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西域旧闻
“什么转折?”徐柳氏有些好奇。
赵寒道,“徐继贤在高昌车队里,发现了那个装贡品的大木头箱子。
照其弟徐里正所说,自被发现以来,这箱子一直锁着,直到后来第二批衙役进谷,才打开。
错。
这箱子,在高昌使者被杀的当晚,就被打开了。”
“你又怎么知道?”
“当晚,那帮衙役杀了高昌人,自己也死得只剩那捕头一个人了。
那时,徐继贤还没赶到,那捕头还以为对手就是一伙山贼。如果你是他,半夜被人劫了道,还死了这么多弟兄。
难道你就不会好奇,这些贼人是谁?
就不会搜一搜,他们留下的东西?
那箱子,徐里正给我看过,这么个大家伙根本藏不住,只要一搜就看到了。
贼人的东西,瞧着还这么稀贵,那捕头肯定会打开来看。
这不一打开,转折就来了。
哇!”
“怎么了?”
“吓了那捕头一大跳。”
“……寒哥哥你说的还真生动……
那不就是高昌国的贡品,照夜七星紫罗兰吗?
前两日在屋里,你就是这么说的。”
“夫人,这箱子装的究竟是什么,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吧?”
徐柳氏一笑,“奴家又怎能知道?”
“不肯说?
我来替你说。
这东西,就是后来那位连杀四人的凶手,紫雾妖物。”
“一件贡品,怎么就变成杀人妖物了呢?你有证据吗?”
“当然。我跟你说过,自打在浮云斋看到了那股紫色妖雾,我就推断出,这案子有两个凶手。
其中一个,就是紫雾妖物。
当时我一直在想,这妖物究竟是谁、藏在哪里,可都没找到答案。
直到后来,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妖物,它是怎么来的。
在高昌使团进谷之前,这秦安谷十余年来安居乐业,根本没有妖鬼为害的事。可自从使团进谷又离开之后,就开始有人遇害失踪。
所以可以肯定,这妖物是从那以后才在这谷里出现的,才开始害人的。”
“不对啊。”
徐柳氏道,“寒哥哥你说过,过去三年失踪的村民,是被另一个凶手、高昌厉鬼害的。
这和那妖物,又有什么干系?”
“我确实这么想过。
可后来,我得到了几个重要的证据。而这些证据表明,一直以来,真正害人的凶手只有一个。
紫雾妖物。”
“可昨晚在山丘上,你明明还跟人家说有两个凶手。”
“我骗你的。”
“哦?”
“不然你以为呢?当着那么多乡亲的面,揭穿真相和你对打,好伤及无辜啊?”
“……”
“瞧你那可怜样。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只有一个凶手的吧。
前晚,我们夜闯蛇齿隘,发现了‘窒阴之地’的阴首……”
赵寒把和徐继贤相关的发现,阴首、阴尾、法阵等等,都说了出来。
“……我断定,徐继贤就是阴首、阴尾两**阵的布设者,是个化外修士。
他曾和那凶手大战过,而且已经遇害。
可当时,我还以为凶手是高昌厉鬼,附在了谷里某个人的身上。
我已经盯住了徐里正,这个最可疑的人选。可有一个疑问,我却一直没解开。
那就是,使者死亡的当晚,厉鬼就出来害了徐继贤。
这么短的时辰,这强悍的厉鬼,怎么可能化生出来?
所以,我才让夫人带我去看了,那些高昌人的尸首。
我仔细查看了每一具尸首,尤其是那带头的高昌使节的半截尸首。从服饰和各种拼杀留下的痕迹看,这就是当年,那伙使团的尸首。
我从村民口里打听到,使团‘突然消失’的日子,也和徐里正说的相符。浮云斋里,徐继贤的那封血书,也提到了这事。
这一切都表明,蛇齿隘的大屠杀确实发生过。
就是在那晚,高昌使节被砍成两截,徐继贤也遇害身亡了。
这就是说,厉鬼的化生,确实就在当晚完成了。
难道,真有什么惊天异变发生了?
这可能性太小了。
而且,除了这点之外,这厉鬼的身上,也实在有太多古怪的地方了。
它应该附在了某个人身上。
可它只有半人高,而这谷里又找不到一个侏儒人。
它几次和我们相遇,都是突然出现又消失,没有任何出手害人的意思。
我屡次施法,也感应不到半点鬼气。
这绝不应该是,一个害人无数、鬼力蛮横的厉鬼,应有的表现。
所以,我不得不重新思索,这高昌厉鬼的身上,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别的秘密。
这个害人凶手,是不是另有其人。
我就这么想啊想,直到我在浮云斋,看到了那股紫色妖雾。”
“说起这个,”徐柳氏微嗔着,“也怪人家昨晚没有安排妥当,让寒哥哥您受累了。”
“不累还挺舒服的,要不再来一次?”
“……”
“于是我就知道了,还有另外一个凶手的存在,紫雾妖物。
凶手有两个,厉鬼和妖物,所以才能同时出现害人。
可是,厉鬼的化生和它的种种古怪,还是没有解决。
直到后来,我在院子里,看到徐继贤留下的血书,还有卧榻上那幅‘鬼画符’的画,我才终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什么了?”
“那个所谓的‘高昌厉鬼’,根本就不可能是凶手。”
“是么?”
徐柳氏饶有兴致,“血书奴家看过,那画的内容也听你说过,上面可都没说谁是凶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
赵寒神秘一笑,“就不说了。反正这高昌厉鬼究竟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要说此人是个杀人凶手,那除非脑里有坑了,您说是吗?”
徐柳氏媚笑不语。
赵寒继续道,“既然知道了凶手不是厉鬼,那么凶手的人选,就只剩下了紫雾妖物一个。
在浮云斋门前,我亲眼看到壮年法师的尸首上,有妖雾散去。
这就是,妖物杀人的直接证据之一。
其次,大胆的一个无意之举,帮了我大忙。”
“你说那个光头小和尚?”
徐柳氏掩嘴一笑,“那小师父身高腿长,人长得又俊俏,这身上的‘功夫’一定很好。
只可惜,肚子那儿有些胖了,压着人不舒服呢。”
“你可别当他面这么说,不然他会拍肚子的。”
“他怎么帮的你?”
“鼻子。”
“鼻子?鼻子怎么了?”
“鼻子它闻啊。”
“……”
“它闻啊闻,闻啊闻,竟然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同时闻到了同一种味道咸鱼死老鼠。
第一个,是昨日屋里,那个“二师兄”的尸首。
第二个,是昨晚浮云斋门前,那三具法师尸首。
开头我也以为,大胆闻到的是尸臭。
可就像羽儿说的,死亡时辰不足,尸臭根本还没散发出来。
而大胆的鼻子可不是一般人的,他反应这么激烈,不会有错。他一定闻到了什么,旁人闻不到的特殊味道。
尸首上的紫雾,奇臭,怪笑。
还有那副怪画,上面画着的那棵,长着七个大果实的大树。
对面还画着个人,对着树手舞足蹈。
这几个线索一旦关连起来,我马上想起了,当年在某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某个西域古国里,一个杀人无数的妖物的故事。”
徐柳氏俏眉一颤。
似乎赵寒这句话,触动了她某根心弦。
“而大胆闻到臭味的第三个地方,也正好印证了这个推断。”
“什么地方?”徐柳氏似乎很期待。
“就是那个装贡品的大箱子。
那就是个空箱子,我闻过,除了点朽木味,什么味道都没有。
可大胆在那里头,也闻到了咸鱼死老鼠,和那些尸首一样,还非常浓烈。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一定有某种东西,曾经在那箱子里和那些尸首的身上,都出现过。
臭味就是那东西留下的。
那么,在四具不同的尸首身上都出现过的东西,除了杀人凶手之外,还能有什么?
所以,答案就在眼前。
杀了那四人的凶手,曾经在贡品箱子里呆过,而且呆了不短的时间。
所以才会在箱子里,留下了和被害人身上一样的,恶臭。
所以那箱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照夜七星紫罗兰’,而是那个杀人的紫雾妖物。
而这个妖物,正是我在书里读过的,那个来自西域的凶妖。”
第六十二章 亲一口
徐柳氏怔住了。
紫雾在她诱人的身体上缠绕着,却遮不住俏脸上的一丝惊奇:
“寒哥哥,想不到你不止聪颖,还有如此广博的见识。
人家这段往事,远在千里之外,又不知过去多少年了。
你究竟是,从什么书上读到的?”
什么书?
一堆乱七八糟放着的,“老书”呗。
“这你别管。”
赵寒道,“总之到这,凶手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高昌使者被杀当晚,那捕头误开了贡品箱子,把妖物放了出来,妖物立即开始害人。
后来,徐继贤赶到了。
他身为修士、又是个善人,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才有了妖人大战、阴首法阵被毁,徐继贤重伤退回浮云斋,借阴尾法阵守住院落,写下血书等等,后面一系列的事。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来了,这个妖物究竟是谁?
妖不是鬼,是活物。
花草禽兽乃至大活人,只要它修炼妖法、妖力足够高,就有可能直接幻化人形,又或像厉鬼那样缠上人身。
它会是谁呢?”
徐柳氏道,“你怀疑那个许乘阳了。”
“而且为了这个怀疑,我还亲自验证了一番。”
“哎,”徐柳氏轻叹口气,”说起那个许乘阳,可真是让奴家大大失望了呢。”
“我就知道,夫人你好杀不杀,偏偏选了许乘阳的四个跟班来杀。
这不就是,想让许乘阳怀疑我,好挑拨他出手灭了我,也就省了夫人您自己的功夫。
说起来,你这计策是真不错。
那三位师兄弟里先杀两个,留下那个何姓的瘦子。
他刚被我教训过,对我正怀恨在心。他那两位师兄一死,自然就会想到是我干的,就会去向许乘阳告状。
许乘阳果然中计,当时就想找我晦气。
可那姓许的太蠢了,说不过我。你一看形势不对,赶紧出现,把局面先缓了下来。
可在你心里,恨不得我早死一天是一天。
你明知,昨日我看见了那块“禁地”石碑,却进不去,以我的行事作风,晚上肯定会自己溜到那山上去找线索。
所以,你就把那大师兄壮年法师的尸首,放在浮云斋的门前,还故意放出妖雾,引诱我进院子里去查看。
随后,你又连夜杀了朱崇和何姓瘦子,还故意造出惨叫,引得庄里的人都往山丘上赶来。
许乘阳当然也来了。
他们来到院门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摆好的三具尸首。
这三位,可都和我有大过节。
而这时的我,正好又在那院子里头。
这别说是许乘阳了,但凡是个人,都会一下子认定,我就是杀人凶手。
我说得没错吧,夫人?”
“一丝不差。”
“不过我也是纳闷了。
我也没招你惹你吧,这么多法师,你怎么偏偏就瞧我不顺眼,处处想置我于死地?”
“奴家看上你了嘛。”徐柳氏声音酥软。
赵寒浑身一抖,“看上我,所以要毁了我?”
徐柳氏媚媚一笑:
“那许乘阳没有眼光,奴家可不像他。
打从你进了庄,和徐望贤说话那一刻起,奴家就看出来了,那群法师里头,最有能耐、最可怕的人,就是寒哥哥你了。
所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
奴家好不容易经营起这么个山谷,又岂能一朝尽丧?
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先从你的身上下手咯。”
女子白生生的手臂伸出,在空中轻摆着,紫雾四溢而开,诡异中满是诱惑的味道。
“谢了啊。”
赵寒一笑,“接着说,于是那许乘阳恼羞成怒,终于对我出手了。
结果夫人您也看到了,他的嫌疑就被排除了。
那么,凶手的嫌疑人,就只剩下了徐里正一个。
这两三日来,他的种种表现,也是太不自然了。尤其是,他脸上几次都出现,那种极其犹豫的神情。
而且根据我的推断,徐里正说的故事,自打蛇齿隘那晚开始,往后都是假的。
他说谎,还隐藏凶手的踪迹。
所以当时,这个凶手妖物,几乎就可以认定是他了。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为什么?”
“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夫人您控制了的傀儡而已。
他那种犹豫的神情,是因为他虽被操纵,可是良心未泯、不忍欺瞒我们,所以才会这样。”
“这徐望贤可是最大的嫌疑人,就这么轻易抹去了?这个推断有些不妥吧?”
“排除徐里正的缘由,也很简单。因为,我终于找到凶手是谁了。”
“怎么找到的?”
“紫斑。”
赵寒摸了摸脖子,“那四具尸首的脖子上,无一例外,都有个小小的紫斑。
我仔细看过,那紫斑不是伤口,不是中毒,不是尸斑,更不是妖气侵蚀留下的痕迹。
那是什么呢?
四个尸首都有,这肯定是凶手留下的某种痕迹。
我思来想去,都没找到它的出处。
可就在昨晚,大胆一句话,点醒我了。”
“那位大肚子小郎君,可是帮了你不少忙呢。”
“好说了,你别看大胆整日神神鬼鬼的,他能耐大着呢。”
“那他说了什么话?”
“亲一口。”赵寒道。
徐柳氏俏脸娇羞,“奴家不过问句话而已,寒哥哥,你也要占人家便宜。”
“你想多了。
我是说大胆那句话,就是‘亲一口’。就是这三个字,点醒了我。
原来,那些尸首脖子上的紫斑,是吻痕。”
徐柳氏俏眉一动。
“没错,”赵寒道,“只有吻痕,才会是这种小小的鲜紫色。
就算人死了,也还会残存数日不散。
一旦想通这一点,我立马就明白,这杀人的妖物是个女子。”
“也是啊。能在几个壮年男子颈上留下一吻的,难不成还是个大男人?”徐柳氏媚笑着。
“而且以那四位老兄的好色程度,肯定还是个美貌女子。
那妖物当然就是以色诱的法子,先把受害者弄得神魂颠倒,然后轻轻靠近,一吻而下。
它身上的妖气,马上就钻进男子的经脉、脑髓乃至心脏。不出几息,男子一身的阴气,就全部被吸进,那两片红唇里去。
阳枯阴盛,一命呜呼。”
场景何其惊悚。
徐柳氏舔了舔樱唇:“说起来,也是便宜了那四个臭男人呢。”
“既然妖物是个美人,我头一个想到的,当然就是夫人您了。
可您的演技也是太好,前头几次见面,我都没看出什么破绽。
为求万全,昨晚,我才来了一出‘泡汤观美人’。
一番观摩之后,我终于确定,这庄子里,能让那四位仁兄看上眼的美人,真就只有夫人您一位。”
“原来如此。
害得奴家昨晚还以为,你真在筹备什么捉鬼的事,好自担心了一番呢。”
“又洗又看的,你担心,我开心,哈哈哈……
好了言归正传,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进谷以来,和夫人您相关的种种古怪。
为什么,大老爷徐继贤会不顾流言蜚语,让自己的小妾,与自己的弟弟同住一屋。
为什么曹管家会跟踪我们,总是问我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为什么,徐里正明明知道当年的真相,却偏要说谎。
可每当说到关键时,看到有人被害时,徐里正都会露出那种奇怪的神色。
每一次,他都会不经意地看向夫人您。
好几次他都想说话了,可要么被知翠用药烫了,要么就突然咳血。最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帮我捉鬼,干脆就当场咳晕过去。
很明显。
徐里正、曹管家和知翠,都被夫人您用妖法控制住了。
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你的威胁之下,只能按夫人您给他们的本子,一路演下去。
像徐里正那样良心不灭,想拼死告发的,当然就只能落得个,吐血晕厥的下场了。”
“说得不错。”
徐柳氏笑着,“这三人里头,就属那小丫头知翠最听话。其他的两位,可没让奴家少操心。
尤其是那个徐望贤。
奴家已经三令五申,甚至以死相胁,可他还是死心不息,几次都想当着寒哥哥你的面,把人家的私事说出来。
你说,若不用些非常手段,成吗?”
想起那位脸色发紫的文人,赵寒道:
“可怜徐里正他为人仁善,却被你一折腾就是好几年,终于变成了这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和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人。
你就这么狠得下心?”
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徐柳氏一愕。
那张紫气萦绕的俏脸上,一丝清光忽然闪现,如泉水出于污泥。
女子身躯微微一颤。
屋内,弥漫的紫雾也是一震,发出沙沙的人声响。
赵寒目光一凝。
怎么,原来……
“他就是个棋子。”
徐柳氏却已恢复了媚态,“你可曾听过有什么弈者,会为了颗小卒,抛弃全局的么?”
“连车马都算不上,夫人你可真够绝情的。
那么,故事到此,真相终于大白。
当年,徐继贤大战妖物不敌,退回浮云斋,临死前写下血书,想把一切的真相留给世人所知。
可惜那封血书,从来没人看到过。
因为就在那晚之后,这个山谷,就被妖物完全控制了。
因为,经过阴尾和阴首的大战,它猛然发现,眼前这个山谷,乃是世间罕见的‘窒阴之地’。
这里浓郁的阴气,正是妖力修炼的最好源泉。
这山谷又远在荒山、与世隔绝,更是绝佳的修炼场所。
所以,妖物要把整个山谷都控制住。
可它又不能把这里的人都杀光。
因为妖法修为也要阴阳相辅,阴气源头有了,阳气的源头也不能少。
而活人的身躯,正是这世间最好的阳气来源。所以,它必须留着这些村民,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控制山谷。
于是,它马上找了谷里的一个女子身躯,作为自己寄身的躯壳。
然后再把这谷里主事的人,也就是徐望贤徐里正,和他的两个得力手下,曹庸和知翠,都控制住。
这三人身上被种了妖法,只能唯命是从,昧着良心做事。
除此之外,其余的村民一概不惊动,留着做吸取阳气的来源。
要是有人问起高昌使团和徐继贤的去向,妖物早就编好说辞,再通过徐望贤的口说出去,村民们自然也就信了。”
赵寒一边说着,徐柳氏一边咯咯地笑。
“可这还不稳妥。
因为,谷里的事虽然解决了,可谷外还有人惦记着呢。
高昌使团没找着,派来的衙役又一个没回来,那上衙门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这妖物当然也不蠢。
早在蛇齿隘的时候,它就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它才故意留下了那个捕头不杀。
它运用妖术,把捕头弄得疯疯癫癫、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好像被个吃人的鬼怪追着,然后再把他放到外头去。
这捕头一出到谷外,就到处疯喊,什么别追我,鬼怪吃人之类。
这一喊,再加上这么多人都一去不返,这谷外的人,哪个不是吓破了胆?
谁还敢再进来?
好吧。
就算有些个不怕死的,还是要闯进来。
有了‘食人谷’流言的铺垫,妖物只需要把进来的人,一个个都暗地里做掉。
这一来二去的,就不会再有人来送死了。
后来,第二批进谷的衙役,不就是这样不见了的么?
于是,从此往后。
这妖物就可以坐拥宝地、高枕无忧,一面吸纳谷里的阴气,一面吸取村民身上的阳气。
阴阳交合,修炼它的妖门大道,只等来日成了魔,就可以翻天覆地、为所欲为了。
精彩。
真是个精彩绝伦的妙计啊。”
徐柳氏一笑而出。
“难得寒哥哥你还夸了人家一回,奴家真是太欢喜了。”
“欢喜?”
赵寒道,“你这妙计的背后,是数十上百条人命,是这谷里的乡亲们,数十年的生计一朝尽毁。
如此草菅人命、蛇蝎心肠,你还欢喜得出来?”
半空中,徐柳氏笑得花枝招展:
“寒哥哥,你确是个世间少见的奇男子,可毕竟还是太嫩了些。
不然,你也不用别人提醒,才想到那紫斑是吻痕了。
依奴家看,你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吧?”
第六十三章 一苦一乐,一死一生
咳咳……
少年干咳了好几声:
“有话说,有戏唱。”
“看来说中了呢。”
徐柳氏道,“寒哥哥,正因为你的这个嫩,对这世上的事,你看得还不够透彻。
古人云,‘一人成帝,万骨枯黄’。
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强者生杀予夺,弱者任人宰割。
区区几条人命,几百个贱民的生计,又算得什么?”
赵寒“哼”了声,“这世上,强者为尊,当然不错。
可身为强者,就可以随意杀伐,稍不顺心就要人头落地,一言不合就可以杀人全家?
普通人的命也是命,也是爹娘给的,自己活出来的。
凭什么,就可以让人随便拿走?
就凭他们是所谓的‘强者’、“高高在上”,有所谓的“权势”、“钱财”和“手段”吗?
我呸!”
少年吐了吐舌头:
“屁咧。”
徐柳氏一愕。
“当然了,夫人你不是人。”
“你说什么?”
“是妖。我就姑且原谅你一回,记住下次别乱说话了。”
“……”
“好了,故事到此、圆满收场,夫人你听得还满意?”
沉默。
啪啪啪……
半空中,徐柳氏拍起了掌来:
“何止满意,简直完美了呢。
只不过,奴家还有三处不明白,寒哥哥能否指教一二?”
“说。”
“第一,高昌使团是来朝贡的,那为什么他们贡品箱子里装的,不是金玉奇珍,而是个妖怪?”
“一想就知道,这就是高昌国的阴谋。
那高昌是个西域小国,一直称臣于前隋和大唐。
可自从十余年前,高昌新帝麴文泰登基以来,他就开始对大唐心怀不满,时不时就勾结突厥,在边境搞这搞那的,想要脱离大唐。
三年前,西突厥兵势大盛,席卷西域。
那高昌国主麴文泰,本就有反心。
这靠山的翅膀硬了,那他假借朝贡的时机,对大唐皇帝弄些阴谋,有什么出奇?
在贡品箱子里,装个貌似宝贝的妖物。到时大殿上一打开,妖物出来害死大唐皇帝,他高昌国正好趁机起兵作乱。”
“这奴家懂了。
可既然你说那妖物这么厉害,这区区一个木头箱子,又怎么困得住它?”
“一物降一物。
那箱子挂锁的地方,有个佛门手印的凹槽。
要是我没看错,那是某位佛门高僧施下的金刚封印之术,把妖物封在了箱子里。
这种佛法大能的封印,妖鬼邪祟,一碰就得倒大霉。
可没邪气的凡人,却能随意打开。
对,我说的就是那位悲催的捕头。他把这锁一开,妖物不就出来了?”
“原来如此。”
徐柳氏喃喃着,“原来奴家颠沛流离、到了这大唐之地,是这么个缘故。
金刚封印之术。
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奴家在那箱子里,想尽了浑身解数,还是动弹不了半分。
哼,什么佛门高僧?
不就是当年那个老秃驴么?
也是怪我疏忽,没想到小小一个西域里,居然会有这么个头陀,能把我困住了。
只是,他虽然困住了我,自己也难逃我手下一死了呢……”
女子笑了一声。
阴风顿起。
屋内,紫雾沙沙而动,地面颤抖了起来,杯瓶碎了一地。
“第二问,”徐柳氏道,“曹瑞。”
“您终于想起他来了?”少年笑道。
“早在你想出庄的时候,奴家就心想,你怕不是要去打听些什么。
这谷里的人,个个都是闷头干活的主,即便你去打听,最多就是些众人皆知的消息罢了。
唯有那个曹瑞,一身顽劣,对徐家人还心怀不满。
奴家就想,他会不会乱说些什么。
所以才派曹庸跟着你,果然几次都发现那小子想要胡说,好在老头机灵,都拦了下来。
昨晚奴家思来想去,就想干脆让曹瑞永远闭嘴,一绝后患好了。
可谁知……”
“谁知,有人比你抢先一步。”
“没错,”徐柳氏道,“当时听到曹瑞被害,奴家也是心里一惊。
按理说,这谷里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是嘛?”
赵寒笑道,“我记得,那八姑说,她看到是厉鬼害了曹瑞哦?”
徐柳氏一笑:
“你啊你,又想来迷惑我了不是?
我思忖再三,才觉得这谷里只有一个人,才会去做这种事。
那就是你。”
徐柳氏一指赵寒。
少年笑而不语。
“果然是你。寒哥哥,你深夜出手,把那曹瑞掳走,是不是还想从他身上打听什么消息?”
“我是为了保他的命。”
“哦?”
“他三番四次和我接触,还说了这么多的消息,这凶手能饶过他?
是,他是个败家儿。可他毕竟帮了我这么多忙,他的顽劣,也罪不至死。
所以,我就假扮厉鬼,把他偷偷打晕,藏了起来。
这一来可以保他的命,二来,也可以刺激凶手。”
徐柳氏一奇。
“你想想,”少年道,“曹瑞突然消失了,那凶手妖物当然知道,这不是它自己下的手。
而这几日和曹瑞频繁接触的,只有我一个人。
那如果是我抓走了曹瑞,那会不会从他身上,又得到什么更多的消息?
即使没有消息,那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不是又取得了什么进展?
是不是识穿了它的身份,所以才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事?
这种强烈的不明和不安,会大大刺激凶手,从而促使它迫不及待,对我下手。
你看现在,不是凑效了么?”
“好个瞒天过海之计。
可奴家记得,昨晚你回庄后,就在屋子里没出去过。
你哪里有空余,去庄外的曹家宅子里?”
“我让大胆去的。”
“又是他?”
“跟你说了,他能耐大着呢。好了,还有最后一问,问吧?”
“昨晚,你为何要让奴家,把全村的人都叫到这庄子里来?”
“不跟你说了嘛?
人越多,凶手就越不敢出手,除非它一次杀了所有人,否则立即就会暴露身份。
可它又不可能杀了所有人,因为它还要留下那些村民,作为阳气的来源。
所以,人越多,越安全。”
“原来如此。
果然是个好计啊。
说起来,今晚这所有人都上了山丘,寒哥哥你却迟迟不到,害奴家等你等得好心急。”
“我这是故意留在庄里,好给你创造机会啊。
不然我也去了山丘,那里那么多人,你怎么下手?”
“你还真是懂人家的心呢。
可后来,奴家借故回了庄里找你,你却上了山丘。”
“我也是等你太久了,怕你突然发疯,真的就在山丘上出手。
结果上去一看,夫人您还真听话,已经回去了。我立马安顿了那里,就追你来了。
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又杀了这么多人。
其实,徐里正已经病重,你就是这庄里主事的人。你要回庄里,随便找个别的理由,自己回来就可以了。
可你偏要把徐里正弄得吐了血,还带上这么多人回来,然后又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你这心可真够狠的。”
“不先杀几个,怎么引得寒哥哥你过来啊?
奴家还怕你不知道,还让曹庸去给你报信……”
“错。”
“哪里错了?”
“曹管家回来,不是因为听了你的话,而是听了我的话。”
徐柳氏掩嘴而笑,“那老头的五脏里头,都是奴家种下的心肝宝贝。他稍不听话,奴家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他怎么会听你的呢?”
“要是你的心肝宝贝,都没了呢?
徐柳氏一愕。
赵寒道,“夫人你这么厉害,要对付你,必须先对你有更多了解。
这谷里,最了解你的,莫过于那三个一直帮你做事的‘手下’了。
徐里正整天被你监视着,知翠又是你的随身丫鬟,都不容易入手。而曹庸因为孩子被害,一个人回了庄外宅子里,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所以,昨晚我泡完了汤,就连夜去了曹家的宅子。
结果曹庸见了我的身影,却误以为是夫人您,是您要去害他。他却不害怕,冲上来就向我哭诉,为什么要害他的儿子。
这时候,你在他身上种的那些宝贝就冒了出来,想和我为难。
然后就被我灭了,曹管家从此就脱离了您的控制。
随后,我说明来意,还把救了曹瑞的事说了。
曹庸听后大哭,多谢了一番之后,就把这三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至此,我终于完全确认了你的凶手身份,也知道了你的很多其他消息。
本来,我想把曹管家也藏起来,保护他。
可他非要回到你身边,说是要做我的线人,以报答救他儿子的恩情。”
“我说呢……”
徐柳氏想起了什么,“那老头本来听话的很,今晚,我本想让他留在山丘上监视。
他却突然提出要和我一同回庄,我这才换了知翠留守。
原来,是寒哥哥你搞的鬼门道。
奴家可真是大意了呢,呵呵呵……”
娇笑响了起来,回荡在空旷的屋内:
“进谷不到三日,就把奴家隐藏这么久的谋划,看了个透彻明白。
一步步,如此的滴水不漏,连奴家都被你蒙在了鼓里,几次的计划都被你打乱。
哎。
奴家这心里,真是恨不得把你煎皮拆骨,千刀万剐而后快呢……”
这一瞬,整个大屋好像地震一般,剧震了起来。
木窗咯咯作响,天顶、地板和墙上,诡异的紫雾涌动而出,向着一楼的少年身躯包围而来。
“可是,你偏又是如此的出类拔萃……”
半空中,徐柳氏向地面飘了下来。紫雾渐散,那个娇美动人的景象,近近的就在眼前。
少年的眼里,一丝火光烧了起来。
“嗯……”
徐柳氏手挽脸颊,轻声叹息着:
“在那破木箱里一待就是百余年,奴家这心里头,总是空空落落的,直想有个肩膀可以依偎一下。
可这世间的男子,个个都是平庸之徒,没一个中人家意的。
好不容易,才遇上像你这样一个男子,这可真是万中难见其一。
哎,你让人家怎么下得去手啊……”
浓雾和沙声,忽然宁静了些。
“罢了。
寒哥哥,只要你愿意,你我二人就此结为仙侣。
奴家独藏的妖门秘法,两百余年的法力修为,这山谷里的人财物,所有的一切,都可与你分享。
从此往后,你我二人,形神共生。”
咕噜。
少年吞了声很响的口水,手摸着下巴,似乎思索着什么。
“一苦一乐,一死一生……“
女子眼神迷离,凝视着青衫少年:
“如此简单的选择,像寒哥哥你这么聪颖的人,难道还不会选么?”
第六十四章 天堂有道你不入
咳……
赵寒大咳一声。
“钱财,法力,美人……”
他感叹着:
“哎呀,夫人您这个邀请,真是让人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可我这心里,还有最后一道坎,有点迈不过去。”
“那说与人家听听嘛……”徐柳氏道。
“我一想到,夫人您都两百多岁高龄了,却还来勾引人。
我啊,就浑身不自在。”
“你说什么?!”
徐柳氏杏眼一睁,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震惊的事:
“你……再说一遍?”
赵寒心里一笑。
这个世上,经历了一番岁月,却依然美丽动人、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有很多很多。
她们是真正的美人。
像眼前这个心肠恶毒、滥杀无辜的妖物,“美人”这两个字,它不配。
说它“高龄”,激将法而已。
“好啊,”他笑着说,“我是说,你太老了,我啃不下去。”
“你……”
徐柳氏脸色一下变了,身上缠绕的紫雾,都颤抖了起来:
“想当年,我尚未修炼仙法,还是人身,十二岁便已艳绝四方,号称高昌北凉、众芳之首。
多少文人墨客、帝王贵胄,纷纷拜倒我的裙摆之下,只愿长睡不愿醒。
你一个小小的修士,竟敢说我老?
竟敢说我老?!”
“我有说错吗?
就算你再会变化,可你两百多岁的年纪,也是永远改不了的事实。
省省吧。
老妖婆。”
赵寒的话,平淡如水。
可在徐柳氏的耳里,每一个字都像巨石,重重敲打着她的心。
想当年,她舍却人身不要、一心修炼妖法,甚至不惜走火入魔,就是要永远留住那副绝世的容颜,就是因为害怕那个字:
老。
可如今这个少年,竟然当着她的面,叫她“老妖婆”?!
“好,好得很那……”
半空中,徐柳氏浑身颤抖,声音都扭曲了:
“天堂有道你不入,偏往森罗地府里钻。
你这是自寻死路,那就休要怪本仙姑,心狠手辣了!!”
嗖……
一层紫纱化生而出,把女子浑身包裹进去,所有的媚态一扫而空。
嗯嘻嘻嘻……
四周,沙沙的声响猛然放大,变成了刺耳的怪笑声。
紫雾,如波涛般翻滚起来,向中央的青衫少年汹涌而来!
激将法,成功。
赵寒一笑跃起,凌空一个翻身,站在了房梁上。
下方,他原来站着的地方。
紫色海浪狠狠撞击,所有的摆设粉碎,一个大坑在地面上出现,木屑四溅。
赵寒的身上,许多点紫色鬼火,像虫子一样爬动着,想钻进身体里去。
“紫骨。
果然是你个妖物。”
捏印念咒,微黄玄光,霎时布满了赵寒的整个身躯。
噼啪噼啪……
炒豆子般的声音响起,紫色鬼火纷纷从赵寒的身上跌落,消失。
一楼中央,徐柳氏悬浮着。
无数只紫色虫子组成的雾气,在她的身上爬动着,那张妩媚的脸,显得诡异非常:
“小东西,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逃?
没用的。
你是我的,是我的……”
木屋大震,所有的门窗嘭的一声,全部关上。
屋内,只剩下了茫茫的紫雾,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逼迫感。
“我要想逃,还和你扯半天?”
赵寒笑道:
“别浪费时间了。
来,把你这么多年的妖力,全给我使出来。”
“小东西,你以为打败了那个不入流宗门的许乘阳,就法力无边了?
今晚,本仙姑就让你感受一番,什么叫做飘飘若仙……”
女人大笑。
几息间,茫茫的紫雾就凝成了数十个女人的脑袋,披头散发,飘荡游走。
每个脑袋都连着一条紫色链条,链条的末端,抓在徐柳氏的手里。
“这就对了。”
赵寒身上,微黄玄光如天边的流云,翻滚起来。身后,一个光形烨烨升起。
徐柳氏哼哼一声:
“儿孙们,给我把他吃了!!”
半空,那些女人脑袋一张嘴,一条条长长的舌头,探了出来。
嗯嘻嘻嘻!
怪笑大作,齐齐往房梁上的赵寒,扑来!!
咒文如风念过。
赵寒手结三清印,一指:
“土行,飞岩镇地!!”
玄光勃然大起。
头顶,光芒形状陡然一展,长成了一座玄光小山,向着数十个阴森的脑袋,压顶而下!!
呼……
狂风大作,摆设全被吹得飞起,撞击着墙壁,砰砰做响。
小山、脑袋,僵持在了半空。
黄光和紫雾缠绕搏斗,有如雷电肆虐于天空。
小山的底部,女人脑袋围成了一圈。
数十条长蛇般的舌头,缠在小山上,不断吮吸着,玄光源源不断地,被吞进了那些嘴里。
小山渐渐变小,开始有些难以支撑的感觉。
下方,徐柳氏笑颜如妖:
“本仙姑的这些儿孙,乃是食足了幽冥阴气、养成的上等仙灵,神佛难挡。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横梁上,紫雾四面逼迫而来。
赵寒额头有汗涌出,声音却依然响亮:
“什么‘仙姑’‘仙灵’的?
啊呸。
妖物一个。
今晚,小寒爷我就收了你!”
道咒一念如神令。
小山猛然涨大,化作一个五指如山的巨型手掌,掌心有八卦双鱼流转。
山体上,数十条舌头像被烈火烧了,爆裂而开。
“土行,浩岳霜光诀!”
光掌五指一张,往下方的女人脑袋,拍击而去!
噼里啪啦……
那些脑袋一阵碎响,脸骨纷纷裂开。
下方,徐柳氏的身躯猛然一震,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像在喘息:
“两百年,足足两百年了……
这世上,终于有个男人,能让人家如此的身心投入了。
来吧,就是这样,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她双手一举。
房梁、门窗、地面,乃至整个大屋,全战栗了起来。
女子的身上,无数道紫雾狂卷而出,穿过手上的紫色链条,直接贯入了半空中,那些女人脑袋里去。
数十个脑袋,突然互相吞噬了起来。
只一瞬间,就化成了个巨大的女人头颅,披头散发,穿过光芒巨浪,来到了八卦光掌面前。
嗯嘻嘻嘻!!
头颅大口一张,露出两排尖牙,一口咬在光掌中央,那个八卦图纹上。!
光掌,剧震!
房梁上,赵寒的手臂上,青筋暴露而出:
“呼,没了某人的‘鬼画符’助法,这招果然是大打折扣啊……”
光掌越来越薄,一条长长的裂缝现了出来。
就在此时,少年腰间的布袋,发出一丝微弱的金光,像是在给赵寒什么暗示。
赵寒却摇了摇头。
徐柳氏忽然一声阴笑。
半空中,女人头颅的大口,往掌心的裂缝狠狠一咬!
嘭!!
头颅、光掌,化作一道狂风,绞烂了少年所在的所有房梁,把屋顶整个撞穿,往天际飞升而去。
所有的门窗粉碎,木屑飞洒如雨。
一转眼,这间原本密不透风的大屋,完全暴露在了夜色之中。
片刻,风停。
漫天木屑下,门前,赵寒的身躯现了出来。
他的两条手臂上一抹苍白,原本红润的肤色,好像被什么抽走了似的。
“寒哥哥,你又何必躲开呢?”
屋内,紫雾化作千百条长蛇,在徐柳氏的身躯上盘旋着:
“刚才那一下,要是你把全身的阳气都给了奴家,那此刻你我二人,不早就形影不离了么……”
一道紫雾,正悬浮在徐柳氏的眼前:
“也罢。
虽然只吸到了些许阳气,可毕竟是寒哥哥你身上的。
奴家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她往紫雾上轻轻一吸,一丝微黄光芒,渡入口中。
噗……
徐柳氏一口吐出,脸上一青一白的,好像中了剧毒似的,大咳了起来。
“你……”
手指赵寒,徐柳氏满是不可思议。
刚才口里,那种浓烈怪异的味道,差点让她窒息了过去:
“寻常男子的阳气都是火阳之气,入口暖暖的,有如春日。
可你的阳气里,竟然夹着一股烈阴之气,比那昆仑山碧寒潭底的千年寒冰,还要冷上百倍。
小东西,你这个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前,赵寒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苍白。
“昨晚,”徐柳氏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被那姓许的偷袭,以肉身受了寒气重击,却一点事也没有。
这是不是,也和你这古怪的身子有关?”
“你投个降,我就告诉你。”赵寒笑道。
“什么?”
看着青衫撕裂、双手苍白的少年,徐柳氏忽然又大笑起来:
“既然你不肯说,奴家又何须再问?
不如,就把你这身子剖开来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女人诡笑着,带着浑身紫雾,飘了过来。
来吧。
我试探了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少年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坏笑。
“赵寒?!”
一个喊声,打破了死一般的窒息。
赵寒神色一变,转头看去。
远方,黑夜中,几个黑影飞奔而来。
第六十五章 一生一世的奴才
“真的是你!”
黑影里,当前一个正是洛羽儿,对赵寒说着话。
赵寒脸色凝重:
“我跟你们说过,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那个法坛。
你们怎么来了?!”
“法事照你说的都做完了,那厉鬼也没再现身。我们看你这么久没回来很担心,所以就回庄子找你来了。
刚才这边好响,是什么声音?”
洛羽儿一眼瞥见眼前的惊人景象,呆住了。
身旁,姜无惧一手捂鼻子,好像躲着什么恶臭,一手指着紫雾里的那个女子身躯:
“这,不就是那个徐徐徐……”
席天赐躲在他的身侧,满脸惊诧。
“徐夫人?!”洛羽儿讶异道。
徐柳氏瞥着洛羽儿那张俏丽无双的脸庞,脸上扫过一丝妒意:
“我就说,为什么自始至终,寒哥哥你都对人家那么绝情。
原来,是被这黄毛丫头迷上了。
也罢。
那奴家就做个顺水推舟,把你们一同送到极乐世界好了……”
一步两步,缓缓接近,地面一下下震动着。
“徐夫人就是那妖怪?那徐里正呢?”
洛羽儿问着,赵寒却没回答:
“你们三个听着,马上退到院外五丈以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绝对不能进来。
听明白了?”
“可是……”
“我问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可赵寒你是因为我才会到这里来的。
你现在有危险,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洛羽儿不是这样的人!”
赵寒一愕。
他看着那双美丽决然的大眼睛,似乎有些呆住。
“走?
嘻嘻,今晚你们几个,谁都走不了……”
徐柳氏双手一展,紫雾如毒龙般盘旋而起,要往众人席卷而来!
“住……住手……”
一个声音响起,虚弱,却又声嘶力竭。
徐柳氏的身躯猛然一抖,漫天的紫雾凝在了半空。
不远处,一扇粉碎了的侧门,一个蜷曲的身躯扶着墙,挪了进来:
“咳咳……兄嫂,你就听我一劝,快住手吧……”
是徐望贤。
他脸白如纸,隐隐还有层紫色,望着徐柳氏,声音异常恳切:
“以往那些戎人和衙役,他们……心怀鬼胎得罪了你。你了结了他们,也是情理中事。
可过去这三年,你又害了这么多的乡亲,你……又是于心何忍啊?
好吧,你说这是为了修炼,不得不这么做。
我只是个读书人,不懂那些求仙问道的事。
既然是你说的,我们这谷里的人,本也是与世隔绝、自生自灭的,那也就这样了罢。
可你记不记得,前日,听说赵法师他们进谷之后。
我曾亲口求过你,他们只是些奉命而来的外人。
只要编些好话说给他们听,好生招待着,送他们出谷就行了,可不能再害人了。
当时你也答应了,说只要我一切按你说的去做,你就保证不会加害他们。
可是为什么,你……你又……”
他大咳一声,好像肺都要咳了出来,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你……”
紫雾之中,徐柳氏望着徐望贤,眼神似乎有些怪异:
“你也敢来质问我?
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才?!”
“奴才?”
徐望贤眼神一黯。
他缓缓抬头,望向无尽的夜空,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是啊,自打第一眼见你,我不就是这般的么?
你欢喜时,我是个奴才,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你笑。
你落泪时,我是个奴才,明明握着手绢,却不敢递到你的面前。
你出嫁了,我也是个奴才,站在一旁强装笑脸,说着那些祝你白头偕老的话。
甚至,在你被妖怪缠身、痛不欲生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奴才。
除了听你的话,做你要我做的事,其余的,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你。
呵呵。
对,奴才,这便是我,便是我啊……”
面色苍白的文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悲凉,犹如夜雨打凄树,落花遍地。
洛羽儿仿佛听明白了些什么:
“赵寒,原来徐里正他……”
赵寒轻一挥手,止住了少女的话。
似乎听到了徐望贤的自语,徐柳氏紫雾肆虐的脸上,那道清光,又隐隐浮了出来:
“你……喋喋不休的,究竟想说什么??”
徐望贤苦笑一声:
“你,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虽然蛇齿隘那一晚后,你变了。可我知道,你从未彻底离开过。
不然这几年里,你为何会对我如此照顾,我又怎可能几次都在最后的关头,死里逃生?
如今,我什么都不敢奢望,只求你能听我一句话。
谷里的乡亲、衙役和法师,还有赵法师几位,他们都是无辜的。
求你,不要再伤害他们了。”
“凭什么?”徐柳氏道,“就凭你这一句话?”
“只要放了他们,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
徐柳氏的声音忽然变了,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凉:
“想当年,我们两个都是孤儿。
我们的爹娘,都被那该死的战乱吞了。
是大老爷救了我们,带进了这谷里,把我们养大。我俩岁数相差无几,我叫你哥哥,你叫我妹子。
虽然,大老爷大夫人从小对我们很好,可我还是很害怕。
我怕这荒山,怕这野林,怕这一张张陌生的,跟外头那些坏人很像的脸。
整个谷里,就只有你和我年纪相仿,身世相近。
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敢好好说话,才有那种安心的感觉。
所以,我有好吃的都留给你,有开心的话就找你分享,不开心了,就在你面前放声哭泣。
那几年,我俩在一起,多开心啊。
可自从十二岁那年,大老爷教你学了诗书礼数以来,你就变了。
从那以后,你变得对每个人都有礼有节的,尤其是对我。
从前小时候,我们手都牵着的。可从那时候起,你连靠近我、看我一眼,都做不到了。
对我,你总是那副非礼勿视的样子,说着那些端正无邪的话。
从前那些真心的话,那个贴心的人儿,都去哪里了?
我几次想私下找你,问你这是为什么,可你每次都用各种理由拒绝,不来。
就连后来,大夫人要把我许配给大老爷,我哭着连夜找你,你还是死死关着门,装睡不出。
直到我坐上花轿,进了洞房,都没能见上你一面,问上那一句为什么。
徐望贤。
你还说,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做?
不。
你什么都做不了。
徐望贤,你就是个奴才。
一个没心没肺,没用的奴才!!”
女子望着徐望贤,说着,神色悲切之极。
阴风中,徐望贤浑身一颤。
他缓缓抬头,惨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了一丝人色:
“你说的没错。
我就是个奴才。
对着你,我不敢说,不敢做,甚至连靠近都不敢。
我有那满腹的诗书经纶,浑身的礼义廉耻,又有何用啊……”
徐望贤悲凉笑着,望向了徐柳氏,虚弱的眼神中,忽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坚定:
“可是,这样的奴才,为了你,我徐望贤愿意做上一生一世。
莺儿。”
“你……你说什么?”
徐柳氏脸色突然大变。
清光在她的脸颊间流转而起,周身的紫雾都颤抖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
“莺儿。”
文人的话淡淡的,却又那么坚决:
“我叫你莺儿。”
嗖!
紫雾从徐柳氏的手臂冲出,凝成一只鬼手,抓住徐望贤的脖子,把他提起离地几尺高。
“住口!!”
徐柳氏眉头大皱,十分痛苦的样子:
“不许再说那两个字,不然……我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杀吧……”
虽然被掐得快要窒息,可徐望贤只是摇了摇头:
“多少年了,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番话来。
我不会住口的。
我知道,你也一定听得到的。
莺儿。”
嗯……
好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徐柳氏一声痛吟,捂住脑袋。
脸上的清光,忽然化作一股清流,走遍女子全身,与紫雾搏斗在一起。
整个大屋,再次地震般颤动起来。
赵寒眼里,一道精光掠过。
原来真是这样。
好极。
机会,就在眼前!
“土行,灵沙驱妖术,疾!!”
双手合十掐手印,两道黄光狂沙,从赵寒的双臂狂卷而出,将徐柳氏一下罩在其中!
第六十六章 七骨紫痋兰
砰!
紫雾涣散,鬼手粉碎,徐望贤落在了地上。
半空中,清光、紫雾、黄沙三色光芒,在徐柳氏的身上怒啸搏斗着。
她仰着头,长发四散,五官扭曲得像个丧命鬼:
“该死,该死……
一个小女子的身子,竟然也这么不听使唤。
难道……这就是,那些凡人所说的情爱吗?
嗷……嗷……”
怪叫声中,徐柳氏的额头、脸庞,乃至全身上下。
一道道枯枝似的血脉凸显而出,越变越粗,在她的后背上,聚成了一个诡异的花类图案。
“鸠占鹊巢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赵寒双臂一震,狂沙怒号如歌!!
嘭!
三色光芒,爆裂而开。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院内。
那个诡异的花类图案,生生从徐柳氏的后背上抽离而出,飞入半空之中!
女子的身躯霎时从深紫变成了嫩白,倒在地上。
“羽儿,”赵寒语速飞快,“徐里正和徐夫人他们被妖气浸染过,有性命之危。你赶紧把他们带到外头,想法子救治!”
“可是……”洛羽儿道。
“两条命在你的手里,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去!无惧、天赐,你们去扶徐里正,我去扶徐夫人,咱们走!”
洛羽儿带头而出,三人几下就把人扶起,出了门外。
望着远去的伙伴背影,赵寒一笑,头一抬望向半空:
“妖物,现形吧!”
月色朦胧,浓雾飘散。
空洞洞的屋顶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急速坠落,落在地上。
一条瘦骨嶙峋的青藤上,盛开着七朵巨大的紫色花朵,犹如七张诡异的脸,冷然看着世间。
每朵花心里,都有一张死灰色的女人脸,一副的死尸相。
只有中间的那个睁开了眼,枯枝缠绕着她的脸,刺耳的声音里,充满了暴怒:
“两百年了……
老娘我一直都是那般的迷倒众生,可现如今,居然被逼成了这个恶心模样。
呃……”
女尸一阵呕吐,一股紫黑色的液体喷到地上,化作无数的紫色小虫,四散爬去:
“都是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害的!!”
尖声大叫,青藤底部,条条枯根蔓延而开,拼命钻入地面之下。
嘭!
屋内的地面,整个坍塌了下去。一个方圆数丈的大池子,陡然出现在了地底。
池子边上,有个盘根错节的大老树根,已经完全枯死。
一道道暗蓝色的阴气,像水流一样,在池子里翻滚着。枯根和紫虫在水里蠕动,贪婪地吮吸着阴气。
数十个人的身体,站在池水的中央,只有半截身子在水面上。
这些人或穿衙役服饰,或做村民打扮,一个个双目紧闭、满脸死灰色,好像数十具僵尸。
“我就说嘛,这阴首、阴尾都出现了,怎么这阴气最重的‘阴心’,还没出现?”
赵寒望着那个池子:
“原来是你个花妖,破了徐继贤在这里设的法阵,用妖法隐遁起来,做成了这么个‘蓄阴池’。
怪不得这屋里冷飕飕的,你却还要住在这里头,还搞得这么乌漆嘛黑……”
赵寒又看了看,那些僵直身躯:
“看来,当年那些衙役里没死的,还有这三年来失踪的乡亲,都在这里了。
用活人来做‘气引子’,确实可以大大增强吸纳阴气的效力。可这些人,轻则折寿三四十载,重则当场毙命。
妖物,够毒的你……”
说着,赵寒手掐指诀、两脚微屈,一层玄光在脚底冉冉而起。
“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女尸狞叫着,一缕缕阴气从池子里被吸起来,渡入七朵巨花之中。
藤蔓、花瓣,飞快枯萎了下去,变成了一条条白骨,无数只紫色小虫在上面蠕动。
“终于现出真身了么?
七骨紫兰。”
赵寒的手诀飞速变幻,咒文如经吟诵而出:
“急急如律,阵眼,开!!”
屋内地上,不同的位置。
七道光柱喷泉一样迸发出来,围成了某个天上星宿的图案,把妖花围在当中,遍地的玄光冉冉而出。
阴气、紫雾,仿佛受到了某种触动,颤抖和怪叫连连。
“法阵??”
女尸一惊,“刚才我一直都在这屋里头,你是什么时候布的这阵?
怎么我不知道??”
赵寒一笑:
“你以为我今晚去那山丘迟了,真的就只是多睡了会啊?
我早料到,今晚你肯定会对我下手。
那你下手的地方,还有哪里能比这个阴森大屋,来得更隐秘、更‘稳妥’的呢?
所以,今晚你们去野鹤丘,我就来这布了下景。
不然,我会这么轻易跟你进这屋啊?”
有法阵相助,道术威力将会大增。
“这不可能……”
女尸还是不信,“就凭你的那点修为,斗个什么殿山宗的人,还算勉强可以。
可这‘法阵’乃是道门六法中,极难掌握的一法。
修为不足而强行布阵,轻则损气伤身,重则爆体而亡。
你怎么可能布设得了?
难道,这又是和你那身子有关?”
赵寒瞥了眼那些光柱。
每道的下面,都有个小小木雕似的东西在发光。
切。
难道我这次出来,顺手“拿”了某人胡乱捣鼓出来的几个“大作”,又会告诉你啊?
他一笑,望着女尸:
“你中计了,懂?”
女尸望着少年和光柱,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有一种,彻底被骗了的感觉。
“我……我早该杀了你!!”
花心,那些女人脸上的肌肉飞快枯瘦下去,瞬间变成了七个骷髅头。
一双双空洞洞的眼眶,森然望了过来。
“你个阴险狡诈的小东西,我要你永不超生!!”
青藤拔地而起,紫花上,七个骷髅头大口一张,凌空往少年撕咬而来!!
屋外丈余,洛羽儿已经给徐望贤两人做了急救,正好稍作歇息。
忽然听到屋里尖声怪叫,她抬眼一望,登时两眼圆睁:
“赵寒,当心!!”
屋里,赵寒却是一笑:
“阴险狡诈,夸我呢?”
那一瞬,青衫少年的身躯,飞掠如风。
他脚下的玄光,瞬间踏成了一条光蛇,凌空而出,注入了四周那些光柱之中。
光芒万丈。
七颗星形、凝聚而出,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斗状星官图。
“步罡助法,七灵度厄阵,封!”
北斗七曜巡天落,大道煌煌照四方。
轰!!
七条光束从星形飞出,与七朵骷髅骨花撞在了一起。
光束瞬间化成锁链,锁住七个花根,把整株妖花,强行从半空拉回了地上!
“想困住老娘?
呀……”
妖花凄厉怪叫、猛烈挣扎,七条锁链被拉扯着,剧颤而起!
第六十七章 伤心客,离恨天
怪叫凄裂,妖氛漫天!
赵寒腰间的布袋上,微光再次升起。
是时候了。
虽然就剩几个箱底货了,可该用的时候,也要用不是?
“这回我特意放角落里了,还找不到你?妖物……”
赵寒伸手入袋,一把掏出:
“看小寒爷我的灵符!”
一块皂角。
“啊?这什么鬼?”
扔掉再掏。
一条手绢。
“这……不会吧,明明放这儿的。
再来!”
一下,一下,又一下。
澡豆,香料,小梳子……
全都是泡澡时用的东西,有些还是丫鬟们留下给他用的,带着淡淡的香气,就是没有一张是符。
啊啊啊啊……
少年满头大汗,双手在袋里一通乱翻。
半空中,道术锁链被越扯越长,紫雾和阴气漫天乱舞,妖花眼见就要脱困而出。
“灵符大哥你躲哪儿了呀,赶紧现身,我这江湖要救急啊……”
呼。
狂风起,雾气散!
锁链还在。
反倒是那株妖花,在锁网之下,颓然垂下了七个头颅。
哦?
赵寒的手停了。
怎么?
这个有两百余年道行的花妖,它的妖力应该非常凶横才对,怎么就……
呼哧……呼哧……
扯风箱般的喘息声,从花妖的身上传来:
“要不是老娘我……被吸去那么多年的修为,你个小小的法阵,又怎么会困得住我……”
吸去修为?
赵寒心头咚的一声。
谁?
谁吸去了这花妖的修为?
三日来的种种遭遇,瞬间涌入心头。
从走进荒山起,到进谷这几日来,那几次出现的诡异感觉,就像有什么人,在阴暗的角落窥视着自己。
难道,这花妖的身后,竟然还有什么幕后之人?!
噼里啪啦……
半空中,锁网下,花妖的身上阴气四散、紫碎裂,花体不断收缩变小。
收妖要紧。
而且看这样子,灵符也没必要用了。
“妖物,等着再封两百年吧!”
赵寒双手掐印,七条道术锁链上,玄光大盛!
“不,不……”
花妖尖叫着,丧魂似的声音,撕裂着夜空:
“被锁在那空箱里这么多年,我穆青花不能再那样,孤碎碎的一个人了。
决不能!!”
花体一颤,嘭地挣脱了锁链,钻入地底的阴气池子,那些流淌的阴气流里。
轰!!!
巨响萦绕天际。
花体、阴流,爆裂而开!
无数只紫骨小,跟着阴气乱流四散而出,撞到了院子所有的墙壁,遁入黑夜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庄内远处,那个简陋的小院里。
盘膝静坐的白衣少女凌若,双眼一张,犹如清泉两泓。
“妖气。”
白衣飞舞,人已飘出了门外。
院外门边,袁沐风身形随之而动,两人两影,瞬间掠入暗夜之中。
庄内中央,大屋已经完全倒塌。
阴气池子里,数十具衙役和村民的身体还僵直站着,阴气和紫雾,已经完全消失。
一张女人脸的残影,从里头缓缓飘了起来:
“小……小东西,你不总想要救人吗?
如今,我……把儿孙们都使唤出去了,这庄里庄外这么多的人,我看你能救得了那个?
哈哈哈哈……
还是我赢了……
这世上,没人封得住我,没人赢得了我……
我,才是这天底下最能耐、最美貌的女人,哈哈,哈哈哈……”
惨笑声中,女人脸化作一缕紫烟,飘逝风中。
阴气池子边上,赵寒孤单站着,脸上现出一丝苍白。法阵的七道光柱也暗了下去,消失了。
“赵寒,”洛羽儿惊喜喊道,“你把妖怪灭了?!”
此时的赵寒,一股非常疲惫的感觉,走遍了全身。
他觉得昏昏欲睡。
那“七灵度厄阵”是个道法大阵,是借助了某人的“大作”,这才勉强催动起来的,非常损耗真气。
以他目前的法力修为,根本没法长时间支撑。
沙沙……
有什么东西响。
赵寒猛一扭头,往洛羽儿飞奔而去。
洛羽儿正想迎上去,耳边,忽然也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赵寒的身影已到。
一个玄光光团从掌心升起,凝成一层光罩,把洛羽儿几人罩在其中。
光罩上,成千上万只的紫骨出现了,抖动着长长的触角,拼命想往里钻。
最近的一只,离洛羽儿的脸不到一尺,被光罩隔了开去。
姜无惧看着那些骨,嘴巴长得老大合不上。席天赐也盯着赵寒,说不出话。
地上,徐望贤和徐柳氏静静躺着。
凝神运气、强转周天,赵寒一声高喊:
“给我滚!”
哗!
玄光涌动,那片紫的海纷纷震荡而灭!
赵寒好像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上的玄光,黯淡了下来。
哎……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本想借这小妖,把你们这一大帮无能的法师,都给除掉。可怎想它如此没用,竟然被你个小孩儿给收了。
看来,还得劳小生我亲自动手啊……”
赵寒猛回头。
“禁。”
一个兰花指,在赵寒的胸前轻轻一点,淡淡的妖光,钻入了他的体内。
正是疲惫之极,又突然遭受偷袭。
赵寒浑身一震,不动了。
洛羽儿和姜无惧都愕住了。他们瞪着赵寒身后的那个人,简直无法相信:
“天赐?
你怎么这么说话?
你……把赵寒怎么了?”
嘿嘿嘿……
那个腼腆的柔弱少年,阴柔笑了起来,细眼眯成了一条线:
“小生我向来都是如此说话的,难道你们不知道?
至于他嘛。
如此不老实的一个人,不让他稍静静,可还成?”
洛羽儿仿佛明白了什么,柳眉一竖:
“我不管你怎么了,你先放了赵寒,马上!”
“天赐你被吓得脑抽筋啦?!赶紧放了寒老弟!”
“嘿嘿,放他?
你们啊,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席天赐手指轻柔一挥。
呼!
阴风扑面而来,洛羽儿和姜无惧被吹得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洛羽儿又想冲上去,忽然觉得体内气血翻涌,竟然使不上劲。
“哎,有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儿身,也不懂得好好珍惜。
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欲弃千金而求不得呢……”
席天赐手捏兰花指,笑看着洛羽儿,夜色下,模样极为怪诞。
姜无惧打了个冷战:
“天赐,你妖缠身了是怎么着?
这说话做派,怎么跟那男扮女装、唱戏的一样?”
席天赐一笑:
“看不出你平日不学无术,倒还是些眼力。
不错。
小生我正是那梨园教坊里,一名伶者是也。
还有,我也不叫‘天赐’。
我名‘无相’,无色无相的‘无相’,可别记错了。
你且看那,花悲叶老秋风尽,伤心客,离恨天……”
扭着腰身踱小步,席天赐自顾自唱了起来,非常的自我陶醉。
夜色下,那把阴柔的嗓子,在空荡荡的院落废墟里回荡着,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第六十八章 戏演得是真差啊
庄北,野鹤丘上炸开了锅。
紫色海、暗蓝阴流,漫天遍地都是。成百上千个村民、衙役和法师,惨叫连连,乱成一团。
不时有人被紫雾卷上身,哆嗦几下,就倒地不动了。
有些命硬的,紫雾上身之后没死,可两眼顿时变成了深紫,咧嘴长牙,往身边的活人脖子上咬去。
妖缠身,“活死人”。
那些法力稍高的法师,身上各种道术佛诀祭起,只求自保逃去,更别提去救别人了。
生灵涂炭,万分危急。
忽然间,一道白光,破天而来。
汹涌人海中,那白光犹如一道贯日长虹,耀眼的光芒,把整个野鹤丘照得如同白昼,照得众人几乎都睁不开眼。
所到之处,紫蓝二气碎裂,各种人声妖叫惨烈。
片刻,白光忽然划天而起,猛然一收,落在那个高高的法坛之上。
呼。
夜风过处,紫雾和阴气全部消失。
浮云斋门前,剩下的几百个人全都呆住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久才回过神来,几百道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了法坛上方。
白衣轻扬,复归平静。
少女凌若长身而立,如姑射仙子一般,睥睨世间。
腰间,那个细长的古木匣子上,缕缕白光消退而去。匣子甚至还没打开,妖气已全部灭绝。
好像众人都不存在一样,白衣少女淡然回头,望向了山下。
一阵玄光,从山下夹着罡风卷来,在法坛下方止住。
“山下妖气已清。”
是青年公子袁沐风。
“这里你来守着。”凌若道。
袁沐风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身影一动,白衣少女飘然下山而去。
人群全都傻了。
刚才那些可怕的妖怪玩意儿,都不知哪儿来,这么多法师都对付不了,怎么这白衣女子一来,就全都灭了?
那道犹如神降的白光,又是什么?
难道,这个美貌少女,真是个下凡的仙子?
看着那个远去的迷人身躯,众人、尤其是那些男人们,他们眼里的色光,在那一刻,都换成了惊讶和敬畏。
……
……
庄内,阴心池边。
“几日不练,这段《绿腰》,还有些生疏了呢……”
歌声幽幽止住,席天赐收了身段,两眼打开:
“好了,那么下来,要从你们哪一位开头呢?”
“花妖背后主谋的人,是不是你?”
赵寒忽然一句问出。
席天赐回眸顾盼:
“好个不识礼数的孩子。你父母没教过你,与人问话,应先叩首作礼么?”
“那得看人,你是人吗?”赵寒声音淡然。
“胆量倒是不小。”
席天赐打量了赵寒一眼,“我问你,你先前对付花妖的法术里,是不是有一招叫什么……‘霜光诀’?”
“你说呢?”赵寒道。
“原来是你。”
席天赐似乎在回忆什么,“怪了,这式土行道术虽是不错,可以我师兄的修为,又怎么会败下阵来呢?”
赵寒双目一凝,脑中思绪翻飞。
“你的师兄,”他忽然盯着席天赐,“就是鬼哭峡里的那个黑衣妖道。
我道术的名字,是那个鬼面杀手听到了我的喊声,回去告诉你的吧?”
席天赐有些讶异:
“才听了我一句话,就猜出来了?
啧啧。
难怪像师兄那般不可一世,也会栽在你的手里。还要难为小生我,远去那穷山恶水之间,去给他收那具残缺不全的枯骨呢。
哎,此真乃,时也命也……”
唱戏似的声音,阴柔入骨。
赵寒的耳里,却像听到一声惊雷。
一时间,陇山下,鬼哭峡,上城,食人谷。
那许多零零碎碎的事件,仿佛连成了一条线。
原来,这个貌似节外生枝的“食人谷”案,竟然和上的“人头鬼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说吧,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心里思绪震荡,可赵寒的声音却冷静如常:
“这‘食人谷’的案子,是不是都是你在背后操纵的?
你为什么要杀参加除鬼法师的招募?
你那位师兄,为什么要杀那位宗先生?
你们和上城里的人头案子,究竟有什么干系?”
席天赐道,“你的奇经八脉都被我封住了,眼下就是废人一个。
还敢质问我,你是要自寻死路么?”
“既然我都快死了,”赵寒道,“那你就更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对么?”
“你是想死个明明白白。
嘿嘿,我偏不遂你愿。
小生我呀,就欢喜看你们这些待宰羔羊,那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呢……”
席天赐兰花指一动,尖尖的指甲泛着寒光,对着青衫少年的喉咙。
“住手!”
远处,洛羽儿奋力站起,冲了过来。
“哎,想不到还挺狡猾,套话这招不管用了啊……”
赵寒僵直的身体忽然一动,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坏笑看着席天赐。
众人猛然一愕。
洛羽儿也停住了。
“你……”
席天赐细眼一瞪,不敢相信:
“你……怎么还能动弹?我的封印明明进了你的身子,怎么……”
“你的封印在这儿。”
赵寒伸手入怀,在肚子的地方一扯,一张道符被撕了出来。
符上有条八卦锁链的图案,把隐隐的妖光禁锢在了里头,迎风一吹,道符化烟飘散。
席天赐有些讶异:“你对我早有防备?”
“不然我往身上贴纸干什么?热敷啊?”
“……”
“不可能,”席天赐细眼一转,“从山下到山上,我一路上毫无破绽,你怎么可能识破?”
“是,你演的是真拼,可你百密一疏啊。”
“疏在何处?”
“昨晚,在野鹤丘上,你是不是中了那许乘阳的‘蛇锁’?”
“不错,可那时的我是一副被困,想挣扎而又不得的样子,完全符合当时的情景,和这个人的性子。”
“你记不记得,你被许乘阳放开之后,我问了句,你有没有事?”
“是。”
“而你答的是没事。”
“那又如何?”
“出事了。”
“……”
“你一直说,自己因为天赋的原因,从没修成过半点的法力。
那么请问,你一个一点法力都没有的凡人,中了那么厉害的蛇锁,竟然会没事?
即使那只是个封印之术,可你也只是个凡人。
这法门的寒气冲入体内,你就算不受大伤,那五脏六腑的也会被其侵染,至少也要难受个好几日的。
可你却什么事也没有,你说,出没出事?”
“……”
“所以很明显,你在撒谎。
你根本不是什么凡人,你体内一定有法力修为护住了内腑,所以才没受任何伤害。”
“这么说,”席天赐道,“早在昨晚以前,你就已经怀疑我了,所以昨晚才会那么问我,对吗?”
“对头。”赵寒道。
“为什么?”
“因为你这戏演得太差了。”
“什么??”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席天赐的神经:
“笑话!我乃梨园高人,演技早已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哪里差了?”
赵寒道:“在山下,你说的那些身世,什么父亲打骂、师长斥责、同门唾弃,这是你编的?”
“我会如此不入行么?
这些,都是我一字一句,从那个姓席的小家伙口里问出来的,如假包换。”
“果然还是有这么一个人,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说呢?”席天赐一丝狞笑。
赵寒嘴角抽了抽:
“所以你杀了他,又变成了他,变成了这个胆小怕事的柔弱少年人。
可是老兄,你来来去去,就只有那副低头不说话的面瘫表情。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不带变一变的。
这也就算了。
你甚至连台词都不会说。
要么就是‘是……是啊’,要么就是‘我……我不知道’,多一句都没有的。
老兄,这样的戏,你还敢说好啊?”
席天赐说不出话。
“而且,这演戏最重要的是眼神。”
赵寒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孩子,从小就被人鄙视、唾弃,一直活在‘你懂什么’、‘废物’、‘你就是不行’,这种话里。
那他的眼珠子里,应该是个什么眼神?”
席天赐好像还有些期待。
“不是小心,更不是怯懦。”
“那是什么?”席天赐问。
赵寒一笑。
那笑里,带着一种根本不该属于少年人的沧桑:
“孤独。”
这两个字,洛羽儿听见了。
她望着夜色中,那个形单影只的少年身躯,有些呆住。
天苍苍,大地无量,只此孤身一人,该去何方?
席天赐忽然阴笑了起来。
“说得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似的。
一个十几岁的青嫩小儿,在此故作深沉,还敢妄断我梨园大人的戏?
真是天大的笑话……”
“瞧瞧,笑都这么假,演技就是硬伤啊。”
“你!”
席天赐刚要发作,突然又恢复了平静:
“哎。
在山下演武场的时候,我原以为花点钱,找你们几个傻小子跟着,这一路上就可以舒服些。
没想到,竟碰上了你这么个鬼灵精。
好吧。
就算你看出来了,又有何用?
方才和花妖相斗,你体内的真气,早已所剩无几了。
你拿什么和我斗?”
“你?一点就够了。”赵寒抖抖手臂。
“哈哈哈……”
席天赐阴笑着,有些人:
“小人儿,这不怪你。
你啊,是还不知道我的手段。若是你知道了,哪里还敢说什么‘演技’、‘孤独’的废话……”
他忽然抬起右手,尖尖的指甲一下戳进了自己的眼珠子里,往下一拉。
那张白生生的脸皮,整个被撕了开来,一条条的血肉,在上头蠕动着。
第六十九章 天地神明,五炁蒸蒸
下巴处,那只血手又往下一拉。
席天赐全身的皮肤,就像纱布似的,生生被扯了下来。
呃……
远处,姜无惧一口吐了出来。胆大如洛羽儿,也禁不住闭了闭眼。
妖相无端,幻化之术。
我说,你为什么好‘演戏’这一口呢。
赵寒目光一凝。
嗖……
席天赐的身体忽然坍塌,手里人皮一扬,整个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这……”
姜无惧擦了擦嘴角的残余,搓着眼:“那恶心家伙呢?”
“赵寒,”洛羽儿道,“天赐他……”
赵寒一抬手。
洛、姜两人停了口。
原来还会“潜隐之术”。
赵寒拳头一握。
头顶,月光再次被黑云遮蔽。
昏黑中,一种压抑的气氛生起,让人几乎透不过气。
赵寒拳带玄光,猛然往身后挥去!
叱咧一声,好像有什么一掠而过,他小腿的衣衫撕裂,出现一道血痕。
赵寒警惕四望。
背后,除了黑夜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一跃而起,半空中,朝着院子东边的一面墙壁,接连挥出九道拳光!
嘭嘭嘭!
九个大坑,碎石飞溅。
几乎就在同时,墙边一棵树上,树干的表面突然蠕动凸起,有什么嗖地飞出。
又是叱咧两声。
赵寒背后两处,好像被什么利器一下割开,甚至还感觉不到疼痛,鲜血就溅了出来。
赵寒落地转身。
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东西如此之快,好像只一瞬,又融入了暗夜之中。
四周的黑夜、景物,渐渐模糊了起来,好像有一道道残影包围着自己。
而这一切,洛羽儿和姜无惧都没有看见。
在他们的眼里,青衫少年的身躯,似乎在刚才一刹那,就遁入黑夜不见了。
“赵寒……寒老弟……你在哪里……”
两人的呼叫声,赵寒也听不到。
耳边,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被隔绝了,一片死寂。
妖障。
迷人眼,乱人心。
而那个杀手,就藏在这些幻相之中,不知所踪。
赵寒凝神四顾,任由伤口血迹渗出。
“君不见,春时碧叶秋枯黄,乱红飞舞,零落最无辜……”
好像就在耳边,一个声音幽幽唱了起来,满是凄楚哀怨。
赵寒淡淡一笑。
他也唱了起来:
“君不见,昔日少年今白发,一梦回首,秋雨老坟头……”
这歌声高亢明亮、字正腔圆,和少年平日那种嘻嘻哈哈的腔调,完全不一样。
嘿嘿嘿……
席天赐阴柔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
“倒是有些‘燕乐’的腔调,可惜,可惜了……”
“这《伤秋怨》要死要活的,留给你自己吧。
出来,和你小寒爷我比划比划。”
“这么心急做甚么?
前头那几下,难道还不够你,好好享受一番的么……”
席天赐的声音和赵寒说着话,句句针锋相对。
青衫少年身后几尺外,地面上一阵凹凸起伏,好像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悄无声息靠近过来。
赵寒浑然不觉。
身后,地面一凸而起,化成了一堆血肉,一个白花花的身躯从里头站了起来。
十个寒光泛泛的指甲尖,滴着鲜血,离少年的后脑,只有一尺不到。
不对。
好像有什么不对。
远处,什么都没看见的洛羽儿,心脏忽然砰砰直跳。
“死吧。”
寒光一动,席天赐的十个指甲尖向着赵寒的后脑,刺出!
赵寒身形忽然一转,双手成印:
“定!”
手印上方,指甲尖像刀一样,离赵寒的眼睛不到三寸。席天赐满脸通红,双臂妖光抖动,拼命想把指尖往前推,可就是动不了:
“我……我藏得如此之深,你怎么可能识破?!”
“你这妖术还行,可你脑子拖后腿啊。”
“什么?”
“看,你腰上是什么?”
席天赐低头一看。
一张道符熠熠生光,贴在了他的小腹上,上有“天地神明、五蒸蒸”之咒文,流淌而动。
“锁妖符?!”
席天赐诧异道,“这……这不可能!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有任何的间隙,可以对我下手!”
“所以说你脑残。”
赵寒道:“今晚,在法坛的时候,我给了你们每人一张护身符,还让你们千万要贴身带着,以防厉鬼。
记得?”
席天赐想起来了。
当时,他眼见此行的目的就要实现,心头窃喜,同时又为了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也没多想,就按赵寒说的做了。
是啊。
一张破破烂烂的“鬼画符”,又能有什么要紧的?
可谁知就是这张东西,在这最后关头,把自己给锁住了?
上当了。
又上当了。
这怎么可能?
自己向来以“足智多谋”著称,怎么可能被一个黄毛小儿给骗了?!
席天赐越想越气,拼命挣扎了起来。
“想动手?”
赵寒的手印真气流淌,注入符之中:
“先别说这张符,你就解不开。
就算你解得开,以你那点妖力修为,你打得过我吗?”
“笑……笑话!!
本座天赋异禀、法力精深,一身修为已近仙道,若不是遭了暗算,早就……”
“已近仙道?
那你还能被这个符困住?
是,刚开头我也想,你隐藏了这么久的修为,会不会是什么绝世高人,所以还特意选了张‘宝贝’给你。
可刚才一试,我明白了。
原来你不只是演技不行,而是对你自己实力,深深的不自信。
不然,为什么放着你师兄那种狂放霸道的妖法,你不学,反倒要学这偷鸡摸狗的妖术?
为什么你不敢当面对我出手,却偏要躲在身后,等了这么久了,才向我偷袭?
很显然,你的妖力,比你的师兄差远了。”
席天赐惊讶了:
“无知小儿,我……我这乃是无上的仙术,法力无边!”
“仙?
妖吧你。
对,这种潜形暗杀之术,炼得好了,也可成为一代宗师。
可你没炼好啊老兄。
所以就只能变个脸,做个蹩脚戏子咯。”
“你……你懂个屁!!
老子这仙术,想变啥变啥,想藏哪儿藏哪儿,想杀谁就杀谁,神佛碰上了都得死。
敢说我妖力不足?
我……我去你娘个狗橛子!!”
“脏话都上了。
这就对了。
明明不是那种人,却偏要假装斯文,整天人模狗样的到处显摆。
恶心。”
“你!!
老子……老子杀了你!!!”
道道妖气,忽然从席天赐浑身的毛孔里喷出。
他的脸,一下变成个少年,一下变成个老汉,一下又变成个翻着白眼的女子,身体不断变幻,越涨越大。
腰上,锁妖符被鼓胀着,似乎就要撕裂。
哟?
这妖人,还真有些箱底货藏着呢?
赵寒神色一凝。
体内所剩的真气不多,已经无法充盈大小周天,用不了法术了。
而眼前这家伙的身上,可是藏着这“食人谷”案,乃至外头那桩更大的“人头血案”,的真相。
羽儿那傻姑娘,还有她那位爹爹,还等着呢。
就这样功亏一篑?
绝不。
赵寒两眼一闭,神识游走,到了自己的内府灵台之中。
在那个虚无缥缈的空间里,一股金色真气萦绕着,隐隐镇压着什么。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真气的缝隙里缓缓渗出,往全身弥漫而去。
嘿嘿……
借么……
天地乾坤之间,似乎有个声音,带着邪气,若有若无。
眼前的席天赐,无数个嘴脸变化而出,全身鼓胀得像个血肉大球,眼看就要爆开!
赵寒苦笑一声。
借吧。
体内,周天瞬间流转。
那股盘旋的金色真气里,有一丝被强行抽离出来,走经通脉,从他的十指间奔流而出!
真气贯入。
席天赐的身上,那张道符陡然裂为八个大字,字字如钉、泛着金色,分别钉入妖身的八个部位。
“锁!”
金光耀眼!
妖气猛然飞散,那个血肉大球整个嗖的收缩,几息间,就缩成了一个人形。
一个又矮又肥的身子,光秃的脑袋,灰黄的牙齿,模样猥琐之极。
“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怎么会……”
秃头人捂着脸面,浑身哆嗦说着。
“你妖身已破,逃不了了。”
赵寒边说,边走了上去: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秃头人一惊,缓缓抬起头来:“你……你怎么知道……”
“那花妖说过,它身上百年的修为都被人吸走了,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你还会这么差劲?
再说了,这‘食人谷’案设计得如此诡秘艰深,处处都是险恶机关。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想得出来的。
这案子真正的幕后主谋,究竟是谁?
他和上城的那桩‘人头鬼案’,究竟有什么关连?
是不是,他就是那个‘恶鬼’,所以才要派你到这里,杀尽这些参加招募的除鬼法师?
说!”
秃头人呆呆看着赵寒,仿佛少年的每一句话,都狠狠地锤中了他的心。
“你……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恐惧,占据了秃头人的整个眼眶,他低下了头:
“好,我说,我全都说……”
第七十章 乱葬岗,吃人头
妖障消失了。
远处,洛羽儿又看见了赵寒两人,听到了他们的话。
她等待着答案。
赵寒也等着。
一股冰寒,带着浓浓的倦意,突然透心而来。
他禁不住打了个大冷战。
噗!
秃头人猛然抬头,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从嘴里喷出,不是向着赵寒,而是向着外头的洛羽儿,飞射而去!
人影一闪。
啪!
洛羽儿眉心前方,不到两寸。
赵寒的手停在那里,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个黄黑色的小珠子,隐隐冒着妖光。
妖体内丹。
赵寒目光一凝。
这妖人连内丹都舍了,这是要……
“羽儿无惧,你们照顾好徐望贤和徐夫人!”
赵寒一个转身,飞掠而出。
后方,秃头人原来跪着的地上,空空如也。一道瘦小残影,飞似的遁入了院门外的黑夜中。
那秃头人逃了!
洛羽儿一下明白过来,道:
“无惧,那人是爹爹案子的关键,我一定要跟上去。徐里正和徐夫人,就先拜托你啦!”
她一迈步,跟着赵寒的身影,冲了出去。
……
……
夜深,风急。
前头的残影左右飘忽,像个窜逃的小鬼。
赵寒和洛羽儿紧随其后。
赵寒想加快脚步,可体内一股寒气萦绕,双腿像灌了铅水般沉重。
倒是洛羽儿越跑越快,渐渐超过了少年,眼看离残影越来越近。
庄子北门,就在眼前。
残影一闪出了门外,洛羽儿跨过门槛,正想追去。
黑夜中,一个身影凌空而落,赵寒跃起挡在少女面前。
“是你?”
洛羽儿看着眼前的身影。
夜色下,凌若一袭白衣如洗。
她好像没看见洛羽儿似的,漠然瞥了眼赵寒,又往那残影消失的方向,掠了开去。
她怎么来了?
算了,追人要紧!
赵寒率先奔出,洛羽儿尾随而上。
可因为刚才的停顿,秃头人的残影已趁机跑远,看不到踪迹了。
三人飞奔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山坳,四周全是黑压压的树林。
那家伙跑哪里去了?
赵寒扫视四周。
一道妖气,忽然冲天而起。
在那边!
三人奔了过去,不一阵,就到了个稍微开阔的林子里。
那股妖气就在前头。
赵寒手中玄光升腾而起,望着丈余开外的地上。
那里,没有半点秃头人的踪迹。半空中,一个妖气萦绕的光球,渐渐随风飘散。
赵寒一拍大腿:
“中计!”
啊……
左侧不远的树林里,一声哀嚎,撕裂了夜空。
赵寒飞掠了过去。
他越跑越近。
忽然,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黑影的身上,有个什么小东西一闪闪的,放出一种奇异的幽光。
赵寒凌空跳出小树林,落在地上。
身后,洛羽儿和凌若两人先后赶到。
眼前是一片空地,荒草萋萋,数十个坟头散落着,夜鸦嘎嘎直叫。
是掩埋高昌使团尸首的,乱葬岗。
那个黑影,还有那点奇怪的幽光,消失了。
夜色下,只有一个人的身躯低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清明跪拜亡人的孝子。那个矮肥的身子上,满是赘肉。
是他。
秃头人,“席天赐”。
赵寒走了过去。
月光,不知何时又探出了头来,照在席天赐的躯体上。
那个身体,脖子往上空空如也,好像被什么一口咬掉了似的。
他不是低头。
是没了头。
赵寒目光一凝,立即四周查看起来。
没有鬼气,没有脚印,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这乱葬岗,一切就跟昨天自己离开时的那样,荒无人烟。
眼前的这具无头尸首,就像是自杀而死,然后自己把脑袋吞进肚子里去似的。
不。
他当然不是自杀。
赵寒瞬间想起了,刚才远远看见的、又神秘消失了的那个黑影。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那具无头尸首。
没有头,来自上城。
全都对上了。
恶鬼吃人头?!
那个祸害上,闹得满城人心惶惶的“恶鬼”,竟然出现在了这个荒山野谷里,自己的眼前?!
赵寒神色凝重如山。
先前,那秃头人“席天赐”说出了,鬼哭峡里的黑衣妖道,是他的师兄。
赵寒马上追问,秃头人师兄弟俩和上的“人头鬼案”,有什么关系。
这是因为,从鬼哭峡到上城、再到这食人谷,秃头人和黑衣妖道,这两个本来相隔千里、毫不相关的人,竟然诡异地串在了一起。
天底下,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而这其中能把他们串起来的,除了那桩“人头鬼案”,还能有什么?
所以,赵寒才会那么逼问秃头人。
其实他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俩师兄弟,就一定和上的“人头鬼案”有关。他们背后的那个幕后主谋,就一定是“人头鬼案”的凶手。
赵寒之所以那么问,只是为了试探秃头人的反应。
秃头人没有直接回答。
可从他的反应可以明显看出,这秃头人,还有他背后的主谋,肯定和上的“人头鬼案”,有重大的关连。
那秃头人为什么要假扮席天赐进谷来,还要把法师们都杀光,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这些法师,都是应募上衙门的“除鬼法师”,是要去对付上城里,那个凶手“恶鬼”的。
秃头人这是要铲除,所有潜在的对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秃头人就是目前这两桩案子里,最关键的人证。
所以,赵寒一心要把他抓住,详细审问。
可没想到,有人先自己一步,把秃头人杀了。
而眼前,这秃头人的死法,和上人头案那些受害人一模一样。
这么说,这“食人谷案”和“人头鬼案”,其实就是一桩案件?
这两桩案子的幕后主谋,就是同一个人,那个吃人头的“恶鬼”?
赵寒马上想起了,进谷以来,那种屡次被人窥视的感觉。
如果真是这样,那那个一直在背后窥视自己的,当然就是那个幕后主谋、“恶鬼”了。
杀了秃头人的,当然也是它。
是它派了这秃头人来,要把法师们杀光,而它自己就躲在暗处,监督着一切。
眼看秃头人失败要被我抓住,它就立即出手。先是故意放出妖气把我引开,然后趁机杀人灭口,再消失无踪。
从头到尾,都隐藏在黑暗中,神不知鬼不觉,没留下丝毫的线索。
这等心机和手段,简直是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厉害。
可是这“恶鬼”,它费了这么大心机,杀了这么多的人,难道就只是为了吃几个人头?
不。
这两桩案子的背后,一定还有什么重大的阴谋。
赵寒想起了之前,花妖说的话。
她身上的法力修为,被什么吸了去。
养妖修炼?
难道,这“恶鬼”在这食人谷,还有上城里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修炼?
不对。
那它吸纳阴阳二气就可以了,吃那没用的人头,做什么?
赵寒忽然想起了什么。
刚才远远看到的那个黑影,黑影身上,那个闪着奇怪幽光的小东西。
那黑影,当然就是“恶鬼”本人。
那那个小东西,又是什么?
这个神秘叵测的“恶鬼”,又究竟是谁?
“血是鲜的,凶手肯定没走远。”
洛羽儿四面望着:
“赵寒,咱们追吧!”
夜色苍茫、密林森森,什么痕迹都没有,往哪里追?
“晚了,先看看尸首吧。”
赵寒走到尸首旁边。
月色下,无头尸首朝着坟头跪着。
一身赘肉白白的,保养得很好,除了没了头的伤口之外,没有一丝伤痕。
两只手一左一右、捏着兰花指,那姿态,好像死到临头了,还在唱着那痴男怨女的戏文。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头部,洛羽儿也想起了什么:
“赵寒,这人,难道是被那‘恶鬼’杀的?
这‘恶鬼’,怎么到这里来啦?”
赵寒沉思着。
“像,又不像。”
他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如果这两个案子的主谋,就是那个吃人头的‘恶鬼’。
那他杀这秃头人,肯定是为了杀人灭口,不让我们探听消息。
要真是这样,它直接把人杀了就得了,何必这么麻烦,还用在上城里杀其他人的法子来杀他,还吃了他的头?
这一来会耗费时间,增加被人发现的危险。
二来,这岂不是留下了明显的线索,让我们马上就想到了,上城的人头案?
这‘恶鬼’既然要杀人灭口,又为什么又要把自己给暴露了?
它那满肚子阴谋的,会那么傻吗?”
第七十一章 一位奇人
“这个吃人头,”洛羽儿道,“是不是那‘恶鬼’有什么怪癖?”
赵寒道,“两桩案子都整得这么大,就只是为了个癖好。
你信?”
洛羽儿摇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寒,你还记得鬼哭峡里,那个逃走了的鬼面黑袍人吗?”
神秘莫测,冷酷无情。
手下一帮冷血杀手,顷刻间要人性命,还有那把,嘶哑像鬼叫的嗓门。
“你是想说,”赵寒道,“那个鬼面黑袍人,就是‘恶鬼’。”
洛羽儿道,“鬼哭峡的黑衣妖道,是那个黑袍人带去的,这秃头人又是妖道的师弟,这说明那黑袍人和这秃头人肯定认识。
如果黑袍人就是‘恶鬼’,那他派秃头人过来这里,也就顺理成章了。
而且,那黑袍人的样子和手段,和神秘凶残的‘恶鬼’简直太像了,不是吗?”
“有理。”
赵寒道,“但我们只和那鬼面黑袍人打过一次照面,证据也不够,还不能断定他就是‘恶鬼’。
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鬼面黑袍人,和这两桩案子一定有重大的关连。”
洛羽儿点头,“究竟是谁,害了这么多人,还累得我爹爹被冤枉了呢?
赵寒,你说呢?”
赵寒想说些什么。
身体里,一丝寒意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想往全身的经脉钻去。
他深吸口气,将寒意强行压了下去,疲惫的眼神,望向了无尽的夜空:
“我也不知道。”
身后不远处,白衣少女凌若立着。
刚才的一切,她都看见和听见了。
她漠然看了眼尸首与少年,腰间的古木匣子上,白光隐隐归于无形。
……
……
旭日,把夜色抹去,山谷内外一片光明。
徐家庄里,人头涌动不已。
昨晚野鹤丘上,数百名村民、法师和衙役,死里逃生。
阴心池里,那数十个“活人药引”,除了几个体质虚弱的没熬过来之外,其余的人在一番救治之后,都苏醒了过来。
这些劫后余生的人,在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纷纷来向赵寒等人鞠躬道谢,感激涕零。
看着这种场面,文官曾谦看着赵寒,脸上满是赞许之意。就连那事不关己的蒋怀,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村民们更是磕头跪地,流着泪大叫恩人。
看着这些真诚质朴的老百姓,洛羽儿不由心生感动,赶紧把他们扶起。
可无奈村民们太过热情,她实在应付不来,只好躲进了屋子里。只有姜无惧一个人还在人堆里,到处跟人拍肩抚背,称兄道弟。
而白衣少女凌若和袁沐风两个人,却好像忽然失踪了,再没现过身。
他们可是在山丘上除了妖救了人的,村民们当然也是感激万分。
可又找不着人,村民们只好对着苍天,“恩公恩姑”地磕头一番,这才起身。
此时小屋内,长桌木椅,清茶淡香。
赵寒和洛羽儿坐着,身旁的徐柳氏、也就是柳莺,端庄而坐,一身素雅装扮。
卧榻上,徐望贤刚喝过药汤,脸色虽然还有点苍白,却已经有了一丝红润。
身为凡人,他被紫骨入体三年,早该一命归西了。
所幸这三年里,柳莺虽被七骨紫兰附体,却没有完全丧失人性,一直时不时对他暗中照顾。
他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可也是气血两虚,差点就要灯枯油尽。
好在昨晚,花妖被灭后,他体内的骨逃出。
洛羽儿当场给他做了急治,再加上柳莺一手过硬的医术,他这才最终,度过了这一劫。
至于柳莺,花妖需要用她来做见人的“皮囊”,所以并没从她身上吸取什么元气。
一旦妖身离体、魂魄归位,她反倒恢复得很快。
早前,曹庸父子和知翠三人,就在这间屋里,对赵寒三拜九叩而谢。
尤其是曹瑞。
他大难不死,整个人就像忽然酒醒了一样。
从赵寒口里得知所有真相之后,他为自己这些年的各种劣行,感到非常羞愧,立即向徐望贤和柳莺真心道了歉。
他也终于得知,自己的那位严父竟然为了自己,豁出性命都不要了。
再想起平日,自己对父亲说的那些狠话,曹瑞不由一把抱住父亲,失声痛哭:
“爹爹,儿子这么对你,我不是人,我曹瑞不是人……”
曹庸的老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老眼纵横:
“是爹爹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死去的娘才是啊……”
此时,屋里的其他人都走了。
“赵法师,”徐望贤满是感激之情,“你是我徐望贤、我们徐家,还有秦安里这几百位乡亲的救命恩人,徐某这里给您磕头了……”
说着就想起身行礼。
“别别。”
赵寒连连摆手,“繁文缛节这套我最怕了。
再说,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要破案抓妖的,我还得多谢徐里正您给我机会咧。”
看着少年嬉笑的模样,徐望贤不知说些什么好,不由一声感慨:
“赵法师,您真是……一位奇人啊!”
“二爷……”
如今的柳莺,还是徐柳氏的美丽模样,可声音温柔、有礼有节,又像换了个人似的:
“赵法师为人豁达,他的大恩,我等无以为报。
莫若铭记心中,日后每日祈福,望老天保赵法师与洛姑娘他们,福寿安康、一生平安。”
“莺儿你说得对。我……”
徐望贤忽然停了口:
“哦……兄嫂,昨晚之事,是我一时鲁莽、头脑昏花,还请您不要……”
“二爷。”
柳莺凝望着文人,俏眼里流光温婉:
“您的话,莺儿都明白。
您放心。
老爷在世之时,就曾嘱咐过我,日后他要是不在了,二爷您的命,就是莺儿的命,要莺儿务必好好照料您。
所以,无论世事如何变幻,莺儿都一定会守在您的身旁,照顾您……”
一丝绵绵的情意,在女子的脸上浮现:
“一生一世。”
徐望贤呆住了。
她还称呼自己做“您”和“二爷”,还把兄长说了出来,这说明,她是个坚守妇道的忠贞女子。
可她又把“妾身”改成了“莺儿”,又说了这个“一生一世”。
难道,她的心中,其实还是有我?
对视,沉默。
咳……
赵寒道,“徐里正,我记得您说过,让你们两个住在同一个屋里,是令兄的主意。
这是真事,还是花妖要你们编的?”
“是真的。”徐望贤和柳莺同时答道。
“哦,那夫人您刚才说,徐大老爷还说过,徐里正的命就是您的命,要你务必终生照料他,对吗?”
“没错。”
“那我说二位,那这徐大老爷的话,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
“怎么?”
赵寒一笑:
“让您二位住在一起,说你俩一条命,还要你们互相照料终生。徐大老爷他这是,让你们同气连枝,厮守一生啊。”
徐望贤和柳莺都愕住了。
徐望贤想起了什么。
当年,兄长娶了莺儿之后不久。
忽然有一日,他和自己有过一番,有些“奇怪”的谈话:
“望贤你可知道,为兄再婚,乃是奉了夫人之命?”
徐继贤说的,当然就是娶柳莺为妾的事了。
“哦……是么?”
一提起这件伤心往事,徐望贤就心乱如麻。
“当年,”徐继贤道,“你兄嫂临终之时,曾嘱咐过为兄。
虽然她很是疼爱允奴,可她还是深有遗憾,没为我徐家生一个健全的儿子,得以继承家业。
她说,小莺她为人贤淑,又是个持家好手,是最好的人选。
她已暗中吩咐过小莺,一旦她离世,就会让我立即娶小莺为妻,以作延续子嗣之想。
可你也知道,我与夫人她一生相守,又怎能另娶她人?
更何况,我一直视小莺为家妹,从没有过那等心思,更不知道莺儿是否已有意中之人。
所以,当时我就回绝了。
可夫人她一直劝我,还说这是她在人世最后一个念想,让我务必帮她成全,说完泪如泉下。
为兄见状悲悯万分,实在不忍再拂逆夫人之意,所以最后才……”
徐继贤稍稍一顿,语气似乎有些沉重:
“望贤,你会怪我么?”
“啊?”
想着那段往事,徐望贤还恍恍惚惚的,支吾道:
“怎……怎么会呢?
兄嫂遗愿,兄长您自当遵从。”
“是么?”
兄长他忽然长叹一声、昂首向天,像个念经的僧人,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人生如梦,总是在梦醒之时,才忽然明白,从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原来,这些不经意的话里,竟然藏着这些深意。
一时间,那位祥和的兄长、丈夫,他的教诲与体贴,仁施善举、音容笑貌,纷纷涌上了心头。
“兄长,望贤我……我对不住你啊……”
徐望贤泪流满面,和柳莺两人相对而泣。
对男女之事,洛羽儿还在懵懂之间。
可看着这种真挚的场面,她还是不由得呆了。
难道,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真的还会有,那所谓的“痴情”么?
“发什么愣呢?”
身旁,赵寒低声一句。
洛羽儿回过神来:
“你还笑。看你把他俩都弄哭了,也不赶紧说点什么?”
“也是啊……瞧我的。”
赵寒道,“徐里正、徐夫人,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两人连忙止住哭声,“赵法师您但请说来,只要是您的事,我二人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
也就是,你们还记得那‘高昌厉鬼’吗?”
屋内三人同时一惊。
对啊。
怎么忘了这件大事了呢?
两个杀人凶手,那花妖是除掉了,可高昌厉鬼还在啊。
昨晚,那厉鬼只在浮云斋现了个身就消失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抓住呢。
“您吩咐吧,这厉鬼怎么抓?”徐望贤道。
“不难,”赵寒道,“只不过这事,得你们三个和我一起去办。”
徐望贤一愕,又道:
“好,那还需要其他多少人手?”
“不用了,就咱们几个,够了。”
这回徐望贤和柳莺,甚至洛羽儿都有些奇怪了。
这要对付的,可是高昌厉鬼。
虽然赵寒法力高明,可咱们有这么多的人马,尤其是还有那些法师们,放着他们不用,只带上了徐里正和徐夫人两位。
他们两位不会法术、又不是捕役,还刚从妖气浸染里恢复过来,这捉鬼的事,为什么要带他们一起去?
第七十二章 厉鬼的真身
野鹤丘上,流云悠悠。
那个古朴的院子,静静坐落着,宛如一位入定的老僧。
咧。
赵寒推门而入,身后几人相随。
秋风过处,坟茔、老井、花草,还有地上盘旋着的落叶。
整个院内,宁静如初。
赵寒踏过石道小门,来到后一进的小院,山壁下的那个小厢门前。
“羽儿,唱一段吧?”他说。
“在这?”
身后,洛羽儿有些不解。
先前在庄子里,赵寒说要请他们三个一起去捉高昌厉鬼,还问了徐里正两人,一个奇怪的问题。
从前,徐继贤他们夫妻两个,有没有什么言语上的嗜好,比如喜欢读些什么书,又或说些什么笑话之类的?
徐、柳二人觉得很奇怪,可还是回忆了起来。
徐望贤说,兄长是个稳重之人,平日除非必要,都不会多言半句。
至于兄嫂,他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柳莺想到,徐王氏素好雅乐,平日在家人欢聚时,总会哼唱些古调曲子。
赵寒就问柳莺,记不记得徐王氏唱过些什么。
柳莺说记得,赵寒马上请她把徐王氏最常唱的一段、教给了洛羽儿,说是要派上大用场。
洛羽儿也是奇怪,可见赵寒认真的模样,她也就学了。
随后赵寒就带着众人来到浮云斋,说是要来捉鬼。
正当洛羽儿警惕四顾的时候,赵寒竟然让她唱曲。
学那曲子,就是要来这里唱?
那说好的“捉鬼”呢?
“好主意!”
姜无惧一拍肚子,“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听香儿妹你唱过曲儿呢。
你嗓子这么甜,唱得肯定比丽华楼里的姑娘们,好上不知多少倍。
一准是,三日不知肉味!”
“这词终于用对一回了,大胆。”赵寒道。
“好说了,别的词记不住,这带肉的我还记不住吗?
啊哈哈哈……”
嬉笑声中,洛羽儿走到了院落中央。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率真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丝羞涩。
毕竟,这还是十余年来,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唱啊。
“喂寒老弟,”姜无惧低声道,“瞧香儿妹那样,她该不会是唱曲跑调吧?”
“谁知道呢?”赵寒笑道。
姜无惧道,“哎我说你这就不对了。跑调你还让人去唱,这不让她自己打自己脸吗?”
“正好啊,谁让她平时老打咱俩的脸,这就叫‘公报私仇’,懂?”
“对啊,嘿嘿,寒老弟你这招高……”
诶……
一个少女的歌声,无来由的,悠悠而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声音婉转得像一只百灵鸟,扑打着翅膀,在院落间回旋飘舞。
却又带了一丝青涩,仿佛歌者不是个惯唱的伶人,对曲调也有些生疏。
可正是这样的不假修饰,为曲子平添了一种天然的味道,沁人心肺,哀而不伤。
半晌,少女歌声一转、忽然拔高了去,那只百灵鸟,就这样飞入了云霄: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白云下,庭院间。
少女这么站着、唱着,衣裙飘飘,晨光洒在她那张略带青涩的脸上,犹如岁月一般美好。
此刻,无人做声。
空谷群山间,唯有那悠扬的歌声,与时而传来的鸟鸣,仿佛在一唱一和,久久不绝。
姜无惧闭着眼,如痴似醉。
这唱词取自《诗经》,可曲调却是徐王氏从家乡古调里,撷取而来的。
徐望贤和柳莺一听之下,故人往事纷纷涌入心头,眼眶顿时一片湿润。
赵寒呆在了原地。
那宫商角徵、句句唱词,彷如点点秋雨,敲打在少年的心头。
这歌声,仿佛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眼前,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朦胧出现。
夕阳如血,四野苍茫。
恍惚间,仿佛有个背影,站在了前头的远方。
懵懂的少年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楚远处的那张脸,可是万丈的霞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别走……
背影缓缓而去,消逝在了天际。
只留下那个嘶喊着的孩子,独自一人,站在血色荒凉之中。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
他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我?
我又是谁??
我究竟是谁???
嘭!
大响忽起。
前方小屋的木门猛然打开,一个半人高的黑影现了出来,身上点点血光泛出。
“高昌厉鬼!!”姜无惧跳了起来。
洛羽儿的歌声戛然而止。
眼前,这黑影的形状特征,她曾和它相距咫尺,没人比她更熟悉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像无惧那样吃惊,只是有些惊奇地看着。
噗,噗……
阴影中,黑影缓缓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人儿。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跟个小乞丐似的。
他只有到成人胸前那么高,乱发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透着无限的童真。
是个**岁大的小男孩。
众人呆住了。
怯生生地,男孩走到了洛羽儿的面前。
他懵懂地看着少女的脸,一把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娘……娘亲,你……是我娘亲吗,你是我娘亲吗……”
洛羽儿心头一动。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小脑袋:
“嗯,允奴乖,允奴不要怕啊,娘亲回来看你来了……”
“你……你真的是娘亲……
娘亲,娘亲……”
晨曦下,一大一小,两个身躯紧紧相拥。
身后,徐望贤和柳莺的眼里,泪水夺眶而出。
赵寒却笑了。
笑得如此的惬意,犹如秋夜去尽,温暖如春。
……
……
真相终于全部揭开。
原来,这个让人们担惊受怕这么多年的“高昌厉鬼”,竟然就是徐继贤与徐王氏唯一的儿子,徐允奴。
当年出生后不久,他就被发现是个呆儿,眼神呆滞,迟迟不能说话。
可兴许是上天怜悯,徐允奴天生一副异于常人的体魄。
尤其是他矫健的四肢,才五六岁的光景,竟然比一些成年男子跑得还快,一双手爬墙上树的,灵活如猿猴。
对于这个“天生有缺”的儿子,徐氏夫妇从没有嫌弃,一直关怀备至,还给他取了个“允奴”的名字,取“上天允之”之意。
后来,徐王氏因病离世。
徐继贤悲痛莫名,就在浮云斋里修了座石墓,安葬亡妻。
从此以后,他对小允奴更加怜爱,就把事务都交给其弟徐望贤打理。父子二人在浮云斋上相守而住,平日很少下山了。
再后来,高昌使团入谷,徐家庄上下忙成一团。
身为里正,徐继贤不得不出面迎接,每天回来都很晚,所幸小允奴生来坚强,也没有太多要紧。
后来,在蛇齿隘那个血腥的深夜,徐继贤和花妖大战不敌,退回了浮云斋里。
借着这“阴尾”里更为强大的法阵,还有一件珍稀的“宝物”相助,他终于把花妖挡在了门外。
可他已经身受重伤。
之前,在阴首大战时,花妖发现了“窒阴之地”的秘密,就狂笑说道,要把这山谷变成它修炼的“宝地”。
徐继贤心知,这谷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寻常百姓,以花妖的狠辣,如果它控制这山谷,那一定是生灵涂炭。
要铲除妖物、挽救乡亲,他只有寄希望于谷外来的人了。
可这山谷太偏僻,有可能到这里来的外人,只可能有一种人。
就是上衙门再次派来,寻找高昌使团的人。
因此,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血书,希望有一日能被外来的官差看见,从而得知事情的真相,请来厉害的法师,收伏花妖。
血书写好,他抬眼四顾,身边竟然只有小允奴一人。
虽然不舍、不忍,他也只好把这传递血书的重担,交在了自己儿子的肩上。
他深知,花妖虽然被法阵挡着,一时进不了这浮云斋,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它会一直监视这里。
而谷里的乡亲们,谁都有可能被花妖控制,整个山谷里,时时处处都是危险。
所以,他把那件珍稀的“宝物”,也交给了小允奴,嘱咐他一定要随身携带,以作护身驱邪之用。
只要有那宝物和法阵同在,花妖是不容易进得来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往后三年里,花妖屡次想破门而入,都被宝物和法阵挡在了门外。
也正因此,花妖才想到用壮年法师的尸首,引诱赵寒进入浮云斋,从而利用少年想要找到“厉鬼”的心理,引他出手,破坏法阵。
这样,花妖才能进入这院子,把这谷里最后的一个“隐患”,彻底铲除。
小允奴虽然言语有碍,但其实心中非常懂事。
他用小手拿起铲子,默默在院里挖了个坟,把逝去的父亲葬在了娘亲坟墓旁边。
这么小的年纪,又孤独一人。
这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是绝难熬得过去的。
可小允奴天生一副好体质,他小小的心灵里头,又始终记得父亲的临终托付,一定要将把血书,交到外头来的官差手上。
所以,借着院里的存粮,老井里的水,小允奴竟然就这么顽强地,自己一个人生存了下来。
后来没有粮食了,他又不敢白天出去,只好等到夜里,偷偷下山到村子里去找东西吃。
有时远远碰到了山民,因为父亲的嘱咐,他也不敢靠近,只能借着自己手脚灵活,跳入草丛又或爬上树梢,躲避过去。
这就是过去三年里,“厉鬼”屡屡神出鬼没的原因。
除了寻找粮食之外,三天两头的,小允奴还会趁着深夜,悄悄跑到蛇齿隘去。
他一直苦等着,父亲说的那些“外头的人”的到来。
终于,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等到了。
听到那些外头的口音,看到衙役们的服饰,小允奴知道,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可法师们的惊叫和法术,吓住了他,他跳上了隘口岩壁的藤蔓,爬到上头的石台躲了起来。
可不知为什么,那些人群里的一个人,却让小允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于是,第二天的夜里。
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进了庄子,一间间厢房找了过去。
终于,他找到了在蛇齿隘遇见的那个人。
那个少女,洛羽儿。
他拿了血书想要递上去,可他还不到十岁,而眼前的人,毕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
小允奴犹豫了。
这时,屋里的洛羽儿看见了他,以为厉鬼来袭,大叫一声就冲了出来。
小允奴怕了,借着墙边的树越过墙头,往外头跑去。
被人紧紧追着,他慌不择路,竟然跑到了蛇齿隘。
一看到这个地方,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第一眼看到少女时的感觉。
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他突然停了脚步,回身就想把血书递给少女。
此时,赵寒与姜无惧突然出现。
小允奴又是一惊,连忙转身,往蛇齿隘的山道跑了上去。后来趁着山道的遮挡,他爬上树梢,逃出了赵寒的视线之外。
两次受惊,孩子真的怕了,躲回了浮云斋里,再也没有下山。
又过了一日。
那晚夜深人静,院落里,忽然传来噗噗的声响。
小允奴又怕又好奇,悄悄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赵寒进了院子,站在父母的坟前,还看到了他。
他很害怕,转身就跑回后院的小厢里,一把抓起父亲的血书,躲在了父亲造的一个暗室里。
慌乱中,血书的一页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后来,赵寒二人进来到处搜寻。
小允奴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一页的血书,被拿走了。
他也再次看到了洛羽儿。
他很想出来,可还有赵寒在,他终于没敢。
再后来,就到了“决战”的夜晚。
门外,无数的人群喧闹声,让小允奴又惊又怕。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了夜空,其中三个字,猛然把孩子的耳朵敲醒了:
“徐、继、贤!”
听到父亲的名字,小允奴莫名的激动,爬上了屋顶,往外头看去。
他好想看看,这么多年后,是谁再次叫出了父亲的名字。
是亲人吗?
还是,就是父亲他自己呢?
可孩子失望了。
他看到的,是那个法坛,那些吓坏了的人群,还叫着什么“厉鬼现身”的话。
小允奴从屋顶爬了下来,就这样,“厉鬼”再次消失了。
那时的院门外,杀气腾腾,喧嚣震天。
可院落里,一个小小的孩子,拿着那封残缺的血书,一个人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偷偷哭泣。
信没了。
父亲吩咐的事,做不成了。
外头那些大人的脸,一张张的都好吓人。
还有明天吗?
他几乎绝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一个清澈的歌声响了起来。
曲调那么的熟悉,就像一个久别的亲人在耳边吟唱。
小允奴忽然站了起来,抹抹眼泪,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什么?
是妖怪吗?
是那些可怕的大人们吗?
是那个,自己怎么都看不明白的人世吗?
孩子不知道。
懵懂的他只知道,自己不要再呆在这个黑沉沉、像个笼子的地方,再也不要了。
这一刻,他选择了走出黑暗,走向那个清澈的歌声,那一片光明。
第七十三章 削骨磨肉的手艺
诸事已罢,便是归程。
临行前,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
听了徐望贤的讲述,曾谦非常感叹,就对蒋怀说,这次法师招募的胜者,理所应当就是赵法师啊。
对赵寒,法师们更是个个心服口服。
见大家都这么说,蒋怀也就默认了。
曾谦还想去找凌若和袁沐风。
因为这次案子里,他二人也出了大力,还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也可以算是“胜者”之一了。
反正眼下破案正需要人手,回去可以向独孤县令禀明,请他再放多两个法师名额。
可那两人却突然失了踪,曾谦只好作罢。
徐望贤对赵寒更是千恩万谢。
他拿出家藏的许多字画古玩,要给赵寒和众人作为酬谢,都被赵寒推掉了,只有姜无惧从厨房顺了条羊腿。
随后,赵寒道了别,就和法师们一起返回上。
蒋怀和曾谦则留在谷里,查看记录一番再走,以备回去呈报之用。
徐氏一家和村民们,把赵寒一行人送出很远,才依依不舍停住了脚步。
小允奴牵着柳莺的手,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他洗漱一新、小脸俊俊的,眼噙泪水,望着洛羽儿远去的身影,久久不肯离去。
洛羽儿也是一步三回头,直到小男孩的身躯,消失在群山之中。
虽然只认识了短短的时辰,可那张纯真的脸,那一声“娘亲”,让她很不舍。
她抹了抹眼角泪花,就问赵寒是怎么知道那“厉鬼”,就是小允奴的。
赵寒说,是因为浮云斋里的那副怪画。
当时他还在怀疑,徐里正是被那个厉鬼附身的人。可看到那副画之后,他突然醒悟了。
当时洛羽儿说,那画那么潦草,就算是刚学画的小孩,画得也比这好。
就是这句话点醒了他。
那幅画的样子,就不是张正经的画,根本就是个小孩子的涂鸦啊。
一旦想到这点,他马上就想到了“高昌厉鬼”的种种古怪之处。
只有半人高,可谷里又没有侏儒人。
那么,如果它是个还没完全长高的孩子呢?
这时候赵寒就想起了,曹瑞说过的,徐继贤的儿子徐允奴。据曹瑞说,那孩子手脚特别灵活,爬墙上树比成年男子还要利索。
那高昌厉鬼不就是这样的吗?
每次出现都跑得飞快,爬墙上树,又离奇消失,完全吻合。
可是曹瑞说,小允奴他早已经去世了,那又怎么可能是那“厉鬼”?
这时候,那封血书的上半页,帮了赵寒的大忙。
血书上写,这书信留下来,是要交给某个人,转交给上衙门的人看的。
只不过那个人的名字,被擦去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小允奴了。
当年,徐继贤和小允奴一直住在浮云斋里。
所以后来,徐继贤和花妖大战受伤,退回浮云斋,小允奴肯定也在场。
当时是深夜,那院子里也不会有别人了。
徐继贤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际,写下血书交给唯一在场的儿子,也是情理之中。
洛羽儿问,那为什么那名字被擦去了呢?
“是花妖?”姜无惧道。
洛羽儿摇头:“花妖一直被挡在院外,进不去的。就算它进去了,见到那血书肯定就毁了,还擦掉字干什么?”
“是允奴他自己‘擦’的。”
赵寒说,血书是父亲留给小允奴的唯一遗物,也是临终的托付。
小允奴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肯定常常看那封信。
情之所至、他落了泪,泪水滴在纸墨上,把字染化了,看起来好像擦去的一样。
至于曹瑞说小允奴已去世,那也只是口说而已,并没有证据。
这个消息是从徐里正那里传出来的,而那时我们已经知道,徐里正很可能在撒谎。
所以,小允奴的死讯完全有可能是假的,他完全有可能还在世。
如果他还活着,那关于‘厉鬼’的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厉鬼”总在浮云斋里出现。
为什么厉鬼只有半人高,几次出现都没有害人,身上一点鬼气都没有。
为什么浮云斋里,徐王氏的墓修得这么好,徐继贤的坟却那么简陋。
原来这几年来,小允奴就藏在了浮云斋之中。
以徐继贤的能耐,肯定是做了个暗室之类,小允奴藏在里头,所以那晚才总找不着人。
这也是为什么,赵寒最后只好用了个‘唱曲’的法子,让小允奴他自己出来。
那卧榻上的怪画,当然也是小允奴画的。
他那是看到了当年浮云斋门前,父亲和花妖大战的场面,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拿些小石子划出来的。
这么小的年纪,这么坚强的孩子,可真是世间少有。
洛羽儿感叹着。
“后来,”赵寒道,“我还当面试探了徐里正。”
一听到血书的事情,徐望贤马上惊讶万分,看过血书后,他更是泪流满面。
这种情感是很难假装的。
这说明,他真的对兄长的辞世,怀有很深的愧疚和悲伤。
血书的事,他是真的不知道,而当赵寒问到血书下半页,他非常犹豫,还看向了徐夫人。
他这是在对那花妖控诉呢。
姜无惧道:“我说那晚寒老弟你看见‘厉鬼’现身,怎么一点都不怕,还让那些村民去围那院子呢。
可你这戏也演得太足了,还给我们每人一张符。
你要算计那秃头人,这我懂,给我们做什么?”
赵寒笑道:“只给他一个不给你们,他会信啊?
再说了,昨晚花妖的妖气这么厉害,你们却一点都没受影响。
你以为呢?”
姜无惧摸了把肚子贴着符的位置,只摸到了一手的灰。
洛羽儿问:“那秃头人究竟用了什么法术,把整个模样都换了?”
赵寒说,那叫“变相术”,是妖幻之术里的一种,能让人易容换面。
不过那需要有足够的妖气维持,过一段时间,就要现回原形休息好一阵子,才能再次变相。
“我说那家伙,干嘛晚上非要和我分开睡……”
姜无惧道,“要是他能一直变脸又不现形,那可就厉害了。”
“有啊,修容。”赵寒道。
“修容?”姜无惧很感兴趣,“就是说想修成什么样,就能修成什么样?”
赵寒点头:
“这世上有些厉害的高人,懂得削骨磨肉、开眼裂唇的手艺,能把一位老妇人,活生生变成个美娘子。”
“这么说,”洛羽儿若有所思,“要是有人修了容,那就算是他的亲人,面对面的也认不出来了?”
赵寒点头。
“那有没有削肚子的手艺?”姜无惧问。
“有,不过削完会死。”
“赵寒你就别逗无惧了。”
“寒老弟你别管香儿妹,来,那高人住哪儿,我记一下。”
“够啦你们两个!”
洛羽儿又问,厉鬼每次出现,身上都有一点血光的,这个小允奴身上好像没有。
赵寒说,你还记得,小允奴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饰物?
那是个白玉小珠子,里头裹着了个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从半透明的玉里泛出些光来。
那应该是,徐继贤留给小允奴的一件宝物。
它好像可以和镇邪法阵遥相呼应,形成法力屏障,阻止妖邪之物的进入。
赵寒还试了试,每当去到阴气较重的地界,珠子里的那东西就会放出一点红光,像是在告知主人有危险。
他们遇到小允奴的那几次,正好都在阴气浓郁的地方,所以才看到了那一闪闪的“鬼火”。
“那究竟是什么宝物?”洛羽儿问。
赵寒摇头:“看不清楚,应该就是个流传下来的化外法宝吧。”
“慢着。”
姜无惧似乎想起了什么:
“寒老弟你说过,那山谷是什么阴之地,阴气很重会害人的。那这谷里的乡亲,是不是还要遭那阴气的罪?”
“不会了。”
赵寒道:“花妖那一下拼命的形魂俱散,刚好把阴心郁积多年的阴气阻症,给打破了。
没了阴心,这个‘窒阴之地’,很快就可以阴阳调和,万物生长。”
“那这就算是大圆满啦,那我姜大胆这条羊腿,也是吃得安心啦,啊哈哈哈……”
看着狼吞虎咽的那个人,洛羽儿低声道:
“赵寒,昨晚你说,那许乘阳的凄风裂很厉害,被击中的人,身子多少都会受点影响。
怎么无惧他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你以为呢?”
赵寒有些神秘的样子:
“大胆这家伙,你别看他那样子,能耐大着咧……”
他一边笑说着,一边瞥了眼山道上的四周。
不知从何时起,那种被人从背后窥视的感觉,消失了。
“食人谷”案,终于告了一段落。
“除鬼法师”的位子,算是坐住了,可以堂堂正正回去做些事了。
可是,上城里的那桩“人头鬼案”,却因为秃头人的出现,突然变得更加波诡云谲。
那个幕后主谋、凶手“恶鬼”,究竟是谁?
它想干什么?
那座古老的城池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有那个凌姑娘。
说起来,这次还真多亏了她。
自己虽然筹划了许久,可终究百密一疏,没想到花妖会这么个拼命法。
要不是那姑娘及时出手,那野鹤丘上,不知有多少人要被紫骨海所害。
这姑娘有那样的修为,还有那件非凡的法器,绝不是个一般人。
那么,她又为什么会来这上城,来参加这除鬼法师的应募?
她和这桩人头鬼案,究竟有着什么关连?
赵寒思索着。
后方远处,一处巍峨的山岭上。
凌若白衣飘飘,站在山顶。
她漠然俯视着青衫少年的背影,冰雪的美眸中,生起了一丝深意。
第七十四章 赔我五百文
黑夜下的上城,雄伟而诡秘。
城里某处,一个暗室里,有个巨大的木笼子。
笼子通体黝黑,四角各刻着一个妖鬼雕像,面目狰狞。
笼子里,数不清的乌鸦乱飞着,想冲出笼外去,可笼身有一层薄薄的阴光,把它们都挡住了。
乌鸦呀呀叫着,好像在哭。
笼子底部,盘踞着一个长长黝黑的物事,一动不动。
一个长袍黑影站在笼外,漠然看着那物事,像是在欣赏着某个玩物。
“报。”
人影一晃,一个灰衣蒙面人半跪在笼子前方。
长袍黑影没有回头:
“讲。”
“无相失手了。”灰衣蒙面人道。
“谁?”
“一个叫赵寒的小子。”
死寂一片。
只有乌鸦的叫声,在屋内回响。
黑夜,遮住了长袍黑影的脸,看不出一丝的面目和表情。
嘭!
笼子的阴光猛然一缩,数十只乌鸦的身体同时爆开,黑红色的血肉到处飞溅!
血腥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内。
笼底,那个黝黑物事好像醒了过来。
阴光一闪,有条什么东西从物事的身上一卷而出,笼里所有的血肉,瞬间被吞没进去!
笼外,灰衣人半跪着,一动也不敢动,额头渗出了汗珠。
“知道了。”长袍黑影淡淡道。
灰衣人好像得到了解脱,立即起身,遁入了黑暗之中。
又是死寂。
笼里,那物事哀嚎一声,又沉沉睡了过去。
血色之间,长袍黑影冷冷站着,那一袭长袍,阴晦得如同夜幕下,那座黑沉沉的上城:
“赵寒。”
……
……
秋风斜雨,西北大地上的上城池,古老而雄壮。
县衙内,石道上。
蒋怀和曾谦两人匆匆走着,似乎各怀心事。
一个身影闯了出来,挡住了去路。
“哪个不长眼的新丁,连本大人的道都敢拦?来人……”
蒋怀正想发作,一看到人的模样,呆住了。
来人正是上城门的马车里,还有城外演武场上的那个华服公子,独孤亮。
“是独孤公子啊……”
蒋怀谄笑了起来,躬身行礼:“都怪下官眼瞎,没认出您大驾来,您恕罪。”
独孤亮看着两个官员,就像看下人一样。
他凭着家中的财和势,从小就得到文武名师指导,小小年纪就已经闻名上,人称“上才俊第一人”。
这衙门里谁都知道他独孤亮,就是当任县令独孤泰之子,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
“见过独孤公子。”
曾谦小心道,“不知公子叫住我二人,是否有什么要事?”
“没要事,就叫不得你们了?”
独孤亮道:“听说,你们两个刚回来,那‘食人谷’的案子破了?
谁赢了?”
这是衙门要事,按律不得随意外传。
曾谦有些踌躇。
蒋怀却马上回答了,把秦安谷里的事,简要地都说了。
“又是那个姓赵的小子……”
独孤亮脸上变了色,“蒋怀我问你,你们行伍里那两个女子,她们怎样了?”
这次同行的,就只有那两个女子,洛羽儿和凌若。
蒋怀当然知道了,就把他看到的都说了。
这其中,当然有许多两位少女,对赵寒的陪伴、关心和帮助等等了。
独孤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次竟然没治死那小子,还让他走了大运,蒋怀,你个……”
身后响起一声咳嗽。
独孤亮好像一下乍醒,就说我父亲不是召见你们吗,还不快滚?
蒋怀和曾谦连忙行礼,穿过仪门走了进去。
“这些没用的东西,竟然让那青衫小子赢了,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独孤亮骂着。
身后,站着那个中年文人孔原,恬静说着话:
“他二人奉命监试而已,当时大势所趋,也只能顺水推舟做个见证,回来禀报罢了。
至于谁赢谁输,难道还到他们说了算么?”
独孤亮听懂了。
“没错,我这进去和爹爹说说,我要让那个姓赵的东西,竹篮打水一场空。
本公子啊,就是要亲眼看看,他在那两个美人面前的失落模样……”
他一声邪笑,走了出去。
孔原缓步跟着,那张文人的脸上,长长的刀疤清晰如新。
……
……
衙门大堂里,好像正在审着一桩别的案子。
一个师爷摇着折扇说着话,衙役们手执水火杀威棒,站在两边。
一个中年富商躺在地上,哎哟哟地叫疼。
旁边有个纨绔青年,穿金戴银的,好像师爷说的话太深了,他听不懂。
师爷摇摇头,换了个大白话对那纨绔青年道:
“我是说啊,今儿早上,你爹他在路上摔了,被人扶了起来。
你爹说是被那人撞的他,可那人却说是你爹自己摔的,是他救了你爹。
现如今,你们都闹到衙门里来了,那我可就要跟你说明白了。
要真是那人撞的你爹,那他该赔的赔、该罚的罚,逃不了。
可要是你爹说大话,自己摔了、却要讹人的钱财,那可就是大罪,要打大板子的。”
纨绔青年总算听明白了,马上一脸可怜相,指着堂里的一个年轻乡农道:
“冤枉啊大人,明明是这家伙撞的我爹,我这俩眼珠子,直直瞧见的。”
“胡说!”
门外,一群围观的百姓喊了起来:
“大人,我们那时候就在旁边。
明明是那家伙自己绊倒的,这小伙子好心去扶他,却被抓住了,还说要赔五百文钱!”
五百文,对一个乡农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目。
“放屁吧你们!”
纨绔青年道,“一帮穷酸玩意儿,说我爹自己摔的,你们哪只狗眼看见了?
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没钱的穷鬼,他是想撞倒我爹,好趁机抢我爹的钱财……”
两边争执不下,师爷似乎有些为难。
“你方才说,你父亲是被他撞到的,所以要他赔你五百文?”
正堂大案上,坐着一个中年官员,面目严肃说着话。
正是那位现任上代县令,独孤泰。
纨绔青年嚣张地,一指那乡农道:
“没错,就是他!”
独孤泰道:“撞了人,扶起来道声不是也就是了,五百文钱从何而来?”
“这……”纨绔青年有些语塞。
地上,那富商忽然一捂膝盖,哎哟叫了两声。
纨绔青年醒悟了,就说他爹爹平时腿脚就不好,让那家伙一撞,膝盖骨裂了、道都走不动了,是他搀着过来的。
这别说赔五百文了,就是一千文都不够。
百姓们一下哗然了:
“这家伙是个奸商,出了名的滑头又抠门,他的话不能信……”
“这明晃晃的就是讹人啊,大人!”
独孤泰没理会,只对着那个年轻乡农道:
“他说是你撞的人,你有什么话说么?”
年轻乡农是个老实人,只会低头着急,说不出话。
“公堂里头,”独孤泰道,“看重的是讼辩。你不说话,没人可以为你做主。”
乡农还是憋不出来一句话。
“既然你无话可说,”独孤泰道,“那这案子,就这么定了。”
百姓们一愕:
“大人,这小伙子老实不会说话,您怎么能就这么断了案呢?”
“我看那奸商之前走得麻利得很,腿脚哪里不好啦?”
“就是,这小伙好心才扶他起来的。
现在这世道,帮人难道还要被人讹诈了吗?
照我说,是那家伙该给小伙子五百文做谢礼才对啊,大人!”
百姓们愤愤不平。
那一边,纨绔青年、还有地上那富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阴的奸笑。
第七十五章 妙算神机
大堂门外人声鼎沸,都是对官员的说法不满。
独孤泰面不改色,对纨绔青年道:
“你站直了转过去,对着他们。”
纨绔青年很不情愿,也只能转身,向着门外的百姓。
独孤泰道:“你们,都给我好好看看这人。”
百姓们有点奇怪,就看着纨绔青年。
“看清楚了么?”
独孤泰道,“这父子二人衣着金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他们岂会为了区区五百文钱,冒着触犯大律的罪,去诓骗一个乡下的穷农?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见此二人家中有钱,就想帮那个乡农去讹人财物?”
百姓们一片哗然。
明明就是那奸商自己摔的,那小伙好心扶的他。我们是好心提醒,怎么反倒说我们要讹钱了?
这几个月来大旱,这衙门的人不管,这奸商有点事,他倒跑出来护着了。
平日遭遇的种种不公,顿时涌入了每个人的心头。
许多人都恨得牙直作响。
可这是官员又不敢动手,只好强忍着,脸都憋得跟猪肝似的红。
“没错啦!”
见有大官撑腰,纨绔青年嚣张了起来:
“你们这帮没钱的东西,是啊,本少爷有的是钱财,把你们全家都买了都行。
可你们想占我的便宜?
啊呸,毛你都别想,哈哈哈……”
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太瞧不起人了!”
“这杂种混子,官爷咱动不得,他还动不得了?”
“揍他,揍扁他!!”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十几个年轻气盛的汉子从人群里跑出来,往富商父子冲了过去。
师爷刘通一惊,想要招呼衙役。
可事出突然,哪里拦得住?
纨绔青年见这么多人冲过来,也顾不得他那老爹了,一溜烟跑开。
眼看着就要被打,地上,那一直叫疼的中年富商忽然跳起来,跑到堂上大案的前面:
“大人!
你瞧瞧,这果然就是一帮刁民。
这不止是要讹我钱财,还敢打人,还大闹衙门。
他们这是要造反。
你还不赶紧,让人把他们抓起来?!”
啪!
案头,惊堂木一响。
“来人。”独孤泰道。
“在!”两排衙役一杵水火棍,高喊道。
“把人给我拿了。”
“是!”
衙役提起棍棒想动,可看了看独孤泰,顿时傻眼了。
大案上,独孤泰灰眉肃目,手里的惊堂木,指着那个富商。
“独孤大人,”衙役的领班问,“这要抓的人是……”
“我指的谁,你没看见么?”独孤泰道。
“可这……”
“拿了。”
“是!”
衙役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中年富商抓了起来。
堂内,那些冲动的年轻汉子,还有外面那些百姓,都傻了眼。
只有师爷刘通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不说话。
那富商实在摸不着头脑,拼命挣扎着:
“没长眼睛啊你们,拿错人了,该抓的是那帮穷贱东西!”
纨绔青年躲在柱子后头,也探出脑袋来帮腔。
“刚才,”独孤泰冷冷道,“你儿子说你膝盖骨裂了,走不动道?”
“你还知道啊?”
富商丝毫没把这县令大人放在眼里,“这帮刁民伤人还闹事,你个狗官,你还不……”
“那你是怎么跑到这案前来的?”独孤泰道。
富商一愣。
百姓们也是一愕,都看向了富商的腿。那家伙好端端站着,一点毛病都没有。
“拔足飞奔,又突然停住,被人抓了,两腿还能满地乱跺。
你这个膝盖骨,碎的也是可以了。”
独孤泰的话冷冷的。
富商的脸,却像吃了脏东西一样的难看。
“刘通,”独孤泰道,“按大唐律令,无端讹人钱财者,该当何罪?”
刘通道:“回禀大人,《武德律》里说了,像此人这样故意造谣、讹人钱财的,当堂杖打三十大板,赶出公堂。”
黄荆条做的**杖,抽个几下就要皮开肉绽,三十大板,那还了得?
“你……你敢打我?”
富商声音有些软了,可语气还是很嚣张:
“你知道,我兄弟是谁吗?
他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大官,你敢打我,我马上就把你撤职查办,让你全家遭殃!”
“杖罚的人呢?”独孤泰道,“都睡着了么?”
“你还真敢……”
富商道,“行,那当官的,不就是五百文钱吗,老子不要了。
老子再给你五百文。
嫌少啊?
那就五千文,五万文,这够你挣半辈子的了,还不赶紧……”
“按着。”独孤泰冷冷一句。
“是!”
领班一声号令,两名衙役把富商一把按在地上。柱子那边,他那纨绔儿子早不知躲哪里去了。
“打。”独孤泰道。
“是大人!”
领班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富商:
“狗东西,以为有点钱就了不起了是吧?
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们这些无良的有钱人。
兄弟们,给我打,狠狠地打!!!”
啪……啪……
一下下杖打的声音,响彻了大堂。
百姓们看着那个血肉横飞的屁股,半天没人说话。
他们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刘通看着那些年轻的百姓汉子,道:
“你们这些人,竟然敢擅闯公堂。你们知道,按律,你们每人要打多下板子吗?”
看着那根一起一落、带着血肉的法杖,汉子们都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好在啊,”刘通道,“独孤大人念你们心存仁善,又是初犯,就算了。
还不赶紧出去?”
汉子们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退了出去。
其中有个大胆些的,忍不住问了:
“这位官爷,那大人他刚才还骂我们讹人钱呢,怎么突然就把那家伙抓起来,还打了呢?
他不是,一直替那家伙说话的吗?”
刘通道:“大人办案、妙算神机,岂是一般人能看明白的?这等奸佞无耻之徒,大人慧眼明识,岂会帮他?
你们只需要记住,从头到尾,独孤大人的所言所命,都是替老百姓们着想的,就行了。
好了,带上那个傻小子,赶紧散了吧。”
百姓们都概叹不已,拉着那个一脸懵懂的年轻乡农,走了出去。
堂上,富商嗷嗷惨叫着,他那纨绔儿子瘫在地上,裆下湿了一片。
大案上,独孤泰冷冷俯瞰着,皱纹丛生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门外,蒋怀和曾谦垂首站在石道旁,听着里头的声响,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他们还等着,向这位独孤县令大人,禀报“食人谷案”的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