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互相怀疑
洛羽儿想阻止独孤泰。
赵寒对她摇了摇头。
独孤泰的手放下,在洛元堂的脸和肩等身体各处掠过,好像是在查看伤势。
“刘通,医官怎么说?”他道。
“回独孤大人,”刘通道,“照您吩咐,小人把城里几位最好的名医都请来了,想要给洛元堂号脉验伤。
只是,他们都被洛小娘子‘请’了出去。”
沉默。
独孤泰缓缓转身,看着赵寒:
“赵法师,孔原被杀的当晚,你在场都看到了什么?”
赵寒一笑:“蒋大人之前来问过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独孤大人您可以问他。”
“小子,你……”蒋怀道。
独孤泰看了他一眼。
“咳,”蒋怀道,“回大人,赵法师他说的,下官都已如实向您禀报过了。刘师爷,您看可还有什么漏的?”
刘通摇摇折扇,笑道:
“蒋大人说得周全。只是小的还有些谬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独孤泰道。
“是。那永安泽小的知道,周围就是一片高粱地,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独孤大人和孟统军带的人一去到,就把那里都围了起来,密不透风。
如果那‘恶鬼’真像赵法师说的,往高粱地那头跑了,怎么可能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下官觉着,赵法师您这话里头,透着些奇啊。”
刘通笑看着赵寒,眼神里隐隐有些机锋。
“刘师爷说得好。”
赵寒毫不在意,笑道:
“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请教独孤大人。
孔原被杀当晚,令公子深夜前去青玉院与孔原密会,这件事,独孤大人您事先可知道?”
“放肆。”
蒋怀对赵寒道,“刘师爷问你凶手的事,你反倒来问独孤大人,还敢提及独孤公子的名字,简直是目无纲纪!”
“赵法师说得对。”
旁边,张陌尘冷冷看着独孤泰:
“孔原是逆犯,独孤亮却和他走得如此之近。独孤泰你身为人父,又是上的当任县令。
赵法师这一问,你必须答。”
独孤泰肃穆如常,没有说话。
“二位,”刘通一笑,“你们怕是误会独孤大人了。
就在青玉院那晚,大人他一去到院子里,问明了缘由,立即就让人把独孤公子以‘疑犯’的身份,押回了衙门。
这可真的是大公无私啊。
后来,大人亲自带人平定了翁伯的叛乱,又带着小的审问了公子,这才知道,独孤公子那是受了逆贼孔原的欺骗利用。
公子他啊,压根对孔贼的逆行毫不知情,更别说涉及其中了。
不然的话,那孔贼应该让公子一共参与叛乱才对,又怎会把他也迷倒了,还弄得他满身是伤?
再说,要是独孤大人对孔贼有半点的偏袒,他又岂会和孟统军一同去平叛?
您二位说对吗?”
“平叛……”
赵寒喃喃着,看向独孤泰:
“那晚,我们发现了孔原的行踪,并推测出他将要作乱,于是就让曾大人和贾捕头,分头去告知独孤大人您和孟统军,准备人马。
后来果然乱了。
上城里,到处都是‘翁伯’的乱贼。
这种情形下,独孤大人您身为县令,第一要务,当然是在城里指挥平叛才对。
可后来,您却带了大队人马,去了那个荒郊野外的水泽。
您这是去抓凶手,还是去……”
他看着独孤泰,一笑道:
“当凶手?”
“大胆!”
蒋怀道:“你竟敢怀疑到大人的头上了!
大人神机妙算,到永宁泽,那是去抓拿贼首孔原去了!”
“那独孤大人又是怎么知道,孔原会在永宁泽出现?”赵寒道。
“这……”蒋怀语塞。
“赵法师,”刘通道,“您还是一如既往的能言善辩,小的佩服。
照您这么说,凶手‘恶鬼’,有可能是那晚在场的任何人。
可当时,独孤大人和孟统军是最后才到的。在那之前,有好几位已经先到了。
而最先到的,就是赵法师您自己吧?”
他笑看着少年,折扇缓缓摆动。
“胡说。”
洛羽儿道,“赵寒是追着孔原跳进水里,顺水游到那里的。
当晚在青玉院里,张大哥和贾振他们都看到的。”
“多谢洛小娘子提醒。”
刘通道,“小的记得,当晚,张大人也在先到的人之列吧?”
“不错。”
蒋怀道,“要这么说,赵法师和张大人,你们两个才是凶手的最大嫌疑人。”
“放屁!”
姜无惧道,“哎我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满嘴冒火,可办案的时候你们都哪儿去了?”
“没错。”
洛羽儿道,“还有你,蒋大人。
这些天,我们破案都是叫上你和曾大人一起的,曾大人一直都在。
可你呢?
那晚突然说有事不来,然后一个人跑到青玉院去了。
你去干什么了,你说啊?”
“我……洛羽儿,你这个嫌犯之女,竟敢当众质问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几人一轮嘴说了起来,屋内一片哄闹。
那三个被议论的人,赵寒、张陌尘和独孤泰,却始终互相对视着,没人说话。
榻上,洛元堂闭眼睡着,神态安详。
“孔原的去向……”
独孤泰开口了,他看了眼贾振:
“张大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孟统军就是怎么知道的。”
贾振连忙说是,那晚张大人走后不久,独孤大人和孟统军就带兵到了。他们问了贾振在水榭发生的事,还有水渠的去向,然后带着部分人马,说是捉拿孔原去了。
赵寒与张陌尘对视一眼。
“刘通,”独孤泰道,“孔原的尸首,仵作怎么说?”
刘通道:“已经验过了。和之前的受害人死的方式一模一样,应该就是那‘恶鬼’所为。”
独孤泰缓缓转头,看着赵张二人:
“之前所说,十日内抓孔原,找洛元堂。
这两桩事,你们办得不错。”
“谢大人。”赵寒一笑。
“可最后一件事,”独孤泰面容一肃,“你们办得就不怎么样了。”
这说的,当然就是破“人头鬼案”了。
十日之内,又一个人被吃了头,而且这个孔原还是朝廷逆犯,人头鬼案里的重要线索人物。
而杀了人的凶手“恶鬼”,再次逃之夭夭,依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案子,还怎么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人闹事
堂内,众人对视着,气氛有些僵住。
“大人,独孤大人……”
一名小吏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慌什么?”刘通道,“诸位大人在此,有话好生说。”
“是是……”
小吏道,“禀报诸位大人,这衙门外头,又有人来闹事了。”
“混账!”蒋怀对小吏道,“我不是吩咐过了吗,那十来二十个刁民,让人把他们哄走就好了!”
“可这回是,”小吏道,“上千人……”
“什么?!”
蒋怀、刘通和贾振,几乎同时惊讶。
之前来闹事的,也就那么点人而已,怎么突然就这么多了?
千人聚众闹事,放在一县之地,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更大的民变。
“他们要做什么?”独孤泰缓缓道。
小吏说,那些百姓说了,这上的大旱一直没断过,好多人都吃不上饭。这还闹兵乱,许多家里都被抢了。
这一大连串的灾祸,都是“人头鬼案”给闹的,当年那个吃人头的“恶鬼”,又出来害人啦……
无人说话。
十余年前,唐军破城之时,“恶鬼”第一次出世。
这个一直在民间流传的“谣言”,今天,竟然成了百姓闹事的“源头”。
“他们还说了什么?”张陌尘道。
小吏低了低头,显然很怕这位张县尉:
“那些刁民说,这八月十五,家家团圆的日子就要到了。他们要咱们上衙门,必须在那之前抓到恶鬼、破了案子,给他们个明白的交代。
不然人都活不了,还团什么圆?
他们干脆也就……”
“就如何?”
“就……也不让咱们衙门的人活了……”
“反了!”
蒋怀道,“独孤大人,依下官看,这些闹事的人肯定是那‘翁伯’的余党。
该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打入大牢!”
“那些闹事的人,”赵寒突然开口了,“不只是些寻常的老百姓吧?”
小吏有些讶异:“对啊,赵法师,您怎么知道?”
“千人之众,”张陌尘接过话头,“同时齐聚一地,还有这么清楚明晰的要求,这背后一定有能人在。
他们带头的人,是谁?”
“是……那揽胜楼的大掌柜,侯良景。”小吏道。
是他?
众人有些讶异。
赵寒思绪翻飞。
侯良景,那位上第一富商,还是沈姑娘的父亲。
这么个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界,冒出来?
那上千人,就是他带来的么?
这侯良景行事向来稳重小心,对衙门的人更是一点都不敢得罪,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做?
“贾振,带上人,回去。”
那边,张陌尘说完,就往门外走去。
门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两人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女子一声低呼,手里的瓷碗往地上坠落。
嗖。
张陌尘的黑色刀鞘闪出,在女子的眼前定住。瓷碗稳当当地站在平放的刀鞘上,里面的药汤,一滴都没洒出来。
那女子正是沈小玉。
她看着那个持剑的冷面书生,似乎有些发呆,可很快又消失了。
她从刀鞘上轻轻拿起药碗,向张陌尘一欠身:
“小女子来为洛大人送药,不想挡了大人的去路,小女子在此道不是了。
张大人,不知您此行匆匆,要去往何处?”
之前,沈小玉陈述孔原案的时候,张陌尘就在场,所以两人早已认得。
张陌尘没答,收回刀鞘,带着贾振和衙役们走了出去。
蒋怀撇了撇嘴:“擅来擅往,这张陌尘,真是目无尊卑……”
“禀独孤大人……”
那边,小吏小心道:
“除了刁民闹事,小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禀报。长安那边刚刚派人来传话,说是钦差……”
刘通咳嗽一声,瞥了眼赵寒等人,小吏马上住了口。
“说下去。”独孤泰道。
刘通有些奇怪,又不敢出声。
“是,”小吏道,“来人说了,钦差大人的行程有变,大后天一早就要到上了。”
“什么?”
刘通手里折扇一收,低声道:“独孤大人,这钦差大人突然提前这么多日过来。
眼下,城里又有那么多的刁民闹事,万一让钦差大人看到,这……”
“朝廷派来传话的人,”独孤泰没理他,“姓甚名谁,什么官职,现在何处?”
小吏说,那人过来交了文书,转头就不见了,姓名官职什么的,都没来得及问。
独孤泰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缓缓看向洛羽儿:
“好生照料你的父亲,这桩‘人头鬼案’,离不了他。”
说完他一转身,带着刘通和蒋怀,走了出去。
洛羽儿有点奇怪。
这独孤泰,对赵寒和张大哥他们那么严厉,可对爹爹却是各种嘘寒问暖,对上百姓的事也非常上心。
还有,他身上的那种种疑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小玉让怜香去伺候洛元堂喝药,她就向洛羽儿问起了刚才在说什么。
洛羽儿把刚才小吏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沈姐姐,他们说,是您父亲带着乡亲们来的,这是真的吗?”
沈小玉想了想,微微摇头:
“虽然我和父亲相认不久,可他是个仁善商人,平日都是安心做买卖的,这几乎全上百姓都知道。
我不相信,他会做带头闹事的事。
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想再多,不如一看。”
赵寒走了过来,朝洛沈二人一眨左眼:
“千人闹事,那么壮观的场面,二位姑娘,咱们走一趟呗?”
……
……
“我们要吃饭,要活命!”
“除掉恶鬼,还我上安宁!”
“乡亲们听我一句,我上县衙向来以民为本,绝不会不管你们的……”
县衙门前,围着一片人海,怒气冲天。
曾谦站在台阶上,几乎把喉咙都喊破了,也没有人理会。
两匹马从大道奔来,停在人群前头。马上,张陌尘和贾振身着官员便服。
“当官的终于来了,兄弟们,找他们算账去!”
人海往两人涌了过去。
“这些刁民,”贾振道,“敢对张县尉无礼,你们给我上!”
身后,衙役们提起刀枪就要冲上去。
“贾振。”
喧闹声中,张陌尘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他们是百姓,不是刁民。”
他拂袖下马,双手对百姓们一拱:
“我是上县尉张陌尘,大家伙有什么话,就请对我说。”
汹涌人海的前方,长衫书生一个人站着,语气平静。
百姓们一愣。
这些当官的,平日总是趾高气昂,不拿眼角瞧人。
今天百姓们为生活所逼、过来闹事,心里都想着,这些衙门的人,还指不定怎么对付他们呢。
可眼前这个人,县尉这么大的官,不骂不打、不派人来抓拿,还行礼说了“请”字。
人海忽然一片安静。
“独孤县令,孟统军到!!”
大道上,一大群府兵和衙役涌了过来,围在人海的前头。
赫连英长枪单马在左,蒋怀和刘通两马在右。中央,独孤泰端坐大马上,表情严肃。
身旁,孟凉骑着匹瘦马,一身邋遢将服,满脸胡茬地笑着。
“你们领头的人呢?”
独孤泰俯瞰着人群,道:“让他出来与我说话。”
百姓们有些愣住。
虽然群情汹涌,可面对这么多的兵马,还有这上最大的官、县令,他们本能地有些发怵。
“这当官的说得对,那个带头的老头呢?快找找看……”
“在这呢……”
人群一阵悸动,让开一条道来。
侯良景,被两个紧身服饰、胸前缝了个虎头的汉子,半拉半拽着走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开仓放粮
侯良景被人押着,满面的无可奈何。管家侯成想把他拉回来,又被旁边的人挡住。
“侯掌柜,别来无恙?”独孤泰道。
汉子的手松开。
侯良景好不容易松了身子,连忙向着独孤泰和张陌尘鞠躬:
“二位大人。”
独孤泰望了眼人海,对侯良景道:
“这些人,都是你带来的?”
侯良景苦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陌尘看了看,押着侯良景的那两个汉子:“侯掌柜,是城南的商市里,那些买卖人逼你来的吧?”
“大人明鉴。”
侯良景勉强开了口:
“实不相瞒,侯某今日正在屋里做事,外头突然就闯进来了许多人,说是要让侯某出面主持公道。
可侯某只是一介小商,哪敢谈什么主持公道?
可那又都是些买卖上的朋友,侯某……”
“侯掌柜,这您就不对了。”
人群里,有个肤色白净的农民说着话,帽子遮着他的半边脸:
“这上城里,就属您的买卖做得最大,这粮食,又是您买卖里的一大份。
今年,这地荒成这个样子,粮都快断绝,大家伙都活不了了。
您不出面,谁出面?
大家伙说是不是?”
“没错,钱财你捞得最多,就该领头,替我们说话……”
百姓人群里,一阵喧闹。
声浪中,独孤泰看着那个白净农民,又望了望人海里的其他几个身影:
“琉璃阁霍老三,金珠楼佟定,鹤冠厢彭掌柜……
今天的事,是你们几个带的头?”
人群中,那白净农民,还有另外几个穿着普通服饰的人,脸色都是一变。
“这位大人,”白净农民低了低帽子,“我不认识什么霍老三。
可这几个月来,这上里外,乡党们都活成什么样子了?
吃的没有,买卖又做不成,连白天夜里,稍微偏僻点的地方都不敢去。
大人,您说这日子还怎么过?”
“没错!”
话说到了心里,人声又鼎沸了起来:
“我们要粮食,要活命……”
“除掉恶鬼,还我上清净……”
人群外,台阶上,赵寒远望着人潮,若有所思。
“赵寒,”洛羽儿道,“张大哥他怎么知道,侯伯伯他是被那些富商给逼来的?”
赵寒指了指,押着侯良景的两个汉子:
“能请得起这种护院打手的,肯定就不是一般人。打手穿的,还是那种老贵的布料。
这上城里,也就是城南那些做大买卖的人,才有这本事。”
洛羽儿点头,“沈姐姐,你爹爹被人围住了,咱们过去帮他一把。”
身旁,沈小玉静静望着父亲侯良景,和那些正在叫喊哭诉的百姓。
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人只是要个公道而已,他们不会害父亲的。
这时候过去,反而对父亲不利。”
那边,人群越来越激动,眼看就要涌上来。
赫连英长枪一举,贾振和刘通也分别一抬手。
身后,大队府兵、两拨衙役纷纷举起兵器了,朝向了汹涌的人群。
“慢。”
张陌尘一拍腰间,黑色刀鞘嗡嗡低鸣。府兵和衙役等等,一时全部停住。
“统军。”
张陌尘向着马上的孟凉,一拱手:
“当年,统军亲率我鄯州府振武军,大破吐谷浑于莫门城。
战后,有将士在城里劫掠民舍,统军将其枭首示众,并当众号令:
‘但问兵事,无犯生民’。
这条您教与我等多年的军规,难道在今日,您要亲自将其打破么?”
孟凉拨弄着胡茬,看了眼张陌尘,对身旁的赫连英笑道:
“英子,瞧瞧你这位张大哥,这么多年没见,还是那副又臭又硬的死样子,嘿嘿……”
赫连英没答,看着张陌尘的眼里,带着敬意。
“独孤大人,”孟凉道,“您看呢?”
“蒋怀。”独孤泰道。
“下官在,”蒋怀道,“大人您请吩咐,我马上让人把这些刁民全都……”
“今日午时起,城西、城北、东郊,三大官仓同时开仓放粮,凡贫困、无粮以继者皆可来取,每户三斗,先到先得。
你主持,曾谦辅之。”
独孤泰的话,让蒋怀、还有很多人都愣在当场。
“大人,”蒋怀道,“这三仓里的可都是储粮,可不能放给这些刁民啊,这要是朝廷查验起来……”
“放。”
“是……”
蒋怀无奈领命。远处,曾谦低着头听着,脸上似乎有些欣慰。
“刘通。”独孤泰又道。
“小人在。”刘通道。
“城外乌油江的水情如何?”
“这几个月大旱,已经干涸了。”
“北部的峪水呢?”
“尚不清楚,可听说,还是有些水信的。”
“传闻,峪水上游有一处漕口,可通渭水。刘通你立即前去查看回报,看有无从渭水引流解旱的可能。”
“是,独孤大人。”
独孤泰一连串的下令,百姓们听得清清楚楚。
放粮、引水,这都是实打实的,“赈灾”举措啊。
一片安静。
“这衙门要放粮啦,大家伙赶紧去粮仓那边啊……”
不知谁突然喊了句,百姓们激动了起来,就要往城里粮仓的方向涌去。
“等等!”
人群里,白净农民大喊一声:
“独孤大人,放粮引水,这都是暂时的,那灾祸的源头,可是还在呢!”
百姓们一愕。
对啊。
这些灾祸,都是那“恶鬼”连累的。“恶鬼”一天不除,就算有饭吃有水喝了,也只是解一时的渴。
大旱,还有随时可能被“吃了头”的危险,还是没有解除啊。
人群都望着独孤泰。
“张大人,”独孤泰看着张陌尘,“你说过你是上县尉,破案乃你职责所在。
你说呢?”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前,破‘人头鬼案’。”张陌尘道。
百姓们又是一愕。
再过九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之前这衙门的人,对“人头鬼案”是再三拖延。现如今,这县尉大人终于给出了,实实在在的承诺。
这可是好事啊。
可那“恶鬼”是个厉害的主儿,短短九日就要抓到它,这能行吗?
独孤泰冷冷一笑:
“先是十日,又是九日。张大人,你这破案的日子,也太长了吧?”
他缓缓伸出两个手指,对着人群:
“两日内,这‘人头鬼案’,我独孤泰就给你们一个明白交代。”
什么?
百姓们都有些不敢相信。
九天已经够短了,这县令大人,居然说两天就能破案?!
第一百二十四章 突如其来的大礼
“这可太好了……”
侯良景连忙道:
“独孤县令和张县尉两位大人都发话了,粮食、水源还有案子的事,也都有着落了。
诸位掌柜,各位乡亲们。
要不,咱们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百姓们一时没动。
侯良景又道:“这还有孟统军做见证,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家伙可别忘了,这粮食,可是先到先得的啊。”
百姓们突然醒悟,一阵躁动,人海就往都往城里涌了过去。
白净农民霍老三见没法挽回,就哼了一声:
“独孤大人,我等一直在上做买卖,这上,就是我们的家。
要是两日后,这鬼捉不到、案子破不了,人也就活不下去了,那到时,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他手一招,那两个壮实汉子,还有人群里那几个乔装打扮的商人,跟着人海一起消失了。
独孤泰端坐马上,望着那片人海,渐渐散去。
“两天破案,这独孤泰发晕了?”
远处,洛羽儿很是不解。
赵寒望着那个中年官员。
这独孤泰确实厉害。
千人聚集、群情汹涌,眼见就要大乱了,他上来几句话,就全部化解了。
他这是把那些百姓和商人的心,全看透了。
那么,为什么是两天?
这么诡秘的案子,他为什么说两天就要破案?
恩。
之前那小吏说过,两日后的一早,朝廷的钦差就要来了。
这独孤泰,他这是要在朝廷的人到来之前,把事情全部解决。
这样一来平了民愤,二来也得了官声政绩,再经钦差大人往上一禀报,说不定,他这个代县令立马就可以迁正。
否则,如果钦差来了,上城里还是这种案子没破、民怨沸腾的样子,那别说他这顶官帽不保了,可能还要罪加一等。
这很好理解。
可是,张大哥已经承诺了,九日之内破案。以独孤泰这么深的城府,他完全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即使两日后钦差来到,案子还没破,他也可以说,张县尉已经承诺破案了,还请钦差大人稍等几日。
这种奇案,给九日的期限,钦差肯定也能谅解一二。
等九日一到,案子如果破了,当然皆大欢喜。独孤泰身为代县令,在朝廷方面当然会记首功。
如果没破,他也可以把罪责往张大哥的身上一推,然后自己再出面收拾,也不迟。
为什么,独孤泰要这么急出头,说两日内,他就能破案?
就只是为了赶在钦差来前,掩盖一切?
可是,这“人头鬼案”有多难破,他不可能不知道。
一旦两日过后,恶鬼没有抓到,那到时候迎来的,将是更大的民愤。
而那时候,钦差刚好也到了这里,这可怎么收场?
只有两日,独孤泰他又从没有投身过案情,就这么有把握,一定破得了案?
除非,他本身就是……
还有那府兵统军,孟凉。
看样子,此人和独孤泰走得很近。
虽然,这孟凉没怎么涉足案子,可在法师甄选的时候,他就和独孤泰一起了。这次孔原的逆案,他更是出动府兵,帮了独孤泰的大忙。
当然,这也是张大哥把他请出来的。
可看孟凉与独孤泰的情形,这两人的关系,绝不简单。
这个孟凉,在这“人头鬼案”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可算找着你们了……”
姜无惧捧着个木盒子,跑了过来:
“瞧瞧,我都找着什么了?”
木盒的盖子打开,一阵幽香飘出,沁人心肺之余,带着诱惑的味道。
盒子里从左到右,摆放着三样东西,每一样的下面,都有个精致的小木托子。
那股幽香,就是从最左边的那件东西上散发出来的。
洛羽儿瞬间懂了。
这就是爹爹的“招魂”法事,要用的那三样助法宝物!
“这么短时间就找到了,无惧,太了不起啦!!”洛羽儿道。
“那还用说?我姜大胆什么人,就这点事还不是‘手忙脚乱’的吗,啊哈哈哈……”
“这谁给你的?”赵寒探个头过来。
“哦就是那个……什么谁给我的?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弄的?偷的抢的,还是骗的?”
“啊呸呸呸,我姜大胆身材那么好,是那种人吗?”
“是吗?”
赵寒把那三样东西,一样样拿起来瞧着:
“这三样,随便一样都是价值连城,不偷不抢不骗,你买的啊?”
“我……”
姜无惧突然垂头丧气:
“好吧我穷,我买不起,是别人送我的。”
姜无惧一通说来。
这几天,他满城药坊、玉石铺什么的,到处打听,可那三样东西实在太稀贵了,居然一样都没找到。
他正啃着羊肉烧饼干着急,那袁沐风袁书虫突然出现,把这个盒子递给他,说是给香儿妹的。
姜无惧打开一看,差点吓了一跳。
他正想问怎么回事,结果那袁书虫已经不见了。
“怪了。”
洛羽儿道:“我跟那袁公子话都没说过几句,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会送我东西?”
“我看,”赵寒道,“是别人让他送的吧。”
“寒老弟你怎么知道?”姜无惧道,“那袁书虫说了,就是有人让他转交给香儿妹的。”
“谁?”洛羽儿问。
“那冰块脸美人。”姜无惧道。
“凌姑娘?”
“我也觉着奇怪,可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咧。”
姜无惧说,袁沐风还说,凌若知道咱们在找一个施展“招魂之术”的地界,已经让他帮忙找着一个了。
就在城南江边,一个叫做‘惊狼岭’的山地。
洛羽儿一愕:“赵寒,这不是和你找的同一个地方吗?”
这两天,赵寒让无惧去找那三样宝物,他自己也满上地搜寻。终于,他在城南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山丘,是可以用来施法的“法地”。
正是那“惊狼岭”。
“可是凌姑娘她,“洛羽儿道,”为什么要送我这么大的礼?”
“错。”
赵寒做了个戴簪子的动作:“是回礼。”
“鬼咧,”姜无惧道,“她把香儿妹送的那簪子都摔了,还回个什么礼?”
洛羽儿想了想,咯咯一笑:
“这就叫,‘嘴上讨厌,心欢喜’。”
她?
那个整天冷着脸,一出手就要人命的冰山美人?
赵寒和姜无惧扁扁嘴。
洛羽儿道:“女孩子的心思,你们不懂得了。
可这礼也太贵重了。
嗯,下回我一定要想个法子,再好好报答凌姑娘。”
衙门门口,百姓都走光了。
孟凉和赫连英带着府兵退去了,张陌尘、贾振和手下的衙役,也不见了。
只剩下侯良景和管家侯成,正恭敬对着独孤泰和蒋怀等人,说着话。
洛羽儿就招呼沈小玉,说过去见见侯良景,顺便问问章青娘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沈小玉一直望着人群散去的方向,出着神,其他人的话,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洛羽儿唤了,她才点了点头。
而赵寒就说要去“看书”了,而且还要自己一个人去,说完他就想往外走。
一道微光,映入眼内。
赵寒一转头,往东边的远处望去,眼神锐利如刀。
县衙东边巷口,有一座酒楼,酒旗招展、宾客盈门。
二楼的窗口处,有个人影一闪,微光消失了。
赵寒目光一凝。
是他?
是他。
少年的脑里思绪如飞。
原来如此。
看来,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走,先喝两盅,再看书去咯……”
赵寒笑着走入人群,往酒楼的方向走去。
远处,酒楼二层,窗边的方桌前。
有个商贩打扮的男子,他把腰间的什么东西正了正,一缕微光渐渐隐去。楼下大道上,人群渐散,有个少年的身影渐渐往这边走来。
商贩男子举起酒壶一干而尽,把斗笠低了低:
“店家,结账。”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移花接木
“东西和话,都带到了。”
小院的池边,袁沐风道。
地上,小猫们戏耍着,似乎都长大了些。凌若静静看着它们,没答话,也没回头。
气氛有些尴尬。
“今日城里再生民乱,”袁沐风道,“上千名百姓齐聚府衙门前,高喊缺粮缺水,逼着官府除鬼破案。
那个县令独孤泰……”
“霜姨都告诉我了。”凌若道。
又是沉默。
“今天转交东西的时候,他怎么说?”她问。
袁沐风道:“当时洛姑娘她并不在场。”
“我是问,他。”
袁沐风一顿。
他当然知道,凌若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当时,他们几人正在衙门那边,只有姜无惧一人落单,我就把东西交给了他。
我,并没有遇见那个人。”
凌若凝神半晌,才道:
“‘招魂之术’,除了助法三祭之物外,还要有个阴气浓郁的地界来施法。
他们找到了么?”
袁沐风眼神一凝,里面好像隐藏了些什么:
“听说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凌若问。
“这个,”袁沐风顿了一顿,“我没问。”
“辛苦你了。”
凌若缓缓站起,看着那些开心的小野猫们:“我要出去办些事,它们的午膳,可否劳烦你帮忙准备一下?”
袁沐风点头。
凌若从石凳上拿起那个古木匣子,往门外走了出去:
“它们只吃五谷,不沾荤腥。”
“放心。”
袁沐风望着少女的身影远去,又看了看那些小野猫,缓缓抬头,望向了那片灰黄的天。
那双俊朗的眼里,泛起了一层深意。
……
……
“禀大人,奉您的号令,下官已将三仓的粮放了两仓,几乎都是一抢而空。
还有一仓,也正让人陆续派放。”
县衙的书房里,曾谦站在长桌旁,小心禀报着。
身旁,蒋怀也低着头:
“独孤大人,这储粮毕竟有限,那些刁民,一个个都是贪得无厌的。
要是到时候,‘人头鬼案’还是悬而未决,他们又闹起事来,那钦差大人那边,可就不好交代了。
大人您看,这两日的破案期限,是不是有些……短了啊?”
独孤泰身穿闲袍坐着,不看两人一眼,只看着手里那本泛黄的《道德经》上的,那些文字: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澹兮其若海,飘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
“蒋怀。”独孤泰忽然道。
“下官在。”蒋怀连忙答。
“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你说,‘移花接木’,是什么意思?”
蒋怀有些茫然。
他当然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可这说的是“人头鬼案”的事,怎么独孤大人突然问这个?
旁边,刘通摇着折扇一笑:
“蒋大人,小的可否说上一句?”
蒋怀正愁答不上,赶紧点头。
“所谓‘生人立命,衣食宿行’。”
刘通道,“这些平头百姓,还有那些富商们,他们敢如此大胆来聚众闹事,究其根源,不外乎就是‘缺粮少钱’而已。
如今独孤大人英明果断,开仓解了‘缺粮’的问题,引水可通漕运商道,又可以让那些富商重新做起买卖来。
这两点做好了,这闹事的根就去了。
那剩下的事,就容易办得多了。”
“话是这么说,”蒋怀道,“可这‘恶鬼’一日还在,那些刁民的心就一日不死啊。”
刘通道:“大人高见,可这恶鬼不比钱粮。钱粮虽小,每日都要用,恶鬼虽大,却是虚无缥缈。
这世上的人嘛,大多只看眼前的难处。
把今日的问题解决了,那明日后日的,许多人就不那么着急了。
依小人愚见,只要做好了钱粮的事,两日后,在案子的事上给那些人一个明白的交代,也就成了。”
蒋怀醒悟了:
“刘师爷所言极是啊。那您看,该怎么个交代法?”
“找人替罪。”刘通道。
书房内一片寂静。
“刘师爷,”曾谦忍不住开口了,“这‘人头鬼案’可不比别的案子。
咱们找了个假的‘凶手’来替罪,把案子结了,万一日后,那恶鬼再出来害人,那岂不是马上穿帮了吗?”
“曾谦,这你就不懂了吧?”
蒋怀插口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在钦差到来之前,让咱上城里,一切都风风光光的。
只要两日后,那些刁民不再揪着鬼案的事不放,钦差大人那边就对付过去了。
再过几日,等钦差大人一走,破案的事,就可以从长计议了嘛。
我看,刘师爷此计甚好。”
“不敢,”刘通笑道,“独孤大人高瞻远瞩,小人只是代为转述而已。”
蒋怀和曾谦有些迷惑。
片刻,两人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刚才,独孤大人问了蒋怀四个字“移花接木”。
原来,这四个字是这个意思。
高明啊。
蒋怀道:“那刘师爷您说,这替罪之人,应该找谁?”
刘通笑而不语。
“峪水引流、缓解旱情的事,什么时候可以动身?”独孤泰忽然问。
“回大人,”刘通道,“小的交代完些杂务之后,即刻启程。”
“一定要找着漕口、查清水情,然后立即飞马回报。”
“是。”
刘通道:“大人,小人还有一事禀报,这独孤公子他,还在牢中呢。”
蒋怀管着典狱,连忙道:“请独孤大人放心,下官已专为公子辟出了上等牢间,各种膳食茶水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
“那逆子可知悔改了?”独孤泰道。
蒋怀谄笑道:“独孤公子天资过人,只是一时受人诓骗而已。
公子他让下官来向大人禀报,他早已痛改前非,但求大人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蒋大人说的是。”
刘通道:“况且,这钦差大人眼见要到,独孤公子毕竟与那孔贼有过牵连。
若还留在这县衙里,如果让钦差大人有所耳闻,恐也非好事。”
独孤泰沉吟片刻,道:
“刘通,你从峪水回程之后,马上带人把那逆子带出上,押回乡下去。”
刘通答了声是,独孤泰就让他和蒋怀退了出去,曾谦也想跟着走。
“慢着。”独孤泰突然一声。
曾谦连忙站住。
“曾谦……”
独孤泰就这么看着他,肃然道:
“听闻这几日来,你和张大人、赵法师他们两个,走得很近是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位奇人
曾谦吓了一惊:
“大人,下官是奉您的号令,跟随张大人和赵法师秉公办案,可不敢有半点私情啊。”
“今日在衙门前,”独孤泰缓缓道,“张大人说八月十五前、九日之内,就可以破案。
你跟随他们多日,依你对他们办案进展的了解,这可能么?”
曾谦道:“张大人办案,一向独来独往,赵法师他更是神机莫测,让人一点边都摸不着。
他二人一同办的案子,虽然下官一直在旁,可也只是照他们的吩咐,做些分内之事而已。
这里头的各种玄机,下官真是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
独孤泰看着曾谦,看得他不敢抬头:
“曾谦,你是我亲自任命的随案督查,竟然听由两个被你督查的人吩咐。
你就是这么胆小怕事,委曲求全的么?
我大唐官吏应有的气度尊严,都到哪里去了?”
大唐初年,正是兵荒马乱之世,崇尚诗书风骨之时。
胆小怕事、委曲求全,这八个字,可谓是对一位读书人最为不堪的评价了。
曾谦低着头,说不出话。
“退下。”
“是……”
曾谦好像得到了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独孤泰又拿起了那本《道德经》,缓缓翻开一页。
泛黄的书页斑驳脱落,就像古墓里的冥物。可上面的古体大字,墨迹浓黑、蜿蜒飞脱,又像一只只狂舞着的黑色鬼怪: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移花接木。
侯良景。
张陌尘。”
说完这些名字,独孤泰缓缓合上了古册:
“赵寒。
……
……
城西北的小巷里,有一座破旧的阁楼,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衙役守卫在打着盹。
曾谦带着赵寒走了进去。
阁楼里,到处是高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古本文册。中央是一条狭窄的过道,昏昏沉沉的。
过道入口处的小案前,两三个小吏每人拿着个小酒壶,一边玩着樗蒲骰子,一边骂着:
“这姓裴的死老头又聋又哑,想找个人都找不着,我这还有事要办呢。
这独孤县令也真是的,还不赶紧把这老头给换了?”
“像这种管文书旧库的位子,无权无势、没有任何升迁希望,哪个想来?”
“也是。反正这公事,做与不做也一样。那老头慢些,咱正好歇着不是?
来来来,再来一局……”
曾谦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对那几个小吏道:
“诸位,这里怎么说也是县衙文库。身为属吏,在此饮酒戏乐,可是有违朝廷律法的。
还请诸位三思啊。”
“哟,是曾大人啊?”
小吏们的官阶明显比曾谦低,却没有行礼,只用眼角瞥着曾谦:
“朝廷律法?
律法是用来管你这种老实人的,对我们兄弟几个有个屁用?”
“我说曾大人,你平日总是那个缩着头、不敢说话的样子,怎么今天倒来劲了?
别忘了在衙门里,你可是有个出了名的外号,叫什么来着?”
“‘曾神龟’。
想当年,魏武诗曰:‘神龟虽寿,犹有缩头时’。这‘神龟’的名号,放在曾大人的头上,是再适合不过啦。”
“这魏武他真这么说过?”
“你们说呢,哈哈哈……”
三人嘲笑着,肆无忌惮。
曾谦说不出话。
这三人的官虽小,可个个都是有“后台”的人,随便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啪!啪!啪!
赵寒三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小吏们眼冒金星,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他们一眼看见了打耳光的人,竟然是个衣着普通的少年,顿时发怒了:
“小小平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按朝廷律法,你这该当……”
啪啪啪!!!
三人被打得,连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刚才是谁说,”赵寒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律法对他没屁用的?”
三个小吏一愣,忽然捂着猪头一样肿起来的脸,嗷嗷惨叫了起来。
“赵法师,”曾谦有些为难,“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这背后还有‘人’在,这么打他们,恐怕……”
赵寒一笑,抓起把骰子抛了抛:
“像这种人,吃粮不做事,狗仗人势、目中无人。
我不打他,打谁?”
他的手轻轻一捏,骰子全部碎成了渣子。那三个小吏脸色都变了,也顾不得什么脸疼了,连滚带爬逃出了门外去。
“曾大人,”赵寒左右看了眼,“您说的那位,管文库的裴大人呢?”
曾谦也往阁楼里看去,书架和过道都是昏沉沉的,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一脸无奈。
赵寒一笑,往过道走了进去。
“哎赵法师您不能进去啊,这裴老有规矩,外人不得入内,否则……”
曾谦的声音回荡着,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阁楼深处。
……
……
阁楼里空间很大,书架把光几乎都遮住了,一片昏暗不明。
赵寒找不着人,索性爬上木梯,在书架上找起了他要看的“书”来。
“贞观三年,南城五柳巷十八户册录,不对。
武德七年,北郊小桓村五十六户册录,也不对。
老天,这山高海阔的,小寒爷我得找到什么时候……”
他把书一本本拿下来,看看书脊,然后随手一扔,书噗地跌落在地。
过道上,烛火幽幽而生,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捡起了什么东西。
赵寒一回头。
火光中,一个老年官吏手捧烛台,拿着一本刚被赵寒丢下的书。
“是裴大人吧?”
赵寒看着那满地的书,有些尴尬地笑道:
“我这人从小就散漫,自己的书都是看完就随手乱扔,都成习惯了,对不住啊。”
老年官吏好像没听见,缓缓俯身,捡起了其他书来。
“您老歇着,我来。”
赵寒从木梯跳下,几下就捡起了一大摞文卷,又飞快爬上木梯,一本本放回去。来回才几次,地上的书就清理一空。
所有的书都回了原位,就好像刚才拿书的时候,他就把位置记下来了。
“裴老,”赵寒看看老年官吏,“您手里的那本,劳烦也递我一下?”
老年官吏就这么看着他,一言不发。
赵寒一拍脑门:
“差点忘了,曾大人说过,您老的耳朵和嗓子都不太方便。这里又没有笔墨纸张什么的,这可不好办了……”
他一摊双手,看了看那满屋的书架:
“赵寒啊赵寒,瞧你忙活这大半天,还是个两手空空。哎我说这武德元年的户籍卷册,究竟藏什么地方了呢?”
“大业十四年。”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赵寒转头。
那个老年官吏正望着自己,表情异常严肃,说着话:
“这里,没有李唐的武德元年,只有大隋的大业十四年。”
烛火下,老人的脸上忽明忽暗,皱纹起伏。
赵寒一愕。
曾大人和那些小吏都说了,这裴老是个聋哑人。
他怎么突然说话了?
而且据曾大人所说,这位“聋哑”的裴老,还是上衙门里,一位大名鼎鼎的“奇人”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查,十六年!
这个阁楼,是上县衙的文书旧库。
这是专用来存放那些,不常使用的户籍、堪舆等文册旧档的,由一位文库记史掌管。
这位记史姓裴,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
他年纪很大、又聋又哑,也没人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可就是这位小小的属吏,在上衙门里,却是“大名鼎鼎”。
这么多年来,这大文库里,各类旧文书积累了成千上万。
这位裴记史就一个人,一做就是十八年,一个帮手都不要,样样书册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来调看书册的官吏人等,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
你要什么文册、什么时候要,就写张字条,连同衙门的调文凭据,一起放在外面的案子上。然后就是等,决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藏书区域。
无论多大的官过来,都是这样。
你就算着急也没用。
因为这么多的书,没他的帮助,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找到想要的书。
可无论你多着急,到了限定时辰的最后一刻,他又一定会出现,把你要的书交到你手里。
此外,这位裴记史还有个习惯。
所有书类的编年,一律不用大唐的年号,而是用前隋炀帝的年号,“大业”。
这可是个大逆不道的做法。
再加上他那“顽固”的个性,好些官员都议论纷纷,说赶紧把这个不听话的小吏给“弄走”,甚至“整死”。
有些人还真这么去做了,告了他“忤逆”的大罪。
可不知为什么都是石沉大海,这位裴“小吏”的位子,一直固若金汤。反而那些去整他的人,一个个的都被以各种名义,革职拿办了。
后来,就再没人敢打这位裴记史的主意了。
“裴老您好。”
赵寒下了木梯,自来熟地打着招呼。
老人没理会他,吹了吹书上的灰尘,把它整齐地放回架子上,才缓缓转头,看着赵寒:
“你刚才在外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说的不错。
吃粮不做事,狗仗人势、目中无人。
像这样的官吏,在这李唐的朝廷里,遍地都是。”
明白了。
我说这位十几年来“又聋又哑”的奇人,怎么突然对我说话了。
原来是被我的话“刺激”了。
看来,这位裴老对这大唐的朝廷,很是不满啊。
“胡诌诌几句,”赵寒笑道,“吵着裴老您的清静了。”
“你找‘大业十四年’的户籍文册,做什么?”老人道。
“查案。”赵寒道。
“人头鬼案?”
“是。”
“你就是那个,”老人道,“破了‘食人谷案’的赵寒?”
赵寒点头。
老人端详着少年。
“我有客人,你看书的时候,不许做声。
随我来。”
说完,老人缓缓转身,走入了昏暗的过道书林之中。
……
……
烛光中,赵寒飞快翻着书,一目十行。
身旁,数十上百本陈旧的文册,乱七八糟地放着,每本都被翻看过。
他两眼一闭。
至今为止,那“恶鬼”一共害了十三人,农商官帮等人都有。
刚才,他几乎把这些人十六年前、武德元年的户籍记录,都看了一遍。
“武德元年”,是大唐建国之年。
为什么要看这一年的记录?
因为就在这一年,唐军大败西秦军,围攻上城。
据说也就在那时候,“恶鬼”第一次现世,吃了城里许多人的头。
上的百姓都说,今天“人头鬼案”的凶手,就是当年那个“恶鬼”,再次出世害人。
民间因为奇案而生“谣言”,这是常事。
所以刚开头,他也没太在意,一心放在案子的实地调查上。
可随着案情发展,受害人越来越多,而几个重要的线索和人物,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断了。
正如推断的那样,这些受害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他们绝不是普通人,背后肯定有另一层身份。
所以,他们才会成为“恶鬼”的目标。
目前,这也是唯一有望揭穿“恶鬼”真实身份的,大线索。
可无论怎么调查,都没找到任何受害人背后秘密的消息。
这时,赵寒才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恶鬼”第一次出世的往事。
同一个城池,同一种受害方式,同样神秘凶残的“恶鬼”。
查。
这么大的事,当年的记录,尤其是和受害人相关的记录里,肯定会留下些痕迹。
眼前这些户籍文册里,有上城里,每一户的人数、姓名、身世和从业等等详细记载。
可那些受害人的记录,和之前打听到的都很吻合,没什么特别之处。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或他们背后的秘密身份,一点消息都没有。
赵寒又问了裴老,找来从武德元年直到今年,十六年来、所有受害人的户籍文册。
可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怪了。
这么多年的记录,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难道,这些人在上报户籍的时候,故意隐瞒了?
这倒不奇怪。
比如受害人里的孔原,他是翁伯帮主,可在户籍记录里,就只写着他的表面身份,“瑞鹤轩布商”。
可这不对。
这些户籍记录上报后,还需要地方官吏核实。如有不符事实的,就会责令百姓修改,官员们也会写上批注。
看其他人的记录上,都有很多删改批注。可唯独这十几个受害人的,干干净净,一点修注的痕迹都没有。
这太不正常了。
一定是什么地方,自己疏忽了。
问人。
赵寒回头看了看。
老人坐在案前,腰板笔直、手持长毫,在一本厚册子上写着什么。
角落里还有个小隔间,烛火透出,似乎有个人影在里头。
这就是裴老说的,那位客人吧。
“裴老。”
赵寒道,“那些受害人的记录,从‘大业十四年’到如今的‘贞观八年’,一连十六年的,我都看完了。
什么线索都没找着。
您对这些书最熟,这里头有些什么我没想到的,您能否教教我?”
老人没抬头。
“瞧我这记性,”赵寒一拍脑门,“今年不是‘大唐贞观八年’,是‘大隋大业三十年’,对吗裴老?”
老人继续写着,声音缓缓传来:
“大业十四年看了,那十三年的呢?”
赵寒两眼一睁。
对啊。
我这脑子是给冻坏了吧,怎么这都没想到?
从武德元年、也就是大业十四年起,往后的记录我都看了,没有异常。
那往前的,大业十三年的呢?
赵寒赶紧找了找,又看了起来。
大业十三年的户籍记录,城南叠翠坊。
“人头鬼案”的第一个受害人汪同和,一个商人,他就住在这个坊里。
户一,刘严、字宽仁,出身书门,家有妻一人、儿女二人……
户二,黄七郎、无字,屠户出身,无妻无儿,有老父一人……
坊里一共十七户,记录都看完了。
没有“汪同和”的记录。
怎么回事?
再看一遍。
确实没有。
等等。
十七户。
之前看过的,往后十几年的记录,这“叠翠坊”都是十八户,都有汪同和。可在这前面的一年,却变成十七户了。
大业十三年,那个受害人“汪同和”的户籍记录,突然消失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隋帝师
赵寒又翻开另一本,大业十三年的户籍册子。
城西浅柳巷,二十二户,变成了二十一户。第二个受害人的记录,也不见了。
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
十几个受害人的记录,在前一年的户籍文书里,全部不见了。
此外,大业十二年,十一年,十年……
从大业十三年起,往前的所有年份,所有的户籍文书里,都没有这些受害人的记录。
单从记录上看,这些人就像一群鬼怪。
以前都不存在这世上,可就从武德元年、也就是大业十四年起,突然在上城里冒了出来。
赵寒目光一凝。
总算不枉,小寒爷我这忙活的一场啊。
这么多人,突然在同一年同时出现。这一年,正好也是唐军围攻上,“恶鬼”第一次出世的年份。
而十六年后,恶鬼再次出世,这些人刚好又都成了受害人。
这绝不是巧合。
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人。
他们到这上城来,一定有某种特殊目的。他们和那“恶鬼”之间,也一定有着重大的关连。
往后这十几年里,他们那些非常“正常”的户籍记录,肯定是有人故意改成那样,用来掩盖某种秘密的。
赵寒又看了看那些册子。
其他人的户籍记录,多少年都没人翻过了,积满灰尘。
可这些受害人的册子,每本都有明显被人翻过的痕迹,痕迹还很新。
那位修改户籍记录的人,也真是老谋深算。
像这种十几二十年前的老册子,早就无人问津了,谁还会来查这些?
可那人还是改了,一改就是十六年,改得密不透风。
这不过就是,以防万一而已。
估计那人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来查这些“老册”。
而且不仅查了后十六年,还把前十几年都查了,终于查出了破绽来。
好极。
有了线头,下来就是抽丝剥茧。
我倒要看看,当年那“恶鬼”第一次出世,究竟干了些什么。这些受害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裴老,“赵寒道,“借问,上县志在哪?”
“你要看县志?”
老人放下了笔,缓缓道:
“你可知,‘县志’写的是什么?”
县志,是方志的一种,用来记载一县历史的文书,这个一般人都懂得。
所以,这不是“问”,是考题。
“县志所写,”赵寒道,“不外三样。”
“哪三样?”老人问。
“物,事,人。”赵寒答。
“何物?何事?何人?”
“乾坤日月、山水楼台,是为物。
官兵农商、经世济民,是为事。
衣食宿行、悲欢离合,是为人。”
“此三样,周而复始、古来有之,写它何用?”
“古来有之,今昔不同。”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人还是那人,有何不同?”
“人心……”
赵寒还没说完,裴老哼的一声打断,挥毫写下了一个字:
“尔虞我诈、狗苟蝇营,逐权欲而无君父,见薄利而忘恩本。
自古而今,从乡野之低,到朝堂之高。
人心,岂非皆是如此么?”
借着烛光,赵寒看见了老人写的那个字,笔势雄伟、端正不阿:
“人”。
这手字,这年纪和风度,崇尚前隋,还有那些身世背景。
最重要的,这位老人姓裴。
赵寒想起了什么:“裴老,您在隋朝的朝廷里做过官?”
老人没答话。
赵寒继续道:
“官居一品太子少师兼史侍郎,辅翊东宫太子之诗文德学,兼为皇帝起居注录监修。
大隋帝师,裴劭,裴大人。”
老人手里长毫一停,缓缓抬头。
那对老迈的眼神忽然锐利了起来,像把刀,要把少年的身体刺穿:
“你究竟是何人?”
赵寒笑道:“您甘冒大逆的罪名,也要使用前隋的年号,这说明,您对隋朝非常的尊敬,乃至于眷顾不舍。
您的说话举止里,又透着朝堂一等高官的风度。
所以,我才猜您曾经做过隋官。
至于您的名字和具体官职,我是听某人说的。
怪不得,曾大人说您的位子‘固若金汤’了。
以令兄裴矩裴大人如今在大唐朝廷里的地位,那些屑小之辈想要诬告您,还不是碰一脸灰啊?
哦对了。
其实,刚才我想说的是‘人心不古’,大人可别误会了,嘻嘻。”
那老人正是裴劭。
他看着赵寒坏笑的眉眼,一丝精光,从那双老迈的眼里放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浮现在老人的脑海里。
难道,这少年竟然是……?
不。
这决不可能。
决不可能。
“县志是么?”
裴劭的目光恢复如常,看了眼角落的那个隔间:
“等着。”
哦?县志有人在看?
赵寒脑子一转。
我就说,刚才那些受害人的户册上,翻看的痕迹那么新,就像刚有人翻过一样。
原来这不是以前留下的,而是今天在自己之前,有人翻看的。
赵寒望着小隔间里的,那个模糊的人影。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来到这里。什么书都不拿,偏偏拿这些受害人的户册来看。
这客人是谁?
他这是要“看”记录,还是要“改”记录呢?
隔间的门咧的开了。
烛火中,凌若捧着一本厚厚的老册,封头写着《天水郡县图志》几个遒劲大字,走了过来:
“裴老,大作已然拜读,特来归还。”
裴劭站了起来。
他一改对着赵寒的严肃,向凌若稍稍弯腰,略带尊敬地把册子接了过去:
“多有不妥之处,有碍姑娘观瞻。”
“十八年来,”凌若道,“裴大人明察暗访、挥毫不辍,天水一地之风物人文、往来古今,尽收UU小说。
小女子受教了。”
“不敢,”裴劭道,“都是些荒唐笔墨,聊以度日罢了。”
两人相对叩首,互做一礼。
赵寒哑然一笑。
怎么又是她?
“凌姑娘好。”
他对凌若招着手:
“对又是我,你也是来查案的吧?那些户册,刚才你都翻过了?”
凌若表情漠然。
“怎么,还记着上回观音庙里的事呢?我说姑娘,那真的不关我的……”
凌若冷冷一眼看过来。
“咳……”
赵寒迅速转头:“裴老,原来这县志是您写的,那可太好了。
大业十四年,是十六年前。
您在这上住了十八年,所以当年‘恶鬼’头一回出世的时候,您就在这城里,是亲身经历的人。
文传不如面授。
您看,能不能把当年这城里发生的事,都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他看了眼凌若。
那意思是,姑娘,也帮忙说一句呗?
凌若压根没看他,只朝裴劭轻一叩首:
“此段往事对破案至关重要,还请裴老详叙。”
裴劭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半晌,他手缓缓一扬:
“二位请坐。”
“瞧把我累的……”
案旁有三把椅子,赵寒一屁股坐在第一张上,指着旁边第二张:
“凌姑娘请。”
凌若走向了第三张。
长案对面,裴劭也缓缓坐了下来。
他看着那本老旧的县志,老迈的脸上,渐渐涌起了一股无尽的沧桑:
“那一年,世祖明皇帝在江都为逆贼宇文化及所弑,众逆纷纷称王号帝、相互攻伐。
天下崩乱,民不聊生。
也就在那一年,伪秦霸王薛举阵前暴病而亡。
李唐逆军反败为胜,于浅水原一战,灭薛举之子薛仁杲麾下二十万众,一路披靡,直入陇右秦州境内。
上,这座伪秦的都城,被唐军重重围困,成了一座垂死的孤城。”
第一百二十九章 血肉的琼浆
“孔原的余党如何了?”
黑沉沉的密室里,巨大的木笼子前,长袍黑影缓缓道。
“不多,已暗中一一铲除。”
身后,灰衣蒙面人低头跪在地上:
“主子,说起这个孔原,也真是胆大之极。区区那一点的人马,竟然就敢来要挟主子您……”
长袍黑影冷冷瞥了他一眼。
灰衣人身体一颤,连忙换了话头:
“如今,孔原这内患已除,那接下来,咱们的大事就好办多了。
只是,这两日属下仔细琢磨了下,总觉着这事里头,还透着些奇。”
“说。”长袍黑影道。
“是。整个计划开始之前,属下曾粗略算过,孔原的人马虽非大军,但也颇具规模,绝对不该只有这么一点人。
属下想,那孔原是不是把一些人马藏在了什么地方,以做后应?”
长袍黑影道:“孔原在上潜伏多年,就是为了‘夜虺’一党密谋的大事。
此番举事,他可谓倾全力一博,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还会有什么后应?
树倒猢狲散罢了。”
“是。还是主子高明,借那黄毛小儿赵寒之手,剪除了孔贼的杀手羽翼,才使得此次计划如此的顺利。
说起,那个赵寒……”
灰衣人一顿,语气里带了些畏惧:
“运筹帷幄、笑脸藏刀,让人永远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就连孔原那样的老奸巨猾,也栽在了他的手里。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长袍黑影没答,缓缓往笼子里望去。
笼子底部,散落着各种不知名的兽禽的骨头。
那条黝黑的物事还是盘踞睡着,发出干哑低沉的呼吸声。每次呼吸,笼子乃至整个密室,都在微微颤抖。
灰衣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
“有多少日,没有奉祭肉血了?”长袍黑影道。
“回主子,”灰衣人道,“自从上次祭食阴山灵鸦之后,就一直没祭过。”
“人血呢?”长袍黑影道。
灰衣人瞥了眼笼子四周,几副干枯了的人干:
“也是照您的吩咐,足足有三月没祭过了。”
笼子里,呼吸声越来越重,地面颤抖不已,好像就要爆裂开来。
“渴了吧?”
长袍黑影望着,笼子里的物事:“是啊,也是太久没给你斟上一杯,这人血的美饮了。”
他缓缓转头,目光冷冷落在了灰衣人身上。
汗水从灰衣人的额头渗出,整个身体不由往后挪着,打起了哆嗦。
“赵寒现在何处?”长袍黑影问。
“啊?”灰衣人话都说不顺了,“西……西北文珠巷,县籍旧库……”
长袍黑影的手伸入袖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近一尺长,通体惨白、上钝下尖,像是个兽类的牙齿。
长袍黑影捏了个怪异的印诀,口念咒文,把惨白的牙齿,往自己的左臂上一划。
鲜血溅出!
洒在白牙的表面,瞬间凝结旋转,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道”字。
一个低沉的叫声,从笼子底部响起。
长袍黑影手一挥,白牙通体阴光大起、飞入半空,刺破包围着笼子的阴光,直入笼子的底部!
那黝黑物事猛一抬头,张开了个血盆大口。
白牙飞入口中,硬生生地插在了牙槽里,一个空缺已久的位置上。
血醒之术,锁妖阵,开。
嗷……
阴光耀眼,木笼子爆裂而开!
黝黑物事那条巨大的身体一下剧颤,化作一道阴风,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阴风和碎木,在灰衣人的额头划出了许多道血痕,他整个人都吓得瘫在了地上。
“棋子用完,再不收拾,就要成祸害了。”
长袍黑影说着,望向了屋顶的透风窗孔,一抹血色的斜阳昏光,从那里透了进来。
“去吧。
去好好饱饮一番,这人世间的血肉琼浆吧……”
狂风中,长袍黑影那只血淋淋的手,掏出了一幅卷轴,缓缓打开。
血色昏光下,上、秦州、陇右,一道道山川河流、一座座城郭村落,在卷轴上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行军堪舆地图。
地图上,那些画出来的军事要冲、鹿砦和进军路线,就像一只只鹰爪,抓在那片大好河山上,像是要抓出血来。
……
……
你们可知,什么叫孤城么?
孤城,就像一个伤兵。
他的周围,全都是敌军的人马和刀枪。
没有援兵,没有退路。
明知是个死,也只能一个人挥舞着残破的刀,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那一年的上,就是这样一座孤城。
当年,唐军号称二十万,里里外外,把这座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粮食、水、人,什么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当年的我,就住在这西城脚下的巷子里。
每日每夜,只听见喊杀声、惨叫声,漫天震耳,整座城池都在颤抖。
带火的箭矢,投石车投来的大石块,在城里到处坠落。房屋、树木纷纷被击中倒下,不知多少百姓无辜丧命,家破人亡。
我住的宅院,也被流石火箭击中,毁于一旦。
所幸,当时我正在这文库里做事,这才躲过一劫。
当年我在大隋,因劝谏停造离宫与龙舟之事,被明皇帝连降十级,贬为了这西北偏远小城里,一名流外属吏。
身居上多年,我早已看淡世情,不问朝堂之事。
我一心只放在这本《县志》上,只想百年以后,为后人留些青史印记,也为自己留些存世之作。
而这场李薛大战,岂不正是这数十年来,这块秦州故土上,最为重大的一桩史事么?
记史以实为上,道听途说,不如亲临其境。
有了这个念头,我便想着,如何能去到西秦守军之中,甚至去到城墙上,亲眼看看这一仗怎么打的,又是谁获得最后的胜利。
当时,统领这上伪秦守军的,是伪秦霸王薛举的二子,所谓的“西秦晋王”,薛仁越。
要想随军观察,必须有他的令牌或口谕才行。
我因有大隋为官的经历,薛举也听说过我的名号,在他定都天水之时,也曾亲自登门拜访过我。
因此我想,这样的一件小事,他的儿子应该不会为难。
我便写了一封信函,托人送了出去,然后就这么等着。
谁知一等,就是一月。
眼看这仗越打越惨烈,整座城池都是火光。
城里的粮食几乎都被征用、做了军粮,剩下留给百姓的余粮,也几乎都吃完了。
当时又恰逢大旱,连水井几乎全都干了。
这街头巷尾,遍地都是饿死的百姓尸体,被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围着,啃肉嗜血。
还有许多尸体,当天死了,第二日就连骨头都不见了。传闻,都是被那些饿极了的百姓,拿去当“鲜肉”生吃掉了。
伪秦的守军,也眼见着越打越少,上就要守不住。
这仗,马上就要打完了。
可薛仁越那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第一百三十章 孤城
眼见城池将破,我心急如焚。
我并非为伪秦而急。
毕竟这薛家只是众逆之一,盘踞秦州多年,也是处处倒行逆施,杀人如麻。
他的存亡,与我何干。
我心急,乃因两事。
一,是为了这无端受难的百姓。
战事如此惨烈,不知到了城破之日,这上,又要遭受何等的劫掠和屠戮。
只是,我已位微言轻,只能望而心忧,却是无能为力了。
可这第二桩事,我却有力为之。
我想在停战前,亲眼目睹,这场旷世史事的始末。
当年在大隋时,我曾随明皇帝征伐吐谷浑,这等生死战阵,我是不惧的。
既然等不来薛仁越的令牌,我便决定不再等待。
我决意冒一回险。
某日夜里,三更时分。
几日没有动静的唐军突然趁夜攻城,伪秦守军匆忙应战,城里又是一片大乱。
我换上一身买来的秦军士兵装扮,趁着乱象里守备疏忽,一个人走到某处城边偏僻的石梯,上了城墙。
浓夜里,城头到处都是残破的砖石,震天的杀声,和火光。
那些唐军士兵,一个个踩着云梯攀上城头,和守卫的秦军士兵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血肉残躯,全都杀红了眼。
他们的身后,箭矢和石块不断漫天而来。
城墙的下方,战鼓声犹如地震。
耀眼的火把,在黑夜里连成了一条火龙,数不清的李唐军旗和人马,看不到边。
果然是一场惨烈的大战。
我虽也随军征战沙场多年,可大多是作为谋士坐镇后方,像这样近地亲历战阵,这还是头一回。
那等血腥与残酷,即便再铁石心肠之人,又怎能不触目惊心?
我自然也不例外。
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逃离。
可我不能。
身为史官,如此亲历大战史实的机遇,可谓千载难逢,我怎能就此逃去?
当时我就左右四顾。
旁边不远,夜色下耸立着一处重檐城楼,漆黑无光,似乎较为安全。
我便尽力避开那些厮杀的刀枪,贴着城头的内墙,跑了上去。
到了城楼的梁柱下头,四周果然平静了些。
我也觉有些体乏,就想靠在柱子上,稍作歇息。
忽然,黑夜中,有把声音从前方传来:
“军中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
那声音亮如洪钟,又有儒雅味道,即使在震天的喊杀声里,还是非常清晰。
“父亲,那军粮……”另一把温和的声音答道。
“我说过什么?”洪亮声音道。
“军中只有将属,没有父子。
末将回禀将军,军中粮食,已不足三日。”
温和的声音不卑不亢,带着些文人气息。
“够了。”洪亮声音道。
一阵寂静。
直到这时,我才有空余,看清楚声音的来处。
浓夜下,城堞边上站着两个黑影,影影绰绰的。
那个洪亮声音,是左边的黑影发出的,好像是个中年将官。
“恕末将有些不解……”
温和声音是右边的黑影,像是个年轻将官:“三日如此之短,这眼见就要断粮……”
“我听闻,“中年将官道,“军中有人勾结城里商家,用死难百姓的尸首做成干肉,假做牛羊肉,卖给活着的百姓做粮食,以谋暴利。
军粮是你管的,此事你知道么?”
年轻将官一顿:“末将不知。”
“真的不知?”
“回将军,末将确实不知。”
“你不知就最好。”
中年将军道,“如今强敌来犯,我大秦正在生死存亡之际。有人竟敢在此时,借国难谋私财。
用的,还是枉死之人的尸首。
这等败类,待我打赢了眼前这场恶战,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他抓来一刀两断、砍成肉泥!”
黑暗中,铛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兵器,狠狠砍在城墙上。
“将军说得是。”
年轻将官道,“此等逆上败德之人,如若抓获,末将原为将军执刀,将其碎尸万段。”
中年将军点点头:“看到那些唐军的士兵了么?”
“不知将军何意?”年轻将官道。
黑暗中,中年将官的手举了起来,指着城楼下、城墙上,那些正在厮杀的士兵:
“你看看他们的脸,和我大秦士兵的脸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年轻将官望了望:“生死厮杀之人,血怒满面,并无不同。”
“你错了。”
中年将军道,“他们的士兵,打起仗来确实狠。
可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蜡黄蜡黄的,即使打得这么疯了,也看不到任何血色。
那是为何?”
“末将愚钝。”
“那是许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再看我们的士兵。
我们的人数虽然没有他们多,兵器也比不上他们好。可我们士兵的脸上,一个个都是肌肉饱满,血脉都涨起来。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吃得饱。
自从得知唐军入了秦州境内,我就让你派人把这方圆百里,所有郡县的粮食全都收进上城,一半做军粮,一半做民粮。
不能带走的,则全部烧掉,不得留下一斤一两。
当时你还不明白,还问我,为什么这么劳师动众,弄得民间怨声载道。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这是因为,我早就得到情报,唐军此来乃是趁胜追击,想要一举攻下我大秦都城。
所以,他们所带的军粮并不多,至多可以维持三个月,九十天左右。
我问你,从唐军围城第一日开始,到今日多少天了?”
“足有一百日了。”
“对了。除去赶路的五天,他们的粮食最多只够八十五日。如今已经一百日了,这说明什么?
不错,我们的军粮只剩三日。可在过去的一百日里,我大秦的士兵没饿过一顿饭。
而这唐军的士兵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断粮了!”
沉默,寂静。
“可若是如此,”年轻将官有些疑惑,“唐军已断粮十五日之久,他们早该撤兵而去,又或早已饿死大半了才对。
怎么,他们还能如此顽固,还能拼死攻城?”
“看到那边的山丘了么?”
中年将军指着夜里的远方,那些起伏的山的轮廓:
“过去半个月来,那些山上密密麻麻的林子,几乎全部被砍光了。这是唐军没了粮食,靠吃树皮在死撑。
之前几日他们都没动静,就是知道不能再这么撑下去了,所以喘了口气,准备拼死一搏。
我收到的所有细作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
今晚这次夜袭,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搏。”
年轻将官道:“可这百日下来,我守城的大秦将士死伤无数,也已经所剩无几。
今晚,唐军的攻势如此凶猛,只怕……”
“怕什么?”
中年将军道:“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也都明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座城池,就是我们最后的生地。
城池一破,玉石俱焚。
所以,即使拼尽最后一人,他们也不会退的。
只要能撑过今晚,我料明日一早,唐军必定退兵。
到时,我养精蓄锐已久的骁骑营五千兵马,便可开城追击,把那人倦马乏的唐军,一举消灭在那茫茫的群山之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还要保此大秦么?
“原来如此。”
年轻将官道:
“末将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前众将屡次请战,又或谏言突围,将军都不准,只让我等坚壁死守。
而且,虽然城内只有两万兵马,可将军不顾众将的反对,都要把其中骁骑营的五千人留作后应,坚决不上城头。
父亲……”
年轻将官有些激动起来,连称谓也顾不上了:
“父亲英明!”
中年将官没有回答。
他望向了黑夜中、城墙下,那片连绵不绝的唐军大阵:
“李世民啊李世民,当日,你就是靠着这坚壁清野,拖垮了我大秦二十万大军。
如今,我也要你尝尝粮断道绝、兵败被擒的滋味!”
当时听完这番话,我当真有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之感。
那些唐军和秦兵的脸,我借着火光看见了,果然如那人所说。
远处的那片山丘,夜里看来也是光秃秃的,不见任何林影。
我大隋名将如云,楚国公杨素、宋国公贺若弼、齐国公高等等,我都曾与其同朝共事。他们个个文韬武略,有统兵百万、匡正天下之才。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以两万敌二十万,还能见危不乱,料敌先机。
对自身和敌军的观察如此细致,又坚守孤城百日之久,眼见就要逆转战局,大败敌军。
如此大才,比起杨素、贺若弼他们来,可谓毫不逊色。
“嗯,”赵寒喃喃一句,“这个人应该姓郝。”
裴劭看了少年一眼。
他又说了下去。
虽然我平日深居简出,可既然撰写县志,当然对这上城的名人,也都有所风闻。
这等见识与气度,还有那个“将军”的称号。
我当时就猜了出来。
此人,就是逆贼薛举手下的第一谋士,伪秦的卫尉卿,郝瑗。
这郝瑗曾任过我大隋金城令,在任期间,颇有政绩。我任内史侍郎时,就曾因为某事听说过他。
我知道,这确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
如今一见,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举一介武夫,也就是多亏了此人,才能有这攻城掠地、僭位称帝的功业。
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将官,听起来,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
郝瑗在伪秦享有大名,可其家室的消息却是传世甚少。我也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个随军的儿子。
我正想着,突然,那年轻将官道:
“父亲,既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您把一切,也说得这么明白了。
那今晚,儿子我也要向您掏心挖肺了。”
“有话便说。”那郝瑗道。
“父亲。”
年轻将官忽然单膝跪倒,双手一拱:
“这薛家的大秦,您真的还要保么?”
城墙边,郝瑗的头猛地一转:
“你说什么?”
“自金城起事以来,”年轻将官的声音非常恳切,“父亲您为大秦运筹帷幄、呕心沥血,打胜了多少场必败之仗,这才有了大秦国,这方圆数百里的基业。
可皇上他对您呢?
表面上言听计从,背地里百般猜忌。
以您的功绩,即使晋封三公,位居一品上柱国也不为过。
可连宗罗那样的贼寇都封了公,您却只得了个区区三品的卫尉卿,品位还在那宗贼之下。
此前的高一战,若不是您的劝谏与献计,皇上他早就弃甲降唐了,哪来的大胜唐军?
可此战刚结束,皇上见您声望日隆,马上就以您身患小疾、无力从军之名,除了您的行军大将军之权。
还把您赶回了这上城里,给那二皇子薛仁越做了个副手,手里无兵无权。
父亲,这口气,您怎能咽得下去?”
身为伪秦的臣子,敢这样说自己的君主,这可是大逆不道。
可郝瑗听了,却是沉默不语。
年轻将官继续道:“如今皇上暴病而亡,他那大皇子薛仁杲继位才不到三月,就被李世民大败于浅水原,二十万大军化为乌有。
他自己,也被押往长安斩首了。
整个大秦,就只剩下这座上城,这两万不到的兵马。
可您再看看,这留下来的二皇子薛仁越。
他整天一副佛门居士的模样,说什么要修行佛法、解救大秦众生,可背地里却是沉迷女色,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这就算了。
他的父兄,被李唐敌军所杀。
如今仇敌兵临城下,他身为大秦晋王、天水镇军大元帅、一城之主,本应抛弃一切、身先士卒,领兵与敌决一死战。
可他人呢?
自从唐军围城以来,他就躲在宫里不出,不知道做些什么。
上城所有的军务,都留给了父亲您一人承担。
此前,城池几次危殆,您和几位大臣数次入宫觐见,都被他拒之门外,根本没有丝毫忧家忧国的举措。
这样的大秦,这样的薛家人。
父亲,您还值得保么?!”
“住口!”
郝瑗一声厉喝,把年轻将官的话打断。他望着茫茫的夜空,久久,忽然长叹一声:
“想当年隋朝之时,为父寒窗十五载,学得诗书满腹,本以为可以得评‘上品’入仕,为国效命。
可前隋门阀当道,高品的等级全都被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公子,暗中包揽去了。
像我这等寒门子弟,根本不可能得到好品入仕。
后来,前隋废‘九品中正法’,颁行科举之制。
为父喜不自胜,连年赴考之后,终于明经科三场皆位列第一,得中高榜。
以往有此成绩者,都是入朝为京官,甚至直接成为天子属臣。
为父以为,此后便可大展宏图了。
可谁知官职一下,只得了个下等县的金城县丞,流内最低的九品。
上任后,为父又用了多年努力,也才勉强做上了个八品的县令。
儿,你说得不错。
大秦先皇,他确是对我有所猜忌。可身为君王,用些手段、以防臣子功高震主,千古如此。
撇开这点不说,治国谋军方面,皇上对我言听计从。
在前隋,为父只是个小小的八品下等县令。而在大秦,为父一下成了三品公卿、天子麾下第一谋臣,得以纵横陇右、驰骋沙场,一展平生所学。
先皇他,实在是对我有恩啊……”
“可父亲您别忘了,当年金城起事,根本就是那薛举利用了您,还劫持了我郝氏满门,杀了……”
“别说了。”
郝瑗一摆手,似乎非常不想提起那段往事:
“退一万步,如今李唐大军压境,势要将这上一城碾碎。
我保大秦、保这上城,就是保自己,保我郝氏一族。
难道我郝瑗,还有第二条路走么?”
他看了看城头上,杀得两眼通红的两国士兵:
“就看今晚,能不能撑得过去了……”
年轻将官似乎还不死心。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
“父亲,若是真有第二条路呢?”
“你此话何意?”郝瑗道。
年轻将官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忽然走近郝瑗身边:
“父亲,就在今夜攻城前,二更……时……,我收……到了……”
城上杀声震天,那声音又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这么重要的话,我当然不愿放过,忍不住往前靠了靠。
就在此时,“呼”的一声。
一块攻城石,伴着火光划空而落,正好砸在我头顶城楼的重檐上。
那屋檐咔擦一声,一角断裂,往我头顶掉了下来。
事发突然,我不禁低呼一声,躲了开去。
“谁!”
年轻将官猛一扭头。
当时太远太暗,我看不清那张脸。
可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黑暗中,有两道阴光射了过来。
我心知大事不妙。
他二人方才所言,句句都是极为机密之事,甚至,还有“大逆不道”的言语。
如今发现,竟然有第三人在旁偷听,无论我如何解释,他们能饶得过我?
我当机立断,一个转身,往城楼下飞奔而去。
我一边跑,一边听见身后,郝瑗洪亮的声音道:
“此人行踪鬼祟,必是唐军奸细。我的计策要让他传了出去,唐军今夜必然死战到底。
城头防务,就交与你和阙万钧镇守。
告诉他,不战到最后一人,不休!”
“是!”
噗的一声,有人从城楼跳下了城头,向着我,紧追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天就势,大业可成
我知道,定是那郝瑗亲自追过来了。
情势万分紧急。
我也不做多想,当即穿过厮杀的人群,飞跑下了城墙,往城西的“花寺坊”跑去。
那花寺坊是个小商贩居住的地界,小巷很多,不熟的人很容易迷路。
可我平日里,时常在城内查访民事,却对这里颇为熟悉。
当时的我又正当壮年、脚程不慢,便一路狂奔。
眼看着,离城墙越来越远,身后的喊杀声也渐渐变小。
夜,又沉了下来。
阴暗的街巷中,没有任何人迹,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
还有,身后的脚步声。
这郝瑗,似乎对这片街巷也很熟悉。无论我怎么绕道,他始终能紧紧尾随。
那脚步声噗噗噗的,越来越近,好像就要贴到我的后背上来。
生死攸关之际,我不禁有些慌乱,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啪地摔倒在地。
肩膀摔得疼痛欲裂,可我也顾不得这些,就想爬起来再跑。
冷风袭来。
一把长刀,明晃晃的,对着我的脑门。
“你是哪里派来的?
是城外,还是宫里?”
眼前,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浑身盔甲、手持长刀,站在黑夜之中。
当年在朝堂上、敌阵间,多少腥风血雨,我也是见识过的。
因而,到了那命悬一线的时刻,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长刀下,缓缓站了起来:
“久违了,郝公。”
见我如此从容,郝瑗反倒有些奇怪:“你是何人?”
“裴劭。”我答道。
郝瑗一愕,冷眼打量着我:
“你说你是裴劭,有何证据?”
“大业十年,天下百官大考。”
我也看着他,淡淡道:
“我见陇右凉州金城县,接连五年丰收、粮财充盈,又兼荡平了多年的贼患,境内连年安宁。
该县县令文韬武略、政绩卓著,于全国而论,亦为最者。
我便在‘考课保举’的奏本之上,以该县令为‘一等最优’,拟连升四级,入朝为官。
谁知奏本呈上之后,这‘一等最优’,却被改成了逆贼宇文化及之子,毫无建树的宇文承趾。
如此枉法徇私之举,我一怒之下,上告天听。
怎奈,当时明皇帝已被那宇文逆贼所惑。我反被那逆贼诬告收受贿赂,被皇上怒斥罚俸。
就连那个金城县令,也因为我的举荐,被从优等奏表中剔出,反被评了个‘一等最劣’。
此事,我想郝公您不会不知吧?”
郝瑗看着我,听着我的话,眼神渐渐缓和下来。
他,就是当年的那位金城县令。
“当年因郝某之事,委屈裴大人受了圣意叱责,郝某有愧。”
郝瑗把长刀放下,对我深深作了一揖。
“裴某为人臣子,”我道,“自当不惧奸佞、举贤任能,何谈‘委屈’二字?”
“只是,如今非常之时,郝某职责所在,还请大人宽谅。”
黑夜中,郝瑗语调突然一变:
“自唐军围城之日起,城内便行了宵禁。
此时已三更天。
郝某想请问一句,裴大人您不在家中歇息,穿着这身兵卒打扮,到城头来做什么?”
我心知这等情形下,万千的谎言,也比不过一句实话有用。
我当即就把,我想亲睹史事,如何写信给薛仁越请求观战、却无回音,便决定自行乔装上城,恰巧遇到他父子二人的事,全都说了。
郝瑗边听,边想着什么。
我见他如此,心里忽然生起一个念头,便道:
“郝公,眼下上形势如此。
裴某乃是隋臣,心不向秦、唐任意一方,只想说说自身的见解,可否?”
“请裴大人赐教。”郝瑗道。
“郝公与令郎的话,裴某都听到了。
裴某来到秦州之地,已有数年时日。
我深知这薛氏一族里,除那薛举还算稍有谋略外,其子孙辈都是些有勇无谋、刻薄寡恩之徒,绝非能主明君。
即便今日,郝公您能力挽狂澜于不倒,日后,这大秦也必不久长。
更别说,以郝公您如此高的功绩声望,那位伪秦的二皇子薛仁越何其多疑,他岂能放得过你?”
“裴大人,您这是要劝我降唐么?”郝瑗握了握长刀。
“笑话。”
我毫不退缩:
“不错,李唐如今军势浩大,有席卷陇右、并吞天下之势。
可那李渊僭位称帝,还弑杀了我大隋恭皇帝,实乃乱臣贼子之流,我又怎可能劝你降他?”
“那裴大人的意思是?”
“郝公入仕,是在何年?”我问。
“大业元年。”郝瑗答。
“不错。看来郝公也没忘了,您与裴某一样,起初都是隋臣。
如今,天下众逆分据,胜负未知。
我大隋世祖明皇帝及其皇子虽先后被害,可其孙梁公政道尚在魏县,少有仁义勇武之名。
陇右北据朔漠、南通巴蜀,西接西域、东望长安,自古,乃民盛兵强之地。
兵家有云,‘得陇右,望关中’。
郝公如今拥兵天水、励精图治,声望播于秦境,民心为之向背。
这正是天赋其时,地赋其利,人赋其心。
依裴某愚见,郝公您,应当顺天就势。
举秦州一境之兵,据陇右、去伪秦、灭李唐,遥尊梁公为帝,以天子之命攻伐众逆,复我大隋正朔。
天下万民,受逆乱所害久矣,早已心念故国。
郝公义兵一举,百姓必一呼百应,泣血夹道相迎。
如此,郝公毕生抱负可就,大业可成矣!”
这番话,虽是说给他人听的。
其实,这也正是我藏于心中、谋求多年的夙愿,因而说得畅快淋漓,掷地有声。
郝瑗默默听着。
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漆黑的街巷里回荡着,好似鬼魂在啼哭,悲怆幽远。
我不知他何意,只得静立不动。
“裴大人,”郝瑗缓缓道,“炀帝对您如此刻薄无情,又过了十余载的年岁,您却依然对前隋念念不忘,忠心如一。
郝某佩服。
郝某也明白,您刚才那番话,也确是为在下计,是一番金玉良言。
只是,依大人您看……”
他缓缓转头,漠然看着我:
“郝某虽无大才,可在当年前隋的金城县,还有如今大秦的上城。
郝某的所作所为,像是个,为了一已之私、弑主自立的人么?”
我听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绝不叛秦。
这郝瑗,果然是个世间少有的大德之才。可是,他如此一个“拒绝”,我的处境可就不妙了。
他决意做伪秦的臣,而我却偷听了他的计策、他儿子那些犯上的言语,我还劝他反秦。
难道,他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我心中不断盘算,想着还有什么法子,逃过今晚这一劫。
对面,郝瑗手里的长刀,似乎抖了一抖。
嘎吱……嘎吱……
一种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下下的,像有人在咬着东西。
我和郝瑗同时转头。
暗夜下,巷子空荡荡的。
墙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趴在地上,头一动动地,好像吃着什么。
郝瑗打着火折子,照了过去。
那是一个躯体,干枯得像条柴。
满头乱发、衣不遮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夜里看来非常诡异。
像是个人。
可又太不像人了。
那躯体旁边的地上,还躺着另一个人体,那头没了一半,下半身都不见了,骨肉一块块翻了出来。
那个干枯躯体的头,就趴在那残缺人身的上面,一起一伏,不停撕咬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当年的恶鬼
“你是谁?!”
郝瑗长刀一指。
微弱的火光中,那个干枯躯体缓缓转头,看了过来。
那简直不是张人脸。
满脸血污、瘦得像鬼,许久没吃过饭的样子。两排发黑的牙齿,正嚼着块鲜红的肉,滴着血。
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个亡魂,早已生无可恋。
郝瑗和我都是一愣。
那张脸看了看我二人,把肉吞了下去,又低头,在地面的人身上撕咬了起来。
郝瑗有些不敢相信:“这上城的百姓,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
“难道将军不知,”我道,“城中的百姓早已断粮了么?”
“不可能。我收上来的粮食,一半都给了他们,这……”
“将军以为,您军中那剩余三日的粮食,是怎么来的?那都是你手下的人,从百姓家里搜刮来的。”
郝瑗一愕。
半晌,他掐灭了火折子,长刀缓缓放平。
“刀兵利、骨肉丧,帝王生、百姓亡……”
黑夜中,中年将军缓缓抬头向天,长叹一声:
“我郝瑗穷此一生,只为忠君济民,可到头来,却都做了些什么啊……”
这等自问和嗟叹,在我听来,真可谓感同身受。
我叹了口气,正想对他说些什么。
砰!
一下突如其来的心跳,几乎将我整个人都震倒了。
“郝公。”我说。
“怎么了?”郝瑗看着我。
我的食指缓缓举起,指着他的身后:
“那……那是什么?”
郝瑗猛回头。
空空的街巷里,黑夜张着大口,要把人都吞没。
什么也没有。
郝瑗飞快察看着四周:“裴大人,你看到什么了?”
怪了。
方才,我明明看到郝瑗身后不远,有个什么东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擦了擦眼睛,趁着火光,再看过去。
一个头颅伸了出来。
就在郝瑗的背后,我的眼前。
那个头颅,好像放在一个僵直的躯体上,一动不动。
只有两道光,惨切切地照出来,照着我的眼,让我两眼发花、头皮发麻。
一股凉气,从我的脚底升了上来:
“郝公,当心!!”
郝瑗也感觉到了。
他的眼里,突然放出两道凌厉的光,手里的长刀如千军横扫,往身后卷去!
嗤……
一个尖细的怪响,好像一根长针,刺进了我的耳内。
那种诡异,穷此一生,我也不会忘记。
那声音,是郝瑗背后的那个僵直躯体,发出来的。
仿佛就在一刹那,那个头颅上,两道惨光化成了一道巨大光幕,把长刀、郝瑗和整条街巷,全部吞没!
我只觉得冷。
掉入冰窟似的冷。
我的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案前、烛火下,老人停了口。
他两眼有些发呆,嘴角微微颤抖着。
仿佛当年的那个晚上,那种恐惧,直到今日,还是那么的颤栗人心。
“有没看清楚脸?”
一直静静听着的赵寒,突然开口。
裴劭摇摇头。
“自始至终都没有?”赵寒问。
裴劭道,“当时三更天,太暗了。后来那光又太耀眼,只看到个轮廓,也是模模糊糊。”
“可惜啊,这可是目前为止,离得最近的一次……”
赵寒喃喃着,思索着。
“大人,请问后事如何?”凌若道。
裴邵长叹了口气。
后来,我醒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旧榻上,四周破破落落的,像是一户贫寒百姓的家。
我一跳而起,冲出门外。
门外,天已大明。
街巷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一片大战过后的狼藉。
远处城墙下,“唐”字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一队队李唐的兵将铁甲明枪,把守着大道要冲。
城破了?
唐军占了上,伪秦覆灭了?
我连忙回想。
那个晚上,在那街巷里,郝瑗和那个僵尸头颅,怎么样了?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昏过去的这段时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贫户的主人家是位老妇人,我连忙向她请教。
原来有一日,四更天还没亮,那婆婆便和她丈夫两人出了门,担着菜果去行市里卖。
没走多远,突然看到地上躺着个秦军兵卒,一动不动。
他们以为是守城的士兵,受了伤倒在那里里,便连忙拉扯起来,扶回了屋里。
那就是我。
“只有我一个?有没有别人?”我问。
老妇人摇着头。
这不可能。
那晚的事历历在目,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郝瑗呢?
我看老妇人的眼神有些游离,知道必有内情,便又追问下去。
老妇人见拗不过我,这才叹了口气,露出一种非常恐惧的表情:
“那是鬼,恶鬼害人那……”
原来,在发现我之前,他们首先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身体。高大魁梧、穿着盔甲,手里拿着把大刀,站着一动不动。
那就是郝瑗了。
“他怎么了?”我连忙问。
“他……”
老妇人道:“他头没了……”
“什么?!”
那位中年将军,整个头都没了,脖子上一个碗大的伤口,好像被什么咬掉了似的。
郝瑗死了?
我马上想起了那晚的事。
肯定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僵尸”做的。
“那时天还没亮,”老妇人道,“暗得很那。
那个没头的,看起来太吓人了,我当时腿都软了,就想赶紧逃开。
可我老头从前当过兵,胆子大些。
他一把把我拉住,说老娘儿们你听,好像有声音。我慌慌失失的,就说哪有什么声音,赶紧跑吧。
可老头他死拉住我,说你仔细听听,真的有声音。
他指着那个没头的人。
我愣了愣,也竖起耳朵往那头听。
果然,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从没头的人那里传过来。就好像有个谁,在小声说话。”
“什么话?”我问。
“他说,‘鬼,鬼啊……’”
没了头的人,在说话?
郝瑗?
我呆住了。
“那说话的人,”老妇人指了指我,“是你。”
原来当时,我就躺在那个没头人的脚下。他们听到的“鬼啊”的声音,是昏迷的我,正在呢喃。
“那个没头的尸首,现在哪里?”我问。
老妇人说她也不知道。
当时她夫妻见还有活人,就壮着胆上去,把我拉了回来。
那个没头的尸首,他们再没敢去看过一眼,就更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不成。
我必须亲自去看看。
我对老妇人一再拜谢,就出了门外,往那晚的街巷跑了过去。
巷里空空的,除了残破的房屋,人影都没一个。
我连忙向街上的百姓打听,这才知道,原来从我昏迷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三夜。而在这三天三夜里,上城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恶鬼吃人头?”赵寒道。
“不错。”
裴劭道:“就在那短短几十个时辰里,上城里,相继出现了几十具,没了头的尸首。
刚开头,有人以为是被唐军砍去的。
可当时唐军还在攻城,还没进到城里来。
即使有人被砍头,那也应该是那些守城的伪秦将士,尸首也应该在城头、城墙附近才对。
可那没了头的尸首,却出现在上城里各处,官民商兵什么的都有。
每具尸首的死法,都是一样的怪异。
头好像被什么咬了去,身上其他的地方却毫发无伤,衣裳没破,财物也一件都没丢失。
这,就和……”
“就与过去几个月,”赵寒道,“这城里‘人头鬼案’的死者,一模一样。”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证
裴劭说,后来他又打听了下。
原来,在他被那对老夫妇救走后不久,郝瑗的无头尸首就被伪秦的士兵发现,立马就被运走了。
住在那条巷子里的百姓,全部被秦兵抓走,整条巷子都被封锁了。
随后,无头尸首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闹得上城里一片惊恐,都说是“恶鬼出世吃人头。”
这传言一起,再加上守城的大战,夜里就更没人敢出门了。
再后来,唐军破了城,秦兵就一哄而散,这上从“薛”改姓了“李”了。
“这么说,”赵寒道,“十六年前,那‘恶鬼’头一回在上现世。而大人您,就是亲眼见证之人。”
裴劭点头:
“第一个被‘恶鬼’吃了头的人,就是郝瑗。
裴某身为史官,如此诡异却又影响深远的事,竟让我遇上了,也不知是祸是福。”
他长叹了口气,仿佛对当年那段往事,还是心有余悸。
“当年,”凌若道,“郝瑗和其他的那些无头尸首,大人您可曾看过?”
裴劭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必须去看看那些尸首,弄清楚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我一打听这才知道,当时正值战乱,衙门早就不管事了。
郝瑗和其余的无头尸首,都被运到了伪秦军中,唐军破城之后,那些尸首就下落不明了。
我又辗转了多回,这才找到了一些人,都是其他受害人的亲友。
其中有几个就和我一样,受害人被害时,他们正好在场,曾亲眼见过那个害人的‘恶鬼’。”
“他们怎么说?”赵寒道。
“都跟我一样,只远远瞥见个轮廓,然后就听到怪响、看到那道惨光,就晕过去了。”
赵寒马上回想了起来。
在秦安谷、吴晋宅子和永宁泽,自己见到的那个僵尸身影,那模样和裴大人所说的,几乎完全一样。
这么说,就是它了。
他想了想,又问:
“郝瑗被害的时候,除了裴大人您之外,那巷子里,应该还有一个见证人。”
裴劭道:“你是说,那个趴在地上吃尸肉的吧?
当时我回想整件事情,也想起了那个人来了。
那人实在太古怪了。
当时我也想,这人会不会和那‘恶鬼’有什么关系,甚至就是恶鬼本人。
可后来,我见到那个人了。”
“谁?”赵寒问。
“一个乞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趴在一堆秽物里找食。
他那张脸我是见过的,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时我就想上前问个究竟。
谁知那乞丐一见我,就跳起来大叫,到处乱窜。我找了许多路人帮忙,才把他抓住,一看之下这才知道。
那乞丐,疯了。”
“哦?”
“他只要一看见我,就拼命大喊‘鬼啊鬼啊’,别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全。”
“他从前就那样?”凌若问道。
裴劭摇头,说那乞丐从前是那一片某位“首富”的儿子,邻里的人都认识他。
家势好的时候,他整天招摇炫耀、欺压乡里,身边的女子也是换个不停。
可后来,他父亲因得罪朝廷被杀,家道中落。而他又不学无术,最后沦落街头,变成个乞儿。
那里的人说,三天前,他还挨个去敲门乞食呢。
“这么说,”赵寒道,“在郝瑗被害那晚之前,那乞丐还没有疯。他是经历过那晚之后,才疯的。
又一条线索没了。”
他摸了摸下巴:
“裴大人,当年,唐军是哪一天破的城?”
“我醒来那天的前一夜。”裴劭答。
“不对。”
赵寒和凌若同时说了两个字。
两人对视一眼。
“你先。”赵寒道。
凌若没理他:“裴大人您醒来之时,是郝瑗遇害当晚的,三日后。
可依郝瑗所说,就在他遇害的当天,唐军就已经断粮十五日了。
当晚的攻城,是唐军的最后一搏,一旦破不了城,次日一早便会立即退军。
那为何,唐军又可以撑了足足三日,最后还破了城?”
“没错,”赵寒道,“即使唐军真的破了城,那也只能是在郝瑗遇害的当晚,而不是三天之后。
郝瑗是当时秦军的主帅。
当晚,他被‘恶鬼’害了,秦军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唐军再拼死一搏,破城而入。
这才是合符情理的。”
裴劭道:“当时我也曾以为,这整件‘恶鬼吃人头’的事,乃是唐军的阴谋。
他们派厉害的高手潜入城内,假扮成‘恶鬼’。
一方面刺杀秦军的主帅,另一方面随意杀害普通百姓,以此打击城内的士气,达到从内瓦解敌人之功。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为什么?”赵寒道。
“因为就在破城的那晚,唐军先行进城的先锋主将李元褚,也被恶鬼吃了头。
如果此事是唐军的阴谋,他们又怎么会把自己的大将都害了呢?”
赵寒凌若两人都是目光一凝。
裴劭道:“李元褚是当时唐军主帅李世民的心腹爱将,还是亲兄弟。
他被害后,唐军立即在城内大肆搜查。
李元褚的部将都说,这一定是薛家的人所为,誓言要找出真凶、血洗上,以报此仇。
所幸,那李世民很快就得知了此事,立即下了一道死令。
说唐军此来,乃为扫平伪秦逆党。
除了薛氏一族的贼首元凶外,其他伪秦朝廷人等一概不问,更不可侵扰生民百姓,否则无论是谁,一律斩无赦。
也多亏了这一道号令,这上的百姓,才逃过一劫。”
李世民。
对这位当年威震天下、如今坐镇龙庭的皇上,裴劭直呼其名,就像叫一个路人一样。
“爱将兄弟被杀,还能忍住怒气、安抚民心,难怪做皇上的是他了。”
赵寒喃喃了几句,又道:
“那唐军的搜捕,有什么结果么?”
“怪就怪在这里了。”
裴劭说,当年,自从唐军破城的那晚、吃了李元褚的人头之后,那“恶鬼”就再也没出现过。
再也没人受害,也没再见过无头尸首,那个三天吃了几十个人头的“恶鬼”,就好像突然在这个世间消失了。
所以最后,唐军的搜捕也就不了了之了。
赵寒又问,那当年的那些受害人,除了郝瑗和李元褚两人外,其他那些人的身份,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裴劭说他去查过。
那些受害人里,有伪秦朝廷的官员将领,上的富商名流,但也有普通的乡党、农民和老百姓,什么身份都有,他们之间都是互不认识。
当年,那恶鬼似乎是随意杀人。
“不可能。”
赵寒把刚才查看户册的发现,说了出来:
“这些线索表明,恶鬼害人是有选择的。
所以,当年几十个受害人,就和现在这十几个受害人一样,肯定都是恶鬼特意选好的。”
他不停思索着。
十六年前,“恶鬼”第一次现世,吃了几十个人头就消失了。十六年后,它又再突然出世,又吃了十几个人头。
看来,这背后是一场绵延了十余年的,大阴谋啊。
那么,这一前一后,恶鬼两次现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些受害者究竟是些什么人,会这么‘走运’,被恶鬼选上,还吃了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降了大唐?
凌若道:“裴大人,郝瑗的那个儿子,他后来是不是降唐了?”
“对啊,”赵寒一拍脑门,“要是的话,那当年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死了。”裴劭道。
原来,当年城破几天后,唐军在上城头挂出了一排的人头,大张告示以知民众。
那些人头里排在前面的,是西秦皇室、薛家的人。
薛家以篡逆罪,自薛举的二子、新任秦帝、天水镇军大元帅薛仁越,至其长子薛定南、二子薛镇北等等……
薛氏一族,一干宗亲和外戚人等共数十人,尽被斩首夷灭。
其他的那些人头,就是一班伪秦的将帅官员,也有十余人之多,也都以附逆之罪被斩首。
郝瑗唯一的儿子,就在其中。
他叫郝忘身,是西秦五品将军、军需的总领统官。
“这名字不错。”
赵寒道,“这取的是《汉书-贾谊传》里,‘为人臣者,主而忘身,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意思吧?”
裴劭点点头。
“这么说,”赵寒道,“这暗中给了唐军粮食、让他们撑过那三天,然后又假扮‘恶鬼’害人,帮助唐军扰乱上人心的,不是这个郝忘身咯?”
“你何出此言?”裴劭道。
赵寒道:“这郝忘身掌管秦军军粮,又清楚其父郝瑗的行踪习惯,对这上城的里里外外,更是熟悉得很。
当时,在这上城里,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也就是他了。”
裴劭道:“这郝忘身是伪秦的臣子,郝瑗更是他的生父。他为何要做此等,杀父逆上、有悖天理人伦之事?”
“裴大人您说过,在城头时,那郝忘身劝他父亲抛弃西秦自立,郝瑗不肯。
于是,郝忘身就说,除此之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以当时的那种形势,这第二条路,除了投降大唐以外,还能是什么?
当年,唐军东征西伐,降唐最后还成为肱骨重臣的豪强人物,不胜其数。
郝瑗手握兵马、又有民望,还是个忠心可靠之人。
于利弊而言,郝瑗降唐做座上宾,当然比战死灭族,好太多了。
更何况,他还被那西秦的伪帝薛仁越,猜忌呢?
所以,郝忘身劝郝瑗降唐,顺理成章。
可是……”
“可是,”凌若道,“郝瑗对西秦忠心不二,不肯答应。
这郝忘身见事不能成,就杀了自己的父亲,假装是‘恶鬼吃头’,从而搅乱上、帮助唐军攻城,做了个通敌卖国的小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么?”
她冷冷看着赵寒。
“没错。”
赵寒一笑:“自古而今,为了‘权’‘利’二字,父子攻杀、兄弟相残的事,还少啊?
郝忘身当着他父亲的面,说出了叛秦降唐的事,他父亲会怎么看他?
再说了,再做秦臣就是个死,而降唐呢,倒可能捞笔大买卖。
那郝忘身是个聪明人,难道他不会选?”
“好,”凌若道,“既然他降了唐,那他又为什么要以‘恶鬼’身份,杀死唐军的先锋主将李元褚?”
“郝忘身杀父卖国,实在是为了活命逼不得已。后来他心中有愧,就暗中杀了名唐军主将,以作补偿。
却不料被唐军发现,就把他抓了起来,最后斩首示众、一命呜呼。
瞧,多圆满的故事。”
赵寒脑袋一歪,笑看着白衣少女。
“若如此,那郝忘身就是‘恶鬼’。
那十六年前,他就已被斩首身亡,又怎么可能在过去数月里,再度现世害人?”
莹莹的烛火下,凌若眉若凝冰,看着少年。
“这话就问对了。”
赵寒一笑:“那家伙十几年前就真成了‘鬼’,而今天这‘恶鬼’我见过,很明显是个人。
确实对不上。
恩,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破绽,想想,再想想……”
赵寒看着那本县志,思绪不断流转着。凌若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赵寒,赶紧给我出来,独孤县令有命在此!
一声大喊,从文库的外头传了进来。
赵寒心想,这声音,是蒋怀?
听这意思,是独孤泰让他来的。这时候,这位独孤大人找我做什么?
“我先出去瞧瞧,二位稍等哈。”
赵寒走了出去。
文库门口站着两人,前一个正是蒋怀:
“赵寒,这文书旧库乃是县衙籍册重地,是谁给你的权限进来的?”
赵寒看了看蒋怀身旁,半低着头的曾谦:
“蒋大人,曾大人没告诉你吗?
是张县尉点的头。”
蒋怀一昂头,又露出那种官架子的模样:“独孤大人已命我为上代县丞,这县里的一切文书事宜,现在都归我管。
那张陌尘一介武夫,这文书旧库,轮得到他来说话么?”
“原来升官了,怪不得气粗了。
那敢问蒋县丞,您刚才说独孤大人有命,是什么命?”
“你……”
蒋怀见赵寒这么“不敬”,很想发火,可又强压下来:
“独孤大人有令,命上除鬼法师人等,放下一切事宜,即刻回县衙大堂,有要事吩咐。”
“要事?”
赵寒看了看门外,“这天都黑了,独孤大人早该散衙回家睡觉了。他这时候找我,究竟是什么大事?”
他直勾勾地看着蒋怀。
蒋怀咳嗽一声,避开少年的眼神:“让你去你就去,还在这饶嘴?”
赵寒又看了看曾谦,曾谦不敢抬头。
凌若和裴劭也走了出来。
“原来凌姑娘也在。”
蒋怀看着美貌的白衣少女,神色顿时温和了很多:
“独孤大人这道命令,是给你和这赵寒两个人,凌姑娘你也一道回衙门去吧。
还有你……”
蒋怀指着裴劭,“如今这文库归本大人管,你速去,将这几月来的文书调动,给我……”
凌若看都没看蒋怀,向裴劭一揖:
“叨扰大人半日,日后有幸,再行登门请教。”
裴劭还了一礼,也没看蒋怀一眼,走回了阁楼深处。
“你……”
蒋怀刚升官正在得意,谁知这一个个都不给好脸色看,他真是莫名火不知哪儿出。
“那走吧?”
赵寒笑着对凌若说,白衣少女却早已走出了门外。赵寒苦笑摇头,也跟了出去。
看着二人的背影,又看了眼这昏暗的阁楼,蒋怀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奸笑。
旁边,曾谦一直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门外,夜色已经笼罩了整座城池。
黑暗中,似乎正有些什么,静静地等待着那两个年轻身躯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