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耗传来
一九三二年二月未至,外敌入侵沪市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当消息不胫而来,香菜正在家中的厨房红烧着哥哥芫荽从稻田里活捉的泥鳅。
带来这则消息的林家驼背二叔立在简陋的灶房门口,略微佝偻的身子如同一道屏障,遮挡去了冬日白森森的日光,使得灶房内部比平时还阴霾几分。
他神色慌慌张张,然而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窃喜。
掂着锅铲的香菜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咣当”,回眸探去却见是坐在木墩上的芫荽手中的烧火棍掉落在地上,与几片干枯的稻叶为伍。
那尚未张开的青涩脸庞上布满了惊惧之色,片刻之后,芫荽回过神来,整个人从木墩上弹起,一阵风似的掠到林家二叔身前,双手如铁箍一般抠住了二叔的双肩。
“二叔,你说啥!?”芫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家二叔脸上闪过痛苦之色,侧目瞥了两眼肩上的那两只手,心道这手劲儿哪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能有的。
芫荽生在渔水乡,模样俊朗,身上带有南方人独特的文弱气质,温润如玉的好似一介书生。
可别被他的外表欺骗了,只要他一张嘴,那粗犷的嗓音就暴露了他的本性,整个画风都变了……
一旁的香菜仍顾着锅里的菜,唯恐菜糊锅里,麻溜的把红烧泥鳅盛到碗里,这才擦了手往芫荽跟前凑去。
她心中茫然,林二叔进门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咋就惹来了芫荽这么大的反应!
当时还不见林二叔的人,就听到他的声音和脚步声传来,就听他这么急慌慌的说:“打起来啦,打起来啦,小日本打到沪市啦!”
早就脱胎换骨的香菜当然知道,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日军大举进攻沪市,“一·二八”抗战爆发。
这渔水乡在南方,离沪市少说也有百八十公里地,就算战火真的燃起来,小日本也打不到这边来,就冲这一点,香菜才会心安理得的跟芫荽过他们的小日子。虽说日子过得是清苦了些,但香芹这一世只求一世安宁,不为荣华富贵。
香菜轻拍着芫荽僵硬的肩膀,略带安慰道:“哥,咋了?”
“咱爹在沪市做工呢!”
原来这就是芫荽急得要上火的原因——
香菜记得林家的老大林四海,也就是她和芫荽的亲爹这些年在外务工,却没想到他务工得地方就在沪市。
这次沪市发生军事动乱,据说市内死了很多老百姓,而林四海安危不明,亲情纽带的牵绊之下,芫荽自然为他担心。
大概是血浓于水,香菜也不由自主心急起来,却没有像芫荽那样乱了方寸。
她的一只手按在芫荽的肩膀上,似在传递他力量,“哥,你先别着急,听听二叔咋说。”
兴许是香菜的安抚起了作用,芫荽渐渐冷静下来,双眼却直勾勾的盯着林二叔。
待芫荽一松开手,林二叔狼狈的后退两步,揉了几下隐隐发痛的肩膀,不着痕迹的瞪了林家兄妹一眼,思及来此的目的,咬牙强忍下怒气,又流露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小日本打到沪市,死了好多人啊,也不知道你们爹现在还活着没有——”说到这,他低头面露可惜的悲叹一声,随即抬起头,迎视到香菜的目光,立马偏过头错过视线眼睛望向芫荽。
这丫头一个多月前掉进鱼塘差点儿被冻死,被救活以后人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也不知道咋回事,林二叔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那一双明眸里的清冷,比这一年的冬季最冷的时候还要深寒。
见林二叔眼神躲躲闪闪,香菜轻蹙娥眉,她总觉得林二叔此行不怀好意。
林二叔演技爆发,硬挤出两滴眼泪,声音哽咽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还不知道你们爹是死是活……要不然这样,你们兄妹俩往沪市走一趟,你们爹要是真有个啥不测,有你们兄妹俩给他收尸,至少他黄泉路上走的也安心!”
芫荽被感染,也红了双眼,忙扶着看似悲伤过度而摇摇欲坠的林二叔。叔侄俩险些抱头痛哭!
看到芫荽和林二叔相亲相爱这一幕,香菜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咋就没看出林二叔是好心,咋就听他说话那么恶毒呢?
可笑的是芫荽反过来安慰林二叔,“二叔,你放心,不管我爹是死是活,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入戏太深的林二叔听到这话,回过神来,神情略有一丝尴尬。他可不希望林四海活着,这兄妹俩也能到黄泉之下跟他们那个死鬼老爹团聚更好,那林家老大的家产就是他的了……
不管芫荽明不明白,香菜是看出林二叔的用意了,他无非就是想把他们兄妹俩从林家撵出去,然后他好鸩占鹊巢。
“二叔,你别伤心了,先坐着——”芫荽扶着林二叔,抬头看了一眼灶台前的木墩,然后指使香菜,“香菜,赶紧把那个木墩拿不过来,咱二叔快站不住了!”
哎哟喂,她这个傻哥哥喔!
香菜不情愿的把木墩踢到林二叔跟前,见不得他这丧气的模样,于是装模作样笃定道:“二叔,哥,你们就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爹他肯定不会有事儿的!算命的说他能活到八十八呢!”
芫荽爱听这吉利话,坚决的附和着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疑惑又茫然的瞥着香菜,心想着他们爹啥时候算过命……
然而林二叔脸色一僵,险些演不下去,眼珠子贼兮兮得滴溜溜得转了一圈,又为自己增加了些苦情的戏份。他偷偷拧了一下大腿,疼得他老泪纵横,鼻涕也落下来一串。
他捞住芫荽的胳膊,哭着恳求,“芫荽啊,你一定要把你爹带回来啊,可怜你们俩孩子早早没了娘,再不能没了爹啊!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你爹啊!”
芫荽眼里含泪,一脸悲伤,对林二叔点头如捣蒜。
要不手胳膊被林二叔困住,他定要拍着胸脯打保证,“二叔,你放心,我收拾收拾这就去沪市,一定把爹找回来!”
“诶!”林二叔的目的就快达成,脸上轻松了不少,小心得瞅了一眼冷眼旁观的香菜,立马又缩回头,不敢跟这个眼睛能杀人的“女魔头”交流,索性把话全交代给了芫荽,“把你妹妹也带上,路上好有个伴儿。”
闻言,芫荽若有所思。
第2章 软硬相碰
此去沪市,要往北上行百八十公里,一路跋山涉水,路途遥远,这一趟前途未卜,凶险难测。芫荽尚且不知自己能否一路平安,何况身边多带一个人?
他倒不是嫌弃香菜是累赘,只担心他这个水灵的妹子吃不了背井离乡的苦。
想了想,芫荽做了决定,“香菜守家,我一个人去找爹!”
林二叔一听,心慌了,险些从木墩上跌下来,仰头望着芫荽,结结巴巴起来,“芫荽啊,你可……你可想好了啊,你……妹妹……”大概是他脑子转的快,寻到了啥好理由,马上口齿就伶俐起来,心里还为自己按了个赞,“你把香菜一个人撂家,你还真放心她啊?打小你们兄妹俩就没有分开过,你还是把香菜也带上走吧!”
芫荽神色异样,咋听林二叔不像是在关心他们兄妹,反倒像是着急着撵他们走呢?
林二叔懂得察言观色,见芫荽眼神不对,立时又说:“香菜还不到十六,那模样是出了名的好,你忘啦一个多月前你妹妹是咋掉鱼塘里的?”
芫荽神色变换,蓦地一紧,顿时打消了心头对林二叔的怀疑,想起一个多月前发生的那件事情,眼神都变得不再柔和,攒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起来。
香菜手指缠了一缕柔软的发梢把玩,她附着的这个身体还带着原本主人的记忆,自然就清楚一个多月前发生过什么事。于是思绪飘远,回想一个多月前——
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天,香菜到鱼塘边摸田螺,不堪忍受被恶霸欺负,她也是个烈性子,为保自身清白,被迫之下跳进鱼塘。
渔水乡西边不远的地方有个村叫槐树岭,那村里有个小恶霸,仗着家里有几分资本横行乡里,不是一两天了。
香菜身子骨本来就瘦弱,经受不住冬季里的水寒,在水里打了几个哆嗦喝了几口冷水,原本水性好的她却被浸了水变沉重的棉服往水底下坠。人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看不到头了。
俗话说“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那恶霸见要出人命,慌乱之下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香菜被经过的同乡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小嘴冻得发紫,手碰她鼻子都摸不到鼻息,就在郎中要说救不活,可香菜她竟然悠悠转醒!郎中在惊奇之中给她开了几贴价格便宜的御寒中药。
谁也想不到经过这件事后,她身体里已经换了个人!
林香变成了林香菜,一开始还茫然无措,不过适应了一段时间,她也就游刃有余了。
事后芫荽当然没有放过那恶霸,专门跑到槐树岭把人给揍了一顿。
因为险些闹出人命,那家人也没敢吭气。
但难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儿。
不过现在的林香菜已经不是原来的林香菜了,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保不齐是谁掉进鱼塘里喂鱼呢!
芫荽还以为跟前的香菜还是他那个弱不禁风的妹妹,唯恐他走以后她再有个三长两短,于是抱着林二叔的肩膀,像是在委以重任。
“二叔,我走了以后,还要麻烦你帮我照顾香菜一段时间,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二叔的脸孔微微扭曲,这要是撵不走林家兄妹,他啥时候能夺得老大家的家产?不过他转念一想,香菜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她能掉进鱼塘里一次,那他就能再让她掉进鱼塘里第二次……
杀心一起,林二叔的目光闪过狠色,脸孔也变得冷硬起来。
他正要满口答应下来,却没想香菜赶在他前头说:
“哥,我跟你一块儿去找爹!”
从林二叔的神情中,香菜读懂一些信息,她若是留下来,指不定要遭到啥样的祸害。
跟芫荽一起北上,也不是她心血来潮,香菜了解她这个哥哥——
芫荽太单纯了,他一个人出远门,实在让人不放心。
兄妹俩都为了对方着想,芫荽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此行不带上香菜,端起兄长的架势,板起脸孔威严道:“香菜,你留家里!”
香菜不吃他这套,却没有跟芫荽硬碰硬。
她楚楚可怜道:“你把我一个人撂家里我害怕,二叔他又不能时时刻刻都顾着我。槐树岭那个恶霸要是知道你不在,偷偷摸摸的找上咱们家门,你说我咋办?”
芫荽顿时心软,丢下林二叔,往香菜跟前走近两步,却还是没有改变初衷,甚至软语相劝,“要不你先到二叔家住一顿时间,二叔走哪儿你跟哪儿,我这一趟很快就回来了。”也就单纯的芫荽会相信林二叔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好心收留照顾香菜。
一硬一软,一软一硬。
香菜跺着脚倔强道:“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一块儿去找爹!”
说完,她饭也不吃就跑去收拾行李,不给芫荽再扭转她的机会。
林二叔是最乐于见到这种结果的,而且他心里已经迫不及待,恨不得林家兄妹赶紧插上翅膀飞走。只要他们一走,林家老大留下来的东西就全都是他林老二的了……
飘飘然的林二叔跟芫荽交代了几句,然后背着手步子轻快的离去。
芫荽吃饭,一大碗米稀饭被他喝了见底,一大盘红烧泥鳅也被他吃了个精光。
吃多了好赶路。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林家大门相继离去。
黑夜模糊了他们的轮廓,绰绰约约只能看到月光下他们的影子。
香菜就知道芫荽会不告而别,所以早有警惕,整个晚上都在戒备。
果不其然,半夜芫荽悄悄地摸到她床边,挨着床头轻唤了她几声。
确认她熟睡以后,芫荽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家。
香菜麻利起床,带上她白天收拾好的东西,尾随芫荽出了家门。
夜寒露重,冷风刺骨,背着行囊的香菜却是热得满头大汗。
她渐感体力不支,累得气喘如牛,迈动脚步的双腿隐隐打颤。
不像她前世,这个林香菜的身体素质太差了。
绕是如此,她没有停留半刻,要是赶不上,她就要被健步如飞的芫荽远远甩开了。
第3章 哥哥蠢萌的让人醉了
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天际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黎明的曙光将大片阴霾的天空映照成了宝蓝色。
越过田野眺望,远方村落稀疏几缕炊烟清晰可见。
香菜早就累成狗,沉重的包袱压得她直不起腰。
她暗自咒骂,那小说里的主人公穿越不都带个随身系统或是空间什么的,为毛她穿越来神马福利都没有!
诶,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芫荽脚底下跟蹬了风火轮似的,香菜早早的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不过只要走的都是一条路,香菜就不怕跟丢他。
不像田野间的阡陌交通,荒郊野岭这地方的岔路不多,沿着芫荽经过的方向一直走,香菜就知道他大概也去啥地方。
芫荽是个粗人,夜里着急着出门,就随身带了两件衣裳,直到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才意识到吃喝的重要。
饥、渴得实在挨不住,他鬼鬼祟祟的往人家地里拔了几根萝卜充饥止渴,正靠在树边吃的津津有味的时候,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粗喘声由远及近。
原以为是谁赶着牛车打这儿经过,他心里一喜,风尘仆仆的脸上一扫疲累——
正好可以搭个顺风车!
芫荽站起来拍拍屁股,抬眼一望,不远处有个人背个圆滚滚的行囊蹒跚而来。
他眯着眼仔细一瞧,咋觉得那人身上的花棉袄恁熟悉呢,好像他妹妹香菜昨天穿的就是这一身吧……
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芫荽渐渐瞪圆了秀气的眼睛。
香菜弯着腰扶着膝盖,目测距离芫荽就剩最后一百米的距离,她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冲刺了。
终于撵上了芫荽,香菜一放松,整个人一歪,软倒的时候还记得用包袱垫在身子底下。
真不能放松,一放松,香芹就感到浑身散架了一样。
她没力气到芫荽跟前去,就招手示意他过来。
芫荽合上下巴,他能说他被香菜的毅力给惊呆了吗?
他跑过去,显得气急败坏,“你咋跟来了,我不是让你留家里吗!”
香菜大口的喘气,抬起的手又立马落下,“先……先让我歇歇!”
她现在抬个手、说句话都感到吃力。
看她累得虚脱,小脸粉白,嘴唇发紫,芫荽心疼的紧,可他也很恼火。
有气无处撒,他围着香菜打转,啰啰嗦嗦的就没让香菜的耳根子清静,“我叫你留在家里,你咋就不听话呢——”
听他的话留家,还不知道林家那二叔咋虐她呢!
“我出远门带着你,我这一路上还得照顾你——”
切,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我是出去办正事,又不是游山玩水——”
谁说办正事的时候不能游山玩水,劳逸结合懂不?
“走这么一段路,你就受不了了,离沪市还有那么远呢,你能撑得住?”
芫荽也太小看她了吧!
等等——
芫荽该不会打算一路就这么走着上沪市吧?
被这个可能性吓得疲累一扫而光,香菜仰头求证,“你打算就这么走着去?”
芫荽点头,憨厚的应了一声,“啊。”
哎哟喂,这个蠢萌蠢萌的傻哥哥哟,真是让人醉醉哒!
香菜蹦起来,大有暴跳如雷的架势,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用将才缓过来的劲儿吼道:“沪市在北边,你往南边走,我看我要是不追着你过来,你一辈子也到不了沪市!”
芫荽傻眼,摸摸头,一副茫然之态。
“咋?我走错方向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然后很干脆的提起香菜带来的包袱,“走,拐回去,我刚好送你回去。”
哎哟喂……
香菜没脾气,她发现自己太高估芫荽的智商和方向感了。
多么现实版的“南辕北辙”啊。
“别再出洋相了,”都走到这步田地了,香菜可不想徒劳无功就这么拐回去,“咱们继续往南走,到青牛镇直接坐船!”
青牛镇的码头,有开往沪市的船。
芫荽张嘴还要说啥,却是一阵无语,仔细想想,坐船去沪市确实比步行省事的多。
如果是坐船,他可以考虑带香菜一块儿去沪市……
没等他考虑好,香菜就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把包袱放下,“先吃点儿东西,我带的有烙饼,还有我贴的锅巴。”
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妹妹想啥都周到,出门还知道带干粮,不像他这个当哥哥的,风风火火的带了两件衣服就跑出来了。
芫荽掂了掂手上的包袱,略微惊奇道:“你这都带的啥东西,咋这么沉?”
真难以想象,看似弱不禁风的香菜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袱走了一路。
芫荽胸口一紧,又是一阵心疼。
他放下包袱,体贴的拽起袖子为香菜擦拭被晨雾打湿的小脸。
待香菜一解开包袱,芫荽瞪着眼惊呼道:“你咋带这么多东西?”
芫荽蹲下来,伸手胡乱扒拉了两下,拎出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的就是香菜说的干粮。
再往包袱深处一瞅,芫荽还发现了七八个用新鲜荷叶捆扎好的荷叶包。他腾出另一只手偶遇,拾起一个荷叶包凑到鼻子跟前一闻,嗅到了一股咸菜的味道。
放下荷叶包,拾起一个胖乎乎的竹筒,芫荽问:“这是啥?”
他下意识的就要摇晃竹筒,却被一时紧张的香菜拦住,“诶,你别晃,这里头是我养的蚕!”
她辛辛苦苦养的蚕宝宝,可别被芫荽这个下手没轻重的晃出个三长两短来。
望着包袱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芫荽瞠目不已,香菜这是连家都搬出来了吗?
芫荽可以理解她随身带着干粮和咸菜,表示不能理解她包袱里装那么多咸鱼干弄啥呢。
看这数量,香菜似乎把家里的咸鱼干都带出来了。
“你带这么多咸鱼干弄啥?”一时间,芫荽变成了好奇宝宝。
香菜耐心的回答他,“我准备拿到镇上去卖钱。”
说着,她右手钻进胸前的衣襟里,一阵摸摸掏掏,在芫荽跟前好不避讳。
芫荽也不以为意,虽说家里的妹妹是长大了,可对他来说,香菜还是那个小时候屙完屎让他擦屁股的那个小妹妹。
第4章 囊中羞涩
林家兄妹,一个俊一个俏,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芫荽眉清目秀,对穿着打扮没啥讲究,可惜了他那一副好皮囊。
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仅够温饱,穿不起啥好料子的衣裳。兄妹俩身上的衣裳,都是扯的过时的陈年布料由香菜自己动手做的。
令人发指的是,芫荽所有的衣裳都是一个颜色,就好比他身上穿的这套——
深蓝色的棉袄外面仅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大褂,深蓝色棉裤的腰围和腿脚的尺寸过于大,用腰带和麻绳紧紧扎在精瘦的腰间和小腿处。
然而他年轻气盛又朝气蓬勃的面孔,并没有因为衣服的暗沉而黯然失色,或是显得老气横秋。
相较于他,香菜的装扮就活泼了些。
立领式的暗红色斜襟棉袄上印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花骨朵,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棉裤,并没有多余的修饰,显得落落大方。
一条粗长的麻花辫乖顺的垂在身后,本来就不大的脸孔因为额前的齐刘海儿更显得娇小玲珑——这齐刘海儿是她自己搞的。她身上有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与柔弱的气质,这仅仅是外表,然而透过她那对灵动的眸子里就能看到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刚强。
香菜的衣服上没有兜儿,她就在花棉袄的内衬里缝了个口袋,装些宝贝的东西。
所谓宝贝的东西,就是香菜正在摸摸掏掏的钱袋。就这个巴掌大的钱袋,比她和芫荽身上的两套衣裳都值钱。
这钱袋是香菜辛辛苦苦从蚕茧剿出来丝纺织出来的,百分百丝质纯手工制品。
香菜并没有给钱袋染色,只在丝布上绣了几株绿油油的香菜……
倒空了钱袋,也仅有六个银元和十四个铜元。
这个年代流通的货币除了真金白银,就是银元和铜元。一枚银元能够兑换到约摸二百三十枚铜元。
六枚银元加十四枚铜元当盘缠,真心不算多。
香菜估计,打青牛镇去沪市的一张船票,就不会下一枚银元,所剩下的根本就不够在沪市的花销。
沪市可是高消费的大都市!
活了两辈子,香菜头一次体会到囊中羞涩是什么滋味。
就算她未雨绸缪,带了些能卖钱的咸菜和咸鱼干。可这些东西压根儿就卖不了几个钱。
芫荽大老粗,一根筋直肠子,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属于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那种,只要看到有钱,他就心满意足。
学着香菜,他靠坐在一棵老杨树边,大口的啃着干粮,眼瞅着香菜匀出三个银元,将手心里的一堆钱分成了两拨。
香菜眼巴巴的愁着手心里银钱,恨不得它们能生出宝宝来,可她望眼欲穿,还是那么些钱。
她歪着脖子唉声叹气,“要是不省着花,到了沪市,用这些钱恐怕撑不到两天。”
芫荽万事不愁,相当乐观,爽声安慰她,“没事儿,到了沪市,就找到咱爹啦!”
到了沪市就等于找到爹,香菜不知道原来等价公式还能这么套用?
香菜突然意识到,沪市那么大,他们去了总不能跟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吧。
“诶,哥,你知道咱爹在沪市哪地方做工吗?”
“知道,咱二叔把咱爹的地址写给我了!”说完,芫荽把手里最后一口锅巴塞嘴里,胡乱拍了几下手,然后把掖在裤腰带里的一个折叠整齐的小纸条拿了出来。
香菜拿到手里展开,看见那纸条上歪歪扭扭一行字——
老城街梅家巷第十三家铺子老树林木材行。
其实在一听芫荽说这地址是林二叔给的时候,香菜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不靠谱的林二叔给的地址,能靠谱吗?
香菜不知不觉念出声来,“老城街梅家巷第十三家铺子老树林木材行?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
芫荽瞪直了眼,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咋没有哦,这是我听咱爹亲口给我说的!”随即,他讪笑着挠头又道,“我怕我到了沪市跟人打听的时候,人家听不懂我说的话,就让咱二叔写了一份给我。”
香菜唏嘘不已,有股撕了着纸条的冲动。
就这丑得跟牛踢过驴踹过似的字,拿出去给人看,那纯就是丢人现眼好么!
既然芫荽觉着拿着这纸条心安,香菜就把纸条留给他当平安符吧。
芫荽接过纸条,折叠好,重新掖回了裤腰带里。
他后知后觉,眉头打结,惊疑不定得瞧着香菜,“香菜,你认识那上头的字儿吗?”
香菜微微一怔,心道糟糕。
她跟芫荽都没上过学堂,兄妹俩目不识丁,她咋就一时大意把这事儿给抛到脑后了
哎哟喂,这张犯贱的嘴!
香菜慌而不乱,黝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稍微一打转,就计上心来。
她没有直接回答芫荽的问话,反而板起脸孔恨铁不成钢似的教育起他来,“咱家床底下那么多书本,你平时也不好好看看。哪怕你一天就学会一个字,也不至于睁眼瞎啥字儿都不认得!就算没有老师教,自学都能够成才,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跟他们兄妹俩不一样,林家的老大哥林四海跟林二叔林五湖都是进过学堂的。他们兄弟俩没上过几年学,至少会算得数认得自己的名字。
香芹敢保证,她要是把“芫荽”这俩字写出来,芫荽他本人都不一定认识。
芫荽一脸懵懵然,他不是听不懂香菜说的话,只是困惑,他好像从来没有发现香菜啥时候看过床底下的书本……
不过既然香菜这么说,那她一定看过!
芫荽对香菜的信任,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的。
兄妹俩歇够了,就收拾包袱启程了。
寒风经过,卷起他们踏过的寥寥几片枯叶。
一番绚丽的舞姿过后,枯叶轻盈盈的落在皑皑积雪中央,宛如浮在寒江中的几叶扁舟,恋慕着天青地白的色彩。
他们曾停留过的地方,那棵野生老杨树的枝桠上似乎新生了许多翠绿的嫩叶——
春天就要来临了。
第5章 哥哥的抗压能力太弱了
据说青牛镇原本不过是个小渔村,因水上运输便利,这些年逐渐发展成了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每年都有不少商人远道而来在此地进行农副产品交易,其中最普遍的就是米粮买卖。
方圆百里十里八乡的农户人家,谁要是想把手里多余的米粮卖个好价钱,大都会赶着驴车驮着东西到青牛镇上来。
香菜和芫荽的运气好,半道上搭了一位好心人的顺风车,好歹是赶在天黑之前到了青牛镇。
小镇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商铺小吃摊,里里外外都是热热闹闹。
走南闯北的杂戏团原地设摊,开场表演,引来了看热闹的人群。众人摩肩擦踵围观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时不时地抚掌叫好,喝彩声连连不断,人群中沸腾一片,似乎每个人都感觉不到这个冬天带来的酷寒。
香菜和芫荽没有在街上多做流连,两人径直去了青牛镇的码头,在售票处排队等待。
终于轮到他们的时候,香菜迫不及待的上前问询售票窗口里坐着的售票人员,“请问两张去沪市的船票多少钱?”
售票人员坐在小小的窗口中,到此为止接待的人员没有一千也有上百,神情中带着不耐烦,看都不看林家兄妹一眼。
林家兄妹身后还有很长的队伍,很多人都在焦急的等待。
售票人员说话简洁明了,“你要几等舱的?”
船票大致分为七等,特等、一等、二等、三等、四等、五等,剩下的最后一等就是普通的坐席。不过香菜觉得这时代的客船船票分的没有那么细致。
林家兄妹手上拮据,自然是捡着最便宜的买。
“普通的就行了。”
“去沪市的坐席船票两张,一共三个银元,你要买哪天的航次?”售票人员问,头也不抬。
一听船票的价格,芫荽倒吸一口冷气,忌惮着这么多人在场,没敢惊呼出声。
香菜身上一共就20个子儿,6块银元和14块铜元,如果花去3块银元买船票,仅用剩下的钱,那他们到了沪市吃喝住行都困难。
到底要不要放一回血?
反正芫荽是打退堂鼓了,3块银元,不知要卖多少粮食才能赚得回来。
他捞了捞香菜的衣袖,满脸退怯之色,再望一眼售票窗口,马上就收回视线,好似那是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算了吧,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售票人员更为不耐烦了,曲起手指,将售票口的玻璃窗扣得咚咚直响,大声说道:“你们到底要不要买,不买就赶紧离开,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此话一落,队伍后面的人纷纷附和——
“就是啊!我们都在这儿等半天了!”
“前面那俩,麻利的赶紧的!”
“害我们上不了船,你们负责的起嘛!”
责骂的声音此起彼伏,芫荽羞愧地红着脸,低头看着地上,瞧瞧地上有没有哪个地方可以让他钻进去。
香菜倒是没有他那么不知所措,别有深意的看着售票员,心里一片了然。
刚才售票员的声音那么大,明显是在故意给林家兄妹难堪。
排在林家兄妹后面的,是一位穿着时髦的贵妇,身披白色裘皮大衣,满脸浓妆,红唇香艳,刁钻的眸子里透着不耐烦。
她蛮不讲理的将林家兄妹撞到一边,踩着火红色高跟鞋越到售票窗口前,自以为阔气的给售票员撂下三个银元,边挑剔得看着林家兄妹边对着售票员说:“给我一张今天下午去沪市的船票,一等舱的位置,剩下的钱就不用找了。”
她本来就长了一副尖酸刻薄样,还把她鼠眼上的眉毛修的细长,凶相毕露,让人望而生畏,对她实在生不出好感。
香菜只在她充满讽刺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
穷、鬼!
算了,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香菜拉着芫荽,无动于衷的离开了售票处。
一路上,芫荽都是低着头,自觉地避开了队伍中的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离开了售票处,就像是离开了污秽肮脏的地方,终于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香菜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仰天吸气,她告诉自己,没什么是过不去。
刚才在售票处的那段插曲,并没能把她咋样,只是一看到芫荽那畏畏缩缩的怂样,香菜就来气。
她这个哥哥的抗压能力实在太弱了!
当初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一个人跑出来?
香菜轻轻摇头,无奈的安慰自己:没见过世面的人都这样,留着以后慢慢培养吧!
香菜迅速拍打芫荽的胸、背和肚子,简洁有力道:“挺胸抬头收腹!”
芫荽条件反射,不知不觉照做,将身子绷得笔直笔直的。
香菜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走路低着头弯着腰,地上有钱啊?”
芫荽整个人一放松,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抓耳挠腮了一阵,不知所措道:“那、那去沪市的船票也太贵了!”
3块银元两张船票,都足够攒下他们兄妹俩一年的口粮了。
“你能不能别那么悲观——”
香菜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凑上来。
这人身材臃肿,油光满面,浑身上下的衣裳都是用绸缎做的,尤其是套上身外头套的那件黑绸褂子,袖口和衣边都用金线滚了边,衣服上面还用红铜色的绣线绣满了铜元的花样。
此人看起来富态翩翩,通常像他这样爱炫富和臭显摆的人,家底不一定多么殷实。
这胖子脸盘大,显得眼睛特别小。从他眼里藏不住的狡诈,香菜就可以看出来此人特别爱贪小便宜。
胖子围着芫荽转了半圈,像是在看一件满意的商品,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不错”。
算盘敲定,主意打定,胖子对芫荽笑嘻嘻道:“小兄弟这是要去沪市?”
芫荽见过村里有人挑选公猪给母猪配种,此时此刻,在这胖子的眼皮子底下,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公猪。
他不清楚被挑选的公猪是啥感受,反正他被人这么对待是浑身不自在。
第6章 江胖子
跟芫荽搭讪的胖子脸大眼小,鼠目寸光,从面相上看,此人并非良善之辈。
芫荽的视线黏在胖子身上,胖子走哪儿,他的目光追随到哪儿。
他挠挠头,傻里傻气问道:“你咋知道我要去沪市?”
还真就奇怪了,又没告诉他,他咋知道的啊?
难不成对方是算命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知人旧事卜人前程?
香菜见芫荽傻乎乎的样子,在一旁直翻白眼。
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她就没发现芫荽有聪明劲儿。就芫荽这样单蠢的人,只要是没个聪明人在他跟前,只怕他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
哎哟我的哥哥诶!
香菜从售票口出来,就发现这胖子了。这胖子体积那么大,想不发现他都难。
胖子咋知道芫荽要上沪市?因为芫荽跟香菜说话的时候,他听见了呀!
胖子笑眯眯的说:“小兄弟,胖爷我这儿正好有一趟去沪市的船,要不要胖爷我顺风捎你一路?”
芫荽瞪直了眼,继而喜出望外,连忙抱手对胖子抱手作揖,“谢谢胖爷谢谢胖爷,我一定会记住您的恩情!”
本以为走投无路,原来是柳暗花明!
芫荽险些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昏了头,香菜却觉得这胖子的“好心”不会是免费的。
果不其然,胖子伸出一只巴掌,手心正对着芫荽的脸,手掌又一翻一转,“去沪市一百五十个铜元一个人,俩人一个银元。”
俩人一个银元?这比林家兄妹将才去售票口问的船票价格要便宜的多啊!
芫荽不是没做过生意,年年家里的米粮都是他拿出来卖的,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都是他给家里添置东西的,他知道便宜没好货,听胖子说俩人花一块银元就能坐船去沪市的时候,当即就警惕起来。
“胖爷,俩人一个银元,这么便宜,你没有唬我吧?”
香菜发现芫荽也不是单蠢的无药可救,于是她故意不插嘴,让芫荽自己面对胖子。
胖子脸色骤然一变,原本的和气一扫而光,严肃的时候满脸的横肉尤其突兀。
他对自己竖起大拇指,神气活现的自报来路,“青龙帮,你去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胖爷爷我江海涛是青龙帮的一把好手!”
他以为自报家门就能镇得住林家兄妹,看他们茫然的表情就意识到这俩乡巴佬没见识。
胖子正了正神色,又添油加醋的说道:“小兄弟,你真是运气好,赶巧了,最近我们帮会打这儿经过的船就这一趟,今儿晚上七点就开走,我可跟你先说好,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儿了,晚上七点以后你要是后悔了,也找不着胖爷我了。”
这姓江的胖子挺有意思,开门做生意对顾客不低声下气,反而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
香菜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能耐,却知道有恃便无恐——这胖子背后的靠山,也就是他说的那个青龙帮,说不定真有几分势力。
只是他说的话可不可信,还有待商榷。
芫荽仍是半信半疑,想掉头走,又怕真的错过了这么便宜的事;被这胖子牵着鼻子走,又怕被坑了。
他还顾忌一点,就是担心这死胖子垂涎上了他妹妹的美色……
不过这胖子只跟他说话,并不多看香菜一眼,并不像对香菜有邪恶想法的样子……
芫荽脸色挣扎,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勾着脑袋小声询问香菜的意思,“香菜,你看咋办?”
看林家兄妹交头接耳,胖子信誓旦旦的又说:“我们青龙帮做的可都是大生意,为了几个子儿唬你们,那不是砸我们自己的招牌吗!”
香菜觉得可以冒一次险,于是和芫荽窃窃私语商量了一阵。
和香菜商定之后,芫荽对竖起耳朵偷听的胖子说:“我们要先跟你去看看船!”
胖子表现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招手示意他们跟上,“跟我走吧!”
他们原本就在码头附近,香菜和芫荽亦步亦趋的跟在胖子后面,没多久就被他带进了货运码头。
青牛镇码头分门别类,有客运码头,有货运码头,还有其他功能的码头,这些小码头分别独立在一个大码头上,彼此可以遥遥相望。
因为南方多气候湿润,多雨水天气,恐淋湿货物,货运码头上有货仓建筑。
胖子带着林家兄妹经过货仓大门。
守门的笑的很流气,跟胖子打招呼,“江胖子,又拉私活儿呢!”
胖子对那人道:“胖爷我要是不拉活儿,哪来的钱请你们这些个东西吃酒?”
胖子转身朝林家兄妹招了一下手,示意他们赶紧跟上,然后又大摇大摆的走在前头。
自码头岸边传来轮船启航的鸣响,吐出的青烟直上云霄。
几只海燕如影随形得盘旋上空,连连欢叫。
江岸边,远远近近搁浅着大大小小数十艘轮船。江上,寥寥几艘已远航,船影渐渐消失在连接着江水的碧空天际。
胖子并没有带林家兄妹走近,而是停在码头工人装卸货物必经的木板道上。
周围有不少码头工正忙碌着,其中几个码头工,肩头扛着货物,打林家兄妹身边而过。从他们脚底下的木板小幅震动吱呀呀的作响声中就可以看出来,那些码头工肩头的货物有多么沉重。
就在林家兄妹东张西望的时候,胖子拍了一下芫荽的肩膀,吸引了注意力。
胖子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货船,那神态如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看见了没有,就是那艘船,胖爷我还能唬你不成!”
香菜仔细观察,江边很多船都是紧挨在一起停靠的,只有江胖子指的那一艘船如被孤立了一样,其实是雄踞一方。
她暗暗唏嘘,这江胖子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香菜不由得对江胖子刮目相看了几分。
芫荽仍有疑心。
江上那么多船,这胖子随便给他们指了一艘,谁知道他指的那艘船到底是谁名下的?这种借鸡下蛋的事儿,芫荽又不是没碰到过。
“胖爷,到时候我把钱给你了,上了船后,被撵下来怎么办?”
江胖子拍着胸脯,天上天下唯他独尊,“谁敢撵你,你来找我!”
有胖爷罩着,还害怕啥?
芫荽嘟嘟囔囔:“谁知道到哪儿找你去啊!”
“到时候胖爷我也在船上,小兄弟,你就放心吧。”说着,胖爷撩了一下眼皮,意味深长的看了芫荽一眼,然后低头玩起了手指头。
芫荽傻乎乎的不明所以,香菜却是一下就明白了——
江胖子搓手指头,无非就是要钱的意思。
此人不靠谱,现在把钱给他,事后他很有可能仗势欺人,把前头的那笔账赖掉。
于是香菜说:“现在我们还不太相信你,等我们上了船之后,再把钱给你!”
听了这话,江胖子不以为忤,反倒一副惊奇的模样,指着香菜,结结巴巴的问芫荽,“她……她也要上船?”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瞧那江胖子一副吓傻掉的样子!
芫荽正要跟江胖子如实交代,却被香菜给掐住了手背上的肉。
嘶——好疼!
香菜对江胖子假笑道:“我是来给我两个哥哥送行的,我不上船!”
江胖子恍然大悟,同时松了一口气。
芫荽却狐疑,香菜的哥哥不就他一个吗,啥时候多了一个哥哥?
“好了,地方你们都知道了,下午七点之前带着你另外一个兄弟到货仓门口,我安排你们上船。”江胖子交代了几句,就把林家兄妹撂码头,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江胖子一走远,芫荽就迫不及待的问香菜,“你刚才为啥要那样说?”
香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边腹诽着他没心眼儿,一边耐心的跟他解释,“你没看出来吗,那胖子不想让我上船!”
江胖子一路上只围着芫荽打转,对香菜却是置之不理。
芫荽搞不明白,“为啥呀?”
江胖子为啥不想让香菜上船?
秀气的一字眉拧成了麻花状,香菜同样很困惑,她也不知道江胖子为什么会那么忌惮姑娘家,不过这些不是重点——
香菜打断芫荽的追根究底,“不管那么多啦,到时候我换上你的衣服,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就行啦!”说着,她欢快的拍拍包袱,“咱们得赶紧赶在七点之前把包袱里的东西卖掉!”
第7章 品行不端
说到对青牛镇的熟悉程度,香菜就不如芫荽了。
林四海在外务工的这些年,家里的担子落在芫荽肩上,芫荽年年都会带着家里多余的粮食和新鲜蔬菜到青牛镇卖钱,知道青牛镇上农贸市场的具体地点,于是就带香菜去了那里。
农贸市场沿大路而建,交通方便。方圆四周,民居较少,商家铺子较多。此处车水马龙,门庭热闹。
要在农贸市场里面摆摊,商户是要给农贸市场的主管交租钱的。以前有不少小贩投机取巧,将摊位摆在农贸市场的外面,影响到了农贸市场里面的生意,便被肃清了。之后有明文规定,农贸市场外面严禁商贩摆摊,如有违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唯恐被严罚,于是很多商贩便在通往农贸市场的必经之路的两边摆设摊位。
当然,这些摊位并不是免费供应的——
市坊合一,这附近大都是民居和商铺,你在人家门口摆摊,就挡了人家的门庭和生意。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里摆摊做生意,人家伸手管你要租钱,你就不能不给。不过这外面的租钱要比农贸市场里面的便宜很多。
林家兄妹的一个同乡,比林四海年长几岁,论辈分,他们应该喊那人伯伯。这位伯伯在农贸市场附近的小街上开了家杂货铺子,芫荽记得地方,就带香菜到人家门上求了情。对方答应把铺子门口那块儿空地借给他们兄妹一用。
香菜也没白占人家的便宜用人家得地方,塞给对方两包咸菜和一些咸鱼干聊表谢意。
那位长辈见林家兄妹这么知趣,心情一好,立时又给他们借了一张空桌子。
芫荽和香菜把桌子抬到杂货铺子门口摆好,兄妹俩又一块儿把包袱里的咸菜和咸鱼干拿出来置到桌面上。
咸鱼干成捆卖的,一捆有大小差不多二十条咸鱼,一共四捆,定价是三十铜元一捆。
还有香菜亲手腌制的六包咸菜,两包酱黄瓜,两包酱莴笋,两包酱八宝菜,定价是十铜元一包。
还有两罐用鸡肉丁和红辣皮炒出来的辣椒酱,十五铜元一罐。
这些东西加起来统共卖不到一个银元,但多少是一笔进账。
半个小时过去了,林家兄妹这边的摊子根本无人问津。
香菜大概也知道生意惨淡的原因——
小地方的人会过日子,对吃的没啥讲究,只管吃饱穿暖就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大部分人宁可把钱攒到手里发霉,也不愿意往外掏,人人都是守财奴。咸菜和咸鱼干这些东西都不矜贵,用自己家里地里的食材就可以做,又何必出去买呢?
没尝过香菜的手艺的人,大家的想法可能如出一辙。可是香菜做的这些东西,都是用现代的方法炮制的。她本来就是挑嘴的人,很舍得往饭菜里头下料,所以她做出来的这些东西,味道就和寻常人家做出来的大不相同。
距离晚上七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要是再这么下去,只怕到明天晚上七点,他们手里的这些东西也卖不出去。
芫荽不住的看天色。
冬日的暖阳越沉越低,他也越来越焦急。
怕耽误了上船的时间,他带着些催促的口味对香菜说:“要不然算了吧,咱们把东西带到沪市去卖。”
“你着急啥,这还早着呢!”
东西都摆出来了,要是不卖出去一样,香菜着实不甘心。
出来之前,她没想到,腌制品在这地方这么难找到市场。
香菜思索了一阵,想到一个办法,想试试看可不可行。于是她吩咐芫荽,“哥,你把我烙的饼掰一半放桌子上。”
芫荽不明白她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不过还是照着做了。
香菜撕了一片巴掌大的荷叶,端起一罐打开的辣椒酱往荷叶上倒了一些,然后又重新把那罐辣椒酱盖好。
做完了这些,她清了清嗓子,吆喝起来,“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啊,我们自己家做的辣椒酱、咸菜,都过来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啊——”
芫荽不甘她一个人辛苦,于是学着她也冲过路的人叫卖起来。
一开始有几个人被叫卖声吸引,经过摊子的时候驻足看了看,却是看了两眼后掉头就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人,到林家兄妹的摊位前询问,“我听你们说不好吃不要钱啊,那我来尝尝你们这东西到底好不好吃。”
这人油头滑脸,穿的倒还干净利落,头发也用头油收拾的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就是一笑起来露出满嘴的大黄牙,让人喜欢不起来。
尽管对此人的第一印象不好,香菜还是给他撕了一小块儿烙饼,又蘸了一些辣椒酱,把蘸了酱的那块儿烙饼递给他。
大黄牙仅仅尝了一口,就像是吃到了人间美味,顿时瞪着眼睛满足得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他不顾旁人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自顾自的抓起桌上剩下的那一块烙饼,把荷叶上的辣椒酱都抹到了烙饼上,然后毫无吃相可言得大快朵颐起来。
一嘴的饼蘸酱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他仍不满足,瞅准了一个荷叶包就要下手。
芫荽忙不迭拦着他,不悦之色溢于言表,“你这人咋这样啊,你到底买不买?”
舍不得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东西,大黄牙说话含含糊糊,态度还显得特别理直气壮,“哎呦呦,吃了你们一口东西就要拉着我花钱买,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不好吃不要钱!”
芫荽恼火了,“不好吃你还吃那么多,你这人讲不讲理,我们这些东西是拿出来卖的,可不是白让你吃的!”
大黄牙振振有词的高声喧哗,“没那么大方,就别把这些难吃的东西拿出来卖!”
他这一嗓子,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
芫荽脸红脖子粗,蛮劲儿上来,一把拍开了大黄牙仍抓着荷叶包不放的手。他拾起那张荷叶残片,指着上面残留的辣椒酱痕迹,控诉大黄牙的恶行,“既然你说我们的东西难吃,大半张饼还有辣椒酱一口气就吃完了,既然难吃你还吃那么多!”
打虎亲兄妹,香菜选择与芫荽并肩作战,故意拖长音奚落大黄牙,“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在我们这里吃霸王食吧,我看你人摸狗样的,居然做出这种缺德事来!”
面对两张利嘴,大黄牙理屈词穷,想要砸摊子又怕被人家追打着照价赔偿,于是眼珠子一打转,冒出主意来,无理取闹的原地大喊大叫起来,“大家听我说,他们家卖的东西可难吃了,你们可别买他们家的东西!”
这大黄牙竟恬不知耻的要破坏他们的生意!
老天开眼,恶有恶报——
大黄牙嘴里的东西没有咽下去,就扯开破锣嗓子在围观的人群中吆喝,刚吆喝完,他就被噎住了。
一块儿没嚼碎的烙饼卡在他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呼吸道被堵住,他喘不过来气,就见他脸色涨得越来越红,双手抱着脖子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眼睛瞪得眼泡突出眼眶,额头脖子上青筋浮现,想抓着一个人求救。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却不约而同的纷纷躲开,避之唯恐不及。
这人要是被噎死了,这世上算是少了一个祸害。但是他要是真的噎死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好歹是一条人命啊!
顾不得幸灾乐祸,香菜快速上前,站在那大黄牙的身后,扶着他的胳膊,抬手蓄力在他后背上推了一下。
后背受了一击,大黄牙感到体内一股气流窜到他喉咙眼儿,嘴巴猛的一张大,吐出一坨黏糊糊的脏东西。
正是香菜在他身上发力,关键时候救了大黄牙一命。
人群中一位老者,看到香菜以德报怨,连连颔首,含笑的眼里满是激赏之意。
大黄牙踉跄几步站稳,涨红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转身仇视着林家兄妹,非但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感激,反而怒指着他们,用尽力气高声怒喝,“你们竟然害我!”
“是你自己要吃霸王食,可不是我们把东西硬塞到你嘴里的!”芫荽反将他一军。
大黄牙自知理亏,再次煽动众人,大呼小喝起来,“大家可都看见了,我差点儿死在他们手里!”
是害还是救,大家伙看得清清楚楚的,大黄牙以为所有人都眼瞎都被猪油蒙了心吗?
周围好些人对大黄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人真不要脸,吃了霸王食,人家不跟他计较,还救了他,他都不说一句谢谢的话,竟还倒打一耙说人家是要害他!”
“好戏还在后头,我看他这架势,是要讹人家的钱呢!”
“他自己贪嘴惹得事儿,这种人就不该救他,就该让他噎死算了!”
“要是我,我就是看着他噎死,也不会出手救他!”
……
没有一个人说林家兄妹有过错,反而统统指责大黄牙品行不端。
一时间,大黄牙成了众人的焦点,被异样的目光包围,真心不是滋味儿。他仓皇的低下头,臊红着脸,可惜地上没有地缝容他钻,今个儿不被噎死,恐怕接下来也要在一人一口的唾沫中尸骨无存。
“让开让开——”大黄牙粗声粗气,排开众人,为自己打出一条道儿来,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剧终人散,不过有一位老者并不随人潮散走,反而带着一个年轻人挤到了林家兄妹的摊子跟前来。
老者一身复古的装扮,身着一袭黑金色的长棉衫,上身外罩了一件红铜色的马褂棉袄,头上戴了一定黑色的圆帽,笑呵呵的时候眼角的褶子特别明显,人却显得特别和蔼,大概是他害冷的厉害,还戴了一副灰色兔毛做的护耳。
他这一身行头低调却不失奢华,十有**是真正的富贵人家。
老者打量林家兄妹摊子上陈列的几样东西,开口问道:“姑娘,你这卖的都是啥?”
香菜将冻红的手夹在胳肢窝下取暖,小巧的鼻尖也是红彤彤的。
天色越晚,气候越寒,恐怕今天晚上要下雪。
香菜回那位老者的话,“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辣椒酱,咸菜,还有咸鱼干。大伯是要今天晚上坐船走吧,刚好在我这里买些东西当特产捎给亲戚朋友也是好的。”
老者略微一惊,抬起脸来,颇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娘,你怎么知道我要坐船走?”
香菜微微一笑,“我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应该是打北方那边下来的吧。”说着,她又往老者身后随从模样的年轻人方向睇了一眼,“我看他跟您在一起,又带着行李,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青牛镇码头多的是,就是没有火车站,你们可不就是要坐船离开吗!”
老者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虽然他并没有在言语上表示什么,心里却在想:这姑娘不仅德行好,洞察力又细致入微,如此的聪颖,日后若不用在正道上,恐怕会祸害一方……
老者再不多言语,抓起一个荷叶包凑到鼻头前轻轻一嗅,顿时眼前一亮。
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又接连嗅了其他几个荷叶包的味道,眼中同样是惊喜和赞叹。
芫荽见有戏,忙推销道:“大伯,这些咸菜都是我妹妹做的,可下饭了,不信您尝尝!”
老者放下荷叶包,笑着冲芫荽摆了摆手,然后负手道:“这些东西我都要了,你们给我抱起来吧!”
芫荽如身在梦中一样,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惊喜交加的与香菜相视一笑。
做梦都没想到,他们这些东西会一下子卖光!
对方显然是出手大方的人,问了总价后给了林家兄妹一块银元说是不用找了,然后带着芫荽给他打包好的东西离开了。
路上,老者身后的年轻人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托的是林家兄妹打好的包袱,嫌弃得瞅了包袱一阵,没忍住不满的情绪抱怨道:“福伯,咱们荣记什么好东西没有!这些东西放在咱们荣记,根本就拿不上台面好不好!”
被称“福伯”的老者笑呵呵道:“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等上船我打开一包让你尝一口,怕到时候你非但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还要求着我多给你吃一口!”
年轻人深不以为然……
第8章 偷渡客
赚到了去沪市的路费,虽说过程中有一段小曲折,但这并没有影响到香菜和芫荽大获丰收的喜悦心情。
东西都卖出去了,林家兄妹的行囊轻便了不少。
香菜借杂货铺子隐蔽的地方,把芫荽多带的衣裳换上。她的身形本来就不丰腴,穿上宽松的男装以后,掩去了更多的少女特征,除去那条碍眼的长辫子,她看上去还真如孱弱的少年一样,白皙俊秀的模样,颇为讨人喜欢。
杂货铺的伯伯得知林家兄妹去沪市寻亲,念着两家有些交情,于是大发善心,送了一顶软乎乎的棕色皮革帽给香菜。
香菜戴上帽子,把头发盘到帽子里头,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子!
过了六点半,林家兄妹披着冥冥暮色来到货运码头的仓库,再次见到了江胖子。
江胖子似乎等的不耐烦了,“你们怎么才来呀!”
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林家兄妹算是早到,这江胖子不耐烦的原因大概是怕他们爽约,他就少得了一份子银钱。
芫荽给江胖子赔笑道歉,“胖爷,真对不住,让你久等啦!”
江胖子催道:“赶紧把钱给我,我安排你们上船!”
芫荽摸出今个儿赚来的那块儿银元,有些依依不舍的交到了江胖子手上。
一接着银元,江胖子露出笑容,对着捻着的银元吹了个响,紧接着便陶醉在银元散发出来的微弱的清鸣声中,如听到天籁仙乐一般。
响声一过,江胖子将银元收进沉甸甸的荷包,敛起笑容对林家兄妹道:“妥啦,跟我走吧!”
他转身引路,视线扫过香菜,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江胖子扭过身,指着香菜瞠目结舌道:“这这这……这不是你下午带来的那个妹子吗!”
芫荽心慌意乱,生怕是哪里露出马脚,被江胖子看出了端倪。
香菜不慌不忙,嘻嘻一笑,露出一对讨人喜欢的小虎牙,故意压低声音学着男人粗嘎的嗓音说话,“胖爷,你今个儿看到的那是我妹妹,我跟我妹妹是龙凤胎,长得一模一样嘞!”
江胖子半信半疑,用“找茬”的眼神端详着香菜。
香菜没表现出一点儿不自在,揣着俩手对江胖子讨好似的“嘿嘿”了几声,极力表现出一副恨不得巴结上去的样子。
对他献殷勤的人基本上都是这一副模样,江胖子厌恶的皱了一下眉头。仔细想想今个儿见到的那小村姑,态度不冷不热的,跟眼前这小哥的气质根本不一样——
江胖子渐渐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跟我来吧!”江胖子前面带路,却不是领着林家兄妹往码头走,而是进了货仓。
偌大的货仓里没有一丝灯光的光亮,借着从敞开的货仓大门处涌进来的夜色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货物像是一个个庞然大物。
货仓里没有安装电灯,除了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其他时候码头工都集中在白天作业。
事出异常,必有蹊跷。
香菜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总感觉有一股不祥的预兆,瞥一眼跟前的芫荽,发现他也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如果现在掉头就走,那就便宜了江胖子,到他手里的银元,还能指望他还回来?香菜不乐意做这赔本的买卖。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要到了沪市,他们跟江胖子一拍两散,最好是再不相见。
香菜扯住芫荽的手,发觉他手心里都是汗。
芫荽回握了一下,向她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然而他内心中的波澜始终没有平复下来。
江胖子的声音在阴森森黑压压一片的货仓中回响,“你们可给胖爷我竖起耳朵听好了,待会儿你们装成码头工的样子,把这批货给胖爷抬到船上去。”
江胖子停在一堆货物前,他跟前的这些货物并不像其他货物那样堆积如山,却是围成一个四方的池子状,高不过一个成人的膝盖。
有好几个看似码头工的人打江胖子他们身边过来过去,或是两手空空的来,或是扛着袋子走。
这些人扛走的袋子,就是江胖子跟前的这堆货物。
江胖子抬脚踢了几下其中一个货袋,发出“咚咚”的一阵闷响。
“赶紧动手吧,动作麻利点儿啊,早搬完早开船!”江胖子催道。
芫荽并没多想,把轻便的包袱紧束在背侧,随大流当起了苦力,左右两手并用一手提了一个货袋,完全不见他有半点吃力。
江胖子见他比那些应付差事的人利落的多,当即就惊喝了一声,亮着嗓子对忙碌人吆喝,“要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态度和积极性,大伙儿都跟着这位小兄弟学学,早搬完了早完事,就早开船,你们也能早点到沪市!”
香菜从他的话里听出来,这些来搬货的人压根儿就不是真正的码头工,都是要到沪市去的“偷渡客”。
她可不像芫荽那样力大无穷,能一次搬动两个货袋,手放在其中一个货袋上触摸,隔着绵密的布袋,能感觉到袋子里装的是颗粒状物体——
这些布袋里装的是米粮。
江胖子为啥非要特意在晚上将这些米粮装上船呢?
这一袋米约摸能有二十来公斤重,香菜抱是能抱的住,却扛不到肩上去。
见她一个人跟一袋米较劲,芫荽上去把手里提的一袋米搁到了她肩头,他又重新提了一袋。
香菜扛着米袋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气喘,直不起腰来。
芫荽把左手提的米袋夹到右胳膊底下,用腾出来了手帮香菜托着她肩上的米袋,给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他不忍心让香菜吃苦,于是悄悄的跟香菜说:“待会儿上了船,你找个地儿先躲起来,等我们把这些东西搬完,开船了以后,你再出来。”
香菜心里一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点头答应下来。
上一世,她从未真正的体会到亲情的温暖。曾经的她以为,所有美好的感情都会被“利益”撕扯的支离破碎、凌乱不堪。重生后的她遇见了芫荽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质朴无华却能深入肺腑的纯爱。
第9章 倒霉少年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出半个小时,“偷渡客”们就完成了江胖子交代的任务,把码头货仓里的米袋全都搬到了船上的货舱。
江胖子将“偷渡客”全部集中到了货舱内,打发他们与货物为伍,并厉色警告他们不能乱跑,更不能损坏船舱里的任何一样东西,要是发现哪个人不老实,就把那人丢到江里喂鱼。
货舱空间本来就小,又被囤积的货物占了大半的地方。十几个“偷渡客”窝在剩下的犄角旮旯里,显得特别拥挤,连伸展腿脚都做不到,想躺下来做个梦,都成了奢侈的愿望。
货舱内几乎是封闭的,舱门在沿着木梯上去的出入口上。大概是年久失修,舱门关不严实,留着一条一指宽的门缝。冷冽的江风像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拍打着舱门,也自门缝灌入。
船身摇摇晃晃,吱嘎吱嘎的作响,显然是货船启航了。
芫荽和香菜占的位置是正对着舱门的风口处,这边风大人少,仅能感觉到潮冷的气息和舱内的霉味,闻不到自某些不注重个人卫生的渡客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
芫荽发挥好哥哥本色,紧挨着香菜坐在她与门之间,为香菜挡了一阵冷风,不到半个晚上就冻僵了半个身子。
香菜头枕着他的胳膊迷迷糊糊睡着了,大半夜里被芫荽一个喷嚏声给惊醒了,这才发现她这个傻哥哥为了给她当避风港而自己却被冻得哆哆嗦嗦。
香菜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虽说笨人有笨方法傻人有傻福,但是她不希望芫荽遇事总是一根筋儿而脑袋不会拐弯抹角,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她在芫荽身旁。
货舱内一片漆黑,但香菜能感觉到此时此刻芫荽并没有睡着。
她轻轻拍了拍将胳膊紧紧蜷缩在怀里的芫荽,小声说道:“哥,你去把米袋搬来垒这儿,给咱们挡风。”
“诶!”芫荽重重点了一下头应道。
芫荽觉得这主意真好,一股干劲儿涌遍全身,他摸黑将米袋搬到香菜的跟前,渐渐垒成了一道矮墙。
身子活动起来,人也不觉得冷了,芫荽越搬越起劲儿,跟打了鸡血一样,要不是香菜喊停,只怕他会把整个货舱里的米袋都挪过来。
芫荽这儿摸摸那儿拍拍,确认垒起的挡风墙不会倒塌,这才安心的坐回到香菜身边。
才做完了不小的运动量,芫荽却没有感到半点困倦,借着透进货舱里渔火的弱光打量自己累积的成果,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也不知道这袋子里头装的啥……”
“是大米吧。”香菜声音惺忪。
芫荽的身子动了一下,凑近香菜对她耳语,“好像不光是大米,我刚才搬东西的时候摸到袋子里面好像还有其他东西。”
听了这话,睡意涌上来的香菜脑袋里的瞌睡虫一扫而光。她警醒的查探周围,只听到货舱内鼾声四起,并没有发现别的异常,依然没能安心。
她竖起食指比划在嘴边,极力压低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张,“嘘——别多管闲事,赶紧睡你的觉!”
“噢。”芫荽憨声应道。
良久之后,他在合上双眼,呼吸均匀,渐渐熟睡。
此时此刻,香菜毫无睡意,脑袋不受控制的千转百回想了很多——
不管那些米袋子里面除了大米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香菜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
她是个惜命的主儿,如非必要,不会主动往人家的枪口上撞。
说实话,她早就觉得事情有蹊跷。
先说江胖子这人很会偷奸耍滑、投机取巧,明显就是混迹江湖的老油条。他手上有活儿,却不请正式的码头工帮他做,就是不想给出那一份子工钱。在街上拉一些买不起客船的船票却又想往北上去的渡客们,江胖子不仅能从这些人手中赚到钱,还能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让这些人给他当免费苦力,把货物装到船上。
对江胖子来说,这是三全其美的好事,也难怪他会那么忌讳女性了。
为了掩人耳目,江胖子才选择在晚上让那些渡客混上船,这也说得过去。但是这么做,实在不符合他有恃无恐的个性。能让他如此小心翼翼的,肯定别有原因——
也就是江胖子重视的这批货了。
江胖子特意等到天黑才让人把这批货装到船上,只怕这些米袋里的玄机是见不得光的。
货船在江上行驶了一夜,从未靠岸,似乎有日夜兼程直达沪市的迹象。
货舱内的异味越来越浓重,有几位渡客晕船,呕吐在了船上。
香菜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却不情愿做这个出头鸟。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发现货舱门口外至少有两个人影来回晃动。他们如此戒备,哪里像普通的船员?
货舱深处的角落,有个看似很伶俐的少年起身,身形瘦小的他似乎很缺乏行动力,从货舱后头跨到货舱前头,短短的一段路上不是踩到那个人的手就是绊到了那个人的腿,整个人显得迟钝又笨拙,道歉声持续了很久才停下来。
他登上木梯,爬到货舱门口,将木板门打开,半个脑袋还没有露出去,就被守在门口的其中一个人拿着鱼叉对准了脸。
尖锐的铁刺,再往前一根小指头的距离,必然见血!
少年吓得后退,似乎忘了身后就是楼梯,往后退时一脚踩空,整个人跟雪球似的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撞到了芫荽垒起的那堵米袋矮墙上才停下,痛的他皱着脸哎哟哎哟的直叫唤。
“你没事儿吧?”芫荽好心,要将那名倒霉的少年扶起来,起身时却被香菜扯住了胳膊,低头一看,却是见满脸凝重之色的香菜冲他摇了摇头。
香菜这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要让芫荽多管闲事。
目光一转,芫荽同情的看着那名少年,默默的依了香菜的意思,袖手旁观。
货舱木门大开,白灿灿的昼光顿时将整个货舱照的一片亮堂。然而忽然一暗,一个身形高大威猛的男人背着光立在货舱,竖起鱼叉狠狠在甲板上“咚咚”敲了两下,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很有威慑力。
那名倒霉的少年似乎经不起恐吓,变得噤若寒蝉。
拿鱼叉的男人横眉怒目的瞪着倒霉的少年,粗声粗气的喝道:“不是告诉你们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不要乱跑了吗!你小子不听话,是不是想让老子把你丢到江里去喂鱼!”
倒霉的少年绷着嘴巴,忙不迭摆手,头也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拿鱼叉的男人重重冷哼一声,正要关闭舱门转身离去,听到有人开口说话,立时顿住了脚步。
“这位大哥,您就行行好,放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也不知是谁先起个头,立即引来了很多人附和。
“就是啊,您下来闻闻里头这味儿,猪圈一样,难闻的要死,根本让人呆不下去!”
“这离到沪市还有两天呢,您总不能让我们这两天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吧!我们倒是无所谓,要是弄脏了你们的粮食,我们也赔不起啊!”
……
除了乔装改扮的香菜以外,货舱里的都是男人,就算一个人成不了气候,那么多人加在一起也是能给彼此壮出一些胆量的。
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除了会吓唬人,也是明白几分道理的,货船上的事儿他做不了主,于是就去请示了能做主的人——
江胖子。
江胖子一听舱里的货要出事,顿时气急败坏,当即就甩了鱼叉男人一个耳光泄愤。
他主持运到沪市的这批私货绝对不能出事!
这批私货虽说不是价值连城,但是上头重视的紧。
稍微出一点差池,他不仅会威名扫地,恐也难再翻身。相反,此事他若干的漂亮,将这批私货运到沪市,安全的交到上峰手里,那他江胖子在青龙会也算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了,离大富大贵的日子也不远了。
江胖子骂骂咧咧,“老子的货要是出的事儿,就把他们全都丢到江里去喂鱼!”随即又冲鱼叉男人吼道:“去,把那些畜生给老子赶到其他舱里去!”
挨了一巴掌的鱼叉男人不改对江胖子卑躬屈膝,脸上始终挂着讨好的笑容,听了江胖子的一声命令,委屈兮兮道:“胖爷,咱们这船上只那有一个货舱啊!”
发了一通脾气,江胖子冷静了不少。
他扯着鱼叉男人的破烂衣领,将他揪到跟前来,郑重其事的交代他,“你去把那些人都弄出来,随后我派个人到货舱去检查货。”
被委以重任,鱼叉男人不敢怠慢地点头,马上就去完成江胖子交代给他的任务,就连不愿意出舱透气的那几个人,他也强制性的将那几个人给拽出了货舱。
香菜装作一副很低眉顺眼的样子,拉着芫荽一起到了甲板上,却留意到,在所有人离开货舱之后,有个船员模样的人背着众人悄悄进了货舱。
发生了这件事之后,香菜认清两件事——
第一,江胖子的确很重视这批货。
第二,那名看似不起眼的倒霉少年深藏不露。
这次的事端就是由那名倒霉少年挑起来的,香菜发现他不仅是一名出色的演员,还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技能——
倒霉少年会腹语,说要出从透气,就是由他开了头。
第10章 反常
初升的冬日被阴云笼罩,清晨天色灰沉,江上寒雾迷蒙。
货船的船身破开涛涛江水,一路北上。
被驱赶到货船甲板上的渡客们,被江上浓厚的湿寒之气冻得哆哆嗦嗦。不少人瑟缩着脖子,揣着双手,跺着脚,仍止不住牙关上下打颤。
香菜手脚冰凉,冰润的脸蛋如白里透红天然未修饰的玉石,少年装扮的她,依旧能让人联想到“冰清玉洁”这个词。
芫荽从包袱里抽出一条棉麻布做的围巾,一边连声抱怨,一边把围巾给香芹戴上。
“早就说让你留家,你偏不听话,现在好了吧,知道遭罪是啥滋味儿了吧!”
俗话说得好,“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芫荽还真当他妹妹是养在温室里的花骨朵,吃不了外面风吹雨打的苦。兴许以前的香菜是他想的那样,不过经过脱胎换骨,现在的香菜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目光仅仅局限在渔水乡的香菜了。
香菜要是不跟着芫荽出来,还不知道真正遭罪的会是谁呢,恐怕芫荽也上不了去沪市的这条船。
恐伤芫荽的自尊,香菜不说居功自傲的话,咧着嘴笑嘻嘻的解下围巾分给了芫荽一半,“咱俩一起围!”
芫荽故意虎着脸训她一句,“你还笑得出来!”
香菜捡好听的话,软声软气的撒娇道:“都多长时间没见爹了,我都快忘了他脸长啥样了。你以为我不想到沪市去找爹啊,我比你还想呢好不好!长这么大,我就没有出过远门,有机会去大城市,你以为我在家里坐得住?”她晃了一下芫荽的胳膊,“到了沪市,找到咱爹,让他好好的带咱俩转转。”
芫荽脸色缓好,本来就不是真的跟香菜置气,只是出于心疼埋怨两句罢了。
“行啦,哥不冷,你自己围吧。”他把围巾重新给香菜戴好,略有些焦虑的视线越过香芹孱弱的肩头,望向货舱的方向。
货舱的木板门并没有合上,但是自从有一个人进去后,那个拿鱼叉的男人就跟门神一样守在门口,一见有谁靠近,就虎着黑黝黝的脸凶狠得瞪视着对方。
雪花纷飞,气温愈寒,甲板上得渡客们渐渐按捺不住了。虽说货舱里头也不温暖,起码也是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这外头实在太冷了,人都快冻成冰棍儿了!
芫荽心里又急又气,他们兄妹花了整整一块银元上船,可不是为了受这份罪的!
他忍不住闷声道:“他们这些人到底搞啥名堂,会不会……”
香菜心眼儿明亮,知道他要说的是米袋里的蹊跷,于是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的小腹,并用眼神示意他住口。
她低声叱道:“不是叫你不要多管闲事吗!”
芫荽半夜挪米袋的时候,发觉米袋里面除了大米还有其他东西,当时也没多想,跟香菜提了以后被她教训了几句,他这心里就像是长了草一样,越发的在意和好奇米袋里到底有啥玄机。
他隐约感觉到,江胖子那些人到货舱就是为了检查藏在米袋里的东西。
触及到香菜紧绷的面孔,芫荽欲言又止。
芫荽窝了一口气难以下咽,出门以后,他总觉得香菜很反常,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儿,他也说不上……
兴许是检查完了货,江胖子的人从货舱出来,和货舱门口那个手持鱼叉的黑脸男人一道离开。
在甲板上冻得直哆嗦的渡客们一窝蜂似的涌进了货舱,芫荽和香菜进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原先的位置被抢了——
这位置可是芫荽辛苦了半晚上悉心垒好的,他怎么可能甘心这么好的地方被抢,当即拧起眉头瞪着抢他们位置的人。
香菜觉得他们速度已经够快了,没想到竟是那个看起来笨拙的倒霉少年抢在了好多人的前头,率先奔进了货舱。正是这个倒霉少年抢了他们的位置。
芫荽怒声强调:“这是我们的位置!”
倒霉少年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对芫荽低头哈腰,“我知道这是你们二位的位置,”他双手合十交替给芫荽和香菜作揖,好声好气的央求道,“两位小兄弟不用恼,我不是要霸占你们的位置,就是想请二位也容我在你们这地方挤挤,舱里头那味儿,我实在受不了!”
芫荽护着香菜进到他们的避风港,对那名倒霉少年甩了一个很不友善的眼刀子。
倒霉少年很识相,把里头的位置挪给他们,老老实实的坐在了靠近外面的位置,脸上没有一点儿怨色。他揣着双手,不动声色的虎视眈眈了一周,似乎察觉到香菜的盯视,特意回头冲她憨笑了一下。
从他孩子气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机城府,看上去是那么天真无害。
香草越发感觉这个倒霉少年的身份微妙——
他既然跟他们一样是北上去往沪市的渡客,然而两手空空,身旁没有一件行囊。
不仅如此,他那一身单薄的灰旧棉服看似比较磕碜低调,身上却没有半个补丁,而且那衣裳的边缝处看不到针脚。就这一身衣裳的做工,明显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香菜知道,他们渔水乡方圆十里最好的裁缝,手工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水平。
这名倒霉少年,该不会是江胖子安插在渡客中的吧?
想到这个可能,香菜微微变了脸色。
她后悔的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晚上的时候她就不该让芫荽动这些米袋!
倒霉少年接近他们,很可能就是因为怀疑他们发现米袋里的名堂!
香菜正沉浸在自己阴谋论的思想世界中,眼前多了一只手,手上拿了半张锅巴。
她抬眼一看,芫荽已经啃上了另外半张锅巴。
“吃点儿吧,昨天晚上就没咋吃东西。”芫荽嘎嘣嘎嘣的嚼着锅巴。
香菜接过锅巴,因为心事重重而食不知味。她斜眼一瞄,吓得心脏漏跳一拍——
那名倒霉少年不知道啥时候离开他的位置,蹲在他们兄妹跟前,像一条馋嘴狗一样流着哈喇子,眼巴巴的瞅着他们手上的锅巴。香菜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
香菜暗暗唏嘘,这倒霉少年还真是不简单!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吃的什么东西,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倒霉少年开口说话了。
“咕噜噜——”倒霉少年的肚子里头唱起了空城计。
芫荽先看了一下香菜的脸色,见她没有理会那名倒霉少年的意思,他也对那人充耳不闻。
倒霉少年摇尾乞怜,神情越发沮丧。
香菜真受不了被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终于忍不住对芫荽道:“哥,给他半张!”
芫荽似乎早就准备好了慷慨解囊,兴致盎然的“诶”了一声,解开包袱,给倒霉少年掰了半块锅巴。
倒霉少年捧着锅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着感激的话,“谢谢,两位真是大好人——嗯嗯,好吃好吃,真好吃!”
芫荽与倒霉少年年纪相仿,因为饿哦半块锅巴,两人就攀谈上了。
倒霉少年三两下解决了半块锅巴,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似乎饿了好几天的样子,芫荽又好心的给他了半块锅巴。
倒霉少年正吃的津津有味,就听芫荽问他,“你出门没带干粮吗?”
倒霉少年惆怅起来,唉声叹气的讲起了自己可怜的遭遇,“小兄弟有所不知啊,我出门办事遇到小偷,把我行李偷去了,我干粮和银钱都在行李里头呢!”
“这还真够倒霉的。”芫荽目露几分同情,半晌后疑惑道,“那你是怎么上的船啊?”
“这个这个……”倒霉少年支支吾吾起来,不过他反应够快,立马接上话,“我行李不见了,身上就剩一块银元,一块银元买不了回家的船票,就跟着那个胖子上船了……”
“这么说来你家在沪市啊!”原来是大城市里出来的人,芫荽掩饰不住脸上的羡慕。“你给胖爷一块银元?就你一个人吗?不是说两个人一块银元吗?”
倒霉少年一拍大腿,愤慨不已,直呼自己上当了。
听他们说话老没劲,香菜歪在一旁昏昏欲睡。
第11章 破财
香菜一觉起来,芫荽和倒霉少年就哥俩好了。
倒霉少年说他有名有姓叫钱朗,家住沪市公共租借西区的一个小地方,过年的时候回乡探亲,返沪的路上被贼人偷了行囊,饥寒交迫的时候遇到了好心人——他又对林家兄妹感恩戴德了一番。
又是两天两夜过去了,天亮的时候,江胖子的人来报,让渡客们做好下船的准备。
煎熬了两天三夜,难得睡个好觉又被打扰,渡客们神情恍惚,但是一听到这个激动人心得消息,很多人脸上的疲惫和怨色一扫而光。
渡客们三五成群的攒动着,大都收拾好行李慢慢的涌向货舱门口。
“终于到了!”芫荽脸上惺忪之意尚未全退,眼中尽是难以掩饰的雀跃。
到了沪市,只要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可以见到爹啦!
芫荽心中如是想。
香菜的并没有为之振奋起精神,双手用力拍打了两下脸颊,这才清醒了不少。短短的时间内,她在脑袋里细致的做了一遍功课——
她的任务就是守护好哥哥芫荽,找到林四海后立刻返乡,在渔水乡过他们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必须谨记不骄不躁,保持低调!
给自己洗了一遍脑后,香菜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船。
然而她前后左右都找遍了,也没寻到她的包袱。
“哥,你看见我的包袱了吗?”
“没有啊,你好好找找。”芫荽将自己的包袱挂到肩上,然后帮香菜一起找。
香菜和芫荽一人一个轻便的包袱——
芫荽的包袱里装的是他的两件衣服和干粮,香菜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去沪市的花销。
六块银元加十四块铜元,那可是他们兄妹全部的家当,就这么没有了吗?
东西丢了不打紧,但要是没有了那些钱,他们可就身无分文了呀!
香菜心里七上八下,好不踏实。
芫荽也跟着惊慌起来。他很清楚香菜换上了他的衣服后,并没有将银钱随身带着,因为他的衣服上并没有口袋。
江胖子的人守在门口,并没有让任何一个渡客离开货舱。
此时此刻,渡客们都拥挤在了货舱内靠近门口的这一片,将林家兄妹堵在了芫荽垒起的“避风港”内。
香菜丢了包袱,慌了一阵后边镇定下来,“那个倒霉小子呢?”
闻言,芫荽一怔,“对啊,钱朗呢?”
仔细回想起来,当江胖子的人来货舱通知船快靠岸,芫荽那时候被吵醒,张开眼睛就没有看见过钱朗。
包袱不见了,不可能是船舱内其他人拿的,香菜警醒得很,要是夜里有人靠近,她肯定会有感觉。除了那个故意跟他们兄妹套近乎的滑头小子钱朗——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香菜觉得他不像是江胖子安插在他们身边的人,于是就对他降低了警戒心!真是不应该!
钱朗那小子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行李和钱财在路上被偷,只怕他本人就是个小偷!
芫荽没有收获,就问愣在米袋中间的香菜,“找见没有?”
香芹虚弱的摇摇头。此刻的她,全身心充满了无力感,同时还感到一份迷惘。
到了沪市,他们兄妹却身无分文,如果一时半会儿他们找不到林四海,那可怎么办?
忧心忡忡的香菜,耳边又响起芫荽焦促的声音:
“确定是钱朗拿的吗?”
香菜有气无力道:“除了他,没别人。”
想着钱朗很有可能还没有离开船舱,芫荽赶忙站起来四处找人。
“他肯定还在,赶紧找找!”
香菜却没有那么乐观,她早就觉得钱朗那小子不简单,凭他的身手想要无声无息的从船舱里遁走,并不是一件难事。
不用等到天亮,只怕钱朗在夜里就悄无声息的偷了东西跑路了。
芫荽果然没有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到钱朗的影踪,这才彻底的意识到被蒙骗。
他又恼火又挫败,攒起拳头砸在米袋上,他落拳的地方深深凹陷下去了一片。
他真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同情他,赏了他几口干粮,还跟他称兄道弟!
事实证明,钱朗那小子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香菜倒没像芫荽那样义愤填膺,只是手里没有银钱,忽然就像是失去了方向感,心里空落落的,茫然的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芫荽反身安慰她,“不怕,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一下船,咱们就去找爹!”
是啊,只要找到了林四海,就万事不用愁了!
被芫荽的乐观传染,香菜得心态端正起来。
至于钱朗那小子,她记住了,最好不要让她再碰见!!!
船都快靠岸了,渡客们却不允许出舱门,有人抱怨起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江胖子的人粗声横气道:“你当我们这是客船啊,把你们送到地方你们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啦?占了便宜就不想负责人,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这些货,你们乖乖的给我们胖爷卸到码头上去!要是让我们发现少一袋或是出了什么岔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付了钱还把他们当免费苦力使唤,有个年轻人不服气,想与江胖子的人据理力争,却被旁边畏畏缩缩的一中年男人劝住:
“小伙子,我劝你还是打住吧。人家可是青龙会的,到了沪市就等于是到了他们得地盘,你要是得罪了他们,可没有好果子吃,可能咋死的都不知道!”
年轻人没见识,初来乍到不知道青龙会的厉害,却明白“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聪明的选择了沉默,心里却是对那位中年男人的话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青龙会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能不顾律法,在沪市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吧!
旁边有个人按捺不住好奇,问那说话的中年男人,“青龙会?我听那拉我上船的胖子说他是青龙会的,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他们到底是干啥的?”
中年男人并不因为自己知道的比旁人多就显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相反,当他从旁人嘴里听到“青龙会”这个词的时候,脸上和眼里弥漫着恐惧之色,好像那个词有一种慑人的魔咒。
他低着头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对左右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以后见了青龙会的人要绕道走,他们这个商会啥生意都做。”他着重强调了一句,“黑白两道的生意都做!”
周围的人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
这些人离林家兄妹不远,说的话自然而然的传入了香菜和芫荽的耳朵,兄妹俩似乎心有灵犀,都出神的盯着旁边的米袋。
第12章 突变
今日风平浪静。
一入沪市辖境,货船便靠岸了。
渡客们携米袋陆陆续续下船,接连上了岸,一个个都傻了眼——
这鬼地方哪里是码头,分明就是荒郊野岭!
此处枯草遍地,野林密布,偏僻荒芜,空旷无人。
江滩处有个人工凿出来的港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开发的痕迹。
此刻,唯有那一艘货船停在港口。
渡客之中,有很多人疑惑他们现如今身在何处。此处码头像是个秘密之所,与他们想象中的繁忙地带大不相同,难不成是江胖子等人将他们带错了地方?
有一个壮汉,身形魁梧,左右肩上各摞俩米袋,将硕大的脑袋夹在中间,仍不见他有分毫的吃力之色。
他仰头对着船舷边上闲的无所事事的人吆喝,声音如雷贯耳,中气十足,“诶,你们这是把我们带到啥地方了?我咋看这地方不像沪市啊?”
船上一人手指了一个方向,大声回道:“待会儿你们卸完了货,一直往西走,就到沪市境内了。”
得了准确的话,壮汉稳了稳肩上的米袋,扭身大步离去。
江胖子今个儿似乎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翻,头发梳得油光滑亮,上身白色的夹袄外面罩着一件黑缎子质地的大褂,褂子上面印了几条暗红色的腾龙。两只长袖编至手腕处,露出了棉绒的内衬。
他端了一个暖手的汤婆子,被七八个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下船。
江胖子和他的手下立在堆积如山的米袋边,神气活现的朝卸货下船的渡客们大呼小喝,“动作都麻利点儿,都给爷小心点儿,那些货比你们的命都值钱!”
他的手下为了附和他,纷纷对渡客们粗声粗气起来,“快点儿快点儿,动作都快点儿!”
他们一个个盛气凌人得如奴隶主一样,篾笑着以驱使人为乐,借此来彰显他们并没有多高贵的身份。
香菜和芫荽一前一后出了船舱,他们兄妹俩卸货的动作与速度算是最慢的。
为了寻找丢失的包袱,他们刻意留在最后,等到渡客携货离去的差不多的时候,又将货舱翻找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香菜肩扛着一袋米,有芫荽在后面帮她托着米袋,她并没有感到多吃力。
她打量岸上的情况,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儿。
此处面朝江水,背着一片密林。江水涛流不息,密林晨雾弥漫。
此刻,林间鸟语尽藏,只闻寒风吹动枯枝飒飒作响的声音。
忽然之间,林中的寒鸦惊飞四起,叫声凄厉。
香菜猛然顿住脚步,屏住呼吸,定睛一瞧,大片浓滚滚的雾气自林子里涌出来。浓雾的背后,就在那片林子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慢慢向岸边这里靠近。
芫荽正困惑香菜怎么走着走着就忽然停了下来,看见香菜一副凝重的神色,他跟着提心吊胆起来。
芫荽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略微紧绷的声线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香菜,咋了?”
香菜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的从林子的最南边跑到了江胖子跟前,那人身后还背了一把步枪。
“胖胖胖爷,”背枪的男人脸色惊慌,指着林子的西侧气喘吁吁道,“胖爷,不好了,荣记的人来了!”
江胖子脸色猛的一变,心道不妙。
“来了多少?”
“五十来个!”
倒吸了一口冷气的江胖子的脸色一变再变,此刻已是面无人色。
心慌意乱之时,江胖子不忘招呼手下,“快点拿布把货盖起来!”
他一声令下,便有两人匆匆忙忙的往货船上去了,很快就抱了一块玄色的大帆布下来,将堆积在一起的米袋如数罩住。
江胖子与他属下的互动落在香菜眼里,见情形不对,她拽着芫荽,加快了脚步,“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芫荽打了个趄趔,险些跟不上香菜。
两人把米袋放到了江胖子指定的地方,尔后就趁江胖子他们不注意,躲在了遮盖米袋的帆布底下。
芫荽又急又慌,压低声音问:“到底咋回事?”
香菜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瞥了惊疑不定的芫荽一眼,随即从帆布的缝隙中小心留意着江胖子那边的动静。
有些事情,香菜三言两句跟芫荽解释不清楚,就算有些事情能够跟他说清楚,却也不能说出口。
从林子里的动静,香菜察觉到危险逼近,有一大波人往这边来,她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跟江胖子一伙儿的,却隐约感觉到那些人来者不善!
就在下一刻,芫荽也感觉到了异状——
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将米袋上白色的粉尘震落下来,无数粉尘在透过帆布缝隙的明亮光线中飘舞。
芫荽感到鼻间发痒,感觉不对,他立马用手捂着鼻子,抑制住了打喷嚏的冲动。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眨眼之间,竟有五十多个手持刀斧的男子破开浓雾,气势汹汹得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看到突发的这一幕,芫荽张大了眼睛,不禁按住了香菜的肩背,将她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察觉到他保护性的动作,香菜微微回头,唇角上扬,俏丽的眼梢上爬满了笑意。
就算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能和这样的好哥哥同生共死,她也心满意足了。
当然,香菜是不会轻生的。
她将围巾往上拢了拢,遮住了半张脸孔,却掩不住她眼中决绝的杀伐之意。
她已经做好了最好和最坏的两种打算,如果待会儿他们被卷入了这场恶战,哪怕是冒着生命和暴露身份的危险,她也要为芫荽杀出一条生路来!
突然冒出来的这些人,很明显是冲着江胖子他们来的。
为首的有三人,这三人便是安安静静的往那儿一站,也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那气场不是一般的强大。
江胖子看清为首的几人,立时满脸惊色,瞄向米袋的眼中略带一些恐慌,他一字一句间带着不敢置信,“冷面阎王荣大爷——”蓦地,他脸上又堆满笑容,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熟人一般,“荣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他往荣爷的左膀右臂各瞄一眼,故作惊讶,“哎哟,二爷、三爷也在,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啊,让江胖子我撞了大好运,一气儿目睹了荣记三位爷的尊颜,要知道在整个沪市,能有这等殊荣的人可是寥寥无几啊!”
江胖子在这三位面前不敢自称“胖爷”,足见他有多么忌惮对方的势力。他称那三位为“爷”,但是对方却都是年纪轻轻的俊朗青年。
江胖子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他拼死拼活,花钱疏通,等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爬到他如今的位置,积累了那么小小一点儿名气。然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荣大公子,不用通过这些努力,只要等到老爹一死,荣家的财团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就叫“人比人,气死人”!
第13章 荣记商会
在沪市,众所周知,“荣记”是与“青龙会”齐名的商会之一,双方互有生意往来,表面上和气生财,其实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了好些年。
不像其他商会一人做大的局面,“荣记”商会有三人执掌——
荣鞅,年纪轻轻就继承他父亲荣志祥的衣钵,接管了“荣记”商会,成为“荣记”商会的会长。他行事作风雷厉非常,处事手段严谨果决,在同行之中素有“冷面阎王”之称。
藤彦堂,“荣记”商会的副会长,绰号“笑面虎”。他与不苟言笑的荣鞅不同,脸上总是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心情好呢还是心情好。
马峰,“荣记”商会的三当家,他福大命大,总会在为难之际九死一生,被戏称为“不死鬼”。
这三位,毫无疑问都是沪市响当当的风云人物。
三位大人物同时出现在这偏僻的江岸,还带来了这么多手持利器的乌合之众,这不明摆着来者不善嘛。
江胖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自然明白这一点。而且他很清楚对方是冲着他运到此处的这批货来的。
这批货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江胖子左顾右盼,此次出行,为了掩人耳目,他身边只带了八名手下,其中一名被他暗中派去通知青龙会的主要成员。倒还有二三十多个渡客,不过此刻他们大都被眼下的阵仗吓得藏在了船上,不顶半点儿作用。
面对我寡的局面,江胖子咬紧牙根,故作镇定,却愤愤不平的在心里将荣记商会三位老板的全家问候了个遍。
一人出场前用镀了金的小梳子打理了一下二八开的绅士发型,随后一边把玩着梳子一边将梳子揣进了条纹装的口袋里。他那一双桃花眼似能勾魂摄魄,这样的一双眼睛长在男人的脸上,倒也平添了几分阴柔。
“江胖子,你把你们青龙会的货卸在我们荣记的地盘上,跟我们荣记报备过了吗?”说话的人是荣记商会的三当家,自诩沪市第一美男子的马峰,说话的口气总是会带着一种很微妙的轻浮。
商会之间有不成文的规定,某商会的货物要经过另一个商会管辖的地带,必须向那个商会进行报备。这也是商会之间为了竞争,而设想的一个小小的贸易壁垒。
江胖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虚汗,能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似乎要冲破胸膛。他肥硕的脸上硬挤出了一个假笑,“三爷,瞧您说的,我们青龙会在这里混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是你们荣记商会的地盘。”
“没听说过?”马峰目光同情的看着江胖子的丑样,啧啧,长成这副模样,还真是天灾**啊!“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半年前,我大哥就把这块地买下来了,打算在这里盖一栋别墅。你说你把货运到我大哥的家门口,事先也不跟我们打一声招呼,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呀!”
空口无凭,江胖子只当他是信口胡诌。
这地方偏僻又荒芜,离市区很远,根本就是一块无主之地,一直以来都是他们青龙会装卸私货的秘密之所。
江胖子干笑道:“三爷,我胆子小,您可别唬我!”
他一边想方设法应付荣记商会的三位当家,还要一边绞尽脑汁拖延时间,这么费脑子的活儿似乎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江胖子冷汗涔涔,再怎么紧张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应对。
江胖子的这点儿小心思,怎么可能骗得过荣记商会慧眼如炬的二当家?
荣记商会的副会长藤彦堂,那是出了名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他那一双眼睛就像贝尔加湖,深不见底。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为人和心事。
藤彦堂右手插兜,手臂上挂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外套,除去外套的他身形很是单薄,挺拔的身段在同样是银灰色的西装背心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笔直,一条打得工工整整的红色格子领带更能显出他一丝不苟的做派。
他抬起左手左右轻轻捋了一下唇上刻意蓄的那两撇颇有喜感的八字胡,笑吟吟地对江胖子说:“你们青龙会这几年来在我们这个地盘上装卸私货,我们荣记对你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明确的告诉江胖子——
别以为我们荣记不知道你们青龙会私底下做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买卖!
看上去一派随和的藤彦堂又说:“我们两家打交道了那么多年,都该清楚彼此商会里的规矩。”说到这里,藤彦堂轻飘飘的瞄了一眼身旁喜怒不形于色的黑衣男子,“你们青龙会要借用我们荣记的地盘做生意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们该知道我们荣记商会的会长最忌讳的是什么。”
江胖子脸上面无人色,他自然是清楚荣记商会的三大忌讳,不光他知道,整个沪市的同行都知道——
荣记商会做生意是比较讲究原则的,跟其他为了追求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商会不大一样,荣记商会不插手三样生意场——花楼,烟馆和赌场。
江胖子的身形矮了一大截,他不断点头哈腰,心虚地为自己所在的商会狡辩道:“看来二爷对我们似乎有什么误会,我们青龙会做的也都是正经生意。我们王会长最喜欢吃南方的大米,这不我们这些做小的的为了讨好他特意往南方跑了一趟,跟我们会长弄些大米回来屯着。现在这世道乱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沪市有好多地方都闭市了,那些卖五谷杂粮的为了避难都关起门来不做生意了,现如今想出门打个酱油都不容易呀……”
藤彦堂呵呵轻笑了一阵,颇为玩味的说道:“还真是巧了,我们会长也很喜欢吃南方的大米,既然赶上了,不如我就代我们会长替你讨个人情,向你讨几袋米回去,给我们会长尝尝味道。”
江胖子脸孔扭曲,如果真的能用几袋米就把这些瘟神打发回去,他还真是求之不得。但是他运来的这些米,是万万不能让荣记商会的人碰的呀!
江胖子脸上的肥肉抖了几下,讨好的笑变成了苦笑,“这……这是我们王会长的东西,我可做不了主,不如我先请示了我们王会长的意思,他要是同意了,改明儿我送几袋米到贵府上去?”
藤彦堂笑容不变,“你们王会长不会那么小气吧,我记得上个月他过寿,我们会长还给他送去了一尊白玉观音,就那么几袋米,你们都不舍得了?”
江胖子笑得很难看,“这个我真做不了主!”
第14章 金花膏
藤彦堂笑的云淡风轻,动作潇洒得将原本搭在手臂上的银灰色西装外套抖了抖后甩到肩上。
“既然你做不了主,那我们就替你做这个主,你回去跟你们王会长说,这些米,就当是我们荣记跟王会长讨的人情,改日我跟我们荣记会登门表示谢意。”藤彦堂这一番客套的话明柔实强,还别有深意——
如果你们青龙会不将东西交出来,就别想我们荣记与你们和平解决此事!咱是斯文人,说话就这么拐弯抹角,不服你来打我呀!
江胖子欲哭无泪,他面前的可是荣记商会的三位巨佬啊,就是他们青龙会的商会会长见了这些小辈也要敬让三分。他就是青龙会里一个小跑腿的,何德何能打发的了那三位神一样的人物?人家就不把他这个小角色放在眼里好吗!
对方人多势众,他又不能轻举妄动,除非他想拿鸡蛋去碰石头。
“这……”江胖子为难道,“二爷,这……我回去不好向我们王会长交代啊!”
江胖子将青龙会会长这座靠山搬出来,并不是为了彰显他的后台有多硬,只是想用青龙会会长的名号震慑住荣记的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荣记三佬没把他放在眼里,怎么也得看在青龙会会长的颜面上,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去。
事实证明,江胖子的想法太天真了。
既然今日荣记三佬在此地聚首,就足见他们对江胖子手里的货多么重视,又岂能会白来一趟?
马峰翻眼叱道:“好不好交代,那是你的事!”
藤彦堂亦对江胖子露出不以为然之色,笑说:“王会长没有你想到那么小气,你大可放心的将今日之事如实的禀告给他,他不会为难你的。”
江胖子真的很想大声咆哮: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们会长吗!
藤彦堂当然很了解青龙商会的王会长,很清楚江胖子要是两手空空的到王会长跟前,如果不出意外,准会没命!
不过这青龙会的狗腿子平日里净不做好事,死不足惜!
今日被荣记的人没收货物之后,江胖子自然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他禁不住牙关打颤,两腿发软,哆嗦了几下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加得对面前的荣记三佬又是磕头又是抱拳。
江胖子一带头,他手下那几个没骨气的纷纷效仿他的模样跪地求饶起来。
“三位爷,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们这一次吧!”
任他们鬼哭狼嚎,求饶声不断,荣记三佬也无动于衷。
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软骨头,看他们一个个贪生怕死的嘴脸,真叫人厌恶!
立在藤彦堂与马峰之间的那名年轻的黑衣男子,光洁的面庞棱角冷峻,乌黑的眼眸色泽深邃,眉宇间带足了不怒自威的劲儿,真真就能配得上“冷面阎王”这一绰号。此人便是荣记商会的会长荣鞅。忽来一阵江风,掀动他身披的深灰色呢大衣,衣角随风猎猎而摆。
他脱下双手上的黑色皮革手套,抬起右手,在靠近他伟岸肩部的半空做了片刻的停留,修长的食指轻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荣记的人马接收到讯号,立刻一拥而上,将江胖子和那批货团团围住。
香菜和芫荽就藏身在那批货物之中,有帆布遮挡着他们的身影,并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在这里。
见荣记商会的人将江胖子的私货团团围住,香菜心里着实懊悔,她不该贪近就带芫荽躲在这里,当时哪怕跑断腿,也要躲到船上去!
发现有人渐渐靠近,芫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香菜一动不动,却是紧盯着帆布缝隙外靠近的身影,双手攒成了拳头。
藤彦堂经由他们身边,并没有发现帆布底下有异状,停在距离香菜和芫荽藏身的不远处,掀开了一角罩在货物上的帆布,露出层层相叠的几袋米粮。
他向离自己最近的荣记商会的一个弟兄招手,待那人靠近,便结果了对方手中的斧头,用锋利的斧刃划开了垒在最上头的那袋米粮。
藤彦堂抓起一把颗粒圆润爆满的大米,又任由它们扑簌簌落向被破开的米袋之中。
他笑着赞叹了一声,“好米。”
随即,他将手伸进米袋摸索了一阵,从他微微变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应该是发现乐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藤彦堂从米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却不是大米,而是一种焦黄色的膏状物,被一层薄且透明的塑料密密实实的包裹着。
他在原地,向一直注意着他举动的荣鞅展示了一下手上的东西。
“大哥,是金花膏。”
闻言,荣鞅神情淡淡的瞄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的江胖子一干人等,漆黑的瞳孔越发深邃,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峻。
所谓“金花膏”,乃是一种烟土,由特殊的中草药提炼而成,具有很好的麻醉功效,常用于中医治疗方面。是药三分毒,金花膏作为一种麻醉药,食用后能让人对它产生依赖性。
在几次大规模的禁烟运动之后,一些黑商用金花膏代替了烟土,从中牟取暴利。
在沪市的黑市面和烟馆,一两金花膏能卖到五十块银元的高价,非一般人能消费的起,然而却有很多不惜家破人亡的一般人为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坨金花膏卖儿卖女,让人心酸非常。
藤彦堂手上的这一块金花膏足有两斤多重,价值五百银元,这里有多少袋米粮,就有多少个五百银元。
江胖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打着“运粮”的幌子要将金花膏夹带进沪市。
如果这些金花膏在沪市流通,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家庭被这害人的东西毒食……
荣鞅冷冷的下达命令,“把东西都带走。”
从他紧绷的声线中,可以听到此刻他正压抑着愤怒。
躲在帆布下的香菜和芫荽紧张起来,如果荣记商会的人打开帆布将米粮运走,那同时也将他们兄妹暴露出来。他们鬼鬼祟祟的藏在这里,要是被发现,恐怕没那么容易澄清。
荣记商会的几个人合力将帆布掀开——
林家兄妹无所遁形。
那几人看到帆布底下藏着人,都是一惊,其中一人向藤彦堂报告,“二爷,这里有人!”
香菜大声说了一句,“我们是好人!”
藤彦堂微微蹙眉,在看到香菜龇着小虎牙冲他干笑的样子,不禁舒展眉头莞尔起来。
正当香菜要拉着芫荽一起躲开的时候,江面上传来一声高喝:
“我看谁敢动!”
众人望向江面,只见一艘载了三四十人的快船临货船停靠。
一个满脸倨傲的公子哥自快船的船头一跃而下,身后紧跟着一帮同样手持利器的黑衣人,来势汹汹。
第15章 青龙会公子爷
青龙会的支援赶到,可把江胖子高兴坏了,再一看来人,如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胡乱抹了一把脸,又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干净裤腿,一路跑到那人跟前。
“公子爷,您总算来了!”江胖子激动的热泪盈眶,并用委屈的小眼神控诉“罪行累累”的荣记商会——
公子爷,您看他们!
率人而来的正是青龙会会长王世尧之子王天翰。
他嫌恶的看了一眼江胖子——
跟在他身旁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弟立马将江胖子推开,不让这胖子再碍他们公子爷的眼。
这王天翰看上去一副挺年轻有为的人模狗样,其实和大多数纨绔子弟一个德性,生活作风乱的一塌糊涂,为人也飞扬跋扈。
他整日不务正业还偏偏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像他老子那样成为沪市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荣记商会的三位当家和他年纪相仿,却都已经是沪市独当一面的人物。这给王天翰的打击可不小。
加之他们青龙会和荣记商会是商场上针锋相对的对手,这让王天翰对荣记三佬更加羡慕嫉妒恨。
因此,王天翰平生最讨厌两件事——
第一,被人当做“青龙会会长的儿子”对待。
第二,被人拿来和荣记三佬做比较。
每个商会之中都有其他商会安插的内应,荣记商会和青龙会彼此之间自然也不例外。
昨天夜里王天翰和他的小姨太多温存了几个钟头,今天凌晨睡得正香的时候,接到线报说荣记商会那边有了动静,貌似是冲着江胖子手上的那批货去的,于是他就带着大队人马匆匆赶来。
王天翰倒不担心江胖子是死是活,重要的是经由江胖子的手私运到沪市的那批货——那可是他下了血本的东西,他还指望着那批货能让他大赚一笔呢!
王天翰率人,来势凶猛,一路屏退开好几个荣记商会的人,动作蛮横粗鲁。
王天翰走紧藤彦堂,夺过他手上的金花膏,神情很是嚣张,瞪着眼对藤彦堂一字一句道:“我看谁敢动我的东西!”
“快走!”趁他们没有注意到,香菜赶紧拉着芫荽跑路,本想躲到了人群后头,尽可能远离硝烟味儿十足的战场,却没料到他们被荣记商会的人误认为成了青龙会的小喽啰,又被推回到了米袋边上。
香菜和芫荽又缩着身子蹲了下来,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芫荽心慌得厉害,全然没了主意,小声的问香菜,“咋办?”
“先看看情况再说。”
香菜倒是想把他们都凉拌了,可她有那个能力也行呀!他们双方这么多人马,她要是硬来的话,还不得被这些人当成饺子馅儿给包了!
不过她的想法简单的很,现在只要静观其变就好,荣记商会和青龙商会能和平解决此事再好不过,就算他们两家互掐起来,她大可以带着芫荽趁乱逃跑。
藤彦堂那边,见到王天翰时,故意摆出一副很健忘的模样,手点着脑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王天翰顿时涨红了脸,荣记商会的副会长居然不认识他王天翰吗?
到底是藤彦堂孤陋寡闻,还是王天翰的名气不够响亮。
王天翰暗暗咬牙切齿,压抑着心中的耻辱和愤怒,低声一字一句强调,“我是王天翰!”
“噢——”藤彦堂神情恍然,随即抱拳对王天翰歉然道,“原来是青龙会王会长的儿子,失敬失敬——”
听到这句话,王天翰怒火满腔,还算俊俏的脸孔因忿色渐渐扭曲。
藤彦堂故作高姿态,完全将年龄跟他差不多的王天翰当做了一名小辈儿来对待,说话的口气很随意,“终于来了个能做主的人,你回去跟你爸王会长说,就当是卖给我们一个人情,这些大米我们就留下了,改日我跟我大哥一定会登门道谢。”
王天翰被藤彦堂目中无人人的态度彻底惹怒,他暴跳如雷道:“你在这乱放什么屁!你们要大米是吧,好啊,大米你们拿走,把里头的金花膏都给老子留下!”
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都用在了这批金花膏上,怎么可能轻易的就拱手让人。
“呵呵,王少爷,看来你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不待藤彦堂把话说完,王天翰顺手抓了一把大米甩到他脸上,“你别给脸不要脸,叫你们老大站出来跟我说话,老子愿意跟你多说几句话,你就当自己是根葱,好好的掂量掂量你自己吧!不过就是一条狗!”
“你居然敢这么对我们二爷——”
荣记商会的人想为藤彦堂出头,却被藤彦堂本人伸手拦住。
藤彦堂面不改色,并没有因为受辱而有一丝一毫的尴尬,依旧笑得如春风拂柳。
他轻轻掸去落在肩头和粘在胸前的几粒大米,还真的就回头对荣鞅说:“大哥,他叫你站出来跟他说话。”
荣鞅完全没有把王天翰放在眼里,却是丢给藤彦堂一个略带嗔怪的眼神儿,那意思是——
你觉得他配让我站出来跟他说话吗?
看荣鞅和藤彦堂眉来眼去嫩的那阵功夫,王天翰越发的来气,他一拳砸在米袋上,同时高声命令:“把东西给我搬到船上去!”
王天翰知道最近风头正劲,他可是顶风作案——
沪市动乱之后,海关那边明令禁烟,一旦发现谁走私烟土,不仅要没收货物巨额罚款,还要将相关人送到巡捕房去。
眼下这情形,王天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荣记商会的这三个臭小子。
青龙会的人收到命令纷纷上前。
藤彦堂面上倏然一冷,冷冷的笑意将青龙会所有人的身形骤然冰封,他只手按在米袋上,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楚,“我看谁敢动。”
王天翰胸口一紧,眼底露出一丝怯意。然而他不甘示弱,再次下达了命,“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动手把货搬到船上!”
这王天翰分明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