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赵寒心潮涌动,可脸上,却平静如初:
“好,那么慕容皇叔,照你所说。
当年你们叛变逼宫,就是为了杀掉坏了你好事的那位‘昏君’,为世人除害了?
不。
你们这么做,根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为了,你们心中的贪欲。”
黑暗中,赵寒的手一动,有个什么东西飞了过去。
独孤泰接住。
那是一张残旧的小纸,上面有一些血字,都干涸了:
“……遥想昔日,继贤虽为奴下,先皇仁越仍多番眷顾,恩宠有加。
吾悔不该一时贪嗔迷心,逼宫犯上,酿就大错。
今逢此妖邪大难,实乃天神降怒、报应不爽,吾心亦安矣。
自入此谷以来,吾日悔其过。
此谷内百姓,亦多为避战乱而来之大秦遗民。
吾以先皇馈赠之余财,为谷内百姓屯田耕牧、围猎织造,十余载下,幸得了一方安宁兴盛。
吾为此谷命名‘秦安’,意为虽陇右江山不复,然此方寸之地,亦是我大秦兴盛之绵延也。
吾虽知不能补逆误之万一,然有此书握于掌中,此去幽冥十殿,亦可俯首先皇马下,庶几无憾矣。
大秦户部尚书、薛府度支家奴、逆臣
徐继贤。”
那血字的笔画虚浮,似乎写的人已经很虚弱了,可笔画间,依然有大家风范。
显然写这些字的人,就是秦安谷里徐里正的兄长,当年西秦叛将之一的,徐继贤。
看这意思,这封血书,是当年徐继贤被花妖打伤后,临死前写的。
他准备握在手里,跟着他一起进棺材、去阴曹地府,向他的“先皇”薛仁越请罪。
这血书,正是姜无惧去秦安谷跑那一趟,拿回来的一件“意外发现”。
独孤泰看完那些字,冷笑对赵寒道:
“当初你假扮法师应募,去破那个‘食人谷’案,果然就是为了那个徐继贤。
哼。
那姓徐的,当年逼宫,他没有退过半步。
过后,却说自己是大秦的臣子,悔恨不已。
他还背着我们卷走了大批金银,害我找了那么多年,才找到他的踪迹。
他临到死了,还要写这什么悔过书,还想留下身后忠臣之名。
徐继贤,你个伪君子,无胆小人!”
嘶……
独孤泰把纸一撕,抛下了悬崖。
赵寒看着飘散的纸碎,淡淡道:
“所以在秦安谷里,那花妖背后、吸取她妖力的人,就是你了。“
独孤泰有些得意:
“不错。
当年,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徐继贤的下落。
可他已经被花妖杀死,他那傻儿子躲在那院子里不出来,我们也进不去。
那花妖和徐继贤斗法之后,修为耗损极大。
我就趁机收了它,让它继续留在秦安谷里,吸取天地灵气。
而我,时不时就去吸取一番它的妖力,用作自身仙法的修炼。”
赵寒道:“怪不得,像鬼子妖胎那么耗损修为的东西,你竟然可以养起来,而且还养了那么多年。
而你的修为,不减反增。
这么说,那秃头人宁无相,也是奉你的命去秦安谷里的了。
而那一次,你决定毕其功于一役,把那些应募法师,和徐继贤的儿子小允奴这个‘隐患’,全部解决。
对吧?”
“不错。”
独孤泰道,“可我没想到,宁无相那个戏子竟然那么没用,会败在一个十余岁的小儿手里。
不过也好。
他的死,让我开始注意上你了。”
赵寒道:“可那时候,你并不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当然,”独孤泰道,“那时你才冒头,线索也不多。虽然我注意到了你,但也没想到这,‘恶鬼’竟然会是你。
不然,你还能活到今日么?
宁无相被你杀了,徐继贤那傻儿子,也被你‘救’了。
所以,他们两人的‘东西’,你自然也都拿到手了。”
“东西?”
赵寒似乎对这两个字。很感兴趣:
“什么东西?
你们十六年来,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东西?”
独孤泰哼了一声:
“晋王爷,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就跟我们一样为了镇国玉印。
只不过,你想要的那一块,在我们手上。
而我们想要的那块,在你的手上。”
“哦?你们想要哪块?”
赵寒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头:
“这块吗?”
“那‘玉首’,果然在你的手里。”
独孤泰眼里发出了光来,很快又恢复了冷酷:
“你父皇如此宠爱青才人,恨不得把江山都给了她。
像‘玉首’这么重要的东西,既然不在他自己身上,当然就是给了青才人了。
而你又是青才人的儿子,这玉首,当然最后就落在你的手上了。
很好。
这说明,当年我的推断非常准确。
这十六年的等待,值了。”
“可你们等来的,却是这个。”
赵寒把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个“割头”的手势:
“而你呢,很快也会和你那十三个老友一样。”
“老友?”
独孤泰冷笑一声:
“就算你不杀那些人,他们迟早,也会死在我的手里。”
“你那么恨他们啊?”赵寒道。
“哼,”独孤泰道,“郝忘身那小子自以为聪明,当年在秦兴殿上就爱出头。
后来,他还多年占据上县令之职,以为这样就可以压我一头,成为众人的首领了。
岂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晋王爷,你杀他取头的时候,就没告诉他这个道理么?”
赵寒笑而不语。
“至于宫辕,”独孤泰道,“他一个阉人,只有‘翁伯’那几千的散兵游勇,就想割据上,还敢以此要挟于我。
我岂能饶得过他?
至于其他人,他们敢和我抢那玉印,还能不死么?”
说到“玉印”那两个字的时候,独孤泰的眼里,又隐隐放出了一丝贪婪的光。
“只不过可惜,”独孤泰道,“让晋王爷你抢先了一步。
我也是好奇,那些人全都已经改名换姓,还潜藏了十六年之久。
而你当年才刚刚出生,从没见过他们。
你,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赵寒神秘一笑:“你说呢?”
独孤泰冷笑一声:
“那还活着的几个,你怎么就突然不动手了?”
“哪几个?”
赵寒道,“恩,应该是四个阙万钧、薛洪、你,还有那位‘大哥’。”
独孤泰看着赵寒,好像想在他的表情里,寻找什么线索。
可赵寒的笑云淡风轻,什么线索,都看不出来。
“你说的那位‘大哥’,”独孤泰道,“你父皇把他当兄弟,可他却和你父皇的皇后私通,还生下了个孽种女儿。
他可以算是这个世上,你父皇最痛恨的人了。
你难道会放过他?
你就不想杀了他,取了他的头,把他碎尸万段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一笔大买卖
“想啊。”
赵寒笑道,“可毕竟兄弟一场,再说那位‘大哥’,当年也确实给过先皇不少的实惠。”
“你是说,”独孤泰道,“他和郝忘身一起把尸首当肉卖,给你父皇朝贡钱财的事?
你太天真了。
他们给你父皇的,不过九牛一毛,其他的,全进了他们自己的腰袋。
还有那薛洪。
他可是你父皇临终托孤之人,一转头就叛变了,还用刀指着你父皇大骂。
这等国仇家恨,你身为大秦薛氏的子孙,能就这么忘了?
不,你不会放过他们的。”
“要是,”赵寒道,“我偏偏不如你所愿呢?”
“肉在嘴边,岂能不吃?”
“嘴边?嘴边哪里?谁?”
“笑话,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就是……”
独孤泰突然住了口。
他看着赵寒。
赵寒也笑看着他。
“我明白了,”独孤泰道,“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最后这几个人,你一直都没有动手。
原来,你只找到了前面那十三人的身份,而剩下这几个,阙万钧、薛洪、还有那位‘大哥’。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现在是谁。”
独孤泰突然,有些恍然大悟:
“原来刚才你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从我的口里,套取他们三人的身份消息。
我差点就上了你的当了。
好小子,你真不愧是薛仁越的后人,一样的狡猾如狐啊……”
独孤泰微微抬头,望着远方的夜:
“你们这十几个短命鬼。
瞧见了吧,我说过,必然会有今天。
我说,青才人和她的新生儿没死,你们还不信。
直到我说,‘玉首’可能被她们拿走了,你们才勉强认同,才和我一起假死留下等着。
我告诉你们,一定要小心隐藏,绝不可大意。
可你们偏不听,说什么随便换个名字就行,就算那复仇的人来了,也不是你们的对手。
眼下,你们都死了。
只有那几个当年听了我的话、好好藏起来的,还活着。
你们这些蠢货,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哈哈……”
黑夜里,诡异的笑声,在山间回荡着。
“你错了,”赵寒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他们三个是谁。”
“是吗?那说来听听?”
“你不是说,那‘大哥’,是我父皇最痛恨的人么?
那我说,这三个还活着的人里,也有一个你最痛恨的人。”
赵寒目光一凝,看着独孤泰的双眼:
“他就是阙万钧,阿史那万钧。”
独孤泰一愕。
赵寒这句话,好像正戳中了他心里的某根弦,好像他对这个“阿史那万钧”,真的是恨之入骨。
“你……”独孤泰道,“真的知道他们是谁?”
赵寒目光淡淡。
“不,不……”
独孤泰摇着头,对赵寒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沉得住气,还想套我的话。
才十几岁就这么深的心机,真是可怕。
小子,你不必再试探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你会的。”
赵寒一笑:
“因为,不管知不知道他们是谁,可我知道你是谁。
慕容安平,你已经修为尽废,却还敢来见我。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冷风吹过,桥上,有沙石滚落了深渊。
“你不会杀我的。”
独孤泰道,“你不仅不会杀我,你还会听我的话,放了我。
配合我、接应我吐谷浑大军,拿下上乃至整个陇右,助我达成十六年来,为我吐谷浑开疆拓土、进军中原的宏愿。”
“有趣。”
赵寒道,“这真是我到上来,听过最有趣的话了。
来说说看,为什么我会听你话,为什么,我不现在就杀了你?”
他突然往前逼近一步,直视着对方,吊桥摇晃了起来。
独孤泰没有后退。
他也往前了一步。
黑夜下,两个身躯之间,只剩下了很短的距离。
“因为我的手里,”独孤泰道,“有那块你最想要的‘东西’玉块。
你不听我的话,杀了我,就永远也找不到它。
而没有它,你就凑不齐完整的玉印,那个上源千古、下镇万方的大宝物,你就永远也别想得到。”
一片寂静。
“听你的话,”赵寒道,“放你的大军进来,然后把我也干掉,把我的玉块都收了去,对么?”
独孤泰道:
“你我都是聪明人,这就是一笔买卖。
你以为,我会开这么个只有自己得利的价么?
你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那玉印背后的宝物,还有复辟你的大秦么?
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以皇叔之名保证,我吐谷浑十万铁骑,助你光复大秦。
这陇右八百里河山,你我两国,分而有之。
从此以后,吐秦两国世代交好,共同对付李唐,就跟当年你祖父和我天国可汗一样。
至于那块玉印,还有那背后的宝物。
我对天发誓,完全归你所有。
我、还有我吐谷浑的任何人,绝不触碰。”
“绝不触碰?你舍得么?”
“当然不舍得,可我不同你。
那东西,本就是你薛家守护了千百年的,你要拿回它,理所应当。
而我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大国宏愿。
那宝物确实很诱人,让人恨不得把它吞进肚子里去。可在我慕容氏祖祖辈辈的荣光面前,它也只能排在后头了。”
独孤泰非常认真。
“说得好听,“赵寒道,”现在你信誓旦旦,是因为你已经一无所有。
可等你大军入城、大权在握,一翻脸,我找谁哭去?”
独孤泰道,“我知道你会不信我。眼下我也没有办法,让你彻底放心。
可现在你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赵寒扫视了一眼,独孤泰的全身:
“你的那块东西,我马上就会到手。”
独孤泰冷笑: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带在身上,还带着来见你么?”
“你会的。”赵寒道。
“为什么?”独孤泰波澜不惊。
“因为它太重要了。
你费尽心血,十六年的隐忍,都是为了它。
当年秦兴殿上,你们一个个看着那玉印,就像一群饿极了的野兽,看着个婴儿。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那玉印背后的宝物,在你们的心中,是何等的重要。
对那个玉块,你不但不舍得。
以你的性格,你也绝不会放心把它藏在别的什么地方,或交给别的什么人。
你一定会随身带着,天天看着它,就像个心爱的宝贝,一时一刻都不舍得离开……”
赵寒淡淡说着。
独孤泰的脸色有些变了,他的脚步,开始悄悄后退。
“所以,”赵寒道,“我只要像对你那十三个同伙一样,杀了你、‘吃’了你的头,再在你身上一搜。
你那个玉块,就是我的了。”
赵寒的手缓缓举了起来,对准了独孤泰,那个白发苍苍的头。
独孤泰突然停了脚步。
他突然盯着赵寒的脸,就像盯着个非常古怪的东西,好久都没有松开。
夜风吹,吊桥摇,一片死寂。
“你不是他。”
独孤泰摇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竟然不是青才人的那个新生儿,不是西秦的晋王爷,不是薛家的人。
你,不是‘恶鬼’。
这怎么可能?
我的推断怎么会错,怎么会错呢……”
他像在笑、又像在哭,脸上的红疮跳动着,好像就要暴涨开来。
赵寒目光一凝。
怎么,自己的身份,竟然被他看穿了?
不可能。
从头到尾,我的话术都控制得很好。
而独孤泰早就认定了“恶鬼”是我,再加上今晚所有的铺垫。
所以,即使有一些猜测,可我这个“恶鬼”的身份,他早已是确认无疑了。
也正因此,他才会把那么多的“真话”,都说了出来。
从那些话里,我终于知道了,他一直怀疑是“恶鬼”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而那三个还活着的叛将,虽然独孤泰没透露他们的身份,可我也掌握了很多新的线索。
这三个人是谁,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怎么突然间,这独孤泰就发现,我身份的不对了呢?
是哪里出了破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把他彻底击溃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
它太重要了……
你绝不会放心,把它藏在别的什么地方……
你一定会随身带着……
只要像对你那十三个同伙一样,杀了你、‘吃’了你的头,再在你身上一搜就行了……
这些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应该有任何破绽,可这独孤泰还是看穿了。
这破绽,究竟在哪里?
身体里的那股寒气,突然涌了上来。
赵寒心头一阵猛跳,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脑子突然清醒了很多。
难道,是因为这句话?
少年的思绪翻飞。
不错,就是这一句:
“杀了你,吃了你的头,再在你身上一搜,那东西就是我的了。”
怪不得独孤泰一听到这句话,马上就发现不对了。
因为,这句话里的那个“破绽”,太明显了。
而它一直就摆在我的眼前,而我却因为先入为主,一直忽略了它。
这破绽,就是“恶鬼”为什么杀了人,还要“吃头”的原因。
很好,又一个疑点突破了!
就在此时,独孤泰的笑声忽然停了。
他看着赵寒,满脸的疑惑:
“可如果你不是他,那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的事?
当年唐军破城,宫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也都被我们料理了。
即使有一两个残余,是他们救了青才人的新生儿、把他养大,还把当年的事告诉了他。
可那些人那晚根本没去过秦兴殿,他们绝不可能知道,殿上发生的事。
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青才人的儿子,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说,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赵寒不动声色:“你说呢?”
“一定是出了内鬼,是谁?
难道,是薛洪他……”
独孤泰突然一顿。
半晌,他忽然又冷笑了起来:
“小子,又想来耍花招了是么?
我告诉你,在我慕容安平的面前,没人耍得了花招!!”
他的神情有些激动了起来,似乎虽然失败了,可他对自己还是有无比的自信:
“想当年,我慕容安平所遇的敌手,上至君王、下至地痞,无一不被我看破和打败。
你这么个青嫩小儿,要不是天运不济,惊狼岭下,你早已化为齑粉了!“
嘿嘿……
黑夜里,赵寒笑了,好像看到了一件非常好玩的事。
时机已到。
独孤泰,就看小寒爷我,怎么把你彻底“击溃”吧。
他突然逼近了一步。
独孤泰本能往后一退:
“你敢过来!”
“慕容安平……”
赵寒淡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你自以为很厉害,料事如神,无往不胜。
如果真是那样,那在鬼哭峡,你就不会蠢到以为,只派个妖道和孔原那几个人,就可以把宗大人做掉。
在上城里,你就不会让我成为招募法师,就不会以为只靠宁无相,就可以杀光秦安谷里的法师。
而惊狼岭上那一仗,你更不会输给我,修为尽废、一无所有。
你之所以落到今日这个田地,正是因为你太自信了。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哼小子,还想用‘激将法’是么?”
“我呸!
激你?你是将么?你值得我激么?
省省吧,慕容安平。
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懦夫,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的,懦夫。”
赵寒声音一变,盯着独孤泰:
“你还记得,你那两个儿子么?”
独孤泰一愕。
似乎他没想到,少年会突然提起这两个人。
“是啊,”赵寒道,“你对你那两个儿子,可算是无比严苛的了。
那大儿子慕容昭,你强逼他修炼妖法,把他生生逼得精血干涸而死。
而后,你还把他和那妖蛇同体,炼成那种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为你杀人所用。
二儿子慕容亮,从小到大,你对他就只有指责打骂,什么都不告诉他。
在旁人看来,这两个好像不是你的亲儿子,倒像是仇人似的。
可他们错了。
他们都被你那虚伪的把戏,给骗了。
你根本不是那种恶父。
正相反,你对你那两个儿子,无比的疼爱,疼爱到无可复加。”
独孤泰的眉头突然一跳。
前面的话,他的表情都是冷冷,可听到这一句,他动容了。
赵寒继续道,“《洞冥仙略》里说了,鬼子妖胎,这看似个害人的妖法,但实则是个‘救魂塑身’之法。
你那大儿子慕容昭,根本没有死。
他只是妖法入魔、神毁身损,变成了个‘魂身不在’的虚体而已。
你把他装进那妖蛇里,也不是要把他炼成妖物。
你是想救他,想用‘鬼子妖胎’帮他重塑人身,重整七魂六魄。
你是内疚,是因为自己的错,害了儿子而伤心。
你,这是在恕罪。”
独孤泰两眼猛地一睁:
“你……你说什么?”
“要炼就鬼子妖胎,必须找到百年的妖物作为躯壳,以活物的生血作为给养。
还要损耗施法者十年的修为,再历经二十载,才可能有一点成就。
期间要是稍有不慎,则连施法者自己,都会入魔殒灭。
这么个风险极大的事,如果只为了培养个杀人妖物,绝对是个赔本的买卖。
可你还是做了,一直做到了今天。
为什么?
因为你悔,你恨。
你悔自己,不该让你那大儿子学妖法。
你恨自己,把亲生儿子害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赵寒一指独孤泰:
“这个人就是你,慕容安平!!“
黑夜里,独孤泰的脸上,红疮猛烈颤抖了来。
仿佛,他埋藏在心里很深的那些东西,全都被挑动了:
“小子,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
好啊,那再看看你那二儿子,慕容亮。
你什么都不教他、不告诉他,甚至他只想收点赋钱来满足下私欲,你也要骂他、打他。
旁人以为,你这是对他严厉。
你不是。
你是因为对大儿子深深的愧疚,所以对这二儿子,你就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你不让他学妖法,是怕他变成大儿子那样。
你不让他和你一起起兵,是知道风险太大,所以早早地,就让人把他带到乡下躲起来。
你太爱他了。
你怕再把这唯一好好的儿子,害了。
可结果呢?
你这二儿子,变成了个色厉内荏、胆小如鼠的人。
只会空口说大话、一事无成,最后面对害了父亲的仇人,连举刀的胆量都没有,还吓得尿了一地。
你那大儿子虽然惨,总算有点能耐。
而你那二儿子,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你千方百计想保护他,可到头来,正是你害了他。
大儿子被你害死了,二儿子又活得生不如死。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慕容安平!!”
“啊!!!”
独孤泰整张脸都扭曲了,举起右手,往赵寒抓了过来:
“我……我杀了你!!“
赵寒一手抓住了,独孤泰的手腕:
“你动啊?
怎么不动了?
慕容安平,这十六年来你费心劳力、机关算尽。可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
修为尽废、一无所有,什么拓土大业、天国宏愿,全都空了。
你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你变成了个孤家寡人,站在这里,动都不能动。
你还说什么料事如神,无往不胜。
呸。
全天下最失败的人,就是你!!“
赵寒的手里,独孤泰狂叫挣扎着,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
可少年的手就像一把巨锁,他怎么都动不了。
独孤泰确实是个城府极深、非常厉害的人,可无论是谁,都有心里的最后一道关。
赵寒的这一番话,已经把他心底最为脆弱的部分,彻底击碎了。
啊……
独孤泰忽然哀嚎一声,跪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赵寒冷冷看着吊桥上,这个片刻前还傲慢无比、如今却跪着的对手:
“就是薛洪、那位大哥、还有阿史那万钧,他们都比你,厉害百倍。”
“什么厉害……“
独孤泰低着头,“他们,就是一帮蠢材……”
这就对了。
独孤泰,你的“线索”,都给小寒爷我说出来吧。
赵寒不动声色:“至少,他们现在比你活得好得多。”
“放屁!!”
独孤泰哽咽着道:
“阿史那万钧那家伙,我迟早要收拾了他……
那什么‘大哥’,装的那副老实模样,他不过就是薛仁越的一条狗!
还有那薛洪,呸!
想当年,薛仁越对我们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
唯独对那薛洪,他把那小子从个目不识丁的小人,生生培养成了一个身兼多能的将军。
他是真把那小子,当心腹啊……
可那薛洪呢,背主投敌,干尽了无耻的事。
这种人,要不是我要留着他做诱饵、诱那‘恶鬼’出来,我早就送他上西天去了。
他现在哪里还能,躺在那屋里,睡他的安稳大觉啊?
薛洪,这最最阴险的人,就是他!
他骗了薛仁越,骗了我们。
还有你小子,你都被他面对面地骗了多久了,你知道吗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终于又见面了,恶鬼!
赵寒的脑里轰的一声。
寒气渗入骨髓,他打了个冷战,握着独孤泰的手松开了。
薛洪这种人,要不是我要留他做诱饵、诱那恶鬼出来,我早就送他上西天去了……
他现在哪里还能,躺在那屋里,睡他的安稳大觉……
你被他面对面地骗了多久,你知道吗……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好像一声响雷,在赵寒的耳边轰鸣。
独孤泰的心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说的这些,一定都是真话。
那么根据这些话的线索,薛洪,这个叛主投敌、藏着“玉首”的阴险小人,这个目前“恶鬼”最大的嫌疑人。
他,竟然就是……
猛然间,许多朦胧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好多张和蔼的脸,对着小孩笑着,说着关心的话……
小孩吃着,他们给的好吃的东西,很开心……
忽然,那些脸变了。
他们都奸笑着,面目狰狞,一只只手向小孩伸了过来……
小孩害怕极了,想要躲,可更多的手伸了出来,让他无处躲藏……
你们不是说过,要永远对我好的吗……
你们不是说过,永远的吗……
独孤泰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哽咽着一抬头,就看见了赵寒的样子。
那是一张非常可怕的,少年的脸。
独孤泰一愣。
他看着赵寒,脸上所有的傲慢都不见了,变成了一种无边的恐惧:
“你小子,你居然还是在套我的话……
从头到尾,你就没有一刻打算放弃过。
老天,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一个人?
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啊……”
你是谁……
你是谁……
这些话,赵寒好像都没听到。
他的脑海里,从陇山捉鬼开始,一直到今天的上城,这件“人头鬼案”里发生的一切情景,似乎都出现了。
难道,从一开始,我就被……
身体里,弥漫的寒气之中,一股热热的气流忽然涌动了起来。
不。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独孤泰,你死到临头了,还敢满口谎言、栽赃他人?!”
赵寒双眼一睁,一把将独孤泰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说,还活着的那三个,他们究竟是谁。
那薛洪,究竟是谁!!!”
“栽赃?我没有,我没有啊……”
“还不说真话是吗?”
赵寒另一只手一伸,一下钳住了独孤泰的喉咙。
独孤泰顿时猛烈咳嗽了起来,全身的红疮抖动着:
“咳咳……我都说了……我没有……”
“独孤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好,我现在就杀了你!!“
“咳咳……不,不!!!”
这一刻,赵寒的眼里,一丝诡异危险的光生了起来。
是赤色的光,杀气!!
嘿嘿……
这就对了……
杀,快杀了他啊,嘿嘿嘿嘿……
身体内府里,天地乾坤之间,一声邪邪的笑响了起来,好像就要侵蚀少年的整个心神。
赵寒的眼里,一层可怕的白色之中,那丝赤光好像就要冲破白雾,爆裂而出!
啊!!!
山谷间,突然响起一大片喊叫声。
赵寒的脑里又是嗡的一声。
内府里,那个邪邪的声音,还有眼里的赤光,瞬间消失了。
他猛然转头。
黑夜里,远方的山顶上,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恶鬼……
恶鬼来了……
无数的惊叫声,隐隐传来。
那是山顶,孟凉“纳凉堂”所在的地方。
今晚,赵寒跟孟凉说好了,让他把独孤泰押到那里去,等待审问。
但少年知道,像独孤泰那样的人,如果就这么直接审问,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所以他才暗中在半路上,以“恶鬼”的身份,截住了独孤泰。
还故意营造出“恶鬼”要来杀人取头的假象,让独孤泰落入了圈套,最终达到了审问套取线索的目的。
可是,自己只是在这里假扮“恶鬼”而已,根本没有上山。
而此时的山顶上,居然有人喊“恶鬼”来了。
那就是说,那个真正的“恶鬼”,又现身了?
就在山顶?
赵寒眼里精光一闪,掏出条麻绳,迅速把独孤泰的手和吊桥的长索,绑在了一起:
“独孤泰,你听着。
你不肯透露那三人的身份,那就相当于护着那个‘恶鬼’。
可那‘恶鬼’,它却不会放过你。
你要还有些清醒的话,就不要做这种孩儿斗气的事了。
说了,帮我抓住‘恶鬼’,就等于救了你自己的命!”
说完,赵寒一个转身,几下就消失在了吊桥另一侧,往山顶而去。
独孤泰一下摊坐在了吊桥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渐渐的,四周的夜,又沉寂了下来。
只有悬崖、吊桥,那个白头苍苍的中年人,哽咽着,叹息着。
吊桥忽然动了一下。
独孤泰抬头看去。
桥头,石碑的旁边。
有一个黑影站在那里,身上好像套着件大长袍,那形状有些熟悉。
是那个姓赵的小子。
他又回来做什么啊……
独孤泰叹息一声,正想低下头去。
他忽然一愕。
不对,那件长袍,不是被那小子扔到悬崖下去了吗?
而且,他刚才是往山上去的方向去的,而这黑影站的却是吊桥的另一边,山下来的方向。
独孤泰心里一跳,猛地抬头。
那个黑影,已经站在了眼前。
那是一个僵直的黑影,两道惨切切的光,从那张模糊的脸上照了出来,照得人心慌慌的。
独孤泰两眼一睁,指着黑影道:
“你不是那小子,你……你是……“
兹……
黑暗里,一种细细的声音响起。
两道惨光猛然放大!
黑影那张模糊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缓缓张开了,朝着独孤泰的脑袋,笼罩了过来!
“终于舍得现身了么?”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僵直黑影的脸上,惨光猛然一收。
独孤泰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突然松了绑,他赶紧靠着吊桥的绳索,剧烈地呼吸了起来。
吊桥另一边,又是一个黑影缓缓现了出来,正是青衫少年赵寒。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离开。
赵寒冷冷地望着对面那个僵直黑影,道:
“咱们,终于又见面了‘恶鬼’。”
桥中央,僵直黑影脸上的惨光,消失了。
黑影的脸很模糊,身上的那件也不知道是不是件长袍,只隐约看见,有些触手似的东西,在夜风中缓缓蠕动着。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翻地覆,寸草不生
赵寒环顾了一眼黑夜,道:
“这独孤泰是‘人头鬼案’的重要人证,我非审不可。
可我放着府兵大营那么好的地方不用,偏偏要选在这种荒郊野岭,来审他。
我贪凉快啊?
不,我是贪心。
我想既审了他,又能见了你。
之前,我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今晚要审独孤泰。而你当时肯定就在我们的身边,当然听到了这些话。
这独孤泰是那十七人之一,你是非杀不可的。
可他被关在府兵营里,有重兵把守着,你怎么动手?
就算可以强行动手,那也势必会惊扰到旁人,暴露你的行踪。
所以,你才一直忍着,在等待时机吧?”
对面,僵直黑影没有回答。
“所以,”赵寒道,“我才给你选了这么个,天造地设的地界。
我想,以你的城府,是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良机的。”
他望了望山顶的火光,慌乱的声音,还隐隐传来:
“刚才山上那把火,也是你放的吧?
先放火,然后故意现身,让山顶的人以为‘恶鬼’来了。他们这一喊,肯定就把我也吸引过去了。
然后你就可以在这里,从容地杀人取头了。
秦安谷里,你用妖气引开我,杀了宁无相。
吴晋宅子里,你拿了吴晋、也就是郝忘身藏起来的玉块,然后故意从慕容亮进来的方向出去,好让那傻子拦住我。
还有永宁泽边,你杀了孔原,再借助麦田消失不见。
今晚,也是如出一辙。
调虎离山,杀人无形,遁去无踪。
你,可真是厉害啊……”
吊桥中央,独孤泰听着这些话,呼吸似乎急促了起来。
赵寒继续对那黑影道:
“刚才我离开前,对独孤泰说了一番话。
我知道,那时候你一定躲在暗处看着我,就像秦安谷里,你躲在身后窥视着我一样。
其实刚才那番话,我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你听的。
因为只有那样,你才会真正相信我真的离开了,才会毫无忌惮地从黑暗里走出来,杀他。”
赵寒边说着,边往吊桥中央走去:
“这里没有别人,这独孤泰,也很快是个死人了。
来,亮出你的真面目。
我们就在这儿,做个了断吧,‘恶鬼’!”
赵寒站在吊桥中央,对面不远处,就是独孤泰和那个僵直黑影。
独孤泰呆呆地看着赵寒。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癫狂:
“对,小子你说得没错,我是个死人。
十六年前,我就是个‘死人’了。
你、还有你,你们个个都想杀我,对不对,哈哈哈……”
独孤泰忽然站了起来,一瞪那个僵直黑影:
“可至少,那小子敢光明正大地说。
而你呢?
缩头乌龟,无胆鼠辈。
你有胆杀了这么多人,现如今,我慕容安平就站在你的眼前。
怎么,你要杀我,却连见我一面的胆子,都没有吗?
啊?!!”
这一刻,那个严肃果断的中年文官,好像又回来了。
赵寒凝视着僵直黑影,那张模糊的脸。
到上以来,遇见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脑海里飞速掠过。
恶鬼,你一定是我的熟人。
来吧,我费尽心机,等的就是这一刻。
把你脸上的面具揭开,让小寒爷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黑暗中,僵直黑影一动不动。
自始至终,它就像是一具僵尸,好像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
兹……
那个细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来了。
赵寒的手掌一握。
身体内,漫天飞舞的寒气之间,内府周天,隐隐要流动起来。
赵寒,我知道你可以的。
即使你全身的经脉,都被那些“破玩意儿”封住了。
即使你修为就要全部废掉,变得跟独孤泰一样,变成个废人,甚至死人。
但你一定可以的。
因为当年,某人曾经对着你,说过那些话。
“喂……”小孩问。
“有事?”某人答。
“你说,”小孩道,“我可能很快就会死,对吗?”
“嗯呐。”某人道。
“那什么是‘死’?”
”就是眼一翻、舌头一吐,完了个蛋。”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可人活着那么难,死,就这么容易?”
“哎哟哟哟哟,孩子你行啊,原来你是觉得,这么死不过瘾是吧?
成,我算算啊……有了。
你听好啊,你的死,还真不简单。”
“怎么呢?”
“这么说吧,别人死的时候,眼一翻、舌头一吐,完了个蛋。”
“那我呢?”
“也是眼一翻、舌头一吐,完了个……
喂你现在翻什么白眼?
人死都这样好吗?
只不过呢,你死的时候,除了这样,还有那样……”
某人的手举了起来,指指天、指指地,又指了指四周,那些奇形怪状、遮天蔽日的巨树。
小孩似乎还有点期待,那个答案。
“天翻地覆,寸草不生。”
某人说了这八个字,那表情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小孩有些呆住了。
“怎么样,这个死法,阁下还满意吗?”
某人说着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好像这是一件非常让人高兴的事。
小孩转过头,晃了晃小脚。
他正坐在悬崖的边上,脚下,是一片茫茫的群山。
他只说了一个字:
“哦。”
来啊……
眼前,独孤泰疯狂地喊着。
山风刮了起来,吊桥剧烈摇晃着,悬崖下水声轰隆,看不见底。
兹……
细微的声音越来越大,像蜂鸣,又像在锯着什么,越来越刺耳。
独孤泰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身上的绳索松了,脚下的吊桥也变软了。
他、还有整座吊桥,好像都轻飘飘地,飘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赵寒目光一凝。
这是阵法。
道阵?佛阵?妖阵?鬼阵?
不知道。
可像这种没有阵眼、单凭自己的法力祭出“法阵”的本事,这个施法之人,一定是个化外修为的绝世高手。
来吧赵寒,你可以的。
即使会修为尽废,即使会死,你,一定可以的!!
眼前越来越模糊,声音都听不见了,就连远处山顶的火光,也看不见了。
整座吊桥,就这么悬空飘着、上下起伏,好像暗夜里的一条蠕动的虫。
赵寒握紧了吊桥的绳索。
耳边,“兹兹”的声音已经变得刺耳无比。
对面、朦胧之间,独孤泰的身体离开了吊桥,好像被什么力量扯着,整个飘上了半空。
他的脸和身上,一颗颗红疮蠕动了起来。
啊……
独孤泰突然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
那个僵直黑影也飘了起来,好像一个亡灵,飘到半空中,晕倒的独孤泰的旁边。
快点,赵寒。
最后一次了,小寒爷我身体里的那个、不管是什么的东西,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啊!!
半空,僵直黑影的脸上。
两道惨切切的光又升了起来,往独孤泰的脑袋,逼了过去。
就在此时,独孤泰突然一睁眼,整个人弹起,双手往僵直黑影的脸上一抓。
咧……
有面具被撕开的声音。
四周,模糊的景象猛然一抖。
石碑、吊桥,整个黑夜好像都扭曲了,模糊了。
“啊?!!!”
半空中,独孤泰一声惊叫。
混沌之间,他盯着僵直黑影的那张脸,声音里,有种极其诡异的味道:
“原来是你……
没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十六年了,原来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你啊……”
独孤泰的头突然一转,向着下方的赵寒,大声喊道:
“小子你听着,这‘恶鬼’,它就是你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它是我的熟人
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惨光已经化成了一片光海,宛如地狱降临,没人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朦胧间,僵直黑影的脸上,有个什么东西张开、张得很大,往独孤泰那颗白发头颅上,咬了过去!
噗!!
鲜血喷出,腥臭弥漫!
独孤泰的头,消失了。
就在头消失的那个地方,一点幽光,烨烨地升了起来。即使漫天的血色混沌,也挡不住它的光芒。
没错了。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独孤泰看穿了我“恶鬼”身份的原因。
我说,吃了他的头,再一搜他身上,就能找到这个“幽光”小东西。
我说错了。
因为,这东西根本就不在身上,而是在头里。
那些西秦叛将,为了万无一失,竟然把东西都藏在了自己的头骨里面。
这就是,恶鬼杀人“吃头”的真正原因。
它这是,要掩盖它的真正目的:
它要夺取放在那些人的头里的,被分成了许多小份的镇国玉印,玉块!
此时赵寒的体内,寒气剧烈地游走,已经冻得没有感觉了。
内府里,仿佛有个什么无比浩瀚的存在,正在破土而出。
来吧。
虽然,这不是我想要的、完美的“结局”。
可至少可以铲除了这“恶鬼”,把小寒爷我这一生里的最后一案、“人头鬼案”,破了。
最后一次。
就最后一次!
内府涌动,周天无边。
眼里和身上,白色寒气弥漫之间,那丝异色的赤光,又撕裂了整个身躯。
嘿嘿……
终于响起来了,又是那个邪笑!
赵寒一咬牙。
天翻地覆,寸草不生!
赵寒!!!
呼……
眼前,惨光猛地一耀,连同那个血色扭曲的夜,突然全部消失了。
赵寒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整个人空落落的,无根无凭。
他的身躯一抖,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将近地面时,他又忽然一个翻身站稳,马上往前冲了过去。
吊桥的中央,独孤泰的身躯跪在地上,脖子上空空的,血肉模糊。
没了头。
恶鬼杀人,吃头,取玉块。
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就差一步啊!
赵寒猛一咬牙。
身上的严寒,还有那股无比浩瀚的涌动,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种无边的疼痛。
他强忍着,站了起来。
黑夜里,吊桥恢复了平静,悬崖石碑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刚才,赵寒的身体里,并没有运起元气来,也没能攻击出去。
那个法阵,是“恶鬼”自己收了的。
它杀了独孤泰之后,竟然就收了法阵,走了。
为什么它不杀我?
它不是,一直很想杀我的么?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它就这么走了?
赵寒想着,又看着那具无头尸首。
尸首双膝跪地,满身的红疮,手里捏着个八卦手印,好像在给谁算卦。
独孤泰,也就是薛府的卦师,慕容安平。
他的尸首和前面十三个受害人一样,又是这种,凸显出身的姿势。
那个“恶鬼”,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是你……
我怎么没想到……
十六年了,原来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你啊……
小子,它就是你的……
独孤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又响了起来。
刚才,独孤泰用了一招“瞒天过海”。
他人都要死了,又是那种已经崩溃的状态,就算是再谨慎的人,又怎么想得到,他还会有这最后一招呢?
所以,那“恶鬼”也没有想到,它的面具,就被独孤泰撕了开来。
这个慕容安平,真不愧是吐谷浑的皇叔。
他这是死不甘心。
他一定要看看,究竟是谁骗了他那么久,又是谁杀了他。
他肯定看到那“恶鬼”的脸了。
看他的反应,那一定是个熟人,可又是个,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熟人。
他还对我说:“小子,它就是你的……”
我的谁?
当然也是我的熟人了。
我的熟人,也是独孤泰的熟人。
今晚,所有听到见到的线索,瞬间涌进了脑海里。
那片无边的案情迷雾里,终于有了一丝光明,要把黑暗照开。
等待已久的真相,终于要来了。
可是,如果真像今晚的线索提示的那样,那么这个“恶鬼”,它很可能就是……
突然剧痛,就在脑里!
赵寒忍不住一捂脑袋,咬着牙,向天大喊而出:
啊……
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浓夜下,孤零零的石碑上,一条新的裂缝,把那副对联劈成了两半:
行善日久,到斯地独享极乐
作恶多端,过此桥永不超生
一个黑夜,一个少年,一个人间。
奈何,孤身……
……
……
夜过,天明。
城池里,百姓们都跑回了家里,把门死死地关了起来。
一队队的府兵,提刀带甲、到处巡逻,但凡看到可疑的行人,都拦住盘问。
城门早已经关上了,城头刀枪林立。
天上,日头都被云遮住了,地面上蒸腾着热浪。
水渠干了,树也枯了,地上时不时有些枯叶,自己就烧了起来。
人们嘴唇干裂,身上没有半点汗滴。
时不时,还有人大喊着,“那又着火啦,快救火啊”。
慌乱的人们提着木桶,把仅有的一点水泼到火里,又无奈地看着它化作一股烟气,飘了去。
整座上城池,几乎成了一座火炉,秋天里的火炉。
就在这片混乱之间,大道上,赵寒一个人缓缓走着。他有些疲惫的样子,身边的喧嚣,好像都没有看见。
薛洪,这里头,最最阴险的人,就是他……
还有你,你被他面对面地骗了多久,你知道吗……
这些话,一直在他的心里盘旋着,怎么都赶不走。
“喂。”突然有人叫他。
赵寒没抬头,继续走着。
“傻啦?往哪儿走呢?
到啦……“
赵寒的后脑勺被人轻拍了一下,一把银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惊醒了。
那双熟悉的明亮大眼睛,正在眼前溜溜转着,再往前,就是上官驿的大门了。
“赵寒,你昨晚审独孤泰,审得怎么样了?
我看你一晚上都没回来,还怕你出什么事了呢。”
洛羽儿笑看着他。
赵寒呆呆看着少女的眼睛,不说话。
“喂,你不是真出什么事了吧?”
洛羽儿的手,在赵寒的眼前晃动着:
“是不是那独孤泰他说了什么,惹着你啦?
还是,你那体寒嗜睡症,又犯啦?
喂,赵寒,你答我呀。
喂喂喂……”
赵寒忽然一笑:
“我饿了。”
洛羽儿舒了一口气,展颜一笑道:
“我当是什么事呢……正好我做了些早点,来,跟我走。”
她转身走了回去。
看着少女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了官驿大门里,赵寒的脸上,升起了一丝非常奇怪的表情。
你面对面地被他骗了多久,你知道吗……
你们说过,会永远对我好的啊……
为什么……
赵寒脚步一动,跟着少女,也走了进去。
他的身后,一大团带着怪色的灰云,翻滚着,遮蔽了整座城池的上空。
今日就是八月十五,“人头鬼案”破案的最后期限,已经来临。
第二百一十七章 正宗咸辣酱子面
“趁热吃吧。”
“嗯。”
赵寒把一撮面夹到了嘴里。
洛羽儿笑道:“我告诉你,这可是本姑娘这辈子做的第一道酱子面,就给了你吃,荣幸吧?“
赵寒嚼着面的嘴停了。
“这什么味的酱子面?”他问。
“正宗的上咸辣酱子面啊。”
洛羽儿站起来,叉着腰道:
“这还是我今早上,刚跟那大厨师父学的呢。这盐的分量,还有那辣子的……
哦,好像忘放辣子了。
没事,这盐的分量,我可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呢。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盐?
你放了糖啊姑娘。
赵寒吞了口甜得发的口水,又看了看洛羽儿那只常常打脸的手。
他拼命点了点头。
洛羽儿很高兴:
“看来,我真是个天生的大厨啊。
上回给你做的汤,你就全喝光了,这回这么好吃的面,你……”
她的身后,赵寒默默把嘴里的面吐回碗里,正准备往桌底下倒去。
“你可要好好吃,一条都不准剩。”洛羽儿说。
嘭的一声,赵寒又把碗放了回来。
“额我都吃了,”他说,“大胆怎么办?他饭量大,留给他。”
“你终于想起他来了?”洛羽儿道。
“好兄弟嘛。”
“嘻嘻,无惧他饭量大我还不知道啊?放心,这碗是给你的,他还有五大碗等着呢。
快吃吧。”
五大碗……
兄弟,保重……
看洛羽儿笑盈盈盯着自己,赵寒默默地低下头,把碗端到了嘴边。
随着”索索”的吃面声,洛羽儿转身,望着窗外:
“这天,究竟是怎么了?
这么多乌云,可就是不下雨,就算下了也等于没下。再这样下去,这城里还怎么住人?
对了赵寒,昨晚上,你问出什么了没有?
独孤泰他都招了吗?”
赵寒看了眼洛羽儿,没有回答。
“他什么都没说?”洛羽儿问。
赵寒还是没回答,就这么看着,少女的那双大眼睛。
仙人,求你救救我爹爹……
对了,我姓洛,叫洛羽儿,你呢……
我爹爹他刚直仗义,绝不会胡乱杀人的,我一定要救他……
你们说过,会永远对我好的啊……
这些话,仿佛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赵寒的身上,隐隐有种奇怪的气息生了起来,洛羽儿却丝毫没有察觉。
赵寒,你在哪里啊……
少年的心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张真切的少女的脸,那一次次自己临危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对啊,赵寒。
她都救过你多少次了,难道你都忘了吗?
是,这个世上,曾经有太多太多的人,欺骗过你,甚至差点要了你的命。
可就因为这些卑鄙无耻的人,你就要变成一个,谁都不再相信的人了么?
嘿嘿,我会永远对你好的,我会的……
赵寒,你在哪儿啊……
少年的心里,许许多多的声音,瞬间汇成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一个阴沉、一个真挚,就像地狱和天堂,同时在对自己说着话。
“喂,你怎么啦?”
洛羽儿看着愣愣的赵寒: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独孤泰他说起我来了啦?
他说什么了?”
“他死了。”赵寒道。
“啊?他怎么会……你杀了他?!
不,我说什么呢,你怎么会乱杀人呢。
那是谁杀了他?
是孟统军,还是……
是恶鬼,恶鬼杀了他?”
看着疑惑的洛羽儿,赵寒心里两个声音,身上的那丝气息,渐渐消失了。
他点了点头。
洛羽儿道:“独孤泰不是关在大营里吗?那里那么多人,恶鬼还去杀人,他不怕暴露行踪吗?”
赵寒把自己在吊桥审问独孤泰,又和“恶鬼”撞上的事,都说了。
洛羽儿有些呆了,她看着少年,眼神有些关切:
“原来,昨晚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她想伸手去给赵寒探脉,可不知为什么,又没伸出去。
赵寒摇了摇头:
“那‘恶鬼’杀人吃了头,就走了,我没事。”
“你没事就好。”
洛羽儿长舒了一口气,又想了想:
“那看来,这恶鬼真的就在咱们的身边。
咱们的一举一动,要去哪里、做什么,它都一清二楚。你刚要去审问人,它就知道了,就去杀人了。
那独孤泰呢?
他有说出什么线索了吗?”
“他……”
赵寒顿了顿:“羽儿,你知道之前,我让无惧去秦安谷干什么吗?“
洛羽儿点头说,无惧都对她说了。
徐继贤,就是当年的西秦叛将之一。那秦安谷里,肯定有很多的线索,赵寒是让无惧去找线索去了。
赵寒给独孤泰看的,那张徐继贤写的纸,就是无惧带回来的。
赵寒说对,但是他本来想找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小允奴戴着的那个小饰物。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他说。
洛羽儿思考着,忽然好像醒悟了:
“那就是镇国玉印的玉块!”
赵寒说没错,当时我就好奇,这个小小的饰物,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把七骨紫兰都挡在了院外。
可那饰物外头还有玉层裹着,看不清楚,那时又赶着回来,也就没追查下去。
直到后来,我们知道了徐继贤的叛将身份。
我们还知道了镇国玉印的存在,又看到了吴晋宅子和永宁泽上,那块发着幽光的小东西。
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徐继贤留给小允奴的,就是镇国玉印的玉块。
“那无惧拿到了吗?”洛羽儿道。
赵寒摇摇头:“那玉块,不见了。”
原来,就在赵寒等人离开谷里,回上后的第二天。
秦安谷里,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一早,管家曹瑞到了浮云斋里,清扫徐继贤夫妇的墓地。
他突然发现那墓,被什么挖开了个大口子,泥土散落了一地。
曹瑞吓了一跳。
自从赵寒离开之后,徐望贤就立即让人把院子封了起来,并派很多人看守,就等着第二日清扫一下,然后帮兄长夫妻重修大墓了。
怎么突然间,就给人掘了坟呢?
曹瑞连忙禀报了徐望贤。
徐望贤也吃了一惊,立即带人前去查看。
只见那墓坑里一片狼藉,一副白生生的枯骨站了起来,姿势很古怪。
那腰微微地弓着,两条白骨的手臂,好像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按在墙上,在敲打着什么。
徐望贤吓得不轻。
这个泥土墓,是小允奴当年帮兄长临时挖的,这里头埋的,正是兄长徐继贤的遗骨。
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谁弄的?
难道这庄子里,又出了什么别的邪祟妖怪?
第二百一十八章 第四人,车骑将军
徐望贤越想越怕。
他连忙问,还有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
一名婢女又说,她早上帮小允奴洗漱的时候,发现小允奴那个小挂饰,不见了。
还有,就是在徐继贤的遗骨脚边,有人发现了那张徐继贤写的纸。
很明显,这些“怪事”,就是那“恶鬼”干的了。
在秦安谷里,它杀了宁无相之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又藏了起来。
等赵寒等人走后,它又出来做了这一切,还把小允奴的“玉块”,也取走了。
“这恶鬼,可真是阴险狡诈之极。”洛羽儿道。
赵寒点头,又问:“羽儿,洛伯父他怎样了?“
墙角的榻上,洛元堂闭眼躺着,神态安详。
洛羽儿道,爹爹除了还醒不过来,其他都挺好的。
赵寒走过去,又给洛元堂仔细检查了一遍。
“洛伯父魂魄已完全归位,后延症也早该过去了,应该早就醒过来了。
可他这么久都还没醒,除非……”
赵寒道:“在他魂魄归位之后,又有人给他施了邪法。“
洛羽儿一愕:
“不会啊。这些天,我一直守着爹爹,而且这院子都有宗大人的人把守着,外人根本进不来的。”
赵寒望了望窗外,院子里,站着许多的灰衣汉子。
“羽儿,”他说,“咱们得再去看一回书。“
洛羽儿有些奇怪:“是裴大人的那些书吗?咱们不是看过了吗?”
“现在看和之前看,不一样了。
今天是破案的最后期限了,这对案子,对洛伯父都很重要。”
赵寒帮洛元堂盖好被子,就和洛羽儿走了出去。
院里,灰衣人肃然而立,冷冷望着两人离去。
厢房里,卧榻上。
洛元堂那个安静的身躯忽然一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睛缓缓睁开,发出了两道奇异的光。
……
……
茅屋里,放满了裴劭的秦州典籍,是赵寒之前让那位老村民搬过来的。
赵寒和洛羽儿飞快地翻阅着,各种册子。
他们再来这里“看书”,其目的,就是为了寻找那还活着的三位叛将的身份。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恶鬼”的身份。
“赵寒你看这里……”
洛羽儿递过来一本册子,册子上的“伪秦晋王列传(伪国国君,不予立纪)”里,这么写着:
“伪帝仁越好色蛮劣,常与二人出入风月之肆,互称兄弟。”
这就证明,薛仁越的话没错,那位“大哥”确实曾经和他走得很近。
大哥,有夺妻之恨,还和郝忘身一起贩卖人肉干。
赵寒想着,立即找出了一本《秦州食货志》。里头记载的,是上城里,过往数十年的财货买卖的历史。
赵寒很快就看完了,神情里,似乎有了一丝深意。
“还是没找到线索吧?”
洛羽儿道:
“这‘大哥’也太神秘了,没见到脸,没说一句话,连名字都没有。不像那个阿史那-万钧,他至少还有名字,兴许好查一点。“
“羽儿,”赵寒忽然看着少女,“要不,咱们先查查薛洪?”
“好啊……“
洛羽儿没有一点犹豫:
”薛洪,他可真是这帮人里,最坏的一个了。
可这些书里头,除了那份薛氏宗室的斩首名表,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载。
他究竟是谁呢?”
赵寒一直看着洛羽儿,目光没有离开过。
其实,正如独孤泰所说的线索暗示的,这薛洪的真实身份,早就已经在嘴边了。
可他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因为眼前的少女,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怀疑的地方,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真正地怀疑她。
我一定是漏了什么,一定是。
对了,那位唯一有薛洪的记载的名表,再看一遍。
赵寒又一字一句,读起了名表来。
薛定南,伪秦太子、赵国公……
这就是秦兴殿上,薛仁越说的那个“逆子”,西秦的东宫太子。
不对。
记得那郝忘身说过,这薛定南死于乱军之中,尸首还让马踏人踩了千百遍。就只剩下一支随身带的箫,被薛洪捡了回来。
这说明,这位太子爷早就死了,尸首都无存了。
那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份“斩首”名单里?
难道,这薛定南也像那些叛将一样,找了个替身来假死?
绝不可能。
薛定南是薛仁越的儿子,那就是这些西秦叛将的死敌。
他们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又怎么可能,让薛定南跟着自己一起假死?
这份名表,有问题!
看落款。
他和洛羽儿一起往表末看去,那里,写着九个字的落款:
“大唐征西军车骑将军。”
这分明是个头衔,按照惯例,后面必定要带一个名字。
在下一页。
两人把页面翻过去,没有名字,再下一页,也没有。
“看这儿!”洛羽儿一指。
名表那页的后面,中间封装线上,隐隐有一丝纸屑。
这说明,这里本来还有一页,应该记着这“车骑将军”名字的,可是被人撕掉了。
看这个痕迹,是刚撕掉不久的。
赵寒马上把老村民叫了进来,问他这些册子搬过来之后,有没有其他人来看过。
老村民摇头说,赵法师您吩咐过,谁都不准看的。
赵寒说您仔细想想,老村民这才回忆起来,说是真有人来过一回。
好像是,一位叫曾谦的大人。
那位曾大人说,是都督宗大人派他过来的。
他说宗大人说,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史料,所以派他过来查看一下,说回头,要都搬到衙门库房里存着。
老村民一想,当初这些书,就是宗大人和赵法师您一起挖出来的。
既然是宗大人派来的人,那也就让他进来了。
老村民说完,就出去了。
赵寒看着撕掉的书页残余,还有那个落款:
大唐征西军车骑将军。
这份名表,是当年唐军破城公示出来的。
一般这种公示,都是由军中的司马等负责文书的人,发出的。
这份公示这么重要,却交给了一位车骑将军来发。
这说明,这肯定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之前推断过,那些西秦叛将的假死,还上了唐军的公示,要没有唐军的某个大人物的首肯,是绝不可能实施的。
而这个首肯的人,又不可能是当年的唐军主帅,当今的那位皇上。
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这位发布告示的,车骑将军呢?
如果真是他,那么这位车骑将军,和那些“假死”的西秦叛将,一定有着重大的关连。
难道,这寻找玉印宝物的事,他也参与了?
曾谦。
这些册子放在这里之后,只有他来过。
难道这书页,是他撕的?
一直以来,这位曾大人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像这种小官,在大唐地方官府里,也是很常见的。
可现在细想起来,自从自己进入上起,这“人头鬼案”,曾谦就一直参与着。
他是法师的招募官员,跟着去了秦安谷。
回来后,他又和我们一起办案。
从孔原作乱、惊狼岭大战,直到如今的全城布防,原来,这位小心的官员,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按独孤泰的说法,那“恶鬼”,应该是我和他共同的熟人。
而我绝不相信,“恶鬼”会是线索所指的,“那个人”。
那么,难道会是曾谦?
可为什么,他要撕掉有“车骑将军”名字的那一页?
这是个冒险的举措,如果让人发现了,那很可能让人怀疑上他。
除非他就是那个车骑将军,就是“恶鬼”。而那个落款的名字,会让他直接暴露。
所以,他才会冒险把那一页撕掉了,以免被有心人发现。
这么说,那”恶鬼“不是那三个叛将之一,而是这突然发现的第四人,这位车骑将军?
“羽儿,“赵寒道,“你说,曾大人会不会就是这车骑将军?”
洛羽儿一愕,又摇了摇头。
她说,曾大人连刀都不敢拿的,怎么会是个将军?而且他还帮了我们这么多忙,要说他有问题,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赵寒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这世上有些人,他们只要伪装起来,就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他们就像你的亲人,会为你赴汤蹈火,让你感激涕零、终生难忘。
可有一天,当你终于知道他们真面目的时候。
那就是,你的死期了。”
他忽然缓缓转头,凝视着洛羽儿:
“羽儿,你说是吗?”
洛羽儿一愕。
这一刻,少年那双深邃的瞳孔里,似乎有种无边的疲惫和忧伤。
“也许吧。”
她说,“都说,‘好人当走狗,奸人做领头’。
在这世上,不会说谎的人,总是到处碰壁,被人欺负。
可我记得,爹爹也跟我说过,不管怎么样,人总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心。”
“这是你爹爹跟你说的?”赵寒道。
“是啊。他还说,什么谎话伪装啊,那都是手段,是对付坏人的时候,不得不用的。
可自己的心里头,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永远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最最阴险的人,就是他……
你被他骗了多久啊,你知道吗……
永远别忘了,自己是谁……
赵寒的脑里,突然一阵剧痛。
身上,彻骨的寒气已从皮肤渗入了骨髓,内府里,有些什么蠢蠢欲动,要跳将出来。
他猛然捂住脑袋。
“你怎么了?”
洛羽儿一惊,“是不是体寒症又犯了?来,快把手给我……”
赵寒忽然睁眼,一把抓住少女的手。
“你……你做什么?”洛羽儿的脸上掠过微红。
“羽儿。”
赵寒望着洛羽儿,神情非常认真:
“我有话跟你说。”
洛羽儿有些愣了,她好像从没有见过,赵寒有过这种眼神:
“你……想说什么?”
“羽儿你听着,“赵寒道,”其实,你爹爹他就是……”
嘭!
茅舍的门被踢开,一个人影站在门口,凝视着两人。
第219章 玄甲军
赵寒和洛羽儿看着,门口的那个人:
“高大哥?”
“是你们?”
高石远提着长刀,有些讶异道:
“我说是谁敢乱闯这地方呢,原来是你俩,那就没事啦。”
他一笑,长刀回鞘。
赵寒问,高大哥你怎么来了?
高石远说,是曾谦曾大人让他来的。
今天,曾大人过来找他要人帮忙的时候,顺便说了句。
说是宗大人吩咐,说裴劭留下的这些卷册里,有许多关于上的地形、军务的记载,对这次的城防布置非常有用。
宗大人已经劝散了闹事的百姓,还允诺了,今日午间开仓赈灾。
曾谦要负责这事走不开,所以宗大人就让他叫我过来,搬这些册子,说是让先搬到县衙的案房里。
县衙,是县令办事的所在。
曾谦现在是代县令,经常会在那里出入。
赵寒和洛羽儿对视了一眼。
又是曾谦。
“对了,”高石远好像有些好奇,“你俩不办案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看赵寒和洛羽儿,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还没有放开:
“哦明白了……不错嘛,这里是个‘办事’的好地方。”
洛羽儿赶紧收回了手,“高大哥你别乱说啊,我们……”
“不用解释,大哥我过来人,你俩继续,我外头等着去……”
高石远一下溜了出去。
洛羽儿还想解释,忽然看见赵寒站在那里,有点发呆。
”在外头等着,外头等着……”
赵寒不断重复着,高石远刚说的这几个字。
时辰不多了,唐军的那个人,还在外头等着……
当年秦兴殿逼宫的时候,独孤泰说的一句话,忽然响了起来。
对了,当时明明听到殿外,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至少也是一支兵队。
可最后走进殿里的,只有那些叛将十几个人。
所以,他们逼宫的时候,殿外,肯定有一支唐军在等着。
这些唐军,是要给那些叛将时间,让他们从薛仁越的口里,套出玉印的消息。
否则,如果大军直接冲进来,那薛仁越肯定不会说的。
外头唐军的那个人……
这说明,当时殿外,一定有个重要的唐军人物在。
是那位大唐征西军的车骑将军。
终于对上了。
当年的大唐征西军,又名“玄甲军”。
这是一个,曾经威震神州、让四方敌寇闻之丧胆的名字。
它是当今皇上当年南征北战时,麾下最为精锐的一支人马。
因为军中所有的人马都穿着玄色黑甲,所以世人都称之为,“玄甲军”。
当年那支军队里,有不少有名的大将,如今都成了大唐的开国元勋,举世闻名了。
那么这位车骑将军,会不会是这些“名人”中的一员?
难说。
说不定,那位车骑将军,也像那些叛将一样,为了玉印背后的宝物,化身潜藏至今了呢?
曾谦。
自己不是没有怀疑过他。
惊狼岭那晚,在山顶洞穴里,出现的那个黑影。
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山腰作战,有可能到洞穴来的,就只能是留在了院子里的人。
曾谦就是。
所以,之前在官驿时,我才会用那些话来刺激他。
可看他的表现,又没有什么异常。
而且听羽儿说,侯掌柜当晚也留在院子里,确实看到了曾谦。
羽儿说的没错。
那位大唐车骑将军,还是个带兵逼宫的人物。而曾谦只是这上城里,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官。
这两个人,会是同一个人?
难道,这曾谦真的演得这么好,一直在我的眼前,却从没露出一丝破绽?
又或者,那车骑将军根本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洛羽儿听明白了:
“那这个车骑将军,还有那个薛洪,他俩到底是谁啊?”
赵寒看着洛羽儿。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想对少女说、却被打断了的那句话,现在却说不出口了。
薛洪是谁,其实他已经知道了。
这薛洪藏着玉首,又是那种背主投敌的人,要说他是“恶鬼”,确实很像。
可为什么总感觉,这里头有些什么不对呢?
对了。
如果薛洪真的就是,线索指向的“那个人”的话。
那么,宁无相、孔原和独孤泰被“恶鬼”杀死的时候,“那个人”都不可能在场的。
如果他就是“恶鬼”,那他怎么杀的那三个人?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这个薛洪,即使他就是“那个人”,但他绝对不是“恶鬼”。
那么,“恶鬼”是那位车骑将军吗?
也不对。
玉首不在那车骑将军的手里,他就算把叛将们都杀了、玉块都集齐了,也凑不齐一个完整的玉印。
如果只要个缺头的玉印,那他十六年前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那么,“恶鬼”是还活着的其他两人,阿史那-万钧,或者那位“大哥”?
以我现在所知的线索,这更不可能。
这么说,当年参与逼宫、现在又还活着的四个人,都在这儿了。
他们全都不是“恶鬼”,那还会有谁呢?
究竟还有什么线索,是我忽略了的?
赵寒飞快思索着。
十六年了,原来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你啊……
独孤泰对着真正的“恶鬼”,喊的那句话。
这意思很明显,独孤泰原本以为,“恶鬼”就是十六年前,青才人的那个新生儿。
可独孤泰看到了“恶鬼”的脸之后,却说,“活着的不是他”。
这说明,那“恶鬼”根本就不是那个新生儿。
独孤泰说,“而是你啊”。
这个“你”,又是谁呢?
赵寒的脑海里,无数道的光芒碰撞着。
“羽儿,”他忽然道,“记录上县官吏生平的册子,在哪里?”
“在这儿。”
“不要十六年前的,要现任的。”
“现任?”
洛羽儿有些奇怪,又找了另一个卷册递了过去。
赵寒飞快翻阅了起来。
灯下,十六年后的今天,那些熟悉的人名,关于他们生平背景的描述,飞快翻过。
吴晋,独孤泰,曾谦,蒋怀,张陌尘,贾振……
赵寒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一个人的描述里的,一句话上。
这句话里,有三个他刚刚说过的字:
“十六年。”
难道,这“恶鬼”竟然会是他?!!
嗡……
突然头痛!
脑海里,光芒瞬间飘散,化作了一片茫茫。
身体里,寒气到处渗透,那种蠢蠢欲动、撕裂的感觉,似乎又要冲出来。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该死!!
赵寒双手一捂脑袋。
“你怎么了?”
洛羽儿想扶赵寒,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少年的臂上渗了过来。
她禁不住“啊”的一声,松开了手。
这一刻,赵寒的脑海里,无数的光又现了出来、乱窜撞击,每一次,都激起了光爆和剧痛。
大旱,恶鬼,吐谷浑大军……
玉印大秘密,天劫降临……
最后的期限,就在今日……
这一去,你的小命……
“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了洛羽儿的叫声,高石远破门而入。
赵寒忽然两眼一睁,冷冷道:
“走,去县衙,见宗大人。”
洛羽儿很担心,“赵寒你现在身子不好,哪儿都不要去,先把身子调好再说吧。”
“没时间了。”
赵寒凝望着窗外灰茫茫的天,他那对疲惫、深邃的瞳孔深处,一丝没人能觉察的赤红之色,隐隐生了起来:
“我有要紧的事,必须马上跟宗大人说。”
第二百二十章 大军降临
上府兵大营,大帐里。
“进去!”
帐门大开,两个兵卒拽着蒋怀走了进来,蒋怀一下跪倒在地:
“孟统军饶命啊,蒋某只是个下官,奉命行事而已啊。
我也是被那独孤逆贼骗了,我对大唐可是忠心耿耿,绝没有丝毫的叛心啊……”
孟凉斜坐在椅上,笑看着衣冠狼狈的蒋怀,对那两个兵卒道:
“你们对他干什么了?”
“回统军,”兵卒道,“这么个叛贼,兄弟们没少打。”
“你们挺大胆啊。”孟凉道。
两个兵卒一愕。
孟凉道:“蒋大人是什么人,陇右道秦州上代县令,我大唐有名有姓的官员。
你们还敢打他?不想吃这府兵饭啦?
赶紧扶起来。”
“是……”
两个兵卒连忙把蒋怀扶了起来,躬身就出去了。
“谢孟统军,谢孟统军啊……”蒋怀连连鞠躬。
“坐吧。”孟凉道。
蒋怀不敢坐。
“放心吧蒋大人,”孟凉道,“我要真想杀了你,还会让你到这来见我?”
蒋怀愣了一愣,坐了下来。
孟凉就这么看着他,笑着,也不说话。
蒋怀不敢抬头,坐在那里非常的局促。过了好一阵子,他实在忍不住了,站起一个深躬:
“统军,您要杀要剐,就给个话吧。
您这样,下官可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听说,”孟凉道,“你在跟独孤泰以前,是跟着吴晋的?”
蒋怀一愕,“是……是的,下官从前,就在吴县令手下做属吏。”
“我还听说,十几年前,你还在西秦的朝廷里当过差?”
“啊?!”
蒋怀大惊失色,跪下又是磕头:
“饶命啊统军!
我早已改过自新,早就是大唐子民了,这十几年来尽忠尽责,绝没有二心啊……“
“那就对了。”
孟凉站了起来,走到蒋怀的跟前蹲下,笑看着他:
“那位吴晋吴县令,他对你很好吧?”
蒋怀不敢抬头,更不敢回答。
孟凉一笑:“我想也是,不然吴晋他的那个私宅,也不会全都交给你来建造了。
哎呀说起来,那可真是块好地界啊。
地方大、东西还多,对不对啊,蒋大人?”
蒋怀一愣。
他缓缓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将军。
他好像有点没明白,孟凉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
晌午,本该是日头最烈的时候。
可天上那团怪云越来越厚,日光差点透不出来,整个大地上,就像黄昏一样的昏暗。
上城墙上,旌旗刀枪林立,一片肃然的景象。
咧……
那扇紧闭着的巨大城门,忽然开了个小缝。
一个头颅探了出来,左右瞧了瞧,突然整个钻了出来。
那是个小兵,提着裤裆,急匆匆地往外走着。
城墙脚下不远,一条宽大的护城河,围绕着整座城池。
河上,一条长桥连着两岸,河里一滴水都没有,泥土都裂成了焦黄的土块。
“憋死老子了……“
小兵走到岸边,拉下裤子,对着那片干裂的土地:
”瞧你们这渴的,来,喝点够味儿的……”
没有水流出来。
小兵又挤眉弄眼了半天,还是没见半滴水。
“他娘的,这都什么鬼天?”
小兵把裤裆一抽,骂着:
“都中秋了,还没有日头,还热成这样,害得老子尿都尿不出……“
笃笃……
有声音。
小兵猛地抬头。
河的对岸,长桥上,有个什么东西,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小兵搓了搓眼。
那好像是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个货物,一起一伏的,好像就要掉下来。
城里早就下了禁令,百姓们基本都不会再出城了。
这时候回城的,只能是早些日子出外办事的人,看这还扛着货物,多半就是个买了货回程的商家。
可这运货的马来了,那货主呢?
小兵到处看了看,没人。
那马也慢慢走过了吊桥,来到了小兵面前。
啪的一声,马背上的东西滑下来,掉在了地上。
这回看清楚了,那东西有手有脚的,是个人。
可那身上浑身都是伤,血肉模糊的,又几乎认不出来是个人。
小兵吓了一跳,正想回头朝城头上喊些什么。
地上,那个人身忽然举起一只手来,手掌打开,里面好像有个信笺,沾满了血污。
小兵吓得没敢动。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颤抖着,喘气声,从那人身上不断传来:
“来……来……”
小兵有些害怕:
“来……来什么?”
可只剩下了喘息声,再没有话了。
小兵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小心走近,把那封血信拿了下来。
那一瞬,那个人身突然软了下去,趴在地上不动了。
小兵看了眼那信笺。
那信笺面上,好像写着一列什么字,可他没读过书,只认得其中的两个。
“孟凉”。
这是统军的名字,营里布告上常见的。
难道这信,是给孟统军的?
是谁送来的?
小兵正想着,地上那人身突然蹦了起来,两只血手,一把抓住了小兵的双腿。
小兵脸都绿了。
“来……来了……”
人身上,那把嘶哑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来什么了,”小兵吓得口不择言,“什么来了啦……”
那人身松开了一只血手,缓缓地往后方,河的另一边指去:
“他们……来了……”
“他们?谁?谁来了?”
隆……
一种低沉浩瀚的声音,从地面传了过来。
河对面的远处,苍茫大地上,似乎有一股云雾升起,缓缓飘了过来。
这大白天的,又干又热,这地上怎么会起雾?
小兵醒了醒神。
那不是雾,是尘,漫天的黄尘。
隆……
隆……
黄尘里,似乎有许多什么东西,越来越近。
小兵虽然是个走卒,可毕竟打过仗,这声音他可是太熟悉了。
是马蹄声。
而且是很多很多匹马,跑起来的马蹄声。
他使劲搓了搓眼。
马,漫山遍野的马。
每一匹马上,都坐着个冷酷的身躯,戴着一张鬼样图腾的面具,手里那把弯弯的胡刀,闪着寒光。
就像一片无边的海,翻涌着,席卷了过来。
小兵顿时明白了什么。
吐谷浑的大军,到了!!
他一转身,就想往城门跑去,可那两只血手,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腿。
“你个死东西,快放开老子,放开老子啊……”
小兵拼命想挣脱,可那人身已经僵硬不动了,那双手就像铁锁,把他死死锁在了那里。
对面,人马越来越近,隆隆的声音开始变得震耳,地面都颤抖了起来。
小兵看了看腿上的那双手,又看了看那些越来越近的影子。
他忽然一咬牙,向着城头道:
“是胡贼,胡贼来啦!!!”
城头顿时一阵骚动。
无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刀枪出鞘声,响做一团。
小兵看着那扇,还半开着的城门。
此刻,家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还松松垮垮的裤子。
“你小子,拉的这泡好尿啊……”
小兵一抬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道:
“城门没关,快关城门,关门啊!!!”
城头上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隆的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关上,吊桥也缓缓升了起来。
只留下了那个孤独的小兵,尸首、老马,站在城墙脚下。
小兵转过身。
对面,刀光、黄土,漫天滚滚而来。
他骂了一句,伸出颤抖着的手,拔出了腰间那把有些生锈的刀,缓缓举了起来。
一人一刀,孤城下。
远处,那片千军万马的怒海,朝着这个孤独的人、这座古老的城池,奔涌而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化外修行,四大劫难
上城防大营,中军帐里,赵寒和宗长岳站在桌前。
桌面上,摆着一幅巨大的城防舆地图,上面画满了批注。
少年的眼里,有种再也遮盖不住的疲惫感。
“赵法师,”宗长岳道,“人头鬼案和上城防,都要仰仗于你。
你既然身子不适,还是先去静养一番,切莫因小失大。”
“宗大人,”赵寒道,“我这次来,就是要说鬼案和城防的事。”
见少年如此坚决,宗长岳道:“好,请说。”
“先说城防。”
一旦说起话,赵寒的眼神又锐利了起来。
他说,我们之前,有过一个大疑问。
吐谷浑的精锐大军,早在年前和大唐的那一仗里,就损耗殆尽了。那这一次他们入侵的十万大军,究竟是哪里来的?
“你查到什么了?”宗长岳道。
“是借来的。”赵寒道。
“借兵?向谁借的?”
“当今天下,”赵寒道,“除了吐谷浑,谁还在觊觎大唐西北陇右一地?”
宗长岳目光一凝:
“难道是,西突厥?
可那位阿史那同娥,他才刚刚继任可汗之位,正是内局未稳、民心浮动之时。
他怎么会趟这摊浑水?“
赵寒说,刚上位的君主,正好一战,以收权柄和人心。
再说了,听说最近西域的高昌国也颇有异动,而这高昌国的背后,就是西突厥。
这,难道不正是个明显的预兆吗?
阿史那同娥,这是新任的西突厥可汗、沙钵罗利失可汗的名字。
而西突厥,正是当今大唐在西北边疆,最大的敌人,甚至还有和大唐共争天下之意。
宗长岳道,数月前,他还在长安的时候。
西突厥曾经遣使入唐,说要与我大唐修好,永结兄弟之盟,他还有幸参与了接见之仪。
当时,从西突厥的国书、贡礼及一切的准备来看,其结盟的诚意,可谓十足。
可如今赵法师你却说,借兵给吐谷浑入侵的,正是西突厥。
这只是推断,还是有真凭实据?
“都有。”
赵寒从怀里掏出了,那封熟悉的密信。
“甲子起事,如约,左右并进。
臣弟上。”
宗长岳道,“这是独孤泰写给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的信,之前张大人已经给我们看过。
这怎么是,西突厥借兵的实据呢?”
“实据,就在‘臣弟’这两个字。”
赵寒把独孤泰说的,他是吐谷浑“皇叔”、不是这个“臣弟”的事,说了出来。
宗长岳明白了:“如果这封信不是独孤泰写的,那又是谁写的?
谁是这位‘臣弟’?”
赵寒道:“大人您还记得我说过,那个还活着的西秦叛将,阙万钧吗?”
阙万钧,伪秦左武卫府大将军,当年十七个西秦叛将之一。
其真名是阿史那万钧,据薛仁越和郝忘身所说,他还是某位逃出来的突厥皇室人等。
他的姓,正和现任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同娥,一模一样。
宗长岳道:
“难道这‘臣弟’就是这个阿史那万钧,这封信,是他写的?
要真是如此,这信是在上城里发出的,那么这个阿史那-万钧,目前肯定就在城中。
他是谁呢?”
宗长岳思考着,半晌,目光忽然一凝:
“难道,会是他?”
赵寒似乎早就知道了,宗长岳说的“他”是谁:
”宗大人,我听说近几日,您连续派人到府兵各营里去劳军。
今天,您还专门派了张大哥和高大哥前去,和他们接应。
我想,您的这些布置,不是随意做出的吧?”
宗长岳看着少年,淡然道:
“不错。惊狼岭一役之后,虽然这秦州府兵已经反正,可这临阵倒戈之兵,宗某当然不能完全信任。
所以……”
“所以,宗大人您是想徐而化之,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宗长岳点头。
“可是,”赵寒道,“那府兵头领孟凉,可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的兵没有那么好控制。
更何况,他的身份……”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法师放心,如今大敌当前,宗某绝不会让城里再度生乱。”
“大人的对策是?”
“擒贼先擒王。”
“孟凉手下的秦州府兵不下数千,大人准备怎么抓他?”
“府兵虽多,但很多已经派驻到城防各营,留守大营的并不太多。
石远、还有宗某的那些手下,都是朝廷特意挑选的精干武人。
我可以让他们,趁夜潜入抓拿。”
“可是,前面大人您叫了孟凉那么多次,他却一直躲在大营里,不出来。
这说明他早有察觉,必定有所防备了。
他大营里的兵卒至少也有千余,高大哥他们顶多就几十人,这个抓人,不容易。”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宗大人,”赵寒打破了沉默,“您知不知道,独孤泰已经死了?”
他把昨晚遇见“恶鬼”,独孤泰被杀,回来后又看了一回“书”,发现了那位车骑将军和众多的线索,都说了:
“所谓‘千纲万目,其道一也’。
宗大人,我终于想明白了。
上这一切的乱象,看似各自割裂,可它们的背后,其实都来自同一个源头。
一个,世间罕见的大劫难。”
宗长岳道:“是赵法师您说过的,‘天劫’?”
“没错。”
赵寒说,化外修行界里,劫数分四大劫身劫,人劫,地劫,天劫。
每一劫中,又分九小劫,共四九三十六劫。
身、人、地这前三劫,都是修行者要突破境界时,必须要经历的劫数。
能渡劫者,则境界会有大提升,修为将更臻圆满。
不能渡劫者,轻则损身折寿、修为耗损,重则修为尽废,爆体而亡。
而能突破第一重‘身劫’的修行者,就已经是修为相当了得的人了。
若还能突破“人劫”,则马上可以进入,“化外高人”之列。
要是继续勤修苦练、又有天地机缘,竟然能突破了“地劫”,那就是化外修行界里,数一数二的绝顶人物了。
“那,天劫呢?”宗长岳问。
赵寒道:“‘身人地’这三劫,修行者可以通过自身的修行,到达一定境界后,劫数自然就会降临。
这三劫是可求的。
而天劫……”
“可遇不可求?”宗长岳道。
“既不可遇,更不可求。“赵寒道。
“不可遇又不可求,那还有谁人能及?”
“有。”
赵寒道:“天劫,唯有上苍垂青之人,方可经历。
其余的人,任他是君王皇帝、巨商大贾还是绝顶高人也好,都不可得。”
宗长岳道:“这么说来,这‘天劫’还是个好事了。”
赵寒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道:
“书云:‘天劫,乃颠倒苍穹、极目九天之劫数,渡之则生,弗渡则灭。“
这一句虽然简单,却是字字触目惊心。
“那这‘天劫’,”宗长岳道,“和上城里的种种乱象,又有什么关连?”
赵寒道:“身人地三劫,即使再厉害,也只是对一个人的劫数而已。
而天劫,除了修行者自身外,其出世所在地界的周遭,都将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影响。
而依我看,这上城里的乱象,正是天劫出世之前的,‘危兆’。”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击,全部铲除
“而我也终于想明白了……”
赵寒道:
“这‘天劫’,很可能就是,镇国玉印背后的那个大秘密。”
十六年前、秦兴殿上,佛印下封印着的,那个深渊里的浩瀚存在。
薛仁越施法之后,身体里,那种爆裂撕碎、有什么要破体而出的感觉。
还有那些叛将。
他们看着当时薛仁越的身体,那个无比恐惧的眼神。
“既然,”宗长岳道,“这天劫有如此大的危害,那些人为何还要拼死争夺?”
赵寒道,“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上苍垂青之人。”
宗长岳概叹一声。
赵寒说,想通了这一点,那后面的事,也就一通百通了。
薛氏世代相传的镇国玉印,其背后藏着的大秘密,就是这个“天劫”。
那些叛将想得到它,所以就逼宫夺宝,还为了它,不惜假死潜藏了十六年。
虽然孔原、独孤泰他们,还有各自的私心,可在对这个宝物的觊觎上,都是相同的。
而那个“恶鬼”,当然也是为了它,才杀了那些人,闹了这么大的案子。
这数月以来,城里的一切乱象,也都是源于它天劫。
宗长岳点头又问,那这“天劫”,究竟是什么?
是那些志怪书里写的,罡风削体、五雷轰顶之类的么?
赵寒摇头道,“身人地”那三劫,还有可能是那样的。
天劫不是。
天劫,就是那八个字渡之则生,弗渡则灭。
“所谓‘生’,不是生还,而是长生不朽。
相传,只要是上苍垂青之人,能经历并渡过‘天劫’的,便可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共生。
而所谓‘灭’……“
赵寒望向了窗外,那片灰黄的天和灼热的地:
”其他的劫数,灭的只是历劫者一人而已。
天劫,其出世所在之地,山水人兽、周遭万物,尽灭。”
“那过往千百年里,可曾有天劫出世?”宗长岳问。
“天劫出世、并无定数。据古籍里说,过往千年之中,似曾有过三回。”
“可有成功渡劫者?”
“第一回,天降狂雨,水漫数百里,城池垂沦者近百。
第二回,地龙翻身,山火遍野,死者数以万计。
最后一回,书中并无详细记载,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惨绝人伦’。”
三次出世,没有一次成功。
宗长岳感慨一声:
“今日之上,正是民乏敌强、内外交困之时。
都说苍天有眼,可为何如此大的劫数,偏偏会在此时此地,在这城中现世?”
赵寒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城里,就要历经天劫……
这一去,你这条小命……
金色真气,彻骨寒气,身体里,那个无比浩瀚的存在……
宗长岳又说了,“天劫”如此险恶之事,宗某本应相助。可这涉及化外修行,宗某心有余而力不足。
凌姑娘和袁公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赵寒说,天劫虽然凶险无比,可对修行者而言,却是千年难遇的大景象。
如果知道了,就算可能会身死魂灭,很多人都会冒着大险,赶过来一睹为快的。
凌、袁两人身为修行中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的。
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现罢了。
“好了,”赵寒说,“说回鬼案的事。
宗大人,虽然眼下,我们还没能确定‘恶鬼’是谁。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
“哦?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将恶鬼和剩下的三个叛将,包括那位阿史那万钧在内,一网打尽。”
宗长岳一愕。
一击消灭所有,而且还是那些,神秘莫测、狠辣无比的人物?
“什么法子?”宗长岳道。
“就是利用这个天劫。”赵寒道。
“怎么做?”
“这个,容我先卖个关子。
总之,我可以向大人您保证。
就在今天八月十五、期限的最后一天,这‘人头鬼案’里,所有剩下的危险人等,我赵寒将会把他们,全部铲除。”
“那,天劫呢?”
“天劫要出世,谁都阻止不了。
可我也可以做到,让它不至于对上的百姓,造成太大的影响。”
“如此重大之事,赵法师,您可需要帮手?”
“我一人即可。
只要过了今日,这城里最大的隐患,将会被彻底清除。
大人您就可以全力地,去对付外敌吐谷浑,再无后顾之忧了。“
宗长岳看着赵寒。
半晌,他忽然向少年深深做了一躬:
“宗某替这陇右秦州的数十万百姓,谢过赵法师的大恩!”
赵寒扶起了宗长岳:
“百姓们该谢的不是我,而是宗大人您。
我听说,百姓那边已经开仓放粮了,负责放粮的人,就是曾大人吧?“
宗长岳点头。
“那宗大人,“赵寒话头一转,”刚才我说到的那位车骑将军,您以为如何?“
那个带兵逼宫,还可能主使了整个“假死”事件的,大唐车骑将军。
宗长岳说,当年皇上领军西征、所向披靡,其麾下诸将个个骁勇善战,忠心不二。
像此人如此行事阴险,并不像是玄甲军里的一位大将人物。
赵法师,你对此人的存在,可有把握?
赵寒点头。
宗长岳道,若真有此人,那依宗某之见,这一切,定是这车骑将军一人所为。
他欺上瞒下,一方面让那些西秦叛将潜藏下来,另一方面则找人顶替这些人去假死,骗了所有的人,从而达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寒道:“大人您久在朝堂,对当年皇上西征之事,应该多有耳闻。
您认为,这位车骑将军,会是谁?”
宗长岳说,当年,皇上麾下名将如云。
当今朝中的许多重臣,如谯国公柴绍,卫尉卿刘弘基,已过世的遂安郡公李安远等等,都在其列。
当年,这些人的品衔,都是大将军等高级品衔。
而这“车骑将军”的品衔,远在大将军之下好几级,在当年的征西军里,至少也有二三十人。
宗某对当年的事所知又不太深,并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姓名。
“不管他是谁……”
赵寒道,“有一点可以确定,眼下此人必定也还活着,而且就在我们的附近。”
“那赵法师,”宗长岳点头道,“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赵寒看着中年文官。
宗长岳醒悟了:“你怀疑是,曾谦?”
赵寒把自己之前的推断,说了出来。
“这么说,”宗长岳道,“曾谦的嫌疑还真是最大。
目前的形势,宁错勿漏。
宗某立即让人将曾谦抓拿囚禁,等大战结束之后,再行细审。”
“不必了。”
赵寒说,今日内,我就会把隐患全部铲除。曾谦如果真是那位车骑将军,那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宗大人,有关案子的所有事宜,包括刚才说的一切,还请大人保密,绝不能泄露给任何人。
否则,将会功亏一篑。
宗长岳当然答应了。
他说,既然鬼案的事,已有着落。
那城防的事,宗某已把张大人和高石远都叫来了,我等这就一起出去,把它商定。
赵寒点头,正想往帐外走去。
“报!!”
军帐大开,一名府兵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在地上道:
“大人,那……那……”
第二百二十三章 围而不攻
“是胡兵来了么?”宗长岳淡淡道。
府兵一愕。
他没想到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位宗大人猜到了:
“是……张大人和高校尉已经到城头去了,他们让小的过来……”
那边,赵寒和宗长岳已经并肩走了出去,走入了那片天黄地枯的城池之中。
……
……
偌大的粮仓前,围满了百姓。
他们都面黄肌瘦的,拿着破布袋,往前挤着。曾谦和衙役们站在个大粮斗前,发放着粮食。
“大人……”
一个小吏冲过人群,半跪在地上。
“怎么了?”曾谦道。
“胡兵来了,”小吏道,“到城下啦……“
曾谦一惊:“这么快?他们……来了多少人?”
“数不清啊,那城外头都给围住啦!”
曾谦、衙役还有百姓们,全都愣住了。
那小吏说,宗大人有令,让曾大人您和贾捕头马上过去城防营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
“可是……”
曾谦看着眼前,饥饿的百姓们:
“这还有,很多乡亲没领到粮呢。我这一走,他们的粮食怎么办?”
“要不,”贾振在旁边道,“先暂停放粮,让大家伙都回去,等咱们回来了再……”
“不行!“
有些百姓听见了,就喊了起来:
“我们好几天没吃饭,我要领粮……”
人群就要涌过来抢。
曾谦似乎很着急的样子,道:
“这马上要打仗,城里要再闹起来,可就不得了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贾振看着愤怒的百姓,忽然放低声音道:
““曾大人,既然乡亲们这个样子,我看不如这样……“
他在曾谦耳边低声了几句。
“这么说行吗?”曾谦有些犹豫。
“行不行的,也没别的法子啦。”
“好吧……”
曾谦又想了好一阵,似乎才下定了决心,就提高声音道:
“诸位乡亲,请听我说啊。
眼下胡兵就在外头,马上就要打大仗了。
这打起仗来流石飞箭的,大家要是留在这里,随时可能丧命的啊。“
百姓们一愕又道:
“可我们饿了,没饭吃,照样也会饿死!”
“诸位,我知道大家受这旱灾的害,很久没吃过饱饭了。
我也是一样啊……”
曾谦的神色,带着悲悯。
他说乡亲们,不如这样,你们先回自己家中。
我呢,随后马上让人挨家挨户,把粮食送到家里去。这样大家伙既能吃到粮,又不用冒险在这儿等。
你们看,这样成不成啊?
百姓们忽然安静了。
这确是个好主意。
既然都能吃上粮,谁还想冒性命之危,谁不惦记着家里人?
“好,那你们可得说到做到!
要再出什么差错的话,咱们老百姓没粮吃了,什么都敢做!!“
“一定,一定……”
看着百姓们终于松动了,曾谦抹了把汗,低声对贾振道:
“贾捕头,这回真是多亏了您的主意。”
“哪有?”
贾振憨笑着道:
“我是个笨人,哪有什么好主意?还不是跟着张大人久了,学到了点皮毛。
张大人那才叫个好脑子呢。“
曾谦就赶紧让贾振带人,先把百姓们护送回去,然后他自己再带人,把粮食送过去。
他又对那个小吏说,让他回去禀报宗大人,就说下官曾谦要处理放粮赈灾的事,实在抽不开身。
他马上派一名最得力的属吏,前去听候宗大人的号令。
小吏只好点头,带着曾谦派的属吏,走开了。
“喂……”
衙役人群里,有人低声道:
“看刚才曾大人那样子,差点就要出大事了。怎么他突然就想到,这么好的主意了?”
“你没看到吗,那主意是贾捕头给出的。”
“哎你说贾捕头他平日老实巴交的,怎么这回,突然变聪明了?”
“谁知道呢……“
“要说这曾大人也真是的,当了那么久的官,还是这么胆小,真不知道宗大人怎么看上他的……”
衙役们嘀咕着,跟着贾振,带着百姓们一起散去了。
身后,粮仓前。
曾谦望着远去的人群,又望了望小吏远去的身影。
他那张谨小慎微的脸上,渐渐涌起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
……
雄伟的上城墙上,垛口无数,刀枪林立。
城楼上,旌旗在风中狂舞,高石远指着城外远方,那片茫茫的大地:
“在那儿。”
远处,一大片隐隐起伏的营寨,好像一圈黑云,紧紧围着城池。
高石远收回了手,道:
“瞧这阵势,至少也有三四万人。看来,吐谷浑先锋骑兵的大部都到了。
可是也怪了。
这胡骑向来都跟那狼似的,嗖的一群来了就攻城,打下了就抢,打不下马上又跑了。
今儿这些胡贼到了这里,居然不打,还安营扎寨。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
身前,宗长岳捋了捋长须,神情肃穆:
“赵法师,张大人,你们怎么看?”
身旁,赵寒和张陌尘,都远望着那片营寨。
张陌尘道:“吐谷浑的骑兵以奔袭为主要战法,绝少扎营。
即便偶尔扎营,其常用的营法,也只有一字营、拒马营与鹿角营三种。
像这等里外三重、环环相扣的‘长蛇大连营’,他们扎不出来。
而放眼整个西北边境,除我大唐军队之外,也只有一支军队,可以在如此短时之内,扎出这种营寨来。
这些,不是吐谷浑的军队。”
“那是?”宗长岳道。
“西突厥。”张陌尘的语气冷冷。
“这么说,”高石远道,”赵兄弟的推断没错了,这吐谷浑还真的向那西突厥的可汗阿史那-同娥,借了兵。
他娘的。
当年在胜州的时候,我就和这些西突厥的家伙干过仗,不少的弟兄都没了。
这回正好。
宗大人,我愿为先锋,咱们开城杀出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石远,大敌当前,不可冲动妄言。”
宗长岳道:
“渭州刺史魏侗派人送来血书,那血书上写的,也印证了之前的斥候消息。
此次吐谷浑大举来犯,其总兵力,至少不下十万。”
“这就可以解释,”张陌尘道,“为什么他们眼下,只是围而不攻。他们先以数万的先头部队,把城围住,让上成为一座孤城。
待后续大军到齐后,集齐全力、一鼓作气,将城池拿下。”
“我看倒未必。“赵寒道。
“法师的意思是?”宗长岳道。
赵寒望着那些营寨,道:
“扎营的法子,我不太懂。
可如果他们只想围城、等待后续人马,那就该把营寨扎得密不透风,没人敢去攻的才对。
可我看那些寨子的侧面,怎么每一个,都留了个大通道出来。
张大哥,像这种通道,一般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张陌尘望着那个通道,道:
“那是出兵用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抢粮
高石远道:
“如果他们真想围住我们,等到大军来了才动手,那根本没必要在营门之外,再另外辟出通道来出兵。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吐谷浑的贼子,还是想要马上攻城吗?“
”要真是这样,”赵寒道,“那他们之前到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攻城,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这正是这些胡兵常用的手段,不是吗高大哥?“
高石远点点头:
“那这既不是围,又不是攻,这些胡贼到底想要干嘛?“
有些沉默。
“大人,”赵寒道,“援兵那头有信吗?”
宗长岳摇头:“十路急报,没有一路有回信。”
赵寒道:“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封锁了一切消息,援兵是等不来了。
咱们只能靠自己了。”
众人望着城下茫茫的敌军营寨,无人做声。
“姑娘,大人有命,这是城防重地,不能乱闯啊……”
“走开!”
城楼的石阶处一阵骚动,走上了几个身影,最前面一个正是洛羽儿。
赵寒道:“羽儿,我不是让你在下面先等一会吗?”
“是啊,”洛羽儿道,“我刚在下面等着,沈姐姐和她父亲就来了。他们说有要紧事,要对宗大人和你们说。
那些守卫又不让上来,我就冲上来啦。”
身旁,沈小玉一身紧身红色劲装,身材曼妙,英气逼人。
“诸位大人,”她做了一揖,“我父亲有急事要禀报。
可他怕这城防守卫森严,不好通过,所以就让小女子一起跟来。
父亲您说吧。“
身后,侯良景拄着拐杖,被侯成扶着。
宗长岳道:“侯掌柜,是不是商家收粮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侯良景连忙做了一礼,就说,商家收粮还好。
之前,曾大人说去找了那些商家,可一点粮都收不上来,就过来找他帮忙。
侯良景不敢怠慢,马上就找齐了城里做粮食买卖的各大掌柜,一番苦口婆心的规劝。
眼下的形势,将士们没粮吃,那就守不住城池。
上城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而且,又是侯良景这位商家老大哥,亲自出面来说话。
那些掌柜们终于想通了,把藏起来的粮食,都拿了出来。
侯良景就赶紧让人把粮食归拢了,给曾大人送过去。
“可谁知……“
侯良景有些欲言又止。
沈小玉见状,就道:
“父亲,女儿来替您说。“
原来,正当侯良景送粮过去的路上,突然碰到一帮饥饿的百姓冲上来,想要抢夺粮食。
侯良景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些百姓就说衙门的人本来正在放粮的,可突然就停下走了。
好多人没拿到粮食,还赶了回来。
他们实在饿得不行了,这才出来抢粮。
侯良景见他们实在可怜,就让人把粮食分了些出去。
那些百姓还说,还有更多没拿到粮的乡亲,都被衙门的人赶回了家里去。
有些人,甚至就饿死在了路上。
侯良景听了大惊,又想着宗大人交代过,城里百姓的安稳是大事,所以这才立即赶过来禀报。
“小娘子说的没错,“侯成道,“小人当时就在场,亲眼看到的。”
洛羽儿有些奇怪:
“负责放粮的是曾大人,他为什么突然就不放了,还把乡亲们赶回家呢?”
“这个,”侯良景犹豫道,“侯某实在不知……”
“诸位大人,别听他们胡说啊,事情不是这样的……”
石阶上,贾振满面风尘地跑了上来,道:
“侯掌柜、沈姑娘,你们可不能乱说话,冤枉好人啊。“
沈小玉面不改色:
“贾捕头,我们父女和曾大人无仇无怨,我对曾大人的为民之心,还非常敬佩。
我们只是把乡亲们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并没有任何冤枉的意思。”
“胡说,“贾振似乎有些急了,“你们……”
“贾振。“
宗长岳看着贾振,道:
“半个时辰前,我就让人去召曾谦和你来城防营复命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贾振道:“回宗大人,小人也正想向您禀报。
之前,曾大人和小人正在给乡亲们放粮,宗大人您派来传话的人就到了。
我们想要回来,可乡亲们不让,非要先领到了粮,才肯放我们走。
所以……“
他稍停了停,好像想了想什么,又道:
“曾大人他就想了个主意,让没领到粮的乡亲们先回家,然后我们再派人把粮送上门。
我奉了曾大人的命,正带着乡亲们往回赶。
可突然间,这人群里又来了那帮奇怪的人,怂恿着乡亲们又闹了起来。
说什么,大家不要被衙门的人骗了。
这所谓的'放粮',就是拿点粮食出来堵人的嘴,人头鬼案的事,根本就没人在弄。
他们还说,他们那位‘好官’独孤泰,昨晚还被暗中处决了……”
赵寒和宗长岳对视一眼。
贾振说的那些“奇怪的人“,当然就是之前三番四次,暗地里煽动百姓闹事的那帮人。
而根据推断,那帮人肯定就是吐谷浑收买了的奸细,想要弄乱上,好帮助吐谷浑顺利攻城。
可是,独孤泰已死,这个消息是绝密的,只有我们自己极其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
那些吐谷浑的奸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贾振继续道,那些人还说,什么赈灾、破案的承诺,全都是宗大人拿出来骗人的玩意儿。
小人看百姓们越闹越大,又劝不听,就想着,先把那些煽动百姓的人抓起来。
可那些人却趁机说,官府的人打人。
乡亲们一下子就炸了锅,就动起了手来。
这时候,曾大人也赶过来了。
宗大人您早就吩咐过,不能伤害百姓。
曾大人和小人也是这上的人,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乡党呢?
曾大人只好带着小人和衙役人等,退回了粮仓。
之后不久,百姓们又冲了过来,想要硬闯抢粮。
曾大人赶紧关上仓门、让衙役们死死顶着仓门守着,就让小人赶紧过来报信了。
“宗大人,“贾振道,“曾大人绝没有干,任何为害乡亲们的事。
他为了这放粮赈灾的事,可真是操碎了心啊……”
赵寒和宗长岳又对视一眼。
曾谦,这可是那位“车骑将军”的嫌疑人。
这关于他的同一件事,有两种不同说法,到底哪一样才是真?
这曾谦,他究竟真是一位尽心为民的好官,还是一个深藏祸心的阴谋家?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兄弟,一生一世也
“放屁!”
高石远忍不住道:
“粮没放好,宗大人才安抚下来的百姓,也给他弄得又闹起来了。
这曾谦,真是个没胆又没用的人。
宗大人,这百姓的事就交给我办,我一定……”
宗长岳看了眼他,高石远就住了口。
宗长岳就问侯良景,从商家收的粮食,还剩多少?
侯良景说,半道抢粮的只是一小部分乡亲,这商粮还剩不少的。
“好。“
宗长岳道:
“侯掌柜筹的商粮,全部作为军粮。而官仓收到的所有官粮,一粒不留,全部放给百姓。”
高石远一惊:
“大人,这胡兵围城,不知要守多久。
这点粮,兄弟们不够吃啊。”
“眼下的形势,”宗长岳道,“我绝不允许城中再度生乱。将士们的粮食先吃着,再想办法。”
侯良景连忙鞠躬,替百姓们千恩万谢。
赵寒道:“既然侯掌柜手里的是军粮了,那就非常重要,必须找个妥当的地界存放。”
宗长岳点头道,如今官仓被百姓围了,不能再放。城里的军营都在紧急备战,更是不好放粮。
赵法师,你有什么提议?
“惊狼岭。”赵寒道。
众人马上懂了。
没错,目前在这城里,要说既隐秘又安全的,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惊狼岭?
而且,那又是侯掌柜的宅子,还是之前打过胜仗的地方。
一切的防御物事,都很齐全。
宗长岳就让侯良景先把商粮运到岭上存好,他随后会派人前去护卫。
侯良景马上应承。
他还说,宗大人您这边守城缺人手,侯某召集的那些护院人等还在,如大人放心,侯某就让他们先守着。
宗长岳答应了,又道:
“曾谦办事不力,放粮的事,他就不要管了。
贾振,待会你去告诉曾谦,让他先自行返回县衙、静坐思过,等待我的号令。”
贾振只好应承了。
“宗大人……”
沈小玉双手一拱道:
“依照大人的号令,小女子的姐妹们也都到了。
这放粮、城防等一众之事,小女子愿效犬马之劳!”
她的身后,石阶下方的城墙边,站着一大队红衣女子,个个英气逼人。
“小玉,”侯良景很担心,“你是个女子人家,这可是些杀人见血的事啊,你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沈小玉道:
“父亲,您的话,女儿都明白。
可女儿也是这上的人,家乡有难,女儿岂能袖手旁观?
父亲,这一旦开战,城里都不安全。
女儿想,就让侯成带着粮食,护着您和母亲,还有怜香小五月他们,一起到惊狼岭上躲避。
您也去那儿,好好养病。
这城里一切的事,就由女儿来替您分担。”
侯良景看着沈小玉那张关切的脸,流泪点了点头。
“大人,”贾振忽然道,“要是曾大人不在了,那放粮的事,由谁来牵头啊?
小人只是个捕快,这乡亲们不信的啊。”
“张大人。”
宗长岳对张陌尘道:
“你久在上,对城内诸事熟悉,前头又和百姓们照面过多次。
此事,我给你一旅人马,你走一趟吧。“
张陌尘点头应承。
宗长岳又让沈小玉和贾振去做张陌尘的副手,一同放粮赈灾。完成后,张陌尘和沈小玉立刻带人回城防营,全力备战。
贾振则留在城内,带领衙役巡逻监察,维护治安。
“宗大人。”张陌尘道。
“讲。”宗长岳道。
张陌尘道:“放粮和城防,这两者面对的,是愤怒的百姓,和凶残的敌兵。
此等凶险事宜,必须是精干果敢之人,才能作为助手……”
他冷冷看了沈小玉一眼,道:
“张某不需要那些,身娇体贵的妇孺人等。”
”张大人。”
沈小玉浅浅一笑,眉角泛出英气:
”您说我是妇孺人等,不知道是嫌我愚钝,还是觉得小女子这剑不够利,配不上大人您的大刀?”
她身体一侧,美背上的两把青色短鞘,隐隐现出。
张陌尘没理她,只望向了城外的敌军营寨:
“宗大人,赵贤弟刚才所说不差。
看眼下胡兵的态势,他们背后,必有其他的重大图谋。
眼下城里,可用以城防的兵力,不足六千。
除去临时拼凑的人等,真正精干的,只有四千不到。
其中真正能为我所用,没有二心的,又只有不到五百。
剩下那三千多的秦州府兵,虽说貌似我和石远已经掌控了大半,可这其中的变数,谁都说不清楚。
而城外的吐谷浑军,只是这先锋军,就已有四万之多。
其后续的六万余人,预计不久,也会兵临城下。
如此恶劣的形势,我方要获胜,除了要稳和狠,就是要‘快’。
张某行事,独来独往惯了。宗大人若是命我负责此事,那就请按张某的风格来做。
任何拖慢事情进展的人,张某,都不需要。”
场面有些尴尬。
众人有些看不过去,纷纷都劝张陌尘让沈小玉一起去,张陌尘不理会。
“沈姑娘也是一片忠孝之心。”
宗长岳道,“更何况,百姓们信任侯掌柜。
放粮的事,侯掌柜身子有恙去不了,有他的女儿坐镇,也会更稳妥些。“
“张某一人即可。”张陌尘道。
宗长岳淡淡一笑,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
“那若是我以秦州上行军都督之名,命你这么做呢?”
“那张某无话可说。”
张陌尘转头,对赵寒道:
“贤弟,如今破案的事,落在你的手里了。
这案子,你我一直跟到现在,为兄手里的所有线索证据,也全都告诉你了。
你的能力,为兄清楚。
别的我都不问,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大哥您说。”赵寒道。
“今日之内破案,你可有十足把握?“
“当然。
今天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我一定破了这案子,抓住那害人的恶鬼,拿到大家面前,让大家看看它的庐山真面目。”
赵寒和张陌尘对视着,眼神锐利、坚毅。
“张大哥你放心吧,”洛羽儿道,“赵寒有我做帮手,一定没问题的。”
张陌尘看着少女,对赵寒道:
“她和你不同。
她还是个孩子,你要护好她。”
洛羽儿一笑:“谁说我是孩子啦,我和赵寒差不多大好吗?”
张陌尘凝视着少女:
“我知道,为兄怎么劝你也没有用,可你要记住为兄一句话。”
“大哥你说吧。”
“危时应自保,万莫强出头。”
洛羽儿点头答应。
身旁不远,沈小玉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异光。
张陌尘双手一举,向着赵寒,做了个军人式的抱拳:
“赵贤弟,你我兄弟一场。
此一战,珍重。”
赵寒和洛羽儿都报以抱拳,身边的众人也受到了感染,纷纷向黑衣书生抱起了拳来。
兄弟,一生一世也。
“诸位,张某先行告辞了。
贾振。”
“是张大人!”
张陌尘手按刀柄一拂袖,带着贾振走下石阶,消失在了城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