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城奇案
大唐贞观八年秋,秦州的上城里,发生了一桩离奇的命案。
一个月里,先后有好几个百姓,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无头尸首。
就好像,被什么咬掉了头。
这时候正是深夜。
城北,坐落着一座阴森的大宅,一个守门的衙役正低声说着话:
“那春风楼的小娘子红玉,正白溜溜地等着爷我呢。你说这吴县令,怎么选了咱俩来给他守夜?“
“就是,要知道……”
另一名衙役望了眼,那个黑沉沉的夜:
“最近城里,这吃人头的‘恶鬼’,可闹得正凶啊……”
无头尸首。
而且除了人头被咬掉之外,尸首的其他部分都很完好,财物也没有丢失。
这又怎么可能,是人做的呢?
刚开头,上衙门的捕役们也去了破案。
可这需要时日,无头尸首却越来越多,老百姓们怨声载道。
上衙门的最高官员是县令吴晋,他好像也怕了。
他就推说是,负责办案的县尉洛元堂玩忽职守、乃至凶手横行,把洛元堂罢了官,赶回了家里去。
吴晋他自己,也躲起来不上衙门了。
上城里顿时人心惶惶,人们都把这案子,和当地一个“鬼怪”的传闻勾连了起来。
说这是“恶鬼出世、专吃人头”,凡人是办不了这案子的了,得去请些道士法师什么的来。
不然,只怕整个城里的人,都会死绝……
两个衙役越想越害怕。
阴风一阵,冷飕飕。
一个黑影站在眼前。
衙役的脸都白了。
昏灯下,那黑影是个腰挂大刀的中年男子,有点喝醉的样子,脸色阴沉沉地道:
“吴县令在里头?他叫我来说事。”
这男子,正是上县尉洛元堂。
衙役松了口气,就道:“在的。可是洛大人,这时候吴大人他早该就寝了……”
“你们怀疑我?”洛元堂的声音冷冷的。
两个衙役吓得一低头:“不敢,只是吴县令刚撤了您的官,您这突然深夜来找他……”
冷风两道,两个衙役后脑一疼,倒在了地上。
昏灯下,洛元堂收回双手,推门走进了院里:
“我洛元堂一心办案为民,可没几天就撤了我的官。吴晋,今晚我要找你,问个明白!”
洛元堂往院落的深处走去。
这是吴晋的一个私宅,他近来没去衙门,听说就躲在了这里。
这里地界很大,平时夜里总是灯火通明的。
可今晚却一点亮光都没有,整个院子阴森森的,好像人都死绝了一样。
走着走着,前头出现了一个大厢房,有烛火隐隐透了出来。
这就是吴晋的卧房。
嗤……嗤……
一个怪响,突然从屋里传了出来,像蜂鸣、又像锯木头,有点诡异。
洛元堂脑袋一震。
怪响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
洛元堂手按刀柄,小心走到门边,戳开了窗纸。
屋里很暗,都是些黑漆漆的雕花床椅。长案上放着根蜡烛,照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那个人好像穿着黑色的袍服,背朝外,看不清楚样子。
吴晋平日最爱穿黑色,是他。
洛元堂猛一推门。
呼!
门开。
迎面一阵阴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嗤……嗤……
黑暗中,怪响又响了起来。是长案旁边,那个黑影发出来的。
洛元堂一惊:
“你……你不是吴晋!”
他一把拔出了佩刀。
怪响忽然停了。
那黑影缓缓转过头,露出了一张侧脸。
微弱的烛火下,看不清楚模样,只有两道惨切切的光,从脸上照了出来。
惨光的下面,有牙齿似的东西一动动的,像在嚼着什么肉类。
旁边的凳上,还坐着另一个人,穿着县令的服饰。那人的整个脑袋好像被什么咬了去,白骨碎肉,都露在外面。
是吴晋,没了头的县令吴晋。
洛元堂的心嘭地一跳。
呼!
冷风过,那黑影突然飘上了半空,浑身液体飞溅,溅得洛元堂满脸都是!
血,黏糊糊的,温热腥臭!
那个吓人的传闻,瞬间涌上了洛元堂的心头。
他两眼一瞪、望着那个黑影,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
“你……就是那个,吃人头的……”
呼!
烛火灭去。
半空中,两道惨光大盛,黑影化作一团黑暗,把人、物和整个厢房,都笼罩其中!
……
……
风雨如晦,恍惚又是他朝。
秦州以北,一道山脉匍匐在大地之上,世称“陇山”。
这时候日头就要西沉,山脚下,站着个青衫少年。
他叫赵寒,年轻的脸上五官分明、眼神深邃,可那一身青衫皱巴巴的,颇有点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的眼前,耸立着一面峭壁。
峭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巨石,好像妖魔鬼怪,俯瞰着大地。
“小郎君,那条山路不能走,有鬼怪,要害人的啊……”
进山前,那名老农夫的话,好像又响了起来。
鬼怪?
好啊。
赵寒淡淡一笑,就想走上山去。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十余岁的少女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她容貌清纯、蛮腰纤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两颗黑珍珠,有种世间少见的清澈。
少女一看见赵寒,好像有些奇怪。
“你……也要上山?”她问。
赵寒打量了眼那少女,道:
“姑娘,这山里夜黑风紧,你啊,还是不要上的好咯……”
说完他一抬脚,走上了昏暗的山道,几下就消失了。
少女有点愣住了。
她叫洛羽儿,她的父亲正是上县县尉,洛元堂。
前不久,她的父亲因为某件非常诡异的事,被人抓进了县衙的大牢里去。
她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一个特别的人物,去救她父亲。
她连日赶路,今天到了这山下,听那些山民说,这条山路通向的地界闹鬼,没人敢走的。
这天又快黑了,怎么突然有个少年男子在这里?
那样子还古古怪怪的,没说两句话,就不见人影了。
难道,他就是山民说的……
不管了,为了救爹爹,管他是人是鬼,我什么都不怕。
洛羽儿给自己打气一句,跑上了山去。
夜越来越深,山风阴冷,把少女的灯笼吹得一起一灭的。前面那个青衫少年,早就不见了人影。
到了半夜,眼前出现了个山坳,里面好像有个院落。洛羽儿走到门口不远处,忽然愣住了。
那是一座古寺,立在幽暗的月色下。
红墙斑驳,庙门紧闭着,好像荒废了不知道多久。
大门两边的楹联上,刻着八个沧桑的古体大字,布满了蛛网尘土:
离生死界
入寂灭门
荒山野岭、深更半夜的,怎么突然有座和尚庙,还这么的阴森?
洛羽儿正奇怪。
咧的一声,庙门开了,一团白影飘了出来。
第二章 荒山老院,伏魔画卷
门里是个白衣书生,捧着个烛台,一张清秀的脸,被烛火照得半明半暗。
“这位姑娘,你……为何会到这里来?”书生道。
见是个斯文人,洛羽儿放了心,就把自己的姓名,还有连夜进山的事说了。
白衣书生点头道,在下姓秋名生,这山谷附近,就只有在下这一户。眼下夜深风寒,还请姑娘进敝舍将息片刻吧。
洛羽儿是个直性子,多谢了一句,就跟着书生进了庙门。
这庙里没什么灯火,一路都是阴暗的长廊,静得有点人。
香炉、宝殿和僧人都没有,看起来不像寺庙,倒像个普通人家的宅子。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这么古怪?
洛羽儿正想着。
一道刀光,突然闪过!
眼前是一个厅堂,烛火昏暗,堂里有四个人。
一个武官打扮的汉子,正在舞着大刀。
右侧,坐着个肥肥的中年富商,脸上有种奇怪的颜色。
他身边是个年轻小妾,一袭齐胸的紧身罗裙,娇媚诱人。
墙边,还有个中年文官,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长画,面无表情。
洛羽儿心想:“这是个寺庙,怎么会有这么四个人在这里?”
那武官突然一声暴喝,大刀劈出!
一个头颅飞了出来,掉在地上,露出了狰狞的笑。
旁边不远,一尊弥勒佛石像被砍掉了头。
“狐儿,”那富商道,“你看这军爷的刀,使得怎么样?”
小妾的脸尖尖的,媚笑道:
“军爷的刀,威风。”
武官瞥着小妾起伏的身子,冷笑一声、收刀回鞘:
“你一个女子,懂什么?
我常猛乃堂堂校尉大人,今天竟然要在这种穷酸地方留宿,也是撞了邪了。”
原来这四个人,也都是今晚的过客。
洛羽儿不喜欢常猛那种粗蛮无礼的人,就瞥了他一眼。
常猛看着洛羽儿明眸皓齿的样子,咧嘴一笑,露出了几颗尖尖的白牙。
“夫君,”那小妾对富商道,“听那秋生说,这院里只有他的一间卧房。那这小小的正堂,夜里奴家可怎么睡?”
“那你想?”富商道。
“我想……跟他睡一个厢房。”小妾一指秋生,媚笑着。
秋生连忙低头。
富商冷冷一笑:“容易。”
他伸出只满是皱褶的手,摸向了腰间的一个黑袋子。
呜……
一个声音,突然从屋外的黑夜传来。
好像有个女人在哭,很凄凉。
富商的手停住了。
洛羽儿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我想起来了……”
小妾忽然有点神秘,对富商道:
“夫君,您帮我赎身之前,妾身就住在这山脚下的‘芙蓉院’里。我可是听,那些山民恩客说过……”
“怎么?”富商道。
“这片山里头,闹鬼。”
小妾的声音阴阴的。
富商的脸有点发白。
他看着秋生,道:“你说,这山里头有闹鬼的事吗?”
常猛的刀,悄悄地拔出了一半。
“确有鬼怪之事。”秋生道。
几个人一愣。
“鬼在哪里?”富商道。
“就在在下这个宅子之中。”
呼……
冷风贯入,油灯忽明忽暗,一个茶杯掉在地上,粉碎。
富商的脸全部变成煞白,小妾目光一凝,常猛的刀脱鞘而出。
洛羽儿的心扑通一跳。
“诸位莫要惊恐……”
灯下,秋生道:“在下还没把话说完,其实这闹鬼,只是个编造的故事罢了……”
原来,秋生的父亲,早年是隋朝的一名小吏。
为了躲避隋末的战乱,他父亲就辞了吏位,来到这山谷定居。
后来换了大唐江山,他父亲因为做过前朝的官吏,怕有人来问罪,无奈中才想了个法子。
就是编了个,这谷里“闹鬼”的谎话。
山里的人朴实,一传十十传百,也就成了真的一样。这谷里从此就很少有人来,他们一家子才落得了个安宁。
可惜,好景却不久长。
半年前,秋生的父母先后去世,家里唯一的仆人,也因为受不了寂寞,离家出走了。
如今这宅子里,就只剩秋生他一个人了。
身世可怜。
洛羽儿正想出言安慰。
富商忽然奸笑了起来,声音在堂内回荡着:
“我看,这宅子真的有鬼。
这鬼就是你。”
富商指着秋生。
秋生一愕:“这位老爷,您……说什么?”
富商看着秋生,脸色有点诡异:
“深山老宅的,你还拿鬼事儿来吓人。你个穷酸东西是想吓死我们,好夺我们的钱财吧?
你这还不是,心里有鬼?”
秋生有些发愣。
小妾笑道,“说的是啊。秋郎君,你把奴家吓成这样,今晚在厢房里,你可得好好给人家补补……”
常猛大刀一指秋生,也大骂了起来。
墙边,那个文官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洛羽儿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对那骂骂咧咧的三人道,“秋先生好心留你们过夜,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们的良心呢?”
“多嘴的贱婢子……”
富商缓缓转头,盯着洛羽儿。他的手伸进了腰间的黑袋子里,脸色变得很怪异:
“你知道,老爷我是谁么……”
“王八蛋!”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把几人吓了一跳。
“忘恩负义啊不害臊,贪财好色啊没节操……”
这声音唱戏似的,迷迷糊糊,可那意思很明显,是在嘲讽富商夫妇和常猛。
洛羽儿心想,这是谁在帮忙说话?
她看了过去,昏暗的角落里,长桌上睡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布衣青衫,翘了个二郎腿,好像睡得很舒服。
是上山时碰到的,那个古怪的青衫少年。
他怎么在这儿?
呼噜!
青衫少年赵寒突然打起了鼾。
那声音震得人的脑门嗡嗡响,富商双手捂耳,常猛离得最近,耳朵里像炸雷似的。
可赵寒他自己睡得很香。
常猛一震刀柄,“这小子,鬼鬼祟祟的肯定是个贼人,军爷我劈了你!”
“小心!”洛羽儿忍不住道。
秋生连忙拦着常猛。
他说那位小兄弟也是今晚路过的,一进来就躺那里睡去了。他那鼾声和梦话,时不时就会来几下,军爷您切勿动手啊。
这时候赵寒一个翻身,好像又沉睡了过去,呼噜声停了。
常猛又骂了几句,这才收起了刀。
洛羽儿望着赵寒。
这家伙,真是个十足的怪人啊,他究竟是……
这时,墙边那个文官突然道:
“秋先生,您这幅《文殊伏魔图》,怕是百余年前,陆探微的真迹吧?”
墙上的画卷上,大智文殊菩萨手持“慧寂金刚斩魔剑”,座下骑着一头青狮,獠牙向天。
对面的天空中,一个尖角魔怪张开了血盆大口,好像要飞出画来咬人。
秋生点头称是。
他说,他父亲平生所好,就是“拜佛”和“书画”两样。
这幅《文殊伏魔图》,是他父亲偶然得到的,一直视为至宝。后来,父亲在家皈依做了佛门居士,还把宅门做成了寺庙的模样。
富商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怪笑。
“这画我买了。”
他掏出一只金雕的小狐狸,对秋生说:
“你还有什么宝贝,都拿出来。我全买了,比市价高一倍,够你个穷酸书生花半辈子的了。”
洛羽儿心想,看这家伙就不是个好人,怎么突然这么慷慨了?
她正想提醒秋生一句。
对面、昏暗中,小妾忽然瞥了她一眼,那媚笑的眼角,闪过一道阴光。
第三章 我要救人
“秋先生,”文官道,“令尊收藏的字画,应该不止这一幅吧?”
秋生有些讶异:“家父还有十余幅前朝的藏品,都放在后院的卧厢里。
官爷,您……怎么知道?”
文官就说,可否去观赏一下那些藏品,也好一饱眼福,富商也催着要买。
洛羽儿还想劝秋生,可秋生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秋郎君……”
小妾见秋生答应了,笑着一扭腰身,贴了上来:
“奴家正好也累了,你那房中的卧榻,还不快带人家去睡睡啊?”
秋生脸一红,拿起烛火,往角落一扇漆黑的小门走了过去。
富商阴阴一笑,和小妾一起跟了上去。
文官看了眼常猛,道:“常校尉刀法过人,不知对书画,是否也有同好?”
常猛哼了声,摆摆手。
文官一笑走去,四个身影,消失在了小门外的黑夜中。
“什么破烂书画?”
常猛向洛洛羽儿走了过来,“小娘子你一个人在外,只有本校尉这把刀,才保得了你。”
洛羽儿想着富商夫妇的丑恶嘴脸,正老大不痛快。
她可是学过十几年武艺的,拳头一举,瞪了常猛一眼:
“滚开,不然本姑娘不客气了!”
常猛没停,手向着少女起伏的身子摸去:
“瞧这样子,你还会些武艺?正好,让本校尉调教下……”
噗!
常猛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
地板上,青衫少年赵寒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那里,睡得正熟。绊倒武官的,是他翘起的二郎腿,还一晃晃的。
常猛站起,大怒道:“又是你个小子,刚放过你还敢捣鬼,军爷我弄死你!”
他左脚一抬,往赵寒的肚子踹下!
“小心!”
洛羽儿还没说完,噗的一声,常猛又倒了下去。
地上,赵寒还是那么睡着。
“混……混账!!”
堂堂一名校尉,刀法出众,竟然在小娘子面前一再丢脸。
常猛额头迸出青筋,翻身而起,抽出军刀:
“我宰了你个小东西!!”
刀光,向着赵寒的头劈下!
“哎哟!”
常猛双脚吃了股猛力,整个人飞出去,摔了个屁股开花,军刀都丢了。
可赵寒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睡得真香。
洛羽儿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
常猛疼了老半天才站起来,这下,他可不敢再轻易靠近赵寒了:
“小子,你这使的什么妖法?你究竟……是人是鬼?”
洛羽儿心里一跳。
对啊,山道上、厅堂里,这少年种种诡异的行为,瞬间涌入了心头。
这家伙,他究竟是……
啊……
一声惨叫,从黑夜传入堂内。
洛羽儿惊醒。
啊……
又一声,更近更凄厉,深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常猛也听到了,他再看看眼前的怪异少年,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
洛羽儿想着。
去了后院的,就只有秋先生他们几个。
难道……
她往那扇小门走去。
一个身影窜了进来,浑身上下、一袭白衣,被夜风吹得凌乱飞起。
“秋先生?”洛羽儿看着眼前的人。
秋生的脸白得像张宣纸,那模样,就像刚看见了什么很吓人的东西:“羽儿姑娘,那官爷他……”
“那个文官?”洛羽儿道,“他怎么了?”
“他要害我们……”秋生道。
“啊?”洛羽儿一惊。
秋生道:“刚才进了后院卧房,在下拿出家父的藏品,说要找个明亮的地方看看。
谁知走到半路,官爷他突然拿出把刀来,在下和那商贾夫妇被追得无路可走,都掉到水里去了。
在下仗着对院子熟悉些,爬出水面逃了回来,可那两位还被官爷攥在水里。
洛姑娘,常官爷,您二位赶紧去救救他们吧……”
那个文官,一本正经的,居然要杀人?
“去你娘的,”常猛心里七上八下,“老子又不是那两人的亲戚,凭什么救他?”
“人命关天啊,”秋生道,“要不这样,请二位帮忙救人,无论事成与否,在下必定倾囊酬谢。
在下虽无太多余财,可家父的藏品都是前朝古物,算起来也该值上……不好!!”
秋生忽然面色大变:
“藏品还在水里,那都是家父的遗物,可不能让它们沉了……”
他一转头,疯似的跑入小门,消失了。
洛羽儿有些愣住。
那个文官,他不就是去看看画吗?
怎么突然要杀人了?
秋先生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这么失魂落魄的?
她忽然想起,富商奇怪的脸色和黑手,小妾的姿态和言语,还有那文官的一举一动。
有鬼怪,要害人的啊……
难不成,这宅子里真的有鬼怪?
不管了,先去帮忙救人再说。
洛羽儿往小门走去。
“你去哪儿?”有个声音道。
“谁?”洛羽儿左顾右盼。
“我。”门前,赵寒招了招手,脸上挂着笑。
“你?”洛羽儿有点奇怪。
“我。”赵寒道。
洛羽儿心想,这家伙一会躺桌上,一会躺地上,一会又跑门前去,究竟怎么回事?
“好,”洛羽儿道,“那请你让开,我要出去。”
“干嘛?”赵寒道。
“干嘛?你刚才睡着啦?”
“睡着了。”
“那你没听见秋先生说的话咯?”
“听见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睡着了吗?”
“又醒了。”
“……”
洛羽儿有点无语,“好吧,听见就成了。我这是去后院,帮忙救人啊。”
“帮忙?有什么可帮的?”
赵寒一脸正经。
洛羽儿可急坏了:
“我再说一遍,请你让开。”
“不让。”
“你!”
洛羽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伸手一推少年的胸膛:
“你给我滚开!”
这一推不是很大力,可赵寒的身体却像纸片一样,往旁边就倒。洛羽儿趁着空隙,跑入了小门。
常猛懵了。
这小子刚才那么厉害,怎么被个小娘儿们一推就倒了?
可他被赵寒摔了三次,还是很害怕。现如今堂内就剩他们两个了,赵寒还看着他,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臭小子,本校尉本来要收拾你的,可小娘子一个人跑出去危险得紧,我得去护着。
你听好,你等着,你别走……”
他一溜烟跑了。
赵寒的手肘磕了下地面,整个身体,轻飘飘地直了起来。
小门外,黑夜无穷无尽,洛羽儿的身影消失了。
赵寒笑着,摇了摇头。
哎,这姑娘啊……
……
……
夜幕深重,洛羽儿跑在石道上,心里焦急。
秋先生他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
石道两旁,现出了两个黑乎乎的东西。
是两尊护法天神的石像,手执兵刃、面目狰狞。石像的后方,朦胧月色下,好像是一个大水潭。
潭水左侧有个黑影,一飘一荡的。
“秋先生,是你吗?”洛羽儿小心靠近。
那黑影一扭头:“正是。是……羽儿姑娘?”
这声音,是秋先生。
“令尊的画找到了吗?”洛羽儿问。
那黑影果然是秋生:
“没有。说来惭愧,人命关天,可在下刚才却只想着,字画这些身外之物啊……”
洛羽儿安慰了几句,就四周看了起来。
夜很深,潭水黑沉沉的一大片。
她问那富商夫妇和害人的文官,都去哪里了。秋生说,刚才还听见他们在水里扑腾,现在不见动静了。
虽然那对夫妇很讨厌,可毕竟是两条人命,秋生又在请求,洛羽儿就提起灯笼要去潭边找。
“小娘子,夜间乌漆麻黑,本校尉陪你去……”
黑夜里,常猛追了上来,要抓洛羽儿的手。
秋生连忙挡着,作揖。
常猛看看他,又看了眼洛羽儿,神色忽然有些怪异,让开了条道。
洛羽儿懒得理那种人,就走到了潭边。
夜深,潭面像一块漆黑的铜镜,萦绕着一层浓雾,看不清水下的景象。
“秋先生,刚才他们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她问。
"好像……是在潭水中央。”
洛羽儿往前挪了几步,半个身子几乎悬在潭水上空,灯笼一照,水底稍微清楚了起来。
潭水下,都是些水草,没有鱼虾。
可平常的水草都是散乱的,而这潭里的水草,却很规矩地绕在一起,织成了个长长的方形。
像个棺材。
棺状水草的中间,好像还躺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不大仔细。
“看见他们了吗?”身后,秋生问道。
“还没有,秋先生,我……”
呼!
一阵狂风,洛羽儿一下没拿稳,灯笼掉进了潭水里、被风一吹,往潭水中央飘去。
余光照着,依稀可见棺状水草的中央,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个人的身体。
灯笼慢慢往前飘着。
渐渐的,看到了一双脚,穿着双布靴。
身上,一件布衣长衫。
头上,那张年轻的脸,五官分明、两眼紧闭,脸色白得吓人。
这长相,这不就是……
站在自己身后的,秋先生吗?
洛羽儿脑门突然一阵发凉。
就在此时,水里的白衣书生突然睁眼,一下窜出水面,两只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少女的双肩:
“既然来了,还不下来?!”
洛羽儿大吃一惊,正想挣脱。
忽然觉得背心被什么使劲一推,整个人向前一扑,翻落潭中!
……
……
潭水很冷,冷入骨髓。
洛羽儿缓缓张眼。
四周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有个朦胧的男子身影站在眼前,高大魁梧,腰挂大刀。
这身形举止,难道是……
“爹爹?”洛羽儿道。
男子看着少女,露出了和蔼的笑。
没错,这就是那位,抚养了自己十几年,如今却身陷险境的亲人。
“爹爹,你受苦啦!”
洛羽儿一把抱住男子,热泪夺眶而出。
男子轻轻抚摸着少女的秀发。
“爹爹,”洛羽儿哽咽道,“我正要找人去救你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男子没做声。
洛羽儿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有点异样。
她低头一看。
胸前起伏的衣裳上,湿了一大片,水气的来源是父亲的衣衫,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羽儿,”男子开口了,声音有点怪,“你很想见到父亲,很想救我是么?”
“是啊,可爹爹你……”
“痴心妄想!”
嘭!
男子的身躯一阵颤抖,化作千万道黑气,织成一层黑雾,将周围的一切包裹了进去。
黑雾中,一只只血淋淋的断手挥动着,无数男女老幼的哭喊声传了出来,凄厉、惨烈。
一个黑气萦绕的身影,从浓雾深处飘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
第四章 真正的凶手
“秋先生?”
洛羽儿很惊讶。
半空中,白衣书生披头散发,煞白的脸上布满血色青筋,千百条蛇形的黑气,在他身上游走:
“想我秋生二十余年寒窗苦读,都没能遂了心愿。你一个小小女子,就想美梦成真?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书生脸色突然狰狞,一声大喝:
“将你的浑身精气,拿来吧!!”
黑雾中,数十只血手飞出,卷着层层黑气,往洛羽儿的身上席卷而来!
洛羽儿明白了。
这是妖邪啊!
她想动,可四肢好像被什么锁住了,动不了。
“爹爹,女儿不孝,不能救你啦!”
洛羽儿一闭眼。
“喂喂喂,我说你个书呆子,深更半夜又吵又闹的,这邻里街坊的不用睡觉啦?”
头顶上方,一个笑声响了起来。
是赵寒。
一道淡黄光芒从天而降,把四周照得如白昼一样敞亮。那些血手被这一照,纷纷剧烈抖动,化作青烟消失了。
秋生身上的黑气升腾,把黄光全部隔开:
“谁敢拦我的事?!”
“你别管我是谁,”赵寒的声音道,“我先来问问你。说吧,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害人了?
是那几位惹你了吧?”
“害人?”
秋生冷笑一声,黑气缠绕的脸变得狰狞:
“如今这个世道,权贵当道、百姓受苦,出身平凡的普通人,就算再努力,也毫无出头之日。
可你看看,这些所谓的‘权贵’、‘人上人’,是个什么嘴脸?
那商贾夫妇,刻薄贪财、心怀鬼胎。
那武官,荒淫好色,无礼粗蛮。
还有那个文官,还暗藏利器,想杀人越货。
这世道变得如此的卑劣不堪,就是因为有太多这等权贵、奸商、贪官,这等见利忘义、卑鄙无耻之徒。
难道这样的人,还不该死吗?!”
“明白了。”
赵寒敲了个响指:
“那我再问你,底下这位姑娘,虽然傻了点,可从今晚进门开始,她都是替你说话,没做过半点坏事。
你干嘛要害她?”
“这……”
秋生脸上的青筋暴胀,像要喷出血来:
“废话连篇!小小道术,也想把我秋生困住么?!”
白衣书生浑身的黑气大盛,顿时化作个巨头小身、青面獠牙的怪物,冲破黄光,往赵寒声音的方向扑去!
洛羽儿也听出那声音是谁了:
“小心!!”
“‘小心’又三遍了姑娘,谢谢啊。”
笑声之中,赵寒的声音变得洪亮如钟,震耳而下:
“玄光彻照,万鬼潜形,破!”
头顶,淡黄光芒猛然大盛,凝成了一道巨大的光柱,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那青面怪物好像碰到了克星似的,浑身的黑气一震散去,僵在半空,躯体不断缩小。
“此事并非因我秋生而起,却要累得我魂飞魄散。
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啊!!”
惨叫声中,黄光、黑气和怪物三者相碰,发出一声巨响,振聋发聩!
洛羽儿觉得眼前猛然一耀,晕了过去。
……
……
微风拂面,凉凉的,很舒服。
洛羽儿睁开眼。
宅院还在,晨曦遍布山谷,天空一片光明。
赵寒就站在眼前,石像和水潭都不见了。
“醒啦?”赵寒道。
“这是哪里?”洛羽儿道,“我不是掉到水潭里了吗?水潭呢?”
“鬼幻之术,也就是障眼法,懂?”
“障眼法?哦,所以那水潭、石像都是假的,那秋先生他……”
“你是说那只‘怨魈’?”
“什么‘消’?”
“《魍魉拾遗》记曰,‘怨魈,佛经云‘达婆刹’,乃山中鬼物之类,因生前怨念过重,死后积魂不散而成。以山中阴气为食,善鬼变之术,甚少攻击生人。’”
“秋先生他是个鬼怪?”
“没错。”赵寒道。
洛羽儿想起了昨晚那个怪物:
“可你不是说,书里说它很少攻击生人吗?那为什么昨晚,秋先生他还会那样?”
“好问题,问他们。”
赵寒的身旁,四个人身躺在地上,正是那富商夫妇、文官和武官常猛,闭着眼、脸黑如炭。
富商拿着把小刀,腰间的黑袋子里,空空如也。
文官攥着把匕首,闪着寒光。
两把利器上都有血迹,两人的身上也都有几道伤口,鲜血已经凝固。
“怨魈本来很少害人,”赵寒道,“可要是受了什么外界的剧烈刺激,它身上的怨气就会大作,瞬间变成个没心性的杀人鬼物。”
昨晚,那文官看见了那副宝贝画,起了贪念,故意让秋生带去赏别的画作。
到了后院,秋生拿出其他画之后,文官拔出匕首,想要杀人夺宝。
可谁知想干这事的,不只是他。
“还有这个人,对吧?”
洛羽儿看着富商手里的小刀,想起了昨晚,这人总在黑袋子里掏东西的样子。
“没错,”赵寒道,“这头肥猪明显就是个小气鬼,给人说几句,脸就变了天似的,还满嘴粗言。
他怎么突然就大方了起来,肯出大价钱买画了呢?”
“我就知道他有古怪。”
洛羽儿说我懂了,他这是故意抬高价,想骗秋先生把别的画都拿出来。
赵寒说没错了,这家伙上来就说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就好像他早就知道,秋生还有好东西似的。
还有他那小妾。
老缠着,要到别的男子卧房里去,他那小气鬼丈夫不但没生气,还催着她去,他们想干嘛?
洛羽儿明白了:
“他们肯定知道秋先生家里有宝贝,想来抢。
可他们只是路过而已,怎么会知道?”
“那小妾都说了,她一直住山脚下,偶尔听上那么一耳朵,有什么稀奇的?
再说了,指不定是秋生家的那个仆人下山时,到她那‘院子’里‘逛’了一回,告诉她了呢?”
洛羽儿点了点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昨晚秋生会突然“发作”,化身鬼物了。
“怨魈鬼变之后,”赵寒道,“专吸人体精气,你看他们那脸,那就是精气尽失的迹象。
姑娘,你知道这浑身精气被吸干,还是被个鬼物吸干,这身上是个什么感觉吗?
那叫一个舒坦……”
赵寒笑着。
洛羽儿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我明白了,”她说,“昨晚那文官临走前,还特意问了这常猛,要不要一起去看画。
他是怕常猛跟了去,多了个厉害的对手,对吧?”
“六六六。”赵寒道。
“什么六?”洛羽儿道。
赵寒神秘一笑:“就是说,傻姑娘你也傻不全。”
“你才傻咧……”
洛羽儿全明白了。
原来,昨晚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包藏祸心。
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就因为“贪”这个字,都化作了烟消云散。
洛羽儿又问赵寒,既然你早知道秋先生要害人,为什么不早点救人?
赵寒说我也只是路过,我又不是神仙,秋生早先也没有化鬼,我怎么能早知道?
我也是在秋生跑回来,说文官害人的时候才知道的。
洛羽儿问为什么。
赵寒说,当时秋生说自己落了水、爬上岸跑回来的,那他身上的衣裳应该早湿透了,贴在身上才对。
“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秋先生衣裳的模样?”
风吹白衣,漫天飞。
洛羽儿想起来了。
所以,从那时候起,赵寒就知道秋生没有落水,他在说谎。
秋生一定是想隐瞒什么,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还恳请洛羽儿等人去救人,还说,愿意把藏品作为酬劳。
“这就叫‘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赵寒道,“几个人深夜去赏画,突然有人惨叫,然后一个人出现了,扯着谎要骗人到后院去。
你说,他能干什么好事?”
洛羽儿恍然大悟。
“可你还是屁颠地去了。
实诚啊姑娘。
我怀着非常敬佩的心情跟着你,结果,就看到了秋生施展鬼术的一幕。
我一看,哟,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怨魈’嘛……”
赵寒一轮嘴说着。
洛羽儿打量着他。
昨晚事情这么紧急,这家伙怎么好像一点都没受影响,把什么都看穿了?
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学问,又是哪里来的?
昨晚自己要去后院救人,他挡着不让去,那是为我好,可自己还把人家推倒了……
“昨晚对不住了啊,”洛羽儿道,“你没事吧?”
“有点疼。”赵寒道。
“啊?哪里疼?”
“心疼。”
“……”
洛羽儿想起了什么,指着地上的武官道:
“昨晚这常猛也是后来才到这儿的,你怎么不救他?”
“他?”赵寒一笑,“要说这位老兄,在这些人里头,他也算是最天真无邪的一个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这人吗?”
“是,可这毕竟是条人命,你……”
噗的一声,地上,常猛的尸首一弹而起!
“饶命啊!”
常猛一下跪在赵寒和洛羽儿跟前,噼里啪啦扇着自己耳光:
“秋先生、秋鬼爷,小的嘴臭得罪了您老人家,小的贱命一条,您就饶了小的吧……
仙人,您快使法术救救小的啊,仙人……”
他一眼瞥见了赵寒,忽然反应了过来,又跪下拼命磕头:
“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多谢仙人救命,多谢仙人救命啊……”
洛羽儿明白了。
昨晚,这常猛肯定也被这少年一起救了。
她叹了口气说,人死万事了,这三个人,还是安葬了吧。
赵寒瞥了眼常猛。
常猛马上懂了,赶紧磕了几个头,跑开埋尸去了。
赵寒说,其实昨晚直到鬼变之前,秋生所做的一切,包括留人过夜、劝阻争执等等,都是出于好心。
甚至他要把画卖出,也很可能是想借卖画的名头,让这些真迹流传人间。
不然,早在洛羽儿到来之前,就在那个堂内,他就可以动手害其他人,还费那么多的周折干嘛?
秋生说的身世也是真的,只不过有一点他没说。
他父母亡故后,他自己也因为多年科举没考中,忧郁过度、寻了短见,这才化作了怨魈。
“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世?”洛羽儿道。
一个物事,从赵寒手里抛出。
洛羽儿接住了,是本积满灰尘的卷册,卷首写着三个端正的小楷:
浮生录。
里头原来是秋生的自传笔录,所记的身世内容,和他说的完全一致。
昨晚,秋生化鬼被灭、形魂俱散,除了他父亲的藏品外,就只留下了这一件遗物。
廿载寒窗,报国无望;
孤山冷院,双亲俱亡;
天地之大,身往何方?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怀才不遇、身世悲凉,唯有这样的人,才会写出这么一首绝命诗。
洛羽儿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自己,还有那位身陷牢狱的父亲,上县尉洛元堂。
对啊,眼前这个赵寒会收鬼捉妖,还有“破案神捕”般的能耐,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仙人,求你帮帮我,救救我爹爹吧!”
洛羽儿伏在了地上。
“喂你说什么?”赵寒道,“你爹爹怎么了?我怎么能救他?”
洛羽儿眼角泛出泪光,“我爹爹命在旦夕,你先答应了我吧!”
“你先起来成不?”赵寒道。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洛羽儿道。
“真的?”
“真的!”
“那我先走了,您慢慢跪啊。”
“哎你别走啊……”
洛羽儿站起来,一抬头。
赵寒的脸就在眼前,两双眼睛对视着,嘴唇都差点碰上了。
“起来啦?”
赵寒一笑,”可以把你爹的事告诉我了吧?噢对了,要找我捉鬼降妖,我可是要收酬劳的哦。”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洛羽儿突然发现离人家也太近了,连忙后退一步:
“那当然。多少?”
“没想好,要不你开个价?”
面对这么个少年男子,洛羽儿真不知道是哭是笑。
这时将近中午,暖阳普照。
赵寒的笑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暖意,少女心里的阴霾,好像都被吹散了。
爹爹,我终于找到一个厉害的人了。
我,来救你了。
第五章 西去逆水行舟
陇山以南、峻岭之下,走来了两个年轻身影。
“你说,你父亲就是上县县尉,洛元堂?”赵寒问。
洛羽儿点点头。
之前,她父亲洛元堂奉命,探查上城里的那桩“人头鬼案”。
期间,他曾无意中对洛羽儿说过,这桩案子太离奇了,绝不是人能够做下的,应该是鬼怪所为。
后来,洛元堂被县令吴晋罢了官,赶回了家。
一天夜里,他在吴晋的私宅里被人发现,身边,就躺着吴晋的无头尸首。
那些人就说是洛元堂杀了吴晋,还是整桩案子的嫌犯,把他抓到了县衙里去。
可洛羽儿坚信父亲所说,这案子就是鬼怪做的,父亲是被人冤枉的。所以她才跑出来找法师捉鬼,救父亲脱罪。
“你父亲和那个吴县令,有没有什么私仇旧怨?”赵寒问。
“从没听说过。”洛羽儿道。
“是这样。”
赵寒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专吃人头的鬼……
《灵鬼琐闻》里倒是说过,两百年前,拓跋魏朝的时候。
有个发酒疯的小官,骑马把一个小贩几岁的儿子撞死了,事后却没有受到半点责罚。
那小贩出身低微,上告无门。
他一怒之下,夜里闯进了那小官家里,杀光了一家七口,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那小官刚好没在,躲过了一劫。
后来,小贩被小官带人逮着。
小官恼羞成怒,一刀把小贩的头砍下、剁成肉泥,让他死而不得全尸。
小贩死后,怨气盈积不去,化成厉鬼、专吃世人的头,以发泄世道不公的怨气,弥补他死后无头的缺憾。
这阵子,你们上城里,有没有什么犯了大案的犯人,被砍头示众的?”
“没有啊,”洛羽儿道,“我说赵仙人……”
“八百遍了姑娘,我不是仙人。”
“赵寒,成了吧?你问也问过了,咱们赶紧回上捉鬼去。”
“好啊,山路走腻了,走走水路?”
前方,清风吹拂,两面高山交夹之下,一条大河呼啸而去。
这就是那条,横贯陇右、直通长安的河流,渭水。坐船溯水西上,是一条比较快的回家路途。
两人走到江边。
河面很宽,江中浊浪涌动,江边有个破旧的渡口,看不见一条船。
“这渡口好像丢荒了,不会有船了。咱们往上游走走看看。”洛羽儿道。
“嗯,你去看,我躺会。”
赵寒靠在块石头上,打起了盹。
“这家伙……”
洛羽儿翻了个白眼,正想走去,江面上飘来了一个物事。
“船,有船来了!”
不一阵,一条大船靠在了渡口。
洛羽儿正想上前打招呼,那船头突然冒出了许多船夫汉子,个个拿着刀枪。
当前是一个年轻壮实的船工,对两人大喊一声:
“你俩什么人?!”
“好人。”
赵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走到岸边,笑着对那船工道:
“只坐船,不劫道的好人。”
这话,正好说中了壮实船工的心中所想。
他打量着赵寒和洛羽儿:
“我谅你们也不敢。这段河里,哪个贼人的招子瞎了,不认识我们‘龙脊帮’的旗子?”
船头,一面三角黄旗迎风招展,旗上,蛟龙怒吼朝天。
渭水横贯八百里秦川,每月漕运往来,成百上千。
为了保护道上的周全,沿岸各地的商客,都习惯把货品交给船帮护送。这“龙脊帮”,正是为首的几大船帮之一。
“船大哥,“赵寒道,“我们要到秦州的上城去,捎一程呗。”
壮实船工回头,向一个老船夫道:“谭伯您看呢?”
老船夫满脸都是皱纹,一双老眼望着赵寒二人:
“二位,这渡口好多年没人用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俩从陇山下来的,”洛羽儿指着赵寒,“他带的路。”
“这河千八百里的,”老船夫道,“就属这一段最荒,时不时都有水贼出没。咱循例问问,二位别怪罪。
不过今天也是怪了,前头那个丢荒的渡口,也有几个客人要坐船。
你俩也上来吧。”
他指了指身后,那里有个昏暗的船舱,船工们的刀枪闪着寒光。
洛羽儿有些犹豫。
“多谢老伯哈。”赵寒自己先走了上去,洛羽儿只好跟上。
船舱里,堆着不少木箱货物,日光从两头的缝隙透进来,有点昏暗不明。
除了船工之外,舱里还有几个奇怪的人。
三个挑夫装扮的男子站在中央,一高一矮一壮,低头看着地面。每人背上还有个长长的布条,不知道装了什么。
还有个灰衣汉子,身高体硕、眼神锐利,腰间挂了个长鞘。
这四人站成半圆,守着一张木椅。
椅上,一个幞头长衫、面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舱尾的角落里,还有个孤独的身影靠在墙壁上,看不清楚样子。
赵寒和洛羽儿正看着,那灰衣汉子一眼瞧见了:
“看什么看?转过去!”
“石远。”
一把厚重沉稳的声音响起,是那个闭着眼的长衫中年人:
“同舟共济,当以礼相待。还不给人赔个不是?”
“是,”灰衣汉子向赵寒两人一抱拳,“得罪!”
声音洪亮,毫不拖泥带水。
洛羽儿见这人这么豪爽,也一点没生气,朝他拱了拱手。
“兄台,”赵寒道,“你们坐船西上,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营生啊?”
灰衣汉子没想到这少年这么“自来熟”,一时答不上来。
“呵呵……”
长衫中年人缓缓睁眼,“去秦州上县,走些买卖。”
“你们也去上?”洛羽儿问道。
长衫中年人看了眼明眸俊美的少女,淡笑道:
“小娘子,我看你二人男女同行、过从紧密,怕不是,一对新婚燕尔的佳人?”
洛羽儿脸一红,“不是不是,先生您别误会,我俩刚认识不久的。”
赵寒却毫不介意,打量了下那三名挑夫:
“先生,您做的这是大买卖啊。”
“小郎君说笑了,”长衫中年人道,“小本买卖,养家糊口而已。”
小本买卖?
这要真是个小本买卖,小寒爷我今儿也算眼瞎了。
“幸会,”赵寒道,“羽儿咱别打扰人家清净了,走,看风景去咯。”
洛羽儿跟着赵寒走开了。
“先生,”灰衣汉子望着他们,低声道,“您不是说过,此行不宜声张……”
长衫中年人微一抬手,看了眼远处的少年背影:
“既来之,则安之。”
“是。”灰衣汉子答应一声,站直了不再说话。
此时的船头,老船夫谭伯一声高呼:
“风大,起河!”
“喔嚯嘿哟!”
雄壮的汉子声音传出,舟橹一摆,货船顺水西去。
渭水这一段北依陇岳、南临秦岭,越走河面越窄,货船逆流而行,很是吃力。
赵寒哼着小曲,眺望着两岸。
洛羽儿见谭伯划船辛苦,就说要给他搭把手,说完抄起长橹一摇,那橹顿时转得飞快,船身渐渐走得快了起来。
谭伯和船工都瞪大了眼:“小娘子,你怎么那么大的劲儿?”
洛羽儿笑道,“我爹爹从小教我练武,练了点手劲。”
“这么美貌的小娘子还练武啊,了不得啊……”
船工们纷纷夸着。
“果然练过。”赵寒认真地点头。
“赵寒,反正你也没什么事,也过来帮忙吧。”
“突然很困。”
少年一溜烟跑回船舱去了。
“这家伙……”
船越走越快,过了好一阵子,河道又变宽了,现出一个开阔的河面来。
“到鬼哭峡了。”谭伯道。
洛羽儿道,“这名字好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谭伯远望着,沟壑丛生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恐惧。
前方,两岸的崇山峻岭高耸入云,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峡谷,其中雾气缭绕,有如幻境。
“小娘子,”老人的声音沉重,“这峡谷里的水流虽然慢了,但是暗礁很多,长年又都这么起雾,蒙蒙混混的。
所以,有些个不熟水道的船,就触礁沉在了里头,船上的人就都没了。
这么些年下来,渐渐的,走船过这里,就能听到些惨哭声,可又找不着人。
所以大家伙都说,就是那些人死得不甘心,变成了鬼,在哭着喊冤那……”
苍老的声音带着敬畏,传到了羽儿耳内,也传进了船舱里头。
木椅上,长衫中年人望着舱外的迷雾峡谷,目光淡淡。
舱尾,那个孤独身影斜靠着,似乎从来没有挪动过。
第六章 鬼哭峡里闻鬼哭
谭伯说鬼哭峡里的水路险,洛羽儿一想也对,就把橹交回给了谭伯,自己回了船舱。
货船驶入峡谷的浓雾之中,摇摇晃晃行了一阵,谭伯有些纳闷了。
今儿明明是个晴天,怎么这雾,反倒比平时还大了那么多?
呜……
一个凄凉的哭声飘来,若有若无。
“又来了。快加把手,赶紧划过这一段……”
谭伯催促着船工,货船又快了起来。
呜……呜呜……
哭声渐渐变大变多,到后来,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船舱四周飘荡。
“今儿怎么了,这声可从没这么吓人过,快划!”
谭伯催着,船工们拼命用劲,货船走得飞快。
噗!
有木头崩裂的声音,船身猛然停住。
“触礁啦!”
船工大叫,谭伯喊着:
“咱船木头厚,水不容易进来,你们几个赶紧到下头去看看……”
呜呜呜呜……
又是几声,浓雾深处,四个长长的阴影飘了出来。
好像是四叶小舟,舟头站着一排黑影,把货船围在了当中。
“有水贼!”
谭伯大喊。
船工们身手都很了得,三十几个人立即提刀举火,站在船头。那名壮实船工曾经是朝廷府兵的队正,功夫在众人中最高:
“少给我装神弄鬼的,贼子,来,和你爷爷我见几招!”
他铁棍一指那些小舟,船工们也跟着大喝起来。
小舟上没有回应。
大雾越来越浓,四周静得连流水拍礁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叶小舟,缓缓往船头飘了过来。
近了,火光中,小舟上的黑影是三个。
浑身都被黑色长袍裹住,一张无鼻无嘴的脸、一对阴森的眼,就像三具僵尸。
“这……”
一个胆小的船工,张大了嘴:
“这不会就是,那些……淹死的哭丧鬼吧?”
呼!
三个黑袍人凌空跳起,落在船头上、船工们的中间。
“动手!”
壮实船工话没说完,寒光一闪,三个船工的脖子裂开了条缝,血箭飞起,人倒了下去。
“杀!”
船工们登时红了眼,刀枪往三个黑袍人的身上砍去!
黑袍身影一动,如同三道黑色闪电,在刀光枪影中穿行起来。
身躯散落,血雨四溅!
短短几息间,三十多个船工汉子全部倒在了甲板上,鲜血淌遍了船头。
只有壮实船工,还拿着铁棍站着。
他甚至还来不及出手。
看着满地兄弟的尸首,他悲愤大喊一声,举棍往黑袍人的头打下!
又是一阵血雨。
壮实船工觉得脖子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半个脑袋离开了肩头,整个人跪下不动了。
三名黑袍人还是那么站着,脚下踏着一片鲜血如海。
谭伯吓得软倒在地。
他只是个领船的,并不会武功。
江风吹过。
其余三叶小舟上,九个黑影纷纷跃起,落在了货船上。
一共十二个黑袍人,船头船尾各有六人。
“这船里,是不是有个姓宗的?”
船头,一名为首的黑袍人说着话,声音阴冷嘶哑,不像人声。
“我……不知道……”谭伯的牙关打颤。
阴暗中,那黑袍人的脸缓缓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吊诡的鬼面,和其他黑袍人的僵尸脸面截然不同:
“杀。”
另一个黑袍人一步上前,袍底有寒光闪现。
“慢着。”
船舱里,一个声音传来,不急不缓:
“你们不是要找姓宗的么?放了无辜的人,进来就是了。”
是那个长衫中年人的声音。
为首的鬼面黑袍人目光一凝。
寒光停了,谭伯啊的一声,倒地昏了过去。
“你姓宗?”鬼面黑袍人面朝舱门。
“足下连我的行踪都摸得清楚,还问这等问题,不觉得愚蠢之极么?”
舱里,长衫中年人的声音缓缓传来。
鬼面黑袍人冷眼看着舱门。
气氛肃杀。
“杀光。”
船头船尾,十几个黑袍身影一动,往船舱飘去。
舱里,洛羽儿坐着,赵寒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外面的变故发生得太快,舱里离船头又很远。
洛羽儿虽然听到了些动静,想去帮忙,但任谁都不可能来得及。
这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要攻进来了,她玉臂一振,就要上前迎敌。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赵寒的手。
“赵寒你干什么?松开。”
赵寒睡眼惺忪的,显然是真的刚刚睡醒:“你要动手?为什么?”
洛羽儿道,“你睡着了没听见,有人要进来杀人!”
她迅速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赵寒猛一醒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又看了看舱里的那几个人,低声道:
“是要动手,可还没到时候,等。”
洛羽儿正有些奇怪。
舱内,三个呆站着的挑夫身形一晃,移到了长衫中年人的前方。
他们背后的布条一撕,三把长刀握在手里,刀身狭长如竹,带着危险的弯月弧度。
舱门处,黑袍身影飘入,五道寒光迎面而来!
精光四射,兵刃铮鸣!
鬼面黑袍人缓缓走进了船舱,好像一切尽在掌握。
当然。
据眼线所报,这舱里的目标,只带了少数几名随从。
而自己手下这些人,一个个都不知削过多少江湖好手的头颅,要对付这几个人,不在话下。
血雨喷出!
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掉在地上。
鬼面黑袍人好像没有看见,正要走进去。
他忽然停住了。
地上,那条手臂上衣裳是黑色的。
是自己手下的。
鬼面黑袍人目光一凝。
舱内,三名挑夫站成了个奇怪的犄角阵势,手里的弯刀进出如流。
一稳如山,一快如风,一点刺如鹰击。
这完全不像正在厮杀的武人,倒像是三个随曲飞扬的舞者,美轮美奂,张弛有度。
五个黑袍人寒光不断刺出,想要靠近那个长衫中年人。
其中两三个已经血迹斑斑,有一人的左臂都没了,还在冒血坚持。
可他们始终没法越过,那三把舞动的刀。
松涛、竹影、梅枝,岁寒三刀阵。
“原来有灞上柳尘山庄的门人护卫。
很好。”
鬼面黑袍人的目光转向船尾。
应该还有另外六个黑袍人,从那里来。
可没有人。
只在地上,有些红乎乎的东西。
那六个黑袍人,不知道被什么拦腰割成了十二个肉块,散落在地上,血像水一样流着。
肉块的后面,船尾角落里,那个孤独身影斜靠着,好像没有挪动过。
鬼面黑袍人的眼神冷到了冰点。
眼前刀光飞舞,他剩下的五名黑袍手下,不断受伤。
他的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蝇……
一阵微鸣,从他的黑袍底下响起,袍衣的表面,水波一样颤动起来。
刀光保护的中央,长衫中年人还在闭目养神。
身旁,灰衣汉子手按腰间长鞘,目光严峻。
就在此时,挑夫们刀光一闪,血雨从围攻的黑袍人的身上喷出,整个船舱里一片血红!
就在这一刹那,鬼面黑袍人的身躯突然飘上半空,黑袍大张,好像一张黑网。
几十道冷芒从黑网上暴射而出,卷着血雨,狂风般往前刮去!
铛铛……
三名挑夫挡开了好几道冷芒,同时也感到胸前一阵剧疼,刀光顿时停了。
其余的冷芒越过了刀阵,向着灰衣汉子和长衫中年人的方向,急促飞去!
一式,连击五人!
嗡!
鞘鸣,刃见。
刀长三尺二寸,刀身厚重如岩。
灰衣汉子的手里,苍刀转成了一轮旋风!
无数的金铁碰撞声,冷芒纷纷被弹射开去,货船的木壁破了数十个小洞,江风嗖嗖吹了进来。
鬼面黑袍人的身躯还在半空。
哼……
冷笑,嘶叫!
鬼面黑袍人的胸前,突然打开了一个黑洞。
一根怪异的黑针,飞速旋转而出。
就像一条毒蛇,在漫天的暗器和刀光之间,找到了那唯一的缝隙,向着长衫中年人的眉心,咬去!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这致命的一击!
第七章 铁索奔雷,妖魅现
“贼子,你爷爷的刀在这!”
灰衣汉子的手里,苍刀突然停了。
一条精铁长链从刀柄底部抽出,右手一握刀柄,向前一挥。
铁链苍刀,如猛虎出山,冲破暗器的雨,咆哮而去!
长针被劈成了两半,刀身继续往前,裂开的长针也继续往前!
叱呖三声!
瞬间,苍刀回到了灰衣汉子手里,铁链收回,刀刃上带着血迹。
对面,鬼面黑袍人已经站在了地上。
他的右肩,黑袍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有鲜血涌出:
“铁锁奔雷,锁出而雷动八方。
好刀。”
灰衣汉子苍刀一指:
“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
鬼面黑袍人冷冷一笑,嘶哑的声音道:
“小子,若是在当年……”
咳咳……
他几声急促的咳嗽,隐隐透出了一种虚弱。
眼前,围攻刀阵的五名黑袍人已经倒下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也受了很多伤。
“退。”
鬼面黑袍人一声号令,和两个手下一起往后飘出,退出了船头。
舱里,赵寒淡淡一笑。
果然不出所料,那些黑袍人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那自己暂时也无须出手。
当然,只是暂时而已。
洛羽儿很奇怪。
她会武艺,一眼就看出了,那些黑袍杀手个个都是高手,手段非常毒辣。
可没想到,那三个挑夫,还有那个灰衣汉子,比他们还厉害。
这都是些什么人?
那位长衫大叔不就是个商人嘛,为什么这些黑袍人要杀他?他又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跟班?
“怎么,”长衫中年人的声音缓缓响起,“足下费尽心机而来,就这么两手空空而去么?”
船头,鬼面黑袍人冷笑一声,笑声有些诡异。
三个黑袍人齐身跃起,落在一叶小舟上,顺水往浓雾深处退去了。
长衫中年人淡淡一笑,转头对赵寒二人道:
“方才因宗某之事,让二位受惊了,宗某有歉。”
“没事,”洛羽儿道,“先生,那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凶残?”
“一群匪类而已,”长衫中年人道,“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眼下险情在后头,还请姑娘二人留在舱内,不可妄动。
其余的,就交给宗某好了。”
险情?
洛羽儿有点不解。
“宗先生,”赵寒笑道,“我说你的买卖不小,没错吧?”
“小郎君眼光独到,宗某佩服。”
“谢了啊。”
赵寒倒是毫不谦虚,“刚才那一回还好对付,下来肯定更狠了。这条船破了,不是好地方。
咱们不如先到外头去,找个新的地界?”
赵寒望向船外。
那里,还有三叶小舟靠在礁石边上。
“所见略同,”长衫中年人道,“石远,你那三位兄弟如何?”
舱里,三个挑夫站了起来,钻入体内的暗器已经挖了出来,伤口敷了些黑褐色药膏。
看模样应该伤得不轻,可三人还是木木的,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师兄他们身经百战,没有大碍。”灰衣汉子道。
“好。你派一人护着这二位,另一人去外头,看看还有没活着的船夫。你和剩下的一人,去撑两条小船过来。”
洛羽儿明白了。
那些黑袍杀手来势汹汹,突然又退走了,这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这是还有后招。
赵寒和长衫中年人都看向了舱尾。
“先生,那个人也是您的手下?”赵寒低声道。
长衫中年人微微摇头。
舱尾,血肉碎体的旁边,那个孤独身影还是斜靠着,面容隐入了阴暗之中。
灰衣汉子吩咐完毕,就和一个挑夫走出船舱,准备跳到对面小舟上。
一阵江风袭来。
呜呜……
消失了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是隐隐约约,而是有点尖锐。
灰衣汉子苍刀一举:
“别装神弄鬼了,有胆的出来再比划!”
没人。
哭声越来越响,到后来,变成了一股刺耳的声浪,扑面而来!
狂风突起,波浪翻腾!
呼的一声,船顶的棚盖被刮走了,所有的人和货物,顿时暴露在了烈风浓雾之中。
船头,那挑夫纵身一跃,想要抢先跳上小舟。
可他的身体,却诡异地停在了半空。
他想动,可全身好像被什么抓住,动不了。
灰衣汉子已看出不妙,苍刀一动,就要冲上去。
狂风下,河面一阵波动。
一条长长、闪着磷光的诡影破浪而出,卷住半空中的挑夫,硬生生扯进了河水里去!
灰衣汉子大喝一声,就要跳进河里去。
“别动!”
赵寒突然断喝一声,洪亮的声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地响。
刚才那个诡影是什么,别人不知道,赵寒他当然知道。
那是一个化外妖物。
刚才,赵寒确实睡得很熟。
直到黑袍人要攻进来,洛羽儿在身边要有所动作了,他这才被惊醒了。
他当时就看出,那些黑袍人虽然厉害,但只是些凡俗武学的杀手。以他对那些挑夫实力的估计,要对付全然没有问题。
可没想到,在这些杀手之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妖物在。
这妖物具体是什么,暂时还不清楚。可其妖力,肯定是非常强悍。
所以刚才那一下,赵寒甚至还来不及出手,那名挑夫就被扯进水里去了。
所以他才立即提醒灰衣汉子,让他不要下水。
灰衣汉子没理赵寒,还想跳进河里去。
“石远!”
是长衫中年人的声音。
灰衣汉子一愕,“先生,我……”
“辨敌未明,即便入了水,你救得了人么?”长衫中年人道。
没错,哭声、狂风,还有水下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种情景,谁敢保证,下水就能救得了人?
更何况,这船上还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
灰衣汉子一咬牙:“两位师兄,你们前后护住先生,我去救了人就回来!”
剩下的两名挑夫,立即往船的中央靠拢。
哭声突然大作!
船身猛烈抖动,砰的一声!
一条带着磷光、触角一样的东西,击穿船身伸了出来,瞬间卷住了一个挑夫。
另外那个挑夫弯刀一举,往磷光触角劈去。
触角一阵蠕动,又长出了两条大虫子一样的分支,往挑夫身上一绕,裹成了个大肉球。
“杀!”
灰衣汉子跳上半空,苍刀往触角劈下!
刀身,在离触角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住了。那里好像有一堵隐隐的光墙,怎么都劈不下去了。
灰衣汉子向来以力大如洪著称,普通的武学高手,少有能挡住他正面一击的。
眼前这种诡异情形,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难道,这世间真有妖怪?!
风起。
身旁,赵寒的清朗声音在耳:
“土行,解缚术!”
少年的手捏成了个古怪手印,微黄色的玄光从双指迸出,隔空贯入灰衣汉子的刀里。
嘭!
磷光一遇到那玄光,好像见了什么忌讳,裂开个口子。
灰衣汉子趁势加力,把触角当中砍断!
呜……
触角像弹簧一样缩了回去,把卷着的那个挑夫一起拉进了水底,只留下了那个大肉球,还在甲板上。
灰衣汉子几刀砍出,肉球变成碎块散落,里头的挑夫倒在了地上。
灰衣汉子赶紧探了探鼻子,发现还有气息。
甲板上,一块块小碎肉泛着磷光,一跳跳的,好像还活着一样。
“我三位师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竟然连出手都来不及。”
灰衣汉子望着,起伏波动的水面:
“这水里,究竟是个什么鬼怪玩意儿?”
“河神爷,是河神爷啊……”
船头,谭伯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半跪在船栏边上,满头白发上,都是大浪泼来的水珠:
“河神爷他这是,要收了咱们啊……”
“河神?”
赵寒看着河面,又望了望天:
“这天底下,有这么乱杀人的神仙吗?”
往常嬉笑的少年,这时好像突然换了个人,眼神像刀一样锐利:
“宗先生、老伯、羽儿,你们马上到货物的边上伏下藏着,不要乱动。
兄台,他们三位就劳你看着了。
要是那东西再出来,就用这把刀,再砍它。”
灰衣汉子手里的刀身上,还泛着淡黄光芒。
他点点头。
“那你呢?”洛羽儿道。
“我?”
赵寒一笑,“我睡够了,该干活咯。”
身影一晃,少年消失在浓雾之中。
货船的几丈开外、浓雾包裹之中,有一叶小舟浮在水面上。
舟头站着个黑衫道士,一身奇形的道袍,手里捏着个怪异指诀,念念有词。
道士身后,鬼面黑袍人的目光阴冷:
“如何?”
“居然有个懂道术的,”道士冷笑着,“本座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指诀变,咒语出。
霎时间,风云变幻,巨浪翻涌!
破烂的货船颠簸着,就要翻沉,四周的河面上,磷光层层包围,好像要把整条船都吞下去!
船上,洛羽儿把谭伯扶到了货箱边,灰衣汉子持刀而立,长衫中年人站着,神色淡然。
船尾,那个孤独身影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隐隐升腾着一层暗蓝光芒。
远处,剧烈晃动的船头上,站着个青衫少年的身躯。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碰上这么厉害的货色。
成。
虽然浪费了点,也该是用你的时候了。
赵寒把手伸进了腰间的,一个布袋里:
“看小寒爷我的法宝……咦,那东西让我放哪儿去了?”
他低头一通乱翻。
风浪中,那个布袋样子十分普通,袋面上有个鬼画符似的奇怪图腾,泛着隐隐的金黄色。
“呼,还找不着你……”
赵寒抹了把汗,手从袋里拿出来,好像捏着什么东西。
“水都玩大半天了,不累啊?
别躲躲藏藏的了,有种的,就冲你小寒爷我来!”
他单手掐诀,一道弧光,直入河水磷光之中!
磷光大颤,河水急速旋成了个大漩涡,一个两丈有余的巨大黑影,从河水里缓缓升了起来。
蟒蛇一样巨大的身体,通体都是鳞片,泛着阴森的磷光。头顶有两条长长的触角,在半空中绕成诡异的形状。
两只大眼好像灯笼,瞪着船头的赵寒,腮帮像鼓风一样,发出一种像人哭的惨烈声音。
“原来是你个妖物。
长这副德性,比书里写的差远了,真丑。”
赵寒笑道。
几丈外,小舟的船头,黑衫道士恶笑一声:
“原来是个青头小儿,懂得些土行道术,就想飞天了。
好,本座这就送你去阎罗殿。
摄水魂咒,河府妖魑、听吾号令,吞!”
半空中,蟒状妖物的两条触角猛然涨大,直接戳进了自己的头里。
妖头怪哭一声,俯冲着,往赵寒吞噬而来!
第八章 浩岳霜光诀
阴风狂号,恶妖夹着巨浪,嚣叫而来!
“等的就是你!”
赵寒一跳,穿透层层磷光和浪头,正好跳到蟒状妖物的巨头上方。
握拳的手打开。
一张长形道符现了出来,上面龙蛇飞舞写着一列古字,凛凛然闪着玄光。
掌符上下叠山岭,心口合一诵咒文。
赵寒单掌带动道符,往妖物头部一拍!
一道耀眼黄光从道符上迸出,飞快旋转成了一张圆形光幕,把蟒状妖物的头部罩在了里面。
妖物一声嚎叫!
庞大身躯好像被巨鞭抽打一样,抖动了起来,磷光涣散。
远处的小舟上,一道黄光冲到黑衫道士的面前,像是要攻击他的身体。可道士全身被一层黑气包裹着,黄光怎么也冲不进去。
黑衫道士邪笑一声:
“原来有符在手,想符、咒、诀,三法并举,来破我的法门。
小子。
就凭你这点浅薄修为,以为有张土行道符助法,就能活命了?
今日,本座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道行碾压!”
一个通体乌黑的大铁环,从道士的背后升起,悬浮在头顶上方。
那铁环满是刻纹,中空的部分,无数的铁线缠成了一具獠牙干尸,正从黑红色的深渊里,挣扎着要爬出来。
妖器,血狱轮。
“我让你形魂俱灭,出!”
黑衫道士双指一指,头顶的铁轮嗡鸣一声,通体阴光大作,飞到了对面船头,蟒状妖物的身后。
铁轮的中央,干尸好像活了过来,张开大口,一口黑气吐向蟒状妖物。
呜!
妖物一声惨哭,响彻峡谷。
它的身形突然涨大了许多,血盆大口一张,千万条血红触角在里面抖动。
它要把那光幕、道符,还有青衫少年的身与魂,全部吞干食尽!
妖气霸道,罡风狠狠刮着赵寒的脸。
他好像一点也不惊奇。
对方的手段,似乎尽在所料。
“妖道,你的水行妖法是厉害。可惜啊,偏偏碰上了你小寒爷我了。”
笑声中,赵寒念了一串古怪的咒文,右手朝着压在道符上的左手手背上,奋力一拍:
“符法,土行,浩岳霜光诀!”
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长形道符一阵波动。
符上的古体文字,突然脱离飘了出去,化作一道耀眼无比的光芒,贯入下方的光幕。
光幕骤然张大,变成一个五指如山的巨大手掌。
掌心,隐隐有八卦双鱼流动,把妖物的大头一下握住。
道生阴阳化五行,土灵清曜,水魍诛消。
嘭!
半空,妖器血狱轮的中心,干尸的脸迸裂开来。
蟒状妖物一下剧颤,庞大的妖体疯狂地扭动了起来,好像想要挣脱出八卦巨掌的控制,可又逃不出去。
河水被搅得翻滚起伏,巨浪滔天。
浓雾四散,那条小舟露了出来。
舟头上,黑衫道士的道袍到处撕裂,黄光和黑气,在他的全身激烈搏斗:
“小……小子,你居然有这等级别的土行符?!
就凭你这点修为,怎么可能镇得住这张符?
法力不足而强用高境道符,会被反噬其身,甚至形魂俱灭,可你……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本座……”
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半空,八卦巨掌和妖物搏斗着。
妖物的头被捏得时大时小,就是不肯屈服,妖器铁轮还在不断嗡鸣,让人触目惊心。
赵寒死死压住符,手臂上青筋暴起,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可他还是笑着。
“本座、本座,我看你个‘本座’是没后招了。
成,那就看我的了。”
他一转头,高声道:
“兄台,你的刀呢?!”
货船后方,灰衣汉子的苍刀一震:
“刀在!”
“瞧见前头船上,那个黑不溜秋的道士了?他已经没了护体妖气,你知道怎么办了吧?!”
“好极!”
灰衣汉子一步向前,手里带着玄光的刀,往前方一掷。
铁索苍刀,直得好像一杆长枪,穿过层层风浪,直接贯穿了黑衫道士的胸膛,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小舟的甲板上!
刀上的黄光,连同他身上的黄光一起,从他那双充满悔恨的眼睛里,贯了进去。
道士浑身的血肉,好像突然被什么吸了个精光,变成了一条黑色干尸。
砰!
血狱轮断成三截,掉进了河里。
蟒状妖物哀嚎一声,磷光炸裂而开,整个身体爆成了一股血雨,漫天而下!
半空,赵寒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船头。
血雨洒在他的脸上,红通通的。
那条小舟后头,鬼面黑袍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线报周密,谋划完备,还有一位妖法高人压阵。
这个本来万无一失的暗杀计划,竟然落到了如此田地。
刚才在船舱里,还有两个年轻人。当时以为那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等,连样子都没去注意。
道士说,会道术是个青头小子,肯定就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是谁?
远处,大雾萦绕,少年的身影模糊不清。
鬼面黑袍人的目光,冷得人:
“就让你们多活些时日吧。”
风起,三个黑袍身影往小舟的后方飘去,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峡谷里,雾、风和磷光全部散去,河水安分了下来,一切恢复了宁静。
“我们胜了!”洛羽儿高呼。
船头,赵寒看着自己的手,自嘲地一笑:
“赵寒啊赵寒,让你小子平日贪玩逃课,不好好修炼。
瞧瞧,要不是有某人的那张‘鬼画符’,又或者,那妖道再坚挺多那么一会。
你这对玩意儿,就要变成两根烤猪蹄咯。”
他的那双手,好像刚被火烧过一样,血肉一团的乌黑。掌心上,长形道符化成了灰飘散。
方才那一战,看似轻松,其实凶险异常、命悬一线。
“你没事吧?”
洛羽儿跑了上来,看见了那双手:
“你的手!
是不是让那怪物给弄伤了?
我懂些医术,让我看看。”
她一把抓住了赵寒的手,一边细看一边探脉,手法很纯熟。
江风习习,赵寒看着眼前,握着自己双手的美貌少女。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得那么关切和认真。
赵寒淡淡一笑。
眼里忽然有一种,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
不对。
洛羽儿忽然醒觉。
自己离赵寒那么近,紧握着人家的手,上面还隐隐传来少年男子的体温。
她赶紧一撒手,“我力气大,没捏疼你吧?”
“疼。”赵寒道。
“又是心疼啊?”
“心不疼。就是这里、这里、还有全身都疼,你多捏几下就好了。”
“……别说笑啦。
你内腑没事,可外伤也不能轻视。回头我给你包扎一下,等上岸了,再配些草药敷上去。”
“多谢洛大神医,请受我赵寒一抱。”
“滚……”
两人说着话,就好像刚才凶险的一战,没有发生过。
长衫中年人望着这对男女,淡然笑着。
船尾,那个孤独身影,连同身上的暗蓝色光芒,不知去了何方。
第九章 未雨绸缪则胜
二三十里外,一个河边的市镇,船埠里人来人往。
“小郎君救命之恩,“长衫中年人对赵寒作了一揖,“宗某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先生您总这么的有礼有节,那我也学学。”
赵寒也要作个礼。
长衫中年人一笑,身子直了起来:
“小郎君身怀奇才,为人又如此宽宏大度,如若投身仕途,定是前途无量。”
“当官?别了。“
赵寒笑道,“我又不是什么世家子弟,要当官,那就得科举考试。
那整天背书写文做卷子的,我光想想就犯困。
我看还是学学宗先生,走南闯北做营生、挣个通宝,自由自在的多好。”
两个年纪相差几十年的人相顾一眼,同时放声大笑。
大家互通了姓名。
原来长衫中年人叫宗长岳,灰衣汉子叫高石远,两人都是京城长安人士,赵寒还和高石远结拜了兄弟。
这时,谭伯带人把大船开了过来。这船是宗长岳帮他新买的,还给了他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似的东西,说是对死去的兄弟们的补偿。
赵寒招呼宗长岳二人上船,继续前往上。宗长岳说临时有些事务要办,就在此地上岸了。
四个人都是豪爽之人,就互相告别,赵洛二人就上了船。
临行前,高石远站在岸上,双手抱拳:
“赵兄弟,鬼哭峡里的恩情,为兄我都记住了。
咱们有缘再会!”
“高大哥,有缘再会!”
赵寒抱拳相望,船工长篙一撑,大船顺流西去。
红霞晚照,望着帆影渐远,高石远感慨着:
“那妖物这么厉害,我两位师兄连还手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可赵兄弟他,一招就把它制服了。
他真不是个一般人。”
宗长岳淡然站着,目光深远:
“自先秦《山海经》以降,志怪妖鬼、道法仙术之类的传闻,流传已有千年之久。
本以为就是些臆想罢了,不曾想今日一见,竟然都是真的。
看来,乾坤之大、万物之广,确非我等凡人能够猜度得透。”
“先生说得是。”高石远道。
“石远,天下各派武学,你也知道不少。鬼哭峡里的那些黑袍人,你可看出他们的来历?”
“属下眼拙。那些黑袍人的兵刃、暗器,还有那些杀人手段,属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就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有伙消失了很久的厉害刺客,突然又冒出来了一样。”
高石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属下虽然挡开了那些暗器,这手上还是着了好些道。
还有那根针,要不是穿了这软甲,恐怕属下这条命,就要交待在那峡谷里了。”
他的手臂上有很多道的新伤,胸前的衣裳左右各有一个小孔,都对着要害部位。
宗长岳似乎陷入了沉思。
“属下还有一件事不明。”
高石远道,“舱尾的那个人,我们上船的时候他就在了,当时属下还以为,他和那些船工是一道的。
可谁知……”
“他的来历?”宗长岳道。
高石远摇头,“要说那些刺客还能看到点路数,那个人,属下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离开货船前,属下还去了舱尾,看了那些刺客的尸首碎块。
这个人的手段,比那些刺客还要狠辣百倍。
那六个刺客,是被利刃生生割成两半的,就一招。这功夫,真是世上少有。”
“人多耳杂,就先说到此处吧。”
“是。”
看着西边的天空,长衫中年人道:
“看来上那边,是有人惦记着我们了。此行,远非先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你且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高石远道:“属下记得先生说过,临事仓促则败,未雨绸缪则胜。”
宗长岳淡然一笑。
主仆二人转身,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不远处的一条船上,一个孤独身影的目光从这二人的身上挪开,转向了那条大船远去的方向。
一股暗蓝的光芒在身上浮现,那身影说出了两个字,不冷不热、不喜不悲:
“赵寒。”
……
……
舟行水上,江风吹着脸,两岸的青山就像淡墨晕成的画卷,一幅幅翻过。
“手感觉好些了吗?”
船头,洛羽儿问着。
“舒服。”
赵寒抖了抖包扎着的双手:
“羽儿你配的这草药真管用。哎我说你这蛮牛力气,还有这手医术,都跟谁学的?
你爹?”
“嗯。爹爹说,人活世上,技多不压身。”
说起亲人,洛羽儿似乎有些悲伤。
赵寒眼珠一转:
“你刚才不是说,想知道那些黑袍人,都是些什么人吗?”
洛羽儿的注意被吸引了,“你知道?”
“不知道。”赵寒道。
“那你还说?”
“那你还问?“
“……”
“好啦,他们身份我是不知道,可我知道一点。
他们要害宗先生,肯定和先生要到上城做的买卖有关。”
赵寒说,从长安去上做买卖,直接在京城找条客船坐了,一路顺水过去就是了。
为什么宗先生他们要跑到那荒郊河道,找个荒废的渡口,还找了条货船来坐?
洛羽儿想了想,就说宗先生这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赵寒点头道,如果只是个做普通买卖的商家,这么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还有,宗先生的那几个手下,一般的商家能请得到,请得起吗?
可就是这样,那些黑袍人还是探听到了先生的行踪,在峡谷里设伏,上来就要杀人。
他们不但手段狠辣,还有会妖术的化外修行者。
所以那些黑袍人,也绝不是一般劫道的水贼。
“那他们是谁?”洛羽儿道,“为什么要杀宗先生?
赵寒道,“所以我才说,这肯定和先生去上做的‘买卖’有关。”
“这究竟是什么买卖,弄得这么大的阵仗?”
洛羽儿想不明白,赵寒一笑:
“好啦,想多了脑壳疼。还是先回上,办了正事再说。”
洛羽儿点点头,“对了,那条长着触角的大家伙,又是个什么厉害的妖怪?”
“它不是妖怪。”
赵寒道:“《水经稗异》有云,‘渭水有鲟,其形若蟒,故称‘蟒鲟’。其身长两尺,上有触角,出没穷山恶水之间,以虾蟹为食,世人罕能得见。’”
洛羽儿自小诵书,《水经注》也是读过的。可这《水经稗异》,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书?
她想了想,说不对啊,那家伙看起来远远不止两尺长,至少有两三丈。
“寻常的蟒鲟,就是条大鱼而已。
而我们在峡谷里看到的那条,被人控了魂、注了妖气,所以才变成个大块头,才有那些磷光和妖力。
记得被高大哥袭胸的那道士不?
他才是那‘妖怪’的源头。”
洛羽儿全明白了。
她真的很好奇:
“赵寒,你说的那些道术、妖气什么的,我在那些志怪小说里也看过,没想到是真的。
你这都是哪里学的?
你那些口诀,还有对付妖怪的那张发光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好多问题啊……”
赵寒打了个哈欠,一溜烟跑了。
“又跑了,你给我回来……”
洛羽儿说着,赵寒跑得更快了。
可他的目光,却看向了船的前方。
那边,上百里外,一座群山围绕的城池,正等着他。
人头血案,神秘客商,黑袍刺客,无名妖道。
还有,舱尾那个“奇怪”、“孤独”的身影。
“上,有点意思。”
少年笑声之中,舟头往西,破浪而去。
第十章 上邽城的门,不容易进啊
天高云淡、众山绵延,大地上一片磅礴气象。
官道上车水马龙,一对少年男女走了过来。
“前头就到我家了。”
洛羽儿指着,前方的一座巍峨城池。
秦州,旧称天水郡,东去长安、西通西域,扼关陇大地之咽喉,往来商贸繁华,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上城,正是秦州的腹心所在。
“阔气啊。”
赵寒叼着根草,双手已经痊愈了:
“进城。”
两人往城门走去。
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重檐拱形的城门下,围了一大群百姓,各种服饰都有:
“哎,都这种年景了,还要收这些个。”
“就是,这帮好吃懒做的东西,尽想着搂钱……”
洛羽儿心想,这南城门一向很通畅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阿叔进城那?
赵寒问着一个挑担的中年农夫。
“是啊,“农夫道,“有些家伙什挑来卖换点粮食,顺道也带小六儿出来,见见世面。”
农夫身旁,站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头上扎着双髻,很可爱。
“这么多人围着,什么事啊?”赵寒问。
“哎,这个事啊……”
原来,上地处山间平原之地,沃土四野、水源充足,往年的庄稼,大多都有不错的收成。
可不知道为什么,近两三年来,渐渐闹起了旱荒,还越来越严重。
到了今年,连续几个月这五乡十里的,几乎没下过一滴雨。眼看就到收成的时节,再这么下去,恐怕今年会颗粒无收。
民生疾苦如此,官府却好似视而不见,一直没有什么大作为。
有些大胆的百姓就去衙门击鼓喊冤,可衙门的人说了,他们正忙着件大事,顾不上来。
“什么大事?”
“就是……那桩‘恶鬼吃人头’的案子。”农夫道。
洛羽儿一愣。
爹爹就因为这事被冤在狱里,自己出门也有一段时日了,难道这案子,又有什么新的变化了?
“阿叔,”赵寒道,“我听说这案子,和这城里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传闻有关。
那是个什么传闻,能和这人头鬼案搭上关系?”
“那个啊,就更吓人咯……”
中年农夫声音有些发颤,说出了一桩陈年往事来。
十几年前,正是前隋末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
李密,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
各地豪强望族,暗怀宇内之志,纷纷起兵,称雄一方。又相互攻伐争斗,都想将对方吞之而后快。
后来,大唐李氏起兵于晋阳,攻破长安、以之为据,大军席卷天下,将各地豪强逐一攻灭。
而当时占据这陇右之地的,是陇西薛氏建立的西秦国。
西秦军和唐军酣战数月之后,终于败北,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城池西秦的都城。
这正是如今的上城。
据说,当时虽然城池被围,可凭借多年的经略,西秦军守得很稳固,唐军屡攻不下、粮草将尽,正准备退兵而去。
就在此时,城里突然出现了一桩怪事。
接二连三的,有许多人莫名地失踪。
当他们再出现的时候,都变成了一具尸体,没有头、血淋淋的尸体。
从下到上,从平民到高官,甚至在西秦军的将士里,都有人这样离奇地死去,查不到原因,也好像没个尽头。
西秦军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被这事一吓,顿时军心涣散,很多将官士卒都私下逃逸。
唐军趁机一鼓作气攻下城门,西秦覆灭,陇右之地就此平定。
也是从那时候起,一个“恶鬼出世、专吃人头”的传闻,就开始在上各地流传。
甚至,还有了首不知哪里来的歌谣,唱遍了这五乡十里地:
喝血的刀啊啃肉的枪
杀了我亲爹又吞了我娘
黄泉路上啊闭不了眼
要吃个生人头来饱肚肠……
大家伙都说,这恶鬼就是当年攻城时,死难的兵将和无辜百姓。
他们恨这世道不公,让他们早丧,所以才回来吃人的脑袋,要出出心头的恶气啊……
往事,动魄惊心。
赵寒若有所思。
“那这十几年来,这恶鬼还有没有再出现?”他问。
“没有啊,“农夫道,“所以大家伙都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可谁知又来了……”
“你们这帮刁民,都给我听好了!”
城门那边,突然响起了个声音:
“天要刮风、民要纳粮,这多少年前就传下的老规矩。
今儿谁要不交这赋钱,谁就进不了这城门,都给我滚回去!”
人群最前头,一道关卡挡住城门,数十名衙役守卫着。
当前一匹大马,一个捕头手执水火铁棍,大喊着。
“官爷,”人群中有个商人道,“朝廷的规矩,这租粟、调绢和庸绢,我们每年都是按例交齐的。
可没听说,还要加什么赋钱啊。”
如今大唐初年,赋税沿袭前隋的法度,实行“租庸调”制。
商人这么一说,人群中一片附议声。
那捕头名叫阎横,哼的一声:
“不见棺材不掉泪,都睁大你们的狗眼,给我瞧清楚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告示展开,上面盖着血红色的印章。
“除、鬼、赋?”
人群看着那张告示,惊讶的声音四起。
“对了,就是‘除鬼赋’!”
阎横道,“这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这几个月城里头闹的人头案子,是鬼怪犯的事。朝廷体恤民情,决定收些赋钱用来招募法师,把这鬼怪给办了。
这是给你们造福,你们这帮刁民,竟然还敢不交?”
人群议论纷纷,有些急着进城的,就把钱交上,进城去了。
城里道旁,一辆奢华马车的里头,有个恬静得有些怪异的声音道:
“城门进出人多,每日的钱财不是小数。独孤公子,这除鬼赋收得,可还称您的意?”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文人,脸长长的没有胡须,有条刀疤从眼角直到下额。
身旁,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华服公子,面容俊秀,眉角上挑。
“孔原,”华服公子道,“你差事办得不错,回去我和父亲说说,往后你的财路绝少不了。”
“多谢公子。”中年文人的声音恬静,不卑不亢。
城门那头,愿意交钱的都交过了,还剩下一大群人没动:
“什么除鬼赋?这破案子都多久了,他们都干什么了?”
“就是,听说那些人一个个死得吓人极了,咱夜里几乎都不敢出门了。
这衙门屁事都没查出来,还说什么‘鬼怪做的’,还来收咱们的钱财!”
啪!
阎横一棍,把一个带头的百姓打倒在地:
“一班穷酸东西,还敢质疑朝廷的公文?
我告诉你们,有阎爷我这杀威棍在,今天你们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百姓们一下炸开了锅: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这明摆着,就是捏个幌子来榨咱们的血肉,还乱打人!”
“没错,就是不交,快把关卡开了,我们要进城!!”
群情激奋,往城门涌了上去。
“还反了你们了!“阎横道,“来人,把这群蠢货打到服气为止!”
数十名衙役把兵器一举,往人群围了过来。
“这帮家伙!”
洛羽儿道,“我爹爹在任的时候,这些衙役都好好的,怎么才几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能看着他们胡来。”
“又急了?”赵寒道。
“都要打人了,还不急?”
“诺。”赵寒看向了那边。
“住手。”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衙役和百姓人群的中间,站着一个长衫男子。
他身材高、面容清秀,像个书生,可两道剑眉之间,又隐隐带着一种冷峻。
腰间,还别着一把奇怪的黑色长鞘。
“你是什么东西,”阎横望着书生,“敢喝斥官府的人?”
“官府?”
长衫书生道,“你做的什么官,来自哪个府?”
“你眼瞎了?”
阎横一拍身上的捕头服饰,“老子是上县衙的捕头,今日奉县尉大人的号令,来收你们这些人的赋钱。”
“真是胆大包天。”
长衫书生道,“我来告诉你,你们是什么人吧。
你们不是衙役,你也不是捕头,更不是奉了什么县尉号令而来。
你们,就是上城里的一群歹徒。”
第十一章 白衣似雪,人已醉
人群一片哗然。
“赵寒,”洛羽儿道,“他说这些人不是衙役,什么意思?”
赵寒笑了笑,不说话。
“你是什么人?”那边,阎横有点奇怪地看着长衫书生,好像书生的话说对了一样。
长衫书生没有回答:“按大唐律令,假冒官差、欺压百姓,乃是大罪。你们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阎横盯着那书生,忽然笑了起来:
“小子,你这么个薄身板的小白脸,也敢口出狂言,让老子束手就擒?”
身后,衙役们也大笑了起来。
城外的百姓人群里,也有很多人说:
“这兄弟是个热心肠的,可他孤碎碎的一个人,怎么跟这帮家伙斗?”
“瞧这些人的行头,还有那告示,他们明明就是官府的人,怎么这兄弟偏说不是?”
喧闹声里,阎横一指长衫书生:
“把这个刺头儿,给我拿了!”
三个衙役举起长棍,就扫了过去。
长衫书生站着没动,也不躲。
洛羽儿看不下去了。
这书生仗义执言,是个难得的好人,可看他的样子就是个读书人,怎么斗得过那些坏蛋?
她一下冲出去,抢过一名衙役手里的长棍,棍风扫出。
几声惨叫,三名衙役翻倒在地。
人群顿时哄了起来:
“这谁家的小娘子?那么标致,身手还这么厉害,了不得啊……”
“打得好!就该这么教训这班家伙!!”
阎横的脸色很难看:“臭婆娘,敢管老子闲事,都给我上!”
剩下的几十名衙役举起兵刃,冲了上去。
人群中,洛羽儿长棍舞动,好像万叶丛中的一朵飞花,所到之处,衙役们纷纷倒地。
长衫书生一直站在原地,任由刀光棍影在身旁穿过,他只是冷冷看着远处的阎横。
阎横骂了一声,手里的铁棍一震,嗡嗡作响。
刚才羽儿一出手,赵寒就知道,那些衙役肯定不是对手,根本用不着他帮忙。
这时候他的手垂了下来,在地上捡了块石头。
“小六儿,你去哪儿了啊?”
百姓人群里,中年农夫叫喊着。
小女孩小六儿咿咿呀呀跑了出来,小脸蛋好奇地,看着那些刀光棍影。她看到阎横拿着铁棍发怒的样子,觉着好滑稽,就咯咯笑了起来。
阎横真的怒了:
“连个娃儿也敢来取笑老子。
好,我成全你!”
几步走马,铁棍向着女孩的小脑袋,抡了下去!
洛羽儿看到了,隔开衙役的刀枪就冲了过去。可她离得太远了,铁棍眼看就要打中小女孩的头!
镫镫两声!
金玉相撞!
铁棍凌空打了七八个转,插在了泥地上,阎横的手停在半空,像筛子似的打着颤。
小六儿还好好地站在那儿,可响声把她吓着了,哇地哭了。
百姓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赵寒收回了手。
女孩身边的地上,躺着两块碎石,旁边不远还有颗银色珠子,通体晶莹剔透,显然非常珍贵。
就在刚才,这石头和珠子,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时飞来,把铁棍打飞。
官道上,一匹白马缓缓行来,皓白的马身上没有一丝杂色。
马上,坐着一个少女。
白衣似雪、冰肌如玉,身姿纤细修长,一头长发洒在身后,乌黑如瀑。
一张绝色的脸庞,眼中秋水如霜,纵然只是淡淡一瞥,已是倾倒众生。
少女身后的马鞍上,放着个细长的木匣子,古色古香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
匣身上,雕着一只不知名的青翅灵禽,引颈长鸣向天。
一种出尘仙气,从这个少女的身上隐隐透出,仿佛不染一丝人间尘埃。
喧闹的城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白马穿过人群,来到小六儿的身边。
白衣少女下了马,把一样东西递到小六儿的面前。那是一只羊脂白玉雕成的飞鸟,一看就是非常贵重之物。
小六儿一把拿过白玉飞鸟,玩耍着,破涕为笑。
百姓们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小六儿!”
中年农夫跑出来,一把抱住了小女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白衣少女的善意,他都是看见的:
“小娘子,太谢谢你了。这东西瞧着挺稀贵的,您快收回去吧。”
白衣少女没看农夫,衣衫飘处、又坐回了马上,白马徐徐往城里走去。
就好像那农夫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存在的一样。
洛羽儿见那少女安慰小六儿,觉得这人真是不错。可看她对人那么傲慢,又忍不住说:
“这位姑娘,阿叔向你道谢呢,你好歹也回一声吧。”
白衣少女依然前行。
赵寒看着地上,那个银色珠子:“湛银珠都不要了,有钱人家的姑娘啊……”
白马一停。
白衣少女看了看地上银珠旁边的碎石,又瞥了眼赵寒,轻一纵马,白马又往前走去。
阎横的手又酸又疼。
究竟是什么高手,一记暗器,就把他练了那么多年的铁棍打飞了?!
他一眼看到了,正在离开的白马和少女:“你们几个,把那白衣小娘儿们,给我拦下来!”
那些衙役本来就看着白衣少女直流口水,马上就有七八个人,往白马冲了过去。
呼……
一个老鹰似的身影从天而降,嗖嗖几声,那几个衙役不动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上?!”
阎横催促着,可那些衙役就是动不了,脸上都是很痛苦的样子。
这些人的身前,站着个中年妇人。
她拄着根枯木拐杖,右脚有些残疾,满头白发如银,身材比一般的男子还要高出一个头。
阎横想把随身的朴刀抽出来。
啪!
不知何时,银发妇人轻飘飘地站在了马头上,抬起拐杖当巴掌,给了阎横一个耳光。
阎横脸上火辣辣疼:
“你竟敢打我……”
啪!
又一记耳光,阎横的脸歪向了另一边。
“你个疯婆子,我……”
啪啪啪……
拐杖左右开弓,把阎横的脸打得左摇右摆的,好像拨浪鼓一样。
连打了足足二十几下,阎横脸青鼻肿、鼻血都流出来了,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马头上,银发妇人站得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摇晃。
她扫了一眼所有的衙役,声音低沉得像个男人:
“都给我听好了,谁再让我听到一句,对我家少主不敬的话,我就把他的下巴打掉。”
看着阎横和兄弟们的样子,衙役们吞了吞口水,没人再敢出声。
“还有你们两个,尤其是你……”
银发妇人一瞪赵寒,好像苍鹰俯瞰着猎物。
第十二章 原来是这位大人
“小屁孩儿,以为会点飞石功夫,就能耐了。
听着,要再敢在背后议论我家少主,我敲掉你的大牙!”
银发妇人对赵寒说完,飘然落地,往阎横的手里丢了一件东西:“把这些人,都给我放进城去!”
说完,妇人一瘸一拐地跟着白马,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看着这白衣美人和蛮横婆子两个,百姓们都傻了眼。
赵寒笑看着两人离去:“阿叔,人都走了,您也起来吧。”
“那……娃儿手里的东西,怎么办?”中年农夫看着那只白玉飞鸟。
“不拿白不拿。”
赵寒把湛银珠捡起来,抛了抛,也交到了女孩的手里:
“小六儿,你说对不对啊?”
小六儿举起玉雀和银珠,呀呀地笑了起来,中年农夫连连向赵寒和洛羽儿作揖道谢。
他并不知道,女儿手里这两个“小玩意儿”值的钱,他就是几辈子也花不完。
“主子……”
衙役们扶起阎横,“哦不是,捕头,这下来怎么办?这赋钱还收不收了?”
阎横还没缓过劲来。
前几日,这赋钱都收得很顺利。可今天碰到的怪人,一个比一个的厉害,他被打得都有些懵了。
他忽然觉得,手上有件东西沉甸甸的。那是两片连着的金叶子,手工非常精细。
“这……怎么回事?”阎横道。
有个精明的衙役,低声道:“捕头,这叶子是那疯婆子留下的,她还说了句,‘把人放进城去。’
那意思是不是说,这就是帮这些人交的赋钱,然后让咱们给放行?”
这金叶子的价钱,足够在场所有人的赋钱,几十倍都不止。
刚打了脸,又给钱,这疯婆子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又一个衙役从城里跑了过来,在阎横耳边说:“主子,那边吩咐了……”
“好,退,赶紧给我退……”
阎横连连点头,和那些衙役一起往城里跑了去。
长衫书生看着这些人,又看了眼远处道边的那辆锦绸马车。那个衙役,就是从马车那边走过来的。
长衫书生的目光冷峻如山。
那边的马车上,中年文人孔原放下了马帘。
“孔原,”身旁,华服公子有些生气,“你为什么让人退了?”
“那个人既然出了头,”孔原声音恬静,“他的人马上就会到。此时此地,还犯不着与他正面对碰。”
“那除鬼赋呢?这么多的钱财,说不收就收了?”
“独孤公子,”孔原道,“要收这赋钱,还不简单?
那个人是谁,令尊又是谁,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又何必在这里大费周折?更何况……”
孔原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穿青衫的小子,不是个一般角色。有他在,今天的赋钱也收不好。”
“哼,“华服公子道,“贱民一个,不足一提。倒是那个女的,那是少有的俊俏,那个身段,还会武艺。
嘿嘿,竟敢得罪我,看本公子怎么好好地整治你。”
“公子说得是。”孔原道。
“还有那个骑白马的。”
华服公子撩起帘布,望着白衣少女远去的方向,满脸的迷恋:
“要说那个耍棍的女子,也就是俊俏而已。可像那个白衣女子,这等的美人,我独孤亮生平还是头一回见。
孔原。
这两人,你都派人给我盯紧了。”
“公子放心。”孔原道。
华服公子邪笑一声,放下车帘,车夫扬起马鞭,马车消失在街巷之中。
城门处,百姓们一片欢呼,纷纷鞠躬感谢:“小郎君、小娘子,要没有你们,今日这城门,咱们可都进不了了啊……”
洛羽儿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拱手还礼。赵寒却悄悄溜出了人群,走向那个长衫书生。
“兄台好。”
他又是那个自来熟的样子,“我叫赵寒,兄台怎么称呼?”
长衫书生没看他。
城里,大道沙尘滚滚,跑来了几十个人。他们都穿着衙役的服饰,可和刚才离开的那些,不是同一群人。
“张大人,人都到了,您吩咐。”当前的捕头鞠躬道。
长衫书生就这么看着那捕头,看得他心慌慌的。
“现在什么时辰?”书生道。
“回大人,”捕头道,“属下急燎燎出来,没看时辰……”
“巳时三刻。离我叫你回去唤人,足有一个半时辰了。贾振,你都做什么去了?”
“属下……”
“做事总是这样拖延,等贼人逃了才来,我平日怎么教你们的?”
书生的话冷冷的,捕头贾振连连道歉了好几句,才匆匆带着衙役,去清理城门的关卡了。
长衫书生这才转过头来,冷冷一句:
“张陌尘。”
“是张兄,”赵寒道,“哦不对,该叫您张县尉,张大人才对。”
张陌尘目光一凝:“你是何人?”
赵寒一笑:
“刚才大人您一出来,就道破了那伙人的假衙役身份。看那个耍棍捕头的样子,肯定是让您给说中了。
上是个大县,衙门里的捕头,少说也有好几个。
你一眼就认出那耍棍的不是捕头,还一口咬定,他们不是奉县尉的号令来的。
您话里还带着‘大唐律令’、‘量刑酌减’的字眼,这刚来的捕役们,都毕恭毕敬地叫您张大人。
除了这衙门捕头的上官、上县县尉之外,还有谁?”
张陌尘没说话。
“刚才那些贼人,”赵寒又道,“大人您好像认识,能不能讲讲他们的来历?”
张陌尘望了眼远处,刚才出手帮自己的少女洛羽儿:
“我说过,那些人是城里的一群歹徒。”
“不对吧。”
赵寒说,“这伙人组织严密、兵器齐全,拿来的告示,盖的是正经的县衙大印,这一般的歹徒可做不到。”
长衫书生看着那辆马车曾经的位置,不说话。
赵寒也看了那里一眼:“现在是官务时辰,大人您却穿着便装在外头,是不是在查些什么大案?
是那桩,‘人头鬼案’?”
“这不是你该问的。”张陌尘道。
“也对啊,那我再冒昧问个别的。
我听说,这上县衙里,有位名叫洛元堂的大人,不知他官居何职,现在何处?”
张陌尘目光忽然一冷:
“你怎么知道洛大人的姓名?”
“进城的时候,”赵寒道,“听道上的乡亲们提起过。怎么大人,这有什么不妥吗?”
张陌尘看着他:
“有些事,少知道一分,少一分的烦扰。”
说完他一转身,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百姓们都散了,洛羽儿走了过来:“赵寒,刚才出手救小六儿的,是你吧?”
“你说呢?”赵寒笑道。
“瞧你美的。那个人是谁啊?”
洛羽儿望着远去的长衫书生:“这么热心肠的人,现在很难遇到了。我看你们聊得挺起劲的,都说了些什么?”
“这上县衙里,是不是有个叫张陌尘的官员?”赵寒道。
“是。怎么了?”
“他的官职,”赵寒问,“是不是掌管刑讯的‘司法佐’?”
洛羽儿点头道,这张陌尘是她爹爹的直辖下官。爹爹总提起他,说这上城里的官员,就属他最出类拔萃了。
爹爹还说,这位张大人品行端正,年纪轻轻却做事严谨、雷厉风行,比起那些贪婪懒惰的官员,不知好上多少倍。
“到上做事之前,这张大人是个什么背景?”赵寒问。
“这爹爹倒没提起过。”
洛羽儿忽然有点醒悟了,“赵寒你是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张陌尘?”
赵寒点头。
“那怪不得他刚才要出面了,”洛羽儿道,“嗯,他这个司法佐做得真不错,这才是真正的为民请命。”
赵寒道:“他现在可不是司法佐了。全上县里,就只有县令比他现在的官大。
他是县尉大人。”
洛羽儿一奇。
上县尉,这可是爹爹之前的官职,怎么才没多久就换人了?
难道,这也和那个“人头鬼案”有关?
第十三章 闹鬼的店
“按大唐官制,”赵寒道,“你爹爹被抓,这张陌尘作为直辖下官、暂时补进‘县尉’之职,合情合理。”
洛羽儿道:“既然他现在是县尉,那刑狱的事就归他管了。我爹爹在牢里的状况,他肯定知道。”
她想追上去问,可是人海茫茫,长衫书生早不知去了何方。
“不用追了,”赵寒道,“我刚才问了他,他谨慎得很,什么都没说。“
洛羽儿有些郁闷,想了想,忽然一拍手掌:
“那你有没有问他,那些家伙拿出来的告示,是不是真的?”
“我提过,他没否认。”
“那太好了。要是告示不假,那衙门之所以要收‘除鬼赋’,就是因为他们认定,那案子是鬼怪做的。
我爹爹是人不是鬼,就肯定不是案犯了,他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
爹爹他有救了。
走,咱们去衙门。”
“好啊,不过得先睡一觉。”
赵寒指了指天际,斜阳落霞,天快黑了。这时候衙门已经散衙,再去也敲不开门。
“好吧,”洛羽儿无奈,“我家里被官府封了。咱们先找个店住下,明天一早就去。”
赵寒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城门。
今天进城发生的种种人和事,假衙役、“鬼怪”告示、张县尉、白衣女子、银发怪妇……
看来,这上城的事,没那么简单。
……
……
城内,一个僻静小院里,花草如画、曲径通幽。
小池边、柳树下,白衣少女静静坐着,缕缕青丝随风轻扬。
“十姑娘,今日城门那儿,老奴看那帮人实在太胆大了,竟敢冒犯您,这才贸然出手教训他们。
您恕罪。”
银发妇人拄着拐杖,低头恭敬说着:
“老奴还自作主张,给了那个带头的一点钱财,免得他多生事端,再给您惹麻烦。”
白衣少女没有答话。
银发妇人看了看四周,“这地方太破了,老奴这就去把城里最大最好的院子买下,让十姑娘您好好歇息。”
“霜姨。”
白衣少女淡淡道,“这一行辛苦你了,你回去吧。”
“可是,“银发妇人浑身一抖,”家主吩咐过……”
“他是他,我是我。”
白衣少女微微抬头,望向了高墙外,那一片斜阳青天。
……
……
“姑娘您住,随时可以,这小子不行。”
连问了好几家客栈,都被人赶了出来,都是同一个理由不让赵寒住。
大街上,洛羽儿纳闷了:
“又没得罪过他们,怎么这些客栈好像串通了似的,对付咱们?”
“错,”赵寒指着自己的鼻子,“是对付我。”
“为什么?”
“有人看上羽儿你了。”
“看你个头……我说的是你,为什么不让你住?”
“看完你,他们瞎了。”
“滚!”
赵寒哈哈一笑:“你想想看,这么多家客栈同时都不让我住,这背后要是没有人给他们发话,你信?”
“谁这么针对你?”洛羽儿道。
“打娘胎起,”赵寒道,“我赵寒今天是头一回踏进这上城,能和谁结这么大仇?”
“难道,是城门假扮衙役的那伙人?”洛羽儿道。
赵寒道:“那些人敢假扮官府的人收税,还拿得出盖官印的告示,来头一定不小。操控几家客栈,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我还打了他们呢,”洛羽儿道,“他们怎么还让我住?”
“所以说有人看上你了。”
“胡说,他们恨我还来不及呢。”
赵寒一笑。
当时,路边的那辆马车,他当然也看到了。还有掀起的车帘子后面,那个华服公子,那个脸带刀疤的中年人。
“羽儿,咱们来碰碰运气怎么样?”
……
……
入夜。
繁华长街边上,坐落着一座门楼,雕梁画栋,飞阁流丹。
揽胜楼。
门楼前,赵寒道:“这就是这城里,最好的客栈?”
洛羽儿点点头。
赵寒三指并拢捏了个手印,闭眼念念有词,脚下踏步、外圆内分,划出了一个天上星宿的形状:
“太上台星,智净清明,分**以听天道,开心窍乃去蒙尘。
见!”
赵寒猛然张眼,瞳孔上隐隐浮现一层玄光。
“有门,走羽儿,里头住店去。”
洛羽儿压根没看懂,这家伙在干什么:“你搞什么鬼?这地方,咱们的钱哪够啊?”
可赵寒已经走进去了,她也只好跟上。
两人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里头有股吵杂声:
“破烂地方,还有脸说是上城的头牌?”
“早知不交那订钱了……”
好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看装扮就是富商。
“劳驾,”赵寒对其中一人说,“天都黑了,大家伙不里头住着,还往外走?”
那商客打量了下赵寒,“小哥,你来住店?”
“是啊。”
“那我劝你赶紧找别家住去,这地方住不得。
闹鬼。”
洛羽儿一愕。
她想起了那桩“人头鬼案”。
“闹鬼就对了,”赵寒笑着拍了拍商客肩膀,“谢了啊。”
商客看着赵寒。
“疯了疯了,看来这城里的鬼怪是真厉害,这人都吓疯了,咱赶紧走吧……”
几人匆忙离开,赵寒两人又往里走去。
不久到了个大庭,上下两层都是厢房,中间是个奢华大厅,摆着各种鎏金桌椅,灯火通明。
大厅中间围着一大群商客,吵闹连天,好些伙计在旁边劝解着。
“诸位客官请听我一句……”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站在人群中央:
“揽胜楼说话办事,说一不二。我们说过,会把这‘闹鬼’的事查个清楚,就一定做到,诸位信我这一回成吗?”
人群就是不听,闹着要退房钱,不然就要砸店。
咳咳……
厅堂后头,几声浓重的咳嗽,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面容慈祥,腰有些蜷曲,被个仆人搀扶着。
“掌柜的,”管家看着那男子,“您……怎么来了?”
“实在对不住了。”
中年男子没理会管家,只朝人群拱手一拜:
“诸位客官,我揽胜楼向来以客人为上,今日让诸位这么的不爽心,不管怎么说都是错了。
我侯良景,在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
拜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起身:
“只是,能否请诸位再等等?
这‘闹鬼’的事,侯某一定会让人查个清楚。要真有这么回事,我愿意给诸位赔三倍的房钱,作为补偿。”
“侯大掌柜是吧?”
有个客人道,“我知道你的名头,上城里最有钱的人,到处都是你的买卖。
别说三倍,三十倍你都不在话下。可咱们这些人,也不缺那点钱。
我们是看不惯你们,这讹人的黑店!”
“这城里头闹鬼,住店前你们可是说了,这里肯定没有鬼怪,我们才住进来的。谁知刚进来,就闹起来了!”
“再等,让鬼给勾了魂咋办?
退钱,马上!”
群情汹涌,往中年男子冲了上去!
“快护着大掌柜……”
那管家招呼着伙计们,可这么多人,哪里挤得进去?
呼……
一道诡异的冷风吹起。
庭里上下,数十盏的长烛高灯,突然同时熄灭。
整个堂内,一下子坠入了暗夜之中。
第十四章 紫光骷髅
堂内一片死寂。
咧。
黑暗中,好像有扇门开了。
“……谁?”
噗……噗……
脚步声,一步、两步,缓缓地靠近。
声音不大,在漆黑的大堂里却听得很清晰,震动着人的心。
没人出声,呼吸几乎都屏住了。
脚步声忽然停了。
眼前不远,出现了两个小光点,紫幽幽的,在空中一飘一荡。
“这……不就是,今儿晚上咱们房里的那个……”
紫光一闪!
两张脸露了出来,瞳孔黑洞洞的,脸上只有骨头。
咦哈哈……
嗯呜呜……
一个笑声、一个哭声,同时响起,直钻进人的耳朵里!
“鬼啊!”
人群一下炸开了锅,把堂内的摆设撞得七零八落。
洛羽儿单拳一握。
赵寒安静如山。
大乱之中,两张鬼脸突然同时大笑大哭一声,带着紫光,从那扇开了的门里,钻进黑夜之中。
“追!”
赵寒低声一句,带着洛羽儿飞奔而出,紧随紫光去了。
堂内又乱了好一阵,才消停下来,有些胆大的客人点起了烛火。
前庭中央,侯良景似乎有些诧异:
“侯成,怎么,这里头真的有鬼?”
身旁,管家侯成左右看了看,表情有些神秘:
“大掌柜,这个闹鬼……”
……
……
院落很大,夜色下,是一片黑沉沉的亭台楼阁。
两道紫光在前面飘着,赵寒带着洛羽儿一路紧追,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湖面。
湖心有个水榭,夜风嘘嘘吹着。
两道紫光嗖的一下,钻进去消失了。
赵寒两人放轻了脚步,沿着九曲小桥走到水榭门前,戳开窗纸往里看。
屋里空空的,一丝微光,从临水的露台上透了过来。
那里摆着张鲜红色的香案,案上左右各有一根红烛,香炉上点着三条高香,烟雾缭绕。
桌上还摆满了一盘盘的肉类,冒着诡异的热气。
案前,站着个阴暗的背影,穿着身深色的道袍。
那些紫光,还有那两张鬼脸呢?
洛羽儿忽然想起了,鬼哭峡里的那个道士。
难道,这也是个……
香案前,那道袍背影忽然一抖。
一把人声碎碎念了起来,房梁上,两个光点烨烨出现。
就是那两道紫光!
洛羽儿拳头一紧。
“哥两位好啊!”
一个大嗓门,很欢乐。
那个道袍背影转过身来,笑望着房梁上的两点紫光。
那是个年轻的道士。
五官俊秀、身材匀称,有点呆萌的样子,就是肚子那里,肥肥地鼓出来了一圈。
道冠歪歪扭扭的,道袍宽了一大截,一把破烂的桃木剑搭在肩上,不伦不类的。
“怎么样怎么样,兄弟的点子怎么样?”
年轻道士道:“你俩扮鬼吓人,我这位**师再出场捉鬼,大赚一笔。
哎呀,我身材这么好,脑子还灵光,真是个前面没有、后面也没有的人才啊,啊哈哈哈……”
他双手叉腰大笑,肚腩都挺了出来。
“前面没有,后面也没有……
这是想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洛羽儿心里冒汗。
年轻道士笑了几声,又神神叨叨地四周看了看,低声对那两点紫光道:
“下来就这么弄。
你俩呢,就在这儿再叫几声响的,好让外头的人听到。
我呢,就‘天雷滚滚,地雷昏昏’一通念叨。
最后我再大喊一声,‘呔你个小鬼,看本法师收不得你’,你俩再一起喊声,啊啊啊啊……
这个‘捉鬼’的买卖就算做成了,这袋酬金嘛……”
他拍了拍,腰间的一个钱袋:
“就真正的‘落草为寇’啦,啊哈哈哈……”
是“落袋为安”。
不会用成语拜托别乱用好吗?
洛羽儿简直了。
咕噜噜……
“哎哟,五脏神老人家催账来了,先宵夜再说。”
年轻道士一拍肚子,把木剑一扔,抓起桌上的一条大羊腿就啃了起来。
洛羽儿算是都听明白了。
这是个什么破道士啊?
听他这话,敢情这闹鬼是他设了个局,是骗人的。可房梁上的两点紫光,那两张鬼脸,又是什么呢?
一阵湖风刮过。
年轻道士的道冠被吹掉了,露出个光秃秃的脑袋,头顶上有六点和尚才有的戒疤,手里还抓着半条羊腿。
洛羽儿捂着嘴,强忍着笑。
年轻道士突然一转头。
他把羊腿挪开,鼻子到处嗅了嗅:
“不对,这味道不对。
谁在哪儿?”
他一眼盯着,赵寒二人躲着的那个窗户:
“门外那家伙,给我出来。”
奇怪。
我又没出声,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洛羽儿正想动作,赵寒一把拉住她。
“不出来是吧?”
年轻道士说:“成,你们等着。兄弟,帮忙!”
他碎碎念了几句,房梁上,两点紫光升腾起来!
咦哈哈……
嗯呜呜……
一哭一笑,怪声大作!
紫脸又化成两个骷髅鬼脸,沿着房梁和屋檐,往赵寒二人所在的窗户,飘移了过来!
嘭!
赵寒一脚踢开了门,挡在洛羽儿前头:
“土行,凝妖咒!”
三指成环,咒语念出!
半空中,一个小小的淡黄玄光光圈生出。
两张鬼脸想要扑向二人,一下被凝固在了光圈里头,动不了了。玄光里,鬼脸张着大口挣扎着,狂笑癫哭的声音,忽大忽小!
“除!”
赵寒的手印一收,光圈猛然挤压,两张鬼脸狂嚎一声、紫光消散,从半空掉了下来!
赵寒一手一个抓住了。
哇……
他的手里,响起了两个哭声,可爱里带点小可怜。
原来是两只小兽。
小耳朵长尾巴,就像小狐狸,可脸长得又像猿猴,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乖,哥哥逗你俩玩呢。”
赵寒哄了两句,两只小兽瞧了瞧少年,不哭了。
洛羽儿好奇地把它们抱了过去,小兽闻了闻她的气味,就好像遇上了亲人,往少女身上一个劲地蹭着。
“啊?”
对面,年轻道士嘴里的羊肉一吐:
“狸大、狸二,咱们这么久的感情,你俩说变心就变心了?”
“喂,”赵寒笑看着年轻道士,“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
年轻道士看看两只小兽,又看了看赵寒玄光烨烨的身躯,忽然把手里的羊腿一扔:
“英雄!”
他给赵寒深深鞠了一躬:
“英雄人品好、法力高,心地善良不唠叨,刚才得罪了,小弟赔罪了……”
洛羽儿有点哭笑不得。
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道士突然一抬头,“掌柜的,你来了?
洛羽儿转头看去。
“回见吧您!”
年轻道士一阵风地,往旁边的小门跑去。
呼……
人影一闪,赵寒挡在了小门前头。
年轻道士硬生生收住了脚步,一转身又往大门跑去。
人影又一闪,赵寒又出现在了大门前。
连续五六次的来回,年轻道士都被挡住了去路,跑得他气喘吁吁,撑着膝盖直喘气:
“好啦好啦……
你赢了,我不跑了还不成吗?
哎哟我说兄弟,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说嘛。”
“简单。”
赵寒又站在了他的前面:“把你这个‘鬼’抓到前面去,让大家伙揍两下,再报个官,完事。”
“啊?别别……”
年轻道士说:
“兄弟我可是个好人啊。
我就是兜里空了,实在没法子了,才想着做这么个小买卖。
这也没伤人犯禁的,犯不着报官这么大事儿吧?”
他看着洛羽儿,“妹子你这么俊俏,就跟桃子似的,一定很好吃,额,很好心。
你帮忙说句好话吧?”
“你确实没有伤人犯禁。”洛羽儿道。
“你看,美人就是明事理。”年轻道士道。
“可你骗了人家钱财。”
“你想干什么?!!”
年轻道士一把捂住了腰间的钱袋。
洛羽儿道:“我爹爹说过,按朝廷的律令,诈骗的人要是能自知悔改,把骗来的钱财归还原主,还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还钱?不要……”
年轻道士一个劲摇头,钱袋越捏越紧。
“报官吧赵寒。”
“好嘞。”
“拿去。”
年轻道士把钱袋丢在地上,那哭丧样,好像要了他亲命似的。
“好吧,”赵寒道,“这姑娘都发话了,报官的事就算了。不过得有个条件。”
“没有,我绝对、不可能、肯定彻底再也没有钱了……”
年轻道士蹲下捂着自己的鞋。
第十五章 两张告示
“住店。”赵寒道。
“住什么店?谁住店?我可没住店的钱。”年轻道士道。
赵寒道,“本来我们到这儿来,是想帮人捉鬼、换个上等厢房住住的,可谁知道这是你搞的鬼。
现在我们没地方住了,懂?”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白明白,全明白了……”
年轻道士一拍肚子,又笑了:
“那待会出去,我就说您二位是我的同伙,额,同伴,是咱们一起把鬼灭了的。这店家听了,准不会亏待咱们的。
那报官的事儿,就结了吧?”
赵寒一笑,“羽儿你说呢?”
洛羽儿看着年轻道士那副滑稽样,一笑点头。
她又摸了摸怀里两个小兽的脑袋,问这俩小家伙是什么。
年轻道士一通解释。
原来,这两个小兽是他在一座山里偶然碰到的,不知为什么和他特别投缘,就跟着他了。
他还给它们起了名字叫“狸大”、“狸二”,和它们称兄道弟。
平时,小兽都很可爱,就是年轻道士让它们“帮忙”时,它们才变成那个吓人的模样。
他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这叫‘猿狸’。”
赵寒说了,这是一种生在深山断崖间的少见物类,动起来像狐狸那么快,又像猿猴那样会攀爬。
《蛮荒物类》里写了,一般说来,这猿狸就是种寻常的兽类。
可有的要是遇到了天地机缘,也可能成精,有些变化的能耐。
这两只估计就是了。
不过,刚才给他的“驱妖咒”一除,它们的妖气都没了。
洛羽儿和小兽黏在一起,很亲密。
“怪了,”年轻道士道,“这哥两位除了我,可从来都不和别人亲近的……”
他突然凑到洛羽儿的面前,努起鼻子就一闻。
“你干什么?!”
啪!
洛羽儿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得年轻道士原地转了一圈。
“哎哟我滴羊肉烧饼啊……我就是闻闻。”
“闻什么?不准闻!”
“妹妹你身上有股味道很好闻,真香……”
“你还闻!”
啪!
“我错了……”
年轻道士捂着通红的脸,低头走开。
赵寒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像亲兄弟似的,吓了道士一跳。
“刚才我们在门外头,你是闻出来的吧?”赵寒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年轻道士道。
“兄弟你这鼻子不错啊。”
“那还用说……”
年轻道士一叉腰,又高兴了起来,“我这鼻子,旁人闻得到的我闻得到,旁人闻不到的,我照样闻得到,啊哈哈哈……”
“还有你这大肚子,也‘挺’好的。”
“啊呸!”
年轻道士拼命一收腹:
“我这叫‘汉子肌’,汉子肌!!!”
夜色下,三人往前庭走了回去,边走边说。
原来,年轻道士叫做姜无惧,自称“姜大胆”。
他说自己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那个光头和戒疤,是家里的人强逼他去做和尚的时候弄出来的。
可他受不了一天到晚、念经敲木鱼没肉吃,就逃出来了。
道袍也是临时“顺”来,做“买卖”用的。
回到前庭,掌柜侯良景听说“鬼”已经灭了,马上对赵寒三人千恩万谢,让管家侯成准备好酒好菜,“乾”字号上房招待。
可侯成一听说,赵洛两人是当天进城一起投的店,他脸色就变了,在侯良景耳边说了些什么。
侯良景一愕,看了眼那两人,又摇摇头,让侯成招呼赵寒三个休息去了。
……
……
次日清晨,上县衙门前。
洛羽儿走了过去,身后是睡眼惺忪的赵寒,和说自己没处去、非要赖着他们的姜无惧。
爹爹,我来救你了。
县衙门边,红墙上张贴着一张讣告,还有两张告示。
讣告上,有张四十来岁的脸,身着官服、头戴官帽,容貌清秀温和,显得非常年轻。
这是那位前任县令,吴晋的讣告。
另外的两张告示里,头一张是“招募告示”。
上面写着,为了除掉“人头案”的凶手鬼怪,衙门正在招募“除鬼法师”。
精通法术、能捉鬼降妖的各方人等,均可在某日某时到某地报名,等候甄选云云。
洛羽儿很高兴。
这说明,先前的猜想对了。
这衙门的人果然认定了案子是鬼怪所为,爹爹的罪名有望得脱了。
她满心欢喜,往第二张告示看去。
“告上诸民通示:
前上县县尉洛氏元堂,因行事不力、疏忽职守,为本县县令吴晋暂削其职、宿家待查。
洛氏不知悔改、反生怨戾,夤夜将县令吴晋谋害于居宅内,意欲逃脱之时,为差役当场擒获。
洛元堂渎职杀官、罪不容恕,已押入衙内大牢,择日宣审执刑。
上县衙,此示。”
渎职杀官,这可是个大罪名,按大唐律令,当斩。
洛羽儿愣住了。
半晌,她突然往县衙大门跑去。
身影一闪,赵寒挡住了她。
“你让开。”洛羽儿道。
“你想就这么闯进去救你父亲?”赵寒道。
“对。”
“怎么救?”
“击鼓鸣冤,让他们掌事的人出来,我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冤枉我爹爹,要致他于死地!”
“说得好。
要真像你说的,他们要冤枉你爹爹、致他于死地,那你一个死囚的女儿跑来喊冤,你说他会不会听你的?”
洛羽儿一愕:“我不管,总之我要去救人!”
赵寒道,“救人当然应该,可要是他们把你,以案犯同党的罪名抓起来呢?”
“无凭无据,他凭什么抓我?”
“按你的说法,你父亲一个前任的县尉,他们都敢扣上杀头的罪名。
你是他的女儿,要抓你,还怕没凭据?
你是你父亲唯一得救的希望,你要是被抓,谁再去替你父亲鸣冤?
谁去救他?”
洛羽儿呆在了原地。
她知道,赵寒的话句句在理。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爹爹他被人砍头吗?!”
“当然不会。”
……
……
道旁的僻静处,洛羽儿冷静了下来。
“要救人,”赵寒道,“就先得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问洛羽儿,她父亲被罢官之后,有没有表露过对吴县令的不满,或者什么激动的举措。
洛羽儿说,爹爹没了官职之后,除了有时出去散散步,平日都是一个人呆在屋里。
她几次问他情形,爹爹什么都没说,也不让她多过问。
除此之外,爹爹并没有什么不高兴,更别说什么激动举措了。
赵寒道,这么说伯父还挺平静。
而他平时又和那吴县令没什么私仇,那深更半夜的,他去吴晋的私宅做什么?
“赵寒,”洛羽儿道,“你不是怀疑我爹爹吧?”
“当然不是。我是说,你父亲去找吴晋,肯定有什么别的事情。
羽儿你再想想,那天有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洛羽儿又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
那晚,父亲本来在家里的。
突然有个穿着上官服的人走了进来,好像是个叫蒋怀的官吏。他跟爹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
后来父亲就回了内室,好像喝了些酒,然后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
“很好。”
赵寒道,“那洛伯父为什么深夜去找吴晋,就解释得通了。”
“你是说,”洛羽儿道,“是蒋怀叫他去的?可为什么?”
“蒋怀是什么官职?”
“听爹爹说过,好像是典狱官。”
“那就对了,典狱官比县尉还低一品,只是个属官。
他能有什么事,连夜来找洛伯父?而且一说完,洛伯父就出去了,还去了吴晋的宅子?”
“你是说……”
“是吴晋让蒋怀来找你父亲的。”
赵寒道:“所以洛伯父才会一反常态,连夜去了吴晋的宅子找他。
你听见,蒋怀和你爹爹说什么了吗?“
洛羽儿摇摇头,说他们在角落里,说得又很小声,听不见。
她很奇怪,说吴晋刚撤了爹爹的官,对爹爹肯定是很不满的,这突然又连夜让人把他叫去。
难道,他要为难爹爹?
“可不对啊,”姜无惧插话了,“要是那姓吴的真想为难洛伯父,那在当初撤官的时候,一起抓了就得了。
干嘛,还等那么久才动手?”
“我再加一问,”赵寒道,“为什么这吴晋迟不死、早不死,偏偏就在他让人叫洛伯父过去后不久,就被杀了?
这当然不是洛伯父杀的。
那难道,真的是那个什么‘恶鬼’做的?
要真是这样,这‘恶鬼’也太灵性了吧?”
“难道……”
洛羽儿有些醒悟,“有什么人,在背后算计爹爹?”
赵寒想着什么。
恶鬼吃人头,县令被杀,县尉却被说是凶手,全城都在恐慌之中。
他看向了县衙。
大门两边,两排衙役手持刀棍、面容严肃,两只狴犴石雕,仰天怒啸。
红墙上,那张招募“除鬼法师”的告示,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