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他不是恶鬼
赵寒说,我们手里没有大军,要对付四千的秦州府兵,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这智取的关键,就在府兵首领,孟凉的身上。
而孟凉之所以会附逆叛乱,除了可能和独孤泰有利益勾连之外,还很可能,是因为他对大唐朝廷的怨念。
宗大人曾说过,孟凉是个降将出身。
也许正是因此,虽然他曾为大唐立下了无数军功,可一直只是个六品的骠骑将军。
历朝历代,对投降过来的将领的猜忌和打压,都是少不了的。
有的降将,甚至还被诬陷定罪,最终杀头。
在这种情形下,这孟凉难免会心生怨念,对自己的未来,也会有所恐惧。
此时,如果有个吐谷浑的王族,对他承诺各种高官厚禄,那他就难免会再次叛变,对大唐倒戈相向了。
宗长岳点头称是,就问赵寒有何对策。
赵寒说,可我们也别忘了,孟凉在边军多年,打的正是吐谷浑。
他不知杀了多少吐谷浑的人,那些胡人对他,可谓恨之入骨。
难道,孟凉改投吐谷浑,他心里就没有半点担忧吗?
虽然大唐朝廷对他有所打压,可毕竟这么多年来,也没什么大的风波。
而吐谷浑可是块新地,充满了未知之数。
再者,近年来大唐国势大盛,年前还大败吐谷浑军,军威远播西域。
大唐和吐谷浑,孰强孰弱、孰安孰危,孟凉心里肯定会掂量。
这次他之所以和独孤泰联手,不过是对大唐心存顾虑,想找个靠山罢了。
宗长岳明白了。
他说,所以只要我们能打消孟凉的顾虑,此事就有转机。
赵寒点头道,只要能对孟凉许以高官厚禄,再以长安朝廷的名义,保证日后对他不再猜忌打压。
孟凉是个聪明人。
我想他一定会清楚,大唐和吐谷浑,哪一边才是最佳的选择。
宗长岳点头称是,说此计甚好。
赵寒说,可要办成此事,必须有人,亲自去找孟凉面谈。
而且必须一个人去,不能带任何的兵马,这样才见真诚,才能真正打动他。
宗长岳说,我是钦命秦州行军都督,没有人比我去跟他说,更能让他信服。
我马上便乔装,到孟凉军府走一趟。
这时,久未说话的张陌尘突然开口了。
他说,我劝宗大人您要小心。
孟凉是我恩师,我在他帐下多年,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很不错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我很清楚,虽然孟师他平日看来随随便便的,可他绝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此时正是两军对垒之时,宗大人您身为我方统帅,孤身深入敌营,万一有变,那就是万劫不复。
宗长岳说他当然明白。
早在数年前,他和孟凉那一次的会面。
他就已经看出,这位大老粗似的孟统军,其实是个久经历练、深不可测的老江湖。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
而且万一,他真的有所不测,这里还有赵法师和张大人在,也不怕。
于是,宗长岳就去了孟凉的军营,就有了后来,孟凉阵前倒戈的一幕。
“大人您是怎么说服他的?”赵寒道。
“无他,”宗长岳道,“就是赵法师您怎么说,宗某便怎么说。”
“然后呢?”
“然后,他便信了。”
赵寒和宗长岳对视一眼,都是哈哈一笑。
“赵法师来找宗某,想来,也不只是为了孟凉的事吧?”
“当然。”
赵寒就把目前“人头鬼案”里,他掌握所有的最新线索和推断,都说了出来。
宗长岳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想不到此案背后,竟有如此渊深的背景,连当年的伪秦皇室,都牵涉其中。”
他想了想,又道:
“独孤泰,他之所以假扮恶鬼杀人。
其一,可以暗中杀死其他叛将,把那些人手里的玉块,据为己有。
其二,又可以在上营造恐慌,为他起兵作乱,创造借口和时机。
为保他的诡计顺畅,便有了鬼哭峡里,刺杀破案钦差,以绝朝廷的干预。
秦安谷里,暗杀除鬼法师,以绝民间的涉足。
县衙门前,找个替罪的人斩首,以获民心。
再深夜派遣妖物,加害于赵法师您和凌姑娘,以铲除破案的关键人等。
而后,独孤泰再密信联络吐谷浑军,联合进犯。后见事情可能败露,又幡然起兵,要控制整座上城。
再往后,他就可以视事态的进展,便宜行事。
如果吐谷浑军进展顺利,长驱直入。
他就可以亮明吐谷浑王族的真身,领兵与其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秦州乃至整个陇右。
要是吐谷浑军受阻不前,甚至退回。
他又可以大唐上代县令的身份,借“起兵平乱”之名,将你我这些知情人等,全部铲除。
然后,再把“人头鬼案”的“恶鬼”罪名,安插在你我的身上,说是终于把案子破了。
这样,他就又立了“大功”,可以继续做他的大唐高官,坐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度起兵作乱。
而暗地里,他还可以继续把玉印搜集齐全,谋取那背后的、所谓的‘惊天之秘’。
左右逢源,万无一失。
这独孤泰,可真是一条好计啊……”
宗长岳概叹一声,又笑道: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这上城里,居然有赵法师您在。
终于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宗长岳又说,既然,独孤泰就是“恶鬼”。
那么他已经失败被抓,只要将其余党一一扫除,那这个为害秦州日久的“人头鬼案”,就是破了。
那宗某这一趟,也算对朝廷有所交代了。
赵寒摇摇头:
“如果是在昨晚之前,我也会和大人您一样,下这样的结论。
可眼下,我不这么想了。”
“为何?”宗长岳有些不解。
“因为,独孤泰根本就不是恶鬼。”
赵寒的神色有些严肃。
他说,昨晚,他对独孤泰说了那句话:
“要是我说,你们找了十六年、都没找到的那个头,在我这里呢?”
当时正是临阵决死,心神最为紧张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如果突然对一个人,问出他思虑最多、却不能解决的事。
那就算是城府再深的人,也难免心里有所波动。
而独孤泰突然听到这一问,首先,当然会很惊奇。
因为他绝没有想到,除了他们那十七个人之外,居然还有别人知道,当年秦兴殿上发生的事。
还知道那块镇国玉印,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来,都在找那个“玉首”。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正是这样。
再然后,独孤泰当然就会不自觉地追问我,“玉首”的下落了。
可出乎我所料的是,他没有。
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脱口而出。
“他说,‘难道,真的是你’。”宗长岳道。
“不错。这六个字虽短,却包含了很多意思。”
赵寒道,“其一,这表明,独孤泰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一个他不知道是谁的人。
其二,他曾经怀疑,这个人是我。“
“其三,”宗长岳接着道,“这个人肯定知道玉印在他们的手里,甚至,还知道‘玉首’的下落。”
赵寒点头:
“那么,谁会知道玉印在他们的手里呢?
只有他们自己,那十七个西秦叛将。
独孤泰就是其中一员,对那些人是谁当然了如指掌。他当然也知道,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可他却还怀疑,‘那个人’是我。
这说明,他在寻找的那个人,肯定不是那十七人中的一个。
那么除了那些人,还有谁,既知道玉印的所在,而独孤泰又不知道他的身份呢?”
“是‘恶鬼’。”
宗长岳道:“恶鬼连杀了他们十三人,还把他们身上的玉块,都拿走了。
它当然知道,玉印的所在。“
赵寒点点头:
“所以,独孤泰根本就不是‘恶鬼’。
正相反,他一直都在寻找这个恶鬼。
因为,他也害怕哪天夜里,那个神出鬼没的影子,也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一口吃掉他的头。”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十万大军入侵
“如果,”宗长岳道,“独孤泰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是‘恶鬼’。
那他为什么会怀疑,那‘恶鬼’就是赵法师你?”
“因为他和我一样,都会推断。”
赵寒说,以那“恶鬼”对上城的了解,对案子里众人行踪的熟悉程度,它肯定就在这城里。
甚至,就是这案子里的某个人。
而我赵寒不是上人,却突然在上出现,一头扎进了这个鬼案里。
我屡次破坏独孤泰的计划,处处和他作对。
“恶鬼”杀宁无相和孔原的时候,我都在场,秦安谷里有那个叛将徐继贤,我又去了。
我表面上是一个过路的法师,误打误撞进了来,成为了上的“除鬼法师”,帮忙破案。
可实际上,我根本就是“恶鬼”本尊。
其实,我早就在这上里犯案了。
那什么过路、除鬼法师,都是我故意设计出来的,好让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接触案件,方便屡屡作案。
这不正是,一个绝好的作案手法么?
那独孤泰,也正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才会怀疑我赵寒,就是那“恶鬼”。
“所以,”宗长岳道,“独孤泰才会对赵法师你恨之入骨,千方百计,都要致你于死地。”
赵寒道:“恩,就像他对大人您一样。
两人对视着,又笑了起来。
”可后来不知为什么,“赵寒道,“独孤泰又排除了对我的怀疑。
直到昨晚,他听到我突然说出玉首的事,才猛然惊醒,以为那”恶鬼“真的是我。
所以,他才会说那句难道,真的是你。”
“那这独孤泰,为什么会突然排除了对你的怀疑?难道……“
宗长岳道,“他终于知道了,真正的恶鬼是谁了?”
赵寒若有所思。
“恶鬼拿那些玉块,它想做什么?”他问。
宗长岳道:“自然是和那些叛将一样,想夺取玉印背后的‘大秘密’了。”
“可就算它把那些人都杀了,集齐了所有玉块,也只能凑成个没头的玉印而已。
要是这就能开启那个秘密,那些叛将早在十六年前,就做了。
所以,没有‘玉首’,那‘恶鬼’根本打不开那个秘密。
那它费那么大的劲,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除非,”宗长岳道,“那玉首,就在恶鬼它自己的手里。”
他忽然想起赵寒说过,当年,薛仁越把玉首交给了那个人,薛洪。
“恶鬼,是薛洪?”他说。
赵寒点头。
当年秦兴殿上,薛仁越知道薛洪竟然背叛了他,大怒,就想要追问玉首的下落。
可薛洪立即把他打断了,还把话题岔开。
很明显,这薛洪是不想让他的同伙知道,薛仁越把“玉首”给了他。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那些人知道他骗了他们,“玉首”就在他的手上,那么同伙,马上就会变成死敌。
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宗长岳道:“这薛洪深受薛家大恩,竟然背主投敌,行如此阴谋无耻之事。
‘见利忘义,人为禽兽’,果不其然。
这么说,‘恶鬼’就是薛洪。
他藏起了玉首,再假扮恶鬼、杀死同伙,想要集全玉块,一人独吞背后的宝物。”
赵寒道:“目前来看,这是最大的可能。
可这和前面的推断,却又对不上了。”
因为前面推断过,独孤泰怀疑的“恶鬼”,不可能是那十七人中的一个。
可根据这里的推断,“恶鬼”的最大嫌疑人薛洪,又是其中的一员。
“或者,这也并不矛盾。”
宗长岳道,我们怀疑薛洪是”恶鬼“,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拿走了玉首。
而独孤泰却不知道。
所以他并不怀疑薛洪,而是怀疑了另一个人。
“恩,”赵寒道,“独孤泰是个机谋极深的人。
‘恶鬼’是谁、何其重要,无缘无故的,他绝不会随便怀疑人的。
看他样子,他所怀疑的这个人,他应该认得。
而我和这个人,应该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他才会怀疑上我。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沉默。
“其实,”宗长岳道,“既然已经认定,眼下恶鬼的最大嫌疑人是薛洪。
那独孤泰怀疑谁,就不那么重要了。
眼下首要做的,就是弄清楚,薛洪是谁。
只要将他拿住一审,整个案情的真相,马上就可以……”
“报。”门外忽然一声。
宗长岳声音一停,淡淡答道:
“何事?”
“上军府赫连校尉求见。”门外道。
赵寒和宗长岳对视了一眼。
“让他进来。”宗长岳道。
“是。”
脚步声响,青年将官赫连英走了进来,弯腰一拱:
“秦州上军府、陪戎校尉赫连英,参见都督大人。”
“有事么?”宗长岳淡淡道。
赫连英一抬头看见了赵寒,眼神有些奇怪。
“说。”宗长岳道。
“是。“
赫连英道,“禀都督大人,边境快马来报,一支吐谷浑军昨夜突袭边境,洮州、岷州守军相继战败,渭州也快守不住了。
敌军长驱直入,直往秦州而来。”
宗长岳双目一凝。
独孤泰和吐谷浑暗通书信,要在最近几日里应外合,入侵陇右。
这些是早就知道了的,可他似乎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这是因为,陇右道虽然与吐谷浑接壤,可要从吐谷浑打到秦州,一路上必须先后攻克,洮州、岷州与渭州三州才行。
宗长岳道:
“吐谷浑即将入侵的消息,我早已八百里加急通报了那三州,他们应该早就有所防备才是。
怎么才短短不到两日的工夫,就全部失守了?
那洮州都督岑朗,岷州都督汤行鄂呢?”
”听说都失踪了。”赫连英道。
“什么?”宗长岳道。
“他们来了多少人?”赵寒问。
赫连英看了他一眼。
“答赵法师的话。”宗长岳道。
赫连英道:“斥候说,十万有余。”
噗。
宗长岳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放了下来:
“这消息准确么?”
赫连英点头。
十万,这可是一支庞然大军。
“宗大人您说过,”赵寒道,“洮、岷、渭三州的府军加在一块,才不到两万人。
就算加上,专门防御吐谷浑的边军漠门军,最多也不到三万。
以一敌三、匆忙备战,这领兵的都督,还临阵失踪了。
那就难怪,这么快就失守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内忧外患
“不可能。”
宗长岳道:
“年前,吐谷浑大举犯边,被我大唐边军重挫,其主力八万苍狼军损失殆尽,已经元气大伤。
短时之内,他们决不可能,再集起大规模的军容,更别说十万之多了。
而且,不到两日就连陷两州。
这等战力,决不是临时拼凑的老弱兵卒。
赫连校尉,他们可看清楚敌军的军容了,是吐谷浑的常备军么?”
赫连英道:“人强马壮、能打能杀,应该是吐谷浑的常备军。
消息还说,敌军里,有很多人都带着面具。”
“那是吐谷浑王室麾下,苍狼铁骑的习惯。”宗长岳道。
“他们是预备军?”赵寒道。
“不会。”
宗长岳道,“打了这么多年,吐谷浑的军力,我们还是清楚的。
年前那一仗,他们可谓是倾尽全力,就是想要一战而定陇右,不可能还留有这么多的预备军。
十万大军,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宗长岳陷入了沉思。
堂内的气氛,一时非常凝重。
“大人,”赫连英道,“不管这些人哪里来的,既然来了,管他十万还是百万,跟他们干就是了。”
宗长岳缓缓抬头,看了看他:
“这,也是孟统军的意思么?”
赫连英点头:
“统军跟胡贼打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眼看着,他们阴谋得逞?
他吩咐我过来,向都督大人呈报。
统军他说,虽然我秦州府兵兵力不多,可他愿意领着兄弟们严守城池,和敌军决一死战!”
”报!“外头又是一声。
宗长岳看了眼赫连英,赫连英住了口。
“是曾谦么?”宗长岳道。
“是……正是下官。“外头答道。
“我正在谈事,若无要事,先退下吧。“
“可是大人,此事实在非常紧急……”
“何事?”
“百姓们又闹事了,这一回,有近万人之多……”
宗长岳看了眼赵寒。
“进来。”他道。
曾谦低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贾振。他一眼看到赵寒和赫连英,似乎有些惊奇。
“百姓为何又再闹事?”宗长岳道。
曾谦说,这次百姓闹得实在太凶、太突然了,他匆忙之下赶来报信,还没能核实清楚事情的起因。
贾振就说,他来的时候倒是打听了下,这次百姓闹事的原因,主要还是那两样:
旱灾,鬼案。
“说详细些。”宗长岳道。
“是。”
贾振就道,这几月里,上里外的大旱一直没停过。
这说来也怪了,咱上也不是没有过旱灾,可像这么凶猛的大旱,这最近几十上百年都没听说过。
这都秋天了,地都是热的,还冒热浪。
天也不是没下过雨,可每回雨一到地上,没阵子就全都干了,根本就进不了土里去。
地全干了,百姓十户里有九户都颗粒无收,怨声非常的大。
“他们都说,这是咱上最近这么个闹腾法,把土地爷给惹生气了,在降罪惩罚呢……”
贾振说完,宗长岳看向了曾谦:
“曾大人,不是已经开仓赈灾了么?”
“是……只是宗大人,”曾谦道,“这几年的收成都不好,官仓里的存粮本就不多。
前几次,独孤大人……额……那独孤逆贼下令放粮之后,几乎都是空仓了。
即使再要放粮,也没多少了。
要说买吧,这城里又连遭兵灾,粮价涨了将近五倍之多,百姓们大多都买不起啊……”
“好了,那‘鬼案’的事,百姓们又这么说?”宗长岳看着贾振。
“其实,”贾振道,“这鬼案的事,和曾大人刚才说的也有关连。
百姓们闹事,都是因为一个人。”
“独孤泰么?”赵寒道。
贾振点头。
“百姓闹事,和此逆贼有何关连?”宗长岳道。
“他们说……”
贾振有些犹豫,“他们说,独孤泰是好官,让咱们把他放了。”
”什么?!“赫连英忍不住道。
贾振道,百姓们说,那独孤泰从前做县丞的时候,就总帮老百姓们出头。
前阵子他刚当上代县令,就平了”翁伯“的动乱,开仓放粮赈灾,还承诺限期破人头鬼案。
他这一样样做的,都是为老百姓的好事。
所以,百姓们看到咱们贴出去的告示,说独孤泰是逆贼,都不肯信。
“他们还说,这独孤泰,就是大家伙的救星。
他正做得好好的,眼看案子就要破了,灾也要平了,就是……
就是宗大人您来了,带着一帮子人把这些全弄乱了,还说什么一定会破案。
可到头来,却把独孤泰这个好官当乱贼抓了起来,案子也没破了。
还有那旱灾、兵灾、鬼案连连地闹,他们这火气实在憋不住了,所以就一下子……”
“真瞎了这些人的狗眼了!”
赫连英道:“该杀!”
“住口。”
宗长岳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
“社稷万事,以民为上。你们镇守大唐边陲这么多年,这点都不懂么?”
赫连英道,“可宗大人,明明是那独孤泰杀人放火、阴谋作乱,那些人却说他是好官、是救星,还为了他闹事。
这样的愚民,难道还值得保吗?”
“愚民?”
宗长岳淡淡地看着青年将官:
“很多时候,你口里的这些‘愚民’,比你我还要清醒得多。”
一时,堂内无人说话。
过了一阵,贾振又说,那些百姓田不种了、活撂挑子了,做买卖的也都罢了市,都跑到了街上去。
他过来的时候,半道上碰到了张陌尘张大人。
张大人说,那上万人在城南集聚,正往县衙这边涌过来。他就先过去了,就让贾振赶紧过来给宗大人报信。
“赫连校尉,“赵寒道,”根据您的消息估计,吐谷浑的大军,什么时候能打到这里?”
“骑兵,最快后天夜里就到。”赫连英道。
“宗大人,”赵寒道,“如今这上城是内忧外患,刻不容缓了。请您马上召集各路人等,我们共同商议部署,应对之策。
让所有人都来。”
“所有人?”宗长岳道。
“没错。”
赵寒的脸上,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神秘之色:
“所有曾经参与‘人头鬼案’和城中平乱的人,一个不漏,全叫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以死谢罪
“好。”
宗长岳马上让曾谦和赫连英分头去告知众人,赵寒则去告诉洛羽儿等人。
约定在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在县衙集聚。
宗长岳又说闹事的百姓太多,张县尉孤身一人前去,会有危险。
他就吩咐高石远和贾振,除留下必要人等外,把县衙里所有的人手都带上,立即前往南城,帮助张县尉抚平乱事。
他还说,那都是些百姓,要好生安抚,非到必要时,不得滥用刀枪。
赫连英说也要去帮师兄。
宗长岳不准,而是让他速回秦州军府大营、告知孟凉,让他速到县衙,商量大计。
此次集议非同小可,乃关系上、秦州乃至陇右道之安危,他让赫连英提醒孟凉,务必依时前来。
赫连英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况且他对师兄对付那些百姓,也不太担心。
他就和高石远、贾振一起,快步走了出去。
宗长岳又把曾谦叫了过来:
“曾大人,独孤泰和蒋怀等贼已经入狱,张县尉又忙于破案和城防之事,无法抽身。
眼下上城里、日常主事的人,就是你了。
你既身为一县之长,就要有一县之长的魄力,要独当一面、敢作敢为。
懂么?”
“是……”
曾谦好像有些犹豫:
“下官自知才疏学浅,实难当此大任,还请大人另选贤能。”
宗长岳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为民尽力,乃你本分。去吧。”
曾谦只好应承,转身也去了。
赵寒看着曾谦离去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赵法师,”宗长岳道,“后日、八月十五,便是决战之时了。”
赵寒回过神来,点点头:
“这也是咱们承诺了乡亲们,破案的最后期限。
宗大人,看来这个月圆之夜,咱们有一场大戏要唱咯。”
两人的目光中,窗外的天灰茫茫的,好像蒙了一层枯黄色的纱。
院里,树木光秃秃的,花草差不多都枯死了。
这个景象,不像秋天,倒像是个荒凉的寒冬。
……
……
黄土漫天,枯树成行。
街巷里挤满了百姓,怒喊着,涌动着。
“乡亲们,我求求你们,你们听我说啊……”
人群前头,侯良景坐在轿子上,被人抬着往前走:
“宗大人他们是好人,那独孤泰救不得,衙门也不能去啊……“
可根本没人理会。
人群到了大道口上,前面不远,就是上县衙。
道口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张陌尘又穿回了书生服饰,腰悬长鞘,一个人冷冷望着汹涌的人潮。
“谁挡住路了?让他滚开!”
“哦,我认得他,衙门的张县尉……”
之前带百姓闹事的那个商人,霍老三。
他不再乔装成农民,穿着身商服走在最前头,大声道:
“我呸!这姓张的,就是跟那朝廷来的宗长岳一伙的。
他是县尉,这“人头鬼案”,本就该归他管。
可这恶鬼害了一个又一个,他连屁都没摸着。
他说要破案,如今案没破了,还把独孤县令这样的好官抓了起来,弄得咱满城乌烟瘴气的。
他来得正好。
咱都没活路了,找他要活路去!!“
“对,找他要活路去!!”
百姓们喊着,往张陌尘涌了过去。
铮!
张陌尘的黑色横刀出鞘,插入路中央。
百姓人群猛然停住。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是一把刀、一个人,却有种莫名的震慑力,喧闹声一下静了。
“你……“
霍老三指着张陌尘:
“你个当官的,不为百姓做事,还想砍人吗?”
“我张陌尘的刀,杀凶杀恶、杀逆杀贼,独不杀民。”张陌尘道。
“那……”霍老三道,“你这个样子,想做什么?”
张陌尘冷冷道:
”之前衙门已有承诺、人头案必破,你们也答应了不再闹事。
如今,你们为什么不守承诺?”
”什么承诺?说好破案的,你们破了吗?!“百姓们喊道。
“当时承诺,”张陌尘冷冷道,“八月十五日前破案,今天是什么日子?”
百姓们一愕:“是……十三……”
“那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哼,”霍老三道,“就因为你们这帮家伙,根本就破不了案!”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道:
“这害人的,根本就是当年城头上挂着的那些人头,那些西秦的人。
他们死得不甘心,所以变成了‘恶鬼’,来报应咱们了。
他们没了头,所以才会吃人头来补啊……”
听着这些话,百姓们的哄闹声静了下去。
成千上万张的脸,因为饥饿变成了菜色。
一种发自肺腑的恐惧,在那些脸上升了起来,弥漫了整座城池。
恶鬼……
报应……
十六年了……
“就是你们!”
看百姓们这个样子,霍老三偷偷奸笑,一指张陌尘道:
“本来都好好的,十几年都没事了。
就是你们这些人乱做事,害得老天发了怒,不但降了旱灾兵灾,连那吃人头的‘恶鬼’,都出来了。
咱们城里的老百姓,都遭了大灾殃!”
“对,就是他们害的!”
“打他!!”
恐惧顿时化作了愤怒,人群挥舞着拳头,要往张陌尘涌过去。
“张大人!
你们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大道上,上百名衙役跑了过来,高石远骑马冲在最前面,手握铁索刀:
“刀都给我摆出来,我看谁敢往前一步!”
“是!!”
衙役们齐声应答,冲了过去。
张陌尘右手一动,黑刀握在了手里。
霍老三和百姓们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张陌尘刀尖一转,指向了高石远和那些衙役。
高石远一愕,扬手让贾振和衙役们都停住了。
万人围困之中,张陌尘手执长刀、垂在身边,转身对百姓人群道:
“我张陌尘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过。
八月十五、承诺限期之内,我必将一切为害上的凶人,绳之以法。
若办不到,我张陌尘……”
他左手一伸,在黑色的刀刃上一拉:
“以死谢罪。”
百姓们吓了一跳。
“立此为誓,黄天厚土,共鉴。”
张陌尘张开左手,举在半空。
鲜血,从掌心流下,滴在黄土地上。
此时,有几双不同的眼睛,都注视着这一切。
高石远和贾振望着张陌尘,好像有些愣住。
百姓人群里,侯良景坐在轿子上叹着气,眼角有泪花泛出。
人群外,曾谦小心张望着这一切,眼里有种奇怪的神色。
第二百章 阴阳投
百姓人群愣住了。
这个张大人是县尉,这在上城里,可是个高官。
可他竟然会这么放低身段前来,还对百姓们说出,“如不破案、以死谢罪”的话。
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
霍老三的眼珠一转,又道:
“什么以死谢罪?
咱们都被他们骗了多少回了,不能再上当了。
这姓张的不是最大的官,他的话,咱们不能信。
咱们到县衙去,找那姓宗的。
让他放粮食赈灾,放了独孤大人,让独孤大人帮咱们去抓恶鬼,咱们这才有活路!”
百姓们好像一下子醒了过来。
对啊,这张大人说得是好,可就算他说的是真心话,那他说的也不算啊。
“对,放粮,放了独孤大人,抓恶鬼!!”
人群又哄闹着,涌了过去。
可这一回,他们都纷纷绕过了张陌尘,往县衙的方向去了。
没有一个人靠近那个书生,就好像那是个什么异类一样。
人海,终于远去。
空荡荡的大道上,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黑衣书生,一把黑刀,一只流血的手。
大道上,沈小玉走了过来。
她刚才一直在人群里,可太拥挤了,直到现在才出了来。
高石远和贾振带着衙役,走了过来,
曾谦也赶紧过来鞠躬,把宗大人让所有人回县衙商议的话说了。
这些,张陌尘好像都没有看见,听见。
他望着那些远去的百姓身影,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黑刀回了鞘。
沈小玉看着张陌尘那只还在滴血的手,似乎想要靠近,做点什么。
可她没有。
她只是掏出个小小的红色香囊,里头装的是治伤的金疮药,递了过去。
张陌尘没接,只是望着那些远去的人群,对高石远等人道:
“刚才,你们发现什么了么?”
贾振摇头。
“是有点奇怪。”
高石远道,“按说这都是些平民,这些人平时闹事就是个瞎起哄,都是乱成一团的才对。
可刚才那些人一进一退的,停了又走,很有章法。
这队伍里头,肯定有什么人在指挥。”
贾振道:“是那个带头的霍老三?
“不,”高石远道,“上万的百姓,那霍老三就一个人,不可能弄得那么井井有条。”
“对了,“曾谦小心道,“高校尉这么一说,下官也想起来了。
刚才下官就在外头看着,好像乡亲们的队伍里头,是有一些奇怪的人在。
他们穿得倒像个普通百姓,可行为举止都很严肃,还时不时提醒乡亲们,引着他们走。
会不会,是那些人搞的鬼?”
贾振神色忽然有点奇怪。
他说对啊,我也看到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也是怪了,这些天秦州府兵就在城里守着,这动静闹得这么大,他们怎么就没半点反应呢?
“回县衙。”
张陌尘转身,往大道的尽头走去。
高石远等人领着大队人马,跟了上去。
大道上,就只剩下了沈小玉婀娜的身躯,和她手里的那个佩囊,站在原地。
远处的屋檐下,赵寒一直望着这一切,这里面的每一个人。
他的脖子上,隐隐有些惨白色泛了起来。
他的目光,凝然而深邃。
他的四周,城池的地面上,隐隐蒸起了一层热浪,好像随时都会烧起来。
……
……
上军府,城内大营。
“回来了?”
偌大的营帐里,孟凉斜坐在椅子上,拿着个小酒壶,看着眼前墙上的一幅大地图。
身后,赫连英躬身道:
“统军,吐谷浑大军逼近,城里百姓又闹事了,宗大人说,请您立即过去商议大事。”
孟凉没回头:
“英子你过来。”
赫连英走了过去。
”认识这个不?“孟凉指着那幅图。
地图上,山川大河、城郭关隘,一片苍茫的景象。
“秦州舆地图。”赫连英答。
“对咯,秦州舆地图。”
孟凉缓缓站了起来,道:
“北边靠着大山,南下就是巴蜀,西可以出西域,东进没多远就是长安。
占住了它,就像捏住了陇右的心,掐住了京畿的喉咙。
这秦州,真是个好地方。
怪不得那独孤泰想破了脑子,都要夺了它咯。“
独孤泰。
听到这个名字,赫连英眼神一闪,就道:
“统军,我有句话想问您很久了。”
“问。“孟凉道。
“当初,您为什么要帮独孤泰,后来又为什么……“
“又翻脸抓了他?”
孟凉一笑扭头:
“英子,你玩过‘阴阳投’吗?”
赫连英摇头。
孟凉四下看了看,在地上捡起了个破酒碗来。
他又从怀里掏出块圆圆扁扁的石头,在桌上划了两个圆,里面各写了“阴”、“阳”一个字。
“来,“他说,“十文赌一局,石头有字的那面是'阳',没字的是'阴'。
你押哪面?”
赫连英皱了皱眉。
显然,他很不喜欢这种赌局的事。
孟凉一笑:
“你啊你啊,就是什么都太认真了。
是,带兵严谨是没错。
可这行伍里头,赌钱喝酒打群架是常事。不然,你让那帮整天砍头卖命的兄弟们,拿什么撑下去啊?“
“阳。”赫连英道。
“筹金十文。”孟凉道。
赫连英掏出了些铜钱,放到写着“阳“的圆里。
“好嘞,诸位看官都瞧好咯……”
孟凉的手舞动了起来,就像一个非常熟练的赌徒。
那块扁扁的石头突然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翻了无数个跟斗,准确地落在了酒碗里。
“阴。”
孟凉笑道:
“英子你输了。再来一局,阳还是阴?”
赫连英有点不明白。
“我替你说了吧,”孟凉道,“这回你改押‘阴’,十文拿来。”
赫连英只好又压了些铜钱,放在了另一个圆里。
石头又飞了起来,落了下去。
“阳,你又输了。二十文,谢了啊。”
“统军,“赫连英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来,”孟凉把石头捡起来,放到赫连英的手里,“这次换你抛,我押。”
赫连英实在不明白。
“瞧好了啊。”
孟凉把铜钱一放,一左一右两个圆里,各放了十文:
“我押二十文,十文'阳',十文'阴'。”
赫连英眼一睁:
“两头同时下注?”
“谁赢了,”孟凉一笑,“都不输。”
“所以,“赫连英明白了,“如果惊狼岭的那晚,最后占了上风的不是宗大人,而是独孤泰的话,那统军你就会帮……”
“你说呢?”
孟凉笑看着青年将官。
赫连英一愕。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有点不认识,这张他跟随了那么多年,满脸胡茬、痞子般笑着的,中年人的脸了。
第二百零一章 还魂后延症
“可是,“赫连英还是有点不解,“独孤泰是吐谷浑的奸细,是胡贼。
而咱们是大唐的人,这些年打的就是吐谷浑,再怎么说,也不能帮他啊。”
“这个,迟点你就懂了。“
孟凉道,“说正经事,你刚才说,宗大人让我做什么来着?”
“马上去县衙,商议迎敌的事。”
“哦,“孟凉想着什么,“听说这两日,宗大人他还派了些人,到咱的队伍里头去了?”
“是。从昨日起,宗大人就陆续派人到咱们在城里驻防的各旅里,还带了许多酒肉钱银去劳军。
兄弟们都很高兴,都说这个新任的都督大人,很不错。”
“劳军……”
孟凉说着这两个字,笑容里带着深意:
“英子,这县衙我就不去了。
你让人去给宗大人回话,就说这敌军就要来了,我老孟有备战一大摊子的事抽不开身子,请他老人家见谅。”
“可宗大人说了,让你务必去一趟。
而且他和师兄那边也有不少人马,咱们一起商量怎么联合布防,不是更好嘛?”
“你啊你啊,就想着和你师兄再一起上阵打一回,对吧?
好啦。
从现在起,英子你呢,哪儿都不要去。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大营里,看好咱们留守的,这几千兵马。
任何人来了,不管他是敌军、友军还是劳军,都不许进。
听明白了吗?”
统军都命令了,赫连英只好点头应是。
孟凉又道:“独孤泰那两个手下,刘通和蒋怀,在哪儿呢?”
赫连英一愕。
怎么统军突然问起这两人?
他说,“还关在营牢里。宗大人说了,让我回营后,立即把他们两个押去县衙,大人他要审问。”
“别送县衙了,“孟凉道,“去,把他俩捎过来见我。”
“两个没用的逆贼,统军您见他们做什么?”
孟凉不答,只是脑袋一歪,笑看着赫连英。
赫连英道:
“那独孤泰呢?
宗大人特意嘱咐了,这独孤泰是这次逆乱的主犯,又是敌国奸细,务必立即和那两人一起,押送县衙审问。”
“独孤泰。”
孟凉喃喃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咀嚼着什么一样:
“宗大人说得没错,这个独孤泰,是得好好审一下。
可县衙里的地方太好了,不如咱营里的粗糙。把独孤泰押过去关着,不便宜他了吗?”
那这个意思,就是独孤泰也不押过去了。
“那要是宗大人他再问起,”赫连英道,“该怎么答?”
“好答。我们不去,他可以来啊。
宗大人他是都督,咱们这全都归他管。他要审问独孤泰,随时过来就是了。
咱们一定好酒好肉招待着,对不?”
孟凉这么说着,还是痞子一样地笑。
“是。”
赫连英只好一拱手,憋着气走了出去。
“这个笨小子啊……”
孟凉看着倔强的青年将官远去,摇头笑了笑,缓缓转身,看着那张秦州舆地图。
“吐谷浑,陇右秦州,恶鬼,吃人头。”
他喃喃着,把小酒壶放到嘴边,很惬意地喝了一口:
“这人头吃得好,吃得好啊,嘿嘿嘿……”
……
……
天色已黄昏。
厢房里,洛羽儿正整理着些衣裳。
门突然开了。
“谁?”
洛羽儿看向了门口。
这段日子里,这城里城外的人,心里都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就要有什么大事、怪事发生。
有东西从门口伸了出来。
是半个人的身体。
“吃了没?”
是赵寒。
洛羽儿松了口气:“还没。”
“烧饼?”
赵寒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半块啃过的羊肉烧饼。
“我不饿,”洛羽儿道,“刚才外头闹哄哄,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寒没答,只看着墙边的卧榻上,躺着的洛元堂:
“洛伯父他还没醒?”
洛羽儿微微蹙眉,“已经两天了。“
“可能是还魂术的后延症,”赵寒道,“散了的魂魄被法术强行召回,都要一些时辰,才能回镇本位的。“
他走上去,仔细查看了起来。
洛元堂身材健硕、面容端正,有武者之风。
只是脸上消瘦憔悴,显然刚刚经历了重大的苦难。可之前的阴沉脸色已经消去了很多,脸颊也有些红润了。
赵寒默念咒文、神识探出,过了好一阵,才收术睁眼。
“怎样了?”洛羽儿道。
“洛伯父的三魂七魄都归位得很好,也没有什么离魂不定之兆。
一般像这种‘还魂后延症’,有几个时辰到半天的功夫,也就退了。
神识复入本心,人立即就会醒来才对。
可这都两天了,难道,是因为洛伯父的魂魄离位太久了?
脉象怎么样,你看了吗?”
洛羽儿说,爹爹还有些气血虚,可比之前好多了,跟寻常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汤水什么的也喂着喝了,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有点怪了。”赵寒思索着。
洛羽儿道,“爹爹这么多年的辛苦操劳,被人冤枉入狱、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脱了困,却还是醒不过来。
这老天爷是怎么了,怎么好人都要受这样的罪?“
“羽儿,”赵寒忽然问,“这房子是你选的?”
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厢房,窗明几净,舒适宜人。
洛羽儿说不,是高石远高大哥选的。
高大哥他说,咱们这阵子太辛苦了,特意给咱们选了个好房子,让我和爹爹住得舒服些。
“那门外那么多的护卫,也是他叫的?”赵寒道。
洛羽儿点头。
她说高大哥说了,这是宗大人的吩咐,爹爹他是这次案子的重要证人,一定要派人好好看护着。
等爹爹醒了,宗大人还要请他帮忙提供线索破案。
高大哥他自己,还私底下找了几个厉害的师兄弟,专门来保护我们。
赵寒望了眼窗外,那些神色严肃的灰衣汉子,若有所思。
他又往四周看了看,走到角落里,拿起了一把刀鞘来。
铮!
刀拔了出来。
那刀身厚大沉重,刀刃却不太利,是那种专门用于临阵对敌、大力砍杀的官刀。
可这刀比起一般的官刀来,又要大了和重了非常多。
刀刃上,还有些和钝器撞击后的痕迹,血迹已经洗去了,泛着光芒。
“羽儿,”赵寒道,“这就是惊狼岭上,你用的那把刀吧。”
“是啊,怎么了?”
“你说过,这以前是洛伯父的刀。”
“现在也是啊。”
洛羽儿道,“爹爹他最喜欢这把刀了,从没离过身的。
我也是在孔原的那个水牢里找到的,就先帮他拿着,惊狼岭那晚要使兵刃,我就拿去用了。
等爹爹一醒,我就还给他。”
“这么重的刀,洛伯父他使得惯吗?”
“那当然。我跟你说,爹爹他就没有什么不会做,不会使的。
我不跟你说了么,我的刀法仵作什么的,全都是他教的。”
“哦……”
赵寒把刀回了鞘,放了下来。
洛羽儿看着少年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就道:
“赵寒,你是不是又发现什么线索啦?
第二百零二章 残阳如血
赵寒摇摇头。
他往屋里的四周看着,想着什么:
“羽儿,这两天下来,尤其是惊狼岭那晚,我在薛仁越的魂片里,看见了那些往事之后。
我好像觉得,这‘人头鬼案’的真相,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可每次我想靠近它,它又总是模模糊糊,怎么都碰不着。
这案子的线索和头绪很多,我也想过、推断过很多,却始终都还是有些疑点解不开。
我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你这脑子,还会忽略什么细节?”
洛羽儿好像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赵寒,我差点都忘了,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是不是太累了,所以脑子转不过来了?
我给你熬的汤,喝了吗?”
汤,那碗差点咸掉舌头的“宝贝”。
剩一滴打脸……
赵寒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都喝了?”洛羽儿很高兴,“哎呀,看来我这厨艺也是强大啊,哈哈哈……”
赵寒:“……”
“赵寒你胃口那么好,看来你的寒症是真的好了,那我也就放心多了。
既然你身子没事,那就再想想。
我相信,无论是什么细节,一定难不倒你呢。”
“为什么?”
“因为你脑子转得快啊。平时都是我们错过了细节,就只有你看到的。
秦安谷、孔原、独孤泰他们的事,多少的头绪细节,不都让你看穿了吗?”
“谢谢啊,可你猜怎么着?”
赵寒打了个很大很长的哈欠,指着自己的脑门:
“这玩意,现在不那么好使了。
它啊,就快玩完咯。”
洛羽儿看着赵寒。
赵寒也看着洛羽儿。
他的衣领略微翻开,遮住了自己脖子根部,那些隐隐的苍白色。
两人对视着,没说话。
洛羽儿突然扑哧一笑:
“你啊你啊……又想开我的玩笑了,是不是?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赵寒也一笑:
“让你看出来了,又有长进了啊傻姑娘。”
“你才傻咧,你傻小子傻大叔傻老头子……”
接着,赵寒又把宗长岳召集大家商议的事说了。
洛羽儿也是惊讶,说这恶鬼的事还没完,这吐谷浑又攻过来,走赵寒,叫上无惧我们这就去县衙。
赵寒说,大胆出去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半张烧饼,说刚才买了二十张,大胆吃了十九张半,就帮他办事去了。
洛羽儿问,都这种时候了,还去哪里办事?
“秦安谷。”赵寒道。
洛羽儿一奇。
她顿时想起了之前,那个偏僻的山谷里,那桩离奇诡异的“食人谷”案,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可这不是,都过去很久了吗?
她问,去那做什么?
赵寒说,他让大胆去帮忙确认一件事,如果走运的话,还能带回来一样东西。
为了能赶在吐谷浑的大军到来之前回来,他还特意去借了匹快马,好让大胆快去快回。
洛羽儿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她又看着了卧榻上的洛元堂,就道:
“爹爹有这么多人守着,不会有什么问题,咱们赶紧去县衙吧。”
“你先去,”赵寒道,“我还要再去个地方,找个人、办个事,马上就来。”
“好,我在县衙等你。”
洛羽儿也不问赵寒要去哪里办什么事,一手把那把巨刀连鞘提起,好像一点都不费劲,就往门外走了出去。
赵寒环顾了一眼厢房四周,又看了看墙边卧榻上睡着的那个中年人,这才走了出去。
门外,黑夜来了,渐渐笼罩了城池。
院落的四周,有许多灰衣汉子守着,赵寒和洛羽儿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厢房里面,又变得黑沉沉,静悄悄的。
卧榻上,洛元堂依然安静地睡着。
忽然,一种很小、很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纱窗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靠了过来。
卧榻上,洛元堂的身躯忽然一抖。
他的整个上半身弹了起来,下半身却还贴着卧榻,就像一具僵尸,坐直了。
纱窗上,那个东西映了出来。
是一个影子,僵直的黑影。
院外,灰衣汉子一个个面容冷峻,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
就好像,那个影子来自幽冥地府,根本不存在于人世间一般。
……
……
陇右道边境,渭州。
黄昏下的城池,残阳如血,杀声震天。
州府衙门里,乱糟糟的一片,到处是惊叫逃走的人。
“刺史大人……”
一匹快马,冲进了大堂。
马上坐着个士兵,盔甲破碎、浑身血迹,他翻身下马,半跪在了地上。
大堂里,长案后面坐着一个中年文官,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了别人了。
“怎么样?”文官一下站了起来。
士兵道:“北城门还是没守住,胡兵的箭太密了,他们用大木撞破了门,攻进来了……”
“梁大都督呢?”文官道。
“都督他失踪了,是吴统军让小的来禀报大人您的……”
中年文官一下子坐了下来。
半晌,他长叹一声,忽然凝视着那士兵道:
“你马上想法子出城,飞马前往秦州的上城,去告诉那里府兵统军孟凉,就说……”
嗖……嗖……
无数支的箭划空而来,落在衙门的院落里,把许多正在逃跑的人钉在了地上。
惨叫声,四处响起!
斜阳下,喊杀声若隐若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样,往这边涌了过来。
“刺史大人,“那士兵道,”胡兵攻进来了,您赶紧上小的的马,从后门……”
“住口!我乃堂堂大唐渭州刺史,岂是临阵脱逃、贪生怕死之辈?”
中年文官从怀里拿出一个信笺,递到士兵的手里:
“去告诉孟凉,就说吐谷浑军十万已破渭州。
其先锋骑兵,预计不到两日,就会到达秦州上境内。
让他马上飞马通报陇右大都督李孝阳,此次胡兵大举来犯,其目的,绝不只是侵扰劫掠,必定有别的更大图谋。
让他们务必做好一切防备应战,并立即快马上报长安。”
“是。”
士兵小心把信笺放入怀里,“大人您还是快上马吧,胡兵就要到了……”
“还不走?”
“刺史大人……”
啪!
文官扇了士兵一个响亮的巴掌。
士兵捂着通红的脸,看着文官那张严峻的脸。
他明白,大人他不骑马而去,而是让自己送信出城,那就是把唯一可能的生机,留给了自己。
士兵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深深一鞠躬,上马往后院飞驰了出去。
中年文官看着马匹远去,这才双手整了整衣冠,抬起头,往堂外走去。
嘭!
门被撞开!
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中,数不清的胡人骑兵冲了进来,停在了院落里。
黑黝黝的马背上,坐着许多手持弯刀、戴着面具的胡人身躯,那面具上,都刻着一个诡异的图腾。
就像一个个来自地狱的厉鬼,俯视着那个中年官员。
面对无数的敌兵,中年官员昂首挺胸、神色淡然,没有丝毫的畏惧:
“大唐渭州刺史魏侗在此,胡贼,来吧!!”
呼……
风起。
血色的斜阳下,一片骑兵的海,把那个孤独的中年人,完全淹没了进去。
第二百零三章 乱象如何平息
黑夜,上城郊,小院里。
小池边的空地上,清冷的玄光,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星空。
星空下,白衣少女凌若闭着双眼,浑身玄光萦绕。
她的两膝之间,古木匣子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不远处,几只小野猫躲在石头边,偷偷瞄着。
头顶,无数的繁星一抖,飞速旋转着、往半空的中央聚集而去,汇成了一个极为细小的光点。
白色,蓝色,紫色……
光点的颜色不断变幻着,到最后,变成了一种危险的赤红色。
呼!
罡风大作!
那光点化作一片赤光、四散而落,就像下了一场血雨。
红光所到之处,地上的花草树木等等,纷纷迅速枯萎了下去。
小猫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又不敢逃走,只能呆在原地,小身子瑟瑟发抖。
眼看着,血雨就要落在它们身上!
白光一闪!
血雨、白光,一起灰飞烟灭。
凌若睁开了眼睛。
四周,小池的水干了,池边的树枯了,一片衰败的景象。
小猫们还躲在石头后发抖,身上的毛也是干干的,全都竖了起来。
它们望着少女,都很害怕。
就好像这个一直对它们很好的女主人,已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星崩垣毁,赤血弥天。
天劫。
真的就是“天劫”。
凌若思考着。
这么一个震天动地的化外大劫,竟然马上就要在这个西北偏僻之地,在这座上城里发生了?
是我的星相术还不够精纯,算错了?
可上一回、这一回,两次星相“周天演算“的结果都是如此,这“星兆“还一回比一回,更加危殆了。
而且……
凌若望向了地面。
地上,那些散落的干枯的灰烬,隐隐然,摆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
这图案的意思,就是:
“乙酉月,甲子日,位在正北“。
乙酉月、甲子日,那就是明日八月十五,“人头鬼案“破案的最后期限。
这,正是天劫出世之日。
位在正北。
凌若的思绪如飞。
难道,会是“那个地方“?
天劫,将会在那里出世?
这次的星相天演,竟然会如此的精准,连日子和方位都现了出来。
这可是,自己以前所有的演算之中,从未遇到过的景象。
难道这一次,真的要来了?
难道,这就是我此行,所找寻的真正所在吗?
笃……笃……
夜里,有什么声音远远传来,若有若无。
凌若往院门的方向望去。
小院外,黑夜深沉,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黑影站在院门前,举起了一只手一样的东西,缓缓地在破旧的木门上敲着。
一下,两下。
……
……
县衙,偌大的书房里满是人。
宗长岳讲完了最后一句话,余音还在回荡。
“当前的形势,就是如此严峻。”
他说,“这正是,大家集思广益之时。
今日,这里没有高低卑贱之分,诸位有何想法与对策,就请畅所欲言。”
没人做声。
“我先来。”
高石远说,先是孔原作乱,然后又是独孤泰起兵,吐谷浑入侵,百姓们大闹事。
就这么两个月不到的功夫,一连串的乱象都来了,而且越闹越大。
而这些事,都是在那“恶鬼”出现之后发生的。
宗大人,属下记得您说过。
赵兄弟已经知道了,这“恶鬼“背后许多的事,那今天,能不能给大家伙都说说?
众人都看着宗长岳,眼里都带着期待。
宗长岳看了看赵寒。
这“恶鬼”背后的,是那桩十六年前的往事,还有那些叛将,那块玉印,和玉印背后的重大秘密。
这可是,这个案子里最为机密的事。
所以之前,除了宗长岳和洛羽儿等极少数的几个人之外,赵寒从未向别的人透露过。
那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该说了么?
赵寒看了看所有人。
那一张张熟悉,又似乎有点陌生的面孔。
“这恶鬼,很可能是一个在上城里,潜藏了十六年的人。”
赵寒开口了。
把那一桩桩往事,一个个匪夷所思的人、物、事,全说了出来。
书房内,一片寂静无声。
许多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事情就是这样,大家伙有什么看法,就都说出来吧。”
赵寒说着,看向了角落里坐着的侯良景:
“侯掌柜,您看呢?”
侯良景手持着拐杖,脸色有点羞愧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站起朝宗长岳和赵寒等众人,一个深躬:
“侯某有罪啊……
都是侯某无用,给诸位大人一次又一次地添麻烦,这回乡亲们又闹了起来,侯某实在难辞其咎,我……我……”
“父亲您也是被人挟持的,”沈小玉扶住他,“你没有必要自责。”
“沈姐姐,”洛羽儿道,“赵寒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就是问问,没什么别的。”
赵寒点点头,对沈小玉和侯良景道:
“沈姑娘,我只是想求对策,有冒犯的,对不住了。”
他说,眼下,我们有三件大事要做。
抓恶鬼,对付吐谷浑军,和安抚闹事的乡亲。
乍看起来,这第三件“安抚乡亲“,好像是最小的一件。可在他看来,这反而是眼下最为紧迫的一件。
因为,当前的上城,外有敌国大军压境,内有“恶鬼“作祟未平,正是需要所有人同心同力的时候。
这时候,如果城里还有百姓在大闹事,那咱们就是自乱阵脚。
那接下来,和恶鬼和吐谷浑的两场仗,就难打了。
侯掌柜在上素有威望,对乡亲们的处境和想法,也最为了解。
所以,他才想问一下掌柜,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让乡亲们平息怒火。
狗官,滚出来……
放粮,抓鬼,放人……
赵寒说着话,隐隐的百姓吵闹声,从远处的墙外,飘了进来。
“赵法师所言极是。“
宗长岳道:
“如今乡亲们群情汹涌,把这上衙门,还有城里的好几条大道,都围住了。
如此情形,对我们与吐谷浑的一战,极为不利。
侯掌柜您刚从那边来,想必对乡亲们的想法,非常了解。
依您之见,眼下此事,该怎么办?”
第二百零四章 重要的三件事
“感谢宗大人和赵法师的宽容……”
侯良景这才说,上的乡亲们,一向都是安安分分的。
只是这几个月来,这城里又是闹鬼、又是旱灾,还有接连的帮会和胡贼作乱。
乡亲们也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这才闹了事。
刚才他被抬到县衙门外,乡亲们把事情都交代了,这才放了他进来。
乡亲们说,他们要求达到三件事,才肯平息闹事。
这第一件,就是要衙门立即放粮赈灾,让他们能吃上饭。
宗长岳说这是当然。
他早就听说,这次的旱灾,是上乃至整个秦州百年不遇的大旱。
赈灾安民,势在必行。
“大人,”高石远道,“吐谷浑大军就要到了。咱们兵力不足,肯定要死守待援。
那粮食就是最重要的,要给了百姓,那咱们的弟兄可就没粮吃啦。”
宗长岳道:
“没了百姓的支持,这城能守得下去么?”
他立即吩咐,放粮的事,交给曾谦去办。
他让曾谦随后,立即把上附近三十里内,所有的余粮都收上来。收齐之后,立即拨出其中的大部分,分给城里的百姓。
剩下的部分,则留做军粮。
宗长岳又吩咐高石远派个得力的手下,带上人马,去帮曾谦。
他还特别提醒了,只能收官粮,不能动百姓的粮食。对商粮也要用官银收购,不准强征。
而且一日之内,必须完成。
曾谦和高石远都领了命。
“侯掌柜,”宗长岳道,“这只是个临时之计。待打退胡兵之后,宗某将立即上报朝廷,从秦州各地调粮赈灾。”
侯良景连忙鞠躬道谢。
宗长岳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侯良景说,第二就是,要马上把“恶鬼”抓拿归案,再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把“恶鬼”斩首示众。
这样,乡亲们才能心安。
宗长岳说,这正是宗某此行的原来目的,又有过承诺。
即便乡亲们不说,宗某也会做的。
“赵法师,”他看着赵寒,“本来这破案之事,由您和张大人一同办理。
可如今敌军大军压境,张大人有多年的边军经历,又素有和吐谷浑对阵经验,所以……”
“明白,”赵寒道,“张大哥去帮大人您守城,抓恶鬼的事,我来。”
“宗大人。”
一直没说话的张陌尘,开口了:
“我知道,如果上城落入了吐谷浑之手,那么抓鬼破案,就根本无从谈起了。
所以眼下,‘城防’乃是头等大事。
可如今离破案的最后期限,只有不到两日,如果下官不再做此事,而由赵寒他一人来做的话……”
他看着赵寒,道:
“贤弟,你有把握么?”
“有。”赵寒点头。
“为什么?”张陌尘道。
“因为,”赵寒道,“两日内,‘恶鬼’将会再次现身杀人。”
众人一愕。
“赵寒,你怎么知道?”洛羽儿禁不住问。
“是啊,”高石远也好像有些奇怪,“那‘恶鬼’神出鬼没的,赵兄弟,你确定它一定会出来?”
“它会出来的。”
赵寒说着,缓缓扫视着书房里的每一个人,眼神里有种深意:
“而这一次,我一定会抓它个现行。”
“万一没抓到呢?“张陌尘道。
赵寒一笑,拍了拍胸口:
“那就拿我赵寒这条命来偿。”
书房内,突然一片寂静。
大家都知道,这赵法师平时吊儿郎当的,可临到头却总能破解一切,似乎没什么难得倒他。
他说能破案,大家都是相信的。
可“拿命来偿”,这话说得,就有些太沉重了吧?
洛羽儿看着赵寒。
她似乎感觉到有些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都这么认真干嘛?”
赵寒咧嘴一笑:
“恶鬼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
放心吧张大哥,两天后,我保证把’恶鬼‘抓过来,让你和大家伙好好瞧瞧,它到底长个什么鬼模样。”
张陌尘看着他。
“贤弟,一切小心。”他说。
洛羽儿一愣。
从认识到现在,这位张大哥无论说话、做事、对人,都是那么的严肃冷峻。
这还是她头一回听到,他当面对一个人,说出关心的话。
宗长岳点头称是。
他说从此刻起,贾振就临时升任上的代县尉,负责城内治安,并作为赵法师的办案襄助。
他会把县衙最精干的衙役,全部拨给贾振,随时听候赵寒调遣。
贾振似乎有些惊讶。
他说张大人才是县尉,他不敢接。
宗长岳说,张大人责任重大,他另有重任交代,贾振这才领了命。
可赵寒却说不用了。
因为抓“恶鬼”这件事,人多了,反而不好办。
宗长岳说也是,此案涉及化外法门,像我等凡俗人士,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他就问身旁的安师傅,可否襄助一二。
安师傅的腰完全直了,皱纹也不见了许多,整个人好像年轻了二三十岁。
“老朽一身修为已然尽废,怕是有心无力了。不过……”
安师傅看了眼赵寒,目光悠远:
“此事交给他,老朽以为,宗大人尽可放心。
更何况,他身旁,早有高人相助了。”
宗长岳也想起了什么,就问那位凌姑娘呢,怎么不见她前来?
赵寒道:
“之前,凌姑娘去官驿找过我。
刚好曾大人也到了,我就请她一起过来。可她自己先走了,后来就没再见她。”
曾谦也说,后来他照大人的吩咐,还去了凌姑娘住的小院,想请她前来商议。
可他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好像里面根本没人。
洛羽儿有些奇怪:
“凌姑娘她对这个案子,一直都很上心的,她会去哪儿了呢?”
曾谦又说,他还去了那位袁沐风公子住的客栈。
那客栈的掌柜说,袁公子今日入夜不久就退了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大战将至,这么重要的两个人,突然同时不见了。
众人都有些奇怪。
赵寒一笑:
“他俩一向都是这么独来独往的,没事。
再说了,我的身边,还有更强的援手不是?”
赵寒朝身旁的洛羽儿眨了眨眼。
“没错,还有我和无惧呢。”
洛羽儿点点头,拍了拍腰间的大刀。
宗长岳点点头,就说人马还是备着,随时听候二位调遣。
“赵法师,这‘人头鬼案‘,朝廷极为看重。
宗某,拜托了。”
宗长岳双手一拱,赵寒也还了一礼。
赈灾和“恶鬼”的事,都有着落了。
宗长岳就问侯良景,那乡亲们要求的,最后一件事呢?
“这事,”侯良景道,“侯某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但说无妨。”宗长岳道。
“乡亲们说,要立即那个逆贼独孤泰,放了。“
侯良景的声音,有些颤抖:
“而且……不只是放人,还要让宗大人把位子让出来,让独孤泰做咱们上的头。
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一起去赈灾和抓鬼……”
众人一愕。
这百姓们要求放了独孤泰,这倒是听说了。
可他们还要让宗大人退位,让这么个逆贼,来掌管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零五章 人在,城在!
“放屁!”
高石远一拍桌子,“要让那独孤逆贼当我们的头,休想!“
“石远,“宗长岳道,“让侯掌柜把话说完。”
侯良景叹了口气说,他也知道,这实在是个无礼之极的要求。
独孤泰是敌国的奸细,又怎么可能放了他,还听他的话呢?
可乡亲们就是不信,还说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要冲入这衙门里,以死相争……
“我看他们敢!“
高石远道,“宗大人,我这就去把那些蠢货都赶回家去!”
“高大哥你冷静些。”
洛羽儿说,外头有上万人,衙门里的人手也不够。
再说,她知道,上的乡亲们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他们会这么要求,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赵寒就把他刚才在路上观察到的,都说了出来。
闹事人群里,那个霍老三,那些穿着百姓服饰、面容严肃的人。
“这两次的百姓闹事,“赵寒道,“背后都是那些人指使的。
尤其是这一次,闹得那么大那么凶,三个要求,还一个比一个的明确。
这些人,肯定不只是为了什么放粮破案。
他们的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是吐谷浑的奸细,暗中煽动。“张陌尘道。
众人一愕。
张陌尘继续道,“上一次闹事,是为了给独孤泰起兵做准备。
这一次,是他们看见独孤泰兵败被擒,所以就煽动百姓,想要把独孤泰救出来,同时挑起上内乱,让我们无法组织有效的城防。
这样一来,下来吐谷浑的大军破城,就容易多了。”
所有人几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然,”张陌尘道,“这只是推断,还需证据证实。“
赵寒道,张大哥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这独孤泰在上多年,官声一直很好,也认识很多人。
要说他把霍老三那些商家暗中收买了,让他们带人组织闹事,完全有可能。
“这好办,”高石远道,“我这就出去,把那霍老三抓来问问不就成了?”
“是要问,“赵寒道,”可我想问的,不是这种走狗人物。
我要问他们的头头,独孤泰。
宗大人,孟统军他们,有押着人过来了么?“
宗长岳摇摇头,面容有些凝重。
墙外,一阵阵百姓的怒喊声传了进来,在堂里回荡着。
“赵法师,”宗长岳道,“眼下上诸事紧急,审问独孤泰一事,你认为确有必要么?”
赵寒点头道:
“百姓闹事,吐谷浑入侵,还有这‘人头鬼案’,三件大事里,独孤泰都是关键的人物。
而且,他还是目前唯一确定了西秦叛将身份,却还活着的人。
必须马上审问。“
“好。”
宗长岳掏出一块,金色镶边的牌子:
“这是秦州行军副都督的令牌。
我再手书一封,你带上它们、乔装出门,去府兵大营里找孟凉。
你就说是我宗长岳亲自下的令,让你全权代我,先行审问逆贼独孤泰。”
赵寒谢过,接过令牌收了起来。
宗长岳又对侯良景道,这独孤泰是敌国奸细,正准备起兵祸乱上。
百姓们之所以还要保全他,只是因为被他之前的行为蒙骗了,背后又有人煽动而已。
像这样一个人,放了就等于放虎归山,会对上和乡亲们酿成大祸。
侯良景当然同意。
可他说,如果不答应,外头的乡亲们又不肯走啊。
宗长岳点头道:
“此事,宗某稍后会亲自到门外,向乡亲们当面解释清楚。”
侯良景一惊:
“宗大人,外头闹得这么凶,您金枝玉叶的身子,不能出去冒险啊。”
“怕什么?”
高石远道:“我带兄弟们护着大人,我看谁敢靠近一步。”
“带着刀去说理,乡亲们会听么?”
宗长岳道,“你们都不许跟着,我一个人去。”
众人都是一惊。
可他们也明白,带刀谈诚意,谁会信?
赵寒道,宗大人是对的。
可为防万一起见,还是请高大哥暗中带人备着,再在墙头安排些弓箭手。万一形势不妙,立即现身,护送大人回衙。
诸事商议已定,立即分头行事。
百姓闹事,由宗长岳亲自出面平息。
侯良景是百姓推举的首领,也在旁帮衬着。
而收粮赈灾的事,则由曾谦和高石远的一名得力手下去办。
宗长岳还命曾谦立即升任上县代县令,掌管县内民生事务,安抚城内各方。
这样宗长岳他自己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于城防的事了。
曾谦还有些不自信的样子,可宗长岳下了死令,他也就只好应承了。
侯良景是城中第一大商,他在解决衙门的事后,也会帮着曾谦,去向城里的各大商家收粮。
至于,至关重要的“城防”,目前城内可用的兵力,分为几部分。
其中战力最强、人数最多的,是孟凉麾下的上府兵,三千有余。
其次,是张陌尘手下的陌刀队两百余人,沈小玉的红衣“玉骨”队近百人,高石远带的护卫队数十人,也都很有战力。
此外,还有上的数百衙役,贾振叫来的江湖人士百余,和侯良景召集的各商家的护院打手数百。
这些人的人数虽多,但战力只是一般。
这么加在一起,城内总兵力只有不到五千人,面对敌军十万之众,显然是杯水车薪。
因此宗长岳当即决定,立即颁布全城大令,把敌军将至、全城戒严的消息,通报开去。
东南西北、四大城门,立即关闭戒严,并派重兵把守,不准任意进出。
城里的各处机关要道,都设关卡,严密巡察。
百姓息工,商家休市,所有人一律留在家里,不得随意外出。
又在全城征集所有精壮男子,组成临时兵队,以弥补兵力上的严重不足,同时作为城防和补给运输的人手。
这个“城防”大事,当然由宗长岳亲自负责。
可宗长岳要先解决百姓的事。
所以,就由张陌尘和高石远,分别担任上城防行军正副统军,先行负责所有事务。
他们和沈小玉等人,立即带上人马,到城里各处和驻防的秦州府兵汇合,通报整个谋划。
等宗长岳解决了百姓闹事,他就会立即去府兵大营和孟凉见面,亲自落实布防御敌之事。
此外,再立即派出十路快马。
前两路,分别前往京城长安和陇右道大都督府,上报敌情,并请求立即派大军来援。
其余八路,分别前往周围的各大州县。
因为这些州县最近,虽然没有兵符,但也希望在这么紧急的情形下,那些军府的统军可以破例,派兵来援。
而最后一件大事,“人头鬼案”,则由赵寒负责。
他立即去审问独孤泰,由洛羽儿帮衬着,贾振的衙役人马随时听遣。
“大唐的西北边陲,秦州陇右万千百姓的安危,在此一举。
诸位,拜托了。”
宗长岳向众人深深做了一揖。
“人在,城在!”
堂内,一排鞠躬的身躯,声音回荡,嗡嗡震耳。
只有两个人站在原地,默默看着每一个人。
赵寒,张陌尘。
他们的身旁又各有一位女子,洛羽儿和沈小玉,分别默默看着他们。
堂内,那些鞠躬的人们,一个个的表情,都是激昂无比。
可他们的目光里,似乎都有着一些,不同的颜色。
第二百零六章 各路人马,出动!
放人……
放粮……
狗官出来……
上县衙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缝。
“门开了,有人出来啦!!”
“咳咳……诸位乡亲,我是上县衙的属吏。
你们要求的三件事,侯掌柜都跟宗大人禀报了,乡亲们的苦衷我们都理解,我们一定会……”
“他娘的,又来糊弄人,揍他!!!”
“乡亲们,你们别着急啊。
秦州上都督宗大人,就在这里头。
他说了,这都是被灾荒和‘恶鬼’逼的,乡亲们的要求都很在理。
现在,宗大人他会一个人亲自出来,给大家伙当面解释清楚。”
县衙门外,成千上万的百姓们,都是一愕。
似乎他们也没想到,这种形势下,这位堂堂的都督大人,竟然敢一个人出来说话?
“呸,什么都督大人,就是个外来货!
那些狗官,整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他肯出来,见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就是,谁他娘的信啊……”
万人蜂拥,闹声震天之中。
那扇猛兽牙门咧的一声,缓缓地、完全打开了。
宗长岳,那个儒雅淡然的中年文官,一个人站在了门口。
他的目光安详如初,仿佛眼前这些沸腾的人浪,只是一片宁静的海。
……
……
“开门!”
“放肆!这里是上城门驻防重地,由我秦州上府兵把守。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乱闯?!”
“我是什么人?
我叫高石远。
怎么,前面刚送了劳军钱粮过来,转头就忘了?”
“哟是高校尉啊,这楼上楼下的太远了没看清,对不住了啊。”
“没事儿。兄弟,那‘火猴酿’的味道怎么样?”
“哎哟说起这个,可真得谢谢老哥您了。
自从边军回到这儿,咱营里的兄弟们,好久都没碰到那种味儿了。
那酒就一个字,烈,哈哈哈……”
“我说吧,哈哈哈……
来把门开了,咱们兄弟再一起干个痛快!“
“额……高兄,这酒菜钱粮,真是要谢谢您。
可这城防重地,孟统军那边可是发了死话,没他的手令,谁来了也不能开。”
“孟统军?你们看看,谁来了?”
上城门的城楼下,有两匹马。
左边,坐着高石远。
右边,坐着一个盔甲戎装的年轻身躯,那张书生般的脸上,有种军人的冷峻。
是张陌尘。
“张……张别将,张大哥?”
城头,那位秦州府兵的将官有些讶异。
高石远的手里,一张手令举了起来:
“秦州行军都督,宗长岳宗大人手令在此。
即刻起,上全城行‘禁城令’,东南西北,四门即刻关闭。
上代县尉张陌尘,今迁任上城防‘行军正统军’,与上军府统军孟凉一道,统领城门内外防务。
长岳手书。”
高石远念完那个手令,就对城楼上的府兵将官道:
“兄弟,宗大人是都督,连孟统军都要听他的话。
他的手令在这,张统军也到了,你还不开门?“
“这……”
“怎么,你们想要抗命不遵吗?”高石远一按刀柄。
“不敢。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开门!!”
……
……
“曾大人,这城里官仓的余粮,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恐怕不够吧……
那城南,那些商家掌柜们私仓里的呢?”
“哎别提了,属下先前带人赶过去,说要他们开仓征粮。
可一开仓,这里头都是空的。问那些商家呢,他们都说最近粮食太紧了,都卖完了。”
“这不可能啊。
前阵子我才刚查过,虽然咱县里闹灾荒,地里不出粮食。
可那些商家的仓里,都是从外地买来的粮食,屯着等高价出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卖完了呢?”
“谁知道啊?指不定,那些人哪里听来的消息,怕咱们低价收他们的粮,他们亏了。
所以提前,把粮藏起来了呢。”
“哎那可怎么办啊?
宗大人说了,这次守城,说不定要数月半年之久。
这么点存粮,这城里这么多的人马要吃,还要分出去赈灾。
这可怎么够啊……”
“曾大人,要不咱来点硬的,抓他们几个?”
“不行,不行不行。
先不说宗大人说过,要明码实价地买。
就算没这个命令,咱们是百姓的官,怎么能抢百姓的东西?”
“可是曾大人,那些商家个个都是老滑头,不来点硬的,他们的粮食怎么弄得出来啊?”
“哎,再想想,再想想吧……”
……
……
“赵法师,您可回来了。”
“有事?”
“有人找你。哎哟,那风急火燎的样子,就差把咱这里给掀翻了。”
“谁?”
“是个姑娘,模样倒挺俊的。
就是那身打扮,脏兮兮的还不合身,好像刚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一样。”
“等等。那家伙,肚子那儿有点鼓鼓的,一坐下就要吃的,还狼吞虎咽的对吧?”
“哟?赵法师您认识那姑娘啊?”
“还懂得乔装打扮,躲过那些奸细的注意了,行啊……
那小子在哪儿?
我要见他。
就现在。”
……
……
“报。”
“什么事?”
“孟统军,外面有个愣头小子说要见您。”
“喂我说,你看我现在,像那闲得抽筋、什么人都见的样子吗?”
“他说,他是宗都督派来的,而且除了见您,他还要见……”
“见牢里关着的那位,独孤泰?”
“是。”
“那小子穿着身青衫,姓赵?”
“是。”
府兵大帐里,孟凉把桌上的一张东西卷了起来,望着帐帘外,那个黄土纷飞的世间。
他胡茬的脸上,咧嘴一笑:
“让那小子进来。”
……
……
急促的马蹄声。
上城外以北几里,一条阴暗狭隘的小道上,一个灰衣人背上绑着个小卷轴,纵马飞奔着。
他正是宗长岳派出的十路快马之一,要把吐谷浑大军将要入侵秦州的消息,送往北边的陇右大都督府。
嗖……
无数个破空的声音,射了过来!
灰衣人手里的兵刃一挥,当当几声,有什么东西被弹了开去,马匹依然飞奔向前。
隆!
山道的地面一阵抖动,突然陷出了一个大坑,坑里亮闪闪的,都是刺。
马匹嘶叫一声,在大坑前面停了下来。
两边的密林里,四个黑影缓缓走了出来。
“哼……”
马上,灰衣人望着那些黑影:
“宗大人早就料到,你们这些胡贼奸细,一定会派人在城外埋伏,截断上的往来消息。
果然。”
马匹四周,四个黑影站定了。
那些脸上,带着张吓人的鬼怪面具,一把利刃,从袖里缓缓伸出。
灰衣人冷冷一笑:
“可就凭你们这些虾蟹伎俩,也想拦得住,我们柳尘山庄的人么?”
他的手忽然一动,有什么东西在马臀上狠狠一拍,马匹一声长嘶,往前方的大坑,飞奔了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黑影的鬼脸一动,四把利刃同时划空而来!
第二百零七章 阎罗丘,带我去见他
刀光一闪,鲜血溅出!
“起!!”
灰衣人把缰绳一提,人和马好像化成了一道旋风,腾空而起,越过了竹刺尖尖的大坑,落在了另一边的地上。
他勒住缰绳,回头一望。
后方,四个鬼脸人站在大坑的那一边。
鲜血,从他们的手臂,一直流到了手里的利刃上。四双眼睛,从阴暗里望了过来。
刚才,那些鬼脸人围攻过来,灰衣人一刀全部挡了开去,还挫伤了他们。
灰衣人冷笑一声,一抽缰绳,就要纵马而去。
嘿嘿……
一声阴笑,突然在前方响起。
灰衣人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前方,空荡荡的山道中央站着一个黑影,好像是个人,可又看不清样子。
“还敢来找死,哼!”
灰衣人说了一句,握刀纵马,往黑影冲了过去!
嘿嘿……
那黑影的身上,阴笑的声音不断传出、越来越大,带着一种魔性。
四周的空气里,一种天地流转、万物悸动的感觉,生了起来。
灰衣人两眼一瞪。
滋!!
黑暗中,一道幽光,一闪而逝。
山道两边的密林里,无数的枝叶落了下来,好像被什么一下子拦腰割断了似的。
灰衣人忽然觉得自己,从额头到下身,都是一紧。
他的人和马依然向前飞奔着,眼看就要撞上那黑影的时候,突然裂成了两半,像两个离巢的鸟儿,一左一右、各自飞了开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溅出来。
山道中央,那个黑影还是那么站着,身上一层幽光,隐隐褪去。
身后,四个鬼脸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过来。
“这等货色,”有个鬼脸人道,“交给我们就是了,您又何必亲自前来。”
黑影没有回头,只指了指那条大道:
“你们知道,这条道通向哪儿吗?”
“成纪县。”鬼脸人答道。
“那里有什么?”黑影问。
“有陇右大都督府,数万的人马。
可这人的手里没有调兵兵符,就算去了,也调不动一兵一卒。
即使那位大都督真的那么斗胆,敢破例派兵增援,可和我们的大军相比,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你错了。”
黑影道,“这陇右大都督府里最厉害的,不是那些人马,而是一个人。”
“谁?”鬼脸人道。
“新任陇右大都督,李孝阳。
这个名字,你们不会忘了吧?”
山道上,一片寂静无声。
李孝阳,这是一个曾经震慑漠北的,大唐将领的名字。
“其他那九路快马,怎样了?”黑影问。
“都除掉了。”
鬼脸人道,“只有去往长安的那一路,那个送信的是个硬货色,手臂都被我们砍断了,还是让他跳崖逃了,尸首没找着。”
黑影嘿嘿一笑:
“只要去成纪的这一路没过去,其他的都不打紧。
至于长安,坐在宝座上姓李的那位,他迟早都会知道。
可京城的路那么远,等他派得他的大军过来,咱们这里早就弄好了。
你们说,对吗?”
“是。”
四个鬼脸人一起向黑影低了低头,非常恭敬。
黑影望向了山道,过来时候的方向。
远方灰黄的天空下,群山之麓,那片苍茫的上城池正匍匐着。
“现在这上,就是座孤城了。”
黑暗中,黑影的阴笑声音,又响了起来:
“至于守不守得住,宗大人,那就看您的本事咯……”
……
……
秦州军府大营。
潮湿的牢房里,暗无天日。
独孤泰盘腿坐在地上,头上白发苍苍。
惊狼岭那一战,他一身的修为已经尽废。
他闭着眼、一身粗衣,干柴似的手脚上,锁着重重的铁链,神态却非常安详。
脸上的那些虫洞,已经收缩成了一个个红色凸起的疮,让那张沧桑的脸,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牢门哐当开了。
“独孤泰。”黑暗里,有个狱卒说。
独孤泰没睁眼,也没有说话。
“起来跟我走,”狱卒说,“有人要见你。”
独孤泰还是毫无反应。
狱卒不耐烦了,“老贼头你聋了是么?我让你起来!“
刀光一闪,逼了过去。
“喂,”旁边另一个狱卒道,“统军说过,不能动他。“
“他娘的,”那拿刀的狱卒道,“像这种货色,直接砍了就是了,真不知道统军留着他做什么。
还有那位赵法师,居然还要单独见这老贼头……”
赵法师。
是那个青衫少年,赵寒。
独孤泰突然两眼一睁,从地上站了起来,往牢门走去。
两个狱卒有点措不及防,手里的大刀一指:
“你……你想做什么?”
“带我去见他。”
独孤泰冷冷说了一句,从两柄尖刀之间走过,脚上的锁链碰着地面,铛铛地响。
……
……
牢外,天全黑了下来。
秦州府兵大营里,黑压压的人马,一拨拨地向着不同的方向,迅速涌动了过去。
独孤泰边走边望。
这是大幅调兵的迹象。
看来,一切正如先前的计划,吐谷浑的大军离上不远了。
可在黑暗里,这么多的人马调动,却听不见一丝喧哗,只有低沉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
行如风,静如松,令行禁止,杀戮不问。
这个孟凉,真是练得一手的好兵。
“看什么看……”
身后,两个狱卒推搡着,独孤泰一瘸一拐地走着,身躯依然挺得笔直。
黑暗里弯弯绕绕的,从小门走出营外,爬上了一条山道。
这是大营南边的,“阎罗丘”。
早几年前,孟凉命令麾下的府兵在这里动工,在山丘顶上建了个“纳凉堂”,说是用来消暑纳凉之用。
什么“纳凉堂”?
“占据高地、俯瞰全城堂”才是。
很好。
在这种地方,见那个赵寒,就对了。
天上,浓浓的黑云遮住整个天空,就像只黑手,要往人间抓下来。
明晚,就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可那轮近圆的月亮,却完全看不见,只有一丝微弱的光,隐隐从那个黑手的中央透出来。
是红光。
就像黑手的掌心开了个血洞,一抹血色,投在了暗暗的山道上。
独孤泰停住了脚步。
眼前,山道到了尽头,一个悬崖现了出来。
悬崖的对面,又是另一道断崖。
两者之间隔着好几丈远,只有一条小小的悬空吊桥连着,桥身很窄,只够一个人堪堪走过。
桥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黑夜里,有些汹涌的水声,从深渊里隐隐传来。
桥头的悬崖边上,竖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好像写了些什么字。
独孤泰走了过去。
石碑上写的是一副对联,那字脱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能看得清:
行善日久,至斯地独享极乐
作恶多端,过此桥永不超生
横批,四个字“奈何孤身”。
第二百零八章 作恶多端,永不超生
“孤身桥”,“奈何涧”。
这是这座“阎罗丘”上,一个远近闻名的地界。
多年前,这里只是个断崖,没有桥。
许多要到对面山上打猎的山民,必须绕到山下、再爬到对面去,很累人。
山民们想修桥,可又没人懂得,怎么修这种悬空桥。
他们每次走到这断崖前,都只能望着崖下的涧流,叹息奈何。
所以,就有了这个“奈何涧“的名称。
后来,山下的一条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
他是个善心人,见山民们都不容易,就倾尽家财,从京城请来工匠,修了这座吊桥。
山民们都欢呼雀跃,簇拥着先生来到断崖上。
他们请先生先走上吊桥,远眺山下的秦地风光。
先生也很高兴,就当场吟诗一首,诗里有“斯为极乐地,奈何一孤身”的句子。
于是,这座桥也有了它的名字“孤身桥。”
山民们为了感谢这位先生,就在悬崖边上立了块碑,详细记载了先生的善举,以此流传后世。
后来不久,村里来了个外地的富商。
说是这村里的地下有铁石,值很多钱财,他要全买下来开挖。
山民们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靠的就是这一亩三分地来养活自己,卖了出去,拿什么来安身?
没有人肯。
那富商就恼羞成怒,找了一大帮打手来殴打恐吓村民,还说如果他们不搬走,就一把火将村子烧光。
山民们纯朴怕事,都没人敢出声。
唯有那位教书先生挺身而出,带着村民和富商周旋,弄得富商灰头土脸的,过了很久还是没能得手。
终于有一日,那富商决定妥协了。
他私底下找到教书先生,说是约着一起商议,找个折衷的法子。
商议的地点,就约在了这个“奈何涧”前的悬崖上。
当晚,教书先生按照约定,孤身前往。
没想到,富商早就安排下了打手,等先生一到,就把他狠狠殴打折磨了一番。
富商还亲自上去,拿起棍子,把先生的两只手都打断了。
然后再让人把鲜血淋漓的先生,抛下了那条奈何涧。
第二日,山民们发现先生不见了,正想去找。
那富商就带着一大帮的打手进了村,强行把村里的房屋全都拆了,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被打得半死。
富商终于得偿所愿,将所有山民从村子里赶了出去,变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
随后,他就让人把村里的地、连同祖坟,全都刨开,开始挖他的铁石。
铁石陆续挖起来卖出去,钱财滚滚而来,富商高兴极了。
有一日,他兴致大发,就到这条“孤身桥”上走了一个来回。
回到悬崖边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块石碑。碑上刻着红色的字,还写着先生的仁善事迹。
富商咬牙说,这老东西,死了还阴魂不散。
他马上让随从拿来铁具,想把石碑推倒了。
可说来也是奇怪,无论他们怎么用力,那石碑就跟长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
最后富商让人下山,叫了一大帮的石工上来,还把各种挖地的家伙什都用上了。
这才终于把石碑推倒了,搬到了悬崖边上。
富商看着“心病”终于铲除,得意极了。他就走上去,想一脚把石碑踹到悬崖下面去。
就在这个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阴风吹过,那块倒了的石碑,突然立了起来。
碑上的红字化成了一摊鲜血,瞬间涂满了整个碑身,好像一片血海。
两条血淋淋的手臂,从血海里伸了出来,一把抱住富商。
一把颤巍巍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碑身上响了起来:
奈何孤身……
无人做伴啊……
富商吓得肝胆俱裂,拼命挣扎喊救命。
旁边的随从们都吓坏了,没有一个人敢去救他。
阴风突然大作!
石碑、血手、抱着富商那个富到流油的身子,飘了起来,往悬崖下坠落了下去!
啊……
凄厉的叫声,渐渐消失,只有汹涌的水声,从崖底阵阵传来。
后来,村里挖地采石的人吓得全都跑了,一个也不剩。
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觊觎这块土地。
流离的山民们听说了,纷纷都回到了村子里。他们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这才突然想起,悬崖上发生的那件怪事。
这是先生他魂魄显灵,帮了咱们啊。
咱不能忘了他的大恩,得把他的尸身找回来,入土为安。
这么想着,山民们立即跋山涉水,去到了崖底下的水涧边上。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幕,让人目瞪口呆的景象。
涧水,汹涌奔流着。
岸上,先生他好好地躺在那里,还穿着平日的那件粗布长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迹伤口,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双目轻闭、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的身旁,就立着那块石碑,也是完好无损。只是石碑上的红字都不见了,好像被什么抹去了,一干二净。
山民们都吃惊不已。
过了好久,才有人想起,那恶霸富商的尸身呢?
那家伙是和这石碑一块掉下来,按理说,应该就在附近才对。
众人到处找了找,什么都没发现。
大家这才赶紧把先生的尸身抬了回去,在村里找了块宝地,专门修了座大墓,风光大葬了。
后来,那富商的家人也来找过那奸商的尸首,想要拿去安葬。
可他们把水涧的上下游全都找遍了,那富商的尸身,却连一块皮毛都没找着。
于是,人们就说,这真是恶有恶报。
老天爷让善人齐全安葬,恶人不得超生。
村民们越想,就越是心生感激和敬畏。
他们就在先生的墓前,盖了座庙,把先生做为“神明”供奉了起来。
周遭数十里的百姓,渐渐听说了这件事,也都过来祭拜,庙里的香火四时不绝。
还有那块石碑,村民们也把它重新立回了断崖上,还专门请了位附近的大儒,来给它重新提字。
大儒听说了这桩奇闻。
他站在断崖桥边,远眺大地、回想往事,心生无限的感慨。
他当场挥笔写就一副对联,篆刻在了石碑之上,直至今日:
行善日久,至斯地独享极乐
作恶多端,过此桥永不超生
这意思就是,行善的人到了这里,可以尽享风光之美。而作恶的人,走上了这座桥,将会永不超生。
是么?
这个世上,有多少恶人风光无限,善人不得善终,你知道么?
独孤泰看着那对联,哼了一声,走上了吊桥。
山风很大,吹得桥晃悠悠的。
独孤泰走到桥的中央,抬头望去。
桥的尽头、远方高处的山顶,有座屋宇在那里,黑夜里隐隐有灯光透了出来。
那个赵寒,就在那里等着他。
很好。
姓赵的小子,你以为,你真的彻底打败我了么?
这一次,我要让你……
独孤泰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涌了上来。
安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
风好像停了,夜虫也不叫了,就连汹涌的水声,好像都听不见了。
身后,那两个狱卒唠里唠叨的声音,也消失了。
独孤泰猛然转头。
悬崖边,两个狱卒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一个黑影站在了桥头,那个黑漆漆的身体,僵直得好像一具干尸。
第二百零九章 十六年,你终于来了
黑夜里,断崖边。
悬空的吊桥上,两个身影对峙着,脚下的深渊,深不见底。
“十六年,你终于来了。”
独孤泰白发苍苍,对着那个僵直黑影道:
“你知道,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在找你么?”
一片死寂。
“是么?”
僵直黑影的身上,一个极为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以为找我的,只是你们而已。”
那个声音,像从地狱传来,闷闷沉沉的,完全不像人声。
独孤泰冷笑一声:
“终于开口了么?
不错,我们确实在找你。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来听听。”僵直黑影道。
独孤泰哼的一声:
“我真想知道,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十六年里,你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黑影道,“别人不知,你们难道还不知么?”
“是么?我倒以为,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因为……”
独孤泰看着黑影,仿佛那是个来自地府阴曹的异类:
“你是个,本该早就死了的人。”
没有回答。
山风冷冷刮着,吊桥不停地摇晃。
四周的夜,好像被什么东西扭曲了,有种人的游离感。
“死?”
黑影的声音没有感情,好像说着一件很遥远的事:
“十六年前,该死的不是我,而是秦兴殿上那些贪婪的人。”
“你,”独孤泰道,“就不是那种人了么?”
“我是么?”黑影道。
两张脸,隔空对视。
独孤泰忽然笑了:
“果然是你。”
他笑得那么的癫狂,脸上的红疮好像也高兴了,一起抖动了起来:
“我早就跟他们说过,就是你。
你没死,你一定会回来的,哈哈,哈哈哈……”
似乎,刚才他的那一番话,都只是试探和确认黑影的身份一样。
黑影没有任何惊讶:
“我当然会回来。
因为,你们这些叛贼,都还在。”
“胡说!”
独孤泰笑声一收,脸色一沉:
“不要再装了。
你回来,当然不是为了我们,更不是为了什么报仇雪恨。
想想吧,十六年前,你还是个刚刚呱呱坠地的新生儿。
你懂什么叫‘仇’,什么是‘恨’?
你不懂。
你甚至连你那位该死的皇帝父亲,都没见过一面。
你会为了替他复仇,潜藏十六年之久,布这么大的一个局,来对付我们?
杀了我们,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不。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为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费这么大的力气。
你回来,只为了一样东西镇国玉印,那背后藏着的‘大秘密’。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这才是你装神弄鬼、费尽波折,取了那么多人头,闹得整个上天翻地覆,人心惶惶的,最终目的!”
独孤泰忽然走近一步,凝视着黑夜中,黑影那张模糊的脸:
“我说得对么,赵法师?”
风停,桥止,万籁无声。
一个笑声,从黑影的身上响了起来,越来越大。
嗖……
一件黑袍从黑影的身上腾空而起,飘下了崖底。
黑夜中,一个瘦瘦的身躯站在了桥上,夜色下,那张脸还是模糊的。
他的身后,桥头的两个角落。
玄光一闪,两道青烟升起,似乎有什么烧成了灰。
四周,扭曲的空气顿时恢复了正常。
风声有了,夜虫叫了,汹涌的水声,又从深渊下传来。
“果然是‘幻听之阵’。”
独孤泰道,“看来这十六年,你确实学到了不少本事。”
“你错了。”
黑暗中,黑影的脸探了出来,正是少年赵寒的脸。
可那张脸上,又有种和以往那个青衫少年,完全不同的神色:
“这不是我的本事。
那两个阵眼,是我问人借的。
还别说,惊狼岭上一个破匣子,就破了你的法,现在两颗玉珠子,又蒙了你的耳朵。
她的东西啊,真管用。”
独孤泰冷冷一笑:“终于不装了么,赵……”
“你确定我姓赵?”赵寒脑袋一歪。
“那我该叫你什么?”独孤泰道,“薛法师、薛公子,还是西秦薛家的晋王爷?”
薛,这是西秦皇室姓氏。
晋王爷,更是只有西秦的皇子们,才可能有的封号。
独孤泰竟然说,赵寒是薛家的后裔,是西秦皇子?
黑夜中,赵寒淡笑着,一点都不惊奇。
就好像他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对他说的一样。
“我有这个封号?”他说。
独孤泰道,“当年把你救出来的人,没把那过去的事,都说给你听么?”
“忘了,”赵寒笑道,“来,你再提醒一下。”
独孤泰冷笑:
“当年,你父皇薛仁越对你的那位母亲、青才人,可真是宠幸有加。
一个无依无靠的白身女子,连出身都没弄清楚,刚一入宫,就要给她加封一品贵妃。
虽然碍于群臣的反对,最后只封了个五品才人。
可你父皇还是让她直接入住芳仪宫,銮仪伺奉、规整膳馐等等,都和一品等同。
而且从那以后,你那位阅人无数的父皇,竟然就只在芳仪宫过夜,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宫殿。
就连皇后的永宁宫,也再没能得到临幸。
这位青才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万千宠幸于一身,就差一个‘皇后’的衔位了。
而你呢?
你还在青才人肚子里的时候,就被你父皇封了晋王,领河州刺史。
这可是,你父皇自己曾经坐过的位子。
他这是明摆着告诉世人,等你生出来了,他就要废掉太子薛定南,把东宫之位给你。”
“是吗?”
赵寒道,“那为什么后来,青才人却被贬去了掖幽庭,成了阶下囚,而我差点还出不来了呢?
这一点,你崇玄令慕容大人,想必最清楚了。”
独孤泰毫不否认,他就是当年的那位西秦高官,慕容安平:
“‘崇玄署’掌管收妖伏魔,修行法度。
我慕容安平身为崇玄令,像你娘亲那种妖女,不关进法牢里炼化,难道还要让她继续为害苍生么?”
“说得好像,你很关心苍生似的。”
赵寒道,“当年,青才人一个弱女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你们称为妖女,还受到那样的折磨?”
“弱女子?”
独孤泰说着,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她要是弱女子,那这天下,就没有强人了。”
第二百一十章 无用则杀之
“当然,”独孤泰又道,“当年能救你出去的人,肯定不会把你母亲的'那些事',都告诉你。
那我来告诉你吧。
别的不说,常人生子、怀胎十月,最长也不过一年多些而已。
可你知道当年,青才人怀了你多久?
足足九百九十九日,将近三年。
那掖幽庭里的'法牢',乃是蕴含了无上大力的‘镇妖法牢’。
要是一个凡人进去,连片刻都活不下去。
就算是那些修为极高的妖人,进了那牢,也会痛不欲生,如同炼狱一般。
你可知道,当年你那位怀着胎儿的娘亲走进去,都发生了什么?”
赵寒没说话。
那一瞬,独孤泰凝重的神色里,忽然透出了一丝无边的恐惧:
“那个法牢本身,差点变成了炼狱。”
死寂,只有风声,水声。
“看到那一幕的人,当时就被你那父皇暗中下旨杀了头。
哼哼。
这薛仁越即使把你娘亲关进了法牢,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不容她的名声,有半点的非议。
没想到,你这位父皇还是这样一个人,对一个妖女,居然如此痴情。”
赵寒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半晌,他道:
“所以,当年在秦兴殿上,你们就要那样对他。
所以,你们就要背主投敌,逼宫弑君?”
独孤泰道,“像他那种荒劣无度的昏君,留着,只会继续祸乱大秦。
杀他,何罪之有?”
“祸乱大秦?”
赵寒一笑:
“这么说,你是大秦的忠臣。
你当年投入薛家为奴,是为了大秦。
你假死留在上十六年,也是为了大秦。
十六年后,你幡然起兵,引吐谷浑军入侵,意欲占据整个陇右,也是为了薛家的大秦咯?
慕容安平大人?”
独孤泰一笑,脸上红疮颤抖着:
“不错。
当年,我以堂堂慕容王族之身,改名换姓,投入隋国金城县薛氏门下,做了个小小的卦师家奴。
为的是什么?
就是看准了隋末大乱、群寇并举,而这陇右一地,以薛举的兵力最强。
只要掌控住了他,进可入关内、占长安,夺杨隋天下,退可占陇右、控秦州,拓土千里。
你以为当年,为什么那薛举短短数月之内,就可以席卷陇右?
就凭他自己那点兵马,能办到么?
不。
这背后,是我吐谷浑的铁骑,帮他踏出来的河山。
我两军联手,就连那悍贼李世民都被打得弃甲而逃,眼看就可以进军关内,夺取天下了。
谁知,那薛举突然阵前暴毙,换了他那无脑的莽儿薛仁杲做头。
大军顿时崩溃,还累得我吐谷浑数万人马随之覆灭,大业功亏一篑。
当时,薛举正当壮年、日食斗肉,还能带领大军在阵前冲锋。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暴病而亡?
旁人,或许不知。
可吐、秦两军的对接,都是我和薛举做的。我对当时薛府上下的状况,可谓了了如指掌,我难道不知?
哼哼。
这一切,都是你那位好父皇、薛仁越搞的鬼……”
这一瞬,赵寒的脑海里,在薛仁越的魂印里的经历,又浮现了出来。
郝忘身说,他花了无数心机,才帮薛仁越找到了那个,可以除掉“最上面的那位“的“东西“……
寺庙前,薛仁越把玉瓶举在半空……
碧落醇,愿与父亲与兄长共饮……
薛举喝了,薛仁杲却没喝……
“薛仁越,“独孤泰道,“他先把他那位不肯让他做太子的爹、薛举,做掉。
然后,他再在后方笼络群臣、扰乱视听,给他那位太子兄长薛仁杲,安上大逆不道、害死皇帝的罪名。
这样,他薛仁越就可以顺理成章,以大秦二皇子的身份、登基为帝,做西秦的主人了。
当年,他确实就是这么做的。
为了一己之私,弑君犯上、害死父兄,就连自家十万兄弟的生死都不顾。
你那位父皇,可真是个能人啊……”
独孤泰这么说着,对面,赵寒一言不发。
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前朝往事,只是些过眼云烟。
“我眼看着,”独孤泰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大业瞬间崩塌,换了是谁,能不怒气横生吗?
可薛家虽然大败,在陇右还是颇有根基。
西秦都城里,还有两万留守大军、数年的存粮,战力还在。
李唐虽然胜了一阵,可短时之内,要把陇右这种荒蛮群山之地完全霸占,也颇有难度。
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所以,我忍了下来,继续留在了这上城里。
我想,既然你父皇是那种狠辣的角色,那和他联手,或许还能重振大业。
我错了。
自从登基以后,你那位父皇就开始整日醉生梦死。
他还专宠你那个妖女娘亲,致国事于不顾,弄得忠臣良将,纷纷离去。
西秦最后的一点底子,都被他败了个精光。
后来,李唐大军都打到门前来了,他还在秦兴殿里,摆弄那些光头石像。
说什么要人间称帝、天界成佛,做三界六道、极乐之人。
像这样一个人,不是祸害大秦的昏君,还是什么?
我身为慕容王族,杀这么个昏庸无能、败我大业的混账,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是啊。“
赵寒道,“我差点忘了,你还是那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的‘臣弟’,吐谷浑小可汗呢。
这大秦的皇帝对你来说,就是个器物而已。
有用则用之,无用,则杀之。“
独孤泰冷笑一声。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赵寒道。
独孤泰道:“伏允那个小子见了我的面,也要下马叫我声叔叔。
他何德何能,能做我的长兄?
我说晋王爷,想不到你手段如此狠辣,可消息却跟你那父皇一样,闭塞不通啊。“
赵寒一顿。
慕容伏允,正是现任吐谷浑的国主、可汗。
这独孤泰是慕容安平。
他说,他是慕容伏允的叔叔,也就是吐谷浑的当今皇叔?
不对。
张大人截获的那封、发往吐谷浑的密信上,那个落款,明明写着“臣弟”两个字。
“臣弟”。
只有可汗的弟弟,才会这么称呼自己。
而这封信,明明就是这独孤泰写给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联络出兵的。
而这种绝密的信,他不可能让他人代笔。
所以,这个写信落款的人,这个“臣弟”,必定就是他自己,慕容安平。
刚才我的那一问,也正是为了暗中确认这一点。
可独孤泰却说,他不是“臣弟”,而是“皇叔“。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那封信的落款,他就绝不可能写“臣弟“二字。
这里头有问题。
赵寒忽然一笑:
“你说你是皇叔,那你那封求援信里却那么写,就不怕你那位侄可汗看了,不给你发兵么?”
“写信求兵?”
独孤泰冷笑一声:
“一切,尽在我算计之中。
我吐谷浑大军,也早就准备就绪多时。
若不是天不予我,你们这些人,早就躺在我苍狼铁骑的踩踏下,化作泥尘了。
我还用写信求兵?
笑话……”
独孤泰的声音带着鄙夷。
赵寒看着他,独孤泰也看着他。黑夜里,两双眼睛对视不动。
这独孤泰没有说谎。
他确实不是那个,写信的“臣弟”。那封信,也不是他写的。
这怎么可能?
这封信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写的?
这“臣弟”不是他,还能是谁?
不对。
这里头,一定有些什么不对。
赵寒思绪如飞。
忽然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脑海的迷雾之中,缓缓现了出来。
难道,会是那样?
嗯,不错。
写那封求兵信的人、那位“臣弟“,确实不是独孤泰,而是另有其人。
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
是“他”。
对啊,怎么之前我就没想到呢?
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原来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是你。
“臣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