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奉礼”来了
“我明白了……”
陈元永似乎恍然大悟:“高,果然高。”
“陈兄,这是从何说起?”有人问。
“贤弟,”陈元永道,“你还记得曲试开始前,沈姑娘提醒我等的一句话么?”
“哪一句?”
“‘曲乐关乎人心,一定要细听慎答’。
刚才那一曲,明耳人一听,就知道是首荒腔走调的乱弹。
若是让个心性纯朴的乡农听到,他定然会捂住耳朵,大喊三声‘难听’。
可你看,你我这些饱读诗书、遍览世情的人,是如何作答的?
有人说好,有人说妙,有人还说是千古一绝。千篇一律,都是些称赞溢美之辞。
这是何故?
这是因为,我等从一开始便先入为主,以为这位名满陇右的妙手美人,不可能会乱弹。
而更要紧的是,你我都有觊觎美色之心,都想得到美人青睐。
这等心思之下,又有谁会当面说美人的不是,又有谁敢说,这就是首乱弹之曲?
所以,这曲试乍看来,像是要考你我的曲乐功底。
可究其内里,却是在考验我等的心性啊……”
台上,端正的怜香突然又变得古灵精怪,看着赵寒:
“喂,说你呢。
这也太奇怪了吧,这么多的人,怎么偏偏就是你个无赖答对了呢?”
“是吗?”
赵寒看了眼周遭的芸芸众生,一笑道:
“我呀,就是说了句实话。”
没人做声。
半晌,堂内一片叹息。
是啊。
不过就一句实话,怎么我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人说得出来呢?
袁沐风目光如炬,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身旁,凌若望着青衫少年,目光漠然。
台上纱帘后,女子身影似乎说了句什么。
怜香又挺胸抬头:
“小娘子说了,胜者已定,曲试到此为止。
以下,就是‘奉礼’之时。”
宾客们一下回过神来,都看向了高台,满脸期盼。
“奉礼是本公子的,我看谁敢接受?!”
独孤亮突然站了起来。
“独孤亮!”
陈元永道,“你说过愿赌服输,你这是要出尔反尔么?”
“那独孤什么公子,”姜无惧也道,“寒老弟答对了,那礼就是他的,你还不滚?”
“我没输,输的是他!”
独孤亮指着赵寒,又指着怜香:
“这下流胚子,是和这贱婢串通好的!”
众人一愕。
“我独孤亮身为上第一才俊,对曲子的解读何等完美,我怎么可能有错?
这小子随便编了个答案,那贱婢马上说是对的。
这不是串通,还有什么?”
陈元永道,“沈姑娘已以琴声首肯,岂会有假?”
“隔纱看人,“独孤亮看着台上的纱帘,”谁知道是真是假?
按我说,那位沈美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是这小子和这贱婢合谋找了个替身,一番表演,想把沈姑娘早就备好的奉礼,收入囊中。
下流胚子,你作弊!!”
“对啊,我说这答案怎么这么怪……”
“什么考验心性?原来他们两个,就是一丘之貉……”
各种奉承独孤亮、诋毁赵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胡说!”
洛羽儿一站而起:
“明明是这独孤亮说话不算数,恶人先告状,怎么就变成赵寒错了呢?
赵寒和怜香姑娘非亲非故,他们怎么会串通?
而且,刚才那一曲就是乱弹琴,这谁都能听得出来。
赵寒是最后一个答的。
前面这么多人回答,但凡有一个人肯说实话,那这胜者不就是他了吗?”
“好了!”
独孤亮打断洛羽儿:
“这里没有女子说话的份。
姓赵的,你给我听好了。
本公子说你输,你就是输,说你串通,你就是串通。
我倒要看看,今晚在这里,谁敢不听我的话?!”
他一拍腰间剑鞘。
四周,那些奴仆汉子的袖子里,绿光隐隐再现。
火光一耀。
台上,纱帘仿佛烧了起来,化作花瓣,漫天而落。
众人不禁看了过去。
小丫鬟怜香不见了。
高台上,花雨中,现出了一个女子身躯。
一袭淡红的纱裙,紧紧贴在水蛇般的腰肢上,薄纱下,嫩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春葱般的手臂一上一下,摆成个异域的舞姿。
裙下,是两条修长结实的腿,玉足没穿鞋袜,如蜻蜓点水,轻轻点在檀木台上。
这等身姿,真犹如天降绝色,媚惑无边。
再也没人说话。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个身躯。
烛火下,三千青丝绾髻,一缕薄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美人眼。
温婉素净,没有一丝妩媚,贞洁高贵得不容一丝侵犯。
这双眼睛,与那个媚惑的身段,竟是一人之体。
仿如仙妖同体,勾人魂魄。
陇右第一美人,沈小玉。
男人们眼睛都直了。
台下四角,琴瑟一声齐鸣。
高台上,美人身姿一动,翩翩舞了起来。
那曲,跳动精灵,带着异域风味。
那舞,妩媚诱人,内有风情万种。
那女子,时而凝眉嗔视、端庄高贵,时而侧身哀羞、欲拒还迎,宛如云萝碧玉,飘飘上了九天。
一片宁静。
四周,一层薄雾缓缓飘入,堂内渐渐朦胧了起来。
除了曲声,没有任何言语,仿佛就连湖水夜虫,都安静了。
琴声一变,变得有些迷离,醉意。
沈小玉玉手微伸,从长桌上拿起一杯酒来,轻步走下了台来。
她一边舞着,一边在台下男宾客们坐的木椅前,缓缓走过。
每走过一张木椅,她都会稍停片刻,舞动着,把酒杯往木椅上的男人送去。
每个男人都是眼里色光大冒,想要去接。
可那酒杯就在眼前,却又好像始终离着,怎么都摸不着。杯子里的酒,也一滴都没有洒出。
等到想要凑上去,酒杯却已缓缓远去,只留下那个垂涎欲滴的男人,呆呆坐在椅上。
陈元永早就忘了脸上的疼痛,满脸的留恋之色。
前朝里,隋炀帝曾命“乐正”白明达,编制龟兹艳篇,于是便有了这一曲:
《玉人行觞》。
曲乐声中,美人来到了东边。
酒杯、美体,在眼前舞动。
袁沐风正襟危坐,俊朗的脸庞侧向了一边,不愿直视。
沈小玉水袖一展,走向了旁边的木椅上,那位白衣公子凌若。
公子佳人,相对而望。
看见这个情景,那些不知道凌若真实身份的宾客们,内心都不禁一声感叹。
在这个堂内,论容貌气度,也只有这位白衣公子,才和这位美人是绝配。
不。
就算出了外面、放眼世间,又去哪里再找一位,如此俊美出尘的美男子,来配这么一位倾国倾城的俏佳人?
一众目光中,凌若漠然而视。
琴声稍稍一急。
沈小玉露肩挺胸,酒杯轻轻一递,作了个美人邀饮的姿态,身段妖娆之极。
凌若俊美绝伦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红晕。
就像一位仙子,头一回看见这种人间风情,有微微羞涩之意。
红晕转瞬而逝。
凌若目光一冷,身旁,古木匣子微颤而起。
面纱后头,沈小玉的美人眼微微一笑。琴起杯回,美人的身躯舞着,走远了。
这段公子佳人的对望,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独孤亮笑了。
对一个陌生的美男子尚且如此,自己是上第一才俊,和这院子又有“特殊”的关系。
那这位沈美人,岂不是有更“精彩”的舞留给自己?
美人至,酒杯来。
独孤亮邪笑着,手往那只润滑如玉的手臂,摸了过去。
杯回,人去。
就和对着前面其他宾客一样,没作半点多余的停留。
居然,和别人一样?
独孤亮的怒色,顿时生了起来。
一圈舞罢,沈小玉来到最后一排木椅的前头。
她先靠近的,是长衫书生张陌尘。
张陌尘神情冷峻,彷如不见。
美人看了眼书生的眼睛,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长腿踏过,又看了眼姜无惧。
姜无惧吞了声很响的口水。
旁边,洛羽儿睁大眼,看着那双美人眼。
这就是晚上小屋里的,那个蒙面女子?
就在此时,那双美人眼忽然朝着少女微微一眨,似乎带着笑意。
洛羽儿一愕。
琴声渐弱,渐停。
美人来到了最后一张木椅的面前,玉足停住,凝视着赵寒。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终于来了。
这个让人感叹“此生足矣”的“奉礼”,究竟会是什么?
怜香碎步走来,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的物事,躬身递出。沈小玉轻轻接过物事,怜香接过美人的酒杯,又退了出去。
鼓声忽然一响。
红布飘上空中。
一道兵刃的寒光,在少年面前闪过。
第一百零七章 长河剑器横
一把长剑握在沈小玉的掌心,淡红的流苏剑穗,系在剑柄之上。
面纱消失了。
一张绝色的美人脸,就在眼前。
那种诱惑,温婉和妖媚同在,世间无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沈小玉注视着赵寒,赵寒也注视着她,其他人都注视着两人。
鼓作,琴起。
寒光一闪、美人长剑,就在赵寒身前舞了起来。
这一曲,大开大合,和前面那一曲截然不同。
有细雨斜风,又有天地变色,低吟浅唱之后,又是山河摇震,荡气回肠。
长河,《剑器横》。
长剑挥动着,前刺、侧劈、斜削、回旋,好几回,好像就要刺中赵寒的身体。
可剑光一转,眼前出现的又是那张美艳的脸,那个集端庄妩媚于一体、诱人扭动的女子身段,仿佛就要贴到少年的肌肤之上。
自古,宝剑美人赠英雄。
可谁曾想到,此时此夜,竟然有人可以同时享受之。
湖风徐徐,堂内已经一片薄雾缭绕。
迷离间,男人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血脉涌动。
不愧是“此生足矣”啊。
袁沐风朗眉一皱,缓缓闭眼。
凌若和洛羽儿,都望着青衫少年。
烟雾迷离间,赵寒坐得笔直。
剑与花,在身边缠绕而过,他却纹丝不动,眼里没有半点色光。
他的表情似乎甚至还有些僵硬,好像在想着些什么。
看见有别的女子垂青于赵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一回,在洛羽儿的心里,却没有以前那种奇怪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一段的美人剑舞,心里唯一的感觉,就是美不胜收。
啪!
一个隐约的声响。
远处,独孤亮站起,长剑一指赵寒:
“大胆……竟敢……我要杀……”
他好像说着什么生气嫉妒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听不大清楚。
他好像在给那些奴仆汉子下令,可汉子们一个都没动。
薄雾中,剑影美人,奴仆汉子,还有堂内的其他人,身影都朦胧了起来。
那一张张脸有些扭曲,像一群目露妖光的魔鬼。
耳边,震撼的鼓乐声,变得有些空虚虚的,好像飘上了天。
洛羽儿觉得眼皮有些重。
怎么回事?
“无惧,”她擦了擦眼,“你有没有发现……”
“这什么东西,这么香喷喷的……”
噗……
身旁,姜无惧的头砸在桌子上,不动了。
洛羽儿一惊,正想上去扶。
噗噗噗……
四周,那些男人们的头,像落下的大石头,一个个都砸在了桌子上。
不好!
洛羽儿正想动,眼前突然一阵眩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
深夜,湖风薄雾,都已散去。
阁楼里,到处是倒下的男女躯体,好像都睡着了。
四周,奴仆们依然僵站着。
一个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上了高台。
他的手放到脸上,缓缓撕下一块人皮面具,露出了那一张熟悉的鬼面。
“把独孤亮绑了。”鬼面人道。
一名奴仆走了出来,几下过后,晕过去的独孤亮浑身被绑着黑绳,丢上了高台。
“其他的,该绑的绑,该杀的杀。”
鬼面人嘶哑的声音传出,奴仆汉子们往那些倒下的人们,移了过来。
啊哈……
有人打了声哈欠。
奴仆们同时一停,目光齐刷刷射向了一个方位。
“戏演得不错嘛,鼓掌。”
倒下的人群中,赵寒伸着懒腰站了起来,望着台上的鬼面人:
“可是孔帮主,都演到这份上了,你那张鬼面,就摘了吧?”
冷笑一声。
咧……
台上,鬼面消失,露出一张脸来。
白净斯文、没胡须,一条长长刀疤,抓在中年文人的脸上。
孔原。
四周,奴仆们的衣袖里,绿光陡然现出。
“要动手?”
赵寒扫了眼周围,“孔帮主,你筹谋已久,我又是孤身一人、根本无路可逃,还差这一时半刻的?
不如咱俩先聊一聊,再动手也不迟?”
高台上,孔原手一摆,四周的绿光缓缓收回。
“说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变回了那种诡异的恬静。
“这就对了。”
赵寒一笑,“说起来,孔帮主你这招‘瞒天过海’,是真不错。
一开头就摆上大帮的人马,还让独孤亮那傻小子帮着你吆喝,把所有人的注意都拉了过去,提防着你的那帮手下。
这时,再来个陇右第一美人,弹琴跳舞,活色生香。
美人妙舞,又是杀气凛然,还这么烟雾缭绕的。这等情形下,谁还不是心猿意马,不能自持?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那雾气里头,藏着些什么?”
台上,孔原淡然不语。
“沉沦海无夜岛上,”赵寒道,“有千株桃花,三十年一放。
到那时,烧尽满山桃树,唯独剩下一棵不焦不败,上有桃花九朵,全变成羞红之色。
取下九个花心的汁液,蒸凝成一颗粉红大丸,放在炉火上一烤,就会生出一种气来,源源不绝。
这气一旦与水气交融,就会化成一种迷雾,可以迷倒众人于无形之间。
祝融羞花瘴。”
孔原淡然道:
“此物无色无香,你是怎么觉察出来的?”
赵寒道:“这玩意藏在雾气里,对一般人来说,确实是无色无香。
可我几岁的时候,就吸过这玩意不下数十回,回回要死要活的,我还闻不出来?”
少年的话好像很有趣,可这说的事,却让人不寒而栗。
“而且,就算闻不出,我也看得出来。”
“从何看出?”
“那层雾。”
赵寒说,“这热的水气遇着冷的天,才会结成雾。
这夜里,外头的湖面冷,水气起雾是常事。
可这厅堂里头,几十上百号的人,还有那么多的烛火,暖和得很,怎么可能起雾?
就算风吹进来了些,也会很快散去,又怎么可能弄得这么烟雾缭绕的,看不见人?
所以,那阵雾气绝对不是天然,而是人为。
深更半夜,有人突然造出一层雾来,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只要想到这些奴仆的头目是谁,还有他惯用的那些手段,那就不难猜出来,这雾气里头的奥妙了吧?”
台上,孔原俯瞰着赵寒,像是在看着什么稀奇珍宝一样。”
“鬼哭峡,吴晋宅子,观音庙,还有这潇湘水榭……竟然回回都被你看穿,没有一回,降得住你。”
他的声音,恬静而阴森:
“赵寒,你确实是个人物。”
四周,数十道绿光,在奴仆们的袖子里阴森闪烁。
第一百零八章 夜虺
“谢了。”
赵寒对孔原道:
“你也不错,好几回我都差点送了命。
独孤亮也是你安排的诱饵,好把我们几个引到这里来。
不然,你有一百种法子给他送消息,怎么选了个这么张扬的法子,往他独孤府的大门递信?
你这是想要,一锅全端。”
孔原恬笑不语。
“开头,”赵寒道,“我以为你做这么多事,是因为你内藏野心,想要拥兵自重,做一方豪杰。
可经过这些天的观察,特别是这几次的暗杀,我忽然觉得不对劲。
你,是个非常精于算计的人。
大唐国运兵威正盛,而你只有一个帮会的根基。就算掌控了上这一城,也根本不足以与朝廷长久对抗。
造反的胜算,非常渺茫。
以你的脑子,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你还是做了。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绝不是割据称雄这么简单。
孔帮主,你究竟想干什么?”
孔原凝视着少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
“不错,小小的上,岂能入我眼内?
我心,乃君天下!”
高台上,孔原缓缓张开双手,好像把整个天下都抱在怀里。
赵寒看着那张癫狂的脸,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啊,怎么我就没想起来呢?”
他一敲响指,指着孔原:
“你是赵车府的传人,你的宗门名叫‘夜虺’。
你,是个阉人。”
孔原的脸上,刀疤一阵蠕动,杀气生起。
“赵高,”赵寒道,“秦时的大宦官,矫诏弑君、指鹿为马。
世人都以为,他就是秦国灭亡、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可他们又怎么知道,这位赵车府,背地里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赵寒的语速飞快:
“八百年前,燕国太子派荆轲刺杀秦王。
当年,咸阳宫大殿之上,荆轲图穷匕见,眼见就要刺秦功成,却最终功败垂成。
史书上说,是一名秦国的阉人内侍提醒了秦王,秦王才拔出剑来,刺伤了荆轲。
那荆轲身怀绝世剑技,有万夫不当之勇。
当时,满朝文武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连秦王这种睥睨天下的人物,都被追得环柱而走。
一个小小的内侍,居然没被吓跑,还能来提醒别人?
就算是提醒了,那剑,秦王前面拔了半天都没拔出来,这一提醒就拔出来了?
屁咧。
这拔剑刺伤荆轲的,根本不是秦王。
而是那名内侍,赵高。
是啊。
荆轲虽是一代剑豪,可刚直如他,又怎么会想到,一个弱不禁风、毫不起眼的内侍,突然就变成了毒辣无形的刺客了呢?”
“说下去。”孔原道。
“阉人,古已有之。
他们地位卑贱、身有残缺,经常被人欺辱打骂,不得善终。
为求自保,更为了出人头地,有些有了一定地位的宦官就私下互相勾连,暗地里组成了一个门别。
一个专门由阉人组成的门别。
为了对付厉害的化外修士,这门别就找了阉人里,身怀武学绝技的人来担当门主,专门修炼潜藏、刺杀的凡俗武学和阵法。
为保机密,自创立之初,这个刺客门别,一直没有名字。
试想想,自古以来的君王,或多或少背后都有化外修士的支持,有些更是把修行者用作随身护卫。
可宫廷里,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阉人作乱?
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又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打败技艺超凡的护卫,干出弑君乱政的事?
就是因为,这个无名门别的存在。
而后,数百年过去。
战国末年,这门别里出了个叫‘赵高’的不世奇才,成为了自有阉宦以来,第一个最为接近帝位的人。
这位不世奇才,就成了该门世代供奉的祖师爷。
这个无名门别,也头一回有了名字。
夜虺。
‘虺’五百年化蛟,蛟再历千年,化为龙。
夜虺,即‘黑龙’之意。
这个名字,从此就成为了这个阉人门别的标记,和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祖师爷赵高一直想做,却没做成的事。
龙御,君天下。”
赵寒说完。
孔原冷笑了起来,恬静的声音变得尖刺,傲视世间:
“八百年了,秦汉魏晋、五胡南北朝,多少昏君误国害民。
我门先辈敢为天下之先,匡国济时、救民于水火之间,何其快哉!”
“匡国救民?”
赵寒淡淡一笑,“你是说,像张让、宗爱那样的?”
张让,汉末十常侍之首,为汉灵帝所宠幸,搜刮暴敛、祸乱朝纲,终至汉室大乱。
宗爱,北魏大宦,官至大司马、太子太师,贪财贱义、专权跋扈,连杀北魏三位皇帝,乃祸国之一等大奸。
孔原冷笑:
“刚才那些背景由来,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当年咸阳宫的大殿上,可不止赵高他一个内侍。
另外还有个倒酒的小侍,他亲眼目睹了荆轲剑震宫阙,最后却被自己一名小小的阉宦同僚,刺伤身死。
那小侍几乎吓破了胆。
回家后他心悸不已,就偷偷把这段遭遇写了下来。
那小侍的文笔不行,写得半通不顺的,笔录没有传世。
我呢,也是在某次无聊翻旧书堆的时候,看过这么一回,所以一直都没想起来。
至于‘夜虺’的由来嘛……
你身为现任门主,难道不知道,当年你那位赵高祖师爷。
他除了那有名的《爰历六章》之外,还私下写过一篇,名叫《念昔》的手记?
要说,他那一手大篆写得还真不错,堪称当时大家,只可惜这写字的人嘛……”
“那手记现在何处?”孔原声音阴冷。
“动心了?”
赵寒一笑:
“也对,祖师爷的东西嘛。
要不这样,你再答我几问,我就告诉你在哪儿。
一,你为什么要扮成‘恶鬼’害人?
二,那些受害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弄那么多花样,收了他们的头,还要摆成那些姿势?
三,吴晋宅子里、食人谷秃头人身上的那件小东西,究竟是什么?”
赵寒望着孔原,孔原也望着少年,神色有些奇怪。
堂内一片死寂。
“终究是个无知小儿。”
孔原冷冷对赵寒道:
“前面,你躲过了这么多回。
要是今晚,你还能躲过我这个终极杀阵不死,那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律无所不言。
如何?”
灯火突然全灭。
门窗嘭的全部关上,阁楼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绿光从数十个黑影的身上闪起。漆黑中,像一群阴光烨烨的守陵石像,包围着屋里,那个孤独的少年身躯。
第一百零九章 霜月凌空
黑暗里,赵寒淡然站在绿光包围里,望着孔原:
“鬼哭峡的妖道是你手下,食人谷里的秃头人,自然也是你杀的。
还有上大牢里,那个帮你布设‘尸鬼噬神狱’的阵主,他和那两位,应该就是同门了。
说吧,他现在在哪?”
漆黑的堂里,忽然有了些亮光。
赵寒嘴角一抽。
东边,白光隐隐升腾之中,站着那位俊美的白衣公子,凌若。
“喂……”
赵寒没好气道:“我这眼看就要套出他底牌了,捣什么乱啊?”
凌若的身旁,袁沐风淡然而立:
“事情已到如此田地,你以为,他还会答你么?”
赵寒道:“答不答在他,问不问在我。
不问,你又怎么知道他不答?
孔帮主您别管他,咱俩继续……”
白光中,凌若衣袂飘飘,古木匣子悬空飘起。
袁沐风手按腰间剑柄,玄光,在剑鞘表面隐隐而生。
孔原眉头一锁。
今晚的这个“**”局,本来已经机关算尽,万无一失。
可他还是备下了这个“杀阵”。
其目的,就是为了以防那个“古怪”的少年赵寒,再次莫名其妙地躲过“**”局。
果不其然,他又躲过了。
可有这个杀阵在,以数十个精锐杀手敌他一人,就算他会化外法门,还是万无一失。
可这突然又多出两个人,还是两个修为强大的修士。
三个化外修行者同时出手,其威力何止陡增数倍。
可是,这两个人刚才明明中了瘴气晕过去了,怎么又醒了?
“好吧。”
赵寒看了眼凌若两人,耸耸肩:
“都这样了,只有打了。”
微黄玄光,从他垂着的双手上冉冉而生。
看着那三个人、三道光,孔原一声冷笑:
“前晚我打得败你们,今晚也一样。
布阵!”
四周,奴仆们服饰爆裂而开,露出一身的黑衣。
绿光陡然一灭,数十个黑影瞬间融入暗夜里,无影无踪。
“前晚,是你下的毒?”
白光熠熠,凌若淡漠地望着孔原,古木匣子悬空而立。
“不错。”
孔原冷笑着,“在那个观音庙里,你二人……”
空气中,忽然起了一股波动。
地面、摆设,乃至整个水榭和平台,都颤抖了起来。外头,死寂的湖面剧烈涌动而起,好像被煮沸了一般。
那种情景、气势,就好像有某种神明,将在此时此地降临。
白光,从凌若手里的古木匣子,大放而出。
匣子上,无名灵禽双翅一张,仰天长鸣。白光萦绕,整个匣身变得有些透明起来。
隐约可见,匣子里装的,好像是一把长长的物事。
被半透明的匣子包裹着,霜色玄光卷着元气光雾,绕着兵器流转而动,犹如仙境降世。
是一柄长剑。
莹如凝玉、冷若寒冰,不知何物铸成。
凛凛的风,随着那剑刮了起来,堂内,仿佛瞬间就进入了寒秋。
风狠狠刮着赵寒的脸。
他凝视着白光中,那柄隐隐约约、晶莹如冰的长剑。
台上,孔原的衣衫被吹得乱飞,嘴几乎都被吹歪了。
他冷冷一句:
“千虺万毒阵!”
屋内四周,无数道的暗绿光芒同时亮起,对准凌若,就要袭击而来!
匣身转,霜光动。
一轮明月,在匣子和长剑上升了起来,清冷冷的,皓洁明亮。
月光映照下,屋梁、四壁、地面、高台……
一个个阴森的黑衣杀手,现了出来。
一张张僵尸般的脸,身上的绿光一明一暗,俯瞰着地上的凌若。
“杀!”
孔原一声嘶哑!
绿光、黑影,化作一条条绿头黑身的毒蛇,往那个白光流转的俊俏公子,铺天盖地咬去!!
月光,化作如霜剑气,漫天起,冲霄汉。
水行,剑诀,霜月凌空。
太耀眼了。
世间的昏黑,人心的阴暗,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被那轮月光,照了个透彻。
堂内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
脸上,霜风如刀,狠狠刮着脸颊。
耳边,是无数暗器和人体落地的声音。
头顶、脚下、四周,空气不断悸动,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那感觉,就像整个苍穹压在身上,人是如此的渺小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
声去,风停,天地渐渐静了。
强行压住狂跳的心,赵寒打开了双眼。
白光逝去,明月已收。
阁楼的顶上,开了个圆月般的大洞,可以望见夜空。
楼内四周一片漆黑,躺着一具具黑袍尸身,没有了任何声息。
凌若白衣飘飘,腰间古木匣子静默如初,匣子里的长剑看不见了。
只有一道清冷的微光,在匣口缝隙间蠢蠢欲动,被凌若的手紧紧按住。
没人能察觉到她的口里,正在微微喘息。
赵寒神色有些凝重。
我当然知道,那古木匣子里装的,是个高阶法器。
可是刚才的那种威势,就是自己见过的最高阶的法器,也不可能有。
那剑还在匣中,只是稍运玄力,就已经震天动地、杀戮无数。
什么东西这么凶悍?
赵寒脑里一个激灵。
难道竟然是,那种东西?
高台上,孔原身上的衣衫处处撕裂,剧烈喘息着。
东边,黑衣尸身群里,有个身躯站了起来。
“孔原,你束手就擒吧。”
张陌尘手按腰间黑鞘,冷峻而立。
又是一个逃过迷瘴的人?
孔原脸色阴冷之极。
混账。
万无一失的谋划,竟然一个又一个都躲过了,还能出手反击。
尤其是,那个女扮男装的白衣公子。
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培炼出来这些只知杀人的“傀儡”,还有这个压箱底的最强杀阵。
要知道,以往任何敢轻视这杀阵的化外高人,都死在了它的阵下。
竟然,逃不过她的一击?
刚才,他就只看得到一道白光,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那,究竟是个什么法器?
目光一冷。
孔原的身体忽然飘了起来。
台上,独孤亮的身体被凌空甩出,连同孔原的黑袍身影,同时撞开阁楼大门,落在楼外湖心的平台上。
几乎就在同时,四个身影也掠了出去,落在他的面前不远。
“一个问题都没答,就想逃?”
赵寒凝视着孔原。
“你以为,”孔原目光阴冷,“我的赌注,只下在了这个水榭,这些无用的人的身上么?”
咿……
喉咙里,一声诡异嘶叫。
孔原的衣服爆裂而开,一袭黑袍,笼罩了整个身躯。一个响箭般的声音,从他的身上升起,撕裂了夜空。
沉睡着的上城池,起了一股隐隐的躁动。
街巷坊市间,无数个潜伏已久的黑影,从黑夜中涌了出来。
他们一个个身着黑衣,手里的兵刃泛着寒光,向着城门、粮仓、钱库、衙门等机关要地,围了过去。
黑暗中,那些守卫的官兵措不及防,一个个被砍倒,血流成河。
青玉院内,水榭的四周,一排排人头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把水榭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黑影胸前的衣裳上,都印着一个黑色图案。
是一条断了尾的独角黑蛇,毒牙如同尖刀,仿佛要吞噬世间。
“上,已尽在我的掌握。”
孔原道:
“我一声令下,这城池里外、数万生民,马上人头落地。”
“孔原,”张陌尘冷冷道,“你是想用全城百姓的命,来要挟我们么?”
“自古成霸业者,不惜小磨。”
孔原冷冷道:
“那些小百姓一生都是浑浑噩噩、任人摆布,在我眼里,他们的命就跟你们,如同蝼蚁一般。”
黑影人群的前方,孔原仰面朝天,脸上的刀疤抽动着:
“我心,唯有江山。
秦州,陇右,整个大唐,都将是我黑龙门的天下!!”
第一百一十章 夜遁逃
赵寒望着四周,那一片黑压压的,孔原手下的黑衣人群。
“上都没到手,就想天下江山,做梦那?”他说。
孔原冷笑:“小子,你们确实有些化外法力,可……”
“可架不住你人多是吧?”
赵寒一笑,转头道:
“张大人,都这个时辰了,曾、贾两位大人也该到了吧?”
噗!
张陌尘的手里,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夜空中绽开了一朵花。
骏马的嘶叫,顿时响彻了整座城池。
城里的各处机关要地,一队队人马从黑夜里冲出,瞬间把那些黑衣人群围在中央。
这些人马里,有手持刀枪的上衙役,还有一排排骑步兵,明光铠、横刀、朴头枪,装备非常整肃。
青玉院的大门也嘭的撞开,层层的兵队涌了进来,把小湖四周围得严严实实。
“张大人,人都到齐了,等您的号令!”
兵队前头,捕头贾振坐在马上大喊。
孔原望着那些兵队里,上衙役之外的那些骑步兵,眼里终于闪出了一丝诧异。
秦州府兵?
府兵,是大唐的常备军种。看这些人的装束阵容,正是秦州上府的府兵。
孔原的这次起事,准备得万分周详。
以他现在的人手势力,根本就不怕上县衙里的,那些衙役兵卒。
唯一需要忌惮的,就是上军府的府兵。
可府兵常驻城外二三十里,而孔原早已严加叮嘱,无论潜伏还是起事,都非常的小心隐秘,绝对不会惊动府兵半分。
更何况,府兵的调动,需要有上级的兵符。
即使他们知道了上的状况,也不能马上出兵,还要上报州府、坐等调命。
等上府兵一切准备就绪、出兵前来,上早就在孔原的掌握,下一步的计划早已展开。
可这些府兵,怎么突然就在今晚出现了?
就算是张陌尘早有准备,可他只是个小小的九品县尉,而秦州府兵统军是孟凉,官居四品将军。
张陌尘更不可能有兵符,他又怎么调得动这些府兵?
“孔原,我给你两个选择。”
张陌尘手按黑色刀柄,目若寒星:
“一,束手就擒,你的帮众可以活命。
二,他们全部战死,你就擒。”
湖边,府兵人马里。
一名青年将官身披铠甲,端坐马上,手执长枪一扬。
身后,无数的长弓朝天张开,对准湖心平台上,一排排的黑衣人群。
平台上,赵寒望着孔原的那些黑衣手下。
身形大小不一,看见被府兵包围了,马上就慌乱了起来。这只是些一般的帮众,绝不是楼里那些凌厉的杀手。
看来这孔原的“老本”,刚才已经被那凌姑娘全灭了。
眼前的这些帮众,就是他最后的底牌了。
赵寒又一感应,在那些人里,也没有任何化外元气的迹象。
“孔帮主,”他道,“你那位‘阵主’呢?都这时候了,还不叫他出来?”
孔原似乎没听到少年的话。
他回味着张陌尘的话,细眼里掠过一丝阴气:
“活命?
千百年来,你们见过哪朝哪代里,造反的人能活命的?”
他这话,是对身后的黑衣帮众说的。
帮众们一愣。
“醒醒吧,”孔原道,“他就是在骗你们。
只要你们一投降,马上就是一个死字。
要真想活命,你们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
强烈的求生**,从帮众们的眼里升了起来。
孔原黑袍一扬。
一只粗得像木桩的手,从袖子伸了出来,朝向赵寒等人:
“杀!”
“杀!!”
黑衣帮众里,一把把刀枪举起,狂热的嘶喊震撼了夜空。
湖边,那个府兵的青年将官一抬手,就要下令。
“慢着!”
贾振道,“张大人他吩咐过,无论什么情况,只要他不下令,咱们就不能攻上去。”
青年将官冷眼前望,好像没听到。
“赫连校尉您信我,”贾振道,“这真是张县尉他……”
“不用说了。”
青年将官望了眼张陌尘,手放了下来:
“这话像他说的。”
“杀光!!!”
平台上,孔原一声令下,无数个红了眼的黑衣帮众,挥着刀枪往赵寒等人冲了过来!
青色玄光,在袁沐风的身上,旋转而生。
那些跑在前面的帮众,突然感到了一股威压,好像有十头大象迎面撞来。
惨叫一声!
十余个身躯倒飞出去,压倒了一大片。
张陌尘的腰间,那个黑色长鞘上,有道寒光一闪而出。
血箭纷飞。
一排黑衣帮众纷纷倒下,后面的又再补上,不断涌上来。
血腥厮杀之中,赵寒和凌若静静站着,任由身旁的青光黑芒,漫天飞舞。
两人的目光,始终望着孔原。
“要是我的化外修为还在,又岂容得你们这些小儿猖狂?
修为,我的修为啊……”
虽然隔着人群,可孔原那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赵寒还是听到了。
法力?
这个阉人,还有过法力?
对面,孔原一边说着,一边往脚下看去。
独孤亮满脸泥尘、闭着眼,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种无穷的狠意,在孔原的眼里生了起来。
他说了三个字。
独。
孤。
泰。
赵寒听到了。
他目光一凝。
嘿嘿……
一声恬静的笑。
孔原的身子突然弹上半空,身上的黑袍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圆幕,飞速旋转而起。
无数道诡绿色的光蛇,从圆幕里爆射出来,往下方的人群泼洒而下!
“还想故技重施么?”
袁沐风念动咒文,青色玄光在全身升腾而起:
“木行,苍松蔽日!”
青光,化作一棵苍劲的巨松,烨烨生辉的树荫,在半空大展而开。
射向赵寒等人的绿色光蛇一旦碰到树荫,纷纷爆裂而开,化作绿烟飘散。
其余的光蛇,则全部打在了周围那些黑衣帮众的身上。
惨叫!
许多帮众倒在地上,血浆从他们的心脏部位喷出,整个身体一下就僵硬不动了。
剩下的帮众都呆住了。
他们齐刷刷回头,看向了孔原。那个暗器的源头。
这个人,是他们的首领,片刻前还豪言万丈,让自己替他卖命。
可现在,他一出手,则不管手下的死活。
也就在光蛇射出的那一瞬,赵寒的眼里,精光迸射而出。
孔原这家伙,他要跑!
扑通。
对面,好像有什么掉进了水里。
平台的底下,一阵隆隆声响起,好像有什么机关被打开了。
嗖!
赵寒一跃而起,穿过血腥的战场:
“张大人,屋里头那些杀手身上肯定有解药,有种柚子香味的就是。
找出来,帮我把羽儿他俩救醒,其余的事,大人你懂的!”
几下起伏,赵寒的身躯一个猛子,扎入了湖水里去。
原本平静的湖水,突然好像决堤了一般,呼啸着,往北边倾泻而去。
半空中,那块圆形的黑幕飘了下来,躺在地上。
孔原,消失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恶鬼再现
“贾振!”
张陌尘冷声一喝。
这是动手的号令。
贾振正想动作,身旁的青年将官赫连英长枪一挥,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身后,秦州军府的步骑兵如潮水一般,穿过长桥涌了上去,瞬间淹没了那些黑衣帮众。
贾振也催马上了湖心平台。
“这湖通向哪条水道?”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问出,是张陌尘和凌若。
贾振一愕,答道:
“回大人,应该是陇宁渠。”
衣袂飘飘,凌若的白衣身躯好像白萍点水,在湖面上轻点几下,上了岸边,消失在黑夜之中。
“马。”张陌尘道。
“是!”贾振道。
“张别将,用我这匹!”
青年将官赫连英翻身下马,缰绳凌空一抛。
张陌尘一手抓住缰绳,身形一动,人已经上了马背:
“英子,我早不在军中了,‘别将’二字不要再叫。”
“是,师兄!”赫连英道。
“贾振,”张陌尘道,“你到里头那些黑袍杀手的尸身上,找出带柚子味道的解药,把洛羽儿、姜无惧和其余人等救醒。
把他们看好,一个也不准离开。”
“是!”贾振道。
“英子,这些乌合之众就交给你了,独孤亮绑了看好,还有……”
张陌尘回头,冷冷看了眼水榭阁楼:
“那个名叫沈小玉的女子,让洛羽儿陪着,单独看护。
没我的号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得令!”赫连英道。
张陌尘长鞭一挥,骏马长嘶,冲过厮杀的人群,奔入了湖外的夜色之中。
……
……
上城郊有片水泽,岸上有些坟头,夜色里显得荒凉阴森。
一个头颅从水面升起,飘上了岸。
那是个浑圆的身体,裹着黑袍,两条手臂又粗又圆,好像两根大木桩。
一张恬静的刀疤脸,望向了身后的漆黑城池,喊杀之声,隐隐而来。
“上,你迟早还是我的。”
孔原转身想走。
哗……
他突然停住,目光四射。
有人?
死水不波,四周一片昏黑,夜风呜呜好似鬼哭。
这个地界,原来是片荒坟。
因为有闹鬼的传言,地势又像一张斜的卧榻,所以被附近乡民称为“鬼榻坡”。
后来被衙门收了,挖了这片水泽,改名“永宁泽”,作为陇宁渠的缓水之地。
平日这里都是荒无人烟的,近来上闹鬼,这又是深夜,更加不可能有人迹。
今晚的败局,竟让我如此失神了么?
孔原冷笑一声,转身。
哗……
他再次猛回头。
夜色下,眼前是一条阴森的小路,两边只有几座坟头。
不对。
有什么不对。
孔原目光凌厉,突然望向了东边。
那里,有个坟头好像被挖开了,半条棺材露在外头,红通通的,好像涂满了血。
“姓赵的小子,是你吧?
既然来了,就出来,何必再装神弄鬼?”
孔原环视四周,手掌缓缓张开,露出十条铁棍般的手指。
一片漆黑,只有无尽的夜。
“和我玩‘潜隐之术’?”
冷笑一声,孔原身体一颤,遁入了黑暗。
下一刻,远处某座坟头的背后,孔原的身躯诡异出现。
呜……
脑后刮过一阵阴风。
孔原嘴角一咧。
姓赵的小子,你中计了。
吱吱……
三根手指脱离了他的手掌,化作三道寒光,往身后疾射而去!
惨叫,鲜血。
都没有。
只有暗器的破风之声,被黑夜渐渐吞噬。
没打中?
呜……
脑后,声音再起。
孔原身上,七道寒光大出,割裂了夜!
与此同时,咯咯一响,他的身躯瞬间裂成了三份,分别往三个方向弹射出去,再次遁入黑暗之中。
呜……呜……
这声音又来了。
还是在脑后。
我刚才使的是“裂骨移形”之术,一息间,三个分身齐出。任你眼力再快,只一瞬之间,绝不可能看清哪个是我的真身。
怎么居然……
孔原眉头一锁。
噗!
许多道寒光,从他十根手指的指头,爆射而出!
呜……呜……
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暗器声中,脑后,那一声声鬼哭似的声音,从没有离开过。
“杀!!!”
孔原两手一张,粗圆的手臂上裂开了无数个黑洞,上百道寒光,暴雨梨花般,射向了黑夜的各个角落。
一轮,又一轮。
不知过了多久,寒光终于停了。
孔原整个人蜷曲着,不停地喘息。
他粗壮的身体变成了皮包骨,裂开的黑袍下面,露出一条条疤痕,手臂也缩成枯枝似的,垂在两边:
“死吧,给我死吧……”
夜幕阴沉。
周围只有些坟头的影子,空气里,带着某种奇怪的腥臭味道。
呜……呜……
就在脑后。
“啊!!!”
孔原双手一抱脑袋,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
他费尽心机的计划被打败,培养已久的“傀儡”被灭,多年辛苦建成的大帮和帮众,也毁于一旦。
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居然又遇上这种诡异的事,连最后的后手都用尽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这一连串的挫败,就发生在一夜之间,就算再强大的人,也受不了。
孔原已经到了极限:
“你……你绝不是那个赵姓小儿,你……究竟是谁……”
虚无缥缈的哭声,始终在他头脑周围回荡,钻进耳朵里来。
孔原突然一个激灵。
他的脑海里,浮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曾让万千生民,闻之胆寒的名字。
哭声突然停了。
孔原心头一阵狂跳,转头看去。
不远处,那座被挖开的坟墓里,红通通的棺材盖,打开了。
漆黑中,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里头缓缓冒了出来。
孔原两眼一瞪。
在他那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飘了过来。
是两道,惨切切的光。
“是……是你……
啊!!!!”
……
……
湍急的水流里,赵寒的身躯好像一条鱼,飞快游动着。
到了!
他一下跳出水面,半空中,目光如电四望。
水泽北边,荒坟之间,好像有个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边不远,还有个诡异的黑影。
黑影的手里,有个小小的东西,幽光一闪一闪的。
赵寒目光一凝,双脚落地。
黑影,幽光“小东西”。
是它。
咱们终于又见面了。
少年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黑影。
黑影突然一抖,像个僵尸一样,四肢不动,僵硬地往少年飘了过来。
黑夜中,两道惨切切的光射了过来,一股莫名的窒息感,生了起来。
赵寒的心砰地一跳。
这么多年了,我见过的惊恐场面不知多少了,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黑影……
赵寒暗自念咒,体内周天涌动,玄光在手心冉冉而生。
突然,体内的冰寒又涌了上来,比之前的那股,要刺骨数倍,渗透全身。
赵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手里的玄光熄灭了。
僵尸黑影飘荡着,窒息感越来越大,把人逼得几乎喘不过气。
两道惨光,眼看就要照过来了。
可赵寒的身体却好像被冻住了,不能动。
怎么又来了,而且还在这种时候?
赵寒,动,给我动起来!
昏黑中,黑影手里的小东西,闪着幽光。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惨光织成了一张大口,就要往自己的头上咬来。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马嘶!
黑影一震。
惨光和幽光突然同时消失,消失在了黑暗中。
赵寒大叫一声!
周天强行催动,体内的元气从冰寒里迸裂而出,手脚突然解了锁。
嗖的一声,他从坟头的上空掠过,迅速往下一瞥。
坟头间,那个跪着的人瘦骨嶙峋,弯着腰,做了个好像在伺候人的姿势。那件破碎的黑袍胸前,印着那条断尾毒蛇的图腾上。
脖子往上,空空如也,好像刚被什么咬了去。
是孔原。
没了头的孔原。
是它了。
这个黑影,就是之前在食人谷、吴晋宅子里见过的,那个黑影。
那个杀人吃头,连害了许多人,弄得整个上人心大乱的,“恶鬼”!
追!
几下起伏,少年的青衫身躯,没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阵主其人
干旱的大地上,一大片高粱都枯死了,好像一片黑沉沉的海。
高粱海里,赵寒强忍体内的严寒,飞奔着。
前方,高粱随风摇摆着,好像无数只鬼手,那种莫名的窒息感,从空气中弥漫而来。
快些,再快些!
夜色下,眼前突然开阔,一条大道横在大地上。
终于出来了!
一股凌厉的罡风,突然扑面而来。
赵寒念咒掐诀,玄光大起。
不对。
他身形一顿,双手硬生生停住。
一声马嘶,罡风骤然而止。
离赵寒的手掌一寸不到,一把通体纯黑的横刀,凝在了半空。
夜色中,两双眼睛隔空对视着。
赵寒盯着对面的那个人,半晌,突然问道:
“人是你杀的?”
刀后、骏马上,张陌尘冷冷俯瞰着少年,横刀一指:
“孔原的尸首,在哪里?”
刀一样的目光,从两人眼中放出,仿佛要把对方的身体割开。
又是一阵马蹄声。
一匹白马乘风而来,马上,凌若漠然看着两人。
片刻,又是一人一马奔来。
袁沐风。
高粱海的边上,四人三马立在夜色之中,互相凝视着,无人说话。
隆……隆……
大地上,有种隐隐的震动,越来越大。
密密麻麻的马蹄声响起,数百个盔甲齐备的骑兵步将,从大道北边涌了过来,明晃晃的刀枪,把四人团团围在中央。
大旗招展,一匹瘦马走了出来,上面坐着一个中年将官。
他长相粗犷、满脸胡茬,坐得歪歪扭扭的。
这个人,赵寒认得。
这就是法师招募时,和独孤泰一起坐在台上的那个将官。
他的名字,赵寒早已暗地里查过。
秦州上府府兵统军,孟凉。
对面,张陌尘黑刀回鞘,双手向孟凉一拱:
“统军。”
孟凉没理他,拨了拨胡茬:
“独孤大人您是一地之主,还是您来说说,该怎么办吧?”
身后,一匹大马走出,独孤泰灰眉肃目,冷冷俯瞰着四人。
他的身后,还跟着四匹马,是师爷刘通、曾谦、贾振和蒋怀。
刘通摇着折扇淡笑着,曾谦低着头一声不吭,贾振好像想说些什么,又不敢。
蒋怀眼神迷离、憔悴不堪,好像是刚在青玉院里,中了“**”雾气之后苏醒过来。
赵寒仔细看着这些人,他们的动作表情,每一个细节。
独孤泰缓缓一指,赵寒四人:
“全部带走。”
孟凉笑着挥了挥手。
身后,那些府兵队伍潮水一般,向赵寒四人围了上来。
赵寒却没有抵抗的意思。
他抬头看了远方的夜色,口里吐出一口寒气,轻轻闭上了眼。
……
……
城池里,日光懒洋洋的,过去一夜的厮杀,就像从未发生过。
透过纱窗,洛羽儿往屋外望去。
小院外,两排披甲执枪的府兵,把院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什么人?”门外,有个甲兵一声喝。
“我。”有人答。
“罗三?你脸怎么了?”
“昨晚杀贼的时候,给划了几道呗。张大人有令,让我送饭进去给那两个女的。”
“罗三你也知道,赫连校尉吩咐过,这些人要严加看管,任何人等不得探视。”
“张大人是谁,你不记得了?赫连校尉能和他比?
再说了,兄弟我你都信不过吗?”
沉静,半晌。
“放行。”
“谢谢老哥哥啊……”
两个人,从院门走了进来。
前一个是个人高马大的府兵,脸上横七竖八地缠着纱布,他身后有个小厮弓着腰,手里捧着个装饭菜的木盒。
院里有一左一右两个厢房,也有不少兵卒守着。
“兄弟,姓洛的女子在哪间?”
那个缠脸府兵问着。
守卫的兵卒指了指左边的小厢,缠脸府兵带着小厮走到门前,抬起手就敲门:
“借问洛小娘子在……”
“快进来吧无惧。”洛羽儿低声道。
那府兵纱布下的脸抽了抽。
“还装啊?”洛羽儿道。
府兵很无奈地走了进去,门又关上。
“不会吧香儿妹,”他说,“这坑蒙拐骗可是我拿手的活计。外头那些蠢货都给我蒙住了,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啦?”
“肚子。”洛羽儿指了指。
“又是你……”
一拍那个凸起的腹部,府兵一脸的垂头丧气。
洛羽儿道:“不过,要不是我跟你太熟了,还真认不出来。
你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还有声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那还用说?”
府兵双手叉腰,又得意了起来:
“想当年为了逃学,我姜大胆一身姑娘的打扮,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庙门。
那些呆瓜和尚愣是没认出来,还说女施主慢行慢行呢,啊哈哈哈……”
“赵寒那家伙呢?”洛羽儿左右看了看。
“在这。”
旁边,那个小厮放下木盒、直起腰来,露出了那张俊朗嬉笑的脸。
原来,昨晚赵寒追出去后,洛羽儿、姜无惧和水榭里的众人都被救醒。
随后,洛羽儿就被单独送到这青玉院里的一个厢房里。
虽是软禁,可除了不让出去之外,那些府兵对她都是带着敬意。
而其他水榭里的人等,都被分开关了起来。
后来赵寒回了来,到另一个院子把姜无惧“偷”了出来,就一起来找洛羽儿。
为了不惊动守卫,两人就想出了这么个“乔装打扮”的招。
那位本来要来送饭的罗三,此刻还晕倒在某个角落里。
赵寒马上把昨晚的经历,跟洛羽儿和姜无惧两人说了。
那个水泽、孤坟,孔原的无头尸首,尸体跪着的诡异姿势。
还有那个黑影,它手里那个幽光小东西,高粱地,后来出现的各种人……
“孔原被杀了?”
洛羽儿道,“可他不就是‘恶鬼’吗?怎么他反而死了?”
“还记得那个,”赵寒道,“在上大牢里,布设‘尸鬼噬神狱’的阵主吗?”
洛羽儿似乎有些醒悟了。
赵寒道:“之前,我们以为孔原是‘恶鬼’的最大嫌疑人,那阵主和黑衣妖道、秃头人一样,只是孔原的手下而已。
这是根据当时所有线索做的推断,并没有错。
可事实上,我们却错了。”
昨晚水泽边上,那个僵尸黑影,那种窒息感,仿佛就在身边。
“昨晚在青玉院里,在最后的关头。
我以为,孔原会把那阵主作为压箱底的大招,放出来。
可他没有。
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阵主’一样。
之前,我心里也一直有个疑惑。
那孔原充其量只是个凡俗武学的暗术高手,那妖道和秃头人,他们可都是有化外修为的妖士。
这孔原又凭什么,驱使得了他们?
直到昨晚,看到孔原尸首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原来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孔原的手下。
他们,是那个阵主的手下。
孔原,最多就是那阵主的一个‘盟友’而已。
一直以来,那阵主都让别人在明处出面,比如孔原、妖道和秃头人无相等人,他自己就一直躲在暗处。
昨晚,他见孔原计划失败,就等到永宁泽上、最有利的时刻,突然出手杀人,然后马上消失。
这就跟上回在食人谷里,杀死秃头人的方法,一模一样。
不对。
应该说,就跟杀死人头鬼案那十几个受害人的法子,一模一样。
他,那个阵主,才是‘恶鬼’其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们要见大姐姐
洛羽儿思考着。
好不容易,才确定孔原这个“恶鬼”嫌疑人,可他却被那个黑影吃了头。
“赵寒,”她说,“昨晚你追着那黑影,它明明就在那高粱地附近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
“昨晚,”赵寒道,“去了高粱地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昨晚,在高粱地里遇见的那几个男男女女,他们的面容纷纷闪现。
张陌尘,凌若,袁沐风。
据说,在昨晚自己跳湖追踪孔原后,这三个人分别向贾振询问了湖水的走向,然后就先后离开了。
除了自己,也只有这三人识穿了孔原的**“瘴气”,屏息躲了过去。
以他们的机敏,根据湖水的走向找到陇宁渠的出水口,去到那片高粱地,也并不奇怪。
此外,去了高粱地的还有独孤泰、孟凉,和蒋怀、曾谦、贾振那几个随从官员。
听一个府兵火长说,昨晚在上城里,上县衙的衙役联合秦州府兵,和“翁伯”的帮众大战。
那些帮众完全不是对手。
眼看就要大获全胜,孟凉和独孤泰突然就带了大队人马出了城,只留下赫连英带着些兵队,继续在城内平叛。
“他们应该是去抓孔原了。”洛羽儿道。
“他们怎么知道孔原去了哪里?”赵寒道。
“也是啊。”洛羽儿道。
“再说回来,”赵寒道,“那片高粱地虽然大,可我一直追着,那个‘恶鬼’黑影,也只是比我早了一些跳出了外头。
那高粱地外头是一片空地,藏不住人的,它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洛羽儿想了想,“难道这恶鬼跳出去之后,马上换了个身份,又回来了?”
赵寒点头,“这样,它就可以彻底掩盖行踪,洗脱自己的嫌疑了。”
“所以你是说,这‘恶鬼’,就是昨晚在场的那几个人里的一个?”
洛羽儿仔细想了想,那几个人:
“别人我不清楚,可要说张大人和凌姑娘他们两个里谁是凶手,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赵寒道:“是谁,以现在的线索,没法确定。
可有一点可以肯定。
孔原绝不是‘恶鬼’,现在‘恶鬼’最大的嫌疑人,是那个‘阵主’了。”
洛羽儿点头,“秦安谷、吴晋宅子、上大牢,还有昨晚。
这么多次都差那么一点,就是抓不到它,一点线索也没留下。
现在孔原死了,咱们唯一的线索断了,往后再要找那‘恶鬼’,可就难了。”
“难也要找。”
赵寒抬头,远望窗外长天:
“之前,我确实低估那家伙了,所以回回都让他占了先机,我不能再让这种情形发生。
从这一刻起,我要主动出击。”
“好,那怎么办?”少女道。
“没想好。”
“……”
“才怪。孔原是死了,可还有人活着啊。”
赵寒笑看着洛羽儿。
“你是说,”洛羽儿思考着,“独孤亮?”
赵寒道,“那小子就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咱们找到孔原而已。
他不算人。”
“那是谁?”
“她。”
赵寒一指,洛羽儿和姜无惧同时转头。
身后,紫檀木塌之上,一个女子静坐着。她一袭流云素衣,长睫毛的眼睛,温婉绝艳,如若天人。
陇右第一美人,沈小玉。
“沈姐姐,你醒了?”洛羽儿道。
“昨夜的事,实在对不住了。”
沈小玉盈盈起身,向三人深深鞠躬,半天不起。
“沈姐姐,”洛羽儿道,“昨晚你也是受害人,你没有对不住我们。”
姜无惧道:“香儿妹,我看这姑娘说对不起的,不是为了这个吧……”
他看了看沈小玉,又对赵寒挤眉弄眼。
昨晚,贴身热舞、剑气纵横,彷如还在眼前。
洛羽儿当然明白。
“说什么呢你无惧?”
她大大咧咧一笑,“昨晚沈姐姐都说了,谁答对,奉礼就给谁。
赵寒不答,难道还让那独孤亮去答啊?
再说了,沈姐姐那是一心一意在跳舞。
爹爹早就带我见识过了,这种剑舞由女子来跳,英姿飒爽,很好看的。
这叫技艺,懂吗你?”
“那下回换我来‘技艺’一下。”
啪!
“我的脸……”
对面,沈小玉轻轻直起身来,看着赵寒三人:
“三位,我知道,你们还想问我别的事。
你们,还是别问了吧。”
她眼里有种淡淡的决然,和昨晚那个仗剑而舞、曼妙多姿的美人,判若两人:
“我不会说的。”
“你们赶紧让开,我们要进去!”
门外,突然一阵骚动传来。
“这里是秦州府兵的管辖重地,寻常人等不得入内,你们赶紧给我走。”有守卫喊道。
“走你个大头脑袋啊,这青玉院是我们的地方,要走,也该你们走才对!”
“对,我们不走,我们要进去,我们找大姐姐……”
沈小玉走到厢房门口,开门往外望去。
院门外,怜香带着小女孩小五月,身后跟着一大群的小女孩们,被府兵挡着进不来,正吵闹着。
“小娘子!”怜香看见沈小玉了。
“是大姐姐!”
小五月对身后的小女孩们说,“你们快看,大姐姐出来啦,大姐姐出来啦……”
小孩们都喊了起来。
院内,右边大厢房的门也打开了,一大群的人挤在那里张望,正是昨晚水榭里的那帮宾客。
院外,带头的府兵队正转身,看着两个厢房:
“你们,给我把那些人都赶回去,关门!”
院内,守卫们一分为二,往两个厢房的门口涌了过去。
“怜香。”
门前,沈小玉的声音,宁静温婉而出。院里的喧闹声,忽然安静了下来。
“章姑姑还有小五月她们,都还好吗?”她说。
“都挺好的,”怜香道,“她们一听说您被抓了,都急得跳起来,都找你来啦。”
沈小玉浅浅一笑:“那便好。怜香,她们就先劳烦你照料着了。
具体的安置法子,就照我之前说过的去做吧。”
“好啊。小娘子你也快出来,就像从前那样,咱们一起去照料她们吧。”
“是啊,”小五月眨巴着大眼睛,“大姐姐,我们都挺好的,你快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对,大姐姐你快出来,快出来吧……”
沈小玉静静立着。
为什么会被单独关在这里,她心里当然清楚。
昨夜,孔原那一桩谋反的大案,就发生在青玉院里。那些逆贼帮众,也都藏在了这里。
她沈小玉身为这个院子的主人,难道还能脱得了干系?
一切,还能像从前那样么?
沈小玉望着门外,那些稚嫩热切的小身影,浅浅一笑:
“大姐姐在这里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怜香,你带他们走吧。”
“不,”怜香道,“除非小娘子你跟我们一起,要不,我说什么都不走。”
“对,我们也不走,我们要去见大姐姐……”
小女孩们喊着,簇拥着怜香一起,就要往院里跑。
“二火,三火!”府兵队正喊道。
“在!”许多守卫回答。
“赫连校尉有令,谁要敢擅闯这个院子,当场抓拿!”
“是!”
一排排刀枪,指向了怜香和小女孩们。
“无耻!”
右边厢房的门前,陈元永站在最前头:
“堂堂大唐府兵,竟然对些弱女幼子刀枪相向,你们的良心何在?”
“还敢瞎嚷嚷,来人,把那书呆子给我拿了!”
五六个府兵提起刀枪,往陈元永冲了过去。
呜……呜……
一个哭声,突然响了起来。
(注:书友们注意了,本书改名啦!这是和编辑大大讨论的成果,改为了《大唐第一神探》。但原名《天师奇唐》,澄云也还是蛮喜欢的,就偷偷留在书的简介里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公子浪荡少年时
院门外,一个身段婀娜的妇人,正跪在地上哭着。
悲凉的哭声里带了点痴癫,让人听得既心酸,又有些惊悚。
洛羽儿认出来了,是那晚小屋里,那位织鞋的妇人,章姑姑。
此时,章姑姑缓缓抬起了头。她那张长满“虫洞”的脸上,双眼呆望着远处的沈小玉:
“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手里突然一扯,满头散发飘落,站起来,就往府兵人群冲了过去!
“拿了!”
两名府兵把章姑姑双手拿住,押在了后背之上。
“姑姑!!”
怜香和小孩们大喊着,冲了过来。
“全部拿下!!”
“是!”
府兵一拥而上。
“这帮不要脸的家伙!!”
小厢里,洛羽儿要冲出去,赵寒已经先了她一步冲了过去。
“大人……”
就在此时,右边厢房的门口。
侯良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跌跌撞撞跑到台阶下,一下向那府兵队正跪倒:
“队正大人,她们都是些妇孺而已,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侯某这里给您磕头啦……”
侯良景一下下磕起了头来。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起拿了!”
队正一声令下,府兵纷纷涌出。
嘻嘻……嘻嘻……
双手被府兵押着,章姑姑突然笑了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沈小玉,又看了看磕着头的侯良景:
“良景,我的好夫君,你终于来看青娘了,来看青娘了啊……”
沈小玉一愕。
“不……”
章姑姑突然瞪着侯良景,声音变得尖了,脸上的虫洞一抽一搐的:
“你不是良景,你不是我的夫君。
你是鬼,是鬼啊!!”
她乱发一甩,拼命挣扎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看向了侯良景。
侯良景呆看着痴癫的妇人,泪光缓缓冒了出来:
“青娘,是我错了,是良景我错了……”
他突然起身,往那一排排的刀枪扑了过去。
府兵队正大喝一声:
“动手!”
“住手!”
又是一声暴喝,所有的刀枪都停住了。
院外石道上,青年将官赫连英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府兵队正:
“你在做什么?”
队正嗖地放下军刀,利落行了个军礼:“回赫连校尉的话,属下在拿人。”
赫连英扫了眼那些妇孺:“拿这些人?”
“是,照您的吩咐……”
“我让你拿小孩和女人了?”
“可这些人要闯进去,属下……”
啪。
赫连英一巴掌,把队正的身体都打得歪了过去。可队正马上又扭回来,站得和刚才一样直。
“不犯妇孺,”赫连英怒目而视,“这是当年张别将还是咱们领头的时候,就定好的规矩。
这些人一个个手无寸铁,她们要进去,拦住就好了,拿什么人?
放了!”
“得令,放人!”
刀枪归位,所有府兵都站得笔直。
被放开的章姑姑一闭眼,晕倒在地。侯良景冲上去扶住,大哭起来。怜香和小女孩们呆呆地看着,不知怎么好。
许多人看着这个情景,也都有些莫名其妙。
小厢门口,沈小玉长叹一声、两眼轻闭,泪滴缓缓滑落。
……
……
多年前,上城里有个经商的大户人家,家财殷厚,绵延已有数代之久。
到了近二十年前,就传到了一个公子哥儿的身上。
商贾经营,讲求的是精细稳重。
可那公子是个浪荡子弟,整日花天酒地的,不出数年,就把家业弄成了一团浑水。
而他自己过了三十而立之年,还不肯娶妻生子,急得他那暴脾气的老母亲整天破口斥骂。
那公子也不在意,还是每天浪荡行迹。
后来突然有一天,那公子回家说,娘,我要娶人了。
老夫人可高兴坏了,心想这缺心儿怎么突然好了,连忙问是哪家的闺秀,长得什么模样。
那公子笑嘻嘻地说,娘你放心,“潇湘亭”里的头牌,那模样俊极了。
老夫人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大户人家婚配,讲求的是门当户对。
以这家人的财力和名气,不用说这上附近的名商大贾,就算是和那些士族门阀、朝廷命官的子女联姻,也是颇有可能的。
可这个败家儿,居然想娶一个风月场里的艺娘?
老妇人就对那公子说,你爹生前说过,咱们家的媳妇,必须是名门望族、门当户对。
你要敢把这个娼妇娶回来,你娘我立马死在你的面前。
这么多年,这种“恐吓”的阵势,那公子见多了。
他也不理会,笑嘻嘻地对付了一句,出去就吩咐奴仆们张罗了起来,说是第二日,就要把那小娘子娶过门来。
第二日一早,家里都挂好灯笼,装扮妥当。
公子就准备去请老母亲出来坐在正堂,然后就去风月场里接人。
可打开了娘亲的房门,他看到的,是三尺白绫上的一具尸体。
老夫人生性刚烈,竟然真的上吊身亡了。
那公子登时愣在了当场。
虽然他性子浪荡,可对老母亲却一直非常的孝顺。
他怎么都没想到,娘亲居然会用如此刚烈的方式,来反对自己的这个决断。
从那日起,公子一个人呆在那个挂着尸体的屋里,三日三夜不进粮米,不出房门一步。
家仆们都着急坏了,怕这少爷做出什么傻事,就要去把门撞开。
谁知他们刚到门口,那门突然开了。
那公子蓬头垢面的,清瘦憔悴的脸上,眼神冷漠得吓人。
他只说了一句话:
“把东西都拆了。”
从那以后,那公子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风光大葬了老娘亲之后,他再也没有逛过青楼酒坊,一心一意全都扑在了买卖上头。
不出几年的功夫,荒废的家业陡然重振,竟然比以往所有祖宗的营生,做得还要大上几倍。
可有一样。
他再也没有娶过妻。
而那位潇湘亭里的头牌,据说受了那次刺激之后,也从此闭门谢客不出。随后不知过了多久,就生下了一个孩儿。
而从那以后,听说,她再也没有接过外客。
再后来岁月流转,“潇湘亭”历经变迁、改换名头,就变成了今日上城里,一个鼎鼎大名的所在。
青玉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水牢重遇
小院门口,侯良景长叹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去见青娘,只能时不时暗地里给些资助。
侯某这心中,着实有愧啊。”
他,就是当年的那位浪荡公子。
而章姑姑、章青娘,正是那位和他有缘无分的,“潇湘亭”头牌。
洛羽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沈姐姐她……”
侯良景点头。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章青娘生了个女儿。女儿成人后,就按潇湘亭的规矩,跟当时的亭主姓了‘沈’,名字取做了“小玉”。
这“小玉”,正是当年侯良景给章青娘起的一个小名。
“小玉,她正是侯某的女儿。”
侯良景泛出泪花,道:
“侯某对不住青娘,对不住她们母女二人。
求赫连大人您开恩,就让侯某留在这里好好照料她们,弥补一下我这多年的过失,成吗?”
门前,青年将官赫连英道:
“侯掌柜,你的事我听明白了。
可张大人说过,这位沈姑娘是这次‘翁伯’谋逆案里的重要人物,必须单独关押,寻常人等不得在这里久留。
你还是出去吧。”
“校尉大人你好。”
门口,赵寒探出头来打招呼。
赫连英看着赵寒那身小厮打扮,“你是谁?”
“送饭的。”
赵寒笑道,“校尉大人,那张大人有没有说过,如果只是探视一下,不久留呢?”
“就是啊,”怜香道,“都到这里了,我们要进去!”
“对,我们也要进去,我们要见大姐姐和章姑姑……”
旁边,小五月带着小女孩们一起喊着。
赫连英想说些什么。
洛羽儿走过来,凝视着赫连英:
“这位大人,他们父女三人好不容易才相认团聚了,就见一面说句话,这都不行吗?”
赫连英一愕。
看着那张可爱灵动、目光莹莹的少女脸庞,青年将官的脸上,忽然泛过一丝红色。
“半个时辰。”
他嗖地转头走开了,府兵们让开了一条道。
“大姐姐!”
小五月往沈小玉跑了过去,怜香和小孩们跟着。侯良景对着赫连英的背影做了一揖,抹去泪痕也走了去。
洛羽儿想跟上。
赵寒摇了摇头,指指院里西侧的一处台阶。
两人走了过去。
身后,姜无惧看了眼那些守卫,默默又把脸上的布缠了回去。
……
……
时哭,时笑,时而兴奋,时而沉默。
小厢里的动静,隐隐就在耳边。
秋风习习,叶子在台阶上打转,两个年轻身躯比肩而坐,谁都没有说话。
“赵寒,”洛羽儿轻声道,“你说,我什么时候也可以见到我爹爹呢?”
赵寒心里明白。
本来,孔原是“恶鬼”的最大嫌疑人。
那晚,孔原在上大牢出现了。而羽儿的爹爹洛元堂,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前任县令吴晋被恶鬼所害,洛元堂就在现场,他极有可能目睹了许多线索,甚至看到了“恶鬼”的真身。
所以于情于理,最可能劫走洛元堂的人,就是“恶鬼”嫌疑人孔原。
可现在孔原被杀了,“恶鬼”另有其人,又不知道是谁。
要再去找洛元堂,从何找起?
“校尉大人……”
院外,贾振跑了过来:
“赫连校尉,那位小娘子还在里头?”
“张大人要见她了?”赫连英道。
“是的。”贾振道。
“来人,把那沈小玉叫出来。”
“不,不不……”
贾振摇着手:“张大人要见的不是沈小娘子,而是洛姑娘。”
“哪个洛姑娘?”赫连英道。
“就是和赵法师一起的那位,洛元堂洛大人的女儿,洛羽儿。”
赫连英一愕。
是她?
刚才的那个少女,她叫洛羽儿?
洛羽儿听见了,就问张大人什么事要见她。
贾振说他也不知道,总之张大人吩咐了,有极其重要的事,让洛姑娘您务必现在就过去。还有赵法师,也一同去。
洛羽儿正奇怪,赵寒却一溜烟先走了出去,她只好和贾振也跟了上去。
身后,满脸缠布的姜无惧,一溜烟从小院跑了出来:
“校尉大人好,兄弟罗三我内急去方便一下,兄弟们回见……”
门前,赫连英一直侧着脸,不敢直视洛羽儿。
直到少女走远了,他才转过头来,望着那些远去的人,那个窈窕的少女背影。
……
……
黑暗狭长的甬道,一路往下、通往地底,两边的石壁上,满是斧凿的痕迹。
“到了。”
前头,贾振说了声。
一个偌大昏暗的地下空间,出现在了眼前。
摇曳的烛火下,四周摆满了各式兵器,中间一条聚义厅似的长道,通往北边的高台。台上放着张黑椅,后头供着个雕像。
是一条巨大的断尾黑蛇,毒牙噬天。
西侧还有个水牢,黑沉沉的,隐隐听见水声。
水牢前,站着几个熟悉的背影。
洛羽儿认出了,其中一个腰悬黑鞘的背影:
“张大人,您找我什么事?”
另一个背影转身,是曾谦,他双手一拱:
“洛小娘子您来了。
是这样,从昨夜开始,我上衙门的人和孟统军的部属,就在这青玉院里搜查了起来。
直到刚才,我们才发现了这个所在。”
洛羽儿环顾四周一眼:“这就是,孔原和他的帮众藏身的地方吧?”
“小娘子聪颖过人,”曾谦道,“张大人也说了,这应该就是,那孔姓逆贼筹谋起事的总坛所在。
我们在这里有了重大的发现,所以张大人才命下官去告知贾捕头,请您过来。”
洛羽儿道:“是什么发现?和我有关吗?”
曾谦似乎有些犹豫:“这个……”
“带她去看。”旁边,张陌尘道。
曾谦答应一声,就把洛羽儿带到了水牢的门前。
水牢四周,围着一条条黑锈的铁栏。
牢里的污水足足有齐膝高,潮湿霉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牢房中央,一根铁柱伸出水面几尺高,有个什么东西,正蹲在柱子根部的水里,一动不动。
洛羽儿的眼睛忽然张大。
哐当!
她突然一手推开铁门,整个人跳入水中,走到铁柱的跟前。
那是一个男子。
满头乱发、骨瘦如柴,浑身湿漉漉的,铁锁死死锁在皮包骨的手上,整个人蜷曲成了一团。
洛羽儿的泪花泛了出来。
眼前这个人,即使再瘦、再没了人形,可她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历尽了多少艰难险阻,我终于找到你了。
十余年来,养我教我,始终不离不弃,在这个茫茫的世上,我唯一一位的至亲。
“爹爹!!”
洛羽儿大喊一声,伸手去扶。
似乎听到了声音,那枯瘦男子抬起头来。
他一看见洛羽儿,身体突然弹了起来,躲到铁柱的后头,表情有些狰狞:
“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散魂之术
“爹爹……”
洛羽儿悲切说着,“是我,羽儿啊,我来救你了!”
“羽……羽儿?”
枯瘦男子目光迷离,拼命抓着脑袋:
“羽儿是谁?我……又是谁?”
“爹爹,您是上县尉洛元堂,我是您的女儿,洛羽儿啊。”
“洛羽儿?洛元堂?”
枯瘦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不,我不是洛元堂。
洛元堂是坏人,是杀人犯,我不是洛元堂,我不是洛元堂……
你……究竟是谁?
说,你快说!”
洛羽儿一阵心酸。
她没再说话,走过去,扶住男子那双被锁着的、干柴似的手。
枯瘦男子愣愣地看着,那双洁白无瑕的少女的手。
半晌,他忽然一下甩开,整个人往后跳开: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
你……你是鬼,你就是那个恶鬼,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男子拼命挣扎,想要逃出水牢,可铁链锁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洛羽儿呆呆站在水里,没再去扶。泪水泉水一样涌出,湿透了她的脸庞和衣裳。
水牢外,赵寒远远望着,长叹一声。
“独孤大人到!”
一声喊叫,几个衙役和秦州府兵拥着四人,从甬道走了进来。
正是独孤泰、蒋怀和刘通,还有秦州府兵统军孟凉。
曾谦和贾振连忙迎接,曾谦把这里的情形,简要说了:
“……两位大人,看这情形洛大人他是被孔原抓了,关在这里的。洛大人这个样子,得赶快请大夫来医治才是啊。”
贾振也道,“属下跟随洛大人那么久了,他可是个好人……”
“什么洛大人?”
蒋怀换了身官服,昨晚的憔悴模样已不见了:
“这洛元堂是在逃的重犯,如今被重新拿获了,自然应该押回上大牢,听候发落。”
“蒋大人。”
赵寒走过来,看着蒋怀:
“你刚才说,要把洛元堂抓回大牢?”
“怎……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赵寒的眼神有些吓人,蒋怀的话都说不顺了。
赵寒道,“吴晋被恶鬼所杀,洛元堂当晚就在现场,他很可能知道有关‘恶鬼’的重要线索。
如今,他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要是再关进大牢那种地方,还能活吗?
蒋大人,你是不想破案,不想抓那‘恶鬼’了吗?”
“你……胡说!”
蒋怀道,“吴晋吴县令,分明就是这洛元堂杀的,按我说,那‘恶鬼’就是他。
把洛元堂抓回去一审,就什么都明白了。”
赵寒道:“那也得先让他活着,死了,审谁去?
蒋大人,你故意想整死案子的关键人物,你想干什么?”
蒋怀不知怎么回答。
“赵法师,”刘通摇着折扇,笑道,“眼下,这‘人头鬼案’越闹越大,真凶‘恶鬼’却始终没有抓获,还牵连出了个‘翁伯’谋逆的大案。
这上城里是一片非议,千万双老百姓的眼睛,都盯着呢。
洛大人这样子,也确是可怜。
可他毕竟是案子的重要的人物,还是嫌犯。
如果就这么把人放了,回头,百姓那边交代不过去不说,这朝廷上的钦差一到……”
身旁,独孤泰目光突然一肃。
刘通低头不说话了。
“孟统军,”独孤泰缓缓道,“您意下如何?”
孟凉拨了拨胡茬,一笑:“上的犯人,大人您说了算。”
独孤泰看了眼赵寒,又望了望远处的水牢里的洛羽儿父女。
“洛元堂暂时关押城西官驿,等候宣审。着人日夜严加看守,不得其出门半步。若再有逸失,**处置。”他说。
不是关在大牢,而是关在官驿。
也没有说枷锁加身,只是“严加看守,不得出门半步。”
显然,独孤泰对洛元堂这名“嫌犯”,这是“从轻发落”了。
曾谦和贾振领过独孤泰的命令,又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张陌尘。
这张大人可是主管刑狱的,而他和独孤大人一直不对付。
他会怎么说?
张陌尘点了点头。
两人面露喜色,连忙张罗去了。
“报!”
一名府兵跑了进来,对孟凉一躬身。
“讲。”孟凉道。
府兵道:“赫连校尉差小的来报,那位沈小玉,说要见独孤大人和统军您。”
“她要做什么?”孟凉道。
“那沈小玉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向两位大人禀报。
还有,她说另外三人,张大人、洛姑娘还有那位赵法师,也要在场。”
沈小玉,她终于有“话”要说了?
赵寒目光一动。
那边,张陌尘已经走了出去。孟凉一笑,也和独孤泰缓步走入了甬道的黑暗之中。
赵寒却一转身,走向了洛羽儿所在的水牢。
……
……
小雀叫着,庭院里遍地红叶,秋光一片静好。
卧榻前,洛羽儿把最后一勺药汤喂进中年男子的口中,扶他躺下,小心盖上了被子,这才起身走出门外,轻轻关上门。
自始至终,男子都闭着眼,神情安详。
“洛伯父还好啊?”门外,姜无惧问道。
“喝了几副药,好多了。”洛羽儿道。
“行啊香儿妹,你自己给伯父号脉配药,比那什么大夫的都强多了。”
旁边,赵寒打了个哈欠:
“那还用说?想当初要是没她,我这双手就成烧火棍了。”
洛羽儿道:“爹爹他身子是好多了,可一直迷迷糊糊的,醒不过来。
偶尔清醒那么一阵,也是呆呆的认不得人,什么话都说不了。
开头,我还以为他受了太多惊吓,得了失心症。可我给他断了脉,他的脉象很平稳,和寻常人又没什么两样。
赵寒,你用法术给爹爹探视过了,有什么发现吗?”
“洛伯父的内府灵台,和普通人一样,没什么异常。”赵寒道。
“那是怎么回事呢?”
洛羽儿道,“爹爹他是个很坚强的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究竟是什么把他变成这个样子?”
“我看,洛伯父他应该是中了‘散魂之术’。”赵寒道。
洛羽儿一愣。
赵寒道:
“道术和妖术里都有一类法术,叫做‘魂术’,专用于万物精魂的生灭控夺。
这‘散魂之术’,是妖法‘魂术’里的一门秘法。
中了这术的人,三魂七魄里,会有一些被散去了。
这人的脉象灵台不会有任何异象,可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跟丢了魂一样。
这和洛伯父的情形很像。”
“那有办法治吗?”洛羽儿道。
“我曾看过一本无名古籍,”赵寒道,“里头提了几句解这妖术的法子。不过能不能成,我也没有把握。”
洛羽儿想着父亲的状况:“不能再拖延了,赵寒我信你,你说该怎么治?”
赵寒说,要治“散魂之术”,就要对洛伯父施展“回魂”之法。
而这“回魂”之法,又有两个必要之条件:
一,“回魂”乃纳阴返虚之道,必须找一个阴气浓郁的地界,来做施法之地。
二,要有三样东西,作为助法之用:
御风长明蜡,赤血花露浆,还有六十年的东海龙诞香。
洛羽儿有些发愣。
前两种她不认得,可一听名字,就是极为罕有的东西。
第三种,她学过医,当然知道。
这龙诞香本就是个价比金玉的药材,非常的罕见,还要六十年的,那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间至宝。
要同时找到这三样东西,岂不是难于上青天?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险地求生
“放心,洛伯父福大命大,没什么坎过不去的。”
赵寒说,咱们先去把做法的地界和那三样助法的“宝物”找到,把洛伯父救醒再说。
他自己负责找那地界,那三样东西则交给姜无惧去找,以每天五块城北老崔家的羊肉烧饼,作为“酬劳”。
赵寒又问:“沈姑娘母亲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洛羽儿道:“章姑姑所中的毒确实厉害,要慢慢调理化解,才能彻底断根……”
几天前,面对着众人,沈小玉说出了一段往事来。
多年前,“青玉院”还叫做“潇湘亭”,它的主人,是一名沈姓女子。
那沈姓女子虽在风月场中,可她生性善良,尤其对自己手下的那些姐妹们,特别眷顾。
章青娘是当时“潇湘亭”的花魁,也是最受眷顾的一个。
后来,经过侯良景悔婚的事之后,章青娘闭门谢客,生下了沈小玉。
这小女孩长相绝美、性情温和,沈姓女子非常喜爱,简直就像亲闺女一样。
也正因此,后来沈小玉长成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沈姓女子还是不肯让她开门纳客。
同时,也是因为心善,沈姓女子不懂得各种钻营。上的风月场逐渐多了起来,潇湘亭就渐渐衰落下去。
再后来,沈姓女子病重。临终前,她就把潇湘亭托付给了沈小玉。
沈小玉本来不愿意接。
可她看着坊里衰败的门墙,那些衣衫破旧、眼神殷切的姐妹们,这才含泪点了点头。
从那日起,潇湘亭换了主人,也换了名字:青玉院。
也从那日起,上城里少了个闺中少女,多了位艳盖陇右、色艺双绝的美人。
从此,渐渐的,青玉院就成为了上城里的风月魁首。
一切,本是如此安好。
可后来,城里崛起了一个名叫“翁伯”的帮会,势力越来越大,就伸到青玉院的头上了。
沈小玉当然不愿听从。
可她碍于翁伯的势力,又不能强行拒绝,只好屡称有事,不去见面。
可谁知孔原竟然暗中打听到了,青玉院南巷里的章姑姑,就是沈小玉的娘亲。
他派人给章青娘下了毒。
那是一种慢性子的毒药,若不定时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沈小玉深爱她的娘亲。
多年前,章青娘说为了清净,就自己搬出了青玉院,住在院南窄巷的那个茅屋里,和那些女孩孤儿一起,对外只称“章姑姑”。
沈小玉早就想,把娘亲和孩子们都接回院里。
可娘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孩子们也都要留在那里,陪着章姑姑。
孔原对章青娘下完毒后,就以此为要挟,沈小玉为了娘亲,不得不屈从。
从此,青玉院就秘密纳入了“翁伯”的旗下。
沈小玉本以为,孔原费这么多心思把青玉院收在囊中,必然会有许多无理的要求。
可奇怪的是,往后的数年里,孔原除了经常暗中派人到院里来,做些土木工事建造之外,并没有什么过分要求。
只是,每次在做那些建造的时候,“翁伯的人都非常隐秘。
一面,孔原让青玉院的人严密封锁消息,若有半点泄露,院里所有人人头落地。
另一面,他还派人守着工地,就连院里的人也不准接近。
工事完成以后,翁伯的人又时不时深夜来这里,进出的时候,都用麻袋装着些什么东西。
所以多年下来,没人知道孔原在这青玉院里究竟造了什么,又放了什么。
直到了今日,沈小玉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青玉院在上城内,地方宽敞、四通八达,可平时又人烟罕至。
每月人多的时候,也只有一个夜晚而已。
所谓,“险地求生”。
把这个院子做为“翁伯”的隐秘据点,日后一旦起兵叛乱,有谁能想到,这么个风月之地,居然就是叛军的总坛所在,藏着这么多的兵马甲仗。
等衙门的人反应过来,“翁伯”人马早已遍布各处,操控整个上城了。
几日前,孔原突然送信给沈小玉,命令她在本月“雅会”的时候广发请柬,以假称是她生辰的名义,把上城所有上层人物都请过来。
沈小玉虽然不明就里,也只好照做。
于是,才有了后来潇湘水榭里的一幕,和上叛乱的大案。
“真没想到,”洛羽儿道,“沈姐姐的身世居然这么波折。”
姜无惧道,“可之前咱们问她话,她啥都不肯说,怎么后来又自己开口了?”
“兴许,是因为她父亲的请求吧。”赵寒道。
不错。
前面沈小玉不说,也许是因为那里头,牵涉到她娘亲的种种身世。身为女儿,又怎么忍心揭开母亲的伤疤?
可在侯良景和母女相认后不久,沈小玉就主动说出了往事。
侯良景向来都很配合衙门的事,看来,应该是他劝了自己的女儿吧。
姜无惧又问,那章姑姑疯疯癫癫的,也是被孔原的毒药给弄的吧?
洛羽儿摇摇头说,那药是厉害,可没有致疯的效用。
她也问过沈小玉,沈小玉说她娘亲很久以前就有这痴呆症状了,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却没说。
至于章姑姑脸上的那些“虫洞”,那倒可能是毒药犯体、体寒肺热的后遗症,等毒性慢慢消了,应该就会没了。
“行啊姑娘,”赵寒道,“治病解毒全会。又是你爹爹教的?”
洛羽儿点头:“爹爹除了亲自教我之外,还给我看过一本医书。我的解毒法子,就是从上面学来的。
爹爹说,那本书是娘亲留给我的。”
“那你娘亲呢?”姜无惧道。
“我从没见过她。小时候,我问过爹爹娘亲的事,可他总是岔开话题去。”
洛羽儿的眼神有些黯淡。
“想什么呢?”
赵寒一弹少女的额头,“那位沈小玉,哦不对,现在该叫她侯小玉?”
“不许乱弹我额头,不然我就……
沈姐姐说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师父待她恩重如山,沈这个姓,她这辈子都不改了。
听说,她父亲对这也没有异议呢。”
“这位沈姑娘的剑舞,也是跟她师傅学的吧?”
“对啊,我也是沈姐姐告诉我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
“风月场里,管沈姓女子那样的,都叫嬷嬷、鸨母,又或是小娘。
可沈小玉却叫她做师傅。这种称呼,一般是对乐师或舞师的称呼。”
“行啊寒老弟,”姜无惧道,“风月场的事那么清楚。”
“是你告诉我的。”赵寒道。
“寒老弟你冤枉我!我姜大胆冰清玉洁,洁白无瑕,瑕不掩瑜,欲盖弥彰……”
洛羽儿懒得理他们,手提着药袋子,走出了官驿门口。
她要去给章青娘送药。
门外,衙役和府兵把守得密不透风。远处一个屋檐下,站着两人。
是凌若和袁沐风。
“他俩还在这?”洛羽儿望着那位白衣少女。
姜无惧道:“哎我说这女子,这几天怎么跟豆瓣酱似的,咱们去哪儿,她就拌到哪儿?”
“看上你了?”赵寒道。
“好吧,”姜无惧一捋已经板寸的头发,“那我只好半推半就了……”
说笑着,赵寒三人往城里深处走去。身后,凌若和袁沐风远远跟随。
而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珠花赠美人
上城里有个大行市,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的景象。
有好几个年轻人,站在一间珠玉古玩的店铺前头。
洛羽儿看着这熟悉的街道,听着小贩和买客的讨价还价声,感到非常亲切。
爹爹终于找到了。
虽然他有病在身,但也有望医治,这比起之前的不知去向,好太多了。
虽然“人头鬼案”还是疑点重重,甚至愈演愈烈,可有一点可以肯定了:
爹爹绝对不是“恶鬼”。
正相反,他还是受害人。
那接下来,只要想法子把爹爹的病治好,再把真凶“恶鬼”抓出来,就可以了。
洛羽儿会心一笑:
“沈姐姐,你说要带我们来散散心,就是这里?”
身旁,沈小玉清纱蒙脸、一袭素衣,裹着修长起伏的身体:
“羽儿妹妹,你帮我娘亲解毒治病,姐姐说过,一定要送你个谢礼的。”
“不用啦,”洛羽儿道,“再说也还没全好呢。”
“就当是姐姐的一份心意。你先看看,这里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这样啊……”
洛羽儿眼珠一溜,指着街边一个小摊:
“这里有几样不错的,我刚才就瞧见了。沈姐姐,就送它们给我吧?”
沈小玉有些哑然。
身后那间店铺,是上城里最金贵的珠玉店铺“宝瑞堂”,里头随便一件不起眼的物事,都是价值连城。
她这次带洛羽儿来,就是要让她到里头挑一件,做礼物。
可这位小妹妹偏不进去,而是选了街边小摊上,几条几文钱都不到的珠花簪子。
“好啊,”沈小玉浅浅一笑,“不过姐姐我有个条件妹妹你现在就把它戴上,让我看看。”
洛羽儿笑道,“没问题,那我也有一个条件。这珠花有好几朵,我戴一朵,沈姐姐你和怜香也要戴一朵。”
旁边,怜香看着那珠花,可怜巴巴地舔着小红唇:
“沈小娘子,羽儿姐姐说的太好了。你也知道,我好久都没换头饰了呢……”
沈小玉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
怜香一把抓起朵最大的珠花,胡乱插在了发髻上:
“怎么样怎么样,你俩瞧我戴得好看吗?
小时候我娘就说了,我这是张福气脸,带珠花最好看了。”
“猪头脸就猪头脸,什么福气脸……”姜无惧道。
“要你说话,大肥膘!”怜香道。
“哎呀我香儿妹帮你打扮,你还敢说我,你个猪脸妹子,你看我不……
寒老弟你拦住她,你别让她过来,我姜大胆不打女人的……”
“喂无赖,上次撞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敢拦我试试看?”
“您请。”赵寒很自觉地让开了条道。
“哇寒老弟,你出卖兄弟还这么淡定……”
小丫鬟从赵寒的身边扑了过去,姜无惧落荒而逃。
沈小玉一笑摘下面纱,取了朵珠花轻轻戴上:
“妹妹,到你了。”
洛羽儿点点头,拿起朵珠花想戴,可又没有镜子,显得有些笨拙。
“帮帮她?”沈小玉看着赵寒。
“对啊赵寒,”洛羽儿道,“你不是读过很多书,什么都会的吗?来,我看你会不会这个。”
她盈盈一笑,把珠花伸到了少年的面前。
赵寒有点眼大:
“脂粉妆容的书太高深了,我没这功力。”
“怎么……”
沈小玉看着少年,脸上带着一丝调笑的妩媚:“像寒弟弟你这样的人,也会害羞么?”
咳……
赵寒抓起珠花。
洛羽儿微微把头一低。
“戴哪儿?”
“……”
“额上两寸,髻下半分。”沈小玉笑道。
“好嘞……”
赵寒把簪子一插上,嗖地就收回了手。
鬓发间,有一朵小小的野菊花,在簪头绽放着。花身下,是一张清纯如玉的少女脸庞,两只大眼睛眨巴着,清澈透亮,美不胜收。
“怎么,我戴得好看吗?”洛羽儿道。
赵寒看着她,没说话。
“喂我问你话呢,你张着嘴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啊,”赵寒回过神来了,“你这还剩一朵,要不我也给你戳头上去?”
“这个不用你帮。”
洛羽儿一笑转身走去,不远处,白衣少女凌若正站在那里。
“认识这么久了,”洛羽儿道,“我想,咱们也算朋友了吧?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回,我都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她把手里的珠花簪子,向凌若递了过去:
“女孩子戴这个很美的,试试看吧?”
凌若一袭白衣如洗,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
她看着洛羽儿手里的那个簪子,漠然不语。
身旁,袁沐风道:“多谢洛姑娘美意,只是凌若她,从不用这等俗世饰物的。”
凌若玉臂轻出,拿起了那根簪子,就这么看着。
半晌,她把簪子举起,好像想往头上靠去,却又不懂得怎么放。
那样子,就像一个想要试穿新衣裳的小女孩,有些微微的生涩。
“刚才赵寒帮的我,现在我来帮你吧。”
洛羽儿轻轻扶住凌若的手,把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之上。
凌若微一蹙眉,想要摘下来。
洛羽儿从小摊上,抄起了一面小铜镜来:
“你看,多漂亮。”
泛黄的镜面里,映出了一张绝色少女的脸庞。
额前,三千青丝里,斜插着一根玉色小簪子,上有一朵清莲悄然绽放。
这花瓣与嫩色,和那雪白清透的肤色映照着,让那张冷艳的少女脸,平添了一丝柔和与亲近。
有一种,邻家少女的美。
对凌若而言,这一生以来,这种女性的饰物,从没有贴近过她的身躯。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自己,凌若有些发呆。
“沈姐姐、赵寒,你们快看,这多美啊……”
沈小玉和赵寒看着那两位少女,都露出了淡笑。
无意间,凌若也抬起了头来,看见了那张淡笑着的少年脸庞。
四周,人声鼎沸。
可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哪怕只有一瞬,就在这两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之间。
洛羽儿的高喊,也引起了四周人群的注意,无数道的目光,瞬间定住了。
老天,这怎么回事?
三个小娘子,一个水灵,一个美艳,一个貌若天仙。
像这样绝世罕见的大美人,怎么会在这闹哄哄的地界出现,还是三个一起?
再瞧这两男的,也是一个个的俊秀。就是那个裹着件青衫的少年,有些嘻嘻哈哈的样子而已。
可那三位美人,有意无意间,好像都看着他。
这小子,他究竟谁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灾**生民怨
一时间,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白衣少女的身上。
凌若的眼里,生涩突然变回了冰霜。
啪。
她把簪子取下一摔在地,一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这人谁啊?”
怜香一边追着姜无惧,一边道:“洛小娘子你送她东西,她还这么不懂礼数,讨厌讨厌讨厌……”
洛羽儿却毫不介意,莹莹一笑:
“没事,她就是这样的。”
袁沐风俯身,把断成了两根的簪子捡起放入怀里,再向洛羽儿微一叩首,转身走了。
望着那两个背影,洛羽儿不由得道:
“赵寒,你说,他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赵寒也笑望着:
“男人和女人呗。”
一阵骚动传来。
人群里,一大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走了出来。
他们男女老幼都有,伸出一只只皮包骨的手,呆呆看着周围的人们。
“这些穷鬼,又来装可怜骗钱……”
人群也顾不上围观美人了,纷纷往后退去,很多人还捂着鼻子。
洛羽儿蹙眉:“这些人怎么这样?”
“你还别说,”姜无惧道,“现如今真有不少人,这边扮着乞丐要钱,那头就下馆子喝酒吃肉咧。”
“这些人不是。”
赵寒看着那些乞丐,道:
“那些骗钱的假乞丐,他们的样子是要多惨有多惨,恨不得让你看他一眼,就想哭着掏钱。
可那种人的眼里,始终有一团渴望金钱的火,再怎么装也掩盖不住。
你们再瞧这些人。
无论讨不讨得到钱,他们都没人说话,眼里永远都是木木的。
这是绝望的眼神。
他们对这个人世,已经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那他们还来讨钱?”姜无惧问。
“没钱,怎么买吃的?”
一股寒意,再次毫不预兆地,渗入了赵寒的骨髓。他暗暗压了下去,只是一笑:
“就算这个世道再窝囊,也得活下去不是?”
洛羽儿愣了一愣。
她走上去,掏出自己所有的铜钱和干粮,放在一个骨瘦如柴的乞丐老妇的手里。
老妇人看着手里的东西,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突然,好几个乞丐冲了过来,发疯似的去抢妇人手里的干粮,然后拼命往自己嘴里塞:
“我的,我的……”
远处,沈小玉轻叹一声:
“怜香,去买些衣物粮食,给他们送去吧。”
“是小娘子。”怜香道。
赵寒也走了过去,掏出所有的粮钱,劝开了那些抢夺的乞丐。
“婆婆,”他看着乞丐老妇的双手,“您家里是种地的吧?是遭灾了吗?”
“遭灾?”
老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老泪涌了出来:“小郎君啊,咱们村里头可是遭大灾了啊……”
原来,那个困扰上已久的旱灾,竟然一直没有结束,反而越演越烈。
入秋以来,这上周遭,已经有数十条的村子颗粒无收,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
许多幸存的人没办法,只好拖男带女,到这城里来乞讨为生。
老妇人泣不成声。
听了这些话,周围的人群里,好些普通百姓也纷纷叹起气来。
他们都说,自己的乡里也遭了灾,要不是平日到这城里跑活计,还能挣上些许,也早就出来要饭了。
灾荒这么厉害,可这衙门的赈灾钱粮什么的,一分都没见。
而且听说前几天的夜里,城里还弄出了兵乱,有好些人的家里,都被洗劫一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贼人,问那衙门的人,他们也屁都不肯放一个。
“怎么最近咱这个上,这么多的祸事啊……”
“你们说,这是不是,那吃人头的‘恶鬼’给闹的?”
“就是,都过去这么多年,怎么这‘恶鬼’又跑出了?”
一提起那“人头鬼案”,人们的心里一阵阵的寒意。
“个凉怂子!”
人群中,有人突然大骂起来:
“案子没破,灾又不救,还闹兵乱。这狗娘养的衙门,吃粪去啦?!!”
“那新任的独孤县太爷,开头还以为他很不错呢,可谁知就跟过去的一个样,占着茅坑不拉稀。
按我说,咱都到衙门前头去击鼓,问问那独孤泰,他吃饱了究竟干什么去了!”
“对,走!!”
恐惧渐渐变成了愤怒。
许多年轻气盛的人,叫嚷着,往衙门的方向涌了过去。剩下的人虽然没有跟上,可嘴里也满是忿恨。
“天灾**,民怨沸腾。
这是大乱之兆啊……”
赵寒看着那些百姓们,思考了下,又道:
“羽儿,这几日下来,你对那位独孤县令,有没有什么新的看法?”
“我想,”洛羽儿道,“独孤泰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怎么说?”赵寒饶有兴致。
洛羽儿道:“前头,咱们是怀疑过他。
从当时的线索看起来,独孤泰确实可能和孔原有勾结,甚至还有‘恶鬼’的嫌疑。
可后来,他严禁儿子独孤亮和孔原交往,还和秦州府兵一起,打败了孔原的叛军。
而对爹爹,独孤泰他更是网开了一面。
不但没关进大牢,还派大夫过来看病。除了爹爹不能外出之外,咱们过去探望照料,也没有阻拦。
如果独孤泰是坏人,又或者和‘恶鬼’有什么牵连,他会这么做吗?”
“也许他装的呢?天赐你还记得?”赵寒道。
洛羽儿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独孤泰是‘恶鬼’,那他为什么做这些事?”
“你说呢?”赵寒道。
洛羽儿摇摇头:“我看不懂他。”
“精辟。”
赵寒道:“‘看不懂’这三个字,用来形容独孤泰,再适合不过了。
他是一个城府极深,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人物。
那晚,孔原从青玉院逃走之前,他说了一个名字,你猜是谁?”
“独孤泰?”
“没错。而且,孔原说这名字的时候,满脸都是恨意,恨不得把这人吞了似的。
如果真像孔原所说,他只是和独孤亮有往来,却不认识独孤泰,他又怎么会有这种表现?”
“可能是,孔原恨独孤泰坏了他起兵的事吧。”
“独孤泰身为大唐上县令,境内有人叛乱,县令出兵镇压,是职责分内之事。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
像孔原这样老谋深算的人,对此应该早有准备,又有什么可恨的呢?
这背后肯定有问题。
孔原和独孤泰之间,一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干系,才会让孔原有这样深的恨意。”
“这么说,”洛羽儿道,“独孤泰的嫌疑还不能轻易放过了。现在孔原死了,咱们正愁案子无从下手呢。
要不,我们就从独孤泰的身上着手?”
第一百二十章 我想看本书
赵寒道:“独孤泰为人处事、滴水不漏,不好查。”
“那要不,”洛羽儿道,“再去那些受害人家里查查。”
赵寒说,他查过了。
这两三天来,他利用空暇时辰,扮成个小贩,终于把那十几个受害人的家门敲开了,还用小贩的语气,和受害人的家人聊了天。
他发现,这些家属对受害人的死都很痛心,都摆了灵堂什么的吊祭。
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
关于受害人的身份和背景等等,他们说的,和赵寒之前打听到的,非常吻合。也没有一个家属说到,受害人之间有些什么关系。
看起来,这些受害人就是些互不相识的普通人。
“这就怪了。”
洛羽儿道,“咱们明明推断过,这些受害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的啊。”
“有一种可能。”
赵寒道,“那些受害人都把秘密藏在了心里,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他们的家人也没说。”
洛羽儿有些苦恼:“那这又不行那又不知道的,这案子还怎么查?”
“可以查。”
“怎么查?”
“查书。”
洛羽儿一愕。
这破案又不是科举应试,查书有什么用?
“查什么书?”她问。
“当然是好看的书咯。”
赵寒看了看,四周喧闹的人群:
“走,回去说。”
两人和沈小玉等人告别,就往官驿回去。姜无惧好不容易逃脱了怜香的“追捕”,也赶紧跟了上去。
身后,沈小玉把发髻上的珠花轻轻取下看了看,又望了望那三个年轻背影,妩媚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表情。
……
……
官驿的长廊上,一个人快步走过,衙役们纷纷鞠躬。
走了一阵,那人停在一间大厢房的门前。木门打开,洛羽儿端着盆水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来人:
“张大人?”
“洛大人可好?”
面前站着的,正是张陌尘。
厢房内。
“令尊对我有恩。”
张陌尘看着躺在床上的洛元堂,缓缓帮他盖上了被子:
“当年,我初来乍到,在这上府衙里很不受人待见。是洛大人力排众议,给了我为民做事的机会。
可以说,他待我,就如待亲生子弟一般。”
“初来乍到……”
身旁,赵寒插了一句:
“张大人,您应该是从孟统军那边过来的吧?”
“不错。”
对少年突然的问话,张陌尘没有任何惊讶:
“来上前,我是陇右道边境、鄯州军府里的一名边军,当时掌管军府的人,就是孟凉孟统军。
十余年来,我一直跟随着统军,向他学习军事兵法,在边境与吐谷浑作战……”
兵荒马乱、血雨腥风,尽在一言中。
“……数年前,我因伤不得不返籍为民,经孟统军引荐到上县衙赴任,从此就和边军的弟兄分开了。
未曾想,不久之后,孟统军和兄弟们也都迁到了这秦州上军府来。”
赵寒点点头:
“张大人,监视独孤亮的时候,我找您商量,要去哪里找援兵,对付孔原‘翁伯’那一大帮人。
您说不用我操心,您可以叫来上府兵。
当时我就纳闷,这军府和县治是分开的。
府兵只归秦州都督府管,别说您是上县尉,就是县令、甚至州里的大官,也没法调动。
您又怎么可能叫得动他们?
可后来在青玉院里,听到赫连校尉叫您‘张别将’,我顿时就明白了。
哦对了,我还有第二问。”
“说。”张陌尘道。
“我听人说,抓孔原的那晚,凌若姑娘走得比您早,她的马又比您的快。
怎么张大人您,却比她先到了永宁泽?”
“抄近道。”
“可我记得,当时我追着那个‘恶鬼’黑影,它就是往您来的方向跑的,突然就不见了。
您就连它的一点踪影,都没看到?”
“这是第三问了,”张陌尘道,“该我问你。”
“也是哈,”赵寒道,“您问。”
“孔原是怎么死的?当晚,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只远远看到凶手‘恶鬼’的身影,还有孔原的无头尸首。
这些我都和您说过了。
听说尸首也运回衙门了,您应该也审视过了吧?”
赵张两人对视着,就像互相审问着犯人,一问一答、语速飞快。
“你俩干什么?对簿公堂呢?”
洛羽儿走到两人中间:
“赵寒,张大人帮了咱们这么次,今天又是来看望爹爹的,刚才还帮他检查伤势。
你对人好点,会死啊?”
“我的错。”
赵寒一笑,“办案例行要问问,张大人您懂的。”
张陌尘没理他,只看着洛羽儿:
“先前我让你们出城,是不想让你们卷入这桩疑案之中。
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田地。
羽儿姑娘,你放心。
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洛大人一个公道。”
“谢谢啦,张大……”
洛羽儿一拍自己脑门:
“嗨,你对爹爹这么好,还说爹爹待你像亲生的一样,那我还大人大人地叫什么呢?
咱俩岁数也差不太多,我就叫你一声张大哥,行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张陌尘。
张陌尘似乎一愣。
这种表情,似乎从来没在他那张冷峻清秀的脸上,出现过。
他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
赵寒往张陌尘的肩头,搂了过去:
“认识那么久,早该结拜了,对吧张大哥?”
张陌尘默默避开了少年的手。
“事已至此,”他道,“这‘恶鬼’如此的猖獗,破案缉凶,迫在眉睫。
可孔原一死,线索已断。
关于案子的下一步,我要听听,你们有什么主意。”
“正好。”
赵寒道:“我想看本书。
或者准确地说,是看很多书。
过去二十年,上所有的户籍和县志的卷册,我全要。”
按大唐律例,百姓必须按期向衙门提交文书牒状,以反映每户家中人口、身世及土地财物等各类消息,是为“手实”。
官府再据此,一年一造“计账”,三年一造“户籍”。
“手实”、“计账”和“户籍”这三种文书,是大唐户籍管理的关键文书。
而“县志”,则是用来记载一县的历史、地理、风物等等的文书。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看这些,而且一看就是二十年?
张陌尘却也不问为什么,就吩咐门外的贾振,让他带赵寒去找曾谦。曾谦自然会带着赵寒,去看他想要的“书”的了。
这些天下来,赵寒早就和贾振称兄道弟了,两人往门外就走。
“独孤大人到!”
门外,蒋怀和刘通站在了两边。
独孤泰身着长袍闲服,缓步走了进来,一路走到洛元堂躺着的床前。
正说着他呢,他怎么就来了?
洛羽儿看了看赵寒。
赵寒却看着独孤泰。
那边,独孤泰缓缓举起一只手,对准了床上躺着的洛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