。以普通手段无法破解它,等到他发起登城冲锋时,城上往往已被烧死大半。
看着城上滔天的火势,他并未趾高气扬,而是转身对众军喊道:“云梯准备!”
他相信,凭元本溪的学识和应变,区区煤火油,肯定不足以制胜,只能用来压制唐军势头,为登城的精锐争取准备时间。
果然,白袍军刚抬出云梯,摸到城下,这时,城上卷起猛烈大风。
从城里冲出近百道人影,御空而立,看这些人的衣衫,显然都是京城的太学弟子。他们同时出手,朝城上轰出精纯真力,凭浩然气浪碾灭火势。
在大修行者面前,煤火油当然算不得什么。
陈庆之见状,知道己方的主力也该出动了,于是纵马向前,振声高呼道:“攻城!”
趁对方军心不稳,晋军的云梯架了起来。
七千白袍精锐冲在最前面,气势威猛,借着云梯飞速攀上城墙。当然,现在已不足七千人。
与此同时,陈白袍亲自出动了。
他身形飘然而起,踏空漫步向前。
“元本溪,接招!”
他凝滞在空中,高举银枪,绽放强横内力,灌注到枪杆上,只见枪杆急遽膨胀延伸,如同擎天巨柱一般,凌空砸向城头。
一枪劈山岳。
枪法干练稳重,讲求效率,所以他的枪法从不花哨,以最直接而实用的招数碾压对手。
元本溪站在城头,衣衫飘舞,眼见巨枪呼啸砸来,深吸一口气,全身修为汇聚在右手,隔空轰出一掌。
虚空光华流转。
一道硕大的“仁”字凝出,延展在城墙上方,如同保护伞,挺身而出,正面击向那杆巨枪。
砰!
古字消散,引起空间猛烈震荡,同时,那杆巨枪虚影破灭。
空中的陈白袍被震退一步,手中银枪受到冲击,急遽鸣颤不止。
元本溪身躯挺直,纹丝不动。
从境界而论,二先生臻至七境巅峰,浸淫多年,可谓炉火纯青,相比之下,陈白袍仍处于七境中品,存在不小差距。
但从这一击来看,元本溪气力明显不足,没能崭露出境界圆满的强横实力。英雄迟暮,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已力不从心。
陈白袍却不同。他身强力壮,正是鼎盛之时,而且他处于攻势,占据主动地位,不像元本溪,还要背负守护城池的压力。
因此,他明明被震退,反而显得非常亢奋,丝毫不见颓废。甫一交手,他就能判断出,元本溪确实垂垂老矣,不复当年雄风,否则,这会儿他早就倒地吐血。
他攥着银枪,再次踏前,浑身战意澎湃,“元本溪,你果然气血虚亏!就算你犹有底蕴,能接下一枪,我就不信,凭你这副身子骨,还能扛得住一百枪!”
元本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答道:“再来。”
陈白袍微怔,旋即大笑,“你不敢当众露出病态,强撑镇定,那我就硬生生拖垮你,看你怎么装下去!”
两人的对话,被众军听得分明。南晋将士见主帅神采飞扬,表露血战到底的决心,都备受鼓舞,嗷嗷叫着冲锋登城,悍不畏死。
陈白袍挥舞枪杆,呼呼生风,卷起狂暴气浪,再次使出第二枪。
一枪扫千钧。
枪杆横来,摧枯拉朽,俨然要荡除弱不禁风的元本溪。
元本溪迎风而立,不躲不闪,横拍出一掌。
这次是巨大的“义”字,竖立在身侧半空中,宛如盾牌,正面挡住那一枪。
砰!两者烟消云散,如出一辙。
陈白袍再次被震退,体内气血翻滚。
元本溪依然原地不动,只是脸颊涌起不健康的潮红。
陈白袍微凛,也不废话,汇聚全身真力,继续轰出第三枪,不给元本溪喘息的机会。
一枪崩云裂。
……
……
黄昏日暮,残阳如血。
虎丘城上下,殷红一片,却并非被日光晕染所致,而是真实存在的血迹。
激战持续一天,双方伤亡无数,放眼望去,尸体堆积如山。
陈白袍立在虚空,握枪的双手虎口被震裂,鲜血凝固发黑,身上白袍更是被真力震碎,破烂成缕。
他浑身气血翻滚,内伤惨重,盯着前方城墙,表情极度复杂。
元本溪始终站在那处,脚下的那座墙墩,早已被震踏大片,唯独脚踩的方寸之地,仍完好无损。
从远处望去,他就像是踩在枪尖上。
疾风吹拂着儒衫,吹乱了霜发。他面部惨无血色,嘴唇皴裂出血,狼狈至极,状态绝不比陈白袍乐观。
然而,他那方正眉眼间,始终流露一抹坚毅。
人在城在,他的信念从未动摇。
他缓缓启齿,“你说我扛不住一百枪,现在,两百枪已过。你还说,要拖垮我……”
他转过头,扫视着血腥战场,“不然,再来一百枪?”
他的话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听到这话,陈白袍身躯一僵,紧接着,猛然倒退,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斗志,顷刻崩塌。
他想拖垮体虚病重的元本溪,到最后,反倒是他先垮了。
两百枪已过,从始至终,他没见元本溪败退半步。
他纵横疆场一生,攻城掠地无数,到头来,竟连元本溪的立足之地,都没能攻破。
听到再来一百枪的豪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输了。
“功败垂成,”他苦笑摇头,转身俯瞰下方的遍地尸首,叹息道:“这一阵,算你狠。”
说罢,他飘回地面,挥枪喊道:“收兵!”
元本溪依然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白袍,目送白袍军从战场撤退。
当最后那道身影从尽头消失,他眼前一黑,身躯瘫软,像无根的柳絮一样,从城头跌落。
死守的那方寸之地,化为齑粉,消散在风中。
第415章 瘟疫爆发
守之一道,在于坚忍。
面对陈白袍的持续攻击,元本溪拖着病躯,凭借坚忍不拔的意念死守,一步不退,终于拖垮了对手。
一代国士,智计无双,在最危急关头,他向世人展现出的,并不是文韬武略,奇谋妙计,而是身为儒生应有的忠义和气节。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只要他一息尚存,敌军就休想踏过虎丘!
从城头坠落后,他被众军送进城里抢救,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
陪在榻边的,除了几名将领以外,还有一位穿着宫服的公公,应该是从京城赶来。
见他缓缓睁眼,虎卫统领迎上前,悲喜交加,“先生,您终于醒了!”
大夫诊断的结果是,元本溪旧病恶化,此战耗光全部精力,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这样的症状,无药可救。
为了这座城,他拼上了这条命。
虽然乱局仍未平息,他已经尽力了。
昏暗灯火下,元本溪脸色蜡黄,气若游丝。他嘴唇翕动,话音微弱,“敌军退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忧虑的还是军情。
眼见此景,那统领长叹一声,五味杂陈,只好答道:“敌军进退两难,还在犹豫,很快就会逃遁!”
他不忍心直说,二先生拼到这地步,依然没能令白袍军退去。
元本溪听懂了,脸色瞬时涨红,猛烈咳嗽,咳出大滩鲜血。他眼窝凹陷,身躯剧烈颤抖着,已经显露死象。
婢女连忙上前,将他搀扶坐起,收拾衣襟床褥的血迹。
众将手足无措,心情沉痛。
元本溪喘息良久,才艰难平复下来,问道:“伤亡如何?”
城里原本有两万虎卫,皆是剽悍精锐,他又带来八千禁军,人数加起来,跟敌军不相上下。
那统领沉声答道:“守军还剩一万两千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至于敌军伤亡,据末将观察,绝对比咱们更惨重!”
他怕元本溪动气,急忙补充道:“咱们有坚固城防做倚仗,战局不会比今日更严峻。敌军锐减,无法组织冲锋,撤退只在早晚之间。”
元本溪点头,脸色略有缓和。这点道理,他还能想得通。
他离开京城前,女帝已火速传书前线,调大军回防京师。只需再拖延一两日,等到援军赶来,危机就会化解,白袍军无处可逃。
这时,他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屋里,很快发现那位公公的存在,沙哑地道:“你为何前来?”
他认得此人,是女帝的贴身心腹,平时极少出宫。
场间众将闻言,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们已得知公公的来意,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那公公上前,垂首行礼,“先生,老奴前来,只因京中突发变故,陛下也束手无策,只能请您定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札,呈给元本溪。
元本溪微怔,打开密札阅读片刻,身躯瘫软,险些再次晕厥。在婢女搀扶下,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里充满惊愕之意。
“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爆发瘟疫?”
信里写得清楚,一夜之间,京城无数人发病,头痛腹泻,浑身生斑,甚至昏迷不醒。这些都是瘟疫传播的典型症状。
另外,信里还有句最关键的话,干系太大,那公公没敢透露给众人。
女帝也染上瘟疫,卧床不起。
在这内忧外患之际,女帝本人倒下,是对武氏皇朝最沉重的打击。一旦消息走漏,被四方州郡知晓,届时必蜂拥而起,天下大乱,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白袍奇袭尚未解决,瘟疫又突然爆发,这真是雪上加霜。
眼下,女帝昏迷,萧铁伞不在,主持朝局的重任,只能由元本溪肩负。偏偏他又死守虎丘,耗得油干灯枯,已无力回天。
这可怎么办!
元本溪依偎在婢女肩旁,闭着眼睛,痛苦地思考着。
“太医院怎么说?是否查出发病源头?”
瘟疫分为很多种大规模急性传染病,虽然发病急剧,但不会无故发生,空穴来风,必有其传播的根源。
凭他构织阴谋的丰富经验,能强烈感觉到,在这节骨眼上爆发瘟疫,很可能是由奸人作祟,想浑水摸鱼,图谋不轨。只要查清发病源头,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那公公颤声答道:“太医们会诊后,得出结论,说是京城多数水井都被污染,存在大量病菌。广大百姓无所察觉,饮用过后,导致瘟疫爆发。连宫里也没能幸免……”
京城的生活用水,都取自井中,源于地底暗河。水网四通八达,流畅无阻,就算有人想投毒,毒素也会自行过滤沉淀,可以说安全得很。没人能想到,整个地下水系都被污染了。
若有歹人作祟,这得是多么可怕而夸张的手段。
元本溪听到解释,没有睁眼,强忍头脑的昏沉,思索着这场棘手的灾难。
“水土恶化,非人力所能为,这应该是天灾。太医院是否能配出药方,平息瘟疫灾情?”
话说出口,他不禁苦笑,连陛下本人都在昏迷,太医院那帮饭桶,肯定又是无计可施。
果然,那公公焦急地道:“太医院说,这次疫情非比寻常,症状闻所未闻,不能如以前那般用药。所以,陛下才让我前来,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此时,京城哀鸿遍野,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到处是瘟疫患者。如不能尽快想出对策,驱散瘟疫,恐怕京城会不攻自破,民众就纷纷病发而亡。
这杀伤力,比肉眼可见的敌人还强大。
元本溪睁眼,咳嗽数声,艰难说道:“我走了,谁来守城?”
场间沉寂,众人无言以对。
内忧外患,病灾兵祸齐至,即使是国士,也疲于应对。
天欲亡唐,谁能相抗?
沉默片刻后,元本溪叹息一声,吩咐道:“立即传书前线,让吹水侯放下军务,火速回京!”
他记得真切,前次任真身中奇毒,经高人医治,迅速康复。上次云烟茶毒蛰伏,也是任真,察觉真相,派人送来解药配方,化解一场朝堂危机。
这两桩事都说明,他身旁有一位名医协助。如今京城瘟疫爆发,急需对症下药,就只能让任真回来救火了。
“你替我拟书,务必记得言明,请他带名医同行。另外,如果军情允许,他可以率军返回!”
他深知,王桀率幽州军叛变,接下来,北海很可能会起兵谋反,一场更大的战争即将朝京城袭来。前线主力军回防,已势在必行,这份重任,只能落在任真肩上。
北唐社稷将倾,放眼整个朝野,有能力救世的人,唯他一人而已。
这时候,元本溪暗暗祈祷,小师弟,你可千万要顶住啊!
第416章 国士,国手
夜已深。
陈庆之坐在帅营里,还没入睡,身上裹着层层白布药膏,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个木乃伊。
白天跟元本溪大战二百回合,他拼尽全力,怎奈对方功力雄厚,意志又太坚定,不但没被撼动,反而将他震得皮开肉绽,受伤不轻。他不得不浑身敷药,这么狼狈难堪。
但是,他没有选择退兵,依然驻扎在这里,准备再次发起攻势。
如唐军所料,晋军的伤亡更惨重,三万兵马折损大半,如今只剩一万余人,即使陈白袍没伤,也很难再对虎丘要塞发起冲击。
之所以没退,固然有不甘心功亏一篑的原因在内,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放弃,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有如此天赐良机。
更何况,他已找到更佳的战机。
在他面前,一名白衣男子抱胸而坐,披头散发,正打量着他,眼眸里透射出邪魅的精芒。
“将军苦战不挠,风采依旧,鱼某甚是钦佩。”
眼看白袍军快支撑不住,龙首鱼莲舟及时现身了。他来此的意图,不言自明,是激励白袍军重振士气,不可撤退。
陈庆之动弹不得,脸上写满疲惫,勉强笑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能在此时此地遇见先生,两者都已占全,真是一大幸事。您若肯助阵,何愁大业不成!”
鱼莲舟道行高深,不在元本溪之下,只要他出手相助,元本溪再无力招架,必败无疑。
鱼莲舟闻言,淡然说道:“接下来,将军有何打算?”
陈庆之凝眉,沉默一会儿,答道:“我打算明日开拔,绕开虎丘而行,直取长安!”
他攻打虎丘的意义,不在于占据此城,而是剿灭城里守军,防止对方趁他们攻打长安时,从后方袭击,截断他们的退路。
今日一战,两败俱伤,虎丘守军必会高度戒备,不敢冒险出城。此时他们再绕道奇袭,不仅出乎虎丘方面的意料,长安守军肯定也措手不及,被轻松击溃。
鱼莲舟眼眸豁亮,欣然道:“将军所想,正合我意。我还担心你知难而退,如此一来,你我内外呼应,长安城唾手可得!”
陈庆之听出言外之意,惊喜地问道:“先生在城里也有准备?”
鱼莲舟点头,“你还不知道,听说你率军来袭后,前天夜里,我便将培养的毒菌投进长安河道水道。昨日,城里已爆发大规模瘟疫,人心涣散,不堪一击!”
陈庆之大喜。先前他只是听曹春风说过,鱼龙首神通广大,已提前潜进长安。没想到,此人如此了得,竟能掌控长安地下,利用河道传播瘟疫。
鱼莲舟继续说道:“咱们约定好,明日午时,我在城内各处纵火,制造内乱,你趁机攻城,毕其功于一役!”
前日他去见莫鹰首,本是想让鹰视堂配合,伺机开城投降。遭到鹰首拒绝后,他极为恼怒,于是使出散播瘟疫的毒招,杀人无数。他不惜暴露,也要助白袍军破城。
陈庆之用力点头,“如此最好。事不宜迟,先生请速回,明日就以城内起火为号!”
鱼莲舟起身,满面春风,“今日见将军,果然神武盖世。有白袍在此,人族明日便可一统!”
既能在水里蛰伏数月,畅行自由,这位鱼龙首,自然并非人族,而是那传说中的荒族天命者。
……
……
天还没亮,白袍军便悄然起行。
粮草辎重尽数被留下,成了一座空营。人衔草,马衔枚,他们没有弄出动静,顺利绕过虎丘,直奔长安。
陈白袍纵马狂奔,豪情满怀。
不世奇功,千载英名,尽在今日一战!
从虎丘到长安,不过百里之地,才一顿饭功夫,他们就已跑出数十里,极为顺利。
然而,当他们行至半程时,异变陡生。
茫茫原野上,一支骠骑军从前方奔驰而来,挥舞着大刀,杀向他们。
唐军竟然出城了!
陈庆之神情大变,他对偷袭志在必得,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是鱼莲舟出事,走漏了风声?
两军相逢,他已来不及思考,慌忙下令众军迎战,催马向前冲杀。
“白袍在此,谁来送死!”
他手捻银枪,锐不可当,冲进敌军阵营里。
在他想来,长安的顶级强者虽多,大部分都出征在外,又被元本溪带走不少。眼前这支骑兵里,应该无人是他的敌手。
只要他先拔头筹,挫掉对方的锐气,那么,晋军士气大振,就能赢得这场遭遇战。
可惜,他想错了。
唐军后方,一道雄浑的话音传来,似惊雷炸裂,“白袍小儿,你还差得远呢!”
声起处,只见一名老者踏空而来,身穿着古怪长袍,上面画着星星点点的棋盘图案,眼花缭乱。
这老者精神矍铄,抬手骈指为剑,隔空连点两下,激射出两道冷冽真气,电光火石,凌厉至极。
陈庆之骤凛,挥枪前刺,绞杀出刚猛枪意,迎向那两道指剑。
就在同时,老者猛然前踏,枯瘦的手掌凌空拍下,顿时凝聚出无数真力斑点,呈黑白两色,宛如珍珑棋子,似雨水砸落向陈庆之。
刚才那指法,名为纵横十九道,是在刻画棋枰的线条,也是虚招,旨在扰乱陈白袍的注意力。
现在这掌法,叫做云中仙落子,是以纵横家的真力打人,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可谓杀气纵横。
老者出手成杀棋,自然就是纵横春秋的老魔,廖如神。
昨日,梁王遵照他的指点,进宫面圣,主动请缨护卫京城。其时女帝已沾染瘟疫,病倒不起,正无人可用,只好顺水推舟,将京城防卫交给自己的弟弟。
领到调兵虎符后,廖如神又指点梁王,集结禁军和雪影卫出城,准备赶往虎丘。
一方面,他知道元本溪回天乏术,难以招架,必须尽快赶去救援,剿灭最危险的白袍军;另一方面,城内瘟疫盛行,他好不容易获得兵马,不能让他们也被病魔击倒。
于是,今早他率军出城,老一辈国士,要会会陈白袍。
没想到,在半路就遇上了。
转眼之间,陈白袍被困在这副棋盘里。他擎起长枪,以举火燎天式,拼尽全身修为,搅弄出一条磅礴飞龙,扶摇直上,试图撞散星星点点的棋子,逃出生天。
廖如神伫立虚空,把这招枪出如龙看在眼里,冷笑道:“敢在老夫面前卖弄,看我如何杀掉你的大龙!”
说着,他手掌再次挥下,落棋如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杀劫,构成一把斧头形状,朝枪芒化作的大龙斩去。
廖如神精通围棋,造诣高深,被世人奉为棋绝。此时用出的这一招,叫屠龙术,由围棋衍化而来,威力无穷。
再加上,他的修为臻至七境巅峰,要想挫败负伤的陈白袍,易如反掌。
那一手屠龙术凌空劈下,势如破竹,轻松破开陈白袍的枪势。
枪势既解,紧接着,那漫天棋雨洒落,将他淋了个通透。
一身白袍,被洞穿出无数细孔,陈庆之遍体鳞伤,鲜血从孔洞里喷出,激流如注。
他仰天痛嚎,“你究竟是谁!”
他不敢相信,长安这座危城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可怕的强者。
廖如神捋须冷笑,神态倨傲,“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老夫若想出世,你又算哪根葱!”
第417章 白衣杀白袍
陈庆之既惊又怒,顾不上再想,是谁敢这么大口气,调转马头就跑。
先不说他伤势加重,无力再战,既然还有兵马从长安城杀出,那么,他的偷袭计划就泡汤了,不得不撤退。再拖延一会儿,要是虎丘的守军赶来,前后夹击,他就彻底完了。
他怒吼一声,充满不甘,“撤!”
廖如神的杀出,标志着这次千里奇袭以失败告终。
兵贵神速,要想奇袭长安,最重要的是控制伤亡,快速破城。但是,昨天跟元本溪的酣斗,令白袍军元气大伤,丧失攻城战力。此刻,廖如神又扼杀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所谓不世之功,千载英名,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化为泡影。
陈庆之再无战意,纵马狂奔,逃窜向南方。
白袍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廖如神得势,指挥麾下骑兵继续追杀,自己则松了口气,跟梁王二人留在原地。
“我看敌军人数不多,应该是在虎丘遭遇重创。今日败退后,陈白袍再无战斗力,这场奇袭危机,就算真正化解了。”
廖如神淡淡说着,捋着胡须,没把击退白袍的功绩放在眼里。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早把这些虚名看淡,心里在意的,只是接下来的北唐大势。
梁王笑逐颜开,心里想着,这下回京后,就可以向陛下邀功,嘴上则说道:“先生刚出山,就杀得陈白袍抱头鼠窜,果然威风依旧。得您相助,本王的霸业唾手可成!”
此时再无旁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廖如神皱眉,转身望向长安方向,说道:“既然白袍军已破,就没必要再去虎丘了。我料敌军退去后,元本溪很快就会回京,咱们得抢先一步,进宫面圣!”
他还不知道,元本溪已油尽灯枯,比他这位老前辈先撑不住了。
梁王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怎么,马上就要逼宫吗?”
见他脑子里还是惦记着弑君,廖如神无奈摇头,“元本溪回宫,萧铁伞肯定也在拼命返回。皇帝的左膀右臂一到,你确定你能对付得了?这支雪影卫肯听你的?”
梁王顿时语塞。
如果选择弑君,只是贪图一时痛快,没考虑到后果。国士和铁伞返回后,必会召集亲信部下,同时调令前线主力,合力平叛。无论是哪一项,根基薄弱的梁王都吃不消。
廖如神目光闪烁,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萧元二人就会不服。你现在进宫,奏禀捷报邀功,主要是赢得她的信任。最好,你再带几名心腹大臣同行,趁机确立东宫储君之位!”
梁王闻言,凝眉沉思。
廖如神解释道:“现在局势动荡,她倚仗你坐镇京城,只要群臣顺势煽风,她必定会准奏。名正言顺,就算萧元二人回来,也无话可说。这次你最重要的目标,是掌权,不可急于求成!”
他的思路很清晰,奈何梁王太着急,迫切地问道:“那得等到几时才是头?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即使当上太子,她迟迟不肯传位,还是会面临被废黜的危险!”
廖如神狠狠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厉声训斥道:“你急什么!她沾染瘟疫,生死未卜,很难撑过这一关,你这太子不用当很久。更何况,你登顶的良机快到了,就在下次叛乱!”
梁王怔住,“下次叛乱?什么意思?”
廖如神眯眼,望向南方,“幽州军反叛,缠住陇西亲军,说明北海叛军正在南下。大乱将至,我敢打赌,从前线赶回来平叛的,肯定会是当日劝你拉拢那位……”
梁王这次听懂了,“蔡酒诗?”
廖如神凛然道:“我早说过,他能助你成就帝业,可惜你自负托大,不肯礼贤下士。他护卫京城,雄兵在手,只要愿意辅佐你,就算陛下不肯传位给你,又有何妨!”
梁王倒吸一口冷气,幡然醒悟。当初,廖如神让他设宴,争取收服任真,原来是早就预见到,此人会执掌大权,左右未来格局。
他神情变幻,凝重地问道:“他真有那份气魄,敢拥兵自重,霸占朝纲?”
廖如神闻言,冷笑不止。
早在西陵后山相识时,他就已从任真嘴里,听出对方的勃勃野心。
敢把他放出来搅乱风云的人,敢把儒圣董仲舒当成猎物的人,目标会只是当一个耿耿忠臣?
他相信,那个蔡酒诗反定了。
……
……
虎丘南。
陈庆之仓皇逃回,趁虎丘守军龟缩不出,收拾起营帐,火速朝南方撤退。
奇袭长安的计划破灭,接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保。
被廖如神冲杀一阵后,此时他麾下只剩不到三千人,狼狈至极。从三十万,到三万,再到现在的三千,他一生从未如此惨败过。整个中路军,都被他折损殆尽。
形势也愈发严峻,他深入北唐腹地,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赶,一旦遇上唐军主力,势必会全军覆没。
所以,他必须拼命逃窜,赶在敌军合围之前,逃出生天。
庆幸的是,那日确定奇袭长安后,他就派人传信给赵阔,命下路援军丢弃城池,不惜一切代价,北上支援他。
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退路。只要再南下数百里,跟赵阔的援军会合,他就能龙入大海,从容逃回。来日方长,他可以卷土重来,雪洗今日无功而逃的耻辱。
茫茫平原上。
三千败军无精打采,沉默赶路。
陈庆之骑在马上,浑身是血,看起来异常凄惨。他顾不上包扎,留在队伍后方,亲自负责殿后。
忽然,周围几名军士转身朝后,指点议论。
陈庆之见状,停马望去。
一道白点闪烁,正往这边赶来。
那人荒野走单骑,来势极快,在身后留下一串滚滚烟尘。
陈庆之眯眼眺望,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远远看见,对方穿着一身白衣。
“白袍?”一名军士目睹此景,有些唏嘘,“此人倒是挺忠心,虽负伤落单,仍然执意归队追随,不肯留在北唐。”
陈庆之闻言,被触动衷肠,神色黯下来,转回身躯赶路,不再理会。
那一骑渐近。
身旁军士看清来者,喧哗起来。
“怎么会……是女的!”
陈庆之骤惊,转身再看时,只见那白衣女子已脱离马背,踏空而来,手里持着一柄明晃晃的寒剑。
是刺客!
陈庆之催马横枪,立在原地,身上杀意澎湃。
一人一剑,就敢狂奔来袭,真以为我陈白袍柔弱可欺?
那女子呼啸而至,也不废话,以神念隔空驭剑,刺向陈庆之。剑势不快,却很沉稳,精湛剑气笼罩这片荒野。
“好强的剑意!”
后方军士惊呼出声。
陈庆之面带冷笑,“自不量力,你的剑太慢了!”
说罢,他提起银枪,准备正面去挑那飞剑。
刹那间,那剑急遽前掠,快到极致,用肉眼已分辨不清痕迹,众人只看见寒光一闪。
下一刻,陈白袍表情凝固。
他的雪白脖颈上,多了一条纤细的血线。
他瞳孔收缩,眼神里流露出极其夸张的惊愕之情。
他不敢相信,这一剑会突然变快,凌厉如斯,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死在这熟悉的一剑下。
“又是它……”
他的首级咕噜坠地,立时毙命。
那日在邙山,任真曾使出同样快慢变幻的一剑,差点就杀死他,千钧一发之际,被无心及时赶到,用双指夹住那剑,救他一命。
今日,剑四快雪再现,他却已等不来救星,难逃被一剑封喉的命运。
一代名将,死于南逃途中。
……
高空里,那女子白衣飘舞,神态清冷。
“想走就走,真以为北唐无人?”
第418章 诈病赚夏侯
让我们把时间调转,回到邙山之战当天。
任真和杨玄机坐在山顶,目睹陈庆之率残军逃出包围圈。
“糟了!这下出大事了!”
任真眺望着西北角,思绪急转之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是寻常庸才,逃出生天后,肯定会折返南归,尽快跟另外两路友军会合。但陈白袍是什么人?既然深入腹地,以他的胆略,不会错过良机,恐怕剑走偏锋,想出那条险招!”
“险招?”杨玄机听到他的忧虑,沉思片刻,豁然想出那种惊人的可能,“你是说,他会选择趁虚北上,奇袭长安!”
这两人心思敏捷,目光深远,都预见到了陈庆之的奇谋。
任真咬牙站起身,以**剑拄地,凝重说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陈庆之自顾逃窜,不敢搏命去袭长安。”
杨玄机跟着起身,脸色苍白,“你我都想到这条路,以陈庆之的眼光,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如果他真去了,京城告急,又该如何应变?”
既然识破对手的奇谋,就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对手不会行险。及早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才是正道。
任真皱眉,蹒跚走向山下,步履艰难,“一旦陈庆之下定决心,去势极快,以咱们的速度,是追不上的。这个难关,只能由那女人自己想办法渡过。”
杨玄机跟在后面,分析道:“那支逃出去的兵马,不会超过五万人。只要暴露行踪,令京城方面察觉到危险,那么,调动曹银所说的那支亲军前往,应该就能解围。”
此时的他们不可能知道,王桀已率军反叛,正在赶去袭击亲军的路上。局势比预想中还危急。
任真咳嗽几声,“陈白袍一路狂奔,即使再顺利,也会在虎丘遇阻。那里留有两万虎卫精锐,应该能拖延一阵。要是撑不到亲军救援,我只能说,国士铁伞,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如他所料,元本溪死守虎丘,将白袍军拖进泥潭,无法再对京城发起攻势。不过,他并不知道,一代国士带病上阵,为了守城,拼得油尽灯枯,即将辞世。
杨玄机想起什么,冷笑道:“即使没有亲军存在,哼,凭你跟皇室的血海深仇,恐怕也不会去救火。坐观陈白袍破城弑君,岂非遂了你的心意?”
他知道,任真最重要的目标,还是想报杀害父母的大仇。
没想到,任真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不,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分得清楚。为了报一己私仇,置北唐国难于不顾,我没那么自私龌龊。既掌兵权国器,我就该对得起北唐国民。”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要是北唐完了,他拿什么跟南晋斗?
他走在前面,因此没能察觉,杨玄机听到这番话后,嘴角微挑,脸上浮出罕见的笑容,为他的公私分明而欣慰。
两人缓缓走向山下。
任真低头看路,心里开始呼唤海棠,“你现在走到哪里?”
海棠迅速回复,“刚过虎丘,一路畅行无阻。”
任真说道:“你先别着急赶来相聚。形势很可能有变,不如你先留在虎丘城外,帮我监视着情况。”
海棠明显一怔,“还有什么变数?”
“陈白袍逃向北方,据我推测,或许会奇袭长安。虎丘是必经之地,你如果察觉到他们的行踪,就想办法通知城里,让他们出兵拦截。”
他担心,白袍军会绕开虎丘,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杀到长安城下。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而海棠留在虎丘,目睹敌军溃败后,一路狂追,立下孤身杀白袍的奇功,阻止了陈白袍的逃脱。
当前,海棠欣然应允。
时间紧急,不容男女腻歪。他收回心神,对杨玄机说道:“如果刚才的推演成真,就会有更大危机降临。白袍军北上,那支亲军现形,北海叛军极可能趁机南下。”
难民潮是被他亲手指点去北海的,规模之浩大,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及时赶到京城,那么,乱局将很难化解,北海高家势必得逞。
在他眼里,让那些乱臣篡位,跟女帝当政没有区别。
杨玄机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赶在乱局出现之前,你得加紧夺权,真正掌握一支军队。”
任真点头,“我跟武帝已决裂,他很可能揭穿我的底细,让武清仪知情。若果真如此,即使她敢调我率军回京,迎战叛军,也对我存有杀心,会伺机动手。”
杨玄机喑哑地道:“至少得保证,你带回去的军队,不会对你有异心。事不宜迟,要赶在旨意传来前,除掉夏侯淳一系。”
他看得出来,任真早就垂涎夏侯淳的主力军,心里有所计较。
任真嗯了一声,转身问道:“你现在还能杀人吗?”
杨玄机冷笑,“你以为八境很脆弱?”
任真释然,说道:“那好,从现在开始,我装出重病垂危的样子,你随时守护我在身边……”
话还没说完,他已瘫倒在地,迅速入戏。
杨玄机见状,冷哼一声,将他扛在肩上,缓慢走向前方。
大战已毕,夏侯霸正在指挥虎卫清理战场,盘点伤亡和战利品,见杨玄机走来,赶忙上前。
“老师,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他神情慌乱,摇晃着任真,心里却窃喜。最大功臣若是身亡,这场大捷的功劳,岂非全都落在他们父子身上。
任真艰难睁眼,看向夏侯霸的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我快不行了……”
夏侯霸见状,佯装手足无措,颤声道:“老师,我这就带您去医治,您不会有事的!”
“没用的……”任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拉到身畔,呻吟道:“军情紧急,趁我还有口气,去把你父亲叫来……”
这明显是要留遗言的意思。
夏侯霸一怔,“您直接告诉我就行。”
任真摇头,剧烈咳嗽着,呼吸愈发急促,“京城有难,我跟你说不清楚!”
夏侯霸闻言,神情骤凛,意识到事情重大,赶忙起身离开,去前方山岭的主力军里找夏侯淳。
待他彻底消失后,任真陡然从杨玄机背上爬起,走到虎卫面前。
“立即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