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太严重了,今天休息一下,大家别等第二更了。
如题,重感冒,实在撑不住了,休息一天。
楔子
乌云低垂,旌旗摇曳。
矗立在冰天雪地中的燕城好似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被大梁的将士们团团包围。
为首的年轻将军银甲裹身,腥红披风招展于身后,手一抬,吐出比冰雪还要冷的两个字:“攻城!”
随着这两个字吐出,顿时就是一片杀声震天。
早已摇摇欲坠的城墙上一阵骚动,紧接着传来北齐将领的冷喝声:“邵将军,你瞧瞧这是谁,再下令攻城不迟!”
话音落,一个女子被人押着立于城墙之上。
那女子鸦黑长发拢在耳后,露出一张光洁素净的面庞。北风如刀割着她柔嫩的脸,使唇更红,脸更白,犹如一朵封存于寒冰中的玉芙蓉,虽素净,却格外灼人眼。
场面顿时一静。
年轻俊美的银甲将军神情没有一丝动容,手再次抬起——
城下大军又上前一步,那压抑却势在必得的气势迫得城墙上的人心惊胆战。
北齐将领一把扯过女子,推到身前,气急败坏喊道:“邵将军,你看清楚,这可是你婆娘。只要你退兵,我保她安然无恙,如若不然,你婆娘可就要没命了!”
年轻将军一愣。
身侧一位下属低声道:“将军,那确实是您夫人。”
年轻将军勒着缰绳,深深看了城墙上的女子一眼。
原来,这就是他的妻。
似是感受到男子的目光,城墙上的女子眸光微转,与他遥遥对视。
北地屡被齐人肆虐抢夺,而今竟还被夺了城池,不知洒下多少将士的血才有了今日的收复之战,又怎会因她一人而停下脚步?
她虽是女子,这点民族气节还是有的。
而那个令齐人闻风丧胆的年轻将军,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模样的夫君,亦不可能因她放弃收复山河的机会。
女子嘴张了张。
天太冷,又许久不曾开口,一时间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念头才闪过,她的视线中一支利箭由远及近攸地放大,紧接着就是剧痛传来。
她下意识垂头,就见胸前鲜血喷薄而出,热血带来的暖意在寒风中很快凝结消散。
这混蛋,竟连一句大义凛然的话都没给她机会说出来!
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女子恨恨地想。
“将军——”
年轻将军身侧的下属忍不住喊了一声。
年轻将军神色平静收回弓,垂眸遮去眼底的歉疚,冷冷吐出先前说过的两个字:“攻城!”
……
明康二十五年初春,大梁燕城收复。靖安侯次子,北征将军邵明渊受封冠军侯,凯旋归京。
而他的妻子乔氏,一腔热血永远留在了燕城城墙上。
第1章 骑驴少女
春风似剪,裁出了一片片浅绿娇红,越是往南,那春意便越发得浓。
官道旁茶棚简陋,临近晌午的时候却坐了不少人,年迈的茶博士持着长嘴铜壶穿梭其间,及时给客人们添茶倒水。
此处离宝陵城十多里,出城的人随意谈论着城中近来发生的趣事,那将要往宝陵城去的客人则饶有兴致地听着。
此时就有一人提到,宝陵城今日来了几位年轻公子,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个个风流俊秀,其中一人更是潘安宋玉般的人物。
就有人不信道:“难道能比得上嘉丰乔家玉郎?”
嘉丰位于宝陵以南,乘船而下也要花上两三日工夫,那乔家玉郎的名声能传到这边来,足以说明是如何出众的人物了。
先前说话的人灌了几口凉茶,一笑露出东倒西歪的一口牙:“乔家玉郎我没见过,不过要说能赶上我在城中遇见的那位公子,我是不信的。”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不少人跳出来反驳,又有同样见过城中几位公子的数人与之争辩。
“老伯,来一壶茶,再上两碟甜糕。”一个声音打断了双方的争论。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茶棚不远处停住,转身从毛驴背上扶下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来。
男子见众人都看过来,把毛驴在路边树上栓了,身子一挡,遮住少女大半身形,略带不耐地喊道:“快点上,我闺女不大舒服,赶着进城呢。”
“好勒——”茶博士忙端上一壶茶并两碟子甜糕。
男子把一碟子甜糕推到少女面前,声音不大不小道:“吃吧。”
他说完,抓起茶碗猛灌了几口。
寻常人家不讲究,女孩子骑驴赶路很平常,众人便收回了目光。只有几个眼尖的惊讶于少女的秀美,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男子显然不高兴别人瞧他闺女,重重哼了几声。
他生得人高马大,瞧着就是不好招惹的,坐在这简陋茶棚里喝茶的都是寻常人,不欲惹事,就都不再关注这边,重拾刚才的话题。
“要我说,城里来的那位公子肯定比不上乔家玉郎!京城虽好,哪及得上咱们这边山清水秀,特别是嘉F县远近闻名出美人的地方。”
自从在茶棚中坐下就很规矩老实的少女忍不住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什么啊,我怎么听说那乔家玉郎也是京城来的?”
“乔家玉郎是京城来的不假,可人家是地道的嘉丰人。大前年乔先生过世,随着家人回乡给祖父守制的。”
“啊,原来乔家玉郎是乔先生的孙子……”
提起乔家玉郎,当地人要加一个前缀:嘉F县的。
可若说到乔先生,那全天下人都会想到同一人:前国子监祭酒,名满天下的大儒,早年有天下才子第一人之称的乔拙先生。
只可惜,乔先生已于两年多前过世了。
茶肆里纷纷响起惋惜声。
少女垂眸遮去眼底的异样,耳边已经听不进那些声音。
她一睁眼,从北征将军邵明渊的妻子,乔先生的孙女乔昭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女黎昭,更是落入了人贩子之手,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祖父……
乔昭在心底喃喃念着。
嫁去京城后,她从没想到会以另一个身份,以这样的方式,如此靠近她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心心念念的地方。
嘉丰,那里葬着她最敬爱的祖父,还生活着从京城回来的至亲。
算起来,现在父兄他们已经除孝了。
乔昭悄悄握了握拳,不动声色扫牛饮的男子一眼。
脑海中残留的记忆里,小姑娘黎昭自从落入这人手里,试着逃跑过数次,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最激烈的一次,小姑娘寻了个机会挣脱,边跑边哭喊是被这人拐卖的,引得不少路人围观。
这人追上去,言辞恳切,一边抹泪一边说:“闺女啊,爹知道你恨我,拦着你与隔壁的王二牛私奔。可你再怎么恨,爹都不能看着你走错路啊!别闹了,乖乖跟爹回家吧,你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小姑娘声嘶力竭的哭喊没有留住围观的人,男子到了无人处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从此盯得更紧。而能有现在的这点自在,却是代替小姑娘活过来的乔昭这两日格外老实的成果。
“走吧。”男子在桌子上留下几枚铜板,站起身来。
乔昭忙站起来,目不斜视跟着男子往外走。
因着这番动静,那些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少女款款而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优雅让男子忍不住皱眉。
这次的货物是他这些年得手最好的一个,可未免太好了些,光这么随意走着就如此惹眼。
前两日怎么不觉着呢?
男子叹了口气,暗暗下定决心,等进城后还是换辆马车好了。
一个时辰后。
乔昭骑在驴背上,仰头望着城门上“宝陵”两个字有些出神。
宝陵她是来过的。
祖父乔拙洒脱不羁,早早就不耐烦做官,辞官后带着祖母与她纵情山水,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回了嘉丰隐居。
她曾为了祖父的病,跑过两趟宝陵。
城还是那个城,她却变得太彻底了。
几日来的小心翼翼终于在这一刻松懈些许,一抹自嘲笑意在嘴角一闪而过。
男子带着乔昭进了城,寻地方卖了那头杂毛驴,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担心刚安分两日的小丫头又出乱子,就低声安抚道:“你且乖乖听话,我带你去上好的酒楼吃饭,回头再雇一辆马车,就免得你风吹日晒了。”
“还要去哪里?”一直沉默寡言的乔昭忽然开口。
少女与男子对视,双目清湛,如春日里最轻柔的水波被微风吹皱。
鬼使神差下,男子回道:“扬州。”
回过神来,男子有些懊恼,旋即又安慰自己:小丫头知道了又何妨?过了这宝陵,扬州城很快便到了。
扬州啊。
乔昭面上没有变化,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从这里到扬州将走另一条路,离着她的家乡嘉丰却是越来越远了,等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便逃脱,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恐怕会才出狼窝,又落虎口。
乔昭没有想好以现在这幅模样如何与亲人相认,但至少知道父兄皆是端方君子,面对落难的小姑娘,不会生出歹意来。
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的,这样的话,必须在宝陵城脱身!
第2章 求救
城中街道不算宽,乔昭低眉顺眼跟着男子走,眼角余光时刻留意着周围动静。
有那么一两次,男子似乎放松了盯防,她还是硬生生忍下了逃跑的诱惑。
不经意间看到男子微微挑起的眉,乔昭心中泛凉。
果然不出所料,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男子只会对她看得更严,表面放松不过是看她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罢了。
男子忽然停下来,指着路边一家酒肆道:“咱们就在这吃。”
乔昭没有动。
男子拧起眉,心道小丫头莫非还不死心?
“快点进去,等会儿还要赶路呢!”男子一边催,一边伸手去拽乔昭。
小姑娘手一抬,指向前方不远处一栋三层酒楼,声音娇柔如糯米甜酒在人心头一点点发酵:“你说带我去上好的酒楼用饭的,这里不好。”
男子脸一黑。
那可是宝陵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可不便宜。
他这一迟疑,小姑娘一双清澈眸子立刻蕴满了泪水,倔强道:“你骗人,说带我去上好的酒楼,这家酒肆根本不上台面!”
眼下正是饭点,进出的人颇多,小姑娘声音微扬,立刻就有不少人看过来,站在酒肆门口的伙计显然听见了那番话,已然变了脸色,抬脚过来赶人。
男子脸色微变。
他想起在京城花朝节上拐走这小丫头时她身上的好衣料,心知小丫头出身非富即贵,看不上这路边酒肆也是正常。
“你答应过的,我就要在那家酒楼吃。谁知道这酒肆干不干净呀,万一吃出苍蝇来——”
酒肆伙计已经三两步来到近前,气呼呼道:“去去去,不吃别挡在门口!”
说着狠狠瞪男子一眼:“怎么管孩子的!”
乔昭才不理伙计怎么说,惊呼一声道:“哎呀,你看,这小二哥手指缝里还有油渍呢,脖子上搭的汗巾也发黑……”
她声音婉转动听,语速虽快,进出酒肆的人依然听得分明,立刻就有两人迟疑一下,本想进去吃饭的,抬脚转去了旁家。
酒肆不大,出来一探究竟的老板娘听到这话,抽出别在腰间的擀面杖就冲过来了。
乔昭年纪小,老板娘不跟她计较,擀面杖直接奔着男子去了。
男子见状不好,拽着喋喋不休的乔昭撒腿就跑。
二人一口气跑到酒楼前才停下来,男子指着乔昭,气得说不出话来。
乔昭一脸无辜:“我饿了。”
男子吐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醉仙居的酒菜虽贵,把这丫头一卖什么都赚回来了,眼看已快成事,还是少节外生枝。
“进去吧!”男子狠狠瞪乔昭一眼。
二人衣着普通,伙计没有往楼上领,就在大厅空出的位置坐下来。
“客官吃什么?”
男子还未开口,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江米酿鸭子。”
伙计一愣,不由看向男子。
“我要吃江米酿鸭子。”乔昭同样看向男子,目光执着。
男子头皮发麻,问伙计:“这道菜有吗?”
“有是有,就是等的工夫长些。”
赶在乔昭开口前,男子挥手道:“就要这个,再随意上两样小菜并酒水。”
不多时男子点的酒菜端上来,他拿起筷子开吃,乔昭则坐得笔直等着。
约莫两刻钟后,桌上只剩下杯盘狼藉,那道江米酿鸭子才终于端上来。
“祖宗,吃吧!”男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乔昭从袖中抽出帕子,找伙计要了一杯白水,打湿帕子净手。
男子忍不住嘀咕:“瞎讲究什么,之前风餐露宿不是也没事儿?”
乔昭抬眸,嫣然一笑:“有条件时,当然要让自己舒服些。”
男子被那忽然绽放的笑容晃得眼花,暗暗咂舌:乖乖不得了,小丫头才多大,这一笑竟让他险些失神。
他冷眼看乔昭不疾不徐用饭,越看越是心喜。
小丫头这股穷讲究劲儿,等她将来长大了,那些人就吃这一套。
有这等潜力,他自然能卖个好价钱。
这样一想,等待似乎没那么枯燥了。
男子的反应不出乔昭意料,她求的,就是能缓缓吃这顿饭。男子觉得她有价值,又因为快要成事不愿多生波折,自然会对她多些耐心。
乔昭小口小口吃得极慢,偶尔的,目光会从大厅里掠过,不经意间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处停驻瞬息,如蜻蜓点水。
不知等了多久,男子很是不耐时,脚步声从楼梯拐角处响起,很快便有三人踩着木质楼梯往下走来。
三人仿佛磁石,瞬间吸引住大厅里的目光。厅内陡然一静,就连一直对乔昭严防死守的男子这一瞬间都忘了眨眼,盯着其中一位紫衣男子猛瞧。
那男子身材颀长,肤白如玉,五官精致如极品瓷器,眉梢眼角的笑意仿若掬了一捧清辉,流光波转间少了雕琢的匠气,自成风流。
“拾曦,看来以后真不能和你一起出门了。”紫衣男子身侧的蓝衣男子低声道。
“就是,只要你一出现,男女老少便只盯着你一个人瞧,衬得我们成了歪瓜裂枣。”另一青衣男子跟着道。
紫衣男子眼睛弯起,笑眯眯道:“我以为,你们早就习惯了。”
另两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三人说笑间已经来到大厅,步履悠闲往外走,厅内人目光追逐着三人。
乔昭唇角弯起。
她等的人终于下来了,不枉她特意坐在靠近过道这边。
在酒肆外面时,她一眼就看到这三人进了这家酒楼,便知道她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那紫衣男子她恰好认识,乃是长容长公主的独子,姓池名灿,字拾曦,人品还过得去。
就算她如今换了一副模样,以池灿的风姿,至少不用担心被劫色。
或许……池灿平日里担心的更多些。
闪过这个念头,眼见三人已经走到门口,乔昭不再迟疑,把手中筷子一丢,快速站起来就往门口冲去。
她动作突然,人们还未从池灿卓然风姿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见到一个小娘子追过去,不约而同在想:果然有小娘子追过去啊,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男子跟着点头,忽然一愣。
等等,那追上去的是——
他面色大变,起身就追,没到门口就被伙计拦下来:“客官,还没给钱呢,想吃霸王餐啊?也不打听打听醉仙居是谁开的!”
男子被酒楼伙计这么一拦,乔昭很顺利就追了上去。
“等一等——”
三人驻足转身,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追过来,那两人同时向池灿挤眉弄眼。
池灿冲跑到近前的乔昭挑眉一笑:“小妹妹,有事么?”
咳咳,他虽然魅力无限,可这么小的女孩子若是对他表白,他是坚决要拒绝的。
乔昭片刻不敢耽搁。
她谋划这么久,就是为了争取人贩子被伙计拦下的那么一会儿工夫,好让她有机会把被拐的事情简单说出来。
乔昭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池灿衣袖,仰头哀求:“大叔,救我!”
包括池灿在内的三人瞬间石化。
第3章 脱险
乔昭早就想过了,像池灿这样的男子,平日里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定然不在少数,她若不管不顾把人拦住,说不定就被当成别有心思的女子了。
嗯,叫“大叔”应该能让人家放心了吧?
自以为体贴的乔昭语速飞快,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京城黎修撰之女,花朝节上被人贩子拐到这里来,求大叔救救我——”
大叔……
这两个字让池灿嘴角直抽,噗嗤几声笑传来,不用想就知道是两位好友,更是让他想伸手堵住这小姑娘的嘴。
他明明比这小姑娘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成大叔了?叫大哥才对!
不过……若是光天化日之下冲出个姑娘叫他大哥,他恐怕第一反应就是把人甩开吧?
思及此处,池灿眸光一深,这才认真打量了乔昭一眼。
小姑娘身材纤细,形容娇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却禁不住风吹雨打的白玉兰,格外惹人怜惜,眉梢一粒红痣则让这朵玉兰花娇媚起来。
这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呢。池灿想。
“妮妮,快回来,别冲撞了贵人!”终于摆脱酒楼伙计的男子冲过来,伸手就拽乔昭。
乔昭身形一晃,像只灵巧的鱼,躲到了池灿身后。
男子抓了个空,又急又怒,解释道:“公子,这是我闺女,因为不听话和我怄气呢,您可别听小孩子胡言乱语——”
“呃,你是他女儿?”池灿侧过身来,笑看着乔昭。
不同于容貌的娇弱,少女语气格外坚定,冷静吐出两个字:“不是。”
“这位大哥,她说不是呢。”池灿看向男子。
男子见情况有些不对,立刻摆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叹气道:“公子有所不知,前两****这闺女被个臭小子哄着私奔,我好容易把人追回来,谁知她和我怄气,就不认我这个爹了,非和别人说我是人贩子,就是为了找那臭小子去!”
男子笃定,只要这话一说出来,旁人就不会多管闲事了。上一次这死丫头逃跑,他用的就是这个理由。
他忍不住看了乔昭一眼,隐含警告。
死丫头,等一会儿收拾你!
乔昭与他平静对视,忽然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
小姑娘黎昭向围观众人求救,虽然人多,实则只要这人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些人事不关己,也就散了。
而她是向特定的人求救,那人无形中就会多一份责任感,不会一味听从男子的解释。
更何况,他是池灿,若是连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又怎么和心思曲折的皇亲贵胄们打交道呢?
“小姑娘,你真的和人私奔了?”池灿身子微倾,似笑非笑,分明是在看乔昭笑话。
乔昭一脸认真地问:“大叔,若是您女儿和人私奔了,您会这样嚷嚷出来,丝毫不顾及她的名声脸面吗?”
那当然不会!
池灿下意识想回答,忙死死忍住。
开什么玩笑,他哪来这么大的女儿?一定是听这小姑娘叫大叔听多了。
池灿默默站远一步,眼角余光一扫渐渐围过来的人群,不欲与男子纠缠下去,淡淡道:“二位说的都有道理——”
“公子怎么能听小孩子乱说呢?再说了,这是我们父女的家事——”
池灿对男子一笑。
他生得太好,这一笑真真是让初春都失了颜色:“这位大哥放心,我当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咧出一个笑容,然后就听那俊逸无双的男子慢悠悠道:“所以还是去见官吧,让宝陵知县来断断孰是孰非。”
面对目瞪口呆的男子,他温声安慰道:“我们兄弟三人就把你们送到衙门口,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
“你,你——”遇着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男子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池灿忽地一皱眉,扭头对蓝衣男子道:“子哲,我记得这宝L县令三年前曾在嘉F县任职吧?”
乔昭趁机悄悄打量蓝衣男子一眼。
祖父有一至交好友,乃当世神医。她八岁那年祖父患病,在那位李神医的建议下,祖父带着祖母与她回嘉丰居住。
前些年,李神医每年都会来嘉丰小住一段日子,替祖父调理身体。她平日广读医书,每当李神医来时便趁机向他请教医术,一晃十来年下来,也算是李神医的半个弟子了,后来祖父的身体便一直靠她调理。
她拖到十八岁才被病重的祖父逼着回了京城,与靖安侯次子成了亲。
新婚丈夫在大婚之日连喜帕都没来得及挑开便奉命出征,不久后祖父亦过世,于是在靖安侯府的那段日子她一直鲜少见外人。眼下这三人,她只认识池灿一人,相识之地还是在嘉丰。
蓝衣男子没有察觉乔昭的打量,开口道:“这里又不是京城,我哪里晓得知县是哪个。拾曦,我要没记错,三年前你到过嘉丰吧?”
池灿点头:“嗯,当时还与嘉F县令喝过茶,这次前来,我隐约听说他调任到宝陵来了。”
男子一听池灿居然与县老爷认识,哪里还敢歪缠,趁人说话的工夫拔腿就跑。
一直不曾开口的青衣男子一脚把男子踹翻在地,冷声道:“看来这人真是个人贩子!”
乔昭高声道:“不能饶了他!这人贩子顶着一张忠厚老实的面孔不知道拐了多少人家的好女儿。我是运气好,才被大叔相救,别的女孩儿恐怕早就——”
听了她的话,围观众人顿时气怒不已,纷纷道:“拐子最可恶,打死他!”
池灿三人带着乔昭非常机灵地往旁边一躲,给愤怒的人们让开地方,很快就听到人贩子杀猪般的惨叫声传来。
转到另一条行人稀少的街上,池灿三人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姑娘,面面相觑。
这怎么办?
蓝衣男子与青衣男子交换一个眼神,齐齐看向池灿。
谁惹的麻烦,谁解决。
池灿挑了挑眉,开口道:“小——”
他想喊小妹子,可一想人家一直管他喊大叔,舌头顿时打了个结。
乔昭格外善解人意,忙道:“大叔可以叫我黎三。”
“黎三啊——”池灿嘴角抽了又抽,终于忍不住道,“其实,你可以叫我池大哥。”
“池大哥。”乔昭从善如流。
只要带她回京城,叫池大爷也是可以的。
“嗳。”池灿终于不牙疼了,笑眯眯问,“你家住京城?”
见乔昭点头,他摇摇头道:“那就不巧了,我们还要去嘉丰,不方便带着你。不如这样吧,我去雇一辆马车,送你回京。”
嘉丰?
乔昭心狠狠跳了几下。
黎昭的家在京城,而她乔昭的家,一直在嘉丰。
她还未曾去祖父坟前磕几个头,亦不知祖母他们现今如何了。
“大叔,呃,不,池大哥,我想与你们一起。”没等三人开口,乔昭就飞快解释道,“池大哥心好,雇车送我回京,可知人知面难知心,那车夫万一半路上对我起了歹心该怎么办?”
她一开始找上的是池灿,此刻自然还要看池灿是否答应。
见他还在犹豫,乔昭眨眨眼道:“池大哥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池灿立刻警惕起来。
这小姑娘接下来该不会说唯有以身相许吧?
他就说救人有风险!
“但池大哥送我回家,我父母一定会重谢的。”
重谢?池灿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这和想的不一样,忽然觉得也很不是滋味啊。
蓝衣男子与青衣男子同时大笑起来。
第4章 行舟
两岸绿柳婆娑,一艘轻舟行于春花江上,一路南行。
甲板上池灿与蓝衣男子相对而坐,正在下棋,青衣男子则斜靠着船上栏杆,百无聊赖望着被抛到后面的滔滔江水出神。
不知船行多久,从船舱里转出个青衣少年,手捧托盘,其上放着四盏茶。
他把两盏茶放在对弈的二人手边,又端了一盏茶走向船栏,递给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接过茶盏啜了一口,笑道:“还是黎三好啊,不像他们两个,下起棋来就没完没了,经常害我饿肚子陪着。”
原来这少年打扮的人,正是乔昭。
她软语相求,呃,也可以解释为死缠烂打,终于磨得池灿点头把她带上,条件是要女扮男装,方便同行。
此时,船已经行了两日。
“杨大哥,嘉丰还要多久能到啊?”
同行两日,乔昭已经知道蓝衣男子叫朱五,青衣男子叫杨二,三人显然不愿告诉她真实身份,她亦不在意。
“过了晌午大概就到了。不过我们并不进城,到时候直接换马去一个庄子拜访主人。”杨二道。
乔昭心里一动。
三年前,池灿跑到祖父隐居的庄子上,求祖父指点他画技。
祖父婉拒。
池灿不死心,死皮赖脸住了三日,祖父无奈之下把早年一副画作赠给他,才算把人打发了。
她便是那时候认识的池灿,当然,二人只是打过两个照面而已。
池灿三人要去嘉丰附近的一个庄子拜访主人,莫非——
想到这里,乔昭呼吸有几分急促。
莫非池灿要去的,正是她家?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还是说,她睁开眼来成了黎昭,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乔昭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小姑娘的手柔软纤细,如春葱一般,和她那双虽然美丽,指腹却带着薄茧的手是不同的。
直到现在,尽管有着小姑娘黎昭的记忆,她依然无法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
可此刻盯着这双手,乔昭有些茫然。
她该如何以黎昭的身份留在自己的家呢?
乔昭转回去坐下,捧着茶盏默默想着心事。
她心中千回百转,只觉这是一个无解难题,恍惚间听到三人拌嘴。
“拾曦,子哲,你们要下到什么时候?不吃饭了?”
乔昭抬头,才发现船上厨子已经把饭菜端了过来,那香气直往人腹中钻。
朱五捏着黑子一脸无奈:“不是我不想结束,拾曦已经想了一刻钟了,迟迟不落子。”
杨二扫了棋盘一眼,摇头道:“拾曦,你这已经是死局,赶紧认输吧,就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池灿修长手指间夹了一颗晶莹白子,一脸不悦道:“怎么能认输?我下棋还没输过呢!”
杨二嗤地一笑,当着乔昭的面毫不客气拆穿:“你当然没输过。你落一个子的工夫够别人下一盘棋了,最后都急得人家不跟你下了。”
池灿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我这是深思熟虑!”
杨二忿忿别过头。
什么深思熟虑,这明明是死皮赖脸!
今日厨子做的是铁锅焖鱼,那香味勾得人挠心挠肺,朱五终于受不住举手道:“我认输还不行么,吃饭吧。”
池灿按住他:“不带这样的啊,咱一向是凭实力说话。”
朱五与杨二齐齐扶额。
杨二小声嘀咕道:“真想让京城那些迷恋你的大姑娘小媳妇瞧瞧你的真面目!”
“咳咳!”池灿重重咳嗽一声,扫了乔昭一眼。
当着小姑娘的面说这话确实不妥,杨二自知失言,讪讪笑了笑。
“观棋不语!子哲,咱们继续下棋。白子一定还有出路,我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吃不上饭了。”杨二对乔昭道。
乔昭按了按腹部。
许是小姑娘黎昭身体娇弱,晚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胃已经隐隐作痛了。
北地燕城城墙上,她尝过利箭穿心之痛,如今只要条件允许,她不想再受一点苦痛了。
重新来过的人生,她要对自己尽量好一点。
“对弈结束,就能用饭了吗?”
“当然——”杨二话音未落,就见乔昭从棋罐里捡了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
他赶忙去拦却没拦住,暗道糟了,池灿平日里性子不错,却有几点忌讳,其中之一就是讨厌旁人干扰他下棋。
池灿已是冷了脸:“黎三,棋子可不是拿来玩的。”
一直看着棋盘的朱五声音变了调:“拾曦,你看看——”
池灿并不理会朱五的话,斜睨着乔昭,粲然一笑:“黎三啊,你弄乱了我的棋,该怎么办呢?”
“拾曦——”
池灿打断朱五的话:“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想替这丫头说好话,可依我看小丫头机灵着呢,雇辆马车一个人回京不成问题。”
哼,打扰他下棋,被人救了没有以身相许的自觉,最重要的是管他叫大叔!
这种小姑娘太不可爱了!
“拾曦,我是说……白子赢了。”语气涩然吐出这句话时,朱五自己都觉得很离奇。
他的黑子明明已经占据优势,胜券在握,可黎三随意落了一个子,竟然扭转乾坤,反把黑子逼入了绝境,再无翻身的机会。
池灿一怔,忙去看棋盘。
杨二凑过来看,不可思议看向乔昭。
“你怎么做到的?”池灿愕然。
少女抿了抿唇,轻声细语道:“胡乱下的,大概是不小心蒙对了吧。”
“我要听人话。”池灿手指曲起,敲了敲棋盘。
胡乱下就能胜过他冥思苦想这么久?更何况朱彦的水平他了解,京城年轻人中能胜过的可不多。
小丫头这话骗鬼还差不多。
“哦,那大概是我的水平要高一点。”
池灿与朱彦对视一眼,忽然同时伸手拂乱棋盘,异口同声道:“来,咱们手谈一局。”
“我饿了。”乔昭格外实诚。
饭后。
朱彦盯着棋盘良久,把棋子往棋罐中一丢,叹道:“技不如人,我输了。”
他起身让开,换池灿坐下。
日头渐渐西移,嘉丰码头已经依稀可见,池灿依然捏着棋子冥思苦想。
对面的少女垂眸不语,安安静静等着。
“居然能忍得住不催促拾曦,单论这份养气工夫,这小姑娘就不简单呀。”朱彦低声对杨二说着,自叹弗如。
对能胜得过朱彦又忍得了池灿的少女,杨二大为佩服,深深看了乔昭一眼,不由一顿,语气奇异道:“我怎么觉得,她好像睡着了?”
第5章 归家
“你和我下棋,居然睡着了?”池灿淡淡问。
乔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起棋落,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你看错啦。”少女声音娇软甜美。
她只是打个盹而已。
“我看着,你刚刚是闭着眼呢。”池灿笑眯眯说着,语气却让人头皮发麻。
“不信你看,我可有下错?”少女手指白嫩如玉,轻轻点着楸木棋盘。
隐居时光慢慢,下棋正适合打发闲暇时间,能与祖父对弈的她对上眼前这人,确实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
这样一想,好像有些欺负人。
池灿目光下意识追随着少女手指落处,看到对方落下那一子后他又损失惨重,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丫头刚才大概、应该不可能睡觉吧?
“别下了,快收拾东西,马上就要靠岸了。”杨二忍笑打断二人交谈。
不多时船靠了岸,果然如杨二所说并没有进城,池灿轻车熟路找到城外一处马圈,挑选出三匹健马来。
他拍了拍马背,对乔昭道:“我们三人谁都不方便与你同乘一骑,等会儿我先带你进城寻一家客栈住下。”
“我会骑马。”乔昭道。
池灿怔了一下,居高临下打量着身高还不到自己腋下的小姑娘,牵了牵嘴角,又挑出一匹马来:“既然会骑,那就带你去。”
“谢谢。”乔昭松了一口气,露出大大的笑容,走向那匹枣红马。
杨二忍不住低声对朱彦道:“拾曦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朱彦瞄着乔昭的身量,不厚道猜测道:“大概是觉得小姑娘骑不上去,想看她笑话吧。”
“我觉得拾曦恐怕要失望了。那丫头挺玄的,才这个年纪下棋就能赢了你,说不定马术比我还要精湛呢。”
朱彦直直望着前方,表情奇异。
杨二顺着方向望去,正看到那匹枣红大马把小姑娘甩到一旁,施施然跑了。
小姑娘吃了一鼻子土,猛烈咳嗽着。
“果然是骑术精湛。”朱彦大笑起来。
望着跑走的马,乔昭有些懵。
她确实是会骑马的……
“你在客栈等我们吧。”池灿微笑着,毫不掩饰眉梢眼角的愉悦。
这人就是恨不得甩下她吧?乔昭垂眸想。
她倒是不会抱怨什么。
她于他们三人,本就是萍水相逢,人家愿意伸手救她一把已经该感恩。
可这一次,她只能“恩将仇报”了。
“我想和你们一起。池大哥载我——”
“不成,男女授受不亲!”池灿断然拒绝。
这丫头,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呢?
“我不在意。”
池灿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不要怪他说话无情,他要是性子再温柔点,在京城恐怕都不敢出门了。
听到池灿如此直白的话,乔昭反而轻笑起来。
那一年,这人在她祖父面前就是这般厚着脸皮纠缠的,而今换她缠上他,真有点因果轮回的意味。
“你笑什么?”池灿蹙眉。
这丫头有些邪门,他无法把她当成寻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
“我是笑,你们这一趟若不带上我,恐怕难得偿所愿呢。”
池灿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迎上对面少女似笑非笑的眼,呵地一笑,嘲道:“小丫头就喜欢故弄玄虚,以为这样我就会带你去?呵呵,要带你去也无妨,除非你说出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拾曦,你就别逗黎三了。”杨二有些不忍。
朱彦跟着道:“是呀,不然我带着她吧。”
池灿挑了挑眉。
朱彦乃泰宁侯世子,身份尊贵不说,还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他平日里瞧着性情温和,实则很有几分自傲,如今居然愿意带一个小姑娘,真是稀奇了。
朱彦被池灿看得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别多想,我只是觉得带上她也无妨。”
棋品如人品,会大刀阔斧赢过他的女子,应该做不出攀权附贵的事来。更何况,这真的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小姑娘呢。
“杏子林乔家。”乔昭启唇,吐出五个字来。
三双眼睛猛然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杨二脱口而出。
乔昭心下微松。
赌对了!
池灿三年多前来拜访过她祖父,而今祖父虽已不在,父兄他们却回了嘉丰。她实在想不出,堂堂长公主之子不畏奔波之苦来到嘉丰会是单纯游玩。
他们很可能是来拜访父亲的。
她若猜对了,池灿无论出于好奇还是防备,定然会带上她。
若是猜错了——
如果池灿三人去的不是她家,她当然就没必要非跟着去了。
说到底,语出惊人之后,她没有任何损失。
那三人眼神却变了。
池灿甚至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抓住乔昭手腕:“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我猜的。”乔昭微笑,“我是京城黎修撰之女,住在西大街杏子胡同。”
说到这,乔昭微怔。
杏子胡同……
她家在杏子林,小姑娘黎昭的家……在杏子胡同。
这样的巧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池灿再一次认真打量乔昭。
第一次这样打量,他只是感慨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小聪明。
而这一次,他觉得这丫头……真他娘邪性!
乔昭眨眨眼,把小姑娘的纯真无邪展现得淋漓尽致:“没有池大哥想得那么复杂。我只是——”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只是万分敬仰乔先生,所以才猜测三位大哥来嘉丰,是去乔先生家。”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数十年前就能让天下读书人公认是第一才子的乔拙先生,当然当得起所有读书人的敬仰。
有那样高超的棋艺水平,站在三人面前的小姑娘自然也是会读书的。
“乔先生……已经仙去了。”池灿语气莫名。
乔昭心中一痛,抬眸与他对视:“是,但乔大人还在。”
乔大人,便是她的父亲,前左佥都御史,祖父过世后携家人回到嘉丰丁忧。
与祖父的潇洒不羁不同,父亲性情严肃,论琴棋书画,真正说起来,是不及她的。
但天下人不知道。
“你真是因此猜出来的?”
“嘉丰没有名山乐水,三位大哥从京城来这里,缘由没有那么难猜。”
池灿直直盯着乔昭,良久,再问道:“你又怎么笃定,不带上你,我难得偿所愿?”
他来嘉丰,当然有所求。
乔昭嫣然一笑,侧头俏皮道:“等到了杏子林,池大哥不就知道啦。”
池灿翻身上马,向乔昭伸出一只手:“上来。”
乔昭把手递给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落到了马背上。
风驰电掣行驶中,耳畔尽是呼呼风声,男子低沉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们两个明明比我好说话,先前你怎么不求他们带?”
咳咳,虽然他长得俊是最重要原因,但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新意。
乔昭笑盈盈回道:“自然是一事不烦二主。”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欠池灿的恩情已经记下,总不能再欠另一个吧。
池灿脸一黑。
敢情是紧着他一个人使唤啊!
他就说,这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第6章 惊变
杏子林不是什么村庄的名字,而是因为那片杏子林后就是乔家大院,住着名满天下的大儒,久而久之,才被周围村落的人以“杏子林”代指乔家。
想去杏子林,就要经过白云村。
正值黄昏将至之际,马蹄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注视着来人。
他们很安静,四人却从这种令人压抑的安静中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氛。
没有高声谈笑的村民,没有见到陌生人好奇围观的幼童,这里的人竟是人人穿白,在漫天云霞的衬托下,明明春已来,却让人心生寒意。
“拾曦,我怎么觉得这些村人有些奇怪,要不要下马去打听一下?”杨二驱马凑到池灿身边问道。
坐在池灿身前的乔昭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目光从村民那一张张木然悲哀的面庞上掠过,心忽地一沉,呼吸困难起来。
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心好像陡然间被巨石压住,那马蹄声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踏在她心头。
“快走……”乔昭竭力不让人察觉她的异样,艰难吐出两个字。
池灿同样察觉出不对劲,对杨二道:“不用耽误时间,我认识路。”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就跑得快起来,朱彦与杨二忙跟上。
三匹健马扬长而去,留下一路烟尘,村民们互看一眼,摇头叹息,默默散了。
绕过村子,遥遥就望到了那片杏子林。
这个时候杏花已开,远远望去,犹如大片绚丽云霞,与天际晚霞相映成辉,美不胜收。
乔昭不自觉红了眼圈。
祖父曾说过,杏花耐寒,天气越冷花开越早,且花期远比桃花长。
祖父是欣赏杏花的。
而今杏花犹在,她最敬爱的人却已经长眠。
“驾——”池灿显然无心欣赏美景,转瞬来到杏子林前,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上,领着众人从杏林中的一条小路穿梭而过。
乔昭悄悄握了拳,手心全是汗水。
她居然会紧张成这个样子,就是当初大婚,都不曾如此。
这就是近乡情怯吧,人之常情。乔昭这样安慰自己。
走在她前面的池灿忽然停了下来。
乔昭心头一跳:“怎么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眼前的断壁残垣让她瞬间白了脸,身形摇摇欲坠,要死死抓住身旁之物才勉强稳住身子。
池灿目光下移,看着少女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那只手小巧纤细,柔白如玉,其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池灿沉默了片刻,看杨二一眼。
杨二会意点头,前去查探。
片刻后他回转,语气沉重:“是火灾,看样子就是前不久的事。”
三人面面相觑,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村民的异样。
以乔家在此地的声望善行,家中遭此惨变,村民为其穿白并不奇怪。
风起杏花落,如簌簌而下的白雪一般清冷。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
乔昭的心比燕城城墙上那一箭穿心还要痛。
不,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时,一箭穿心而过,她瞬间痛过,甚至还来不及再体会就陷入黑暗。再睁眼,她就成了小姑娘黎昭。
而这一刻,这痛绵绵不断,永无绝期。
她做错了什么,要死而复生,面对这样的惨景?
乔昭下意识攥紧拳。
“你抓痛我了。”池灿淡淡道。
杨二与朱彦对视一眼。
别人不知道,身为好友的他们却清楚,池灿此刻心情很糟糕。
奔波千里而来,却是这么一个结果,换作谁心情都不会好的。更可况,除却所求落空,眼见乔家如此遭遇,没有人能心里好受。
乔昭回过神来,迎上那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冷然淡漠的脸,慢慢松了手。
祖父教她自尊、自立,她的心情当然不能麻烦别人收拾。
“走吧,去问问那些村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灿转身走进杏林。
乔昭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双腿如灌了铅,慢慢落到最后。
朱彦回了头,停住脚步等她。
小姑娘虽然没有哭,可给他的感觉,哀恸极了。
她为何如此?
“你还好吧?”
乔昭看着他,牵了牵嘴角:“显而易见,我很不好。”
朱彦犹豫一下,从袖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洁白手帕递过去:“若是难受,哭出来更好。”
尽管他不知道小姑娘为何伤心成这个样子,心中却生出几分不忍。
原来,有的时候女孩子不哭比哭起来,更让人觉得心酸。
这样的好意,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乔昭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伸手接过手帕,擦了擦眼,又擦了擦鼻子,真心实意谢道:“朱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朱大哥:“……”
好一会儿,他才回了句:“你好些了就好。”
穿过杏花林,朱彦看了看情绪明显低沉的池灿,迟疑了一下,问乔昭:“要不我载你?”
乔昭顿了顿。
池灿目光冷淡淡扫过来,不耐道:“磨蹭什么,还不上马!”
他伸手把乔昭提上马背,向前奔去。
四人重新回到白云村,用一块碎银子让一个半大少年把他们带到了村长那里。
“几位客人是来拜访乔大人的吧?”村长开门见山地问。
池灿情绪不佳,朱彦便替他开了口:“不错,我们远道而来,正是拜访乔大人的,不料过了杏子林,却看到——”
村长长叹一声:“几位有所不知,乔家前几日遭了大火,乔大人一家都葬身火海了……”
乔昭浑身一颤,所幸她坐在角落里,无人留意。
“好端端怎么会失火?”池灿忽然开口。
村长一脸悲痛,叹道:“那谁知道呢。火是傍晚起的,等我们发现时火势已经很大了,根本进不去人。乔家玉郎不顾众人阻拦冲进火海,冒死救出了他小妹子,然后屋子就塌了——”
“乔家玉郎?”乔昭听得心神俱碎,直到听到这四个字,心猛然跳起来。
她大哥还活着?
“乔公子还活着?”朱彦把乔昭最想问的问了出来。
“乔家不是除服了吗,那日乔公子恰好出门访友,这才躲过一劫。乔公子回来时正赶上家里起火,于是冲进火海把他幼妹救了出来。”村长解释道。
“这么说,乔公子与乔姑娘都没事?”乔昭尽量收敛情绪,轻声问道。
村长口中的乔姑娘,是她的庶妹,乔晚。
村长看了乔昭一眼,道:“乔姑娘貌似没什么事,乔公子——”
“怎么样?”几人异口同声问。
“乔公子那张脸毁了。”村长长叹道。
脸毁了?
池灿三人都是见过乔墨的,脑海中不由闪过他风华绝代的模样。
乔墨在京城时,美名与池灿不相上下,难以想象那样一张脸毁了是什么样子。
“真是可惜啊。”村长说出众人心声。
乔昭嘴唇翕动。
不可惜,她的兄长,只要活着就好!
“那乔公子现在何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家的后事还是村上人帮着乔公子一道处理的,等处理完,乔公子就带着妹妹不辞而别了。他脸上还受了伤,也不知能去哪里。”
“京城。”乔昭脱口而出。
众人诧异望来。
第7章 所求
乔昭自知失言,迎着众人诧异目光,抬眸望向池灿,定定问道:“什么时候回京城?”
池灿三人一时有些沉默。
到底是个小姑娘,遇到这样的惨事,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赶紧回家去。朱彦想。
杨二则在想:小姑娘胡乱插话,拾曦该更生气了吧?
池灿确实很生气。
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崇敬乔先生,面对乔家灭门却无动于衷,只一心想着尽快回家去,可见心性凉薄,说不定她所谓对乔先生的崇敬也是糊弄他的。
乔昭收回了目光。
她的失态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吧?至于旁人的厌恶,她全然没有心情应对了。
“原来几位贵客是从京城来的,失礼了,失礼了。”村长亲自给四人添了茶水,打破了微妙的尴尬气氛。
乔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按时间推算,自己的死讯还未传到这边来,她的婆家在京城,他们外祖一家也在京城。大哥离开这里,最可能去的地方无疑是那里。
可家里糟了这样的横祸,大哥为什么没有留在杏子林守孝,而是急匆匆离开呢?
乔昭隐隐觉得奇怪,可巨大的悲痛压在心头令她难以深思,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回京城去,一定要找到大哥!
旁人又说了些什么,乔昭全然没有听进去,直到池灿站起来淡淡道:“我们还要赶回嘉丰城里去,就不用饭了。”
她浑浑噩噩跟着三人往外走。
池灿牵着马,眼风不悦扫过来:“磨蹭什么,再不快点,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留下?
乔昭睫毛轻轻颤了颤。
若是可以,她比谁都想留下来,这里是她的家啊!
“真的想留下?”池灿扬眉,越发不耐烦。
乔昭摇摇头,上前一步,冲池灿伸出了手。
池灿毫不客气抓住她手腕,直接提上马。
风声烈烈,如刀割在乔昭脸上,同时割在她心里。
春日的风,原来也这么冷。
乔昭这样想着,最后一次回头,深深看了被抛在身后的村庄一眼。
彼时晚霞满天,与那片隔绝了一切丑陋与美好的杏子林连成了一片,只剩下村庄的静谧安宁。
袅袅炊烟升起,一切都仿若往昔,只有那骑马远去的少女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当马蹄溅起的烟尘全然消散时,一道人影从杏子林一隅闪过,同样离开了这里。
乔昭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挑了城中上好的一家客栈住下来。
当城门缓缓合拢后,有人匆匆赶来。
“已经关城门了,想进城明日赶早!”守卫不耐烦道。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在守卫面前一晃。
守卫立刻变了色,结巴道:“原来是……是……”
“啰嗦什么,还不快把门打开!”
“是!”守卫慌忙打开城门,待那人走远,才敢抬手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头儿,那是什么人啊?”属下凑过来。
守卫左右环顾一眼,才低声吐出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字来:“锦鳞卫!”
那眉眼普通的锦鳞卫在城中极为熟悉地走走绕绕,进了一处院子。
院中海棠树下有一黑衣男子,独坐在石桌前,正自饮自酌,不远处数名男子默默站着。
那锦鳞卫一进来,数名男子立刻神情戒备看过去,一见是他,这才松懈下来。
那人很快来到黑衣男子面前,行礼道:“大人。”
黑衣男子把酒杯放下,看他一眼,问道:“杏子林有什么异常?”
“回禀大人,今日有三男一女去了杏子林,女子作男装打扮,然后四人去见了白云村村长。”男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他们是京城来的,现在已经进城了。”
黑衣男子点点头,转头扫众人一眼。
几名男子立刻一脸肃然。
“你们都去查一查,那几人是什么来路。”
“是。”
翌日,天还未大亮,乔昭四人就悄悄出了城,弃马换船,一路往北而去。
他们的情况很快便报到了黑衣男子那里。
“长容长公主之子池灿,泰宁侯世子朱彦,留兴侯世子杨厚承——”黑衣男子念着三人姓名,语气一顿,波澜不惊的面上带了几分困惑,“黎修撰之女黎三?”
他沉思片刻,喃喃道:“一个小姑娘与那三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几名手下皆肃手而立,显然是不敢打断上峰思索。
黑衣男子吩咐下去:“从京城到嘉丰定要经过宝陵,联络驻守宝陵城的锦鳞卫,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信息。”
“大人,杏子林那边呢?”一个眉眼普通的属下问。
“继续盯着吧,乔家这场火有些不寻常。”
正说着,一位属下进来:“大人,京城的信。”
黑衣男子伸手接过,把信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愣了。
“大人?”众属下忍不住开口。
黑衣男子把信捏紧,语气淡淡:“替我收拾行李,大都督命我尽快进京。”
众属下大惊,黑衣男子却没解释,负手踱出屋子,仰望着刚刚结出花苞的海棠树,牵了牵唇角。
来到嘉丰这么久,他也该回去了,只是不知江五犯了什么错,大都督要把他替换回去。
黑衣男子很快把这点疑惑压在心底,想到将要和那有点意思的四人同程,不由笑起来。
乔昭四人回程的船上,气氛却不怎么好。
朱彦捏着棋子,一贯温和的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无奈道:“拾曦,你心情不好就发泄出来啊,这样闷头下棋岂不是折磨人?”
池灿掀了掀眼皮,凉凉道:“我这就是在发泄!”
朱彦被噎的一窒。
敢情他就是那个受折磨的!
他不由向杨厚承投去求救目光。
杨厚承摊摊手,示意爱莫能助,冲乔昭的方向努了努嘴。
朱彦眼睛一亮,随后摇了摇头。
罢了,他受折磨就算了,何必再把人家小姑娘拖进来。
池灿把二人的眉眼官司看进眼里,见朱彦拒绝了杨厚承的提议,眼风扫过静坐一隅的乔昭,淡淡道:“黎三,过来陪我下棋!”
乔昭闻言眉毛动了动,随后默默站起来,来到池灿对面。
朱彦抱歉看她一眼,起身让开位置。
乔昭坐下,接着二人的残局下起来。
靠着栏杆,朱彦低声埋怨杨厚承:“拾曦憋着火气,何必牵连别人。”
杨厚承看背对他而坐的乔昭一眼。
少女坐姿优雅,如一株幽静绽放的梅。
他低声笑了,打趣道:“子哲,你这是怜香惜玉了?”
“休得胡说,那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呢——”
“这么说,等人家及笄就可以了?”
“杨厚承!”朱彦沉了脸。
见好友真的恼了,杨厚承这才收起玩笑,低声道:“拾曦那个阴晴不定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要是不把火气发出来,这一路咱们都别想好受。”
“我这不是一直陪他下棋么。”朱彦叹口气。
谁让这趟嘉丰之行是他造成的呢,有什么倒霉事他先顶上,只能认了。
“那有什么用,难道你没看出来拾曦正看那小姑娘不痛快吗?谁让小姑娘说话太满,偏要说带上她去拜访乔家才能得偿所愿,结果——”
二人正说着,就听清脆的撞击声传来,齐齐望去。
池灿把棋子掷于棋罐中,冷冷道:“不下了。”
乔昭捏着棋子,不疾不徐看他一眼。
这人,定力太差,难怪当初祖父不教他呢——
想到祖父,再想到那场大火,乔昭心中一痛,表情麻木如木偶。
池灿瞧着更是气闷,嗤笑道:“黎三,你不是说不带你去我难以如愿吗?那带上你的结果又如何?”
这话如一柄利刃,狠狠扎在乔昭心上。
她忍着疼,轻声问池灿:“不知池大哥去乔家,所求何事?”
第8章 鸭戏图
少女轻咬贝齿,面色苍白,唯有眉梢那一点殷红越发分明,仿若杏子林里簌簌而落的杏花,茫茫如雪掩盖住初绽时的娇红,无端惹人怜惜。
偏偏池灿这个人最缺的就是怜香惜玉的情绪,他斜睨着乔昭,没好气道:“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用?”
“池大哥不方便说?”乔昭随意牵了牵嘴角。
这人来拜访父亲,以他的身份、年纪推断,定然不是公事,那么十有八九还与他三年前来访的目的有关。
若是那样,她或许能替他达成心愿。并非逞能,只为报答对方的搭救之恩。
至于这人阴晴不定的脾气……咳咳,她和一个变态计较什么。
乔昭说池灿是变态,真算不上骂人。
她对京城中人了解有限,池灿却是个例外,一方面是因为池灿来拜访过祖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父母的事迹太出名了。
长容长公主是当今圣上胞妹,年少时颇受太后与皇上喜爱。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长公主千挑万选,亲自挑了个俊朗无双的寒门士子。
用长公主当年的话说,寒门士子比之勋贵子弟少了几分浮夸,为人更踏实可靠。
许是验证了长公主的话,婚后二人举案齐眉,一晃十来年下来别说吵架,连拌嘴都很少。公主尊贵,这其中当然少不得驸马的包容忍让。
一时间,这对神仙眷侣不知惹来多少人艳羡,那些当初不解长容长公主选择的公主们,更是不止一次佩服她的明智。
谁知生活总是比戏本还要精彩,驸马意外过世,长容长公主正悲痛得死去活来之际,一个女人带着一双子女找上门来了,居然是驸马的外室。
更让长公主接受不了的是,外室那双子女竟比独子池灿小不了多少。
十来年的幸福与得意,越是甜蜜羡人,那耳光越是响亮,狠狠抽在了长容长公主的脸上。啪啪啪,脸肿得让长公主连悲痛都剩不下多少了,偏偏那人已死,让她连发泄都没个地方。
不久后,长容长公主公然养起了面首,长公主府夜夜笙歌。
年纪尚幼的池灿面对这一连串变故和那些掩饰得虽好却饱含着各种恶意的人,性情越来越乖戾。加之他相貌随了父亲,越是长大风华越盛,长公主对这个儿子时冷时热,京城的小娘子们却疯狂追逐,让他脾气更加古怪。
这些都是乔昭嫁进靖安侯府后偶尔听来的闲话,她收回思绪,看向池灿的眼神不免带了一点同情。
比起他来,她的父母是多么正常啊!
池灿格外敏感,被少女莫名的眼神刺了一下,冷冷道:“有什么不方便!”
他从上到下扫了乔昭一眼,轻视从上翘的嘴角都能溢出来:“和你说了有什么用!”
乔昭性情疏朗开阔,换做往常或许会随意说笑几句缓解尴尬的气氛,可她家人才遭大难,再怎么豁达此刻也没有闲谈的心思,见他没有说的意思,便不再坚持,淡淡“哦”了一声,捡起池灿丢回去的棋子,接着残局自己与自己下起来。
池灿本来还等着她接话的,结果只等来一声“哦”小姑娘就自娱自乐起来了,当下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一张俊脸都黑了。
“哦”绝对是最讨厌的回话,没有之一!池灿咬牙切齿想。
朱彦看不过去,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拾曦,抱歉,若不是我想看乔先生的画,那画就不会被毁了,也不会害你千里迢迢白跑一趟——”
对好友池灿倒是格外宽容,摆摆手道:“现在说这个没意思,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我父亲手里还有一副韩大家的‘五牛图’——”
池灿打断朱彦的话:“我母亲对那些前朝大家的画都没兴趣,她只稀罕乔先生的画。”
乔昭眸光闪了闪。
长容长公主稀罕祖父的画?
她心思玲珑,很快便想到池灿三年多前找上门来求祖父指点他画技的事。
世人都知道,祖父晚年身体弱,早就没精力教人了,莫非此人求祖父指点画技是假,讨要祖父的画才是真正的目的?
以祖父在文坛的名望地位,当年池灿若直接求画,很可能被一口回绝的。可这人打着求教的名头死死纠缠祖父,最终缠得祖父拿一幅画把人打发了。
乔昭不由深深看了池灿一眼。
那一年,这人不过十五六岁吧,果然不是个简单的。
再想到那些传闻,乔昭更是疑惑。
不是说池灿与长容长公主母子关系僵硬吗,他又怎么会因为长公主稀罕一幅画费这么多心思?
乔昭不自觉琢磨着,就见杨厚承一拍脑袋,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父亲那里收藏着乔先生一幅画,是早年太后赏赐的。”
杨厚承乃留兴侯世子,而留兴侯府则是杨太后的娘家。算起来,杨厚承该称太后一声姑祖母。
池灿斜了杨厚承一眼,似笑非笑道:“才想起来?”
杨厚承挠挠头:“这不是想着能求乔大人临摹一幅,就不用打我父亲的主意了嘛。那可是太后赏赐的,又是乔先生的画,我父亲宝贝着呢,要是知道被我偷了去,非打断我的腿——”
“可是乔大人不善作画。”乔昭终于忍不住插口,惹得三人目光立刻扫来。
“你怎么知道?”池灿嫌她插口,不耐烦问道。
少女眼睛微微睁大,语气很是一本正经:“我仰慕乔先生啊,一直临摹他的画,还留意着乔先生的事迹,并没有一星半点乔大人擅长作画的事迹传出来。”
话音落,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好像是这么回事,乔大人在京城做官多年,从没有画作流传出来。他们只想着乔大人是乔先生之子,就一定擅长绘画,却是当局者迷了。
“我能看看那副被毁的画吗?”乔昭问。
池灿看了朱彦一眼。
那幅画是他三年前为母亲求的,好友想看他便取了出来。画毁了,自然也就没了价值。
朱彦苦笑一声,转回船舱,不久后转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长匣子。
他一看就是惜画之人,打开匣子后用洁白帕子垫着把画取出,小心翼翼在乔昭面前展开来。
一池碧水晚霞铺展了半面,小桥矗立与倒影相伴,七八只鸭子活灵活现,仿佛一挥动翅膀就能从画中游出来,只可惜一团墨迹污染了画作。
乔昭眸光一深。
果然是祖父送给池灿的那副画。
祖父早年以画鸭成名,因为画鸭有童趣,她最开始学且画得最好的,也是这个。
乔昭心里有了底,便道:“这个我可以画。”
第9章 不信
“你可以画?”池灿盯着乔昭,他眼尾狭长微翘,哪怕是丝丝嘲弄之意从中流泻,都难掩容光之盛,“然后呢?你莫非要替我画一幅,让我回去交差?”
杨厚承站在乔昭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小姑娘别乱说话。
真惹恼了那家伙,他可不管男女老幼,照样赶下船去的,到时候小姑娘岂不可怜。
朱彦温声提醒道:“学过画的人都会画鸭,可这‘会’和‘会’是不同的——”
乔昭弯了弯唇:“朱大哥,我懂。”
她说完,又看向池灿,语气平静但满是诚意:“我给池大哥画一副鸭戏图,就当答谢池大哥的援手之恩。”
池灿本就心烦,乔昭的诚意落在他眼里,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他紧紧盯着她,不怒反笑,语气却是冷冰冰的:“那好,你画吧。”
他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若是让我交不了差,等船中途靠岸你就给我下船去!”
“拾曦——”朱彦轻轻拍了拍他,“这是不是有些……”
不近人情?
朱彦到底没把这四个字说出口。
三人是自小玩到大的,他当然明白好友的脾气。
长公主与驸马的事让池灿性情改变不少,但那时还不至于如此偏激。随着池灿年龄渐长,风姿越发出众,麻烦就越来越多了。
他还清楚记得,有一次池灿好心救了一位被恶霸调戏的姑娘,那姑娘死活要跟池灿回府,池灿自是拒绝,没想到转天那姑娘就在长公主府门外的树上上了吊,还留言生是池灿的人,死是池灿的鬼。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事瞬间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到后来谁还记得池灿救人,都在议论定是他勾了人家姑娘,结果不认账,才害那姑娘寻死的。
那年池灿才十三岁,人言可畏,如一座大山压得少年喘不过气来,而他的母亲长容长公主则拿起鞭子,赏了儿子一身鞭痕。
自此之后,池灿性情就日渐乖戾起来。
说实话,那日黎三向好友求救竟没被拒绝,他都觉得惊讶。
朱彦轻叹一声。
罢了,黎姑娘若真被赶下船去,大不了他暗中关照一下,总不能让小姑娘真的没法回家。
“你们都别掺合,这是她自找的。”池灿冷冰冰道。
女人就是这样,从三岁到八十岁,贪婪、虚荣、狂妄、没有自知之明……
池灿心中瞬间划过十几个形容词,娴熟无比。
乔昭眨了眨眼。
这人和她印象中不大一样。
那时候他明明只是脸皮厚,看不出这么刻薄小气呀。
“原来池大哥施恩不图报。”乔昭说了一句。
池灿眯了眼,一时有些不解她的意思。
朱彦旁观者清,略一思索便听明白了,不由低笑一声。
杨厚承拉朱彦一下,低声问道:“打什么哑谜呢?”
朱彦摇头不语。
池灿看了二人一眼,再看表情波澜不惊的乔昭,忽然明白过来。
小丫头是说,他本来就答应带她回京的,她出于报恩替他作画反而有了被赶下船的风险,可见他不求她报答。
所以,这其实是在讽刺他为人刻薄吧?
池灿不由狠狠瞪了小姑娘一眼。
这丫头有十三岁吗?现在就这么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心肠,说句话都要人琢磨半天,以后还了得!
乔昭颇为冤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池灿。
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怎么又招白眼了?
池灿别过眼,冷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爷等着你画呢。”
乔昭现在尤其听不得“爷”这个字,压下心中不悦道:“我祖父早已过世啦。”
池灿一怔,随后大怒,伸手指着乔昭:“你——”
“你”了半天,见她眼圈泛红,愣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朱彦和杨厚承听出乔昭有意埋汰池灿,偏偏埋汰得巧妙,让人有火发不出,忍不住低笑起来。
池灿听了更生气了。
乔昭脸皮素来不薄,此刻又顶着一张青涩的脸,就更无所谓了,淡定问道:“船上可有笔墨颜料等物?”
“都有,我带你去吧。”朱彦怕气氛太僵,主动领着乔昭进了船舱客房。
这艘客船本来能载客十数人,三人财大气粗,出手包了下来,便腾出一间客房专门充作书房。
乔昭随着朱彦进入,环视一眼,屋内布置虽简单,该有的书案、矮榻等物却一样不少。
“这些笔墨纸砚你都可以随意用。”朱彦一边领着她往内走一边道,“只是这些书不要乱翻,不然又要惹得拾曦生气。”
“多谢朱大哥,我知道了。”乔昭冲他福了福,表示谢意。
“那我就先出去了。”
作画之人一般不喜人在旁干扰,此外,毕竟男女有别,独处一室不大合适。
乔昭微微颔首:“朱大哥请自便。”
见少女已经端坐于书案前,铺开宣纸,素手轻抬开始研磨,朱彦脚步一顿,轻声道:“不要担心,拾曦他嘴硬心软。”
乔昭抬头与朱彦对视,有些错愕,转而牵了牵唇角:“多谢朱大哥,我不担心。”
池灿嘴硬心软是假,这位朱大哥心挺软倒是真的。
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等还了欠人家的恩惠,以后与这三人应该不会有任何交集。
少女语气太平静,神情太镇定,朱彦一时有些讪讪,冲她点点头,抬脚出去了。
听到脚步声,池灿回头,似笑非笑道:“怎么出来了?”
朱彦走至他身旁,抬手轻轻捶了他一下:“这是什么话?”
池灿垂眸一笑,望向江面。
春光大好,两岸垂柳把曼妙的姿态映照在水面上,宛如对镜梳妆的少女尽情展露着柔美婉约,只是船经过带起的涟漪把那份静美破坏。
“没什么,只是怕你无端惹麻烦而已。”容颜比春光还盛的男子慢悠悠道。
朱彦一怔,随后哑然失笑:“拾曦,你想多了。”
他脑海中掠过那个身姿挺得比白杨还要直的小姑娘,笑意更深。
那丫头,恐怕巴不得双方两不相欠呢。
船徐徐而行,日渐西斜。
杨厚承目光频频望向船舱。
“小丫头已经在里面呆了大半日,连午饭都没出来吃。该不会画不出来,又怕被拾曦赶下船去,不敢出来了吧?”
池灿与朱彦对视一眼。
似乎很有可能!
“我去看看吧。”朱彦轻声道。
池灿拦住他,冷笑道:“我去。看她要躲到什么时候!”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三人闻声望去,就见乔昭走了过来。
池灿目光下移,见她两手空空,不由扬眉:“画呢?被你吃了?”
第10章 刮目相看
乔昭摊开手,左右四顾。
杨厚承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她:“找什么呢?莫非画被你弄丢了?”
这个借口可实在不怎么样啊。
小姑娘眼皮也不抬,淡淡道:“画没丢,我在找‘风度’。”
风度?
三人一怔。
“‘风度’是什么玩意?”以为有谐音,杨厚承再问道。
小姑娘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扫过池灿,耐心解释道:“风采的风,大度的度,是为风度。”
这下子三人都明白了,朱彦与杨厚承对视一眼,齐齐看向池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池灿一张白玉般的冷脸迅速转黑。
自从遇到这丫头,他被两个好友联合嘲笑的次数陡然增多了。
他大步流星走到乔昭面前,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姑娘眨了眨眼,试探道:“救命恩人?”
池公子的怒火好像急剧膨胀的气球,被针一下子戳破了,他瞪着眼前还不及他腋下的小姑娘,嘴角抽了抽,默默放手。
这丫头一定是专门来克他的吧?
耳边传来两个好友的闷笑声,池灿深深吸了一口气,甩袖便走。
待他身影消失在船舱门口,杨厚承险些笑弯了腰,冲乔昭道:“丫头,以后哥哥罩着你了。”
能让池公子频频吃瘪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乔昭屈膝行礼:“多谢杨大哥抬爱。”
朱彦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最后看了杨厚承一眼,没再吭声。
甲板上才得片刻宁静,池灿便如一阵旋风从船舱冲了出来,把熟悉他性子的朱彦二人吓了一跳。
“有贼吗?还是遇到倭寇了?”杨厚承右手按在腰间刀鞘上,一脸紧张。
“什么倭寇,你们快随我进来!”池灿喊了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杨厚承一边往里走一边喃喃道:“咱这里离福城那边远着呢,我就说不可能遇到倭寇呀。”
当今大梁并不是国泰民安,北有鞑虏频频掠夺进犯,南边沿海的倭寇则是心腹大患。近年来倭寇带来的祸患越演越烈,成了令朝廷大为头疼的事。
乔昭望着三人依次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不动声色跟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朱彦一贯沉稳,此刻看着书房桌案上那副鸭戏图却失态了。
杨厚承更是喊起来:“见鬼了不成?我明明记得这里有一团墨迹的!”
他说着,就伸出手要去触摸。
“别动!”朱彦喊了一声,顾不得语气太过严厉紧绷,掏出帕子裹在手指上,小心翼翼往画上小桥倒影处轻轻按了按。
他收回手,看到雪白帕子上淡淡墨迹,眼神攸地一缩,猛然看向乔昭。
好友的举动让池灿隐隐猜到了什么,可他实在难以相信,目光牢牢锁在乔昭面上,张了张嘴:“你——”
答案太过惊人,反而问不出了。
乔昭缓缓走过去,捧起书案上的长匣,递给朱彦。
朱彦怔怔接过,随后像是想起来什么,动作迅速打开长匣,从中取出一幅画。
画卷展开,赫然是一副鸭戏图!
三人同时死死盯着鸭戏图上那团墨迹,而后齐齐低头,看着书案上铺着的那幅画。
除了那团墨迹,两幅画竟然毫厘不差!
“简直一模一样,这,这是怎么做到的?”朱彦喃喃道。
他于此道颇有研究,自然看得出来眼前两幅画不只是表面相似,而是连其中风骨都如出一辙。
“这不是临摹,绝对不是临摹!”朱彦连连摇头,神情奇异望向乔昭,“黎姑娘,莫非你也有乔先生的鸭戏图?”
鸭戏图是乔先生早年成名作,流传出去的不只一副。
乔昭指了指快被朱彦攥烂了的手帕。
朱彦低头。
手帕上那道淡淡的墨痕提醒着他,刚刚的疑问是多么可笑。
他一下子泄了气,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小姑娘能画出乔先生的成名作,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平日对画技颇为自得的他岂不可笑?
“临摹啊,我不是说过,我很仰慕乔先生,一直临摹他的画。”乔昭老老实实道。
她并没有撒谎。
刚开始学画时,祖父随手画了一只鸭,让她足足临摹了三年,而后又用半年让她对着杏子林后池塘里的鸭作画,这之后她闭着眼睛就能画出鸭来,且画出的鸭无论什么姿态,别人一看,都与祖父的难以分辨。
用祖父的话说,她画的鸭已经有了与他鸭一样的画魂。魂一样了,哪怕形不一样,旁人也会认为出自一人之手。
祖父告诉她,当她能给的鸭注入自己理解的画魂时,画技才算大成。
可惜她于绘画一道天分不高,此生恐怕是无望了。
“临摹?”朱彦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失魂落魄。
他当然不信只是临摹这么简单,这或许就是天赋吧。
“太像了,这也太像了!丫头……不,黎姑娘,这真是你画的?”杨厚承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乔昭。
乔昭冲他笑笑,看向池灿:“池大哥,这样可以让你交差了吗?”
池灿神情颇为复杂,沉默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杨厚承干笑着解释:“别在意,那家伙大概是觉得下不来台呢。”
想着那副惊为天人的画,他忽然不好意思再“小姑娘小姑娘”的叫,扭头对朱彦道:“里面怪气闷的,咱们出去吧。”
朱彦深深看乔昭一眼,胡乱点头:“嗯。”
重新回到甲板上,朱彦凭栏而立,沉默不语。
杨厚承拍拍他的肩:“怎么,受打击了?”
朱彦苦笑。
倚着栏杆的池灿忽然低声道:“她真是一个小修撰的女儿?”
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他并不知道翰林院是否有这么一位黎修撰,却觉得那样的门第养不出这般灵慧的女儿。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她难道还会在这方面说谎?”杨厚承不以为然。
池灿看了朱彦一眼,才道:“我就是觉得太离奇,子哲自幼请名师教导,尚且作不出那样的画呢。”
朱彦抽抽嘴角。
已经够郁闷了,还被牵出来比较,有没有人性啊?
杨厚承同样看朱彦一眼,大咧咧道:“这更不奇怪了,人与人天赋不同嘛。比如那位名满天下的乔先生,世人也没听闻他父亲才名如何啊。”
天赋,天赋……
被另一位好友成功补刀的朱公子默默咽下一口血。
第11章 病倒
船行水云间,风吹行人面。
江上船只来往如梭,池灿三人靠着栏杆闲谈,天渐渐暗下来,晚霞堆满天,一艘客船从不远处攸然而过,三人的谈话声顿时一停。
池灿目光直直追着隔壁客船上凭栏而立的黑衣男子,那人似有所感,回望过来,冲他轻轻颔首。
黑衣男子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紧身玄衣勾勒出他修长健美的身材,俊美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如果说池灿是那种精致到极致,一旦笑起来带着妖异的美,那么这黑衣男子的笑就如一缕春风,暖了旁人,笑的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留下。
等到隔壁船只交错而过,杨厚承问眉头紧锁的池灿:“拾曦,那人是谁啊?你认识?”
“说不上认识——”池灿顿了顿,这才收回目光,懒懒道,“那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说?”朱彦也来了兴趣。
那人眼生的很,好友能认识他们却没见过,才是奇怪了。
池灿冷哼一声,才道:“知道江堂吧?”
“别说笑,谁不知道江堂啊,堂堂的锦鳞卫大都督。”杨厚承神情已经严肃起来。
锦鳞卫直接听命于皇上,是帝王的耳目,天下人无不避让敬之。而江堂便是锦鳞卫都指挥使,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当今天子的奶兄。
可想而知江堂是多么威风八面的人物了,无论是皇亲贵胄,还是文武百官,对上此人都要礼让三分。
见二人神情认真起来,池灿才解释道:“江堂有十三个得力的手下,人称十三太保,刚刚过去的那个乃是江堂的义子江十三。他早几年就被派到南边驻守,所以京城中人对此人都不熟悉,我也是上次来嘉丰才与他打过交道。”
说到这里,池灿牵了牵唇角,冷冷道:“那就是个笑面虎,好端端的碰上,真是晦气!”
朱彦与杨厚承对令人闻风丧胆的锦鳞卫显然也没好感,遂不再问。
杨厚承岔开话题道:“天这么晚了,咱们回屋用饭吧。”
这船是被三人包下来的,给的银钱丰厚,服务自然到位。三人在饭厅里落座,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了上来。
杨厚承看了看门口,纳闷道:“黎姑娘怎么还没出来?”
“许是不饿吧。”池灿凉凉道。
“怎么会,她午饭都没吃呢。要不咱们去看看?”杨厚承提议道。
三人嫌麻烦,这次出门没有带仆从,这船上清一色的男人,要说起来一个小姑娘住着是不大方便。
三位公子哥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位年纪尚幼的官宦之女,身边连个伺候的小丫鬟都没有,居然事事亲为不声不响跟了他们这么多天,也算是不容易了。
“真是麻烦,走吧,去看看。”池灿站了起来。
三人来到乔昭房门外,杨厚承喊道:“黎姑娘,该用晚饭了。”
里面悄无声息。
三人互视一眼。
“进去看看?”杨厚承询问二人。
池灿双手环抱胸前,淡淡道:“万一人家在里面更衣呢?万一在沐浴呢?被咱们三个看到了,算谁的?”
该死的,这些事他都莫名其妙碰到过。
“我来吧。”朱彦深深看池灿一眼,道,“黎姑娘不是这种人。”
他越过二人上前,敲了敲门:“黎姑娘,你在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
“黎姑娘,唐突了。”朱彦伸手把门推开。
船内客房布置简洁,并无屏风等物遮挡,三人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乔昭。
少女青丝垂散,衬得一张脸雪白,双目却是紧闭的。
三人面色同时一变,再顾不得其他,大步走了进去。
行至近前,三人这才看到小姑娘一张脸苍白得吓人,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是病了。
“这,这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杨厚承大惊。
朱彦皱眉,语气有些迟疑:“黎姑娘这几日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们三个大男人当然不会过于关注一个小姑娘的日常,可听朱彦这么一提醒,立刻回过味来。
杨厚承打量着乔昭脸色,有些着急:“小丫头该不是饿的吧?好端端她怎么不吃东西?”
是呀,好端端怎么不吃东西?一个为了能尽早吃上饭而出头与池灿下棋的人。
朱彦默默想着,看向池灿:“拾曦,你看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到了下一个码头船靠岸,请大夫给她看看。”池灿看了乔昭一眼,淡淡道,“总不能让她死在船上。”
“什么死不死的,我看小丫头一准没事。”杨厚承宽慰道。
好友就是嘴硬心软,明明关心得很嘛。
池灿恨恨移开眼。
姓杨的那是什么语气啊,他才不关心呢!
三人站在乔昭屋内,一时之间有些静默。
床上的少女却有了动静。
她忽然轻轻喊了一声:“爹,娘——”
室内更静。
好一会儿杨厚承笑道:“原来是想家了。”
朱彦摇摇头:“不止想家那么简单。她一个姑娘家被拐来南边,等回到家中恐怕不好过。”
“行了,这些不是我们该操心的。”池灿抬脚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迎上两位好友诧异的眼神,哼哼道,“谁留下都不合适,一起守着吧。女人果然是麻烦,不管年纪多大!”
朱彦轻笑出声,看乔昭一眼,又有些忧心。
小姑娘这样子,似乎病得不轻啊。
“黎姑娘——”他轻声喊。
床上少女睫毛颤了颤,没有睁开眼。
三人都是男子,谁都不好摸摸人是不是发烧,只能干等着。
船总算靠了岸。
池灿打发一个船工去城里请大夫,被杨厚承拦住:“算了,还是我去吧,我腿脚快。”
朱彦跟着往外走:“我进城买个小丫头回来,照顾人方便。拾曦,黎姑娘这种情况不能没有人看着,你就照应一下吧。”
等二人一走,室内只剩下池灿一个清醒的,他居高临下打量着昏睡不醒的乔昭,自言自语道:“小丫头能耐不小啊,能让他们两个鞍前马后替你奔走。”
床上的少女没有回应,脸色却开始转红,那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池灿抿了抿唇,扭头看一眼门口,确定没有人来,飞快伸出手放在了乔昭额头上。
第12章 神医
很烫,灼人的烫。
池灿缩回手,眉毛拧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盯着乔昭,一双眸子黑如墨石,让人看不出情绪来,好一会儿,仿佛是施舍般,伸出修长手指,用指腹轻轻戳了戳她滚烫发红的脸蛋。
昏迷中的少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池灿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外一抽,手却被抓得更紧,少女闭着眼,泪水簌簌而下。
昏迷中的少女哭得无声无息,明明闭着眼,可面部每一个线条都显示出她的伤心,这种伤心在压抑无声中,格外被放大。
池灿说不清是心软还是如何,最终没有动。
他任由少女握着他的手无声哭泣,直到走廊里急乱的脚步声响起才抽出手,转过头去。
见是杨厚承扛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进来,池灿有些诧异:“这么快?”
杨厚承一脸喜色,把肩膀上扛着的老头往椅子上一放,兴奋地道:“小丫头运气忒好,我还没到城门口,就遇到这么大一个神医!”
什么叫这么大一个神医?
池灿用眼神表示了疑惑,然后看向椅子上的老者。
老者靠着椅背,竟然是昏迷的。
池灿再次向杨厚承望去。
杨厚承挠挠头,解释道:“你不知道,这位李神医脾气古怪得很,当初太后请他进宫问诊还推三阻四呢。我这不是怕他不来嘛,就一个手刀劈晕了。”
池灿眉毛动了动,似是想起了什么,猛然看向昏迷不醒的老者,拔高了声音:“李神医?难道是那位传说中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李神医?”
“就是他呀,那年李神医进宫给太后看诊,我见过的。真没想到我进城给小丫头找大夫,居然就碰上了他。呵呵呵,这就是人品吧。”
杨厚承一想到自己与这位神医擦肩而过时毫不犹豫一个手刀劈下去,然后扛起人就跑,就为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骄傲。
池灿脸色变了,叹口气问道:“你的功夫没落下吧?”
“嗯?”
“你有没有人品我不知道,有麻烦是肯定的。等下要是被人追杀,自己擦屁股。”
“不会吧——”杨厚承看了李神医一眼。
“这么大个神医就像馅饼一样掉在你头上?没有惹到什么麻烦,我是不信的。”池灿凉凉道。
“这位小友还算有自知之明!”恼怒的声音响起,李神医睁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晃了晃身子才站稳,抬脚就往外走。
杨厚承忙把他拦住:“李神医,您还记得我不?那年您进宫——”
“原来你认得我啊?”李神医打断杨厚承的话。
“啊,认得。”杨厚承点头。
“认得你还把我劈晕了?”李神医大怒,半点传说中高人仙风道骨的样子都没有,掏出一把小银针就天女散花般撒了过去。
他就是出城采一味药,这混蛋小子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眉毛都没抬,忽然伸手把他劈晕了,真是气死他了!
“神医息怒,神医息怒,我们有个小妹子病了,这不是着急嘛,才出此下策的。”杨厚承抱头乱窜。
“就是天皇老子,老夫也不给你看!”李神医掸掸衣袖,抬脚就往外走,走到一半转头,轻描淡写道,“哦,我那银针上有毒。”
话音落,杨厚承就晕了过去。
池灿脸色一变,站起来追过去:“神医请留步!”
他这么一起身,转过头来的李神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乔昭。
李神医脚步一顿,对走到近前的池灿熟视无睹,急匆匆走到乔昭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紧紧盯着乔昭,又是把脉又是望诊,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池灿俯身把杨厚承拽起来,忽然猛一转身,抽出腰间佩剑就迎了上去。
从门口冲进来的三人把他团团包围,本就不大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狭窄逼人。
才一交手,池灿就知道坏了。
这三人明显是死士之流,身手高明不说,拼起来完全不要命。他身手虽不差,以一对三还是不成的。
这三人与李神医是什么关系?
念头才划过,肩头就是一痛,池灿不由闷哼一声。
这时,李神医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要打架都滚出去打,别影响我看病人!”
这话一出,仿佛给屋里人下了定身咒,冲进来的三人顿时住手,其中一人开口道:“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人说着目光落在椅子上昏迷不醒的杨厚承身上,眼中杀机一闪。
真是想不到,有他们几个护着李神医进京,居然在这人出其不意之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劫走了!
这样的错误被主子知道了,足够他们死好几次了。
“滚出去!”李神医中气十足吼道。
三人对李神医极为恭敬,立刻道一声是,转身就往外走,还不忘把池灿与昏迷不醒的杨厚承带走了。
等到了外面,面对杀气腾腾的三人,池灿拿出帕子按在肩头伤口上,淡淡笑道:“三位不必如此,等神医看过了病人,你们自便就是。”
他打量了三人一眼,接着道:“我猜三位也是请神医去看诊的,想来不愿节外生枝吧?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机缘巧合遇到神医,请他给一位病人看病。目前看来,神医对我们的病人甚有兴趣呢。再者说,咱们惊动了锦鳞卫的大人们多不好。”
这番话含了三个意思:一是点明他们认识李神医,身份并不简单,如果三人动手杀人,麻烦不小。二是指出李神医对他们的病人有兴趣,要是继续动手惹恼了神医,麻烦更不小。三是附近有锦鳞卫的人出没,被他们盯上,那就不只是麻烦的问题了。
总而言之就是传达给对方一个意思,好聚好散,谁都别节外生枝。
池灿的话果然起了作用,三人对视一眼,默默收回刀剑。
城里还来了锦鳞卫,要是真杀了这几人被那些疯狗盯上,说不准会给主子惹麻烦。他们的任务就是把神医顺利带回京城,别的都可以妥协。
外头的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各自安静等候。
而室内,当李神医收针后,乔昭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她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脱口而出道:“李……爷爷?”
第13章 疑心
果然是梦吗?嫁给北征将军邵明渊是梦,祖父过世是梦,父母家人被大火烧死是梦,她被一箭射死在寒冷枯寂的城墙上也是梦。
所以醒来,一切都好了吧?
李神医瞳孔蓦地一缩。
这个称呼……
“你是谁?”他抓了乔昭的手,喝问。
粗糙干瘦的手搭在手腕上,乔昭猛然清醒,垂眸盯着那只手一动不动。
这只手她是熟悉的,曾经手把手教她针灸推拿,曾经笑着刮她鼻子说她学得快。
他是乔昭的李爷爷,却不能是黎昭的。
“小丫头到底是谁?”李神医并不是脾气好的人,声音更冷了一分。
乔昭抬眸与他对视,因为发烧音色没了平时的轻柔,沙哑如低低刮过青草地的风:“我是京中黎修撰之女,您是谁?”
李神医明显不信:“小丫头刚刚喊我什么?”
这小丫头有古怪,刚刚分明喊他李爷爷,而这个称呼,只有一个丫头这样喊过。
乔昭露出疑惑的神色,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微眯,似在回忆:“我刚刚想说,咦……爷爷您是谁?”
她无辜笑了笑:“不过还没说完,您就打断我啦。”
李神医愣了愣。
李……爷爷?咦……爷爷……
原来是听错了。
他松开乔昭手腕,可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几分怪异。
总觉得这机灵古怪的丫头和记忆里那个聪慧的丫头有些相似。
她的病也有趣,除去发热不谈,神魂竟不大安稳,仿佛人的精神和身体不能很好的融合,要剥离似的。
想到这两年一直醉心研究的东西,李神医脑海中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扬声道:“进来吧。”
脚步声响起,初春的风随着门开涌进来,让人头脑一清。
池灿目光直接落到乔昭那里,见她已经醒来,一直紧绷的唇角微不可察松懈几分,这才看向李神医。
李神医一改先前的乖僻,温和问道:“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呐?”
池灿下意识后退半步。
总感觉面前站了一只大尾巴狼!还是上了年纪老奸巨猾那种。
“萍水相逢而已……”池灿飞快把自己撇清。
“萍水相逢啊——”李神医拉长了声音。
池灿摸不清他的用意,解释道:“小姑娘被拐了,凑巧被我们碰到,我们顺路送她回家。”
“原来是这样。”李神医松了一口气,笑眯眯道,“小姑娘病得不轻,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不如这样,就让这小姑娘跟着我吧,我医好了她,送她回家就是。”
“她要回京城。”池灿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的这么快。
“那就更好了。”李神医摸摸胡子,“我也是去京城,路上可以行慢点,方便医治这小丫头。”
池灿不说话了,沉默片刻道:“这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这老头莫不是拐子吧,那丫头只是发热,哪里就病得不轻了?
李神医便回过头去,笑问:“丫头,我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医,要不要跟我走?”
乔昭毫不犹豫:“跟。”
她原先所图的是平平安安回到京城,而半路上遇到李神医,就算不提前缘,有一位神医送她回家比起三位年轻公子送她回家,她将来的处境绝对是不同的。
乔昭不傻,自然知道怎么选择。
池灿眉头一跳,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你可想好了。”
乔昭乖巧点头:“想好了。”
池灿气结,转身拂袖欲走,又忽然转过身来,问她:“就不怕再被拐了?”
李神医翻了个白眼道:“臭小子说什么呢?”
乔昭轻柔地笑:“不会的,他是神医。”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啊?”池灿恨铁不成钢。
死丫头面对他们时的机灵劲呢?
乔昭眨眨眼:“若不是真的大夫,池大哥这么聪慧绝顶、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让他替我看诊呢?”
池灿嘴角动了动。
说的可真他娘的……有道理!
池灿没了话说,看着小丫头又莫名气闷,摸了摸鼻子,转身便走。
跟进来的三人却不干了,其中一人忙道:“神医,这……不大方便吧?”
主子可是千叮万嘱,万万不能节外生枝,务必把李神医悄悄请回去的。
李神医眼一瞪:“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若是觉得不方便就自己走人!这小姑娘生了重病,医者仁心,我能见死不救吗?”
三人同时默默牵了牵嘴角。
说的好像您多有仁心似的。
他们寻到这位神医可没少吃苦头,千求万求都不愿意随他们进京,最后没办法使出了杀手锏,用主子手里一株稀世灵草才让这位神仙松了口。
遇到这小丫头就医者仁心了?
三人目光在乔昭脸上转了一圈,默默想,原来神医也是看脸的。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李神医不紧不慢地问。
三人一脸憨厚:“小的不敢。”
“不敢就好,带上这丫头,走吧。”
“等等。”池灿去而复返,拖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杨厚承,看也不看乔昭一眼,只盯着李神医道,“还请神医医者仁心,把我这朋友救醒。”
李神医撇嘴冷笑:“医者仁心和烂好心可不是一回事儿。”
三人同时点头。
看吧,这才是这位神医的真面目!
乔昭冷眼旁观,心中亦很困惑。
印象里,李神医对她虽可亲,那是因为他和爷爷是至交,自己又勉强算是他半个弟子的缘故,对旁人李神医可是一直很有性格的。
为什么成为黎昭后的初次见面,李神医想把她带在身边?
那声“李爷爷”,到底是让他老人家起了疑心吗?
除了故去的祖父,没有人比乔昭更清楚这位神医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人。他的医术深不可测,近年来更是几近通神。这样的人,对某些玄妙之事有超出常人的敏感,并不奇怪。
气氛凝重中,乔昭开了口:“神医,池大哥三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等朱大哥回来,杨大哥清醒后,与他们都告过别再随您走。”
她昏迷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能猜到杨大哥这样子应该是为了她。李神医很明显对她有兴趣,想来她提出的这个小小要求是不会拒绝的。
果然不出乔昭所料,李神医听她说完,抬脚走到杨厚承身边,把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直接拍进了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