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朗基努斯
我名叫朗基努斯。
我的父母生前告诉我,他们从某本残存的旧书中读到了这个名,赐给了我,他们准以为这是个好名字。
对此我毫无把握,关于以前的事,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了。
曾经,世界属于我们,属于人类,一场浩劫让我们几乎灭绝,令恶魔行走于世,它们数量众多,我们无法抗衡。
我读过很多杂书,书中记载了人类曾经的辉煌,我无法从中知道全貌,但那时人类的生活,对如今的我而言,就仿佛神话一般神奇。对照如今,未免让人心中产生巨大的失落感。
因为那些并非遥不可及的,当我们行走于陆地上,随处可见过去的那些建筑,纵然它们已荒废,已破败,大多已成了恶魔的巢穴,却仍在告诉我们那些神话,曾经是事实。
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富豪家的小孩,一下子落入了贫穷的底端,我们仍留有过去的记忆,这使得我们的日子显得更加凄凉。
我和许多人住在村子里,村子里的老人说这里成为我们的家园已有数十年,我们应当感恩,像我们这么长寿的人类已经不多了。大多数人不是死于恶魔之手,就是死于同类之手。
我们叫村子为无水村,位于地底深处,通过一架电梯出入。村子是以防护核战争的标准制造的地下设施,就像是一个大矿洞,铺着四通八达的钢铁板作为走道,通往各个作为房间的洞窟。
我是村子里的拾荒者,是负责前往外界拾取物资的人,这活很危险,需要很好的体力与脚程,因此我们的地位很高,是村子里的英雄。那些横行于世的恶魔畏惧阳光,在白天,它们藏身不出,睡在最隐蔽的地方,这让我们拾荒的任务相对安全,然而,这仍需要极大的勇气。
除了我们这些拾荒者,其余的村民常年不见天日,若没有村长的允许,不许外出。
拾荒是门技术活,也多半靠运气,很多时候,我们长途跋涉,却捡不回任何食物,即使如此,村民也不会挨饿,我们捡回来的水和食物只是锦上添花,却并非必不可少。
村子里有个培养室,种植着地下特有的甜蘑菇,产量刚好可以支持村子里的人,还有两口井,充满地下水,我们喝井水,并用少许灌溉作物,培养室有着奇特的水流管道,可以一定程度上维持作物生长,这未免让我们的村子有些名不副实。甜蘑菇对我们而言是不解之谜,可我们也不求尽解,谁也不敢在这些设备头上做自己的研究,万一弄坏了呢?
又或者万一亵渎了神灵呢?
......
洞外阳光很充足,离天黑还有一个小时,我背着沉重的物资,走向黝黑的地洞,阳光似瞬间熄灭了。在电梯的防爆门前,我稍稍犹豫,按了开关。
阳光保全了人类,遏制了恶魔,不然,或许我们早已灭亡。但村子里的老人告诫我们,长期暴露在如今的阳光下,会让我们产生变异。
变异是真实存在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这变异是否是由于阳光?这不免令人存疑。
电梯旁有个通讯装置,达莉问:“谁在那儿?”
我笑道:“达莉,还能有谁?我一贯是这个时间回来的。”
达莉全名达莉亚奥奇德,是我养父奥奇德的女儿,最开始,我们都叫他奥奇德爵士,以至于忘了他的名字。
达莉说:“好吧,必须确认没有外人跟随你,逼迫你,这都是规矩。”
规矩?弥尔塞从来用不着这规矩。在达莉心目中,弥尔塞与奥奇德是一类人,其余是另一类人。
但弥尔塞已经走了,大小姐,他被剑盾会选中去享福了。现在,我们才是同类,是卑劣的穴居人。
一个监视器屏幕伸向我,我握住屏幕,朝左右晃动,让她确定没有人用枪指着我脑门。达莉这才说:“欢迎回来,朗基。”
我仍想在洞外待一会儿,沐浴这余晖。但他们都在盼着我回来,弥尔塞不在了,我是最好的拾荒者,我每一次都能带回最多的食物,最多的物资。
奥奇德罕见地在电梯口等着,我朝他作揖,说:“父亲。”我是孤儿,他收养了我,教我武艺,他是我的至亲。
奥奇德说:“辛苦了,孩子。”
我抬起头,看着奥奇德,这些年,他变老的迹象十分显著。他也许仍身强力壮,武艺超凡,但皱纹爬满了他的脸,他的眼中常忧愁多虑,他的身体似乎也开始衰退。
我说:“我打了一头牛,但没法全背回来,只割了些肉,时间不够了。”
村子里的人由衷地微笑,我听见有孩子说:“有肉吃咯!”
奥奇德说:“所有拾荒者都回来了,今天劳作结束,达莉,你也收工吧。”
达莉从监控室走出,她看了我一眼,点头招呼说:“朗基。”
我不明白她为何对我如此疏远,自从弥尔塞走后,她就一直如此。也许在她心目中,我只是弥尔塞的跟班,我的身份始终是弥尔塞的“朋友”,而不是独立的个体。
我不是弥尔塞的影子,我是最杰出的村民,我的剑术或许比不上弥尔塞,但我外出的收获不比弥尔塞逊色。
奥奇德检查了所有拾荒者带回来的东西,既不显得欣喜,也未显露失望。
他说:“下一次,试着多带些食物与水。”
我们都说:“遵命,爵士。”我们学习剑盾会的礼仪,在正式场合都这么说。
奥奇德命我们解散,却让我留下。我们走入练武大厅,奥奇德说道:“你拿一柄木剑,我们练习对攻。”
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奥奇德的生平传奇,纵然他抚养我长大,待我视如己出,可在我眼中,他仍然是一位值得崇拜的伟人,他身上永远有挖掘不完的光辉故事。
他并不是在村子里出生的人,而是一位外来者。他是随一个叫剑盾会的组织找到我们这儿的,剑盾会用强大的武力慑服了我们,逼迫我们从此归顺,并许诺如果我们答应,他们将教导我们武艺,并留下驻军,为我们提供保护。
我们别无选择,奥奇德从此留下了,他在剑盾会中受封侯爵,是一位大人物。他的决定让剑盾会的人大感意外,据说,他之所以会留在我们这儿,是因为他爱上了达莉的母亲,并决定追求她。
他为村子立下了很多功劳,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后来,他成了村长。
我躬身道:“是,父亲,还请指教。”随后,我将木剑竖起,放置于身体正前方。
奥奇德朝我走上一步,踏入我的攻击范围,但并不攻击,而是等着我。我朝他脖子横斩过去,但其实这不过是虚招,我用最隐蔽的手法,将横斩变为斜刺。奥奇德轻易看穿了我,他只是一挑,我的长剑几乎脱手。
他说:“你手腕无力,不能只想着骗过敌人,如果你对付的是恶魔,这软绵绵的一剑又有何用?”
我答道:“是,父亲,但我的剑上通常是涂毒的,只要刺出少许血液,就能杀死这些怪物。”
奥奇德叹道:“你太依赖自己变异的体质,这正是你不如弥尔塞的地方。”
弥尔塞,总是弥尔塞,我的义兄弥尔塞,奥奇德真正骄傲的义子,达莉最喜欢的兄长。我和弥尔塞是同时被奥奇德收养的,然而与弥尔塞相比,我相形见绌。
不久之前,剑盾会的人莅临我们村子,他们考验了弥尔塞的武艺,惊讶于他的天赋,决定将他带回剑盾会去重点培养,就这样,弥尔塞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们。
奥奇德又说:“想象你陷入四个恶魔的包围圈中,它们都比你高大,比你灵活,比你强壮,你的变异不足以保住你的性命。而我的剑法可以。”
他提高嗓门,说:“用你全部的力气!使出我的真传!”
我鼓足力气,朝他劈出四剑,奥奇德笑道:“这才对!”轻描淡写地挡开了我的攻势。
我意识到这场比武的真正目的是充分展现我的实力,奥奇德唯有在抵挡不住时才会真正攻击,于是我竭尽所能,将木剑舞动得宛如倾盆大雨。我并不拘泥于奥奇德所学,而是用古怪的手法将招式稍加异化,增加意外的奇效。
大约过了十分钟,奥奇德陡然直刺我胸膛,我及时用长剑封住了他,但摔出了五、六米远,就在我背后疼痛之际,奥奇德的剑指着我的心脏,他说:“将军。”
从他的笑容看来,我认为我算是过关了,他说:“你已大有长进,很不错,很不错,现在你回去吧。”
他把木剑放在一旁,我们相互鞠了一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走向我的房间,这里曾是个化学实验室,十分宽敞,可由于有挥之不去的药水气味儿,常常令人患病,没人愿意住,所以归我了。
我走入其中,将途中摘来的黑色果实取出,捏成粉末,滴入房间里的一个大鱼缸。
鱼缸约有澡盆那么大,甚是奇特。
一开始,这鱼缸对村民而言意义非凡,当他们最初发现无水村时,村子里没有任何幸存者。而这鱼缸就已经在了,里面的鱼也许已经活了一百年。
常年的苦难,令他们有些崇信神怪,他们坚信这鱼缸是某种神龛,是无水村能安定度日的祝福,于是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崇拜鱼缸里的鱼,这些鱼也确实是不朽的。
然而岁月流逝,鱼缸渐渐不受重视,毕竟它不像蘑菇田那样造福众人、性命攸关,很久前,崇拜鱼缸的人转为崇拜蘑菇田,这鱼缸便被人遗忘了。
二 鱼缸之名
鱼缸中的鱼喜欢吃这些黑果,而这些果子即使在悲伤的纪元也随处可见。
人类吃不下它们,所以不能用来充饥,因为它有毒,会引起腹泻,我用它们来喂鱼,也是出于凑巧,它们对这些果子似乎有兴趣。
我认为鱼不需要这些果子维生,毕竟它们不吃不喝也活了许多年。
鱼缸是个正方体,共有五条鱼,红色的那条,我叫它‘勇’;白色的那条,名叫‘纯’;一条金色的,名为‘信’,一条天蓝色的,则是‘善’。早些时候,我们没发现最后一条鱼,因为它呈现黑色,而缸里的水略微发黑,它藏于角落,竟没人看见它。
这条黑鱼常令所有见到它的人胆寒,至于为什么,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它的颜色,也许是它游动的姿态,也许是它那双眼睛,也许是它神出鬼没,让人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这条幽灵般的黑鱼吃了,总之,它让人不舒服。
我们叫它‘饿’,这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村民们都觉得这名字有些黑色幽默,因为它常常在梦中吃人。
正是因为“饿”的出现,这鱼缸从神坛的地位跌落,成了人人避讳的事物,于是便归我所有了。
然而它们到底是什么?为何生命力这么强?我起初以为秘密在于鱼缸中的黑水,但村子里的药剂师却发现那黑水只是普通的水,似乎是“饿”染黑了鱼缸。
无水村眼前的目的是生存,科学研究的没什么优先级。我把养鱼当做乐趣,事实上它们根本不需要我养,它们....它们只是在那儿,不靠任何人活着。
如果我把鱼缸的水抽空?这些鱼会不会死?难说,但我不会这么做,也不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我把沿途找来的杂志报纸放在地上,打开我的橱柜,橱柜中堆满了此类上世纪的书籍,都已经被我翻得烂了。
玄机在书籍之后。
我紧锁房门,把书搬到外头,里面是肉干、罐头、零食、压缩饼干、航空盒饭,是我积攒了一整年的存粮,我的私人藏品。
如果奥奇德知道了,我非但会受罚,这些东西也会被充公。因为我是拾荒者,食物的配额本就比别人更多,因此,我带回来的一切都属于村庄,不能私藏半点,这是中饱私囊的罪。
每个拾荒者多少都会偷偷藏些存货,这是我们之间半公开的秘密,连弥尔塞那样的正经人也.....好吧,他不这么干,可他并不阻止我们。
但没人比我藏得更多,这些东西够我吃整整三个月。
自从弥尔塞走后,我就开始这么做了。
达莉敲门,喊道:“朗基!奥奇德找你有事!”她转动门把手,幸好我把门锁了。
我把杂志往橱柜里放,堵住暗格,然后开了门。达莉不满地看着我,俏丽的面容显得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她说:“你在做什么?为何这么久?”
我尴尬地笑了,说:“一些私事。”
达莉皱起眉毛,似乎想评价几句,但最终却说:“快点吧。”
我们走过钢板铺成的走道、平台与阶梯,到了一间玻璃屋中,这屋子是奥奇德的办公室,在无水村中是最整洁的,以前似乎是这个矿洞的工头休息的地方。
奥奇德、纽特、梅泽三人都在。其余两人本是奥奇德在剑盾会的手下,当他们退伍后,就来到这儿辅佐奥奇德,他们都是善战的老兵,也是奥奇德十分信赖的朋友。纽特是个沉默寡言的壮汉,梅泽则显得能言善道。
达莉说:“我把他找来了!爸,我可以走了吗?”
奥奇德说:“当然。”达莉离去之后,他说:“朗基,我们发现了一扇密门。”
我问:“密门?”
奥奇德:“是的,这地方曾是个矿洞,但我们怀疑这只是个幌子。矿早就被采完了,什么人在这下面藏着些秘密。”
我说:“父亲,你下令吧,我会为你揭开那密门之后的一切奥秘。”
奥奇德叹道:“你现在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手,聪明过人,年富力强。若你不在,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为之精神一振,可立即想起这些话原先都是对弥尔塞说的,现在弥尔塞走了,于是轮到了我。
我们四人走出玻璃屋,那个密门在培养室之后,当走过蘑菇田时,我留意到一块田的蘑菇长势并不好,蘑菇的个子很小,不像以往那么饱满。我也曾从事田地的劳动,蘑菇长成这样极为少见。
再往前走,我看见他们撬开了一大块墙板,背后是一扇铁门,也被撬棒硬撑开了,铁门之后是长长的梯子,通往地下深处。
他们或许早就知道这密门,因为他们撬开墙板时十分有针对性,周围的墙板并没有撬动的痕迹。
奥奇德递给我一圈绳子,自己也系上了一根,他说:“下面空气不好,但你和我应该能承受,以防万一,戴上氧气面罩。纽特、梅泽,你们看住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我说:“父亲,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奥奇德伸手拍我的肩膀,说:“不,我们两人一组,你罩着我,我也罩着你。”
我内心充满感激与自豪,弥尔塞走后,他终于承认了我的价值,在那一时刻,我心中的愿望出现了些许动摇。
沿着梯子向下爬了二十米,是个地道,地道两旁有粗厚的管子,里面似乎有水流淌过。
我说:“这....这会不会是蘑菇培养皿的内部循环装置?”
奥奇德看来毫不意外,他说:“或许是,这是秘密,明白吗?”
他们早就知道这地下管道的位置,也许上一代的村长也知道,但没人敢来到这里,因为蘑菇田关乎所有人的性命,他们不愿冒一点损坏培养皿的风险。
我问:“蘑菇田有什么问题了?”
奥奇德说:“没事,只是有些担心。最好来检查一番。”
我决定不再多问,坚定地信任我的养父。他是对的,我们迟早得弄明白培养皿是如何运作的,如果有真正的故障,我们必须知道如何修理,不能受困于迷信,一直靠天吃饭。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奥奇德说:“我曾问达莉愿不愿意嫁给你。”
我震惊地更说不出话来。
奥奇德说:“当你和弥尔塞都在我身边时,我承认我对弥尔塞更器重,你们都很出色,远胜过这里其余的年轻人。弥尔塞很像年轻时的我,英勇,却鲁莽。我也知道,你在他面前常觉得低他一等,觉得我似乎有所偏袒。但你知道吗?我认为你们之中,你是更令我放心的那一个。”
我说:“父亲,我并没有怨言,我只是....”
奥奇德:“你能随机应变,充满创造力,当面临真正的危机时,你会想出办法,无论那办法是否值得商榷,但你总能度过难关。弥尔塞空有一生力气,但他不能离开适合他的土壤。你却不同,你是个生存者,最了不起的生存者。”
我大喊:“父亲,您如此称赞我,真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奥奇德说:“所以我送走了弥尔塞,留下了你,这固然是因为他与剑盾会的规矩更合得来,但我认为你是我更好的继承人。”
他停下脚步,转身拥抱了我,说:“我会让达莉亚成为你的妻子,我已经明确和她这么说过了。”
我说:“可是....达莉亚她并不情愿,她始终喜欢弥尔塞。您没看见自从弥尔塞走后,她心情一直很糟糕吗?”
奥奇德说:“无稽之谈,这件事由我做主。我会将她交给你,由你代替我保护她。”
我说:“我认为还是必须尊重达莉亚的意见。”
奥奇德目光如鹰,他问:“你不愿意?”
在我年少时,我一直渴望着胜过弥尔塞,在任何方面都比他强,我想要胜过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我想获得比他更大的权力,我想让奥奇德刮目相看,并冷落弥尔塞,我自然也想要赢得达莉的心,因为她的心一直被弥尔塞吸引。我千方百计地接近达莉,引发她的好感。如果我能在弥尔塞脸上激起一丝妒意,我的心情会变得非常好。
我带弥尔塞和达莉去看我的鱼缸,我和他们一起为鱼起名,但即使达莉被逗得大笑时,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弥尔塞身上。
我将达莉视作我胜利的象征,我甚至想过强吻她,夺走她本该属于弥尔塞的初吻。
然而我内心深处知道,我并不喜欢达莉,是嫉妒驱使着我,做出种种愚蠢的举动。现在弥尔塞已经远走他乡,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必要去招惹达莉。
我明白达莉为什么躲着我了,因为奥奇德命令她嫁于我为妻。她不情愿,她认为我是从中作梗、趁虚而入的小人,认为是我说服了奥奇德,令她陷入苦难中。
天地良心,我早就过了这道坎了。
我回答:“父亲,您的器重,我万分感激,但万事讲究顺其自然。”
奥奇德叹道:“我只是想....唉,朗基,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很老了,再过不久,我将成为个垂暮老人,再也无法照顾她,保护这村子。”
我说:“我认为有朝一日,弥尔塞会学成归来,就像您那样掌管村子,迎娶达莉。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您还很强壮,很健康,完全不必担心遥远未来的事。”
奥奇德突然怒道:“你为何推三阻四,不听我的命令?难道你另有其余打算?”
三 养父遗愿
我见他没来由的发怒,不知哪句话触怒了他,心中莫名惶恐,忙低头道:“父亲,我失言了。”
奥奇德收敛怒容,说:“我只是一时烦躁,你别放在心上。但娶达莉亚这件事,我绝无退让,也不许你推脱。”
我之所以婉拒,是因为我不想留在这儿了,养父曾对我说过摩天楼的传说在离此遥远的南方,有一座摩天楼,在那里,数万的人类聚集在一起。在那里,他们丰衣足食,在那里,他们不受恶魔的侵扰,在那里,他们保留着人类过去的荣光和风貌。
我想去那里,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掌握摩天楼中重要的权力,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人物。
可此刻,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期盼的眼神,早已坚定的决心又出现了动摇。
如果我娶了达莉,我就将成为无水村的统治者,奥奇德也必会将他的武艺倾囊相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确实赢了弥尔塞。
但我的梦想已不仅限于此,我该如何抉择?
奥奇德伸出大手,挠了挠我的头发,笑道:“看,我们说着闲话,险些忘了正事,你快将周围的情况探测一番。”
我放宽了心,取出奥丁之眼药剂服下,于是三十米内的风吹草动尽数显现出来。我感觉到这地下管道折转环绕,如盘龙曲蛇一般,但左边的道路似乎有动物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变异体质,我用在外捡取的黑果酿制成种种药剂,而这些药剂能令我变得很奇特,比如奥丁之眼,它放大我的感官,侦测周围的敌情。
这些药剂于其余村民有害,是我的独门本事。其实它们对我也并非无毒,只是毒害轻微得多。
奥奇德拔出了剑,我们朝那边走去。那声音咕噜咕噜,像是肺结核病人不断清嗓子,又时常低声吠叫,像是猎犬。
这地方变得十分潮湿,我见到地面长出了甜蘑菇,蘑菇喷出孢子,在空中形成烟尘,幸亏我们带了氧气面罩。这些甜蘑菇与培养皿中的蘑菇不无相似之处。
转过弯,我看见那些发声者趴在地上,啃食蘑菇。那并不是猎犬,而是长着三个脑袋的人形犬怪,即使我阅历广泛,也不曾见过这类怪物。忽然间,它们抬起头,鼻子用力嗅,奥奇德立即冲上去,用石杉连出两剑,凌厉的剑气断金切玉,两只三头犬人的六个头颅悉数落地。
石杉是奥奇德的绝学,是一种“念刃”,奥奇德通过强大的意志,令长剑发出锋锐的切割力量,遥击敌人,取敌首级于五米之外,威力胜于枪械。
我从不敢想象自己能学会此招。
第三个犬怪仰天哀嚎,奥奇德剑气闪过,它的叫声戛然而止。
我说:“更多的来了!”
奥奇德说:“上来吧,朗基!让我看看你的身手!”
我感到战斗的渴望在召唤我,我喝下阿蒙之水,形态渐隐,奥奇德惊讶相望,他问:“什么?你从哪儿学会的这招?”
我说:“父亲,我最近刚刚发现了这种新药水的妙用。”
奥奇德喜道:“妙极了,我真没有看错人。”
阿蒙之水是另一种药剂,能让我飞速散发神奇的汗液,浸透我全身,让我完全透明。然而在所有药剂中,它对身体的毒害是数一数二的。
当另八只三头犬人出现时,奥奇德使出“铁莲式”,这也是念刃的一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躲在走道的凹陷处,等怪物走过,从后面偷袭他们。我们前后夹攻,不一会儿将它们清除干净了。
奥奇德喘得厉害,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虚弱,他以前能身负重物,健步如飞,一口气走上五十公里路,可现在,无情的岁月在他身上夺走了太多体力。
我说:“父亲,你该不该找奥莱医生检查一番身体?毕竟岁月不饶人。”
奥奇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只要你肯帮我,就比什么都强。纽特和梅泽和我差不多老,他们也到了该退休的年纪,我们必须尽快组建新的班底,属于你的班底。”
路上暂时没了怪物,但我们在一个房间发现了一些小犬人,与六岁的孩童一样高。奥奇德命令我全数杀了,我深知利害,照他说的一一刺死。我这么做并不自豪,可类似的事,我见得太多了。我曾见过幼年的恶魔蜂拥而上,咬死我的同伴。我曾见食人的野兽叼着人的尸体去喂它们的幼崽。
在这悲伤的纪元,死的不是它们,就是我们。
到了一处很大的房间,我见到一个红色的池子,玻璃管道伸入水池里,有进也有出,这无疑是培养皿的内循环系统之一,这地下管道十分之长,十分之广,我肯定还有不少类似的水池。池子发出恶臭,透过氧气面罩,涌入我的鼻子,让我认为这氧气面罩已经坏了。
奥奇德在水池边找到一个红色的雕像,那雕像是个小人,只有巴掌大小,蜷缩身子,像是个未出生的婴儿,可外形却是个老头。他的表情充满着那种...绝望和恐惧。奥奇德盯着雕像看了很久,显得很激动,忽然间,他咳出许多血来。
我惊慌失措,忙扶住了他,说:“父亲!这雕像有毒?”
奥奇德笑道:“不,看来我确实生病了,年纪老矣,不能消耗过度啊。”他指着池子,说:“这池子似乎被怪物感染,味道与腐烂的蘑菇很相似。”
我环顾周围的机器,说:“可我们不懂得如何清洁,是不是该设法把这池水清空?”
奥奇德说:“算了,让它去吧,这池子多半只与一片田地有关系,可别胡乱操作,殃及其余。”
当走出这房间时,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我想起养父是径直走到最远端的角落,拾起了这雕像,就像他早就知道这雕像在这儿。可他一路上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绝不可能早就来过。是我多虑了吗?
一路回到无水村,我们走出密道,就听见门外有人吵嚷,奥奇德命我快速将密门堵上,确保看不出痕迹。我们走向出口,见纽特、梅泽二人组正挡住了大门,将村民阻拦在外。
纽特大喊:“我说了!是爵士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梅泽说:“天色已晚,你们为何还不去睡觉?”
我对养父说:“是蘑菇协会的。”
养父神色气恼,说:“这群闹事添乱的混蛋。”
蘑菇协会是村子里的一个教会,认为我们该崇拜蘑菇神灵,感谢它让我们存活至今。通常,奥奇德允许他们在培养室里举行仪式,毕竟他们会辛勤地劳作,“供奉”他们的“蘑菇神”。可现在已经是深夜,他们为何到来?
协会的主教是碎嘴老头,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蘑菇神要求我快来侍奉,你快让开,让我看看你们是否在亵渎神祗?”
奥奇德走上前,他说:“真是目无法纪,碎嘴先生,你别太过分了!别忘了我是这里的首领。”
碎嘴老头被奥奇德威严所慑,不由气馁,但仍说:“让我看看农田吧!求求你了。”
奥奇德说:“那就快点,我给你五分钟。”
协会的人一拥而入,他们一块一块农田检查,终于发现了那块萎靡不振的田地。他们心疼地大叫起来,可事已至此,并无办法,他们将节省出的饭菜汤汁倒入地里,郑重祈祷一番,这才撤走。
碎嘴先生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当他看见那被我们已经回复原样的密门门板处时,脸色剧变,然而,奥奇德下了逐客令,他们只能怏怏撤走。
我对养父说:“父亲,我先退下了,您千万保重。”
奥奇德说:“我对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无论怎样,此事已成定局。”
我心知达莉的脾气,她最是叛逆大胆,奥奇德越是逼迫她做她不愿之事,她一定会更加....不愿。我不想事情闹到那样的地步,可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在回屋的路上,遇见了奥莱婶婶,她大约四十五岁年纪,是村子里的医生,和养父很亲密,他们之间的关系人人都知道,可他们并未结婚。
我朝她鞠了一躬,表达问候,奥莱说:“奥奇德和你说过他的想法了吗?”
我苦笑道:“是啊,我却不知他为何如此坚持。我的才德实不足以服众。”
奥莱压低声音,说:“奥奇德他病得很重,似乎....似乎是绝症,是他的...腹部。”
刹那间,我脑子如同被锤子重重敲打了一下,令我晕眩而剧痛。我说:“不可能!”
奥莱哀声说:“是真的,但他不许我告诉任何人。所以他才会急着提拔你,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说:“还有多久?”
奥莱止不住颤抖,她说:“我不知道,也许还有两年,也许几个月,我没有仪器,无法诊断。”
没有人比养父更爱护这个村子,没有人比他更关心村子的未来。他是我见过最无畏的战士,如果说他面临死亡时现出了些许软弱,那也是因为他对这村子不舍的缘故。
我霎时明白他为何要送走弥尔塞,因为弥尔塞是个怀旧而善良的人,对我宛如亲兄弟一样。即使他在剑盾会中,也会为村子着想,也会支持我的决策。当他在剑盾会登上高位,就能成为无水村的强援。
我也明白养父为何会动怒,因为我的拒绝辜负了他的苦心。他想趁自己还有时间,尽快扶持我上台,建立权威,稳住局势,与弥尔塞一内一外,让村子继续安全地维持下去。
为了养父的愿望,我不能一走了之,因为我不能忘恩负义。为了我的故乡,我成长的小小地方,我必须抛弃自己的梦想,留在这里,守卫养父的遗产,不惜任何手段。
奥莱拥抱了我,我感受到了她的心碎。我告诉她养父会没事的,他就像剑盾会的铠甲那样坚不可摧。奥莱虽在哭泣,可仍露出了笑容,她说:“让他颐养天年吧。”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房门口,我也想大哭一场,可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哭了。
我注意到达莉躲在远方墙角看着我,当我朝那边看时,她迅速缩回了脑袋。
我对她唯有怜悯,没有爱意,我曾经想利用她往上爬,可现在却为自己的念头而羞愧。
怜悯已经足够了,我会娶她的,哪怕她为此恨我也没关系,我会像她父亲那样保护她。
我走入屋中,第一眼就看见鱼缸中的异样。
那条红色的鱼“勇”死了,只剩下完整的鱼骨。
四 达莉所望
达莉对我说:“我不愿意。”
这是预料之中的回答,但问题在于,我根本还没问,她冷不丁从背后冒出来,说出如上的话。
距离我和奥奇德进入地下密道已经过了三天,此刻我正准备外出拾荒,只能回答:“我已经答应父亲了。”
达莉说:“我从来没答应过!我求求你,拒绝他好不好?你从小到大都很照顾我,可我对你没有感情,不,不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对你不是....不是那种感觉。”
我知道,彼此彼此,可养父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不能让他失望,自然也不能让达莉知道我要娶她全是因为养父所托。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并不爱她,她本就对我没好感,如果知道实情,我们的婚姻只能更糟。
我说:“我很抱歉,但我会娶你。”
达莉怒道:“这样只会让我对你更讨厌!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说:“那是为了你好。”
达莉说:“你一直很卑鄙,一直用阴谋诡计,一直想方设法介入我和弥尔塞!现在你终于可以得逞了?”
我为什么要受她如此责难?虽然四下无人,可万一有人听见呢?那我岂不是成了笑话?
我说:“如果弥尔塞在这里,我会祝福你和他,但他已经走了,明白吗?他走了!”
达莉抬起头,说:“如果你还念着弥尔塞对你的友情,你就带我去找他!”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什么?”
达莉:“带我去找弥尔塞!带我去剑盾会找他!”
我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她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却要求我违背奥奇德的命令与立下的誓言,将她送给遥远的另一个男人!
我大声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达莉说道:“因为我信任你,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弥尔塞,你是有些小聪明,但我知道你对弥尔塞的亲情是货真价实的!”
我再也忍耐不住,我说:“你以为我想娶你吗?我根本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达莉被我震住了,她居然说:“你骗人!”
说这话时,她浑身颤抖。
我说:“达莉亚,若不是....若不是父亲恳求我....好了,不谈这些,我对父亲一诺千金,绝不会反悔!我也劝你不要再给父亲添堵了。”
她极可能还不知道奥奇德的病情,她是个懂事的姑娘,如果知道了,她就不会如此无理取闹。既然奥奇德不愿她知道,那我也不会有违他的意愿。
我朝她伸出手,她以为我想示好,含着泪,愤怒地拍开了我。我想起奥奇德命不久矣,红了眼眶,原谅了她的无礼。
我说:“把令牌给我,我要出去了”我们拾荒者有专门外出的令牌,但必须通过达莉等管理人员发放,每次回来,都需上缴。
她给了我令牌,跑回村子里了。
这一次我打算走得尽量快些,尽量远些,拾取前所未有的好东西,因为我作为拾荒者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我避开途中零星的强盗,用最轻的脚步潜过草地和树林,同时用脑子记忆地图。无论我是否还打算出走,地图总是有用的,总有一天,我要将周围的地图精准描绘出来。如果我无法去往摩天楼,那就建立与之相当的辉煌吧。
我杀了几只变异的巨型老鼠,剥了皮,割了肉,又在一些便利店里捡了些药品。然后我见到认识的人从南面而来,他叫帕姆,是个脚程很快的老牌拾荒者。
帕姆说:“我找到了海洋,要去看看吗?”
我心中为之欢呼雀跃,海洋?这世界真的还有海洋存在吗?如果是真的,这是我拾荒生涯结束前最好的纪念了。
我喊道:“当然!”我们加快脚步,走了大约二十公里路,我见到一座红色的大桥跨越了海面,碧蓝的海水在这残破的桥下汹涌起伏,混无际,清凉的海风一扫空气的炎热干燥,只怕天堂的美景也不过如此,天堂的极乐也难逾此处。
这里应该是金门大桥,我在杂志上见过。
我和帕姆心旷神怡,朝着海边大声喊叫。
我见到海水之下,一条与桥一样巨大的黑鱼游过,刹那间,我不寒而栗,可帕姆却似乎没见到。
帕姆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我...看岔了。”
看时间,肯定来得及赶回村子。我们找了块岩石坐下,各自取出口粮来嚼。帕姆说:“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碎嘴老头了。”
我笑道:“那天我还见到他在蘑菇田里,跳着大神呢。”
帕姆说:“是,可其他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他的住处没有人,他连吃饭都不来了。”
我沉吟片刻,说:“这可真反常,村子不大,他又不是拾荒者,无法外出,又能躲到哪儿去?”
帕姆说:“他身边的人很着急,也很恐慌,大家去找奥奇德,奥奇德说一定会找到他的。”
我心中飘过一片阴霾。
帕姆又说:“碎嘴失踪之前,曾对协会的大伙儿说:肯定是奥奇德弄坏了蘑菇田的管道,触怒了蘑菇田的神灵,他还说自己一定要调查到底,哪怕奥奇德势力再大也不会姑息。会不会是他因此得罪了奥奇德....”
我烦躁不已,说:“你怀疑是父亲杀了碎嘴?”
帕姆忙道:“不,不,我没有半点这意思,只是....太巧了。”
我说:“父亲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品德是无可挑剔的!”养父不是我,他做不出这残忍而不择手段的事。
帕姆说道:“是啊,是啊。”
我再没有心情看海,和帕姆开始往回赶。
离村子还有几公里,残阳之下,我见到了达莉,她扛着个布囊,正拼命飞奔着,在她背后,两只白色恶魔渐渐追上。她显然也看见了我们,却咬咬牙,朝远离我们的方向跑去。
白色恶魔是最常见的一种恶魔,体长一米八至两米左右,肌肉强壮,力如猛虎,头顶一对长角,爪牙锋利,通常结队出没。
帕姆惨叫道:“我的老天爷,她怎么在这儿?”
我说:“你藏好!”将包裹一扔,全速跑向她,一边喝下毒蛇之血,并涂抹在匕首上。
毒蛇之血是我药剂中的杀手锏,皇冠上的明珠,它能让我的匕首见血封喉,也能令我的血液布满毒素。我并不会被其毒死,这正是最不可思议之处。
我恰好拦在了她与白色恶魔之间,一头白色恶魔朝我扑来,我抓住它的角,跳到它头顶,用匕首刺入它的脑骨。这白色恶魔倒地,另一只白色恶魔撞倒了我,我感到它的牙嵌入我半边身子,它几乎咬下我一大块肉,可毒血令它瞬间麻木了,我和它同时躺下,它一点点咽气,可并没有松口。我掰不开它的嘴,它的尖牙抵住了我的骨头,就像是一副链枷。
这时,达莉和帕姆来到近处,帕姆喊:“我们得帮他包扎!”
达莉神态哀伤而自责,她用手去顶白色恶魔的嘴,我喊道:“当心,我的血有毒。”
他们俩小心翼翼撬开了白色恶魔的尖牙,达莉想给我治伤,我说:“我自己来,否则你们会被血毒杀,就像这恶魔一样。”达莉掩住脸,擦着眼泪,她说:“都是我的错。”
帕姆说:“幸亏你遇上了朗基努斯,换做是我,根本不够这恶魔塞牙缝。你他奶奶...你这千金大小姐出来干啥呀?”
我说:“你想去找弥尔塞?”
达莉流下更多泪水,她说:“是。”
帕姆直拍脑门,看看我,又看看达莉,说:“我什么都没听到。”灰溜溜地走到一旁。
我心烦意乱,说:“真是疯了!你根本不知道剑盾会在哪儿!”
达莉说:“弥尔塞给我的信说过大概的方位,我...我...以为天黑前不会有恶魔,我或许可以....找到躲藏的地方...”她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肯定是她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的。
或许她是对的,或许我应该送她去剑盾会,去让她和弥尔塞团聚。她在剑盾会总部肯定安全,这样也算履行了我对养父许下的保护她的承诺.....
去他妈的!我怎会有这种该死的想法?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却要送她去给我带绿帽?我是乌龟星人吗?
我站起身,发现奇迹般地没伤到任何内脏,也没断了骨头,只是皮外伤稍重。我用绷带缠住身躯。血缓缓止住了。
我说:“跟着我和帕姆,千万不能走错路。”
帕姆走在前头开路,我和达莉坠在后方。达莉扶着我,她已不再哭了,自己想着心事。
我低声说:“留在村子里吧,即使你不愿意嫁给我也行,我不会勉强你。我会帮你劝父亲回心转意。”
达莉答道:“谢谢...你救了我。我早上不该对你发火。”
我说:“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
达莉的表情充满歉意,她说:“我以为那样你就会讨厌我,就不会再想娶我了。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一生?连我的婚姻都无法做主?”
我说:“因为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至少牵扯到两个人。比如你想嫁给弥尔塞,可弥尔塞却无法抗拒被剑盾会带走的命运。”
而我与你的婚姻关乎奥奇德的愿望,关乎整个村子的未来。
另一位入口管理员把我们放回了村,我走入中央大屋,并未见到奥奇德,恰恰相反,碎嘴老头却坐在人群之中,他的气色好极了,不知谁说了笑话,令他笑得十分夸张。
我瞪了帕姆一眼,帕姆很是惭愧,他说:“这不是很好吗?总好过....对吧。”
我隐瞒了达莉私逃一事,奥莱医生替我治伤,对我的好运气惊叹不已。
当我回到屋中,看见那白色的鱼纯也只剩下一根白骨。
五 谋反下场
村子里的人,有些似乎变成了幽灵,他们神出鬼没,有时候根本找不到去了哪儿,可一下子又冒了出来。
先是碎嘴老头,然后是垃圾先生,接着又轮到阿什利。他们开始偷懒,躲得不知去向,违背了村子里的劳动法规,可偶然间,他们会在众人面前露脸。当旁人责问他们的行踪时,他们就会说:“我去游逛了。”绝口不提所去之处。
更奇怪的是,他们从不同时出现,要么是碎嘴,要么是垃圾,要么是阿什利,单独一人来到众人之间......
还有奥奇德。
村子并不大,每一个人对村子的地方都了如指掌,几乎不存在不熟悉的角落,他们能躲到哪里?
当然,除了那条密道。
我找到养父,问:“父亲,我们是不是再去密道走一圈?我怀疑另有秘密入口能进入密道,碎嘴他们肯定是去了那里。”
奥奇德心情好了许多,最显著的一点是:他不再显得苍老无力,也许是奥莱婶婶发现了某种特效药。奥奇德说:“好啊,我的孩子。”
纽特、梅泽二人组继续望风。我们打开门板,再度进入阴暗的通道。奥奇德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他说:“这该死的地方,怎么这么黑?”
我说:“村子本来就在地下,我们都习惯黑漆漆了。”
奥奇德说:“对了,四天前,达莉亚是不是和你出去过?”
我大吃一惊,知道瞒不过他,也不知会有怎样严厉的责罚。我说:“都是我的错,我没能...没能耐得住达莉的劝说。”
奥奇德笑道:“没事,孩子,我见到你们感情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迟疑再三,说道:“达莉还爱着弥尔塞,我觉得应该顺从她的意愿。”
奥奇德说:“弥尔塞?别开玩笑。我看你和达莉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哈哈,其实每个人与每个人之间本不存在隔阂,我们是个大家庭,彼此都是亲人,更应该相亲相爱,融合为一。”
我问:“融合为一?”
奥奇德说:“不,不,是融洽得犹如一体,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我喝了药剂,察觉到另一处三头犬人的巢穴,奥奇德一马当先杀了了进去,他恢复了昔日的勇猛,每一剑都像是炮火般猛烈,一些三头犬人夺路而逃,奥奇德怒喊:“哪里跑!”迅速追向它们。
我被其余几个三头犬人缠上,花了不小的功夫方才解决,我急忙赶去支援奥奇德,发现他已经结束了战斗,面对着犬人的尸体,背对着我。
我记得逃走的共有四个犬人,地上尸体仅有三具。奥奇德的身体抽搐着,我急道:“父亲!你受伤了吗?”
奥奇德说:“没事,没事。别靠过来。”
我仍然走近了一步,奥奇德转过头,我发觉他似乎胖了许多,他腹部上竟有一只爪子形状的囊肿,那是三头犬人的兽爪。可一眨眼的功夫,那兽爪没了,奥奇德则像暴饮暴食过一般隆起肚子。
应该是幻觉,我这些天没睡好,鱼的事、达莉的事、村子的事、田地的事,让我昏昏沉沉的,我是该好好休息几天了。
在巢穴之后,我们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红色池子,同样散发着腐臭。蘑菇田的近况不容乐观,又有几块田地的作物腐烂。难道是因为这些池水的寿命到期了?若是如此,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所有田地都面临减产,甚至将彻底荒芜。
除非我们发现净化红色池水的方法。
奥奇德凝视着池水,表情哀伤,显得十分艰苦。突然,我似乎听见他说:“不要抗拒,孩子,不要抗拒,只有这法子可以拯救所有人,只有这个法子能让所有人渡过难关。而且,活得甚至更好,我们能变得无比强大,永生不死。”
那声音不像是他的,听来如此高昂,如此雄辩,就像是阳光似的,让人的心一瞬间温暖发热,雀跃不已,不禁想要靠近这声音的主人。
我见到他上衣口袋里携带着那个几天前捡到的红色雕像,奥奇德一直带着它吗?
我问:“父亲,我听见有人..有人说话。”
奥奇德说:“什么?哦,我怎么没听见?”他像是刚刚梦游醒来一般。
我复述了听到的话,奥奇德坚称是我的幻听,我将信将疑,但也只能作罢。奥奇德指着池水说:“孩子,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现在,让我们返回吧。”
我走在前面,养父跟在我身后,我觉得周围似有呓语,绕梁不休,令人汗毛直竖,奥奇德始终不发一语。
偶然间,借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我看见背后的养父投下的影子,那像是一团胡乱揉捏的橡皮泥,又或是瞎摊成的面饼,毫无形状可言,那影子延伸向我,欲将我笼罩。
我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头,养父形貌如常,但在这一瞬间,我见到了他脸上的不甘与失望。
养父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养父又说:“你最近又喝了毒蛇之血?”
他是如何知道的?是达莉告诉他的吗?
我说:“是的,父亲,我与恶魔交战过了,不得已而为之。”
养父说:“那药剂似乎对身体不好,你不要再喝,明白吗?”
我答道:“多谢养父关怀,我会慎重的。”
二人组接应我们,把我们拉上了地面。纽特问:“头儿,怎样?”
奥奇德说:“不容乐观,但放心,我会想到办法的。”
此时,脚步声大作,许多村民带着愤怒的表情打开了大门,冲向我们。梅泽拔出剑盾会长剑,发出虎一般的战吼,止住了村民们的势头。领头的是蘑菇协会的人,其中有碎嘴老头的妻子和儿女,此外还有其余三十多人,有老有少,一些与我交情不错的拾荒者也在里头。
蘑菇协会的二把手戴莫喊道:“果然不出所料!奥奇德,是你!是你进入了圣地!亵渎了蘑菇神灵!这才导致了农田的萎缩!”
诺娜婆婆碎嘴老头的妻子说:“前任村长封印了圣地的入口,不许任何人进入,就是为了防止灾难的发生!你非要探究背后的秘密,好啊,好啊,这下引来了灾祸吧!”
我此时才意识到:原来村子里的老人是知道这密道的,但迷信令他们产生了敬畏盲从之情,他们情愿无知,也不愿冒险。
奥奇德挥手止住了村民的叫嚣,他说:“我确实进入了密道,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什么都没做!我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村子着想,所作所为,有目共睹。”
戴莫怒道:“那你进入圣地,又做了什么?”
我踏上一步,高声说:“是我们见到了农田的萎缩,这才进入密道一探究竟,我们是为了村子好。”
帕姆指着奥奇德的剑,说:“啊,他剑上有血!”
奥奇德说:“是的,我们在下方见到了污染循环系统的恶魔,已经将恶魔杀死了。”
诺娜婆婆喊道:“白痴!白痴!那是圣兽!圣地里居住的圣兽!是受蘑菇神宠爱的原住民!你杀了它们,蘑菇神自然要报复!”
奥奇德说:“安静!冷静!它们是否是圣兽值得怀疑,但它们确实十分凶狠危险。”
诺娜婆婆说:“大伙儿,听我说!这个人从来就不尊重我们的传统,他也一直并非我们之中的一员!我认为是他绑架了碎嘴、垃圾和阿什利,因为这三人一直反对他。”
奥奇德终于大怒,他说:“我...为村子鞠躬尽瘁,你竟敢如此污蔑我?”
诺娜婆婆说:“年轻的人们也许都忘了,可我们老年人却不会忘记!当年,剑盾会来到我们村子,用武力令我们屈服。他们派你留在村子里作为监管,是你,你杀死了村长的儿子赛音,强娶了村长的女儿萨拉,这才夺取了村子的大权!”
奥奇德说:“你....真是血口喷人!赛音是我的好兄弟,他与我在拾荒途中奋战而死,我继承了他的遗志,这才留下,全心全意为你们奉献自己的一切,否则我为何要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还因此罹患了绝症?”
诺娜婆婆冷笑道:“这是你的一面之词,而你得病,正是报应不爽了!萨拉的死,也是你的错!也是因为你这外乡人带给她诅咒!而迟早有一天,达莉亚也会因为受你连累,死于病痛之中!你们全家上下,包括你这些走狗,都会死绝!”她的话居然博得了满堂彩,戴莫等人趁机造势,鼓动人心。
我气往上冲,正欲将这刻薄的老太婆赶走,奥奇德的剑已经出鞘,一瞬间,诺娜倒在血泊中,再下一秒,戴莫也横躺在地。我看得明白,奥奇德下手无情,他们都被一击毙命。
村民们有些恐惧绝伦,有些却怒火中烧,一时不知该进该退。我和二人组互使眼色,也都拔剑在手,喊道:“忤逆村长的罪魁祸首已死,其余人若不想犯下反叛之罪,都给我老实退下!如若不然,就与这两个罪人一样下场!”
他们本就没带兵刃,于是四散而逃。
奥奇德已经冷静下来,他说:“纽特、梅泽一组,朗基和我一组,召集忠于我的拾荒者,挨家挨户搜走村民的利器,从今天起,加强戒备,决不许他们私自集会。”
六 帕姆之死
即使施行戒严,我也感受到了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人们都很焦虑,一方面,田里蘑菇的产量锐减,另一方面,只有确定忠于奥奇德的拾荒者可以外出,而且不得不轮岗,一天在外探索,一天在内巡逻。
巡逻时,我发现奥莱婶婶的屋子空着,这里似乎有一场打斗,显得凌乱不堪。我念及奥莱对我的照顾,心中的惊惧之情越来越大,而这些天,我再也没见到碎嘴、垃圾他们的影子,他们彻底从村子里蒸发了。
我在屋内搜寻线索,在床下找到了一本日记,它表面只有一层浮灰,是不久之前被塞进去的。
我翻看日记,其中写道:“奥奇德的病发生了奇迹般的好转,我触摸他腹部的囊肿,那囊肿已经消失。然而,我却怀疑弄错了。他的血型....与上一次体检时截然不同,变成了o型血,可他明明是b型的。我于是再取出他的另一管血,那又变成了ab型。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仪器损坏了?这些仪器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也难怪会这样。
不管如何,我要和奥奇德谈谈,要他承认自己杀人不对,向大伙儿道歉,也许还能挽回人心。只要人心齐,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熬过去的,实在不行,就向剑盾会求助。”
最后有匆匆忙忙的一行字:“他来找我了,就在门外,天哪!天哪!我该怎么办?他不再是奥奇德了!”
我颤栗万分,感到自己的灵魂似陷入了寒冬,冰冷而空白。忽然间,我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我一跃而起,手中的匕首闪着微光。
达莉小声说:“朗基,是我。”
我放松了些,说:“奥莱也不见了。”
达莉说:“我知道,我看了监控录像,婶婶她昨天深夜离开了村子,再也没....”
我说:“可她怎么会有外出的权限?”
达莉说:“她似乎偷了父亲的令牌。”
我心情好转了不少:“她自己走人,虽然令人心寒,可毕竟好过被养父给杀害。”想到此处,我打了个冷颤,为自己这想法而震惊。养父在我心中竟成了个残忍无道的暴君么?
达莉问:“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说:“当然。”
她跟着我来到我的屋子,她看见了鱼缸,不由掩住了嘴,她见到了那三根鱼骨。红色的勇,白色的纯,金色的信,都已葬身鱼腹。
她身躯发颤,说:“怎么了?”
我叹道:“这鱼缸似乎...似乎有奇异的感应,是村庄境况的写照。勇气、纯洁、信仰已然泯灭,鱼也随之死去。”最近事态的混乱,让我也开始变得迷信。
达莉注视着鱼缸,那蓝鱼仍平安无事,随意游动着。突然间,那条黑鱼从黑暗中游出,方向对准蓝鱼,达莉吓得尖叫起来,好在黑鱼只撞了蓝鱼一下,两者擦身而过。
她喃喃道:“善...和饿,它们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村子好转,另外三条鱼会不会复活?”
我哑然失笑,回答:“我可不敢相信死者复生的事,鱼缸再如何神奇,只怕也办不到这一点。”
达莉点点头,她说:“我想告诉你,父亲他很爱母亲,也很想念我的舅舅,他并不是阴谋篡位的卑鄙之徒,恰恰相反,他原本在剑盾会拥有很光明的前途,可他为了村子牺牲了许多。”
我告诉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认识的奥奇德拥有伟大而完美的人格。
达莉说:“母亲临死前的遗愿,是让父亲保护村庄,保护好我,所以,父亲才如此重视这里,因为他对妈妈爱得太深。你知道吗?父亲并没有火化妈妈的遗体,也并没有把她埋葬在培养皿中。他用剑盾会保留遗体的方法,保存了母亲,藏在他的大屋子里,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至今仍能瞻仰她的遗容。”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曾想到养父会情深若狂。
达莉走上几步,握住我的手,说道:“我愿意嫁给你,就像我父亲娶我的母亲一样,我希望和你留在村子,彼此珍惜,就如同我母亲和我父亲忠贞的爱情。”
我又陷入了无言以对的境地,她问:“你不愿意?”
我说:“你要我说实话吗?”
她皱眉道:“如果实话伤人,那就不必说了。”
我说:“我....我早就认定你和弥尔塞是一对。”
达莉笑道:“你以为把我让来让去很高尚?”
我说:“即使我们结婚,你心里还是会想着弥尔塞,不是吗?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达莉摇头道:“一旦我们步入婚姻的殿堂,我绝不会再想别的男人,那都是年轻时不成熟的表现,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苦笑道:“你几天之前还为弥尔塞私奔呢。”
达莉红着脸说:“而你为了救我,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朗基努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过去是多么幼稚,我也明白我需要你,我的父亲需要你,我们的故乡需要你!”
我拥抱了达莉,亲她的额头,达莉并没有抗拒,而是乖乖的任我亲吻。我意识到她在勉强自己喜欢我,就像古希腊时代那些将自己喂给海兽的少女一样,她渴望用自己的一生换取村子的和平。
她并不会不情愿,但也并非完全情愿,她只是在自我牺牲,自我感动。
我恨她这么想,恨她将我想象成神话中贪婪无耻、食人无数的海兽,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她是个好姑娘,是村子里最好的,甚至是世所罕见的,能娶到她,是我一生的福气。
那又怎么样?我不需要享这种福,也不想要成为她崇高精神的衬托。我是朗基努斯,我无法企及养父的精神,我也无法与弥尔塞媲美,可我总有超越他们的一天!我绝不会将我的一生局限于这小小的村子里!
在这一刻,我想明白了。我会帮助养父渡过难关,而养父的绝症已经痊愈,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就走,独自一人走,带着我的存粮,去找摩天楼,做出一番他们不敢想象的事业。我不会娶达莉,也不会继承村庄,我会为自己而活,而不为其他任何人!
骤然警笛长鸣,达莉与我分开,她喊道:“又有人出逃?”
我们赶到出口电梯,只见梅泽躺着,喉咙被人割破,纽特握住老战友的手,虎目含泪,悲愤欲绝,他怒道:“是那些....那些懦夫,他们趁他休息,暗算了他!他们居然藏着匕首?”
我说:“是谁干的?”
纽特说:“是帕姆!帕姆这小杂种!他杀了梅泽后就逃了,电梯自动为他升起。他....另有同谋!”
我说:“我去追帕姆回来。”除了我之外,帕姆是拾荒者中脚程最快的,纽特绝追不上他。
纽特道:“替我杀了他!”
我说:“你替我照顾达莉!”
达莉给我带来了令牌,我步入了电梯。
即使没有帕姆的脚印,我也知道他会去哪儿。我努力疾奔,在那座大桥的悬崖边追上了帕姆。
帕姆气喘吁吁,我也累得不轻,他用畏惧地眼神注视着我,我说:“帕姆,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梅泽?”
帕姆大声说:“因为我想出走!而梅泽碍我的事!只有蠢人才看不明白,无水村已经快完了!奥奇德丧失了人性,变成了个暴徒!蘑菇田再也产不出半点粮食。我会拾荒,我熟悉周围四十公里的所有地形,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与村子一起完蛋!”
我说:“但村子养育了你,你才能有今天,你怎能在村子最困难的时刻一走了之?你的妻子孩子呢?你难道舍他们而去?”
帕姆蜷缩身子,流露出疯癫的迹象,他说:“我看见过你没看见的事,你准以为我疯了,可我仍然要告诉你!”
他顿了顿,又说:“每天黎明前夕,奥奇德都会外出,等待太阳升起。我看见他拿着个红色雕像,用那红色雕像吸收太阳的光芒,然后....照射在奥奇德身上。”
我想起那诡异的雕像,想起奥奇德近来古怪的言行,心里的不安水涨船高。
帕姆说:“我伏在一边,他没有注意到我,可他不单单是奥奇德,他会变成碎嘴老头,变成垃圾先生,变成诺娜,变成戴莫.....”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变成了哭嚎。
我大喊:“不可能!诺娜和戴莫已经死了!”
帕姆看着天上的太阳,神情恐怖,像是这太阳象征着地狱的烈焰,他说:“是死了,我亲眼见到,可他们还活在奥奇德的身体里,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他体内住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脸从他的皮肤表面露出来,互相交谈,嬉笑怒骂,每个人的声音和语气都与原来一模一样!我还见到了达莉亚的母亲.....”
我也止不住地颤抖,我说:“荒谬绝伦,你一定是看错了!”
帕姆开始流泪,他说:“我见过萨拉很多次,她生前就是那样子,很和蔼,很美丽,很亲切,很诱人。我还见到有三个头的恶魔在奥奇德体内吠叫着.....”
我顷刻间想起了地道中的那一幕,那凸显在奥奇德腹部的兽爪囊肿,他那鼓胀的身体,那消失的三头犬人尸首,那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帕姆绝不可能知道。
他并不是胡编乱造,他见到了的景象与我所见完全相符!
帕姆说:“他们....奥奇德和她们每一个人都在欢笑,似乎很快乐,很满足,他们之间再没有分歧,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歌颂这种状态的美好,悔恨自己没有早些融合为一。我听着听着,我....我也险些想加入他们。我再也忘不掉他们的话,那些话一刻不停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召唤着我,去变成那样....那样的生命体。”
他取出一支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我急道:“帕姆!停手!”
帕姆笑道:“与其那样活着,我选择死亡,因为死亡与之相比,简直美妙绝伦,别了,我的朋友!”
我未能阻止枪响,只能眼睁睁看着帕姆摔落悬崖。
七 永生之歌
我希望帕姆疯了,想要自杀的人没必要说谎,只有疯子会说出这些假话。
当回到村外,达莉为我打开门,她急喊:“朗基,快来!快回来!”
我听出事态紧急,忧心忡忡,电梯一降落地面,我就冲向控制室,路上横陈尸首,各个儿表情狰狞,他们是村民,都是拾荒者,也是蘑菇协会的人。
另有四人马金斯、希卡利、苍连、保让在控制室门外,试图用撬棒撬开控制室的门,门内是纽特和达莉,纽特受了些伤。控制室的门极为坚硬,不亚于出村的那一扇,能挡住枪林弹雨。这些人竭尽全力也无法把门打开。他们开始砸玻璃,可玻璃也密不透风、水火不侵。
我抢上前,保让看见了我,拿出一柄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大砍刀朝我一劈。我往后一躲,灵巧走位,避免被多人夹击。同时取出一种硬化药水,浇在我双手与头部,药水生效的同时,马金斯、希卡利的刀正斩在我双臂上,我只是身子一震,却毫发未损。他们瞪大眼睛,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我趁机舞动匕首,戳中他们的手掌,他们的刀刃脱手。
苍连、保让绕到我身后,斩我后背,他们的武艺也是奥奇德所传,算得上很精通了,我并不回头,用匕首架住了他们的刀,然后我飞快一退,匕首指着他们的脖子。我的匕首上并未涂毒,可他们依旧显露出恐惧之情。
我用冰冷的声音说:“如果你们逼我,我不介意杀人。”
这让他们落荒而逃。
达莉打开控制室,与我紧紧相拥,哭泣道:“他们突然爆发了,想要捉我要挟父亲,纽特叔叔救了我。现在局面已控制不住,他们说要去找....找他算账!”
“他”自然指的是奥奇德。
我说:“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是奥奇德的对手。”
纽特怒道:“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了枪!奥奇德没穿铠甲,可别被他们暗算!”无水村里的枪早已全都销毁,这是来自剑盾会的规矩,一定是某些拾荒者私藏的。
我问:“你没事吧,哪儿中了枪?我们可以去奥莱的住处取药。”
纽特指了指右臂,伤口触目惊心,他身强体壮,而中枪的部位并非要害,他说:“顾不得那么多,先去找爵士!”
帕姆的话犹在我耳边回荡,我祈祷着,但愿他所言皆是臆想。
达莉说:“要快!要快!”
村子里乱作一团,仍忠于奥奇德的人都遭了秧,运气好的只受了伤,运气不好的当场惨死。见此情景,我怒道:“他们疯了吗?这些人有什么过错?”
达莉凄然地说:“因为父亲杀了他们的人,所以...”
如果换做我是奥奇德,我该怎么办?反对他的人都是他曾经立誓守护的村民,那誓言是他对着自己爱若性命的妻子立下的。他做错了什么?培养皿的毁坏早成定局,奥奇德只不过想挽救这块田地。他为村子劳累得患上了绝症,甚至不敢让别人知道。可是村民们却丝毫不领情。
纽特边跑边骂:“我早就知道!”他捏紧拳头,“这村子里的懦夫早就看爵士不顺眼了!他们一直积压着怒火,只想找机会发泄在外!爵士还是太好心,对他们太好说话。”
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养父的正直与宽容成了他致命的错误,如果我是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允许蘑菇协会的创立,更会动用铁腕,铲除异己,巩固我的统治。
我在想什么?即使我那么做了,结果又会有所不同吗?
所有人都聚在培养室里,奥奇德站在最远端,傲然屹立,威风凛凛,以至于无人敢上前一步,挑战他的虎威。没人注意到我们,达莉握紧我的手,我感到她的小手满是冷汗。
温德他是个暴躁的少年喊:“奥奇德!你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作为暴君,你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奥奇德从口袋中取出那个红色雕像,置于地面,那雕像表面隐隐有红光流动,让人隐隐觉得与阳光相似。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的心在发颤,我想:“不!不!不!帕姆说的不是真的!”
奥奇德张开双臂,微笑地答道:“不,没有人再会死了!危机已经解决,你们不必担心粮食,不必担心外敌,我已找到了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的方法。”
一声枪响,奥奇德心脏破洞,他低头看着伤口,皱起了眉头。达莉尖叫道:“不!爸爸!”
人们注意到了她,我和纽特亮出兵刃,占据门口,保护达莉,一时无人胆敢造次。
奥奇德的脖子上长出另外一个脑袋,那脑袋是从他的血管中出现的,她是奥莱婶婶。人们看到这场景,表情惊讶得近乎呆滞。
奥莱婶婶叹道:“唉,唉,他们还是这么野蛮,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这么做对健康有害呢。”
奥奇德笑道:“可若不是如此,不能彰显出我们的优越,对不对,亲爱的奥莱?”
达莉与纽特的脸惨白如纸,眼神茫然,我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不是幻觉,帕姆没说错,那雕像...那诡异的雕像将奥奇德变成了什么?
在奥莱旁边又钻出一个脑袋,那是达莉的母亲,是萨拉婶婶!她叹道:“奥莱,我不在的这些年,都是你照顾他,你辛苦了。”
达莉陡然看见母亲,非但不露喜色,反而惊恐得无以复加,她颤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妈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奥奇德笑道:“女儿,不要惊慌,是我让萨拉的遗体复活了。你们看,这就是雕像带来的奇迹,它!才是真正的神祗!是生命之神!是耶和华的神力!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死去了!”
那持枪者再度开火,他枪法神准,将萨拉的头打得支离破碎,可一转眼,萨拉又来到了奥奇德的另一侧。她叹道:“哎呀,哎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有些信仰?”
奥奇德说:“我认识最善于传教的人,就是碎嘴了。”
他解开衬衫,露出上身,他的腹部上有碎嘴的脸,碎嘴大笑道:“朋友们!我承认我之前一直错了!我们根本不必信仰蘑菇神,根本就没有蘑菇神,只有这生命之神,这太阳王,是我们的救世主,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只需信仰,与融合,我们就实现了永生,永远不必进食。”
紧接着,诺娜、戴莫以及其余一些人脸相继登场,像是长在奥奇德身上的寄生虫,他们叽叽喳喳地交谈,开着座谈会,话题分毫不离这可怖的信仰学。
纽特大喊道:“你...为什么...是你,梅泽!你确实死在了我的眼前!”
梅泽说:“是爵士救了我,他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本不该敌对,老兄,你也快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他们每一个都用我们熟悉的语调说话,完全就是本人在场。可我知道那不是本人,那只是...只是鬼魂,那只是某种病毒!
温德喊:“杀了他!”
他们一拥而上,刀剑有如一场无情的风暴,我如梦初醒,想要阻止,可被挡在了外头。奥奇德丝毫不反抗,他像是试图救世的殉难者一样,张开双臂,面带微笑,任由刀剑加身。很快,他倒下了,身体被愤怒的人们砍得四分五裂,破碎不全。
达莉想冲上去,可我紧紧把她抱住。
奥奇德死了,连尸体也被破坏,即使....即使他成了那样,可他毕竟是我的恩人!
我要为他报仇,这些动刀剑的人,我要把他们全都....
一团血液从地上升起,像是一块毯子,把苍连裹在里头,苍连在其中动了两秒,毯子缩小,苍连如变魔术般消失。
有人喊:“什么鬼...”他没喊完,另一块毯子把他卷入,像捕食成功的猫,一下子跑没了影。
我这才意识到奥奇德并非无辜的受害者,是他杀了碎嘴、垃圾、奥莱他们。他并非是等他们死后才把他们融入,而是亲手犯下谋杀之后再行吞噬。
我们面对的是个无法理解的生物,一个可怕的梦魇。
在人们弄清楚事态之前,已经有许多人被血肉带走。我见到保让那个被我所伤的拾荒者遇见了苍连,他不知道苍连已死,毫无提防,然后苍连变成了一团血水,与保让连在了一块儿,保让惨叫了几声,身子很快溶化。
我们三人在最外面,因此最安全,也看得最多。顷刻间,我们明白自己处于多么大的危险之中。奥奇德,不,那个生物,它能变成每一个被他融合的人,而且现在它可以同时出现,同时分散杀害。
我与纽特一齐说:“逃出村子!”
不少人与我们一同朝外跑,但奥奇德一下子追上我们,他似是那种最精明能干的牧羊犬,又是最可怖的捕猎者。他化作血水,迅速泛滥高涨,只要被这血水沾上了鞋子,那人便在劫难逃。
纽特踏入血水中,跌倒在地,他奋起余力,将我和达莉一推,喊道:“走!”将我们推到了门外。
达莉哭道:“纽特叔叔!”
纽特拔出剑,一瞬间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他闭上了眼,随后溶解于在血池中。
....
但在下一秒,我见到纽特又从血池中站起,他晃了晃脑袋,看着自己的身体,露出由衷的、恍然大悟般的微笑。
奥奇德剥夺了他们死亡的权利,正如他所说,这雕像让他们所有人获得了永生。
噩梦般的永生。
八 绝境之困
我唯有一个念头:带着达莉速速离开,逃到村外。
可在村外就安全了吗?我无法保证。这雕像,这....生物本就受到阳光沐浴,它应当是不惧阳光的。
他们在唱歌:
“伟大的生命,伟大的阳光。
温暖的血液,温暖的金芒,
使得王者为众,众者为王,
这样的状态,何等美满,
这样的力量,何等辉煌。
突破了苍天之界,达到了极乐边疆。
若聆听我等歌谣,得此启迪,为何还会彷徨?
还不快来与吾等同欢,与吾等同唱,
使得王者为众,众者为王。”
那歌声伴随着人们的惨叫,直钻入脑子里,像是入水的鱼般难以捕捉,难以驱赶。或许这正是逼疯帕姆的那声音。
达莉捂住耳朵,叫道:“这声音停不下来....可恶,可恶...”
我跑到住宅区,幸存的人们被歌声吸引,外出观望,而那洪水飞速而至,我喊道:“都快逃!”可他们反映稍慢,已经溶于洪水。达莉看着这惨剧,浑身无力,摇摇欲坠。
我大骂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事:在下方的密道,奥奇德也许曾想将我吞噬,可却中途放弃。他问我:“你喝了毒蛇之血?”
毒蛇之血!若喝了毒蛇之血,洪水就无法加害我了。
我喝下药水,把达莉举高,继续全速逃亡。刹那间,洪水没过我的脚踝,达莉悲痛地喊:“朗基努斯!不要!”可我却没事,洪水绕过了我。
它们掀起波浪,直冲达莉而去,我挥动沾着毒血的长剑,斩中它们,触感竟犹如击中了血肉。它们的歌声戛然而止,痛苦地大叫,重又降落。可我见到它们已经抵达了电梯,奥奇德、纽特、梅泽三人一体,挡住了出口。
村子不大,就只有几块区域,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去哪儿?毒蛇之血一旦失效,我们就将死....不,我们连死亡都办不到。
达莉流泪道:“朗基努斯,给我喝毒蛇之血吧。”她知道毒蛇之血唯有我能服用,其他人喝下都会死,可也许这样,它们会放过达莉的尸体,让她安稳离世?
可这办法的前景也不容乐观,奥奇德可是连死去多年的萨拉婶婶都能复活。
我说:“已经用尽了!”
我突然见到我的房间外留有空地,洪水竟不敢靠近那边。我迅速打开了门,冲入屋子,随后把门关紧,耳中只听见它们懊恼的呼喊。
鱼缸中剩余的两条鱼看着我们,鱼眼张大,死气沉沉。
达莉哭了,她紧紧抱着我,我替她擦去了汗水,我们暂时安全,可心中却全无死里逃生的喜悦。
它们围在屋外,喊道:“融合!融合!融合!”那欢快的声音却惊心动魄,恐怖得令人心胆俱裂。
我和达莉霎时不敢靠得太紧,分开了一段距离。
我说:“这...屋子好像曾是化学实验室,有它们讨厌的气味儿。”
达莉说:“你能调配更多的毒蛇之血吗?”
我说:“我摘不到黑果,无能为力。”
突然间,房间变黑了,黑鱼隐去了痕迹,唯有那条蓝鱼散发着微弱的生物光。
达莉喊道:“他们....切断了电源!”
我心知如果他们切断了排气管道,我们将陷入绝境,唯有外出一条路。可无水村的排气管极为复杂,就和蘑菇田的循坏系统一样没人能懂,但愿这些生物也搞不明白。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于是取出存粮,挑选了一个罐头,递给达莉,达莉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早先,我心中曾有送达莉去见弥尔塞的念头,可因为狭隘的屈辱感而中止。如果我那么做了,或许现在就不会落入如此地步。如果一顶绿帽子能换取自己的性命,那也未尝不可。
达莉问:“你在想什么?”
我如实说了。
达莉居然笑了起来,她说:“你猜我当时说愿嫁给你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说:“先嫁给我,再设法与弥尔塞私奔?”
达莉说:“真聪明,原来你早就知道?”
我说:“你这点小算盘还瞒不过我。”
达莉端着那个罐头,她说:“你当然比我更聪明,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种蜂蜜牛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啦。”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只是巧合,真的。”
达莉靠在我身上,说:“不,不是的,我心里知道。你对我这么好,可我却一直想着背叛你。你看,正因为我抱着如此恶毒的念头,所以我受到了惩罚,得到了教训。现在,我愿意和你一起死,我对世上存在过的所有神明发誓,你是我一生唯一的挚爱,从此刻到我临死的一刻,我都不会再想其他男人。”
我试图振作,鼓足心中残存的勇气,答道:“你不会死,我会想办法让我们逃出去。”
达莉说:“毒蛇之血失效还有多久?”
我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达莉说:“如果你现在动身,够不够你杀出条血路,逃到村外?”
我愣了愣,只想着给她些安慰,不情愿地答道:“如果....如果绕过奥奇德,足够了。”我其实能够隐形,却不能带着她一块儿。
它们仍在门外,仍在引吭高歌:
“若聆听我等歌谣,得此启迪,为何还会彷徨?
还不快来与吾等同欢,与吾等同唱,
使得王者为众,众者为王。”
奥奇德说:“我的孩子,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我说了会让你们结婚,我说了会让你们幸福,只要你们出来,这一切就能实现。不仅仅是无水村,我会拯救这个世界,让全世界的人类都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是太阳王,我是生命之光,我是这世界最完美的形态,我是古往今来每个统治者与科学家梦寐以求的造物。”
萨拉说:“达莉,达莉?你在里面吗?我的好女儿,我的小乖乖,你为什么连我都怕?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我的遗体前悄悄地乞求我能复活,再一次拥抱你吗?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可你为什么要躲避?你的排斥是愚蠢的,你以为我是异类?不,在我这里,不存在任何异类。”
他们无法进来,就喋喋不休,说出这些令人悚惧,令人抓狂的话。
我见达莉抖得愈发厉害,用手掩住她而耳朵,达莉再度与我相拥,这令她稍稍平静了些。她不再说话了,与我相护依偎,我看着她渐渐入睡。
我不敢睡着,保持着清醒,过了一个小时,突然,排气管的声音停了。
他们找到了关闭阀门的手段,很可能那排气管的开关就在密道里,这么一来,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已破灭。
不一会儿,房间变得闷热,达莉睁开眼看我,那眼神却充满安宁,我告诉她会有出路的,一定会有出路的,她只是微笑。
她说:“他们的话,我一直能听到,那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留在我脑子里,你呢?你能听到吗?”
我说:“别去想,你越去想,那声音就越挥之不去。”
达莉笑道:“那你是幸运的,因为那声音无法入侵你的大脑,你的灵魂。你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我觉得他们不仅想夺走我的身躯,更已经在提前占据我的脑海了。我甚至觉得....觉得变成他们那样,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喊道:“你不能相信他们说的鬼话!一个字都....”
达莉站起身,突然间,我看见她手里拿着我最后一瓶毒蛇之血,她往嘴里倒去,我立刻捏住她的嘴,可已经有少许被她咽下。我感到每一根神经都痛苦地揪紧了,我掐住她的喉咙,想逼迫她吐出毒药,可已经不及,这毒药见效飞快,连恶魔都能在瞬间麻痹,坠向死亡。
达莉与我相拥,与我亲吻,她说:“走吧,别管我了,我祝你...祝你能长命百岁,找到...能给你幸福的...女孩子。”
我感到脸上湿漉漉的,心脏似被绞肉机折磨,可我在下一刻已经行动,我掌击她的腹部,达莉呕出了少许药水,可她的脸已然发青,呼吸几乎停止了。
我能看得明白,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剧痛之下,她开始抽搐,这剧毒非常人所能承受,她死的时候会受尽煎熬,就像致死的慢性疾病浓缩在短短几分钟内,连痛苦也一股脑发作。
我还有...还有几分钟。
可达莉亚快死了,我救不了她,我....
奥奇德他们一刻不停地唱着吵着,与百年前那些传说中的广场舞妇女一样恐怖,他们不知道达莉将死,仍用洗脑般地歌声劝说着她。
我几乎想把达莉交给他们,让他们救活她。也许他们说得对,也许活着总好过死亡。
蓦然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鱼缸吸引。
如果无水村中有什么东西能与那雕像一样古老,或许只有这鱼缸了。
鱼喜欢吃黑果,黑果是酿造毒蛇之血的原料,而达莉亚正因毒蛇之血而死。
黑鱼游出,复又隐没,那条蓝鱼静止着,像看戏般看着我们。
屋子里的黑暗并非是它们切断了电源,而是鱼缸....鱼缸散发出了黑暗。
屋外的它们也并非忌惮屋内的药物气味儿,而是忌惮鱼缸。
唯有黑暗能对抗光明,唯有死亡能对抗生命,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我为何起初没有想到?
可正常人怎会想得到?
九 善的终结
我伸手进入鱼缸,去抓蓝色的鱼,“善”狠狠地咬了我,咬断了我的手指,我的血滴入鱼缸,我见到黑鱼张开嘴,喝下了我的血。
我把蓝鱼抓起,用匕首砍断了它的鱼头,它仍在颤动,鱼骨突然离体,刺入了我的眼睛,我痛得大叫,视线模糊,可我把它的鱼肉与血混在一块儿,送入达莉的口中。
达莉开始咳嗽,我又听见了她的心跳声。
鱼肉有效了!
我轻拍她脸颊,喊道:“达莉!达莉!”
达莉嘴唇发黑,她低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屋外的人又发出喧闹,我不知他们在欢庆什么。
奥奇德说:“朗基,朗基,我知道你的为人,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手段,我知道了,我都知道,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你并不是一个死板而顽固的人。从屋子里出来吧,试着接受我们,你会发现,你的野心已经实现了,你与我们在一起,就能成为太阳王。”
你并不是奥奇德,你也不是什么太阳王。
奥奇德又说:“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犯罪,因为我们居于地下,委身于黑暗,躲着伟大的太阳,现在,我纠正了我们的过错。你是我们之中最热爱阳光的人,不要再死脑筋了,迈出第一步,尝试与我们一起,那样,你渴望的亲情、爱情和权力,皆是唾手可得。”
奥莱柔声说:“朗基努斯,我可怜的孩子,你比任何人都自卑,你比任何人都要强。我们都看得出,你一直嫉恨弥尔塞,因为他处处比你好。我还清楚地记得,某一次,你偷走了属于弥尔塞的玩具,藏在自己的房间里,那玩具你很快就玩腻了,可你却珍藏着它。因为你把它视作你对弥尔塞的一次获胜,对不对?你那卑劣而狡猾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他们开始折磨我的脑袋,一人述说我好话,一人数落我的不是。蓝鱼的骨头像条蜈蚣,在我体内翻江倒海,撕咬我每一块骨头,而他们的话像是尖刀,挑动我每一根神经。在这双重的痛苦之下,我另一只眼也看不清了。
我站起身,摸索着走了几步,脚下一滑,摔入了鱼缸中。
我耳中响着哗啦哗啦的水声,鱼缸中充满死鱼的气味儿,水比想象中更冷,然而,对鱼的恐惧压倒了所有的不适。
黑鱼要来了,它会吃了我。
不,它只是条鱼,它只要敢动我一下,我会把它也抽筋扒皮。
我手掌刺痛,似摸到了地上的沙砾和尖石,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水里,而是在地上。我闻到酸甜的臭味,像是腐烂的甜蘑菇。我只听见风声,而在风声中,有轻微的话语拂过我的耳朵。
我仔细去听,那无疑是有人在说话,可并不是“太阳王”们,而且说话的人,他们所在之处非常遥远。
我眼中流下血液,可味道并不像,而是鱼腥味。蓝鱼不再带来痛楚,可恐惧留存。
我依旧睁不开眼,却看清了周围,似乎影响直接钻入了我的脑海,映射在我的灵魂中。
鱼的影子向我游来,我想要躲避,可它们像是幽灵,穿过我的躯体,躯体上并未有痛觉。
但在灵魂上,却留下了烙印。
我见到一个鱼化作了人影,长着翅膀,手持长枪,他喊:“由我来冲锋,莫要手软!敌人众多,但我们既无畏,又无情!守卫我们的荣耀!”
我见到另一个翼人跪在地上,哭道:“啊,啊,我可怜的兄长,我灵魂的共生,快来人,快来人救他!他们残杀了他!”
我见到一大群翼人高昂着头颅,戴着镣铐,身负重伤,沿着布满荆棘与血石的道路行走,他们说道:“我们纵然落败,可不惧任何惩罚,因为我们的光指引着我们,因为我们曾是世间最光辉的存在!晨光与我们同行!”
我见到翼人们陷入了牢笼,他们纷纷问:“他去哪儿了?他并不在我们之间?难道他背叛了我们?难道他与他们暗中订下了契约?不,不可能!不可能!他一定被关押在了其他地方!”
翼人们不停哭泣,不停争吵,他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鱼,黑色的鱼。
我恢复知觉,从沙粒中抬起头,我见到这儿有许多堆叠起来的事物,像是人的雕像。但我立刻意识到并非雕像,而是人体尸体,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干得像是木柴。
是那些翼人,他们全都死了。
我在地下的悬崖上,在悬崖下方,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或者说迷宫。大地被凿开,挖掘出了漫长的通道。曾经阴森庄严的高塔与楼宇倒塌了,成了废墟。漆黑高耸的石墙环绕着迷宫,风如死者的低语,从那些残壁断垣中吹出,讲述着古老而绝望的故事。
是那些翼人建造的吗?
我跳下悬崖,却发现自己像鱼一样在空气中游。我从上方游过迷宫,意识到翼人无需造这迷宫,因为他们是游鱼,能直接飞往迷宫的深处。
我见到巍峨的方尖碑,方尖碑上镌刻着铭文,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这文字非常古老,是古苏美尔语,最早的人类文明之一。
上面记载了仪式,人们通过自残,剥夺五感,以求获得与亡者沟通的智慧。他们认为通过这种方法,他们在死后能重生为守护神。这巨型地下城是古人留下的,他们试图在这儿与死者共存吗?
我想要留在这儿,避开那些太阳王,又或者我已经死了,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
达莉亚还在上面,我记得我救活了她!太阳王的歌声或许仍在诱惑她开门,与他们相融。
我必须离开,尽快离开,把达莉亚带到这儿来。
即使将死,我也要救达莉亚,必须救达莉亚。
我顺着方尖碑的指引,来到迷宫的中央,我见到一个跪着的巨人雕像,那巨人的脸像是鱼,无神的眼睛,布满鳞片。
倏然,周围黑暗蔓延,我感到深不可测的惧意,寒冷彻骨的阴暗,“善”的骨头在我体内越钻越深,撕裂我的五脏六腑,我痛得快要发疯了。
一个低沉、幽冥的声音问:“你....想要什么。”
我问:“你是谁?”
他说道:
“我是初始的光芒。
我是罪恶的起源。
我是暮时的晨星。
我是黑暗的主人。
你召唤我,我回应了你的召唤,于是你来到这里。
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说:“救救....救救达莉亚,送她到安全的地方,我别无他求...”
它沉默着。
周围出现幽灵般的黑鱼,鱼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黑暗还能变得更黑,深渊还能变得更深,寒冷还能变得更冷。
我意识到这雕像完成了与我的契约,它要离开这里,黑暗的风暴从迷宫的上空降下,我被它卷上空中,身不由己地飘荡着。
.....
我仍在房间里,达莉亚却不见了。那些“太阳王”,我曾经的亲友们,已经闯进来了,它们仍在歌唱,仍环绕着这黑暗的房间,注视着我。
注视着鱼缸。
太阳王化为众人,奥奇德走向我,他叹道:“我始终不理解你,达莉亚在哪儿?”
我之前是在做噩梦?但即使是噩梦,也比现在的情况好得多。
我喊道:“你把达莉吞了!”这念头撕咬着我的心,折磨着我的灵魂,又或者是蓝鱼的鱼骨作祟。
奥奇德摇头:“我们并没有,她不在这。”
我突然将匕首刺向奥奇德,奥奇德握住我的手腕,皱了皱眉,将我往旁一扔,我撞碎了鱼缸,在玻璃破碎的声音中,鱼缸的水流淌遍地。我睁大眼睛去瞧,生怕从中见到达莉的尸骨,但她不在里头。
奥奇德说道:“你把达莉藏哪儿去了?”
他在戏弄我,他明明已融合了达莉,却装作无辜来讥讽我,让我抱有希望,却又更加恐惧。
奥奇德说:“我坦白告诉你,你体内的毒蛇之血很麻烦,我们之中有人不愿让你加入我们,他们认为你很恶心。”
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血肉在液态和固态之间不停流转,像是吃剩后混杂在一块儿的厨余垃圾。
奥奇德说:“你不配如我们一样,成为永生的太阳王。”他拾起我的匕首,刺向我的脑袋,强烈的求生欲令我侧身躲避,但奥奇德的剑上有他的意念,这意念化作铁笼,将我困住。
匕首朝我的眼睛刺来,但忽然间,黑色的鱼咬上了奥奇德的手,我看见奥奇德的手指断裂,消失在黑鱼的嘴中。
奥奇德痛苦大叫,太阳王们惊恐四顾,雾气从鱼缸的水中升起,在房间中弥漫,黑雾遮蔽了我们,在黑雾中,我们仿佛置身海底,黑暗的鱼穿梭着,像是古书中亚马逊丛林那些凶残的鱼类。
鱼加速游动,开始撕咬“太阳王”,它们的歌声就此断绝,变成了苦苦的哀求,凄惨的尖叫。报应,报应,这些自称辉煌的生命,唯有黑暗能制裁它们。
我毫无怜悯,听着鱼杀死奥奇德、奥莱、萨拉,杀死每一位同乡,杀死每一位亲人,心中唯有快意。
也许我也会被鱼咬死,但我不在乎,死亡并不可怕,我情愿死,也不愿成为那些“太阳王”。
唯有死亡能对抗生命,唯有黑暗能对抗光明。
就让我在黑暗中消逝吧。
我想起我从未对达莉说我爱她。
也许我真的不爱。
算了。
本卷完
一 天堂来客
我是鱼骨,我试图遗忘过去。
我残破不堪,但好歹我还活着。
我背着破枪,枪里只有几发子弹。
我穿着不透气的大衣,只为防止虫子的叮咬。
我一步步仔细地前进,却不敢太缓慢。若我走得太急,我会忽略危险,若我走得太慢,危险会找上我。
我不是学者,但我听人说,一百多年前发生了一场浩劫,于是世界成了如今的模样,像我这样的人类险些灭绝,环境变得极其恶劣,而那些恶魔则充斥于每个角落。
奥奇德告诉我,这是悲伤的纪元。悲伤的纪元,漫长的难以忍受,可人的性命却很短暂。悲伤的纪元,缺少许多东西,唯独不缺险恶。
我走过残破的城市,看着繁茂的植物,攀爬在各个地方,墙变成灰色,肮脏不堪,车被蔓藤与荆棘缠绕,成了垃圾与废物。植物无止境地从土壤中钻出,压垮墙壁与地板,拽落屋顶与桥梁,夺回它们曾失去的每一寸领土,就像是受尽了压迫的奴隶,享受胜利的狂欢,而这狂欢永无止境。
在这里,我没见到人,就如我这一年来走过的大多数地区一样。若有人能在这里存活,我最好还是避开他们。于是,我在小巷子与墙壁拐角处躲藏,枪与眼宛如一体,避免视角的盲区。当移动时,我很迅速,脚步轻盈,像是地下的那些老鼠。
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有一些人,其中有两人站着,拿着圆筒猎枪,他们应该是这一带的强盗。另两个人则是俘虏,他们跪在地上,大声说着些求饶的话,我听不清,可多半是。他们挡住了我前进的路,而我疲累得很,不想再绕开了。
强盗的枪响起,俘虏侧身倒下,我甚至没看清这两个死人长什么样,是男是女。
我以为他们解决俘虏之后就该走了,然而这强盗们另有打算,他们或许认为自己劳心劳力地枪杀了人,就可以在这儿偷懒一会儿。因为这地方在高楼之下,相对阴凉一些。
我决定扫清障碍。
我擅长潜行,行走之际几乎无声,行动犹如鬼魅,而他们只有两人,先干掉一个,再干掉另一个,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们甚至不会察觉自己的死亡。
他们已是两具尸体,此事已成注定。
我就是这么了得的刺客。
我靠近第一个强盗,他正面对墙角放水,他的双眼会紧紧盯着地面,绝不会回头。
然而他却回过头来,我们互相瞪视了一秒钟,我扔出匕首,他破碎地喉咙里沙哑地咳咳了几声,丢了命。
怎样的白痴会在小解时东张西望?他是不是有多动症?他不怕弄湿自己的鞋吗?
第二个强盗蹲在地上大号,似乎进展不畅。这一次不会有差错,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乱动的。
不知此人吃了什么东西,我来到近处,那气味儿简直像是化学武器,令人无法呼吸。我认为可以放过他,以免杀他时脏了我的刀。
这时,我看清他们处决的俘虏是一个孕妇,另一个俘虏似乎是她尚未长大的儿子。他们的眼睛如同死鱼,似望着我,又似乎看着幽冥。
我屏住气息,仍阻不住那味道,好在这活儿很快就完了。
.......
我继续我的旅途,在转动目光的时候,我在草丛的间隙见到了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于是我伏低了身体。那两个人影飞快地跑,可又努力地压低声音。那是一个年长的男人,拉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儿。他们腰间各自有武器。
他们跑远后,新的人影随之靠近,也是霸占这儿的强盗。一身行头就像之前的强盗一样,甚至和我之前遇到的强盗全都类似。不知怎地,即使他们所在的位置相差上百公里远,对服饰的选择却出奇一致。皮衣、皮裤、肩盔、摩托头盔,大铁链子,拿着华而不实的大口径猎枪,一边跑,一边叫,一边威胁,像是嫌猎物跑得不够快似的。
我并非不道德的人,但那个老人与孩子,他们并非手无寸铁,我认为这是相对公平的决斗,自然淘汰的法则。除了在心里谴责恶党,我也不能替他们多做什么。
毕竟这一次敌人太多,而我有未竟的梦想。
....
我认为那些摩天楼仍如山般巍峨。
那些曾经的人,他们建造高楼,高楼挡住阳光,遮挡矮小的楼,将矮楼笼罩在庞大的影子里,整天不见天日。
他们不停地造,不停阻挡阳光,不停地投下阴影,他们造出了骇人的巨塔,他们造出了钢筋水泥的肿瘤,造出那些新兴的、奇异的、惊人的、亵渎的、不自然的畸形建筑,连在一起,形成宏伟得匪夷所思的天际线。
高楼像独立的王国,高楼的塔尖像残忍的剑,像渎神的宣言,像膨胀的野心,像贪婪的**,刺破了云层,直指苍穹。
是这些摩天楼酿成了灾难,它们...触怒了某些超凡的意志,一定是这样。
然而我听说摩天楼里仍住着人,数百人,数千人,近万人,那儿的人不缺灯光,不缺食物,不缺水,不缺温暖,不缺房间,不缺玩乐。每个人都活得像故事书里的国王。那儿的人过得是悲伤纪元开始之前的生活,天堂般的生活。摩天楼很安全,那些恶魔远离摩天楼,遑论进入其中吞吃杀戮?不,恶魔属于地狱,摩天楼则是天堂。
我一定要找到摩天楼,若进入摩天楼,我就安全了,我就远离了地狱,我就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
我听奥奇德说,摩天楼是允许人进去的,只要你知道进去的方法,只要你对摩天楼里的国王们有用。
我会有用的,如果他们认为我没用,我会杀死有用的人,我总会比死人有用,不是吗?
死亡并不可怕,能够死亡是一种福气。
.....
有一座废弃的大楼,我认为里头没人,至少不是强盗老巢。大楼停着许多报废的车辆,也被花草攻陷了,环境不错,我决定在这儿过夜。
我听说有的人在外睡觉,被野兽咬破了喉咙,我还听说有的人在外睡觉,被强盗割破了气管。我不能死,我要活着进入摩天楼,我从口袋摸出一小瓶硬化药水,涂抹在我的喉咙处。我戴着军用安全帽与护目镜,穿着厚大衣,包裹得很严实,咽喉是我唯一的弱点。
我睡到一半,一只手掩住了我的嘴,另有一柄匕首伸了过来,在我脖子上一划。那人以为杀死了我,将我朝前一推,我扑通倒下。
那是个女人,戴着头盔,穿着皮甲,看不清容貌,她以为我是强盗。
药水救了我的命,药水让我在短时间内皮肤坚硬,她认为喉咙柔软,而且下手很熟练,自诩万无一失,所以没用多大力气,她甚至没留意到自己的刀上没有染血。
我想装死过关,她走了五米远,低头看自己的刀,我意识到她意识到了,我快跑向她,拔出我的短刀,她回身一脚踢中了我,我朝后摔了两米,她已转过身,面对着我,目光惊讶。
我们都不出声,因此尽管她穿着很可疑,我断定她不是强盗的人,相反,我们都避免被强盗听见。
她转动匕首,摆开架势,蓦然疾冲向我。她匕首很快,是个经常杀人的,我朝车后一转,她那一捅没找到我。她一跳就跃过了车顶,我不料她力气如此之大,动作如此敏捷,她如杂耍般转了个圈,匕首扎向我脑门。
我想:“她这么做是没用的,我有安全帽。”
她的匕首忽然玩了个把戏,轻轻转动,割裂了安全帽的绑带,她再一踢,帽子骨碌碌地滚出老远。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个前冲,匕首再度命中我咽喉,这一次她用上了力气。
她在我喉咙上留下伤疤,但不深,她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我一拳打中了她的鼻子,她一个趔趄,终于拔出了枪,与此同时,我也拿枪对准了她。
我低声喊:“我不是强盗,我只是在这儿过夜。”
她想了想,把枪塞回了口袋,但她一下子从我眼前消失,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夺走了我的步枪。我以为她还要杀我,她只是把枪往地上一扔,说:“别指着我,会没命的。”
我忙不迭捡起枪,恐惧感攫住了我的心,我感到“鱼”要追来了,于是我跪地祈祷,强迫自己冷静,大约过了几秒钟,我意识到已经没事。
她说:“你打扮得像个强盗模样,品味真是烂到家了。”
我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或许错不在强盗,错在这个时代,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潮流,自己的审美,在悲伤的纪元,潮流就是皮裤皮甲肩盔头盔。
她又问:“你的皮肤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有些变异了。”这是谎话,那是药水的作用。我听说有的人用了我的药后,喉咙上生出囊肿,然后死了。
因为这药水是我调配的,所以那人的朋友怪罪到我头上,但我却绝不肯背这个锅。
这是我专用的灵药。
她说:“拉米亚,黑棺的游骑兵。”
我说:“鱼骨,无水村的拾荒者。黑棺是哪儿?”
她说:“是一座摩天楼,很多人住的地方,你多半没听说过。”
我说:“怎会没听说过?”我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传说是真的,眼前的女人是从天堂而来!世界因这独立的天堂而毁灭,而这独立的天堂又是世界最后的方舟。
她反问:“你为什么叫鱼骨?”
我说:“因为鱼刺太难听了。”
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说:“我什么名儿都听过,你这个也不算离谱。”
我说:“朋友,你虽然想暗杀我,但我不怪你。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听说过一句话,那话很有道理:“不想互相杀害,就可以成为朋友。”她是我通往天堂的钥匙,一句朋友并不过分。
她抿紧了嘴唇,双眼透过护目镜打量我。我很着急,我说:“我是长途跋涉来的,我鞋子上的泥土就是证明,我的行囊也是饱经风霜的,任何有经验的行家都能看得出我没做过坏事!”
呃....至少近期没有。
她说:“你看见过一老一小两人从这儿路过吗?”
我觉得自己否极泰来了,说:“你说巧不巧,我早上还见到。”
她表情变了,变得比我更急切,她说:“他们在哪儿?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摇摆双手,否认此罪,说:“正如我所言,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我看见有强盗在追他们。”
拉米亚喊道:“什么?什么?你阻止了吗?”
我说:“当时没有,现在还来得及。你或许不了解我,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她说:“在哪儿!你带我去!快些!”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我说:“有个条件。”让金子般的心滚吧,我只要我的梦想。
她冷冷说道:“我则有个提议,你若不带路,我就杀了你。”
我说:“不,不必,先不要说的那么绝,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带你找到那两人,你带我进入黑棺。不管是做游骑兵,还是捡垃圾,我都成,我都愿意。”
拉米亚很果断地说:“那两人必须活着,如果死了,别说进入摩天楼,我会送你上天堂。”
她这话说得好,上天堂与摩天楼本质上是一个意思。
二 古代美食
天黑了,外面更加危险,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我也不知这一趟自己能不能活命。
我们默不作声,因为声音会引起注意,夜晚是恶魔的时间,它们比强盗可糟糕得多。
我带她到偶遇的地方,她的护目镜闪着微弱的光,俯身去看脚印,她看到了,低声自言自语:“真的,他们从这儿经过。”
我注意到一根银发垂落在她额头,那是从她头盔中落下的,问:“你年纪很大了吗?”
她说:“是又怎样?”
我说:“瞧身手不像,听声音也不像。”
她说:“快找到他们,然后找地方躲起来,遇上恶魔就麻烦了。”
我说:“不消你多说,我对地狱比你更熟。”
她问:“地狱?”
我说:“摩天楼是天堂,此外皆是地狱。”
她说:“算是吧,但别报太大希望。”
我以为她要反悔,说:“你答应过的。”
拉米亚说:“但你也答应过,会让我见到他们,活生生的他们。”
我知道争辩无益,唯有尽量顺从她。我说:“走这边,我看见他们走这个方向了。”
我们朝前走了几公里路,我的运气爆棚,总在关键时候找到脚印。即使在悲伤的纪元,倒霉如我,也会偶尔走运。拉米亚突然叫停,我问:“又怎么了?”
她说:“你并没有夜视镜。”
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她说:“为何你看得比我更清楚?”
我说:“我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所以....”
她问:“变异?”
答对了。
这时,我们都听见脚步声响起,于是躲在树后,屏住呼吸,是那些怪物,或者说恶魔。
月光在晴朗的夜空中,照耀着那恶魔,它算是个矮个子,一米九左右,银白色的肌肤,壮硕肥胖的身躯,透过肌肤,可以见到它的血管与内脏。它身体像是无毛的熊,脸像狮子,头上长着牛的角,却如人般直立行走。
他在我们五十米远之外,风吹过这广场,它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拉米亚低声说:“周围没有他的同伴。”
我问:“你能确定?”
拉米亚说:“确定。”她手腕上有一块手表,手表上的屏幕显示着唯一的圆点,就是前面那个白化恶魔。
我的目光被她的腕表吸引住了,问:“你能侦测恶魔?这是摩天楼里的东西?”
拉米亚说:“对,但仅限于侦测恶魔,而且还在测试阶段。”
真是天堂的造物,超乎想象的杰作。
她取出那手枪,拨弄两下,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枪,我从未想到枪击竟能如此安静,那子弹射穿了恶魔的脑袋,恶魔重重地倒下。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的破枪,就算贴到恶魔脑门子上,也未必能一枪解决恶魔,别说一枪,两三枪都够呛。
我由是更羡慕,更向往,我也认定拉米亚在摩天楼里的地位只怕不低。游骑兵,游骑兵,我进入摩天楼后,能不能也当个游骑兵呢?我对荒土很熟悉,而且我也很能吃苦,我和她会是很好的搭档。
我决定调整我的目标,略微高一些,进入摩天楼后,我要很快地往上爬,至少先得到拉米亚的赏识。
拉米亚走到恶魔身边,用匕首把恶魔的两根角全割了,熟练地取出包装袋包上,她说:“本来还得割些肉,但可惜顾不上。”
我问:“恶魔的角是全身最硬的地方,你的刀这么锋利?”
她说:“是,所以你的喉咙也够硬的。”
连我也没料到那硬化药水的效果这么好,但仔细一想,以往确实没被割破过。
拉米亚看了看腕表,说:“快些离开,更多的恶魔正离近。”
我们开始冲刺,跑向一个植物疯长的花坛背后,到这里,地面是大理石的,我找了半天,暂时没见到脚印。这儿是一间废弃的办公园区,门口写着思凯福德有限公司,拉米亚说:“思凯福德?”
我问:“这地方也荒废了百年,无论曾经怎样,现在都已破败了。”
她在腕表屏幕上点了几下,说:“末世之前,思凯福德曾经是大军火商。”
这么一说,我确实可以换把好点的武器。
她闻言摇头,说:“这里是办公区,你别抱太大指望。”
我其实别无所求,只要进入摩天楼,什么就都有了。
拉米亚的掩住腹部,她似乎是饿了,她说:“就在这儿等到天亮,明天继续找他们。”
黎明确实已经不远,我已经见到了未来的曙光。那不仅仅是一缕晨曦,而是我人生转折的契机。
但为了讨好拉米亚,我必须表现得更殷勤。我走在前头,推开半掩的门,用枪左指右指,确认安全,示意她跟上。拉米亚向我略一点头,我的希望便增加了一分。
我们到了楼上,桌椅将大房间切割成一个个方形区域,各处长出一棵棵小树。我清空了一个方格,拾起一堆木柴,生了堆火。方形区域完美地挡住了火光,从外面不太容易发觉我们。
我取出两块野狗的肉,说:“拉米亚,两块都给你。”
拉米亚说:“你自己不吃吗?”
我说:“我的肠胃很耐饿的。”
拉米亚笑了笑,说:“不必,我吃不惯外面的东西。”
我突然意识到了,在摩天楼里,她们吃的一定是清洁而美味的食物,是我从古代的那些杂志中读到的各种美食,那些洋溢着脂肪与热油、鲜红脆嫩的上等牛肉羊肉,还有香甜的水果,比我摘的那些无花果甜美百倍。
她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卷锡纸包裹的食品,我认得,书上说这是三明治。她取下头盔与护目镜,她的脸完全显露出来,她看来很年轻,不超过十八岁,却是一头银发,宛如瀑布,她的眼睛很明亮,大而清澈,五官都很精致,秀美灵动,不像我见惯了的那些穷苦人与强盗,她的肌肤恰似杂志中那些模特般滑嫩。
我认为天堂里的人,本就该像她这样,或许一个个儿都像她这样,不,必定全无例外。
她两口就把三明治吃了,我甚至连向她讨食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包里一定还有,还有许多,美味可口的,来自摩天楼的三明治肉卷。
我认为她心情不错,可以问她些摩天楼的事,毕竟那事关我的前程。
我问:“游骑兵是做什么的?”
拉米亚说:“其实很像你们这种拾荒者,我们拥有一些权力,还有最好的装备,待遇也很好,但如果完不成配额,也会被赶走。”
我问:“什么?还有可能被赶走?”
拉米亚说:“不,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过,我是最出色的。”
我很高兴,因为她越出色,就越能照应我,提拔我。
我说:“我们拾荒者也有那种配额,像我每次外出,要么捡到食物,要么捡到些物资、药品什么的。如果捡不够,回去就吃不饱饭。”
拉米亚说:“你的那个‘无水村’在哪儿?是在地下吗?”
我回答:“这是当然,现在哪有住在地面的人?”但我立即又补上一句:“除非是天堂或强盗。”
拉米亚笑道:“或许差不多。你从无水村叛逃了?”
我说:“那地方没已经没有了希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现在只想着天堂。”
拉米亚说:“你很了得,你那一拳打伤了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类打伤了。”
我突然万分过意不去我怎能打伤救我逃离苦海的天堂使者?但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我说:“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男有失手,女有失足...”
拉米亚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无水村会失去一个好猎手,一个值得依赖的人。他们很可能因此覆灭?”
我想了想,说:“无水村已经覆灭了。”
她说:“怎么回事?”
我说:“一个恶魔毁灭了村子,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时至今日,我仍预感到那个恶魔在追踪着我。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连恶魔也无法踏入的天堂。”
拉米亚表情中暗含着悲伤,她叹道:“这样的事,如今实在太多了。那是怎样的恶魔?”
我沉默了片刻,说:“那是一条鱼。”
其实我不想说,但拉米亚问,我不能不回答,我有求于她,因此低人一等。
拉米亚问:“鱼?怎样的...鱼?我从未见过像鱼的恶魔。”
我双手比划,说:“无水村有一个鱼缸,大约有四个洗澡盆那么大,他们曾经崇拜那鱼缸,崇拜鱼缸里的鱼。他们宁愿自己喝不上水,也要保证鱼缸里的水新鲜,可后来他们不再信了。”
拉米亚说:“这鱼缸里的鱼似乎也没多大,如何能毁灭村庄?”
我说:“你难道不明白?因为那鱼...那鱼是恶魔,是一种超自然的邪恶力量。它不仅毁灭村庄,一切阻挡它的人,都会被它杀死。”
拉米亚似乎很感兴趣,她说:“再多说一些情报,它是如何杀人的?”
我说:“不能再多说了,鱼能察觉到我在谈论它,说得越多,它就越容易找到我。鱼不允许有人逃过它的追杀。”我的声音在发颤,但我止不住。
拉米亚说:“你如何知道它在找你?”
我说:“当它靠近时,我能感觉得到,那就像是....像是溺水,令人很痛苦。我真的不能再继续了,朋友,我真得住嘴了。”
拉米亚仰起脑袋,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眨着闪着,说:“像鱼的恶魔,嗯...有趣,执政官或许会很关注。”
我疑惑地“嗯”了一声,拉米亚解释说:“我们游骑兵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收集世界上各种恶魔的样本,如果能捕捉到**,那样最好。”
三 丛林猛虎
我在地狱中寻找着救赎,但那救赎是否真在天堂?
我看着火花跳跃着,变幻着,我问:“朋友,你为什么找那两个人?”
拉米亚说:“我和他们其实是一起出来的,但途中分散了。”
我说:“带着老人小孩上路真算不上明智。”
拉米亚说:“刚离开黑棺时,我们有一整队护卫。”
“其余人呢?”
拉米亚回答:“都死了。”
我反而精神一振,说:“连游骑兵都无法在悲伤的纪元保住性命,而我却已独自足足活了数月。我相信我能胜任游骑兵的工作。”
拉米亚皱了皱眉,这让我暗暗心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说:“是运气不好,遇上了恶劣的天气。”
我忙说:“我运气很好,因为我遇见了你,朋友。”
拉米亚笑了笑,转头望着夜色。我看过古代的地图,我们所在之处叫旧金山,标牌上显示这片区域叫帕西菲卡。这儿曾是很繁荣的地方,人口密集,街上的车流永不停歇,即使在深夜里,不灭的灯光也可媲美星空。
但一切都逝去了。
突然间,我听见脚步声走过长廊,靠近我们。我立即熄灭了火,拉米亚戴上头盔与护目镜,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断断续续。拉米亚低声说:“是强盗。”
我说:“他们已发现我们。”
拉米亚说:“你生什么火?”
我无力反驳,生火确实不应该,尤其是周围状况不明的情况下,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可我怎会知道这儿有强盗?
强盗喊:“出来吧,出来,我们都是文明人,会好好招待你们。”
又喊:“小羊羔,小可爱,你们缺什么,我们给什么,世上没有比我们更善良的好人了!”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倒不像如何友善。
拉米亚抛出一个圆球,那圆球叮叮当当地滚动,忽然间爆炸了,强盗们害怕地大叫,有人倒地。强盗喊:“找掩体!掩体!他妈的好狠!”拉米亚趁机开了几枪,又撂倒了两人。
她说:“总共十五人!”
我低声说:“我的枪打不着那么远,而且没子弹了。”
拉米亚说:“用不着你。”
这时,强盗们一通扫射,顷刻间将方格的挡板打成碎片,好凶猛的火力,他们从哪儿找到的这些好枪?这里不是办公楼么?
拉米亚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们后撤,期间她又回头开枪放倒两人。敌人开火还击,我见拉米亚身子晃了一晃,发出低哼声,但丝毫不碍她奔跑。我们本该下楼,但我透过窗户,瞥见楼下出现了恶魔,其中有一个遍体鲜红的牛角恶魔,身高足有三米。他们是被枪声吸引过来的?
真倒霉,真不是时候,偏偏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我向楼下指了指,比划恶魔双角,拉米亚会意,她说:“朝楼上跑!”
强盗看不见我们,我们朝楼梯飞奔,忽然间,我把拉米亚的脑袋一按,自己同时蹲下,随后,头顶的玻璃噼里啪啦全碎了,那长角恶魔的脑袋探出,左右张望,幸亏未发觉我们就在它脑袋底下。
它沉重地呼吸,我闻到它口中腥臭的气味。
强盗们恰在此时扫射,打中了这恶魔,恶魔发出咆哮,脑袋缩了回去,我小心朝窗外看,那鲜红恶魔双手攀着墙壁,朝强盗们靠近,另有三只白色恶魔也快速爬上了墙。
我说:“下楼?”楼下应该安全了。
拉米亚咬咬牙,说:“不,上楼。”
我们跑上了一层,找一间办公室躲好。我见拉米亚左臂流血,她说:“子弹穿过去了,没留在里面,你替我包扎。”
她递给我一卷绷带,一针药剂,我替她包扎治疗妥当了。她说:“一个小时就能痊愈。”
我问:“这么快?是这药剂的作用?”
她点点头,眼神锐利得像一柄刀。
我说:“强盗会被恶魔杀了,然后恶魔就会离去,我们也可以趁机逃走,越早越好。”
她说:“我从未失败过。”
我说:“那不算什么,只要留得命在...”
她说:“这里是强盗们的一个据点,恶魔一来,他们肯定躲到藏身处去,而等天一亮,剩下的强盗会出现。”她露出狼一般凶恶的表情,说:“把他们全杀光。”
我无法劝阻,她也不再开口,她仰着头,脑袋抵住墙壁,急促地呼吸着,她脸颊的汗水顺着纤细的脖子往下流,我从她脸上见不到痛苦,见不到退缩。
我低声念道:
“战争失利又如何?
我们并未彻底落败,
那不屈的意志,
那复仇的急切,
那不朽的憎恨,
那从未投降或臣服的勇气,
此外,还有什么并未被征服?
是即使上帝的怒火也无法从我身上剥夺的荣耀。”
拉米亚睁开眼看我,说:“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
我说:“我不知道这话从何处来,是养父常念的。”
她说:“谢谢,这诗很应景,我这下可精神多了。”
又半个小时后,天亮了,恶魔即将归巢,然而恶人仍将行走于世。
拉米亚说:“你留在此处,不要走动。”
我回答:“我有自己的行事方法。”
拉米亚说:“随你好了。”
她如幽灵般走出了房间。
我先喝下一瓶药水,它被称作奥丁之眼,我的感官被放大了许多倍,这能让我洞悉建筑中敌人的分布。
我又将一种药膏涂在匕首上:它叫毒蛇之血,是一种剧毒,连恶魔都能杀死。
我取出另一瓶药剂,它是我的杰作,我叫它“阿蒙之水”,阿蒙不知是何方神系的太阳神,但在夜晚,会隐形不见。我喝下它,一股极寒侵蚀了我的胃,除了我之外,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因为喝了它而不停拉肚子,直至丧命。
但我却是例外。
我开始流汗,但并非寻常的汗液,而是分泌出的一种灵药,我不见了,成了完全的透明,即使我的衣物也被药水浸湿而无形。
我准备就绪,走向屋外。我察觉到拉米亚已经与强盗遭遇,敌人有八个,位于二楼,她那边似乎很顺利。
我走上顶楼,这一层的装修曾经很豪华,现在却变得比下面更破,常言道:“大道至简。”越简单的事物,反倒越容易保留。
这是一间主管办公室,还有个阁楼,六个强盗分作两匹,守在各个儿入口。
我转动匕首,刺死了两个。其他人惊慌地大叫,却看不见我,我快步冲刺,一匕首刺向挡路的女强盗,她似乎见到了一点点反光,朝后退缩,但我的匕首仍擦破了她的脸,那就不必管了,她很快就会死。
当她倒地抽搐时,我又捅破了两个男盗贼的额头。剩下的一人胡乱开枪,险些扫中了我,但就像在黑色的房间里打蚊子一样,机会转瞬即逝,我在他背后一刀,结果了他。
阁楼上是强盗的头目,一个肌肉发达的硬汉,他已极度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送过去一梭子,以至于把周围的玻璃全打碎,我把匕首一扔,刺穿了他的眼眶,他晃了晃,毒素入脑,死了。
三种药效几乎在同时消退,似乎效用相护抵消了。我开始吐血,不过吐血总好过丧命,吐血总好过待在地狱,而无法进入摩天楼、进入天堂。
拉米亚出现在阁楼的门口,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过了片刻,她面露微笑,低声念:
“猛虎,猛虎,你目光如炬,
在黑夜的丛林中,
怎般不朽的手与眼,
能塑造你这可怖、匀称之体?”
我问:“这诗是谁写的?”
拉米亚说:“听说是威廉姆布雷克,几百年前的诗人。”
我拾起强盗的枪,用枪柄砸开了一扇暗门,里面是那老人和孩子,他们都还活着,老人深受恐吓,而那个女孩儿....却并非女孩儿。
之前相遇时,我并未细看她,现在却注意到她的怪异之处,她的脸百分之七十是金属的,只剩下右眼那小小的一块,眼神很清澈。她的身体也是如此,她的右手还完好,左臂却是银黑色的金属。
她到底是什么?
拉米亚扯开老人嘴上的封条,那老人大喊:“看在执政官的份上,拉米亚,你终于来咯!”
拉米亚说:“老威,你真是鸿运当头,回去之后,你该去买彩票。你得知道自己刚刚活命的概率有多小。”
老威说:“去黑棺的那些奸商手里买彩票?那不是糟蹋钱吗?”他说着哈哈大笑,而那个“女孩儿”却始终默然不语。
我和拉米亚替他们松了绑,老威说:“我对他们说:‘我是黑棺的重要人物。’他们一听我是黑棺的,就想要赎金。他们甚至怕我饿死,给我吃了些口粮。不过那些口粮可真难吃的要命,我怀疑是狗肉做的。”
我碰了碰我行囊中的狗肉,心里微微叹息。
我清了清嗓子,说:“老威先生,我叫鱼骨。”
我不清楚老威是什么职务,如果他比拉米亚级别高,我没看出来,可如果他级别很低,拉米亚也不必急于相救。
如果是前者,我非但要奉承拉米亚,还要对他鞍前马后。
如果是后者,我仍旧要奉承拉米亚,却又不能得罪此人。
总而言之,现在的我需看人脸色行事。
老威笑道:“这名儿可真怪,鱼骨是什么鬼?”
拉米亚说:“鱼骨杀了一半的强盗,我杀了另一半,是他找到你们在哪儿。”
老威肃然起敬,说:“这可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了。不过我怎么不记得一齐出来的游骑兵中有叫‘鱼骨’的?”
拉米亚说:“他原先不是,但现在是了。”
这像是一句承诺,我似乎已得偿所愿。
四 黑色棺材
但他们三人仍有未知的秘密,正如这未知的悲伤纪元。
办公楼里有秘密的武器库,但拉米亚用不上,我也不愿负重,人只有一条命,带再多枪械也不能让人多挨几枪,只需一柄趁手的就好。
但水和食物就另当别论了。
老威问:“你真吃得下这些东西?”
悲伤纪元的拾荒者与强盗养成了相似的品味,我们是不介意吃蟑螂肉与老鼠肉的,尤其是如此巨大,如此多汁,如此肥嫩的肉,倒是不妨一尝。
但转念一想,我不再是拾荒者,而是游骑兵,我是黑棺的一员,我的品味有待改善。
我还没踏入摩天楼一步,可已经完成了目标。拉米亚信任我,我成了她的跟班。
我会仅仅满足于此吗?不,我要继续往上爬,未来,我要住黑棺最好的屋子,吃最好的食物,玩最奢侈的游戏,享最愉悦的乐趣。我要成为黑棺的名人,黑棺的主宰者,永生永世过安逸舒适的生活。
唯有那样,鱼才会远离,才不会找上我。鱼能嗅到贫穷,嗅到痛苦,嗅到绝望,嗅到人一切的负面情绪。当它来时,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在内。
我再无把握能逃脱。
所以我必须身处天堂。
拉米亚说:“乏加她怎么样了?”
老威:“你最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她了,我看就算有人在她脑门上开一枪,她都不会死。”
我怀疑老威在吹牛,但我看着乏加怪异的模样,我又相信了。我难以判断乏加身上有多少比例仍是血肉,我甚至不知她还是不是人。
拉米亚说:“你们没事就好。”
我指出我们该早点回摩天楼了。
拉米亚摇头说:“任务还没完成,要回去还早呢。”
我仿佛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通透,问她还有什么任务比保住性命更重要?
拉米亚说:“我的荣耀,我的信念,还有执政官的命令,这些都是值得誓死守护的。你身为游骑兵,必须有此觉悟。”
我头一回觉得这游骑兵还是不当了吧。
拉米亚说:“如果你退缩,那我视你为逃兵,你非但永远失去了进入黑棺的资格,我还会处决你。”
仔细一想,答应人的事怎能随便反悔呢?如果我答应的是老弱病残,那自然可以当做没说过那些话,可拉米亚这边,如要搪塞蒙混,代价可就太大了些。
或许这有些欺软怕硬、两面三刀,但世界已经毁灭,我们这些存活者也不得不随机应变,降低道德准则。
拉米亚微笑道:“这就好。”老威与乏加也并无异议。
这一代曾经是所谓的“商业街”,不知是否容得下两个强盗集团,一个已经没了,但如果有下一个,最好还是莫要中了埋伏。拉米亚无法探测人类的迹象,而她再厉害也挺不过包围圈中的乱枪扫射。
我告知拉米亚我愿意在前头探路,毕竟我习惯一个人,也擅长保命,如果高楼大厦上有强盗的狙击手,我没准能发觉。
我心中满是疑问,却竭力让自己保持乐观。我认为鱼在嗅着我的气息,有时,我蓦然回首,仿佛见到了它幽灵般的影子。
有人笑着说:“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
我竭力睁大眼睛,我汗流浃背,我看见无数双手,无数个眼睛,无数张人的面孔。
奥奇德活生生地出现,但他已不是他,他已不是人类,他成了另外的...事物。他说:“来吧,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一开始也与你一样,可现在我们明白了,当初为何要挣扎?我们正被救赎,我们正在上天堂。”
成为太阳王的一部分。
我喊:“不!不要过来!”
鱼。
一双温暖的小手按住了我的额头,我以为是奥奇德,想将他推开,但随后认出是拉米亚。
拉米亚问:“奥奇德是谁?”
我告诉她那是个无水村的老熟人。
拉米亚说:“你看见他了?”
我说奥奇德早已死亡。
拉米亚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直抒己见,认为在探路途中,最好别交谈,那样会分心。
拉米亚问:“乏加,还有多远?”
乏加的眼睛发光,将一张画面投到了大理石地板上,那是一副极其详尽的周围地图。
我认为详细的地图是上个纪元遗留的珍宝,有一张地图,我们就成了全知全能的神,只要仔细研究,大片区域可以随意探索。而乏加无疑又比地图更好。我看见她投出的影响中有两个点,当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她可以测算自己与目标地点的最佳路径。
而在她脑中,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地图。
我在旅行途中养成了好习惯,见到有用的好东西,我通常会想办法带走。目前这好习惯可以暂时收敛,但我仍深深地震惊了。
乏加究竟是什么人?古代有所谓的计算机,我本以为那是天方夜谭,或许乏加就是,可她分明是人。
老威抬头说:“还有三十公里路,我们明天就能到。”
拉米亚说:“天黑了,找地方过夜,这一回但愿别再遭贼。”
我仍充当先锋,到一间写着巴瑞咖啡的店铺探了探,里面很安全,这一回倒不必生火,免得重蹈覆辙。
拉米亚又拿出上次见到的那种三明治肉卷,分给老威一个,老威掏出些燃料一样的东西,乏加的左臂有个加油口一类的圆洞,老威把燃料倒入其中。
我决定尝尝三明治肉卷,拉米亚说:“很抱歉,没有你的份儿,你吃蟑螂肉吧。”
我向她阐明团队合作的必要性,拉米亚笑道:“我们至今合作的很好,而等我们回到黑棺,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奖励。”
我感到很失望,好在蟑螂肉并非难以下咽。
我问他们此行的目的,拉米亚说:“我们住的地方,叫黑棺,那是一座摩天大厦,逾七百米高。它是古时科技的杰作,能够抵挡任何灾害,有永不枯竭的能源。最重要的是,住在黑棺里的人,呼吸新鲜的空气,能喝上清洁的水。”
我竭尽所能,奉上溢美之词,那确实发自肺腑。
拉米亚说:“然而执政官却认为,我们仅仅满足于现状是不行的。黑棺赋予我们生存的权利,却未必免去了我们救世的义务。我们身在黑棺,就是神选之民。我们能生活的很好,但仅仅是如此而已吗?黑棺保存了我们,所以我们是人类的火种,所谓火种,终有一天要燃起大火,重新让世界绽放光明。”
我发表自己的意见,首先我肯定了那位执政官的理念,没有丝毫反对,但我同时指出,现在这世界也不乏光明,虽然这头顶上的太阳似乎会让人慢慢变异,但至少它很亮。
拉米亚点头说:“正确,太阳确实是个问题,而恶魔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执政官由此制定了战略:稳步扩张的战略。我们由黑棺为中心,向外建立了城镇。城镇外类似于黑棺的材料建造了围墙和矮房,目前城镇人口达到一万七千人,基本满足了日常生活。但难处是,我们什么都缺,缺枪,缺弹药,缺建材,缺土壤,缺能源,缺水....”
我问她这话是不是有些矛盾,虽然我对拉米亚万分尊重,可她之前不是说黑棺的能源是无限的吗?
拉米亚说:“你没有亲眼所见,无法想象黑棺是怎样的。它坚不可摧,听说连核弹都穿不透它的外壳。它产生防护罩,驱逐着恶魔,它能净化污水,能生产食物,有自动消防系统,有入侵抵御系统,它像是人的身体,却比人体更健康,更精细,更强韧。一切都在循环利用,生生不息。”
我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家园,我的心被浸泡在甜蜜的蜜糖热水中,又甜又暖。
拉米亚又说:“但它的能源仅限于黑棺本身,决不能向外输出。目前任期的执政官决定利用黑棺的科技重建文明,但黑棺对我们来说是个黑匣子....”
我打断了她,说:“黑匣子?这比喻太贴切了。”对于她,我必须极尽阿谀奉承之能。
拉米亚笑了笑,说:“所以,我们必须获取黑棺之外的科技,获取黑棺之外的资源,获取黑棺之外的杰出人才,获取那些上一文明留存下来的引以为傲的东西。”
老威说:“对,而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是湾景区和猎人角的交界。”
我忽然想起自己翻找的旧地图和旧杂志,并拿出来给他们看,上面写湾景区曾是旧金山的科研基地。
老威微笑着说:“你能找到保存这么完好的杂志也不容易,在黑棺,这种旧玩意儿挺值钱的。听说有一位侯爵花大价钱收藏旧物。”
我觉得我在天堂的开局会很不错,也许会发一笔小财,这种杂志我还有五本,但鉴于我对人心的熟悉,我怀疑即使在天堂也不乏小偷,所谓出门在外,不可露财,我纵然精明,还是小心着点儿。
这么一想,我伸手整理了我的行囊,将从拉米亚那儿偷的三明治肉卷藏得深了些。
老威说:“但你这地图已经过时了,旧金山的地貌已经与百年前截然不同。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从黑棺所在的硅谷到湾景区,即使绕了几个弯,也本不该隔着百公里的路?”
我问是否是地壳运动扩大了旧金山的区域?”
老威说:“不,情况更复杂得多。”
五 重型卡车
当我聆听时,我其实度日如年。我等待转瞬即逝的机会,以便实施我渴望已久的计划。
老威说:“有人怀疑,百年前的某种试验,造成了旧金山地区的空间扭曲,所以多出了大片全新的荒漠,我们的旅途也延长了很多。”
我表示不解,又表示内急,需要离开片刻。
拉米亚说:“你可真懂礼仪,这事儿又不用我们允许。”
我向她报以微笑,起身正要走开,拉米亚说:“你口袋里的肉卷能不能还给我?”
她识破了我精妙的计划,真不愧是我的上司。
我问:“这肉卷怎么会到我口袋里的?”
她说:“我看见你从你包里塞到口袋里,你的动作很快,是我看见的小偷里最快的。”
小偷?
我为自己辩护:“这是我们村落的习俗,拾荒者的领袖必须能察觉并制止属下的偷窃,如果确实阻止了,那她将收获拾荒者永远的尊重。”
其实并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我不能因为一卷肉而丧失了天堂梦。也许有人认为一卷肉算不了什么,但在悲伤的纪元,人甚至为了一点泥巴而厮杀。
我只是饥饿罢了,像一条饥饿的鱼,它们连同伴都....
拉米亚盯着我看,表情很难捉摸,我以莫大的定力制止自己的紧张,但我的汗背叛了我。
我说:“现在我完全信服了,长官。”
她说:“那也别还给我了,你自己吃了吧。”
我感到迷茫,感到耻辱,感到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我如此地受煎熬,我把肉卷塞到嘴里,可确实前所未有的美味。
我两口吃完,又问:“说了半天,我仍不知道你们去湾景区的目的。”
拉米亚笑着问:“你不去小便了?”
我认为她很过分,为何要追究这种小事。
我告诉她我可以推迟。
拉米亚说:“为了开拓,我们需要资源,为了资源,我们需要开拓。我可以一天跑一百公里,但我无法将矿石、水源和机器从一百公里外运回黑棺。所以,我们需要运输工具。”
我说:“我看见过很多停车场,就在这附近也停了很多车,它们虽然被植物捆住,可也许还能用。”
拉米亚说:“你在地下住了太久,不知道地面的情况。那些车都是用石油的,而据我所知,所有探明的石油都已被污染,只会损坏汽车引擎。而且这些车太轻太薄,无法承担运送的任务,尤其是路上满是强盗和恶魔的情况下,有些恶魔...体格像非洲象。”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恶魔。
老威说:“说的没错,两个月前,一支游骑兵在湾景区卡戎车库找到了一种特殊车辆,我们叫它‘尤涅’,那东西比坦克还硬,比坦克还结实,比坦克巨大十倍,一辆车可以装载320吨货物,而且是核能与太阳能混合驱动的。”
拉米亚说:“换言之,它几乎无需添加能源,而且无法被摧毁,我们可以把它改装成战车,它将是移动的城堡;也可以改装成货车,它将是陆地的货船。它是执政官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人类复兴的希望。我们很幸运,它离黑棺只有不到一百公里远。”
我说:“那当时的那支游骑兵为什么不把它开回黑棺?”
拉米亚说:“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才能开。”她指着老威,老威朝她行了个古怪的军礼。
拉米亚又说:“也唯有乏加能破解那车库的密码,开启厚重的防护门。”我望着乏加,她依旧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我说:“所以,那支游骑兵并没真正见到尤涅?”我怀疑经过百年不见天日的时间,它能否运转如常还是未知之数。
拉米亚回答:“其实见到了,他们通过外部的监视器看见了它,也找到了它的资料,这已足够。执政官决定我们必须去那儿看看。我们共二十人,护送乏加与老威上路,但遇上了风暴,与其他人失散了。”她难掩眼中的哀伤,我认为她或许因此丧失了重要的亲人,可她很坚强,竭力掩饰自己一瞬间的软弱。
我多见悲伤纪元的风暴,但又不完全熟悉,悲伤纪元的风暴并非多有雨水,那种很稀少,被认为是上苍开恩,更多时候,那些风暴无可预测,有些会磁化人体,将人掩埋在铁石之下;有些夹杂着蝗虫,在顷刻间把人啃食得尸骨无存。另有些会让人迷失方向,仿佛梦游了数十公里。最后,有些恶魔会随着风暴而来,残杀遭遇的人。
既然沦陷于风暴之中,那些失散者多半是活不成了。
拉米亚说:“据我那些同事说,尤涅那儿应该很安全,至少曾经驻扎在尤涅之外的一些强盗杂种,都被同事清除干净了。”
我说:“可他们根本没进入车库里,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
老威说:“是啊,谁知道呢?毕竟黑棺里也曾有过不可思议的发现。”
我问:“什么发现?”
老威指向乏加,笑道:“我们在某个实验室发现了这位小公主。说不准那车库里也有类似之物。”
拉米亚说:“毕竟那车库也经历了浩劫,仍然几乎完好。”
老威说:“接下来,只要我们别卷入风暴,安安全全与驻守的游骑兵汇合,把尤涅开回黑棺,就算大功告成,我们就能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这个词听起来就很舒服了,我感到很前景很乐观。
夜晚,我值上半夜的,拉米亚值下半夜。我发现她防着我偷肉卷,这让我很失望,朋友之间该相互信任,岂能犹如防贼?她更不该在行囊里放夹人手的小陷阱,害得我险些断了手指头。
早上,拉米亚骂我:“真是恶习难改。”
我低头走在前面,耐心向她解释这是我们无水村拾荒者历史悠久的习俗。
拉米亚指着一卷染血的三明治说:“你这让我怎么吃?”
我告诉她其实我的血并不脏,可以饮用。
拉米亚小声说:“我又不是黑棺的贵族,我不吸血。”
我问:“什么?”
拉米亚摇头说:“我失言了,请当做没听见。”然后这卷三明治就归我了。
湾景区的建筑风格很单一,是一座座庞大的如同仓库般的房屋,银白色的墙,爬满了蔓藤与大树,这让原本单调的景物变得有了生机,让人觉得生命无所不在。
但我知道,生命会变得何等可怕。
从某方面看,是鱼救了我。
乏加指着卡戎的的巨大商标,告诉我们到了。其实不用她说,我们都已经看到。
拉米亚说:“卡戎曾是世界一流的汽车制造工厂,后来被军方控制了。”
我们抵达时,已经是晚上,那车库简直像是一座密封的军事基地,令人叹为观止。外头有一层围墙,一扇栅栏铁门,但门已经被破坏了。
拉米亚拿出一个对讲机,调节频道,说:“阿高尔,阿高尔,我是布拉瓦多,收到请回话。”
这个对讲机应该有苛刻的使用范围,我猜那是游骑兵的代号,阿尔高首字母是a,布拉瓦多首字母是b。当发现此地时,那些游骑兵兵分两路,一路回去报信,一路驻守在此。
没人回答。
拉米亚又尝试了一次,没有回答,乏加说:“检测到了恶魔。”
拉米亚立即看腕表,说:“有五个,在三点和九点方向各有两个,十二点方向有一个。”
她环顾四周,看见一棵最高的树,说:“乏加、老威,你们藏在树下,我上去狙击。鱼骨,你先去九点钟引两个过来,那两个靠得很近。”
我说:“恶魔跑得比我快。”
她说:“快不过神剑弹。只要击中头部,他们与纸无异。而我从不落空。”
我知道好事多磨,但不料事态竟如此波折,我的心和身体都受了伤,心伤来自于她昨晚的不信任,体伤来自于手指上的伤痕,她却毫不关心。
我本不该承受如此重担,于是我提议我们可以明天再来,毕竟我不是很急,这是我们拾荒者的处事原则,能等待的事,何必要冒险?
拉米亚说:“去吧,没关系。”
她听起来就像是让我去倒垃圾。
我无法拒绝,如果说那天的营救行动给她留下了好印象,那偷三明治之举无疑让这种好印象蒙上了阴影。
我常常反思自己为何会这么鲁莽?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我认为一切都是鱼的错。
是鱼危及了我,是鱼令我反常,是鱼令我失控,是鱼令我无比向往摩天楼的一缕气息、一缕味道,是鱼令我在逃亡途中染上了欺骗与偷窃的恶习。
是的,都是鱼造成的,鱼是万恶之源。
这结论让我腰杆挺直了不少,然后过分的正直往往不容于世,我被恶魔发现了。
那是两头白色恶魔,个头在190公分左右,我看见它们身躯上有弹痕,脚边的尸体残缺不全,我认出游骑兵的标志,是他们杀了驻扎在这儿的同僚吗?恶魔发出低吼,狂奔向我,恶魔奔跑速度约等于马,我立刻转身跑,自认为跑得很快,但它们越来越近。
我听到耳边似乎有子弹擦过,声音尖得异常刺耳,一阵一阵“嗡嗡“作响,让我头昏脑涨。我回过头,两头恶魔先后扑街。我又朝拉米亚那儿瞧,她手比划了个圈,露出微笑,嘴唇动了动,似在说:“继续。”
六 利润算法
大多数的所谓“恶魔”,皮肤都很坚硬,我并未见过真正的犀牛,但恶魔皮至少与犀牛皮相当。如果枪弹未命中要害,很难伤害它们。
拉米亚声称的神剑弹却能轻易穿透皮层,杀死恶魔,这固然与她从不落空的精准枪法有关,但这神剑弹也绝非凡物。
我又去引诱十二点的恶魔,那是个块头更大的,两米多高,也是白色。我只遇见过白色和红色的恶魔,似乎后者是前者的主人,红色恶魔是拾荒者口中的魔头,是恐怖电影中骇人的怪物,鲜有拾荒者能从红色恶魔手下全身而退。
我将那白色恶魔引向拉米亚方向,但当我转过隔离墙时,三点钟方向的两只恶魔竟然也出现在不远处。
我于是跑得比狗还快。
我离拉米亚藏身的树约有三百米远,但是这该死的地形再坑人也没有,好几棵树长在道路两旁,树枝斜着伸出,形成了小树林,我看不见拉米亚,拉米亚想必也看不见我们。
一只恶魔加速冲刺,我几乎听见它的喘息声紧贴在身后。它挥手抓我,好在恶魔的上肢比例比人类短一些,它没能抓住,但它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肌肤,我听见自己惨叫,我失去了平衡,在跌倒的一瞬间,我喝下了“阿蒙之水”,然后立即跌跌撞撞地翻滚开,几秒钟后,三只恶魔包围了我,但我已经半透明了。
白色恶魔并不聪明,它们又愣了一小会儿,直至我完全透明。我在匕首上涂了毒蛇之血,手臂一长,刺瞎了一只恶魔,在它大吼声中,另两只不断扭动脑袋,发出威胁的叫喊。我瞄准了很久,又刺瞎了一只,剩余一只脑袋动得像拨浪鼓,我两次未能刺中,还被它乱舞的指甲擦破了皮,第三次总算得手。几分钟后,它们全都毒发身亡。
我急忙伸出手指,搅动喉咙,把剩余的药剂全吐了出来,我停止了流汗,一天一瓶阿蒙之水剂量过度,我承受不住,心脏可能会停跳,能呕出来点儿是一点儿。
脚步声接近,拉米亚持枪靠近,她扫视了战况,问:“是你干的?”
我勉强让自己显得很轻松,说:“很...很简单,小菜一碟。”
她笑道:“你越来越让人吃惊了。”
察觉到威胁消失,乏加与老威很快来了。老威说:“啊,兄弟,你真是英勇善战。”他一边说,一边拍着手。
我想要回答些什么,但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反而能让人更敬畏我。
拉米亚说:“怎么干的?”说着她蹲下,去触摸那些恶魔眼睛上的伤口。
我说:“伤口有毒。”
拉米亚说:“原来如此。”
在我面前又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我可以向她隐瞒,不告诉她阿蒙之水的效果。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底牌,让别人捉摸不透,往往是最佳的威慑。另一条路,我把我的那些药水都告诉她,赢取她的信任,反正她并不知道那些药水的配方,我猜她也没法忍受药水的毒性。
我暗中决定掷一枚拾到的硬币,如果是人头面,我就如实相告,反之则隐瞒。
我将硬币弹上了天,落在手背上一开,是背面。
思来想去,抛硬币也没什么用,还是坦白吧。
我打开行囊,将我珍藏的药水陈列在她面前,这个是提神的,那个是壮...什么的。这个能用来隐形,那个是涂抹的毒药。老威说:“为什么听起来像是骗人的奸商?”
我说:“奸商?奸商能做到吗?”手指向那三头死透的恶魔。
老威叹息,说:“这世道,什么怪事都有。”
拉米亚沉默了一会儿,说:“确实有用,先收起来吧。”
靠近设施,拉米亚查看驻军的尸体,说:“是大群恶魔袭击了他们,他们几乎守住了,但最终防线崩溃。”
拉米亚对我说:“幸亏没有拾荒者经过,把他们的武器收拾收拾,准备一齐上车。”
我说:“我没...什么力气了。”
拉米亚严厉地说:“这是命令。”
怎么办呢?有求于人,岂能不低头?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人上之人,我要爬到拉米亚头上,让她替我干那些沉重的体力活。
我拾起六柄完好的枪,里面各有一个完整的弹夹。拉米亚指着其中一个特殊弹夹说:“这就是神剑弹,全称‘以太穿透弹’,小心使用,这种子弹是受严格管控的,我们每个月只能补充一次,所以,在我的小队里,你每落空一枚神剑弹,如果被我看见,就得自己掏腰包罚款。”
我说:“那我还不如不用。”
她笑道:“你的命值钱,还是你的钱值钱?”
这是个难题,我竟不知道答案。
我说:“我只留一柄枪,其余几柄扔掉吧,反正枪的型号是一样的,子弹都通用。”
拉米亚回答:“目前枪械紧缺,得设法带回去,军需处给予补偿的。”
我问:“游骑兵算账都算得这么细吗?”
拉米亚说:“我们军官和执政官是半雇佣半官方的合作方式,有时得自负盈亏。你目前算是我的人,记住别让我亏钱。”
乏加找到了车库的控制台,她伸出手,我见她的手掌像是金属的鹰爪,只有三根手指,其中一根手指变化形状,成了个与控制台相匹配的插头,她插入连接口,于是控制台的屏幕亮了,大量文字从屏幕上掠过。
大门轰轰地向上升,像是个咳嗽严重的巨人。
我见到了尤涅。
它长约25米,宽11米,高10米,遍体银黑色,是个泰坦般的庞然大物。它的每一个组件都像是久经锻炼、精雕细琢的肌肉,显示出钢铁的美感,阳刚的力量,粗犷而美丽。在它表面布着楼道和管道,另有巨大的货舱,似乎是可以开闭的。我猜它的钢铁甲板般至少有20厘米厚,连恶魔的长角只怕也撞不掉它的油漆。
老威哈哈大笑,还带吹口哨,说:“就是他,传说中的卡车之王!可惜没有威士忌,不然倒可以来一杯。”
拉米亚说:“乏加,开门。我们准备冲进去。”
我意识到开门声可能会引起恶魔的注意。
乏加下了指令,拉米亚抱起乏加,举起老威,喊:“冲刺!”
她直接从控制台窗口往下跳,这控制台有三米高,她平稳落地,我背着枪械,也跟着她跳落,险些断了腿。我一瘸一拐地紧追不舍,总算在关门前的一刹那钻入了车库,我见到有恶魔从大门朝此冲来,但它们赶不上了。
我说:“长官,你险些把我关在外头。”
拉米亚说:“你可以把枪扔了呀,你应该学会随机应变。”
我问:“扔了枪,你是不是会罚我钱?”
拉米亚瞪大晶莹的双眼,显得很清纯无辜,说:“你怎么知道?”
我竟无言以对。
老威看着尤涅,热泪盈眶,他就像是一辈子为上帝效劳的牧师,在临终之前,得到了上帝允许他放纵的启示,决定快乐而荒唐地渡过余生。他抱着尤涅,亲一口,喊:“啊,这机油味儿!这是最上等的别思机油味儿,宝贝儿,我的天使,我的宝贝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当梦想实现的刹那,谁能不激动地忘情?
我踏入摩天楼时,我知道我会哭的,谁也不能阻止我。
我们得以详实地审视这车库,除了尤涅,以及尤涅的保养设施,里面别无一物。但我见到车库的一面内墙上有个敞开的门,门里的走廊似乎是往下延伸的。
这车库通往地下?
拉米亚也注意到了这一隐患,她说:“其他都不要管了,老威,上去启动尤涅!”
我们爬向驾驶舱,透过小玻璃窗口,可见这驾驶舱很宽敞,我见到过上纪元的房车,这驾驶舱的空间与房车类似,我甚至有可能独占一个座位,横着睡觉。但目前,门是紧闭的。
拉米亚拉了门把手,门纹丝不动,她说:“钥匙!”
老威说:“我看过操作手册,可以远程开启。”
拉米亚说:“乏加!”
万能的乏加,她机械的眼球发射出红光,眼珠中似漩涡转动,似乎发出了某种信号。咔嚓一声,门开了,老威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年轻,身影一晃,已经入座,我怀疑他新婚那天都没这么雄起过。
我们关上了门,老威喊:“摇滚开始了!”
他用不可思议地手速开启了如星象般复杂的按钮,尤涅开始发光,我听见层层递进,愈发响亮的引擎声,就像炸弹倒计时一般令人心跳加速。
灯暗了,声音停了,什么反应都没了。
拉米亚喊:“又是什么幺蛾子?你把它弄坏了?”
老威傻愣着,表现得像是新婚之夜发现新娘是个伪娘,他走歪了人生的道路,迷茫得无以复加。
乏加说:“初次启动,需要大电流充电。”
拉米亚说:“什么意思?它不是几乎永动的吗?”
乏加说:“一百年不曾充电,需要第一次充电。”
这道理倒也简单,它是太阳能与核能混合动力,但太久没照太阳,也太久没启动,就好比长久禁欲之人,需要莫大的刺激才可能重振雄风,我们也得给它来个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什么的。
拉米亚问:“该怎么做?”
乏加说:“在地下有个电流反应器,能够提供初次启动需要的电量,但那需要手工开启。”
拉米亚说:“如何开启?需要你吗?”
乏加说:“只需要打开电闸。”
拉米亚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