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玉彻!死而复生
夜,二更天。
黑灯瞎火、没有人迹,只有一条长长的木桥,跨在小河上。
桥下,流水无声。
“我说……”
桥前方,赵寒对凌若道:“这一路上,你就打算都这么不说话?”
凌若绕过他,踏上了木桥。
“好吧,”赵寒道,“你可以不说,可事到如今,我可不得不问了。
很明显,你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你到这上来,必定另有所图。
可自从得知了这‘人头鬼案’之后,你却好像彻底忘了自己的事,一门心思都扎在这上面。
这‘除鬼法师’的活,干得比我还起劲。
你帮了我很多回,我要好好地谢你。
可我也是个除鬼法师,自己同伙的事,还得问个清楚明白不是?”
凌若头也不回。
“不说?
好吧,那你那把‘玉彻’,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凌若突然停在了木桥中央。她缓缓转了过来,冷冷看着少年:
“你是从哪里得知那个名字的?”
“还真是它。”
赵寒的眼里,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
“千百年来,正史没有任何的记录,各种稗史野闻,也是半字都没有。
历代以降,也就只有极为少数天赋机缘的人,才有幸得以耳闻。
所知,也不过其皮毛之十不到一。
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让某人说中了,那种东西,不是远古的神话。
它真的存在。
玉彻。
我居然能亲眼看到你,哈哈哈……”
赵寒撑腰大笑,像个孩子终于看到了书里写的仙境一样,高兴坏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从哪里得知这名字的?”
凌若的手按在腰间的古木匣子上,美目中,一丝霜冷之气生起。
杀气。
赵寒目光一凝。
我就问句话而已,这姑娘,就对我动杀念了?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难道,真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这东西有那种可怕的洪荒大力,内可慑人心魂,外可震慑十方?
赵寒顿时想起了之前青玉院里,那把还没出匣的剑。
那一轮,杀戮无数的明月。
乖乖。
这只是其中一把而已。
要真像某人所说,那些东西全部都出了世,这世道,可得变成什么样?
“是某人告诉我的。”
赵寒走上桥,淡淡看着少女的双眼:
“不管你是怎么得到这东西的,它既然在你手里,就是你的。
没人抢得去。”
凌若凝视着他。
眼里的那道杀气,上下翻腾,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呼了口气,手缓缓离开匣子,眼里的杀气这才渐渐隐去。
“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那个名字。”她说。
“好啊。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一句。”
赵寒指了指,少女腰间的古木匣子:
“要真是那东西的话,你还是别经常拿出来用的好,没出鞘的也不行。
不然啊……”
“你可以试试。”凌若道。
“谢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想起自己的体内,那股越来越频繁的寒气,赵寒自嘲地笑了笑,又道:
“既然你开口了,那就该说正事了。
这人头鬼案你一直都有参与,刚才那些户籍、还有裴大人的话,你也都听到了。
以我多年查案的经验,这里面一定有个突破口。
你能想到去旧籍文库看书,背后必然有高人,给你打听到了很多消息。你对这个案子,也费了不少心思。
要不把你的想法说说,咱们一起找找看?”
凌若看着他:
“想听可以,先答我的问题。”
“问。”赵寒道。
“你来办此案,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羽儿。”
“敷衍。”
“绝对没有。以那傻姑娘的手力劲,要是我答应了又不来,我这脸早就给抽炸了。”
赵寒说的很认真。
一丝微波,在凌若的眼里泛起。
这一瞬,她的脑海里,泛起了和这少年在一起的种种经历,相遇、相斗、相处……
还有,她自己来这上城的,真正目的。
“你,”凌若目光一凝,“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赵寒一声苦笑:
“这问题,我也问了我自己,问了这世间十好几年了。
可你猜怎么着?”
他双手一摊,做了个无解状。
凌若看着赵寒,那张年轻的脸上,隐隐有一丝老人才有的沧桑。
“这世上,只有轮回投胎、死而复生的鬼魍,才不知道自己是谁。”
说完,她转身走去。
“等会。”
听了少女的话,赵寒突然高兴了起来,那神情好像捡到了什么宝贝:
“轮回投胎,死而复生,轮回投胎,死而复生……
哎呀呀,对啊,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没想到。
突破口,这就是那个突破口啊,哈哈……”
他一下跳到凌若面前:
“从那些户籍里可以知道,大业十四年以前,那些受害人根本就不在上。
可一到大业十四年,也就是唐军破城那一年,他们突然同时在上出现了。
难道就这么巧,十几个人同时从外地迁来,然后十六年后,又同时被恶鬼害了?
不。
他们不是什么外地迁来的。
他们就是本地人。
就像你所说的,他们是轮回投胎、死而复生的人。”
凌若停住了脚步。
赵寒继续道,“裴大人说过,唐军破城的几日后,有一大堆西秦的人被斩首示众。
除了薛家满门抄斩外,还有十几个伪秦的将领官员。
可裴大人也说了,就在前两天,唐军主帅已经颁发了死令,只治薛氏一族的罪,其余人等一概不问。
怎么才过了两日,就改了?
朝令夕改,这可不是那位主帅一贯的风格。
这只有一种可能。
那位主帅突然发现,这个命令和某件重要的事有所违背。
令不能改,那事也不能不做。
所以,他才在告示上加了个‘附逆’的罪名,把那十几个伪秦的将官……”
“那些人没有死。”
凌若没转身,可是字字清晰:
“他们是‘假死’,被换了身份、潜伏在上,另有安排。
这十余个伪秦将官,就是十六年前突然在上出现,十六年后又被‘恶鬼’一个个吃了头的,人头鬼案的受害人。”
“人数也是对的。”
赵寒有些兴奋:
“当年被‘斩首’的伪秦将官,是十几人,眼下的受害人也是十几人。
还有一个线索也对上了。
郝瑗的儿子郝忘身,他正是当年被‘斩首’的十几人之一。
之前,我怀疑他是‘恶鬼’。
可裴大人说,他当年就被斩首死了,不可能十六年后再出现害人。
可如果当年他是‘假死’,这一切就都有可能了。
行啊。
十几个西秦的大官,‘假死’留在上,一藏就是十六年。
那‘恶鬼’,当年杀了几十人就消失了,现在突然又故技重施,把这些藏了那么久的人,一个个地杀光。
好家伙。
我怎么看着这背后,藏着一笔大买卖呢?”
赵寒对凌若道:
“当年,这十几个人的死,是唐军明文贴的告示。
所以,他们假死,唐军里一定有人知道。说不定,就是唐军的人指使的。而这个人,肯定是个非常重要的掌事之人。
所以,这笔大买卖的背后……”
“你是说,”凌若道,“这案子背后的主谋,就是当年唐军的那位主帅?”
那位曾领兵百万、扫平天下,如今端坐龙庭、俯瞰神州的,皇帝。
李世民。
“我很想说是,可不像。”
赵寒道:“李元褚是他的心腹爱将,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当时的上乃至整个陇右,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下。
即使,这事背后有些什么重大的秘密,他也没必要用亲生兄弟的命去做掩饰,还弄得满城风雨,民心大乱。
像他那样的人,绝不会下这一步臭棋。”
赵寒正说着,凌若突然又一转身,朝文库的方向走了回去。
“你也想到了吧?”
赵寒笑看着少女,从面前走过:
“那十几个假死的,都是西秦的大官、名人。
裴大人的文库里藏了几十年的籍册,从前隋、西秦直到今天的大唐,都有。
那里面,一定有这些人的记载。
就更不用说,裴大人当年就身在上,和西秦的官员有过不少接触,很可能还见过他们。
既然是‘潜伏’,这些人的名字估计都换了,可样子难改。
哪怕裴大人还记得一两个人的样子,就可以让绘像师画出来,再拿去,给现在那些受害人的邻居亲友一看。
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今天的这些受害人,是不是,就是当年的那些伪秦将官。
然后,再和典册里的记载一对比,他们的身份就可以确定无疑。
一旦解开这一点,那接下来这案子,就豁然开朗了。
对吧,姑娘?”
凌若没理他,踏着木桥继续往回走去,赵寒笑着跟上。
呼……
夜风吹过。
天际,月亮被薄雾裹着,朦朦胧胧的,好像长出了毛来。
小河两岸,树叶在风里沙沙地招着手。
一个黑影,从桥对面的黑夜里,缓缓走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发老妇人
那是个驼背的老妇人,满头白发、打着个小灯笼,手里提个什么东西,半低着头走上桥来。
“婆婆。”赵寒唤了声。
老妇人有些跛脚,听到有人唤她,缓缓抬起头来:
“你……你们是……”
“我们夜里赶路,”赵寒道,“经过这里的。这么晚了,您老这是要上哪里去?”
“是位小郎君啊。老妪住桥那头的小石巷,正往回赶呢。”
“婆婆您这提的是?”
“这个?”
老妇人看了看,手里提着的檀木盒子:
“都是些卖剩的家伙什了。家里穷,在街边摆个摊、卖点吃喝的,挣些铜货。”
“是嘛?”
赵寒摸了摸肚子,看着凌若:
“和裴大人聊了半天,晚膳都没吃。
来点?”
凌若只看着老妇人,不说话。
“小郎君啊,”老妇人道,“怕是要让您失望了。我这吃的刚刚都卖光啦,就剩下点酒了。”
“喝的也行,醒醒神。”
赵寒走了上去,“婆婆,您这酒怎么卖?”
“您……真的要买?”老妇人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便的吗?”赵寒道。
“哎……”
老妇人叹了口气,“不瞒您说,这都是些掺了水的假酒。
小郎君,老妪虽然穷,却从没卖过假东西。可咱家老头的药钱还得出,实在没法了,这才……”
老脸上,满是愧疚之情。
“掺水好啊,水酒水酒,这名字不就这么叫的么?
您看这些够吗……
咦我钱呢?”
赵寒的手从腰间布袋拿了出来,空空如也。
“噢对,都给大胆买饼去了。凌姑娘,手紧,借点?”
凌若冷冷瞥了他一眼,一样物事飞了过来,赵寒一把抓住。
一枚圆圆的金币,通体泛着金光。
有钱人啊……
赵寒递给了老妇人。
“这……太贵重了,”老妇人连连摆手,“小郎君您拿去喝吧,不要钱……”
“这借的,您不拿白不拿。”
赵寒把金币往老妇人手心一放,拿过檀木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个小小的纯银酒樽,打开盖子。
一阵酒香,飘了出来。
他满脸陶醉。
“这世道实在太差了……”
老妇人看着手里的金币,摇头叹气:
“年成不好,又是大旱又是兵灾,我们这块儿,几乎家家都是没米下锅。
老妪我这才……哎……
“婆婆您说得对,人生苦短、世道艰难,正好啊,来口杜康……”
赵寒一仰头,把酒樽口放到嘴边。
“哎,让小郎君您喝这种酒,老妪我这心里头,真是过不……”
“婆婆。”
“小郎君?”
“您这酒是真好,可这里头,好像有点……”
赵寒斗鸡眼对着樽口,一个劲地瞅着。
“是啊,”老妇人叹着气,“这酒掺了水就是这样,所以老妪才说……”
“不是水,是这颜色。”
赵寒道:“您这酒看着,有点红啊。”
“啊?”
老妇人满脸疑惑:“不会啊,就掺了些水而已,这怎么会?”
“味道也挺特别……”
赵寒对着樽口嗅了嗅,转头,笑容可掬地看着老妇人:
“有点血味。”
黑夜,微弱的灯火下,老妇人那张哀愁的脸,一下子没有了任何表情。
半晌,她那干瘪的嘴角,咧起一笑。
满头的白发突然变紫、变红,变成墨汁一样黑,像千万条长长的触角,四射而开!
“土行,灵沙罩!”
微黄流沙、卷着玄光,瞬间将赵寒的身体笼罩。凌若的身上,霜光也烨烨而生。
那些射过来的黑发,一旦和流沙和霜光接触,全都化作了灰飞烟灭!
整座木桥上,一团黑雾,爆裂弥漫而开!!
不知过了多久。
黑雾中,两个玄光笼罩的身躯,隐隐现了出来。
那个老妇人消失了。
四周,黑雾飘飘渺渺,整座木桥变得如虚似幻,好像悬浮在了半空。
雾气里,一滴滴的水珠,从桥底的河面升了上来,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黑色水帘,把木桥团团围在当中。
就像千万只眼睛,泛着黑光,盯着桥中央的两个人。
玄光中,赵寒凝神四望,手里还拿着那个纯银酒樽:
“能幻化人体,在人间行走,不露痕迹。又能以阴气贯注水流、凭空凝体成阵,瞬间把你我二人困在当中。
这妖物的修为,不简单。”
霜光中,凌若缓缓闭上了眼。
赵寒抬头,向着四周的黑雾水帘大声道:
“是那个‘恶鬼’派你来,杀人灭口的吧?”
声音在黑夜里回荡。
无人作答。
“不想知道,”赵寒继续道,“我是怎么识穿你那套把戏的?”
咕嘟……咕嘟……
四周,黑色水帘里响起了一些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口口喝着什么。
“谅你也猜不出来。”
黑雾弥漫的桥上,赵寒踱起了步来:
“最近这城里闹鬼,夜里几乎没人敢出门。现在都二更天了,你一个老妇人,却自己个在道上走。
第一眼就怀疑你了好吗?
可你也许是有什么急事,不得不出门。
所以,我才问了你几个问题。
你说是去摆摊,东西差不多都卖完了,就剩些酒带回家。
这夜里街上空荡荡的,客人都不见一个,摆什么摊?东西卖给谁?
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你在撒谎了。
后来,我又看到了一件东西,就完全断定你有问题。”
“什么东西?”
黑雾中,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稚嫩得像个少年,又干哑得像个老妇,两个声音叠在一块,鬼魅般的扭曲。
“想知道啊?露个脸就告诉你。”赵寒笑道。
“想诈我?”
少年老妇的声音一颤。
咕嘟咕嘟……
黑雾一阵悸动,无数滴黑色水珠旋转、凝结,化成一条长长的黑蛇信子,抽了过来!
咒文念,赵寒的身上,灵沙光芒猛然涨大!
嘭!
蛇信子裂成了滴滴水珠,瞬间缩回四周的水帘里去。赵寒的身躯也是一震,灵沙的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火行,以火御水,高阶阴气暗术阵。
阵眼的方位,还得找找。”
赵寒的声音很低很快,是说给身旁的凌若听的。
刚才的那些话,全都是他为了引诱对手出手、以便探知虚实,故意设的“话局”。
凌若没有睁眼,兰指成印,身上白光流转探出,似乎一直在搜寻着什么。
这姑娘,早就去找阵眼了?
赵寒心里一笑,正想再度念咒。
一股寒气突然直渗后背,全身玄光一颤。
怎么又来了?
最近,只要稍微多运一点灵台元气,这寒气就要出来捣乱。
难道,这破身子里的那个“玩意儿”,加剧了?
周天暗运,再试。
经脉中,那层茫茫的寒气好像一堵大墙,把元气气流挡住,周循不畅。
果然。
这可比某人预料的,又加快了不少。看来这段日子里,真的是太“累”了。
“这就动手了?”
赵寒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改变,强忍着再次催动元气,笑看着四周:
“看来你是很想知道,我是看到了什么,就断定你一定有问题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鬼子妖胎
四周,水珠咕嘟作响!
好像什么东西又喝了几口大水,两条黑色蛇信子,往赵寒吐了过来!!
赵寒一个翻身避过,蛇信子又化作水珠,收回了水帘里去。
“告诉你吧……”
赵寒的体内,元气不断冲击着寒气围墙:
“是那个檀木盒子。”
四周,黑雾突然静止,水珠也不动了。
“你一直说,”赵寒看着四周,“你家里穷,老伴的药钱都出不起了。可你的手里却提着个紫檀盒子,里面还有个纯银的酒樽。
乖乖。
这俩货得值多少钱,你知道吗你?
照我看啊,你成妖之前就是个纨绔子弟,整天锦衣玉食,压根就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穷人家。
所以,你才以为这俩就是个普通货,穷人也能用得起。”
阴光一闪。
赵寒手里的银樽现了原形,原来是个骷髅人头:
“‘箪食瓢饮,身无长物’。
这句话,你那位有钱的老爹没教过你吗?”
四周,千万滴黑色水珠突然一抖。
“不许说那个字……”
少年老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隐隐的暴烈。
赵寒目光一凝。
那个字?
哪个字?
这时他的体内,一丝灵元终于冲破寒气墙上的裂缝,经脉里中断了的气流,瞬间连通了起来。
身旁,凌若的身躯四周,白光还在黑雾间流转探寻着。
这姑娘也没有找到阵眼。
看来,这妖物是真不简单。
四周,黑雾像旋风一样卷了起来,刮得整座木桥左摇右晃。
凌若的眼一睁,浑身霜光流转而起,手按在了腰间的古木匣子上。
“不跟你说了吗?”
黑风涌动之中,赵寒低声对凌若道:
“不想早死,就少用那东西。
我已经激怒了那妖物,这阵就要催动。到时,阵眼必然就会现出。
火行妖法暗术阵,阵眼应该也是天地玄黄四个,破了它们,这阵就破了。
天地归你,玄黄归我。”
呼……
黑雾一震。
数十个蛇头从雾里伸出,蛇口吐出一条条的蛇信子,对着桥中央的两人,不停蠕动着!
赵寒一念咒文,玄光在他的双眼和双手萦绕而起。
“在我的面前……”
四周,少年老妇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个暴烈无比的声音:
“不许说‘爹’这个字!!!”
数十条黑蛇,浑身磷光闪闪,吐着黑信子,往两人撕咬而来!
几乎同时,赵寒和凌若的眼睛里,玄光大放而出,照向那些黑蛇的缝隙间,黑雾的深处。
黑雾之中,不同的方位上,四样白生生的物事现了出来。
阵眼。
是四张人脸,闭着眼,干枯得骨头都看得见。四个口大张着,无数水珠形成的黑流从口里喷出,贯入四周的黑雾之中。
阴风剧烈,黑蛇漫天,就要咬到身上!
“土行,化生诀,玄岩破夜枪!”
赵寒双手一挥。
玄光从指尖迸射而出,化成两杆通体岩石的石枪,一左一右,往两个不同方向狂刺而去!
与此同时,凌若的头顶上空。
霜色玄光凝聚、旋转,瞬间化成了两只玄光青鸟,展翅而鸣、凌空飞去!
青鸟鸣天地,石枪定玄黄。
半空中,数十张黑蛇的口,往两人的身上一咬!
嘭!
巨响,狂风!
黑蛇、黑雾,化作千万滴的水珠,漫天而落,好像下了一场黑雨。
雨中,桥上。
两个年轻的身躯立着,身上的黄光、霜光,烨烨而生。
桥边,河面上。
一条巨大的蛇状黑影,从河底升了起来,将近两层楼高。
黑色的水珠和雾气,把它团团围住,下半身还浸在河水里,上身悬浮在半空,蠕动着。
在蛇头的部位,生长着一朵巨花,花瓣张开着,花芯有个圆圆的东西伸了出来。
是个人头。
我渴……
渴……
浓重的呼吸声中,少年老妇的声音,从人头上发了出来,异常的扭曲。
赵寒的感应之术祭出。
妖气。
还有鬼气。
妖非鬼、鬼非妖,两者殊途,而非同道。
这东西身上,竟然同时有妖、鬼两气?
我渴……
我要喝……
咦!
蛇形黑影一声怪叫!
下方,河水好像煮沸了一样,猛烈涌动,瞬间凝成一个水帘大幕,再次把木桥包裹了进去。
河面上,无数个黑色的东西冒了出来,悬在半空。
那是数十上百张的脸,形状像蛇头,可眼耳口鼻,又都是人的。脸皮上长着鳞片,都贴在了骨头上,干枯得没有一点水分。
千百双幽怨的眼神,盯着赵寒两人,说着“我渴”,缓缓飘了过来。
“这是‘鬼子妖胎’。”
身旁,凌若道。
鬼魂做子、妖躯做胎,妖鬼同体,二道归一。
这“恶鬼”,竟然派来了这么厉害的一个东西。果然不愧是,那个“尸鬼噬神狱”的阵主。
呼……
赵寒的手中,黄光枪头又要涌动而出。
寒气突然袭来,经脉里,刚刚通畅的元气流又中断了。
身上的黄光猛然一抖,消失了。
该死。
赵寒再次强行运气。
可这一回,寒气比之前凛冽得多,无论怎么催谷,元气就是无法冲破。
凌若的手,缓缓按在了腰间的古木匣子上。
匣身,无名灵禽的翅膀将要展开。
匣口,白光溢出,有什么蠢蠢欲动,想要冲出来。
“别动!”
赵寒对凌若大喝一声。
“赵寒,是你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黑色水帘外透了进来。
赵寒一愕。
“我听见你喊声了,”外面又是一声飘来,“赵寒……你在哪儿……”
是她。
她怎么来了?
浓夜下,站着一个少女。
洛羽儿。
她的眼前,没有小河和长桥,更没有桥上的那两个人。
她只看到,眼前是一排高高的黑墙,挡在路的中间,被雾气萦绕着,左右看不到边。
可她听见了。
今晚,她遇到了某件事,就连夜出来找人,到了这里,就被这面墙挡住了去路。
她正想着怎么绕过去,突然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低沉扭曲,不知到从哪里传来。
可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声音,就是她今晚出来要找的人,赵寒。
“无惧,是他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她说。
“哎哟给我跑的……”
身边,姜无惧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
“听到什么?我现在除了耳鸣,什么都听不到……”
羽……儿……
两个字恍恍惚惚,不知从哪里来,好像鬼哭。
姜无惧一下跳到少女身旁。
“是我!”洛羽儿大喊道,“赵寒,你在哪里?!”
眼前,雾气萦萦绕饶。
我……没……事……
你……快走……
没事?
有过之前的那些鬼怪遭遇,洛羽儿早就明白了。
这种情形,怎么可能没事?
“你是不是,又碰到妖鬼之类的东西了?”
她喊着。
黑夜沉沉,黑墙挡住了一切,看不见半个人影。
没有回答。
今晚,洛羽儿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赵寒他今晚会有麻烦。
果然没错。
这看起来,还是个大麻烦。
可自己又不会法术,怎么帮他?
羽儿,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那么着急和冲动。
冷静,想办法!
第一百三十九章 黑墙白手人蛇脸
“无惧,”洛羽儿道,“赵寒他肯定又被什么妖鬼困住了。你会法术,赶紧找找他在哪儿!”
“好,瞧好了……”
姜无惧一捋袖子,露出两条保养得很好的手臂:
“各位佛祖菩萨金刚老爷们,我姜大胆的兄弟有难,借个法来用用啊。
那开法眼的咒,叫什么来着?
哦对,清心除障咒。
,沙阿,摩尼瓦堪惹……
惹……
‘惹’后面是什么来着……
那死鬼老和尚,老教人长句子,谁背得下来啊……
算了,换个简单的,甘露咒!”
姜无惧默念几句,双手捏了个法印,往前一指!
指端,一个淡淡的宝瓶光印,飘了出来。
宝瓶微微倾斜,光流像水一样从瓶口倒出,往四周的黑夜流淌而去。
“怎么样?”洛羽儿道。
姜无惧摇摇头,收了法术:
“好像是有那么点妖气的感觉,可又好像没有。可能是这东西太厉害了,我的修为不够,看不穿它的障眼法啊。”
“就没别的法子了吗?”洛羽儿道。
姜无惧道:“除非那妖物自己先现了形,去了障眼法,那我再一探,估计就能找着寒老弟的方位了。”
要让妖物自己现形,这又怎么可能?
“那咱们自己去找!”
洛羽儿望向了高墙,不停思考着。
身后远处,一个屋檐顶上。
有个黑暗的身躯,正站在寒风中,俯瞰着他们。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更没人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妖风大作,黑雾漫天。
那些干枯的人蛇脸,嘴唇一张一合,朝着赵寒和凌若,越飘越近。
赵寒不断催谷着体内的元气,无数次想要冲破寒气的束缚,就是不能凑效。
耳边,都是阴风和鬼哭的声音。
不对。
自己刚才是让那凌姑娘别动,可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听我的呢?
怎么没动静了?
他转头一看。
身旁,凌若双手合十,闭目盘腿坐在了地上,光洁的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渗出。
古木匣子横陈在少女的双腿上,匣身不断颤抖。
隐隐的白光,在匣口缝隙间游走,好像有个被困已久的野兽,想要挣脱牢笼冲出来。
原来如此。
这里妖鬼之气肆虐,不知怎么就被“刺激”到了那匣子里的东西,想要冲出来。
这姑娘不是想用它。
她是要控制住它,不让它脱匣而出。
我……自己……找……
耳边,洛羽儿的声音,又飘渺传来。
这傻姑娘,居然想硬闯。
这妖阵森严无比,就算是一般的化外修士,碰上也是非死即伤。
更何况,她没有一点法力呢?
所以刚才我才说没事,让她赶紧离开。
好吧。
看来又只有那条路了。
赵寒灵台内视、神识游走,又来到了自己的内府灵台之间。
眼前,那个金色真气层在上空萦绕着,已经出现了千万道的裂缝。
无数道的寒光,从裂缝间侵蚀出来,游荡嚎哭着,俯瞰着那个渺小孤独的少年身躯。
这股折磨了自己这么久的寒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从出生到现在,十几年了。
这和问题自己和无数人都问过、想解答过,无数遍了。
那些人有的出于好意,有的心怀鬼胎,可没有一个人得到过答案。
管他咧。
再借一次。
是,这会让寒气再次加剧,我这条“老命”也会再短很多。
那也比死在这种地方,死在个小妖物的手下强不是?
再说了,我小寒爷怎么能轻易死呢?
我还要再活,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咧。
“自己找?”
夜色下,姜无惧远望着黑色高墙:
“可这墙挡着,又那么高,怎么找?”
“爬。”
洛羽儿向高墙走去。
“再走近三步,死。”
她的耳里,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低沉得好像来自地底,分不清是男是女。
“谁?”洛羽儿四望。
夜,无人。
“刚才有人说话,无惧你听到了吗?”洛羽儿道。
“没有啊,又是寒老弟吗?”
洛羽儿摇头。
这是有人在提醒我,不要靠近那墙。
那这个人,应该就是赵寒才对。可那声音,明显不是他。
再走近三步,死……
难道,眼前这堵墙,也是那些妖法变出来的?
不管了,找人要紧。
她一捋袖子,又往前走了两步。
咝……
黑墙上,雾气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化生出了一只只淡白色的人手,向着洛羽儿的身体缓缓伸来。
可洛羽儿一点都没看见。
嗡……
耳里,那个奇怪的声音,如巨响传来:
“一个外人,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么?”
洛羽儿的心砰地一跳。
她回头看去。
四周都找不着人,声音的余响,却还在耳边。
究竟是谁在提醒我?
她当然没法看到,身后远处的屋顶上,那个冷然俯瞰着她的黑影。
洛羽儿又回头望着黑墙。
黑暗中,那些白茫茫的鬼手缓缓逼近,眼见就要摸上她的身体。
可她就是看不见。
不对。
不管是谁提醒的我,是好心还是坏意,他刚才的话,说得不对。
赵寒不是外人。
陇山,鬼哭峡,秦安谷。
这么多次,有哪一次,他把我当做外人,为了他自己的命而不顾我了?
“无惧。”
洛羽儿道:“你在后面等着别上来,听我叫你。”
“不对啊香儿妹……”
姜无惧看着,那雾气萦绕的黑墙:
“这墙瞧着不对劲。
不行,你不能上去。
你给我回来!”
洛羽儿已经一跃而起,双手抓在了墙身上。
半空中,那些看不见的白手突然一抖,同时抓住了她的四肢!
她顿时感觉手脚好像被无数藤条缠住,软软的、却又坚硬无比,整个人悬在了半空!
血光带着剧热,透体而来!
可她却笑了。
“无惧,妖怪现形了,用法术,找人!”
姜无惧猛然醒悟。
原来香儿妹是要以身做诱,引那个妖物的阵法现形啊。
“小妖,放开我香儿妹!
甘露咒!!!”
宝瓶、光流,再次从姜无惧的指尖飘出,飞向了黑墙上,那些抓住少女四肢的鬼手!
九只鬼手突然互相缠绕,变成一只白色大手,一把抓在宝瓶之上!
嘭……
宝瓶碎裂,白手炸开!
一股气浪,把姜无惧冲得飞起,往后倒飞好几尺远。
哼哼……
黑墙的墙身上,那个少年老妇的扭曲声音,响了起来:
“本待先收拾了那两个,再轮到你们……
好,既然你们赶着来送死,那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一道归西……
儿孙们,又有新鲜的玉液来了……
喝吧……”
一张张苍白的人蛇脸,从墙身上浮现,往半空中的少女、地上的姜无惧,飘了过来。
妖怪终于现身了。
赵寒却还没找到,无惧的法术也不管用了,而自己也被禁锢住,身体滚烫得好像火烧。
此时此刻,唯有靠自己了!
洛羽儿深运口气,四肢猛然一挣!
那一下力气好像很大,好几只握着四肢的白手摇摇晃晃的,似乎有些握不住了。
哼……
凡俗武学,也想逃脱……
少年老妇声音一声怪笑。
半空中,许多人蛇脸一口黑气喷出,白手猛然变成黑色,突然一下握紧!
洛羽儿只觉刚松开些的四肢,又被钳了回去。
那种痛,撕心裂肺。
她忍不住一昂首:
“赵寒,你在哪里?!!!”
声音飘飘渺渺,传到了妖鬼阵里。
此时的赵寒,也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
周围,无数的人蛇脸就要咬过来,可他和凌若的身上,一点护体玄光都没有了。
凌若的额头香汗涔涔,膝上匣子的白光震荡不已,看样子也到最紧要的关头!
第一百四十章 是谁出手相救
赵寒的体内,周天运,玄光转。
金色真气层里,有一缕真气分离了出来,恍恍惚惚,就要往少年的奇经八脉飘去。
轰……
灵台方寸间,突然一声巨响!
那缕金色真气,陡然停在半空。
赵寒两眼猛然一闭。
灵台,那个广阔无垠的空间中,一个孤独的少年抬起头来。
他惊诧地望着半空中,金色真气层的镇压之下,那团巨大无匹的寒气。
气团的表面,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细缝,冷光像闪电一样,疯狂肆虐着。
细缝里的深处,一片混沌虚无之中,仿佛有个什么巨大的东西,若隐若现。
难道,真像某人所说的那样,那寒气的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存在?
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冲上了赵寒的脑门,染遍了全身。
他一抬头,向着那层无边的金光和寒气,撕心裂肺地喊着: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那一刻,天地震撼了起来。
寒气光团中,仿佛有个黑影隐隐浮现,带着一种万古浩瀚的威势,冷冷俯瞰着下方,那个少年身躯。
就像一位至高无上的神明,俯视着尘世间的一只蝼蚁。
嘿嘿……
一声邪邪的笑,在天地间响起:
借吗……
此时,妖鬼阵内,扭曲的少年老妇声音,也是突然一声:
“喝吧……”
阵内,阵外。
所有的人蛇脸同时张口,一条条蛇信子似的舌头吐出,往赵寒等四人的身上狂射而来!
狂风怒卷,碎石乱飞!
兹……
半空中,洛羽儿的小臂被碎石刮出了一道痕。
一滴鲜血溅出,正好落在她胸前一个挂饰的上面。
那是一把木头小剑,只有手指这么长,平日被少女戴在胸襟里,很不起眼。
这时候她人在半空、大风涌动,就飘了出来。
那滴血,正好落在剑身的中央。
一道微光,在剑身上隐隐出现。
那一刻,西北乾位,西南坤位,东北艮位,东南巽位……
妖鬼阵内、四个方位,同时发出血肉爆开的声音!
黑墙、雾气、鬼手和人蛇脸,好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全部剧烈抖动起来!
嘭!
雾气飞散,水珠四溅!!
那些人蛇脸全都痛苦哀嚎着、四散逃开,好像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洛羽儿的胸前,小木剑的剑身上。
小血滴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一块美玉,莹莹泛着血光。
身后远处,屋檐的顶上,那个黑影突然一颤。
一道难以名状的冷光,从黑影的背后升空而起,凝成了某个诡异形状,凌空飞来,贯入了高高的黑墙之中。
哎……
那个少年老妇的声音,发出了一声极为凄裂的惨叫!
只在一刹那,所有的妖气鬼迹突然收缩,化作一道浓烈的阴风!!
咚!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掉进了河里,遁了开去。
小木剑上,小血滴化作一抹淡红飘散,木剑上的光也消失了。
几乎就在同时,赵寒的灵台之中。
嘻嘻……
一声邪笑响起,寒气光团的深处,那个浩大的黑影,渐渐消失而去。
天地间顿时一片黑暗。
赵寒猛然打开了眼。
眼前,夜凉如水。
长桥横在小河上,无声无息。
前方不远,一个大眼睛少女呆站在桥的前方。她的身后,那个大肚子俊俏郎君,正哎呀呀地从地上爬起来。
赵寒想动。
可他动不了。
他的心,正砰砰地大跳着。
不是惊慌,不是失神,是一种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感觉。
一种空落落的,不知苍天何处、人生若何的感觉。
没法思考,记忆仿佛都丢失了。
他只能往前方看去。
前方,那个大眼睛少女也看着他。
两双年轻的眼睛,远远对望着,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我滴个羊肉烧饼,这什么妖怪这么厉害……寒老弟?!
香儿妹,他在那,他在那!”
姜无惧一把拉着洛羽儿,冲上长桥,跑到赵寒的面前。
“你……”
赵寒和洛羽儿还是对望着,同时说:
“怎么在这儿?”
沉默。
“咳……”
姜无惧把今晚的事说了出来。
今天,赵寒自己出去“看书”,洛姜二人就回了官驿里歇着,等少年回来。
可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天,还不见人影,洛羽儿就开始有些担心了。
这时忽然有个守门衙役进来,说有人送了封信来,要交给洛羽儿。那信没有任何署名,洛羽儿打开一看,里头就八个字:
城西旧库,法师有难。
曾谦今天曾告诉过洛羽儿,赵寒去了城西文书旧库“看书”,而他又正是“除鬼法师”。
那这信里说的,岂不就是赵寒有难?
可这信神神秘秘的,会不会是个骗局?
可都这么晚了,还不见赵寒回来,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去找找更放心。
洛羽儿就拉着姜无惧一起,往城西这边找人来了。
姜无惧一轮嘴说着,此时的赵寒,心跳渐渐缓和了下来。
灵台里,天地的颤抖也渐渐平复,那团肆虐的寒气,又暂时消停了下来,安静地待在了金色真气的包裹之中。
“羽儿你受伤了?”
赵寒看着洛羽儿的小臂上,那道浅浅的伤口。
“刚才被那妖怪弄的,”洛羽儿道,“不碍事。你呢?没事吧?”
“我?”
赵寒一笑:“我怎么可能有事?”
洛羽儿一愕。
刚才,她明明看到少年的脸上,有一种疲惫之极的表情,可突然又消失了。
这家伙,他究竟……
“刚才,是谁破的妖阵?”赵寒问道。
“你猜?”姜无惧指着自己。
“不是我们。”洛羽儿道。
姜无惧垂头丧气。
洛羽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当时,四周一片雾气模糊,就只看见很多的人蛇脸围上来。她正想挣脱,突然觉得手脚上好像着了火一样,一下子就松开了。
眼前一晃,就掉到了地上。
等她又看得见了,那堵黑墙已经消失了,赵寒就出现了。
怪了。
赵寒思考着。
那“鬼子妖胎”今晚到这里来,显然是想要了我和那凌姑娘的命。没达目的,它绝不会就这么走了的。
那一定是有什么人破了它的阵,把它逼走了。可它的妖力如此强悍,这阵也不可能是羽儿或大胆破的。
那究竟是谁破的阵?
难道,是她?
他往身旁看去。
地上,凌若依然盘膝而坐,双目浅闭,古木匣子卧在她的膝上,静默如初。
也不是她。
赵寒抬头四望,目光一下停在了远方,那个屋檐顶上。
那里空空如也,空气中,有些灰尘正在缓缓飘落。
有元气遁去的气息。
难道有什么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法力凌空飞渡而来,把这妖阵破了?
而且一击之后,马上隐遁无踪?
谁有这么厉害的修为?
赵寒看了看洛羽儿。
少女的胸前,那把小木剑已经被放进了胸襟里,看不见了。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赵寒问。
洛羽儿把那个奇怪的声音,说了出来。
有人暗中提醒羽儿,不要以身犯险?
这么说,真的有人出手救了我们。
可这里地处偏僻,又是深夜,平时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
所以那鬼子妖胎才会特意选了这里,来下手。
那么,如果在这个时辰、这里恰巧还有别人,而且那人还会法术的话,就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这个人,就是那个派鬼子妖胎来的幕后主使“恶鬼”。
可他是绝不可能救我们的。
那救我们的,又是谁呢?
就在此时,呼……
黑夜中,一个身影飘了出来,缓缓停在众人的面前。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眼见他楼烧了
“是你?”洛羽儿看着来人,有些诧异。
夜色下,袁沐风绕过赵寒,走到凌若的身旁:
“你觉如何?”
凌若已站了起来,古木匣子回到了腰间,冷冷地看着袁沐风。
“哦,”袁沐风道,“今晚我去你门前敲门,见无人在家,所以才往这边过来。”
“这么晚了,你去找她做什么?”
赵寒看着袁沐风:“你又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凌若,”袁沐风没理他,“我记得,今日出门时你是一个人的,为何会和他……”
“回答他的话。”凌若道。
袁沐风看了眼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洛羽儿一奇。
她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个几寸见方的信封,前后各画着一条锦鲤图案,栩栩如生。
两人手上的信封,一模一样。
赵寒拿过洛羽儿手里的,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火折子打起。
那是张普通的厚茧纸,上面只写着几个小字:
城西旧库,法师有难。
“这是个陷阱。”赵寒道。
洛羽儿一愕。
“从官驿到城西旧库,”赵寒道,“这条是必经之路。那封信的用意,就是要让你们连夜往这边赶来,而那妖物又刚好在这里杀人。
你说,这写信的人想干什么?”
本待先收拾了那两个,再轮到你们……
妖物的话,如在耳边。
洛羽儿明白了。
我们这几个人,正好就是所有参与办案的除鬼法师。
这是要引我们过来,“一网打尽”。
“哪个王八大鸟蛋想这毒计,要把我们都杀了?”姜无惧道。
赵寒看着手里的信。
今天,从去文书旧库开始,一连串的遭遇,在脑海里飞闪而过。
十几年的户籍典册,裴大人回忆的往事,西秦将官假死情形的发现。
羽儿收到匿名信,在长桥被鬼子妖胎突然袭击,神秘人物破阵救人……
“今晚要有大事发生。”他道。
“什么大事?”洛羽儿道。
“来不及说了,”赵寒道,“我们必须立即赶回文书旧库去找裴大人,印证我们的发现。
我断定这里头,一定有重大的线索。”
“有多重大?”姜无惧道。
“重大到,有可能让‘恶鬼’现出原形。”
“你们看!”
洛羽儿的手忽然抬了起来,指着赵寒等人的背后。
众人的目光同时一转。
远处,来时文库的方向,夜色浓重的城池里,一道亮光冲天而起。
火光。
……
……
火舌像一朵红云,在夜空下蒸腾着,把老旧的楼阁整个卷了进去。
哭喊、逃跑、围观……
百姓人群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锅粥。
“赶紧救火,救火啊……”
文书旧库的前方,曾谦站在人群里喊着,身上的官服被烧开了好几个洞,露出被烧伤的皮肤。
可没人理他。
“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还救个屁火啊!”
旁边,蒋怀气喘吁吁地说着。
和曾谦不同,他只是官服有些狼狈,身上没有半点烧伤痕迹。
“可是蒋大人,”曾谦道,“咱们上数十上百年的老文册,可都在这里头……”
“你个蠢货,要救你自己救……”
蒋怀转身想逃,迎面一个黑影窜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裴大人呢?”是赵寒。
蒋怀看清了来人,官架子又上来了:
“大胆!本大人如今是上县丞,你小小一个法师,竟敢这样……”
“我再问一遍,裴大人呢?”
火光中,赵寒的脸上没有半点的嬉笑,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割在人的心上。
蒋怀一惊:
“我……我怎么知道?
刚才正在里头好好的,突然就起火了。
那又都是些文册竹简,火一下就窜起来了,我都差点没逃出来,谁知道那老不死的在哪……”
“曾大人,裴大人在哪里?”赵寒道。
“裴……裴大人?”
曾谦道,“哦我想起来了,赵法师你们走了之后,蒋大人进去巡视文库,下官就在外头整理名录,等待蒋大人出来查看。
忽然那火就起来了。
蒋大人就跑了出来,下官当时也是惊了,就随着逃了出来。
至于裴大人,他一直都没出来过,我也没见着啊。”
“一直没出来?你确定?”赵寒道。
“是啊,这文库就这么一条通道,按理说……”
赵寒已经飞跑而出,向着大火中,那座摇摇欲坠的楼阁而去。
“那就要塌了,赵寒你不要去……”
“是啊寒老弟,什么大事都比不上小命要紧……”
身后,洛羽儿和姜无惧一边跑,一边喊着。凌若却停住了脚步,远望着那个青衫少年的身躯。
“我有法力护身不怕的,你们跟着来,反而拖累我。
放心,这案子不破,我赵寒不会那么容易就死!”
高喊声中,赵寒一跃而起,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
……
火舌到处都是,木梁不断往下掉,楼阁随时可能崩塌。层层热浪扑面而来,好像就要把人烤熟了。
火海中,赵寒穿行向前。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即便法力通天,可这天地间的自然之法,也没有人能够彻底违背。
赵寒身上虽有玄光护体,也只能稍稍延缓火势,并不能完全隔绝。
他刚才的话,只是安慰伙伴而已。
快。
一定要在这文库彻底倒塌前,找着裴大人!
越走越深,火海里,越来越多坍塌的书架,和燃烧的纸卷竹简。
突然,一个影子映入眼来。
长案前头,有个人正襟危坐、手执长毫,正在案上写着什么。
在他眼里,四周熊熊的火焰、随时要倒塌的危楼,就像不存在一样。
“裴大人!”
赵寒几步跑到了长案前,“跟我走!”
裴劭没动。
“去哪?”老人淡淡道。
“外头,逃生!”赵寒道。
“逃生?”
裴劭淡笑着,望了望四周那些燃烧着的书籍典册:
“生在何方?”
“我知道,”赵寒语速飞快,“这旧库是您十几年的心血,毁了,您肯定心痛万分。可心再痛,也不值得把命搭上。
跟我走!”
裴劭一笑,不再回答。
他举起手里的笔,蘸了蘸案头的端砚里、那快要被烤干的墨汁,又在卷册上写了起来。
“那就得罪了!”
啪啪几下,赵寒点了裴劭三处穴道。
“你做什么?”裴劭道,“岂有此理,放开我,快放开我……”
赵寒一把拽住裴劭背到背上,玄光一起,整个人如弹簧般,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轰隆!
长案上方的屋顶整个塌了下来,把一切都吞没了。
……
……
体内的寒气又冒了出来,和四周的火焰一起,一冷一热,煎熬着赵寒的身体。
身上的玄光越来越弱,青衫被烧开一道道的口子。
背后,原本很轻的一个凡俗人体,像大山一样的重。
耳边,崩塌声到处响起。
快,再快些!
到了!
大门就在前面!
寒意和疲惫,在那一瞬间,突然到了一个极点。
上空,突然咧的一声。
一条巨大的横梁脱落,带着熊熊烈火,往少年的头顶砸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悲曲有谁听
赵寒大喝一声!
浑身玄光猛然一震,整个人背着人凌空跃起,跳向了熊熊烈火中的那扇门!
呼……
夜,清凉。
虽然浑身还是剧热,可比之前舒服多了。
夜空下,眼前人山人海。
衙役和百姓们,用各种锅碗瓢盆装着水,往火海里泼着,带头的两个人是贾振和曾谦。
终于出来了。
赵寒长舒一口气,就想往外走去。
“放我下来。”
背后,裴劭缓缓道。
既然已经出来,危险就已经解除了。
赵寒又走得离火势和楼阁远了些,就把裴劭放了下来,点开了他的穴道。
裴劭用手揉着全身,语气沉沉:
“你如此舍身救我,是为了破案之事么?”
“不瞒您说,”赵寒道,“我确有此意。可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是为何?”
“裴大人,我知道您是个忠义之人,想以性命殉道。可像您这种情形,乡间有句老话,你知道怎么说的么?”
裴劭看着他。
赵寒抹了抹脸上的炭灰,淡笑着,看着这位前隋的帝师: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裴劭有些愣住。
半晌,他昂首向天,长叹一声:
“我裴劭枉活了一世,想不到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小儿透彻……”
他摇摇头,挥了挥手:
“我渴了,你去拿些水给我。”
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要水喝的。要水,那就是求生了。
远处,洛羽儿等人见赵寒出了来,高兴地跑了过来。
“您等会。”
赵寒朝洛羽儿等人走了过去,刚走出两三丈远,他脑里突然一个激灵。
不好!
赵寒猛地转头。
身后,裴劭已经不见了。
远处,火光冲天,夜空被照得像血一样。那座烈火熊熊的楼阁门前,站着个衣衫猎猎的身躯,浑身被火光映得通红。
“裴大人!”
赵寒高喊而出,“大隋的江山还等着您平复,您不能死!”
“呵呵,大隋?”
火光中,裴劭的衣衫有了燃烧的迹象。他看着周围正在塌落的梁柱,老脸上,忽明忽暗:
“大隋,去了……”
“裴大人……”
赵寒的声音冷静、严肃,身子却悄悄往前移动着。
不能快。
这火势比刚才又大了不少,楼阁马上就要坍塌,而裴劭离火海只有一步之差。
只要他觉察到自己的靠近,再往里走一步,那就神仙也难救了。
“人头鬼案未破,这上满城百姓的性命,还受着威胁。”
赵寒一字一句,语气非常恳切:
“江山社稷您可以不管,忠君报国您可以不顾,可这数万条苍生的性命,难道您也无动于衷了吗?
十余年来,那位身居江湖、心忧万民的裴劭裴大人,何在?!”
裴劭一愣。
他缓缓转头,望着少年。
猛然,一道光在他的老眼里闪过,就像看见了什么稀世奇珍。
“原来真的如此……”
喃喃着,他抬高了些声音,望着赵寒的眼里,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意:
“机敏慧黠,透察人心。
你啊,真是和那位,一模一样啊……”
轰……
赵寒的心里,好像突然炸了一座山。
迷惑、惊诧、犹豫……
这些绝少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情绪,在那一瞬几乎同时爆发了出来,占据了他的全身:
“裴劭,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你说……我和谁一模一样?!”
裴劭没有再看过来。
他浑身的衣裳火苗四冒,老脸由红转成了焦黑。
可他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他缓缓抬头,望着那浩瀚的夜空,那近在咫尺的烈焰魔鬼,那座正在坍塌的雄伟高楼:
“浮生一梦、利禄功名,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罢了……”
一把沧桑无比的声音,缓缓吟诵而出:
明月长相照
梨花自凋零
孤城秋意远
悲曲有谁听
“快哉,快哉……”
淡笑、昂首、一拂袖,踏入熊熊火海,从此永不回头。
“裴劭。
你不能死。
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赵寒的身躯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轰隆……
大楼轰然倒下,吞噬了一切。
赵寒停住了。
眼前,只有烈火、浓烟,无尽的夜。
还有何处可去?
“赵寒,你不能过去……”
洛羽儿跑了过来。
赵寒猛然转头。
洛羽儿看到了一双眼。
疲惫、憔悴,眼窝深陷。
那对疲倦到了极点的瞳孔里,透出了一种冷,如同冰川降世。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已把这世情人心,全都看透。
这个眼神,这个样子。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整日浪里浪荡,遇到天大的事也是笑嘻嘻的,那个赵寒吗?
洛羽儿呆呆看着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却呆呆望着火海里的楼阁。
没人说话。
任由天地动荡、世人喧嚣,任由熊熊的烈火,把一切的恢弘雄伟、富贵荣华,烧成灰烬。
“那老头疯了啊?”
姜无惧也过来了,“寒老弟你费老劲才把他救出来,他这又跑回去送死,你们说他是不是……”
“人救得,心,救不得。”
身后,袁沐风缓步走了过来。
姜无惧有些不解。
袁沐风淡淡道:
“大唐得此江山,已有十余年。
如今天下大定、四海无波,心念前隋之各方势力,早已消磨殆尽。
此人如今身为一介小吏,无权无势、无将无兵,若谈复隋,真不啻于痴人说梦。
可为何,他偏偏还要在这旧库里,坚持使用前隋年号?
这上一县一州,乃方寸之地,比起他在前隋朝堂上见过的江山社稷,可算是沧海一粟。
他又为何十余年劳苦不辍,去编撰整理,那浩如烟海的文书、县志?
莫非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头来都只是徒劳无功么?”
“你个袁书虫啊,说人话!”姜无惧道。
“在此人心中,此旧库非旧库,典籍亦**籍。
这旧库和典籍,是他的大隋,是他心中前朝的延续,是他毕生忠君为民之心,最后的寄托。
烧了,他一生的心气也就尽了。
心已死,人还能活么?”
望着那片火海,袁沐风的声音淡淡。
无人言语。
“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跟那老头很熟啊?”姜无惧道。
袁沐风看了眼身旁。
火光中,凌若白衣猎猎,柳眉如霜。
“不对。”
洛羽儿摇摇头,看着袁沐风:
“我爹爹说过,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好好活着。”
她缓缓转头,站在赵寒的身旁,也看着那片火海:
“只要人还活着,心就不会死。”
赵寒的心猛然一震。
他缓缓转头,疲惫的双眼,看着火光中,少女双目莹莹的样子。
人还活着,心就不会死。
少年忽然笑了,一咧嘴:
“说得好。”
这声音?
洛羽儿一愕转头。
这眼神,这样子。
这又是他了。
可是,片刻之前的那个“他”,又是谁?
这个他、那个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他的心里头,究竟藏了多少的过去,多少的不为人知?
那一瞬,洛羽儿的心中,感到这张自己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少年的脸,是如此的陌生。
“哎管他心死心活呢……”
姜无惧道,“人没死就成,这地方火太猛了,赶紧离远点吧……
咦,这是什么?”
姜无惧指着赵寒的腰间,那个布袋的旁边,缠着一个小小的物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麻烦
那是一条铜钥匙,满满都是锈迹,尾上吊着块小木牌,刻着两个字:
弘文。
裴劭,字弘文。
赵寒拿起钥匙看着。
这肯定是,裴大人刚才在我背上的时候,悄悄挂在这里的。
这是哪里的钥匙?
他为什么要留给我?
以当时的情景,还有裴大人的习性,此举肯定不是无心之举,绝对有他的用意所在。
赵寒翻了翻木牌。
背面有几个端正的小楷,像是刚写了不多久,写的是这城里一个地界的名字。
旧库起火后,看裴大人的样子,就是一心求死了。
人死万事空,可他还在最后时刻,把这钥匙留给我,还专门写了这地界的名字。
这说明,这里一定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等着这把钥匙去开。
曾谦和贾振走了过来。
火太大、楼又塌了,他们不得已放弃了救火,准备带着衙役去疏散人群和隔离火场了。
赵寒把钥匙揣入怀里,说了声:
“蒋大人。”
蒋怀正想趁夜离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就站住了。
“今晚,”赵寒看着他,“下令让我们回衙门的,真是独孤泰他本人么?”
“大胆!”
蒋怀道:“连独孤大人的名号,你也敢……”
“我问你话呢。”
昏暗中,赵寒的脸上,炭灰划出一道道黑痕,好像刀割的一般。
蒋怀有些怵了:
“笑……笑话,本官身为上县官,独孤县令的号令,还会假传么?”
赵寒看了眼曾谦。
曾谦小心点点头,那意思也是肯定。
赵寒思考着。
今天,我决定到这文书旧库来调查。
结果,只一个晚上,匿名信、鬼子妖胎暗杀、火烧旧库文书,全部出现。而且,所有的“除鬼法师”都被“照顾”到了。
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把我们一锅端了。
赵寒,这是你的疏忽。
你本以为,以查案做为掩饰,暗中查验历史文册,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等发现了任何蛛丝马迹后,就可以立即据此展开破案。
可谁知这“恶鬼”,消息竟然如此灵通,下手如此迅疾和狠毒。
只是,欲盖而弥彰。
它不这么做则以,一旦做了,这就更表明这条线索抓对了。
那些假死的西秦将官,在他们过往的典册记录里,一定有和这人头鬼案,有重大牵连的消息。
甚至,就有“恶鬼”身份的线索。
所以,它才会立即出手、杀人烧书,想把一切的破绽都掩盖掉。
很好。
恶鬼啊恶鬼,你终于忍不住,要冒出头来了。
体内,寒气夹着倦意,涌动着。
天边,一丝晨曦现了出来。
赵寒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又是那么锐利了:
“羽儿,昨晚你出来之前,官驿里还有什么别的动静吗?”
洛羽儿摇头,“那么晚大家都睡了,就只有些衙役还守着。”
“洛伯父呢?”赵寒问。
“当时沈姐姐和怜香还没睡,爹爹我就托她们帮忙照看了。”
“马上回去,”赵寒道,“洛伯父他怕要有大麻烦。”
“什么?”
“你看看这四周。”
赵寒道,“自从孔原案发生以来,上城里,到处都是衙役和府兵把守着的。
县衙文库起火这么大的事,却只有贾振和曾谦,带着一小帮人来救火。
那大帮的衙役和府兵,都去哪里了?”
洛羽儿一愕。
“今晚这阵势,”赵寒继续道,“那‘恶鬼’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洛伯父身在漩涡的最中央,必然也难以逃避。
走,回去。”
赵寒往外就走,经过蒋怀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
“蒋大人,这文库的火,究竟是怎么起的?”
蒋怀一愕:“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知道?”
赵寒直勾勾看着蒋怀的眼,看得他有些不敢直视。
“贾捕头……”
赵寒走到了贾振身边,低声道:
“我之前让您看住的,那两个人呢?”
“在呢。”贾振道。
赵寒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贾振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交代过后,赵寒立即带着洛姜二人,往官驿的方向跑去。
凌若远远望着他,目光里似乎有些异样。身旁,看着这一幕,袁沐风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深沉。
……
……
阴天。
日头被乌云遮着,清晨倒像黄昏一样,巷陌里一片肃杀之气。
“之前说好了两日破案,那就是今天了。我倒要看看,这衙门的人,这是要做什么……”
“看这阵势,怕是要弄场大的啊……”
县衙门前的空地上,数千名百姓围观着什么,吵闹连天。
那里,一层层的衙役和上府兵,明甲执兵,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百姓人群挡在外头。
包围的中央,一前一后,摆着两个大木台子。
后方的木台上,独孤泰手捧《道德经》坐在案前,徐徐翻看着。
身旁,孟凉摸着胡茬,笑看着前方的另一个木台。
台上,两个刽子手脸上涂着猪血,一个手执斩首用的鬼头刀。两人的中间,跪着一个浑身枷锁的中年人,眼神有些痴呆。
那个中年人,正是洛羽儿的父亲,洛元堂。
“独孤大人。”
后方的木台上,刘通躬身道:
“这时辰差不多了,百姓们又是群情汹涌,是不是……”
独孤泰没看他。
马蹄声碎。
一匹大马远远冲了过来,百姓人群纷纷躲避,衙役们也有些手忙脚乱。
台下、府兵队中,赫连英把令旗迎风一展,一众上府兵登时把长矛一伸,矛尖直指跑来的马匹。
“让开。”
马上的人一声冷喝。
赫连英一愕。
他看清那人是谁了。
是张陌尘。
他一改平日的书生装束,穿着一袭大唐县尉官服,腰悬黑色长鞘,纵马飞奔而来。
赫连英立即挥了挥枪头。
又是刷的一声,府兵队的长矛全部收回,整齐地挪开一条通道,脸上都对张陌尘带着敬意。
大马直到木台的前头,张陌尘一勒马头,冷喝一声:
“放人。”
台上,独孤泰俯瞰着张陌尘:
“为何放人?”
张陌尘一抬头,冷眼望着独孤泰:
“为何拿人?”
独孤泰目无表情。
他望了眼前方台上,那个跪在鬼头刀下的中年人,手里的《道德经》缓缓合上:
“犯人洛氏元堂,假扮恶鬼、杀官害民,为祸上、罪大恶极。
依大唐律,判,斩立决。”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公道人心
百姓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
“原来告示说的是真的,这‘恶鬼’,真的就是这洛大人啊?”
“可我记得,他从前做官的时候,名声挺不错的,还帮过咱乡亲好多回呢,怎么……”
“人总是会变的,说不定,人还真是他杀的呢……”
张陌尘望着独孤泰:
“你判洛大人之罪,有何证据?”
独孤泰肃然不语。
台上,刘通笑道:
“张大人,独孤县令身为一县之长,办案拿人、审判量刑,自然都是证据确凿。
如今罪名已定,已到行刑之时,又何须出示什么证据?”
“那就是没有证据。”
张陌尘道,“大唐律令,无凭无据,不得拿人入狱。而‘斩立决’之重刑,更是要上报刑部核准,才可施行。
独孤泰,你这是要弃朝廷律法于不顾,废君臣之道而行么?!”
百姓们又是一片纷议:
“这话有理啊……”
“您瞧那洛大人,那痴痴的样子,怎么害得了这么多人……”
“张大人,”刘通笑道,“您这话,可就有些欠奉了吧。
这恶鬼为害乡里已有数月之久,吴县令被杀,十余位百姓无辜遇害。
您身为代县尉,抓鬼破案乃是职责所在。独孤大人还专为您配了数名除鬼法师,命您迅速破案,解救百姓于水火。
可结果怎样,大家也都知道了。
独孤大人见案子始终悬而不破,城中又是旱灾,又是兵乱。
他本着为民做主之本心,亲自上阵,号令两日内,必破此案。
如今两日已到,人犯抓获、罪名坐实。
独孤大人甘冒大风险,也要将此凶犯洛元堂先斩后奏,就是为了我上乃至秦州一州,民心之安宁。
可张大人您却想要救这人犯,莫非……”
刘通一摇折扇:
“您是想要我上的乡亲们,都不得安生么?”
百姓人群一愕。
对啊。
这姓张的,他一个当官的,怎么帮人犯说起情来了?
“哦对了,“刘通又道,”小人想起来了。这犯人洛元堂曾是张大人您的上官,对大人您多有提携。
张大人,您该不会是心念故人,想要以私废公吧?”
一片哗然。
如今,权贵门阀当道,百姓们心里最恨的,就是那些徇私枉法的官。
“我说怎么这么久都破不了案,原来是这么回事……”
“狗官!!”
“杀了那洛元堂,还有那个什么张大人,把他们俩都杀了!!”
人声顿时沸腾而起,要把人海中的那匹马、那个人,都淹没。
张陌尘岿然不动,看着台上的刘通,道:
“昨晚带人去官驿拿人的,是他么?”
身后,另一匹马缓缓走出,沈小玉端坐马上。
她一身淡红衣裙,裹着成熟诱人的身段,姣好的面容上,媚眼有神:
“昨晚,羽儿姑娘有事外出,托我留在官驿照看洛大人。
不久就有人来报,说家母突然病重。
我心急如焚,就让怜香留下看护洛大人,自己连夜赶去。
后来我发现是个骗局,再回官驿的时候,那里已经狼藉一片,洛大人已被人抓走了。
我救醒了被人打晕的怜香,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想马上去告诉赵法师和洛姑娘,可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所以才想到,来找张大人您帮忙。
怜香对我说了,昨晚带头捉人的人……”
沈小玉一指,台上的刘通:
“就是他。”
张陌尘冷哼一声。
嗖……
台上,刘通突然觉得一阵罡风扑面而来,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当!
两个金属东西撞在一起,其中一个凌空弹开,落在地上。那是一块铁制腰牌,裂成了两块,刻有“上尉官”四个字。
台上,赫连英收回长枪,往台下的张陌尘尊敬地一躬身:
“师兄,孟统军说了,要我护着这上衙门的人,所以……”
他的身后,刘通吓得浑身打颤。
张陌尘翻身下马,往木台的台阶走去。
看着张陌尘要走上来,赫连英有些犹豫:
“师兄,您……”
“也该我上场了。”
台上,孟凉掏出小酒袋喝了口,整了整歪歪扭扭的将服:
“独孤大人,孟某出去一下?”
独孤泰不语。
孟凉笑了笑,往台前走了过去。
“统军。”赫连英腰身一挺。
台下,上千人的府兵队伍同时挺直腰身,齐声高喊:
“统军!”
孟凉没理会,走到台前,看着台下的张陌尘:
“陌子,还那么瘦啊。”
张陌尘停了脚步,离衙役和府兵队伍不到两尺。
“凉师。”
他昂首望着孟凉,语带敬意:“以独孤泰的所作所为,您还要助他么?”
孟凉一笑,指了指台上,有些腐朽的木板地面:
“陌子,这台你真的要上?”
“要上这台的不是学生,而是公道人心。”张陌尘道。
“人心?”
孟凉指了指四周,那些指着洛元堂和张陌尘,怒骂着的人群。
杀了他……
这姓洛和姓张的两个狗官,徇私枉法,杀了他们……
“你说的,就是这些人心?”孟凉笑道。
身处无数骂声之中,张陌尘目不斜视,长衫而立:
“正是。”
孟凉一愕。
他忽然一指张陌尘,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的无所忌惮:
“你啊你啊,还是像坨狗屎一样的硬,一点都没变……”
笑声过处,孟凉摸了摸胡茬,看着台下一排排的府兵兵队:
“那要是我说,这些人的心,和那些人的不一样呢?”
台下,府兵们长枪一杵地面、高喝一声,如山河震动。
百姓们被这一吓,都收了口。
偌大的空地上,忽然一片静寂。
见此阵势,刘通一声奸笑:
“张陌尘身为上县尉,破案不力、听任恶鬼为害,如今更因私废公,竟然意图行劫法场、私放人犯,实在罪无可赦。
来人,拿了!”
台下,上的衙役们听着刘通的话,又看了看那位县尉张大人,都有些犹豫。
“县令独孤大人在此,”刘通道,“谁不听令拿人的,与犯人同罪!”
衙役们心头一震。半晌,上百人举起了刀枪,往张陌尘涌了过去。
赫连英见师兄有险,一震长枪想要动作。
孟凉看了他一眼。
赫连英一愕,生生停住了脚步,可牙齿还是咬着。
见衙役往张陌尘围了过来,沈小玉翻身下马,想要来帮忙。
张陌尘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而他自己,只是冷眼望着涌过来的刀枪,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把黑色长鞘上。
台上,沉默了许久的独孤泰,两眼突然一张。一种阴森的光,从那双肃穆的眼里放出,照向了台下的张陌尘。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两个消失的人
百姓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几个身影冲了进来,来到木台下,府兵刀枪的前面。
洛羽儿走在最前头。
她看着台上被刽子手押着的父亲,眼中噙着泪花,却始终没有滴出。
她向张陌尘和沈小玉点了点头,做了谢。沈小玉向她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要劝她别做什么。
洛羽儿淡淡一笑,一抬头道:
“独孤泰,之前我看你对爹爹多有照顾,还以为你是个好官,是个善心人。
我洛羽儿瞎了眼,看错你了!”
人群一阵哗然。
“这小娘子长那么俊,原来是那人犯的女儿,这样子,也不太像啊……”
“兴许像她娘呢?
再说了,这算什么俊?
你看她后头那个穿白衣裳的,那才真叫个俊啊……”
“哦想起来了,前阵子在城门就见过的,这哪来的仙女啊……”
赵寒站在洛羽儿的身旁,姜无惧扶着额头有些淤青的怜香,身后,凌若和袁沐风淡然而立。
蒋怀、曾谦和贾振远远站在人群边上,没跟进来。
“这人都到齐了,好……”
台上,刘通一指洛羽儿等人:
“这些人擅闯法场,且与人犯都有重大勾连。众衙役,把他们全部……”
“你给我闭嘴!”
洛羽儿瞪了眼刘通,一指独孤泰:
“我在跟他说话。”
不知何时起,独孤泰的目光已从张陌尘的身上移开,缓缓扫视着台下的每个人,最终落在了赵寒的身上。
那眼神就像一根针,要把少年的心都给刺穿。
赵寒也望着他,以同样的眼神:
“恶鬼为害上,乡亲们怨声载道,朝廷的钦差明天就要到了。
眼看破不了案,上下都交不了差,于是兵行险着,找案子的一个重要人证来顶罪,来个先斩后奏。
人死了,线索也全断了,这样后面的人即使想查,也无从查起。
好一招瞒天过海,浑水摸鱼。
独孤泰,我真没想到,你的胆可真够大的。”
赵寒的声音在空地上飘着,如洪钟一样响。
百姓们都听懂了,不由得都望着独孤泰。
“赵法师,”刘通道,“巧言令色、妖言惑众,还真是您的拿手本事。
既然你这么喜欢讲理,那小的不才,就替独孤大人与你讲讲这理。”
他一摇折扇,指着跪在对面台上的中年犯人:
“此人名叫洛元堂,曾任上县尉,亲自负责追查‘人头鬼案’。
前任县令吴晋,三令五申让他从速破案。可他总是行踪诡秘,三天两头见不着人,破案更无从谈起。
后来吴大人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以渎职之罪,将他去职归家。
结果不久,吴大人就被‘恶鬼’所害,而这洛元堂就在现场。他的身上和手里的刀,都沾满了吴大人的血。
诸位乡亲,所谓‘捉奸在床,捉贼拿赃’。
这么现行地抓住了人,他不是那凶手‘恶鬼’,还有谁是?
可独孤大人宅心仁厚,又念及同僚情谊,所以自接任县令以来,并没有马上给洛元堂定罪。
而是立即招了除鬼法师赵寒,连同新任代县尉张陌尘,命他们一同破案。
大人想着,万一案情能有什么新的发现,就可以为洛元堂洗清罪名,还同僚一个清白。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赵法师和张大人,和洛元堂是蛇鼠一窝。
案子毫无进展不说,他们还想借办案之名,妄图为洛元堂洗白。要不是独孤大人明察秋毫,只怕这人犯早就被他们救走,一逃了之了。
现在洛元堂罪名定了,就要问斩了。
他们几个果然又跳了出来,还说什么找人顶罪的鬼话。
他们啊,就是想要放走这‘恶鬼’,好让他回去,再来害咱上的百姓。
他们喜欢说理。
那好,我就请大家伙评评这理。
大家伙说,这些个帮凶该不该抓,这个凶手‘恶鬼’,该不该杀?!”
百姓人群一片寂静。
片刻,愤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形成了一道巨浪。
该……
害人的东西,杀……
人群涌动着,就要冲过衙役和府兵的包围,往赵寒等人冲过来。
“这帮愚民……”
看着这情形,刘通喃喃着,露出了一丝奸笑。
“贾振。”
无数痛骂之中,赵寒那把清朗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
“把那两人带上来。”
“是!”
贾振押着两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刘通正得意着,一见那两人,细眼一瞪:
“是你们?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刘……刘师爷……”
那是两个衙役、一高一胖,半低着头不敢看人。
“贾捕头,”赵寒道,“你是县衙的人,这两人曾是你的手下。
你说,他们是谁?”
贾振道:“他们就是吴县令被害的那晚,在县令的宅子门前,守夜的人。”
百姓人群一片愕然,骂声和脚步停了许多。
赵寒走到那两人面前,道:
“把当晚发生的事,再说一遍。”
两个衙役一听到少年的声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抬头就想说话。
“你们敢!”
台上,刘通脸色阴沉,盯着两人:
“你们两个可别忘了,你们自己的那些事……”
两个衙役一惊,又犹豫了。
“对着我一个人,”赵寒道,“你们都说了实话,如今当着这么多上乡亲们的面,你们还想说谎?”
他淡淡看着,那两人:
“你们就不怕惹了众怒,天打五雷轰吗?!”
两个衙役呆住了。
自从吴晋被害以后,他们两个就再没回过衙门,一直待在家里。
几天前,刘通突然找到他们,又给钱又恐吓,还提到了“小心家人性命”的话。
其目的,就是要让他们马上找个隐秘的去处躲一阵,什么人都不能见。
万一真有人找到他们,来问吴晋被害“那晚”的事。
那不管那人是谁,即使是衙门官差、甚至是朝廷派来的大人物,也一律照刘通事先跟他们说好的,去回答。
两个衙役虽然不明白其用意,但傻的也能想到,这肯定和那“人头鬼案”相关,而且还是刘通这种人物,亲自来交待。
两人马上照办。
他们跟家人说公务外出,私底下找了个城郊的去处,连夜住了进去。
后来有个深夜,他们家的门突然嘟嘟地响,一声又一声。
这地方可是他们特意找的,偏僻荒凉,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这又是深更半夜,还会有谁来敲门?
该不会是……
想起了恶鬼吃头、吴晋被杀的事,两人的脸一下白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鬼话连篇
可敲门声一直没停。
最后,两个衙役实在熬不住了,就吊着个心肝,开了门。
黑夜里,站着一个青衫少年。那双略带疲惫的眼里,透出一种寒光,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县衙门前的空地上,两个衙役回想着往事。他们看了看赵寒,还有那片百姓人海,就把吴晋遇害那晚的事,都说了出来。
百姓们都安静了。
谁也不想错过,这“恶鬼”害人现场的经历。
“……事情就是这样。”两个衙役说。
“这么说,”赵寒道,“那晚,洛元堂就是从你们把守的宅子大门进去的?”
“是。”
“你们被他打晕之后,被谁救醒的?”
“是蒋大人。”
衙役道:“我俩一醒过来,就看见蒋大人带着衙门的兄弟们站在宅门口,蒋大人还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俩就说了,然后就跟着蒋大人他们,进了宅子里去。”
赵寒道:“你们说,那晚洛大人说他去找吴县令,是因为被撤官的事,想找吴大人问个明白?”
“是啊。洛大人打晕了我们,然后就说了这番话。”
“你们都被打晕了,还怎么听得到?”
“哦,我们是被打倒了,可模模糊糊的没全晕过去,就听到了。”
赵寒想了想:
“那进去以后,你们就在那屋子里,看到了洛元堂和吴晋。当时,他俩是什么样子?”
两个衙役的脸抽搐了一下。
仿佛当时的那个情景,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胆战心惊:
“那晚,蒋大人让我们哥俩先进去的。
那屋里黑得很啊,又冷,满鼻子都是血腥味。
我们一踏进门里,就瞧见吴大人他穿着身黑色的官服,坐在张大凳子上头。
那个头……没了。”
“那洛元堂呢?”赵寒道。
“洛大人就躺在吴大人旁边的地上,闭着眼晕了过去,浑身都是血。”衙役道。
“他的刀呢?”
“掉在地上。”
“没拿在他手里?”
“没啊,离他还好几尺远呢。
当时我们见了这些,吓了一大跳。
您想啊,好歹我俩也是给吴大人守门的,现在两位大人都在那宅子出了事,那我俩还能逃得了干系啊?”
“当时,”赵寒道,“蒋大人也目睹了这一切。
他马上就说,你俩守卫失责,是戴罪之身,派人当晚就把你们押回了家里去。
他还说,从那日起你们就被革职了,不许上衙、不许出门,不许见其他人等,更不能对任何人说,当晚给吴晋守夜的,就是你们两个。
否则,就要对你俩严惩法办,对吗?”
“对对……”两个衙役道。
人群里,蒋怀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可他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赵寒道:“再后来,就是几日前刘通再去找你们,威胁你们的事了。”
两人点头。
“鬼话连篇。”
台上,刘通道:
“你们两个下等小卒,也敢在此胡言乱语,嫁祸于人?
不过,你们说出来也好。
乡亲们,他俩所说的,不正好印证了我刚才的话么?
这洛元堂打晕守卫闯进宅子,杀了吴县令,尸首、人和刀俱在。
这凶手‘恶鬼’不是他,还有谁?”
“说得好。”
赵寒道,“既然洛元堂能打晕门卫,还能拔刀杀人取头,那说明他有着非常冷静清醒的头脑,和与众不同的身手。
这样一个人,他作案后为什么不逃走,反倒自己晕在了当场?
难道他杀了人以后,自己把自己打晕了?”
刘通一愕。
“笑话,”他很快反应过来,“那当然是因为,吴大人在被害前奋起反抗。
他自己虽然还是遇害了,但也给了凶犯重创,把洛元堂打晕在地。”
“说得有理啊……”
百姓一片纷议。
“那就是说,”赵寒道,“吴晋在临死前,把洛元堂打晕了。而洛元堂,就是那‘吃人头’的恶鬼?”
“不错。”刘通道。
“那既然洛元堂已经被打晕了,他还怎么去吃吴晋的头?”
刘通又是一愕。
”不要说人头了,”赵寒道,“你晕了,再给我吃个馒头试试?
又如果,洛元堂当时没被吴晋打晕,那他后来又为什么晕在了当场?
是刘师爷你打的,还是蒋大人后来去了,给打晕的?”
刘通彻底愣住了。
他当了衙门师爷多年,自问在说辞辩驳方面已是高手,平日里,就没碰到过说得过他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竟然让他不知从哪里辩起。
那边,蒋怀的脸上,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所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赵寒道,“那晚,洛元堂的确是去找了吴晋。可他只是因为被吴晋无故撤职、心里憋屈,想要个说法而已。
这一点,从他进入宅子的方法,就可以看出来。
之前恶鬼害人,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来去无踪的。
如果洛元堂真是‘恶鬼’,那么他去杀吴晋,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手法,潜入宅子行事,根本没必要去惊动守卫。
可他却先去问了守卫,请守卫开门。
这说明,他不怕让人知道,他要去找吴晋。而被守卫拒绝之后,他把守卫打晕却并不杀死,自己闯了进去。
这就更说明了,他只是一时性急,根本没有杀人灭口、掩盖行踪的意图。
这一点,和那‘恶鬼’害人的做法,完全不同。
而在凶案现场,就只有洛元堂和吴晋两个,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洛元堂自己也晕倒了。
这很明显,杀死吴晋的,是第三个人。
它杀了吴晋吃了头,不巧被洛元堂撞了个正着,所以把他也打晕在场,然后逃之夭夭。
那第三个人,才是凶手‘恶鬼’。
至于洛元堂,他不但不是凶手,还是受害人之一。”
人群一片寂静。
赵寒的话听在耳里,字字珠玑、合情合理。
“那……”
有人忍不住问,“那‘恶鬼’为什么不把这洛元堂也杀了?”
“因为恶鬼不是随便杀人。那一个个受害者,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有着重大背景的人。”
赵寒缓缓转头,望着台上的独孤泰:
“我说的对吗,独孤大人?”
后方,凌若淡淡看着一切,袁沐风却望着赵寒。
“胡说八道!”
刘通道,“独孤大人,这赵寒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逼着这俩东西,编了这一大篇的谎言,他这是存心栽赃啊!”
独孤泰冷冷瞥了他一眼。
刘通低头住了口。
看了眼赵寒,独孤泰缓缓伸出一只手,从案头的签令筒里,拿起了一根火签。
刘通登时大喜。
火签在手,这是行刑的号令。
他立即对着对面台上的两名刽子手,大喊而出:
“独孤大人有令,吉时已至。
刀斧手,准备行刑!”
第一百四十七章 钦命按察使,驾临!
两个刽子手愣了一下,望着手持令签的独孤泰,好像有些犹豫。
独孤泰冷冷看了他们一眼。
刽子手吓了一惊,连忙抽掉洛元堂背后的木牌、按住肩头,一掌打在他的后心。
洛元堂“嗯”了一声,头一伸,露出了长长的脖子。
“你敢!”
洛羽儿举起了一把大刀。
那刀身笔直巨大,比一般的刀要大上好几分,可在少女那只玉润白嫩的手里,又像竹枝一样轻。
刀刃上,还带着些干涸了的血迹。
“我爹爹的刀就在这里。”
洛羽儿大刀一指:
“你们谁敢再动他一下,我就用这把刀,要他的命!”
百姓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衙门前、空地上,升起一片肃杀之气。
寒气、疲惫,在赵寒的体内萦绕不去,可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刀。
是时候。
该出招了。
“独孤泰……”
赵寒望着,那个手拿火签的中年官员:
“十六年前,上城头挂的那一排人头里,也有你的一个吧?”
台上台下,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愕。
他们没听懂。
独孤泰俯瞰着少年,肃然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来。
那一刻,赵寒的眼里,也放出了一道光。
“人头……”
独孤泰说着,把火签举了起来,对着对面台上的洛元堂:
“你是说,这个人头么?”
一名刽子手松开了手,另一名举起大刀,对准了洛元堂的头颅。
台上台下,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洛元堂大刀一提,就要跳上木台。
张陌尘的腰间,一把黑色横刀已半出鞘。
赵寒的手里,两道玄光、带着不稳定的寒光,烨烨而生。
“这个人头没人要。
我要了。”
独孤泰淡淡一句,手一挥,火签飘上了半空。
他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四周,手缓缓放在案头那本《道德经》上面,口里喃喃着:
“来吧,等你很久了……”
“大人有令,行刑,斩!”
刘通一声大喊。
台下,三个身影,向行刑的高台跃出。
台上,鬼头大刀,朝洛元堂的脖子砍下!
嗖……
一道光影,破空而来!
金石铮鸣!!
两个刽子手飞了出去,压倒了一大片的衙役,火签也被什么斩成两截,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赵寒、洛羽儿和张陌尘三人跃过府兵队伍的头顶,落在台上,站成一个掎角之势。
中间,洛元堂还低头跪在地上,好好的没事。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商贩服饰的男子。一柄长刀插在台上,刀尾一条长长的锁链,末端握在男子粗蛮有力的手上。
“爹爹!”
洛羽儿把大刀一抛,双手抱住了洛元堂,泪水涌出。
赵寒看着那个商贩男子:
“终于赶上了,高大哥!”
“赵兄弟!”
那商贩男子握刀抱拳。
他正是当初在鬼哭峡遇见的,那位灰衣汉子,高石远。
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二十几个商贩打扮、背着长布条的汉子走出,往木台走来。
“大胆狂徒!”
另一个台上,刘通一指高石远: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法场、伤官吏,还敢聚众来犯,如此行径,与犯上谋逆何异?
来人,全都拿了!”
衙役们回过了神来,纷纷举起刀枪棍棒、一哄而出,往那些商贩汉子冲了过去。
吱……吱……
几个蚊鸣般的声音,细细的血线喷了出来。
冲在最前头的六七个衙役,突然站住。
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就像被切开的葱一样,从他们的手上一根根脱落,和兵器一起掉在地上。
那一瞬,他们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无边的恐怖。
啊……
惨叫声,响彻了整个空地。
其他的衙役看了眼那几个惨叫的衙役,突然往两旁躲开,让开一条道来。
商贩汉子的最前头,三个汉子默默往前走着,背后的布条好像动都没动过,只隐隐有些新鲜的血迹渗出。
前面不远,就是秦州府兵的包围圈。
赫连英手中令旗一划。
府兵队伍里,无数的长矛一伸,齐齐指向了那些商贩汉子。
“哼。”
高石远昂首挺胸,高喊而出:
“钦命侍御史、秦州上人头案按察使大人到,上县所有官属人等,出迎!”
自东汉以至大唐,历朝历代都设有中枢监察官署,名曰“御史台”,负责监察天下百官,纠弹不法。
侍御史,乃是御史台三院之一、“台院”之长官,品级虽然只有从六品下,其职权却颇为显著。
所谓“按察使”,乃是身受钦命、替天子巡视地方的官员,其人所到之处,如天子亲临。
这等重要的使职,一般只对某个道或某个上州才会任命。
可如今,皇上竟然为秦州一个县里的命案,专门委任了一名按察使?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商贩汉子。
一个商客打扮的中年人,从中缓步走了出来,来到府兵队伍的前头,徐徐站定。
高石远和商贩汉子们的头都半低了下来,非常恭敬。
“独孤大人,一别多年,可尚安好?”
中年商客的声音,儒雅稳重、有礼有节。
独孤泰望着中年商客。
他那肃然的脸上,渐渐地,现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神色。
没人说话。
“孟统军,“刘通低声道,”此人一身贱商装扮,闯法场、伤官差,还敢自称天子重臣。
您乃一州之帅,该不会让此等人,如此无法无天吧?”
孟凉摸着胡茬,没有回答。
台上,独孤泰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台前,看着台下的中年商客:
“宗大人,没想到,竟然是你。”
“是么?”
那中年商客,正是当初鬼哭峡里和高石远一起的,宗长岳。
他看着眼前那一大片的府兵和刀枪,淡淡一笑:
“宗某还以为,独孤大人早有耳闻呢。”
“独孤泰,”高石远道,“钦命按察使宗大人在此,你还不立即让人放下兵器,上前行礼?!”
独孤泰好像没有听到,看了眼对面台上的洛元堂:
“宗大人,此次,您自长安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救这个人犯洛元堂么?”
宗长岳道:“宗某此来,乃奉天子诏命,督察秦州上县人头一案,岂为一人而来?”
“这么说,独孤某今日要砍此人的头,宗大人是不会反对了?”
“独孤大人您乃一县之长,县内刑罚案务,一切皆为其主,宗某无权干涉。只是宗某冒昧,想请问大人一句。”
“宗大人请讲。”
“此人所犯之事,可与贵县人头一案有关?”
独孤泰看着宗长岳:
“如此说来,此人宗大人今日是救定了?”
宗长岳笑而不语。
“那要是我说,”独孤泰淡淡道,“此人的项上人头,我今日也是要定了呢?”
“那就先问过我这把刀!”
高石远一震长刀。
台下,二十余个商贩汉子的背后,布条一掀、弯刀握在手里,嗡嗡而鸣。
台上,孟凉笑着打了个眼色。
赫连英高举令旗,在空中划了几下。
府兵队伍忽然一个变阵,上千人迅速散开又重聚,眨眼的功夫,就形成了一个里外几层的包围圈。
无数把兵刃冒着寒光,把那些商贩汉子和宗长岳一起,团团围在当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参见都督大人
“孟凉!”
高石远长刀一指:
“宗大人是皇上钦命的办案大臣,我看你敢!”
“哼!”
台上,赫连英也长枪一指高石远:
“我秦州军府镇守陇右一州,孟统军身为上军府统军,是堂堂正六品的骠骑将军。
除了长安内府十六卫、秦州都督、陇右军府大都督的鱼符传命,谁都号令不得。
他区区的从六品侍御史,一个小案的按察使,也敢在统军的面前耍威风?!”
高石远一动,长刀破空。
赫连英一跃,枪头疾刺。
刀枪相撞,金石巨响!
两个身影一撞又分开,高石远和赫连英各自站在自己的队伍前,刀枪相对,怒目而视。
两人的身后,十几把弯刀和上千把长矛相互对峙着,剑拔弩张。
四周,那些衙役和百姓人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安师傅。”
台下,宗长岳淡淡一句。
人群中,一个老仆走了出来。
他的背驼得几乎跟地面相平,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有些病态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文卷。
文卷不大、有锦绣纹边,背后印着个金黄色的图案。
一见到那文卷,独孤泰和孟凉目光一凝,腰身顿时半躬了下来。
刷……
高石远、赫连英、张陌尘、沈小玉……
还有那些商贩汉子、府兵队伍和上县衙的一干人等,全都低头,做恭敬之礼。
百姓们看不大懂,可看这阵势,也不由得跟着弯腰鞠躬。
整个空地上,只有几人没有行礼。
凌若和袁沐风淡淡站着,如遗世独立,姜无惧和怜香望着众人,有些没明白。
台上,洛羽儿拿起大刀,把洛元堂的枷锁一一砍断,其他的好像都和她无关。
身旁,赵寒挺然而立。
他始终关注着,场内每个重要的人,他们的每句话和每一次动静。
驼背老仆把文卷展开,咳嗽了声,老嗓缓缓念了起来:
“门下:
闻秦州上一地,有恶鬼作祟、为害民间,数月不去。
志怪之事乃世人臆造,不可妄信。
然伤人害命之凶,逆悖天理、世法难容。
今命台院侍御史宗长岳为秦州按察使,专责督察上一案,并授秦州行军副都督,案内节制上一府之兵,以为行事之便。
敕。”
文卷的最末尾,还有两字草书,好像是个批签。
那两个字写得龙蛇飞舞、随性之极,笔划之中,隐隐透出一股睥睨世间的皇者之气:
“依奏。”
依奏。
整个大唐里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在这种的文书上,做这样的批注。
当今皇上。
这是一道圣旨。
“安师傅,”宗长岳道,“呈与孟统军看看。”
老仆面无表情,把文卷举过头顶,缓缓往台上走去。
“不用了。”
孟凉的脸上,那种痞子的笑消失了,朝着宗长岳双手一拱:
“秦州上军府统军、骠骑将军孟凉,率上府兵千人团,参见都督大人!”
“参见都督大人!”
赫连英连同台下所有的府兵,一起俯身鞠躬,声震如雷。
看着那一排排整齐肃静的士兵,宗长岳淡淡一笑:
“令行禁止,军纪严明。
孟统军,您果然不愧是当年曼都山下大破吐谷浑,斩名王于马下、得五百首级的那位大将军。”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孟凉还行着礼,“宗大人就别挤兑我了。
大人是孟某的上官,有什么号令,您吩咐。”
“不敢。”
宗长岳道,“宗某初来乍到,不过身负圣谕、奉命行事而已。孟统军镇守秦州多年,往后一众事宜,还请统军多加关顾。”
“大人客气。”孟凉道。
宗长岳望了眼,台上的洛元堂:
“宗某来前,奉朝廷之命,曾对近月来贵县发生之事,略有打听。
上人头一案案情复杂,疑点重重,凶手‘恶鬼’连害十余人,可至今仍未现身。
台上此洛氏之人,他身为前任上县尉,又曾亲历恶鬼之事。
在案情未明之前,宗某窃以为,先不宜将其定罪斩首。
万一日后,恶鬼再度现身,此人身负的破案线索却已断绝,那便相当于我等自断其臂,放凶手于逍遥法外。
莫不如,先将其暂时关押大狱、详加审问,以其所知之消息为线,谋求案情之破局。
待案情大白之后,若此人真有罪,再行上报天听、就地正法,也未为迟也。
宗某愚见,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独孤泰和孟凉不语。
刘通眼珠一转,躬身作揖道:
“宗大人之见,实乃洞明乾坤、鞭辟入里,小的实在受教匪浅。
只是,小的也不敢欺瞒大人您。
此人洛元堂,他虽然罪大恶极,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眼下已是个痴呆之人,若想从他身上套取消息,恐怕……”
“胡说。”
枷锁都脱落了,洛羽儿扶着洛元堂,小心站了起来:
“我爹爹他没有痴呆。
赵寒他已经查清楚了,爹爹是中了你们里面某个坏人的妖术,被夺了魂魄,才变成这样子的。
我们已经找到法子,可以帮他招魂了。
只要爹爹他醒了,他所知道的全部真相,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他的清白,也马上可以得到昭彰。
这正是你们最害怕的,所以你们才要加害我爹爹,对不对?!”
“小娘子,”刘通道,“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独孤大人捉拿人犯洛元堂,乃是奉公执法,证据确……”
“刘通。”独孤泰道。
“是独孤大人……”刘通不敢说了。
“孟统军,”独孤泰道,“宗大人方才所言,您以为如何?”
孟凉一笑:“宗大人是孟某的上官,他的号令,孟某当然是领命咯。”
独孤泰“哼”了一声,对宗长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脸上却无表情:
“宗大人,您是钦命按察使。如孟统军所言,您说要放了此人犯,下官自当奉命。
只是下官愿放,不知这上的百姓,却愿不愿放?”
他看向了台下场外,那数百上千个汹涌的百姓人头。
“对啊……”
百姓人群里,一片议论:
“是,这洛元堂是不是凶手,还得另说。
可这‘恶鬼’害人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个嫌犯。你来了个官,说放就放,那咱们的性命危险,谁来管啊?”
“对,不能放,不能放!!”
愤怒的声浪,如洪水而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破案的承诺
宗长岳转身,向着百姓人群道:
“各位乡亲,宗某刚才的话,想必大家都听到了。
这个人头鬼案,宗某可对天地发誓,必破。”
百姓们还是不信:
“这位大人,这么多年来,这衙门的人担保这那的也说过不少,可有几回是做到的?”
“对啊,你是长安来的,回头拍拍屁股跑了,你自己个没事,我们可就惨了……”
宗长岳淡淡一笑:
“宗某到这上城来,身上背着是皇上的号令。这圣旨上也是明明白白写着,这案子非破不可。
要是破不了,那宗某就是办事不利、违反皇命的大罪。
将来回到长安,杖罚、降职,甚至脑袋都保不住。
诸位乡亲、你们想想,宗某就算再敢说假话,难道还会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开玩笑吗?”
这话说得直白,百姓们全听懂了。
“那……您这办案,也总得有个期限吧?”有人问。
“当然。宗某听说几日前,上县尉张大人曾说过,九日内、也就是八月十五前,必破此案。
宗某不才,就以此作为期限,怎么样?”
四天前说的“九日”,那现在就只剩下五天了。
几个月都等了,五天还等不了?
而且,看这位大人的来头,连县令和统军大人都得弯腰行礼,他说的话,看样子能信。
许多百姓就纷纷点起头来,反对的声浪,渐渐退去了。
“独孤大人,”宗长岳一笑转头,“您看呢?”
独孤泰肃然不语。
“独孤大人,孟某营里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孟凉说完,又向宗长岳行了礼,然后瞥了眼赫连英:
“还愣着做什么?有漂亮姑娘看啊?”
赫连英正偷偷看着洛羽儿,那双晶莹坚毅的大眼睛。听这么一说,年轻将官的脸上微微一红,又马上消失。
“马!”
他喊了一声。
府兵队里一名士兵双手一拍,两匹马吃疼走出队伍,往台下走来。
赫连英凌空一跃,跳到大马上,手里的令旗上下各自一划。府兵队伍瞬间解除了对宗长岳等人的包围,又排成了一个整齐无比的方阵。
孟凉走下台,爬上另外那一匹瘦马,又打量了眼张陌尘,带些酒意的脸上笑了笑:
“陌子,你啊,可真是长个儿啦……”
他夹了夹腿,胯下的瘦马无奈地叫了声,懒洋洋往外走去。
赫连英看着张陌尘,脸上带着歉意,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去吧。”张陌尘道。
看见师兄没有怪罪自己,赫连英松了口气,点点头、长枪一挥:
“收兵!”
上千人的府兵大队,跟在孟凉的瘦马背后,浩浩荡荡地,消失在了城里大道之间。
台上,独孤泰扫视着众人,肃然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赵寒的身上。
赵寒也望着他。
独孤泰忽然双手一拱,向着宗长岳道:
“下官上代县令独孤泰,恭迎按察使大人驾临上,督察里外各项事宜。
刘通,为宗大人前头开路。”
“是。”刘通道。
“不必了。”
宗长岳也一拱手:“宗某一路舟车到此,已是人倦马乏,想先暂去歇息一二。
待精神安好、官服整饬,再行到上县衙,向独孤大人讨教破案之事。”
“不敢,”独孤泰道,“刘通,去给宗大人安排上好的住处。”
宗长岳道:“谢独孤大人好意。宗某有个喜好清净的癖好,今日来前,已让人在城中觅了住处,就不叨扰刘师爷了。”
今日来前,就已经觅了住处……
听了这话,独孤泰又扫视了一眼众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半晌,他又深一鞠躬:
“那下官就先行告退,在县衙恭迎宗大人大驾。”
“独孤大人,”刘通低声道,“那人犯洛元堂还在台上呢?”
独孤泰没理他,走下木台,往县衙去了。刘通也带着衙役人群,和蒋怀、曾谦等人,随着去了。
四周,百姓们见事已至此,也就各自散去。
“赵小郎君,别来无恙。”
宗长岳走到台上,对赵寒双手一拱。
“宗大人,”赵寒还了一礼,“好一个未雨绸缪啊。”
那边,高石远笑着还刀回鞘,一拍少年的肩头:
“那还不是多得了赵兄弟你啊?
要不是那天,你眼珠子利,看到了大哥我在那酒楼子上,过来跟我说了那些话,那今天的事还真说不准。
说起来,兄弟你的推断还真是妙。
你说独孤泰答应了百姓,要两天内破案。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可他还敢这么说,而这个时间,刚好又是宗大人到上的前一天。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独孤泰要在大人到来之前,给这桩案子来个了断。
他一定会有什么大动作,不然又怎么扛得住百姓的骂,对付得了钦差的盘问?
所以,你让我回去跟宗大人说,请他务必提早一日赶到上,以备独孤泰有任何突然举动。
这不,正好赶上了,哈哈哈!”
“不。”
赵寒摇了摇头:
“我还是算漏了。不然,羽儿爹爹也不会遭这个罪。”
身旁,洛羽儿扶着洛元堂。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宗先生和高大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他们那天为什么坐船来上,今天又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了。
赵寒抬头看了看天。
乌云织成了一大团,几乎盖住了整个天空。
这明明是个大雨的征兆,可就是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来。
砖石泥土铺成的大地上,隐隐冒出一层热浪,比最热的夏天还要厉害。
这种情况,已经连续好几个月了。
赵寒打了个深深的哈欠。
“要不……你先睡一会儿?”
洛羽儿看着赵寒的脸。
她知道,这过去的一日一夜里,他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
他真的累了。
县衙门前,曾经喧闹连天的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十来个商贩汉子,背负弯刀,漠然站在那里。
还有凌若,袁沐风,张陌尘,沈小玉,宗长岳,高石远,贾振,姜无惧,怜香……
这些人,都以种种不同的目光,凝望着台上的那个青衫少年,和那曾经与正在发生的一切。
第一百五十章 只愿长睡不愿醒
只愿长睡不愿醒……
这一觉,好长,好长。
依稀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孤身一人,走在荒凉的野径上。
那双早没了泪水的眼睛,默默看着脚下的大地,一言不发。
四周,无数嘲讽的目光,好像看异类一样,看着他。
怪胎……
废物……
害人精……
寒气染透了他小小的身躯,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刺骨的冷。
女鬼,狼妖,食尸魍……
一件件骇人听闻的案子,一张张血淋淋、阴森森的脸,在眼前飘荡着。
走吧。
离开。
离开这一切的,纷纷扰扰。
这是什么地方了?
眼前,天荒地老,空荡荡。
半空中,那层金色真气喘着粗气,就像个八十来岁的老门人。
他老了,虚弱了,快看不住他身后的那扇门了。
那扇,无数人曾想打开,却从没人打开过的门。
门里,乾坤一片寒彻。
在那片无尽寒气的包裹中,有个什么存在静静卧在那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狮子,人兽无害。
小孩想走过去。
可寒气升起来了,寒风刮着他的脸,要把他吹倒。
不。
我不能倒下。
我一定要站着。
我要看看。
你,究竟是什么?
我,又究竟是什么?
狂风中,小孩咬紧牙关,挺直瘦小的腰身,强行睁眼望去。
嘿嘿……
似乎有什么在笑,邪邪的,钻进人的耳里、心里。
血光闪现。
像刀,割着瞳孔!
眼睛、脑袋,整个身体,剧痛!!
赵寒睁开了眼。
缓缓地,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这种景象,在梦里、在这个人间,早见过不知多少回了。
咦?
额头有些什么东西,暖暖的,很舒服。
他伸手拿下。
一条热乎乎的手绢,水被拧干了,上面绣着只小鸟,胖嘟嘟的很可爱。
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正站在塌边,笑盈盈看着他。
“睡好了?”她问。
赵寒有些发愣。
“哦,你是说这个啊?”
洛羽儿看着那条手绢:“今早你回来,倒头就睡了。我安顿好了爹爹过来看你,就听到你说梦话了。
你猜,你说了什么?”
赵寒愣愣地摇了摇头。
“嘻嘻,也有你猜不着的时候了吧?
告诉你吧。
你就说了一个字,‘冷’,连说了好几遍呢。
我一听,马上就想起了之前,你身子的状况。所以我就拿了这手绢,泡热了,给你的脑门敷上了。
你看你,整个额头都烫红了,跟个烤乳猪似的,哈哈哈哈……”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好像一朵盛开的小花。
亲人的磨难、自身的劫苦,在那笑声里,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赵寒两眼呆呆的。
“喂,你没事吧?”
见他这个样子,洛羽儿倒有些急了:
“赵寒你可别吓我,你说话啊。
你要再不说话,我可要打你脸啦……”
她假装着举起了手。
赵寒看着那只青葱的手掌。
“打吧。”他说。
“什么?”洛羽儿道。
“你不是说,我喊冷吗?
赵寒摸了摸自己的脸,咧嘴一笑:
“脑门熟了,这脸也热一热,挺好。”
洛羽儿看着他。
“你好了,”她手一放,开心笑了起来,“你又是你了。你这家伙,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关心你那。
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你好啦,你好啦……”
很多人……
在关心你……
少年的心头,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暖意。
十几年了,好像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话。
不知何时起,身体里的那股寒气,暂时下去了。
脑海中,多年来,那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飞速闪过。
他们总是那么笑着,嘘寒问暖着,可那眉宇间,又时不时掠过一似阴森。
很多人关心。
那太好了。
可是,就算眼利似箭、心算如刀,这世上的人心,又有几个能真正戳得破、看得穿呢?
少年苦笑了一声。
“你爹爹怎么样了?”他问。
“他没什么事。”洛羽儿道。
赵寒一奇。
看县衙前、独孤泰对洛伯父的态度,就不难想象,在被押上断头台之前,洛伯父曾遭受过多少的折磨。
可羽儿却说,他没什么事?
“我也觉着奇怪。”
洛羽儿说,本来她想经过今早那一场,爹爹肯定受到了很大的创伤,所以一回到这里,她马上就给洛元堂把了脉。
可她却发现,爹爹的脉象很好。
后来,沈小玉也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爹爹看了。
那大夫也说,爹爹除了还是有点糊涂外,身体内外没有受一点伤,气色什么的都还挺不错的。
只是他一回来就躺下睡去了,到现在一直也没醒,兴许是太累的缘故。
所以这看起来,虽然独孤泰把洛元堂抓了去,还押上了断头台,可私底下并没有对他动过刑,也没做过任何其他伤害他的事。
“这独孤泰,”洛羽儿道,“我真是有点看不懂他了。”
“看来,他并不是真的要杀洛伯父。”赵寒道。
洛羽儿一愕:
“不会吧?可独孤泰他明明……“
赵寒继续道:“如果真像我们推断的那样,独孤泰要赶在钦差到来前,来个先斩后奏、安抚民众。
那在昨晚抓到人之后,他就可以立即动手,以免耽误时辰。
他根本没必要搞那么大的排场,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来杀人。”
“我看,他这是要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不然,大家都没亲眼看到凶手被处置了,怎么能放心?”
“有理。可今日一早,乡亲们早就到了衙门前。
那刘通也说,吉时早过了。
为什么独孤泰还是迟迟不动手,偏要等到我们赶来之后,他才突然说要行刑?
再看那两个刽子手。
他们这种人都是老江湖,不知砍过多少人头,上到断头台,那是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可今早在台上,听了独孤泰行刑的号令之后,他们却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就好像他们觉得,独孤泰不应该下这个砍头的号令一样。
而独孤泰呢?
你发现没有,今天的他,和平日非常不同。”
洛羽儿想了想,点头道:
“平时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
可今天,他好像总往场地里到处看,就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又或者,在找什么人。”
赵寒回想着,那个中年官员的模样:
“他迟迟不动,好像就是在等着什么出现。
他今天的所有举动,包括把洛伯父推上断头台,好像都是为了那个‘什么’准备的。”
洛羽儿思考着:
“独孤泰一直不动手,可我们一出现,他就马上说要行刑。我们想动手救人,他手下的刘通马上就说我们要劫法场,就要抓了我们。
我明白了。
独孤泰是在等我们。
他想用爹爹的性命来引我们上钩,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们都抓了。
对不对?”
赵寒摇了摇头:
“今天刘通要抓的,除了你我和无惧,还有张大哥、沈姑娘、怜香,就连那凌姑娘和袁公子,他们也想通通拿下。
要说张大哥和独孤泰不对付,他想趁机抓了,也说得过去。
可沈姑娘、怜香和凌姑娘袁公子他们,和独孤泰根本没有一点过节。
无缘无故,独孤泰一下子把人全抓了,他要干什么?
除非……”
“除非,”洛羽儿想起了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独孤泰就是凶手‘恶鬼’,他这是想把所有参与办案的知情人等,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