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分别
“咳咳咳。”杨厚承猛烈咳嗽几声,清醒过来。
他茫然四顾,看到屋里多出的三人脸色大变,拔剑冲过去。
池灿拽住他后背的衣裳,凉凉道:“别玩命了,没咱们什么事了。”
杨厚承收住身形,更加茫然:“什么意思?”
池灿冲乔昭的方向抬抬下巴:“人家要和神医走。”
杨厚承一见乔昭醒了,眉宇间尽是真诚的喜悦,拔腿走过去道:“太好了,丫头终于醒了。”
骤然而来的欢喜中,他忘了客气称她黎姑娘。
乔昭当然不介意,望着他微笑:“醒啦。”
她声音低哑,让杨厚承皱了眉:“嗓子都哑了,还不舒服吧?”
“嗯,还有些头晕。神医说我病有些重,让我和他一起走,方便医治。”
杨厚承愣了愣,随后露出笑容:“原来是这样,有神医照顾你,确实比跟着我们好。”
池灿紧紧抿了抿唇,没吭声。
门口传来男子温和的声音:“黎姑娘要随谁走?”
众人望去,就见一位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走进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丫头,十五六岁的模样。
杨厚承飞快给朱彦解释起来。
听他解释完,朱彦看乔昭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说得对,黎姑娘和神医一起走更好。”
他说完冲李神医深深一揖,朗声道:“那就拜托神医了。”
见两位好友都如此说,再看小姑娘没心没肺的模样,池灿心里气闷更甚,有种自己路上随手捡的白菜被猪拱走的感觉。
虽说那棵白菜他不稀罕,可白菜宁可跟着猪走也不在乎他,这滋味还真酸爽。
“那就赶紧收拾东西吧,好走不送。”池灿冷冷道。
他生得好,这样冷着脸依然漂亮得惊心动魄。
朱彦深深看了好友一眼。
总觉得某人在赌气。
他忍笑把紧跟在身旁的丫头推过去:“黎姑娘,回京路途遥远,你一个人多有不便,买了个丫鬟给你。”
乔昭有些意外,看那丫鬟一眼,见她眉清目秀,众目睽睽之下虽然有些紧张却不瑟缩,可见是精心挑选的,不由心中一暖,诚心感激道:“朱大哥费心了。”
朱彦冲她莞尔一笑,转而对李神医道:“这船被我们包下了,还有不少空房。既然都是回京城,神医何不与我们一道?”
杨厚承拍拍头:“对啊,大家一起走就好了,我一时紧张居然忘了。”
朱彦用眼神表达疑问。
好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紧张什么?
杨厚承无奈摊摊手。
眼前站着的这位神医随手撒把绣花针都能把他毒翻了,解药的辛辣味令他毕生难忘,能不紧张吗?只是众目睽睽,这么丢脸的事就别拿出来说了。
池灿没有开口,耳朵却动了动。
乔昭却面色平静,她知道李神医定然不会同意的,原因么——
李神医摆摆手,吐出一句话:“不行,我晕船!”
众人:“……”
李神医全然不在乎众人怎么想,转身交代乔昭:“赶紧收拾东西吧,我在码头上等你。”
“嗳。”乔昭乖巧应了。
等众人都出去,只留下乔昭与新买的丫鬟二人,她便温和道:“麻烦你了。”
“嗳,姑娘折煞婢子了。”丫鬟利落收拾起东西,心中纳罕新主子容貌娇柔却是个冷淡寡言的性子。
她却不知乔昭此刻身心俱痛,当紧绷的弦松弛,哪里还有开口的欲望。
乔昭的东西很有限,丫鬟收拾完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用,拎着个小包袱对斜倚在床榻上假寐的乔昭道:“姑娘,收拾好了。”
乔昭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点点映照进光彩,强撑着起来:“扶我出去吧。”
她烧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靠自己是走不动的。
丫鬟上前一步,扶住乔昭胳膊。
主仆二人走出去,就见朱彦与杨厚承二人等在外面,却不见池灿的身影。
不等他们开口,乔昭便松开丫鬟的手,屈膝一礼:“朱大哥,杨大哥,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照顾,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必当回报。”
杨厚承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你能平安回家就好。”
朱彦目光下移,落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上面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可她冲二人行礼的身姿优雅又端正。
朱彦心中一叹,开口道:“黎姑娘,在下……朱彦,若是回京后遇到难处,可以托人去泰宁侯府寻我……”
乔昭微怔。
告诉了她身份和名字,这是真的把她当朋友看了。
杨厚承诧异看好友一眼,跟着道:“杨厚承,留兴侯府的,小姑娘别忘了你杨大哥啊。”
他以为,朱彦那样的性子是不会轻易把真实身份告诉一位姑娘的,没想到却抢在了他前面。
“自然不会的。”乔昭嘴角一直挂着笑,可冷汗早已顺着面颊往下流,她却不以为意,大大方方问,“池大哥呢?”
池大哥……
朱彦与杨厚承默默对视。
那家伙最近好像有点抽风。
杨厚承打哈哈道:“他啊,见你要走肯定是伤心欲绝,躲起来哭鼻子去了。”
自然没有人把这话当真,乔昭便道:“那就麻烦两位大哥替我向池大哥道别了。”
她再次屈膝,随后扶着丫鬟的手,转身往等在码头旁的马车行去。
朱彦二人默默看着她上了马车,一直没有回头。
“这丫头还真是说走就走啊。”忽然少了一个人,杨厚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是啊,以后我日子可难过了。”
“嗯?”
“又要被拾曦拖着下棋了。”
二人说笑着正要转回船舱,就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帘子忽然掀起,丫鬟从车上跳下来。
二人脚步一顿。
丫鬟转眼已经跑到近前,先行一礼,随后把一个白瓷瓶递过去,匆匆道:“这是姑娘从神医那里求来的金疮药,给池公子的。”
她把白瓷瓶交到朱彦手里,再次冲二人行礼,然后一溜烟走了。
“那丫头还真有心。”眼看着马车缓缓启动,杨厚承嘀咕道。
朱彦笑了笑,握紧了手中瓷瓶转身,就见池灿正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他新换过衣裳,已经看不到肩头的血迹斑斑。
朱彦扬手把瓷瓶抛了过去。
第15章 回京
白皙的瓷瓶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准确落在池灿手中。
池灿捏紧了瓷瓶没说话,转身进去了。
马车不紧不慢在官道上行驶,乔昭侧躺在车厢里端的矮榻上,听丫鬟向她回禀:“姑娘,已经把金疮药交给朱公子了。”
乔昭颔首,声音嘶哑:“那就好。”
李神医凑过来把丫鬟赶到一旁,道:“丫头可以啊,拿着我的药送人情。”
他伸手递过一枚药丸:“把这个吃了。”
乔昭接过,毫不犹豫服下。
李神医颇满意她这个举动,却口不对心道:“给你什么都敢吃,就不怕是毒药?”
“李爷爷医者仁心。”才服下药乔昭就觉得舒坦多了,遂笑道。
“你叫我什么?”李神医一怔,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
乔昭歪着头:“李爷爷呀,要不叫您李神医?”
从小到大,她和这位李神医相处的时间比父母兄妹还要长。李神医性情乖僻,对一个才见面的小姑娘如此热心,让她不得不往深处想:李神医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他会觉得自己像曾被耐心教导过的那个人吗?
李神医笑起来:“就叫李爷爷吧。丫头叫什么?”
女孩子的闺名不便与外人道,但面对这样一位长者自然不必避讳,乔昭坦然道:“我姓黎,单名一个‘昭’字。”
“哪个‘昭’?”李神医眉毛一动。
乔昭神情无波:“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的‘昭’。”
李神医怔住,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
小小的女孩端坐在石凳上,替祖父捶腿,听到他询问,仰起头来,一脸平静告诉他:“我叫乔昭,‘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的‘昭’。”
李神医长长久久看着乔昭,轻叹道:“这种解释并不多见。”
更多的人会说,是日月昭昭的“昭”。
他心中古怪更甚,想到这小姑娘脉象所反应出来的离魂症状,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一晃而过,随后摇头失笑。
那丫头此刻应该在遥远的北地呢,他一定是这两年研究那些东西魔障了。
“好好歇着吧,吃了药你会发汗,把郁结之气发出来就好了。”
小小的年纪竟好像遇到什么大悲之事,才生生把身体熬垮了,这丫头心思挺深啊。
李神医想到这里,又看了看小脸煞白的乔昭,这才移到一旁闭目假寐。
一艘船上,男子独坐于窗前,一口接一口啜茶。
一只白鸽扑簌簌落于甲板上,跳进一人手心里。
那人很快取下白鸽脚上的信息,大步走进来:“大人,台水那边传来的信儿。”
男子把纸条接过,扫过上面的内容,把纸条撕碎从窗口撒出去,喃喃道:“在台水码头,那个小姑娘上了另外一批人的马车,与那几人分开了?”
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事情怎么越来越有意思了?
久居锦鳞卫而养成的细致敏锐让他习惯性轻轻敲了敲桌面,吩咐道:“分出人手跟着那小姑娘,看后来那几人是什么人。”
原来这男子正是被池灿三人议论过的江十三,江大都督的义子,江远朝。
锦鳞卫在全国各地都有驻地,形成庞大的情报网把所有重要消息汇集到京城去。
他驻守嘉丰,当然不可能监控所有人,而是盯住那些职位特殊的官员。如杏子林乔家那样虽已不在朝却依然有影响力的人家,亦会定期去打探情况。
只是没想到乔家会被一场大火烧个干净,他虽觉蹊跷却不明内情,只能派人密切监视着,好几日才等来了那几人,当然是把他们纳入监控里。
有心算无心,转日江远朝就知道了老者的身份。
“竟然是行踪缥缈的李神医!”饶是江远朝一贯镇定,此刻亦不由动容。
李神医是谁,那是连当今圣上见了都以礼相待的名医,他说不入太医院,圣上都不强迫,任由他飘然离去。
他记得义父说过,李神医握有一块免死金牌。
“另外几人是什么身份?”
属下恭恭敬敬回道:“查不出来,看样子都是高手,应该是护卫之流。”
江远朝修长手指弯曲,轻轻扣着桌面,清脆的敲击声一声接一声传来。
“看来是京中哪位贵人寻到了这位神医的踪影,请回去看病了。”他做出这个猜测,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放,站起身来。
他身姿挺拔,个子又高,迈着大长腿走出门去,迎着江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下去:“等靠了岸给我安排一辆马车。”
比起京城的公子哥儿,显然是那位李神医更值得跟着。
一个人从事一项工作久了,言行自然深受影响,江远朝明知此去京城与神医八竿子打不着,还是决定亲自跟上。
若是有什么意外收获,想必义父会高兴的。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连官道上的车马行人都比冬日多了起来,放眼望去正是一派繁荣景象,载有乔昭的那辆马车混入其中,毫不惹眼。
等到春意愈浓,京城便渐渐近了。
乔昭的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她的心情却没有放松。
用不了几日就能见到黎昭的父母家人了,尽管有着黎昭的记忆,那一切对她来说还是太陌生。
马车忽地停下来,扮作车夫的护卫恭敬对李神医道:“路边有个茶棚,除了茶水还有热气腾腾的包子卖,您要不要尝尝?”
旅途最是辛苦,一听有热气腾腾的包子,一直假寐的李神医立刻睁开眼:“要。”
“好勒,小的这就去买。”
李神医把他拦住:“不用,我们下去吃。”
护卫立刻一脸纠结:“这——”
“啰嗦什么,一直呆在马车上把我这把老骨头都颠散架了。”李神医根本不理会护卫,直接下去了。
乔昭见状跟了出去。
他们扮成一对出行的祖孙,由侍卫与丫鬟护着在一个空桌坐下来,很快老板娘就端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并一壶茶水。
李神医拿起包子咬了一口,点头:“不错。”
虽然他不喜欢来京城,却不得不承认,这靠近京城的官道更干净不说,就连路边摊的包子都比别处好吃。
乔昭拿起一个包子默默吃。
李神医不愿很快回到马车上,捧着一杯茶听旁边几桌的客人闲聊。
就有人疑惑道:“春日风沙大,怎么这官道比我以前来瞧着干净多了?”
旁边人立刻笑道:“朋友一定是远道来的有所不知,咱们的北征将军马上要进京了,这官道啊每日都要扫洒一次。”
第16章 听来
北征将军邵明渊显然是近来京城乃至周边的热门话题,一经人提起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啧啧,邵将军真是了不得,才二十出头就受封冠军侯了。”
“这有什么稀奇,邵将军是将星下凡,才十四岁时就替邵老将军南征北战。如今替咱大梁收复燕城,立下天大功劳,受封冠军侯那是实至名归!”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忽有一人长叹道:“邵将军为国为民真是不容易,你们听说了没,当时北地鞑子们抓住了邵将军的夫人,威胁邵将军退兵呢!”
权当消磨时间的李神医忽然捏紧了茶杯。
乔昭却不为所动,抽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啊,退了没?”那些从南而来的人显然尚未听说此事,不由紧张起来。
邵将军的事迹早已被人们提起无数次,可此时能给这些人再讲一遍,说话的人显然很自豪:“当然不能退啊,当年齐人夺走咱们燕城,那是丧尽天良啊,把全城人都给屠了,连襁褓中的娃娃都不放过!后来仗着燕城的地理位置,更是打得咱大梁军没话说。这么多年下来,北地边境的百姓们多苦啊,好不容易有了收复燕城的机会,你们说邵将军能退吗?”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听者齐齐摇头。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百姓皆以大梁子民的身份为荣,失去燕城就好似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所有大梁人脸上,日积月累就成了心头上的伤,一想起来无不是又痛又恼,脸面无光。
“那邵将军可怎么办啊?”
那人一仰头把茶水饮尽,眼中是狂热的敬仰:“邵将军没等那些鞑子说完,弯弓射箭就射杀了自己的夫人,让他们再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士气大振!”
“嘶——”冷抽声此起彼伏。
一只茶杯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顿时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李太医面色阴沉,抖着雪白胡须问道:“邵将军杀了他夫人?”
“是呀,您老也觉得邵将军不容易吧?唉,邵将军为了咱大梁,牺牲太大了——”
“不容易个屁!”李神医猛然站起来,破口大骂。
乔昭差点被茶水呛到,用手帕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
“哎,老汉你怎么说话呢?”一听这老头子居然敢骂邵将军,众人大为不满。
李神医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忿忿道:“你们都说他不容易,那他夫人呢?死得这么惨谁想过?哼,我看就是那小子无能,才害自己夫人被齐人抓去——”
没等说完,肉包子、茶杯之物纷纷向李神医袭来,其中竟还夹杂着一只破草鞋!
早就想到后果的乔昭拽着李神医就跑,几名护卫怕引人注意不敢对这些普通百姓怎样,只得挺身替老神医挡住了这一大波攻击。
直到一行人狼狈跑回马车上,茶棚里的人才渐渐熄了怒火,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
站在茶棚不远处白杨树下的江远朝目光追随着离去的马车,薄唇紧抿,眸光深深。
原来,她死了。
江远朝仰头,望着北边天际的云,轻轻叹了口气。
他以为,她那样的姑娘无论是嫁人还是不嫁人,一定会把生活过得如意,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早知如此——
江远朝没有再想下去,却有一种钝痛渐渐在心底发酵。那痛并不尖锐,却好似有了重量,压得他呼吸都跟着痛起来。
浅浅的,淡淡的,却任他平时如何谈笑自若、心思深深,依然挥之不去。
“大人——”站在江远朝身侧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是他的错觉吗,竟然觉得大人很哀伤,这简直是惊悚。
江远朝回过神来,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走吧。”
马车上,李神医甩开乔昭的手,一脸愤怒:“死丫头拉我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下药呢!”
把那帮不开眼的药翻了,让他们天天拉肚子!
李神医嗓门不小,马车外的几名护卫下意识缩缩脖子。
跟着神医走,这人生太艰难了,要时时担心被神医下药,还要担心神医时时给别人下药,更要担心怎么收拾神医那张嘴惹来的烂摊子。
离京时生龙活虎回来时瘦得尖嘴猴腮的护卫们默默想。
“李爷爷何必和他们计较。”马车布置得很舒适,乔昭靠着一只弹墨靠枕淡淡笑着,浑然没有她就是邵将军那个倒霉催的夫人的自觉。
“谁让他们嘴贱的!”李神医越想越怒,“不但嘴贱,还蠢!俗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姓邵的小混蛋怎么不容易了?你看着吧,等他回京,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驸马爷了,到时候谁还记得——”
说到这里,李神医再也说不下去,靠着车厢壁气喘吁吁,眼角渐渐湿润。
怎么能不计较呢,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他是大夫,这把年纪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可那个丫头不同。
她那样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有了这样的聪慧,偏偏还能沉得下心来尽心尽意侍奉祖父,不惜耽误大好韶光晚嫁。而当祖父过世后,又能哀而不伤,甚至反过来宽慰他。
这样好的丫头,那混小子怎么能、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
“也不知道那混小子箭法怎么样,射得准不准啊?”伤心恼怒之下,李神医不知不觉把疑问说了出来。
乔昭听得心酸又好笑,她明白李神医说这话的意思,不忍他太伤心,答道:“很准,正中心口,一箭毙命,都不觉得太疼的。”
李神医猛然回神:“我说出来了?”
乔昭点头:“嗯。”
李神医盯着乔昭不放:“你怎么知道不疼?”
乔昭面不改色解释道:“您想啊,邵将军是什么人,他从十四岁就上战场了,罕有败绩,箭法能差得了嘛?再者说,那毕竟是他……妻子,他要连这点都做不到,让他妻子多受罪,岂不是太不厚道了。”
嗯,这样一想,果然是厚道的夫君大人。
乔昭险些被自己的想法气乐了。
第17章 回忆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城墙上的寒风,背后人劲道十足的粗糙大手,还有鞑子们的狞笑。
可当坐在马车里缓缓北行,听人们再次提起那个男子,她竟真的生不出怨恨来。
卫队护送着她前往北地仿佛就在昨日,路上遇到了溃败而逃的鞑子散兵,就那么三五人,面上还带着逃亡的狼狈,见到出行女子依然如饿狼扑食,眼里泛着骇人的绿光。
将士们把鞑子消灭,救下被祸害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没多久就咽了气,另一人遍体鳞伤,亦是进气多出气少。
她当时真是怒啊,才知道繁花锦簇只在京城,再往北,或者南边沿海之地,眼前所见才是百姓的真实生活。
天朝上国的华美外衣早已脆弱不堪,遮蔽着大梁的千疮百孔。
于是,她就听将士们讲起了邵将军的故事。
他们说,邵将军第一次来北地,只有十四岁。那时邵老将军病重,大梁军节节败退的战报一个接一个传到京中,呈到御案前,天子震怒,靖安侯府岌岌可危。
就是在那时,才十四岁的靖安侯次子邵明渊站了出来,主动请命前往北地替父征战。
邵将军第一战,就是与正在屠村的北齐军。
那一战是邵将军的成名战,事后无数人歌功颂德,赞他年少有为,却只有三五个从那一战中活下来的将士记得邵将军是如何领着数十人对上一百多北齐军的。
大梁军的身体素质本就与马背上的北齐军相差甚远,这些年无论哪位名将坐镇北地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那次战到最后,邵将军几乎成了血人,亲信劝他先逃,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把转身而逃的背影留给鞑子,让鞑子以为大梁男儿皆是软骨头,能肆意凌辱我大梁百姓。
后来,“豺狼不死,鞑子不灭,绝不归家”成了邵将军的信条,他大婚还是邵老将军跪求天子传了圣旨,才把人召回去的。
乔昭犹记得那位副将小心翼翼劝她的话:“夫人您别生将军的气,将军大婚之日就领兵出征虽然对不住您,可您不知道,他晚来一步就有不知道多少百姓无辜惨死,像今日这两名女子一样的女子更是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我们将军啊,其实心比谁都要软……”
一路上,乔昭听了那人更多的事。
他曾在雪地里趴了一日一夜,为了救回被鞑子掳走当成储备口粮的幼童;他曾从冰下游过松江河,袭杀了斩下大梁百姓头颅当做酒壶的鞑子首领;他还曾散尽军饷,买来衣物为被鞑子们凌辱的女子们添上一件棉衣。
副将含着泪哽咽说:“天下人只记得将军的无限风光,可我们却记得将军的一身伤痛。将军曾说,他拼尽全力,不负家国百姓,只对不住您一人。待北地安定……”
后面的话副将没有说下去,乔昭却懂了。
这样一个为北地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男子,她如何去恨呢?
她就是……有些恼。
她听了他一路的故事,他的箭怎么就那么快呢?
少女托腮望着窗外,暖阳把她的面庞映照得半透明,显得白净而娇弱,可她的气质却很纯净,让凝望她的人心情都跟着宁静起来。
李神医这么望着她,就觉得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了。
好一会儿,他开了口:“黎丫头想什么呢?”
乔昭回神,很老实地回道:“就是在发呆而已。”
李神医嘴角一抽。
能把“发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真是不多见。
也越发……像了……
黎丫头和乔丫头处处相似,更重要的是,他初见黎丫头就发现她有离魂症状,而乔丫头不是他以为的安稳呆在北地,而是早已香消玉殒——
李神医手心出了汗,心跳急促。
会不会有那样的可能呢?
他知道,这个猜测惊世骇俗,放到别人身上绝不敢往这个方向想,可他不同啊,近些年他研究的一直是这个!
李神医清了清喉咙,试探地开口:“黎丫头啊,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乔昭有些诧异,李神医可不是对家长里短有兴趣的人。
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黎昭留给她的信息,答道:“祖父早已仙逝,家中有祖母、父母和兄弟姐妹。”
李神医摸了摸鼻子。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谁家里没有这些人啊,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瞧着小姑娘冷静的小模样,李神医更不能确定了,不死心再次试探道:“黎丫头以前听说过邵将军么?”
乔昭一怔,站在小姑娘黎昭的角度想了想,道:“已久闻盛名。”
从邵明渊第一次出征开始,他就成了一颗最耀眼的将星,在大梁的空中闪耀了七八年之久,又有谁没听说过呢。
李神医心中轻叹。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也或许,是他太希望那个聪慧豁达的孩子还活着。
放下了试探的念头,李神医从果盘里抓起一枚青涩的果子咬了一口。
“呸呸呸,酸掉牙了!”
被咬了一口的青涩果子从窗口扔了出去,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后传来一声惨叫。
“停车,停车!谁这么不是东西,从窗口扔果子啊?”
乔昭放下车窗帘,趁机往外瞄了一眼,就见一位壮汉一手捂着额头撒丫子狂追马车,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紧接着从马车上跳下一名护卫,迎上去不知解释了些什么,那壮汉一脸满意走了。
护卫返回来,旁边同伴低声问道:“这次多少银钱打发的?”
护卫一脸麻木道:“别提了,又撒了二两银子。”
旁边同伴纷纷叹气,心道路途艰难啊,再让车里那位老祖宗折腾下去,他们该典当佩剑了。
领头的护卫一脸沉痛:“加快速度,明日一定赶到京城去!”
翌日,春光大好。
一辆装扮低调的马车拐了一个弯,驶上京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官道,可很快那辆马车就不能前行。
望着前方的人山人海,护卫向李神医请示道:“老先生,正赶上邵将军进城,马车走不了了,要不咱们先退回去?”
第18章 邵将军
一听是邵明渊率军进城,李神医火气腾地就上来了,胡子一吹眼一瞪:“退什么退,不是还长着腿吗,下车走!”
甩下这句话,李神医利落跳下了马车,推开欲要扶他的护卫,喊乔昭:“黎丫头快下来,趁着还能挤得动早点进城,这样你还能赶上回家吃饭。”
乔昭从窗口往外探头,看到前方人群挤得密不透风,从善如流下了马车。
“姑娘小心点儿。”阿珠忙把她扶住。
几名护卫一看这情形,只得把马车弃之路旁,护着李神医与乔昭进了城。
城中万人空巷,临街的茶楼酒肆早已没有座位,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全都翘首以待,夹道欢迎凯旋的英雄们。
有那头脑灵光的小贩挑着担子见缝插针从人群中游走,箩筐里的鲜花转瞬就被抢购一空。
乔昭被挤得脚步踉跄,好不容易松口气,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来了,来了!”
“往后退,往后退!”维持秩序的官差抽出棍棒,把看热闹的人们往两边路旁赶。
马蹄声渐渐近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犹如鼓点,一下下踩在人们的心头。
有那么一瞬,人山人海的街上忽地寂静下来,紧接着就是更热烈的欢呼:“邵将军,邵将军!”
“北征军万岁!北征军好样的!”
乔昭就是在这样的喧闹中看到了那支队伍。
前面是举着旗帜的亲卫,迎风招展的旗帜上一个斗大的“邵”字格外夺目,后面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着只有高级将领才有资格穿的银色山文甲,铠甲很贴身,狮吞口的腰带紧紧束在腰间,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肩披的斗篷不是最常见的大红色,反而如雪一样纯白。当他侧头望向欢呼最热烈的方向时,纯银头盔上的红缨随之飒飒而动,给那张雪玉般的面庞镀上一抹绯色。
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抹艳色,反而让人觉得更加清冷和……孤寂。
人群忽地一滞,紧接着就爆发出无数女子的尖叫声:“邵将军,邵将军!”
年轻的将军别过头去,那个方向的人们却还处在狂热之中,特别是女子们纷纷把手中鲜花向着他掷去,落花如雨,沾在他的盔甲上又匆匆滑落,然后便有更多的鲜花、香囊、手帕等物扔来。
人们对邵将军的事迹早已耳熟能详,在这京城里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厉害的将军。
可他鲜少回京,今日一见人们才发觉,原来这位将军还如此年轻,且俊美。
那种热烈的气氛更加浓郁,靠后的人群开始拼命往前挤,乔昭虽有护卫们护着依然被挤得东倒西歪,耳畔尽是女子们忘却矜持的尖叫声还有铺天盖日掷去的鲜花手绢。
乔昭强撑着站稳,抿了抿唇。
原来,她这位夫君大人还是个万人迷呢。
呃,错了,乔昭已死,活下来的是小姑娘黎昭,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那一箭,乔昭虽无怨恨,可眼前男子的无限风光灼着她的眼,到底是有几分……意难平。
“哎呦!”一个第二次挑着花担奔来的小贩不小心被挤倒,箩筐里的鲜花洒了一地,也不知鲜花堆里怎么混进去一只仙人球,正巧滚到乔昭脚旁。
无数只白嫩的手伸出,把鲜花一抢而空,铜板叮叮当当落入箩筐里,紧接着又是一阵花雨撒向路中央缓缓而行的将士们,伴随着女子们兴奋的喊声。
乔昭顿了顿,摸出两枚铜板丢进箩筐,用帕子垫着手把那只乱入的仙人球小心翼翼捡起来,默默扔了出去。
嗯,这下舒坦了。
邵明渊端坐在马上,人们投掷到他身上的鲜花芳香四溢,死死忍下几个喷嚏后鼻子已经开始麻木了,正松一口气之际忽觉侧方有一物飞来,凭着常年征战的敏锐立刻察觉这不是鲜花、香囊等物。
难道是暗器?
邵明渊反手一抓,精准把那物抓在手里,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眉头一皱。
什么暗器遍布利刺?看来躲在人群中的敌人很狡诈!
他低头,看清了暗器的模样,表情不由一呆:仙人球?
邵明渊目光如电,向着“暗器”飞来的方向望去。
那目光有如实质向人群笼罩过去,乔昭忙躲在李神医身后,好一会儿悄悄探出头去,见那人已经骑马走远,只看到紧握长枪的亲卫们穿着洗得笔挺的甲袄排列整齐紧随其后,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乔昭抬眸,迎上李神医似笑非笑的眼,一脸淡定道:“太挤了,李爷爷咱们快走吧。”
李神医点点头,抬脚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笑眯眯道:“干得漂亮!”
离开了主干道,街道上陡然清净下来。
李神医停下脚步,整理一下被挤得皱巴巴的衣袍,道:“黎丫头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老先生,这万万不可!”护卫们大惊。
他们此番去请李神医可是秘密的,一旦被旁人知道这位神医进京了,那可是大大的麻烦。
李神医眯了眼,面上虽带着笑,给人的感觉却很危险:“怎么,连我去何处你们主子都要管着?”
护卫们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固然可以用强把这位神医带回去,可这世上最不能惹怒的就是医者。别的不说,人家要是豁出去了给病人开个有问题的方子,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老先生,您看不如先随我们回去,这位姑娘我们负责送回家?”
李神医打量着说话的人,一声冷笑:“我和你们商量了吗?我只是让你们知道这个事而已,至于你们主子愿不愿意,****何事?”
若不是为了那株灵草,别说什么侍郎大人府上,就是当今天子他也躲得远远的,不掺和进京城这个烂摊子。
“黎丫头,走了。”李神医看也不看几人一眼,拂袖便走。
乔昭忙把人喊住:“李爷爷,我家在那边。”
几名护卫互视一眼,领头的冲其中一人点点头,那人会意,悄悄落后几步,先去找主子报信去了。
待几人拐进一条小道,一身黑衣的江远朝这才现出身来。
“大人,去向大都督报道吗?”
江远朝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嗯。”
一想到那小姑娘用仙人球扔姓邵的小子,他这心里可真舒畅啊。
第19章 归家
西大街杏子胡同口,停下一辆青帷马车。
一个常随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挂着“黎府”二字门匾的大门前,扣了扣门上的兽形铜环。
不大一会儿出来一个门子,目光飞快把年轻人扫了个遍,客气问道:“什么事?”
当门子的都有一双毒辣的眼,眼前的年轻人虽是下人打扮,可那气势比他见过的不少公子都强,由此可知轿子里的人物定然非同一般。
年轻人不卑不亢,朗声道:“我们先生送贵府三姑娘回家。”
“三姑娘?”门子一愣,下意识反问,“哪个三姑娘?”
年轻人同样一愣:“这不是黎府?”
“是黎府啊。”
“你们府上的三姑娘没有走丢吗?”
门子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好一会儿猛然跳了起来:“啊,你等等!”
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一阵风般冲了进去,边跑边喊:“三姑娘回来了!”
消息如插了翅膀,很快传遍黎府。
青松堂里,邓老夫人吃了一惊:“三丫头回来了?”
她沉下脸,问前来禀告的人:“在哪儿呢?”
进来报信的婆子欲言又止:“还在大门口……门子说是由一位先生送回来的……”
“先生?”邓老夫人勃然变色,腾地站了起来,“那还不让人进来!杵在外面丢人现眼呢!”
三丫头竟然是被男人送回来的,以后——
邓老夫人胸中气血翻腾,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保持着不失态,吩咐道:“快去翰林院把大老爷叫回来!”
黎府上下一阵兵荒马乱,门子得到吩咐,把侧门打开:“请进来吧。”
青帷马车没有动静。
门子一脸疑惑。
站在马车一侧请示过的年轻常随走过来,清清喉咙开口道:“先生说,请府上老爷来接人。”
“大哥不是开玩笑吧?我们老爷上衙去了。再者说,就算大老爷在府上,哪有来门口接人的道理?请你家先生随小的进去就是了。”
年轻常随冷笑一声:“贵府书香门第,我们先生千里迢迢送贵府姑娘回来,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门子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谁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啊。”
再者说,三姑娘失踪多日,主子们想不想她回来还难说呢,三姑娘本身又是个猫嫌狗厌的……
他这样想着,忽觉头皮发麻,就见那年轻常随冷着脸,目光仿佛能把人穿透了。
门子腿发软,忙道:“小的再去禀告一下。”
“来人真这么说?”等在客厅里的邓老夫人沉着脸,让人瞧不出喜怒,站起来道,“去大门口。”
她并不是看不起人,无论三丫头怎么样,人家能把人送回来,该有的谢意是不会少的。只是她原想着让来人低调进府,省得引起四邻八方的注意,不然三丫头被男人送回来的消息传扬开来,那名声就更臭了。
对方这样大张旗鼓,是什么意思?
邓老夫人抬脚匆匆往外走,才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妇人。
妇人二十八九岁的模样,穿了件豆绿色提花褙子,下着浅咖色马面裙,显得身姿窈窕,美丽动人。
“老夫人,是不是我的昭昭回来了?”妇人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气息急促,满脸是泪,一把就揪住了邓老夫人的衣袖不放。
邓老夫人目光沉沉从妇人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扫过。
粗俗!
老太太不动声色抽回手:“何氏,你且莫急,三丫头就在大门外,你随我——”
话未说完,何氏已经一溜烟跑了。
邓老夫人嘴角抽了抽,又在心里添了“无礼”二字。
何氏提着裙子一口气跑到大门口,惹得一路上遇到的仆从侧目亦不在意,刚刚站稳就问:“姑娘在哪儿呢?”
察觉四邻八方躲在不远处看热闹,门子擦了把冷汗,小声道:“三姑娘在车上呢,大太太您——”
何氏绕过挡路的门子,奔到马车前。
“夫人请留步!”两名护卫跨步上前,挡住何氏不让她靠近马车。
两名护卫面容普通,可眉眼间的煞气能把人逼退三丈。
何氏大惊:“你们是谁?不是说把我女儿送回来了吗?嘶——莫非是强盗,找上门来要赎金的?”
门子扶额。
马车里,李神医眼神复杂问乔昭:“那真的是你娘?”
他这摆着架子想替小丫头撑场子呢,好昭告世人小丫头是白胡子神医送回来的,这位当娘的居然嚷嚷强盗上门要赎金?
这是生怕黎丫头名声太好吧?
乔昭一脸淡定颔首:“是亲娘没错。”
小姑娘黎昭的记忆里,一直很嫌弃这位出身不高的母亲,认为是母亲的出身害她被人瞧不起,对亲娘一直冷冷淡淡的。乔昭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梳理黎昭的记忆,却看得出来何氏对女儿是真心疼爱的,就是……才智方面有些着急。
乔昭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是真正的大家贵女,幼时她感受最多的是母亲的严厉,偶尔才流露出些许温情,等她随着祖父母常住后,那就更淡了。
“娘,我在呢。”李神医拦着不让乔昭掀起窗帘,她就在马车里说了一声。
何氏一愣,哽咽道:“昭昭,我的昭昭啊——”
她再也顾不得护卫们散发的寒气,就要去掀车门帘。
乔昭听了,心中轻叹。
她的母亲啊,从来没有像何氏这样,喊“我的昭昭”。
“何氏,你过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进马车里,“老身听说先生送我孙女回来,万分感激,还请先生入府一叙。”
四周静了静,就连四邻八舍都探头踮脚盯着那辆青帷马车。
一名年轻常随上前挑开车帘,从中走出一位老者。
老者瞧着有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腿脚却很利落,下车后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邓老夫人。
看清老者模样的瞬间,邓老夫人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位先生够老,老得足以堵住四邻八舍的嘴!
很快又是人影一闪,从车里跳出一个十四五岁的粉衣丫鬟来,不卑不亢向郑老夫人行礼:“婢子阿珠,给老夫人请安,给大夫人请安。”
阿珠行完礼,转身伸出手:“姑娘,请下车。”
第20章 睿王
马车里先伸出一只手,纤细白皙,犹如最水灵的青葱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只手沉稳有力搭上阿珠的手,少女起身、迈步、下车,每一个姿态都从容优雅。
少女生得娇柔,身形单薄如脆弱洁白的玉兰花,仿佛被人轻轻一触就会折断,可她一身青色衣裙无端把天生的柔弱压下去三分,有那么一瞬间,倒让人觉得那是一株挺拔的白杨,青翠、傲然,不畏任何风霜。
有些习惯是融入骨子里的,乔昭跟着名满天下的乔拙先生学会了洒脱从容,可同时也受到了祖母与母亲最严格的淑女教导。
她理了一下衣裙,疾走几步,屈膝便要冲郑老夫人行礼,何氏从旁边冲过来,一把把她抱住了。
“昭昭,我的好囡囡,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何氏紧紧抱着乔昭,放声大哭。
乔昭被何氏搂得死紧,勉强抬头,冲目瞪口呆的邓老夫人露出个歉然的笑容。
邓老夫人心头升起一抹异样。
这个丫头自小刁蛮任性,还学了很不好的攀高踩低的习气,连自己亲娘都看不起,曾几何时有过这般娴雅适度的姿态?
她出身虽一般,可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刚刚三丫头下车疾走数步,别看步伐快,可行不露足,连垂下的珍珠耳坠都只是轻轻晃动,这样的仪容她只在东府那位挑剔苛刻的老妯娌身上看到过,就连那位老妯娌精心教导的孙女都做不到这般自然,仿佛是把教养融到了骨子里。
眼看何氏抱着乔昭大哭,很不像样子,邓老夫人把这些想法压下,沉着脸冷声道:“还杵在大门口干什么,还不快带三丫头进去。”说完又冲李神医见礼,“让老先生看笑话了,请老先生移步寒舍,老身已经命人薄备酒水,答谢老先生对那孽障的救命之恩。”
李神医暗暗点头。
没想到黎丫头有个不着调的娘,当祖母的还算靠谱。
“不必了,我还有事,不便久留。”李神医冲乔昭招手,“丫头过来。”
“娘——”乔昭提醒了一句。
何氏万分不舍松开手,哭得满眼是泪。
乔昭看不过去,抽出帕子递给她:“娘先擦擦脸吧。”
何氏接过手帕,怔怔望着乔昭,忽然掩面大哭:“嘤嘤嘤——”
女儿居然拿帕子给她擦脸,不行了,女儿这么懂事,一定是因为在外面遭了大罪!
何氏越想越心疼,揪着帕子哭得更惨。
乔昭:“……”
她错了,她有罪!
不敢再刺激何氏,乔昭赶忙走向李神医。
李神医抬手,拍了拍乔昭的头,转而对邓老夫人道:“老夫从人贩子手中救下这丫头,瞧着她很投眼缘,已经认了她当干孙女,老夫人不介意吧?”
邓老夫人一怔,忙道:“怎么会,这是三丫头的福气。”
这老者气势不一般,连跟着的下人都不同寻常,可见是个有身份的,他能认三丫头当干孙女,三丫头以后总算还有条活路。
想到才回来的孙女,邓老夫人一阵糟心。
再怎么不待见这个孙女,她也盼着家中子孙好好的。
乔昭同样是头一次听李神医这样说,把诧异遮掩在眸底,心中一暖。
她没想到,李神医会为她这般打算。
是因为老人家在小姑娘黎昭的身上看到了乔昭的影子吗?
只是这样一想,长久以来把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的乔昭忽觉眼眶一热,无声落泪。
无论如何,“乔昭”没有彻底消失在这世上,总会有些人记得她曾活过。
见她落泪,李神医有些意外,很快就用笑容把诧异遮掩,抬手慈爱地拍拍她:“丫头,等李爷爷忙完这阵子,就来看你。到时候谁若欺负了你,告诉爷爷!”
乔昭恢复平静,冲李神医一福,一字一顿道:“昭昭知道了。”
李神医眼睛一眯。
是他的错觉吗?黎丫头与乔丫头越发像了。
“那就这样,爷爷先走了。”李神医说着冲邓老夫人点头道别。
邓老夫人忙道:“老先生,您有事要走老身不敢拦,只是还请老先生留下姓名,也好让我们知晓恩人身份。”
李神医抬了抬下巴,傲然道:“老夫姓李,号珍鹤,贵府老爷既然是朝廷中人,应该知道老夫是谁。”
李神医留下这句话,转身大步上了马车,早就等得心焦的护卫们立刻催动马车,眨眼就消失在杏子胡同口。
马车一路往西,忽地又往北,这样来回兜了几个大圈子才终于直接从一处巍峨府邸的角门悄悄驶入,一路驶到一个雅致幽静的小院,这才停下来,请李神医下车。
李神医黑着脸走出来,左右四顾一番,盯着小院门口不动弹。
“先生——”
李神医目光凌厉瞪那护卫一眼,怒问:“这是哪里?”没等人回答,自顾冷笑道:“别告诉我是什么侍郎府,老夫计算着呢,从角门进来到这里足足用了两刻钟,可没哪个侍郎府能有这么大!”
护卫们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敢言语。
主子以侍郎府的名义把老神医诓来,这下是瞒不过去了。
“神医果然慧眼!小王未能远迎,还请神医勿怪。”小院里走出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冲李神医一揖。
男子衣袖上的四爪团龙纹让李神医觉得格外刺眼,他抖了抖眉毛:“睿亲王?”
他好久没与这些皇亲贵胄打交道,不过对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两位皇子还是有印象的。
皇五子封睿王,皇六子封沐王,两位皇子年龄仿佛,不过皇五子睿王体弱,身形比沐王单薄许多。
“不知王爷请老夫来,所为何事?”
李神医心生不妙的预感,做人果然不能贪心,他这是为了一株灵草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就说一个小小的侍郎府怎么会弄到那样珍稀的灵草,奈何他急需,这才上了钩。
李神医的古怪脾气睿王早就耳闻,堂堂亲王身份亦不敢托大,忙道:“是小王身体不适,想请神医调理一番。请神医随小王进屋再谈。”
二人进了小院屋内,只留下睿王心腹,在李神医不耐烦的眼神催促下,睿王吭吭哧哧开口:“小王多年来只生了两子,陆续夭折,想请神医替小王看看身体有无不妥……”
第21章 江堂
皇家子嗣!
睿王一开口,李神医头就大了。
明康帝是个狂热的道教信徒,整天想着长生不老永享江山,宫里专门养了一群天师炼长寿丹。他站在医者的角度只能冷笑,那些丹药吃了别说长寿,不闹出人命就是好的。
也因此,明康帝身体并不好,生出的皇子底子差,十来个皇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两个,便是睿王和沐王。
明康帝一直未立太子,睿王和沐王年纪相仿,自然是暗中较着劲。睿王居长,按理说占据着优势,可惜他身体孱弱,子嗣上如明康帝一样艰难,到如今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儿半女都没站住。
所有人都清楚,明康帝不可能立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子当太子。
李神医一张脸黑如锅底。
这何止是卷入皇子夺嫡旋涡,他是站在正中央接受暴风雨的洗礼啊!
李神医转身就走。
“神医留步!”睿王深深一揖,“看在小王诚心相请的份上,请神医替小王看一看吧。”
见李神医不为所动,睿王跟了一句:“再者神医进京没有避人,此刻恐怕许多有心人已经知道您进了小王府邸。神医若是这样离去,安全上——”
李神医脚步一顿,沉默好一会儿转身,没好气道:“老夫就住这?”
睿王大喜,亲自去搀扶李神医:“神医看中了哪里,小王立刻命人收拾出来!”
李神医长长叹了口气。
掉进坑里,想爬出来就难了。
满城的百姓都去看凯旋而归的北征军,其他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坐落在皇城附近的锦鳞卫衙门更是门可罗雀。
江远朝在衙门前站定,整理了一下玄色衣袍,抬脚往里走。
“站住,锦鳞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乱闯!”门口锦鳞卫把他拦住。
江远朝挑着嘴角轻笑:“闲杂人等?”
站在身后的属下立刻上前一步,喝道:“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你们十三爷都不认识了!”
“什么十三爷?”
年轻的锦鳞卫还在嘀咕,另一个锦鳞卫跳起来:“哎呦,十三爷回来了,您快请进!”
江远朝嘴角还挂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边往里走边问:“大都督在吗?”
认出江远朝的锦鳞卫恭敬弯着腰:“他老人家不在,今天来转了一圈就回府了。”
回府?江远朝琢磨了一下,问他:“今天是江大姑娘生辰?”
锦衣卫连连点头:“十三爷您记性真好,大都督就是回府给大姑娘过生去了。”
江大姑娘江诗冉是锦鳞卫指挥使江堂的独生女儿,锦鳞卫上下无人不知江大姑娘是江堂的掌上明珠。
江远朝停下脚步,微微颔首:“你们自顾去忙,我先去江府拜见义父。”
等他带着属下转身走了,年轻的锦鳞卫还伸着脖子去看,另一个锦衣卫拍了他一巴掌:“还看什么呢?”
年轻的锦鳞卫才加入不久,一脸感叹:“那就是十三太保之一的十三爷啊?真年轻!”
“以后眼睛放亮点,大都督最看重的就是十三爷!”
年轻的锦鳞卫心中犯嘀咕:大都督最看重十三爷怎么会把他打发出去好几年?啧啧,大人们的心思真难懂。
江堂深得帝宠,府邸就坐落在皇城不远处,江远朝吩咐属下去珍宝阁买了一套玩偶,拎着上门去。
“十三爷回来了!您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禀。”
看着门子转进去报信,江远朝勾了勾嘴角。
以往他在京城,来江府从来不用等人通禀的。
不多时门子飞奔而来:“十三爷,老爷请您进去!”
江远朝点点头,抬脚往内走,远远看到江堂站在台阶上等候,快走几步,到了近前单膝跪下:“不孝子十三回来了,给义父磕头。”
若不是眼前的男人,幼年沦落街头的他就算能活到现在恐怕也如蝼蚁一般艰难。对这位义父,他是真心敬爱的。
台阶上的男子五十出头年纪,因为发福挺着个将军肚,走过去亲手把江远朝扶起来,面容冷肃,眼底却带着笑:“回来了就好。”
二人相携往里走,从屋子里飞奔出一位粉衣少女,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冲向江远朝:“十三哥,你可终于回来了!”
江远朝不着痕迹侧侧身子,避免与少女身体接触,把提在手中的精美匣子举到她面前:“还好赶得及冉冉生辰。”
江诗冉欢呼一声把礼物接过,当着二人的面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套做工精致的玩偶,心中虽欢喜又忍不住抱怨:“十三哥,我已经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女孩,你怎么还送我这个?”
江远朝莞尔一笑:“在十三哥心里,自然是一直把冉冉当小姑娘疼的。”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人影。
那明明才是一个真正的小姑娘,可他却总是忘了这一点,大概是因为舍得拿仙人球扔冠军侯的女子太稀有了吧。
江远朝的话引起了江诗冉的不快,她跺跺脚,甩下一句“我才不是小姑娘”扭身跑了。
江堂无奈又尴尬,摇摇头道:“十三莫和那丫头计较,她就是这个脾气。”
“怎么会。”江远朝淡淡地笑,江诗冉的言行仿佛落入大海的雨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江堂眼底有些失望,吩咐道:“随我来书房。”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江堂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十三,你驻守嘉丰,乔家怎么在你眼皮子底下遭了大火?那场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是十三没有做好,请义父责罚!”
江堂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别废话,说正事!”
江堂毫不见外的态度让江远朝默默松了口气。
看来他离开几年,人走茶凉虽然难免,义父对他却没怎么变。
“义父,我认为乔家大火一定是人祸!”
“怎么说?”
“乔家大火太过突然,我们没有监控到可疑人物,不过幸存的乔公子行踪颇为古怪。他没有留下守孝,也没有养伤,而是带着幼妹去拜访了几家世交后离开了嘉丰。我认为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22章 长公主
父母家人皆丧生于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乔公子还有心思拜访世交,这显然不正常。
“十三接到属下消息,乔公子三日前已经进了京,在外家寇尚书府上住下来,目前他来京城的事儿还没传开。”
江堂点点头,对江远朝道:“继续派人盯着。咱们打探的消息不一定事事向圣上禀报,但要做到心里有数,以防什么时候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义父放心,十三知道。”
江堂一笑:“你做事我一贯放心。乔家的事不能再压着了,也该向皇上禀告了。”
迎上江远朝询问的目光,他解释道:“冠军侯回来了,他现在炙手可热,妻子又为国捐躯,圣上要是对乔家的事一无所知,以后会发脾气的。再者说,寇行则那老家伙一直没动静,恐怕也是在等这个时候。”
江远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却只听到了“为国捐躯”几个字。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小刀子,戳得他心口又疼又闷。
“怎么了?”江堂察觉到义子的异样,开口询问。
江远朝回神,笑容极淡:“头一次听闻女子为国捐躯!”
江堂心生几分古怪,可江远朝已经恢复如常,起身恭敬道:“义父,十三连日赶路,身上脏污,想回去沐浴更衣再来听您教诲。”
“回去什么,我早已经给你把院子收拾了出来,先住着。你那里久不住人,好好修葺一番再去住。”
江远朝从善如流应下来。
江堂笑道:“这下子冉冉该高兴坏了。”
江远朝牵了牵唇角,没有接话。
临街的茶楼上,池灿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喝着茶。
楼下街道宽阔空荡,随着北征军过去,夹道欢迎的老百姓们也跟着跑了,只留下满地鲜花、香帕等物,被踩得一片狼藉,早已没了最初的光鲜模样。
“真没想到,邵明渊那家伙如此受欢迎。”
杨厚承噗嗤一乐:“难得看到池公子吃味啊!”
池灿抬脚踹过去:“瞎说什么,以后那些头疼事被他分走大半,该谢谢他才是。”
一旁朱彦笑着提议:“说起来咱们好几年没和庭泉聚聚了。”
邵明渊,字庭泉。
四人是少时就结成的好友,情分自然不同一般,不过邵明渊自从十四岁穿上战袍与这三人就鲜少相聚,天长日久另三人的情谊自然更深厚些。
饶是如此,多年好友回京,他们还是兴奋的。
杨厚承回忆了一下,道:“还是他大婚时聚过,咱们连闹洞房都没捞着,那家伙就又跑去打仗了。哎,你们说庭泉他心里好受吗?他妻子——”
说到这里,三人都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池灿先开口:“怎么不好受?你们没见他今天多受人欢迎?以后公主贵女还不由着他挑!得了,别说这些扫兴事,回来叫他出来喝酒。”
朱彦与杨厚承对视一眼,俱是一脸无奈。
这家伙又口不对心了,四人里明明他与庭泉关系最好,今天一大早就巴巴赶过来,茶水灌了好几壶。
池灿起身,慢悠悠往楼下走,走到半途转身,扬着唇角问:“漫天花雨中我好像看到一只仙人球飞了过去,你们瞧见没?”
“瞧见了,瞧见了,是黎丫头扔过去的!”杨厚承眉飞色舞。
池灿与朱彦都盯着他看。
这小子在兴奋什么?
“看来她病好了,准头不错。”池灿伸手向后摆了摆,“散了吧,各回各家。”
长容长公主府坐落于京城最繁华所在,占地颇广,园子里更是遍植奇花异草。
花团锦簇中,一名艳光照人的妇人斜倚在竹榻上,一手枕腮,一手执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
脚边一名黛衣男子半跪,替她轻轻捏腿,身前还有一名锦衣男子仔细剥着葡萄。
锦衣男子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熟练剥好一颗葡萄就凑到长容长公主唇边。
长容长公主就着锦衣男子的手把葡萄吃下,再把葡萄籽吐进他手心里。
暖棚出来的葡萄没什么滋味,长容长公主吃了几粒就摆摆手,对身侧立着的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官道:“冬瑜,去叫那个谁过来。”
冬瑜会意,道一声是,转身走了,不多会儿领来一位妇人。
妇人穿着一袭浅金缎的褙子,头梳云髻,插了四对明晃晃的金钗,还有一支黄金步摇,端的是富丽堂皇,可她的脸色却比金钗还黄,衰老得让人估不准年纪。
妇人来到长容长公主面前直直跪下:“奴婢拜见殿下。”
长容长公主懒洋洋把团扇丢到一旁,抬着下巴慢悠悠道:“不是说过很多次,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来。”长公主冲妇人招招手,等妇人跪着靠近,伸出白嫩赤足抬了抬她的下巴,明明语气轻柔那股不屑却从骨子里流露出来,“呵,我可没有这样的奴婢。”
脚步声响起,女官冬瑜在长容长公主耳边低声道:“殿下,公子回来了。”
长容长公主遥遥看了走过来的池灿一眼,收回注意力,用赤足蹭了蹭妇人面颊:“擦干净了给我把鞋子穿好。”
妇人捧着长容长公主的玉足小心翼翼擦拭,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环绕长公主的美男与婢女皆习以为常。
池灿已经走到近前,行礼:“母亲。”
他看了妇人一眼,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一年初见这个女人,他恨不得挥剑杀了她,却被母亲拦下了,而今他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替她悲哀。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母亲从没在这些东西上亏待过她,可她生生比同龄女子老了不止十岁。
长容长公主随意点点头,并不理会池灿,用穿好鞋子的脚踢了踢妇人面颊,笑吟吟道:“怎么样,跟在我身边,你和你那一双儿女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比跟着那个只能偷偷攒私房钱的短命鬼强多了吧?”
“是,是。”妇人不敢躲,连连点头。
“所以说,女人眼皮子别那么浅,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好运气。”长容长公主逗弄够了,摆摆手。
冬瑜立刻把妇人带了下去。
长容长公主没有命伺候她的美男退下,就那么不以为意地看着池灿,开口道:“我收藏的乔先生的画,你是不是动了?”
第23章 东西黎府
“没有,我累了,回房去了。”池灿一脸木然。
“站住!”长容长公主推开替她捶腿的美男,长长大红裙摆曳地而过,来到池灿面前。
“说吧,是从谁那里弄来的乔先生的画?别以为都是乔先生的画作,我便察觉不出了。”
池灿就这么看着长容长公主。
他的母亲,自从父亲过世之后,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是挑剔比慈爱要多。
池灿忽然间有些心灰意冷,一双精致的眸子弯起,笑嘻嘻道:“既然被母亲发现了,那儿子就不瞒着了。您收藏的那幅画被我弄坏了,所以又弄来一副。对了,那其实不是乔先生的画作,是我随便找人画的赝品。”
他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抬脚往前走,走了数步停下转头:“母亲原来没认出来啊,可见有些东西,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重要!”
等池灿的身影被玉兰树挡住,长容长公主收回目光,抬脚向书房走去。
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长公主的书房除了公子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女官冬瑜拍了拍手:“郎君们,可以回去了。”
花园里或坐或跪的美男们站起来,由女官冬瑜领着规规矩矩走了。
偌大的花园,转瞬空荡荡没了一丝人气。
乔昭进了黎府青松堂,邓老夫人在太师椅上坐下,脸一沉喝道:“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乔昭还没来得及反应,何氏就一把把她抱住,冲邓老夫人哭道:“老夫人,昭昭走失这么多天,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春日地凉,可禁不住跪啊——”
邓老夫人额角青筋直跳,面对这个愚钝的儿媳,终于忍不住怒道:“三丫头那惹祸的性子还不是由你惯出来的,如今还有脸在我面前哭!三丫头——”
老太太话没说完,乔昭已经推开何氏跪了下来。
她跪姿挺拔,虽然跪着却一点不显卑微,扬脸含笑:“祖母教训的对,都是孙女任性,才给家里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这些天孙女沦落在外,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您和母亲了。祖母对晚辈慈爱,惹您伤心就是孙女的不孝了……”
邓老夫人诧异挑了挑眉,瞧着跪在地上的小孙女,忽觉没这么心塞了。
她沉默片刻,开口道:“三丫头遭了这番大难,反而懂事多了。何氏,你不要连个孩子都不如!”
“媳妇就是心疼昭昭。”何氏讪讪道,满心欢喜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儿,又开始心疼她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说说吧,今天送你来的那位老者是什么身份?”
何氏不由看向邓老夫人。
她以为老夫人最想问的是昭昭如何失踪的,这些日子的遭遇又是如何,没想到老夫人最先问这个。
乔昭却暗自点头。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她如何失踪、遭遇如何,这些都是已定的事实,而送她回来的人的身份,才会影响她之后的处境。
乔昭简洁明了回道:“那位珍鹤先生姓李,是多年前当今圣上御口亲封的神医。”
“什么?就是那位见百官免跪,圣上亲口赞‘神医再世’的李神医?”
珍鹤先生的名号她没印象,可说起李神医,那真是如雷贯耳。
可以说,京城中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无人不知李神医的事迹,那是一针把太后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神仙中人!
“那人真是那位李神医?”邓老夫人难以淡定,忍不住再问一遍。
乔昭语气平静道:“他应该没必要哄骗孙女。”
“说的是。”邓老夫人点头,这才细问起乔昭被拐的事。
乔昭自是隐去与池灿三人的相遇不提,以李神医代之。
她口齿清晰,语速轻缓,音色如芬芳的蜜糖般娇柔动听,这样把连日来的遭遇娓娓道来,屋内众人听得格外入神。
等她讲完,安静了好一会儿邓老夫人才反应过来,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刚刚居然有种听话本子的心态,她一定是年纪太大了!
“咳咳。”邓老夫人咳嗽两声。
这时穿着玫红色比甲的大丫鬟青筠站在门口禀告道:“老夫人,东府来人了,请您带着三姑娘过去。”
何氏立刻骇白了脸,连声音都不敢出,祈求地看着邓老夫人。
黎氏一族人丁兴旺,不过在朝中做官的子弟很少,如今留在京城的恰好是亲兄弟两家。
大老太爷一家住东府,大老太爷已经致仕,老夫人姓姜,乃是宗室女,有乡君的封号,长子黎光砚现任刑部侍郎。
二老太爷年轻时就过世,留下两个儿子是邓老夫人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儿子读书厉害,先后中了进士,长子黎光文高中探花那一年一家子就进了京,在大老太爷的帮衬下安置在西府。
他们本就是一个家族出来的亲兄弟,这么些年西府一直得东府帮衬,由此可知,姜氏对西府的话语权是很大的。
偏偏,姜氏又是最重名声规矩的人。
何氏只要这么一想,腿就忍不住发软,暗暗想,要是东府的老太婆处置她女儿,她就豁出去和她拼了!
在何氏强烈的哀求眼神下,邓老夫人一脸淡定,抬抬眼皮冲大丫鬟青筠伸出手:“扶我去东府。”
眼看着邓老夫人由大丫鬟扶着不急不缓往外走,宝贝女儿仍跪在地上,何氏大急,喊道:“老夫人——”
邓老夫人回头,撇了撇嘴角,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乔昭,淡淡道:“三丫头身子骨弱,被我罚了跪不是晕过去了吗?何氏你还不快把这孽障带走,留在这里装盆景养眼啊?”
“啊?”何氏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大喜道,“是,是,儿媳这就带昭昭回房去!”
东府与西府就隔着一个胡同,邓老夫人很快到了那里,不多时便被请进去。
姜老夫人一见邓老夫人进来就皱了眉:“三丫头呢?弟妹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邓老夫人沉着脸,恨声道:“那孽障不争气,我才罚她跪了一个时辰,她居然受不住晕过去了。我原本是要带那孽障来向乡君请罪的,现在只能自己来了。唉,乡君可不要见怪。”
第24章 难得糊涂
“晕过去了?”姜老夫人盯着邓老夫人,她右眼瞳仁上蒙了一层白翳,这样盯着人看,就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毛。
邓老夫人年轻守寡,见过不少风浪,当然不受影响,肯定点头:“是啊,晕过去了。”
姜老夫人冷笑一声:“呵,我不管她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黎府是不能留她了!”
她再次用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盯着邓老夫人,嘴角紧绷,法令纹格外深刻:“弟妹,我知道你心软,可这种事姑息不得。三丫头失踪,要是没传扬出去,编一个病死的理由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可偏偏当时没瞒住,这段日子黎府名声已经受了影响。当然,这些年来京城各个府上不是没有走丢的孩子,若是女孩,当时带累了家族名声,时日久了人们也就淡忘了。可三丫头千不该万不该,又回来了!弟妹,她是你孙女不假,可你的孙女不止她一个!她活着回来,还当黎府的姑娘,以后别的姑娘怎么嫁人?”
见邓老夫人默不作声,姜老夫人冷冷道:“只要她呆在府上一天,别人就要非议一天,咱们黎府就会一直抬不起头来!”
邓老夫人还是不吭声。
姜老夫人有些诧异,挑了挑眉,用那只正常的眼睛瞄着她:“弟妹,你那么多孙女,平日里不是最不待见三丫头,怎么还舍不得了?你若是狠不下心,我来出头做这个恶人。无论如何三丫头不能留!”
姜老夫人坚决的态度不出邓老夫人所料,等她发完了火,邓老夫人这才解释道:“乡君的苦心我明白,那孽障确实是给黎府丢脸了。不过事情也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糟,她虽被人贩子拐了,半路上却是被李神医救回来的——”
“李神医?”
“对,就是当今天子曾亲口盛赞过的那位神医。”
“这怎么可能!”姜老夫人难以置信。
邓老夫人笑了:“今天就是李神医亲自送三丫头回来的,街坊们都看见了。”
“莫不是什么人冒充的吧?”姜老夫人依然不信。
“要是冒充别人还有可能,乡君您想,李神医是什么人物,要是敢冒充,还不立刻被那些无所不知的锦鳞卫大人们拿了去!”
人的名树的影,明目张胆冒充名人,那是有风险的。
姜老夫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满脸的狠厉缓了缓。
邓老夫人心下略松,语气恳切:“您想啊,李神医亲自送三丫头回来,咱们再把三丫头送走,那不是让神医不快嘛。”
这是明晃晃怀疑神医的人品,得罪一位神医,极为不智。
姜老夫人身为宗室女,与那些皇亲贵胄的交集远比邓老夫人要多,对李神医当年在那些贵人们心中的地位认识更深刻。
她终于松了口:“即是这样,先等等再说。以后三丫头不必去学堂了,你拘着她在院子里少出来招人眼!”
就算三丫头被神医救回来,碍于神医面子不能立刻处置,可世人眼睛是雪亮的,将来三丫头是不能嫁人了。
对一个注定嫁不出去的姑娘,在姜老夫人眼里无异于废棋一枚。
待邓老夫人告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姜老夫人摇头冷笑。
这个邓氏还是护短得厉害,真是老糊涂!
邓老夫人暂时稳住了姜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回到青松堂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听丫鬟来报:“老夫人,二太太求见。”
邓老夫人皱了皱眉,才道:“请二太太进来。”
不多时,珠帘挑起,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走了进来。
二太太刘氏是邓老夫人的次媳,三年前二老爷黎光书外放,她带着一双女儿留在了府中,素来是个嘴皮子利落的。
她进来见过礼,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邓老夫人,开口道:“老夫人,儿媳听说三姑娘回来了,真是吃了一惊。”
“你没去雅和苑?”
“去了,大嫂说三姑娘不舒服,不方便见人呢。”说到“大嫂”两个字,刘氏撇了撇嘴角。
西府的长媳何氏是续弦,年纪比她轻,脑子更是拎不清,刘氏心里一直是看不上的。
邓老夫人知道刘氏的心态,不过续弦难当,何氏本人又不争气,她当婆母的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替何氏出头。
咳咳,就何氏那性子,她没跟着踩一脚真的是太宽容了。
“老夫人,您刚从东府回来吧?乡君怎么说?”刘氏过来显然是打探消息的。
邓老夫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乡君啊?她觉得三丫头遇到贵人真是个有运气的。”
“就这样?”
邓老夫人笑眯眯道:“呃,我知道你当婶子的关心三丫头,心疼她受了罪。不过也不能太惯着那孽障了,送什么人参燕窝啊,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回头送点银耳蜂乳之类的也就是了。”
刘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谁想送人参燕窝了?
那贱丫头清白名声都没了居然还敢回来,要是个有志气且识趣的,就该悄悄投了河才干净!
平日里邓老夫人很看不惯三姑娘,刘氏万万没想到黎三发生了这样的事,老太太居然是这种态度。
老太太该不会中邪了吧?
刘氏气不过道:“老夫人,我心疼三姑娘不假,可我更心疼皎儿她们几个啊。咱们府上的姑娘可一个都没出嫁呢,三姑娘碰到那种事咱们府上还没个说法,世人该怎么看?”
刘氏说完,不见邓老夫人回应,抬眼去看,就见邓老夫人老神在在眯着眼,喝完手中茶才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刘氏啊,你还年轻,不懂。世人的看法啊,变得太快了。”
世人的看法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有的时候狗屁不如。
邓老夫人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比谁都明白,要是什么都按照世人眼光来活,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是不喜欢三丫头,可三丫头还是个孩子,连萍水相逢的神医都愿意给三丫头一条活路,难道她当亲祖母的为了世人看法就要置三丫头于死地吗?
今日她能为了世人看法要三丫头的命,明日因为世人看法又会要谁的命?
“可是——”刘氏哪里听得进去,想要再说,却听到邓老夫人那里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老太太居然迅速睡着了!
刘氏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第25章 父亲
二太太刘氏才走,大老爷黎光文就回来了。
他一脸费解进了青松堂。
“母亲,把儿子从翰林院叫回来有何事?”
黎光文三十多岁,长身而立,人清如玉,一点瞧不出在官场上打滚过的痕迹。
邓老夫人每次见了长子这个模样,又是欢喜又是叹息。
长子读书上天赋惊人,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进了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加之相貌好,当年家中生计虽艰难还是有不少富贵人家相中了他,这才有了伯府贵女杜氏的下嫁。
谁知长子根本不是当官的料,报道第一天就把上峰得罪了,有东府堂兄护着虽不至于丢官罢职,冷板凳却坐穿,后来杜氏生儿子黎辉时难产而亡,若不是阴差阳错娶了何氏当填房,说不定找媳妇都困难。
但是在一位母亲的眼里,儿子没有染上蝇营狗苟的习性,又觉宽慰。
大丫鬟青筠给黎光文上了茶,见他端起来喝了,邓老夫人才道:“三丫头回来了。”
黎光文一口茶就喷了出去。
邓老夫人扫一眼抿着嘴偷笑的青筠,瞪他:“这么激动像什么样子?”
黎光文依然一脸呆滞。
邓老夫人使了个眼色给青筠,青筠领着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退下。
“三丫头是被大名鼎鼎的李神医送回来的,我把你大伯娘想送她去家庙的心思挡了回去。不过呢,三丫头闺誉是没了,将来恐怕不好嫁人,你这当父亲的有什么想法?”
黎光文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喃喃道:“养着呗。”
他怕老太太不放心,想了想补充道:“她娘有钱。”
邓老夫人:“……”这儿子真实在!
听长子这么说,邓老夫人知道发生不了什么人伦惨剧,懒得瞧儿子那张没用的俊脸,摆了摆手把人赶了。
等终于清静了,邓老夫人交待青筠:“去雅和苑对三姑娘说,这两日不必来请安了,也不用去学堂,在屋子里没事抄抄佛经吧。”
青筠心知三姑娘这辈子就这样了,想着她以往飞扬跋扈的性子,心中竟生不出怜悯,应了声是就去了雅和苑传话。
京城居不易,西府住处紧张,除了唯一的孙辈男丁三公子黎辉满了十二岁后另辟了住处,姑娘们都随父母住。
黎光文从青松堂离开回了雅和苑,往常惯例是直接去书房歇着的,这次却直奔主屋去了。
东次间里,何氏正搂着乔昭抹眼泪,一见黎光文来了眼中喜色一闪,迎过去道:“老爷,昭昭回来了!”
黎光文目不斜视,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来到乔昭面前。
乔昭冷眼旁观,见何氏面上难过之情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复如常,心底就生了叹息。
小姑娘黎昭的记忆里,父亲对母亲如此漠视竟觉得理所当然。
“父亲——”她起身给黎光文见礼。
黎光文颇有些意外,立在那里静了静,命她起来,打量几眼开口道:“回来就好。以后安分守己,莫再惹祸生事。”
“女儿省得。”这种场面话最好应对,乔昭自然不惧。
她看得出来,黎光文对这个女儿仅限于基本的父女天性,而没有多出一分的喜爱。
当然,梳理一下小姑娘黎昭以往是怎么针对原配所出一对兄姐的,乔昭就一点不奇怪了。
黎光文显然不习惯在这间屋子久留,略坐了坐,见妻女也不说话,就冲何氏微微颔首:“那我回房了。”
黎光文长住书房。
何氏有些慌:“老爷这就走了?”
她本以为女儿回来了老爷会有很多话说,正绞尽脑汁组织语言呢,没想到人就要走了。
不过是一愣神的工夫,黎光文已经走出门去。
何氏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呆。
乔昭见过的夫妻,或是如祖父祖母琴瑟和鸣,或是如父亲母亲相敬如宾,从不知道夫妻间还有这般冷淡如陌生人的。
她转而想到自己,
她嫁到靖安侯府两年,说起来,与邵明渊才是真正的陌生人。
不过这些已是前尘往事,连那一点点的恼怒都随着那个长满刺的仙人球丢出去消散大半,她所图的,只是尽快见到长兄,如果那场大火有问题,便拼尽全力为父母家人报仇。
乔昭垂着眸子盯着自己纤细的手。
无论是什么皮囊,她依然是乔昭,受人恩惠愿尽己所能两不相欠的乔昭,而父母亲人生她育她的恩德,又怎么能因为换了副壳子就烟消云散。
哪怕未来风雨如刀,她绝不惧。
“昭昭,你怎么了?”何氏见女儿表情呆呆,有些心慌。
总觉得一个不留神,女儿就会不见了。
乔昭转了转清亮漆黑的眸子,笑得温柔:“娘,我就是饿了。”
何氏怔了怔,眼睛忽然就湿了,她难以控制忙别过眼去,转身道:“娘这就吩咐小厨房给你准备好吃的去!”
她匆匆走出屋,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出帕子悄悄拭泪。
这么多年,女儿从未对她这般温和说过话。
“太太——”一位仆妇打扮的妇人轻轻喊了她一句。
何氏泪中带笑:“方妈妈,我记得红烧狮子头是你最拿手的一道菜,今儿下厨给昭昭做一次吧。”
方妈妈暗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三姑娘自幼牛心左性,瞧不起母亲的出身,更因着那些闲言碎语恼恨生母使了手段嫁进来当填房,从未对何氏有过好脸色。而何氏就这么一个女儿,依然当明珠般捧着,可心里哪有不难过的。
如今她冷眼瞧着,三姑娘出去遭了一次罪,倒是长进了。
可这长进未免太迟了啊,三姑娘这么大被拐了,这辈子已经完了。
“太太可别这么说,只要三姑娘不嫌弃,老奴日日做给她吃才乐意。”
何氏心里激动,亲自去了小厨房盯着,不一会儿丫鬟来主屋禀告:“三姑娘,青松堂的青筠姐姐过来了。”
青筠?
乔昭接收了黎昭的记忆,如读书般需要翻阅,寻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邓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整个西府的主子面前都有几分脸面,遂命丫鬟请她进来。
第26章 靖安侯府
“青筠姐姐请坐。”乔昭并没起身,言语却很客气。
青筠有些意外,多看了乔昭一眼,行礼道:“婢子不敢当,婢子是来替老夫人传话的。”
乔昭面色平静听着青筠传话。
不请安,不去学堂,这是以后不许她出门了?
当今大梁风气开放,女子出门不受限制,哪怕是未出阁的姑娘想上街,只要和长辈打声招呼,带上丫鬟婆子就可以了。
乔昭性情沉静,对参加各种宴会以及上街闲逛兴趣不大,可她不能不出门。
被圈养在家里,又该如何与长兄相见?
“劳烦青筠姐姐向老夫人说一声,我知道了,回头把抄好的经书给她老人家送去。”
等青筠离去,屋子里除了乔昭就只剩下了阿珠。
她还没回自己的住处,以前伺候黎昭的丫鬟没到眼前来。
“阿珠,给我按按额头。”
“嗳。”阿珠应一声,绕到乔昭身后。
乔昭转头问她:“会吗?”
她抓过阿珠的手,点了点自己眉心:“先从印堂穴开始按,自上而下……对,注意力度……”
一套动作下来,乔昭问阿珠:“记住了吗?”
一脸茫然的阿珠:“……”
姑娘真会开玩笑!
丫鬟虽然笨了点儿(乔昭以自己为常识推断),乔昭没有急躁,抓着阿珠的手又演示了一遍。
阿珠手心直冒汗。
“别紧张,不会可以慢慢学,并不难。”
听到自家姑娘开始的话阿珠松了口气,听完最后一句,汗出得更厉害了。
乔昭只得放弃:“先去净手吧,回头我再教你。”
阿珠如蒙大赦去净手,乔昭抬指揉了揉太阳穴。
事在人为,被圈养的状态必须要改变,那么,就先从抄佛经开始吧,佛诞日就要到了呢。
不多时,阿珠回来,发觉姑娘已经睡着了。
少女靠着引枕闭目,修长的睫毛遮蔽下来,形成一排暗影,眉眼间显出几分倦怠来。
阿珠不由捏了捏手。
姑娘这样疲惫,刚刚还那样耐心教她,她怎么就这么笨呢!
阿珠下定决心要早早把那套按摩手法学会,轻手轻脚替乔昭盖上薄被。
香气传了进来,紧跟着是何氏愉悦的声音:“昭昭,饭好了,你快点儿——”
看到屋子里的情形,何氏声音一顿。
乔昭已经睁开了眼睛。
“饭已经好啦?我正饿得睡不着。”
何氏忙张罗着把饭菜摆好,亲自夹了一筷子红烧狮子头放在乔昭碗里,柔声道:“昭昭快尝尝,这是方妈妈的拿手菜。”
乔昭吃了一口。
肉质细嫩,醇香味浓,美妙的滋味在舌尖滑过,一直熨帖到胃里去。
“很好吃。”
“喜欢就好,昭昭多吃点,你瘦了好多。”见她喜欢,而不是如往日那般不屑一顾,何氏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
“娘也吃。”乔昭用公筷夹了半个丸子放入何氏碗里。
何氏一愣,酸涩的感觉又涌上眼眶。
母女二人吃了多少年来难得的一顿温馨饭,乔昭带着阿珠回到西跨院。
雅和苑的东跨院那边住着大姑娘黎皎,大老爷黎光文原配所出的女儿,也是东西两府年纪最长的姑娘,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西跨院早已重新收拾过,青石小路打扫得一尘不染,院中一株石榴树已经绽了新芽,窗前一丛芭蕉郁郁葱葱。
三个丫鬟跑过来迎接:“姑娘回来了!”
两个粗使丫鬟一个叫石榴一个叫秋藕,唯一的贴身丫鬟叫冰绿。
乔昭记得,应该还有个丫鬟叫霜红。
陪她前来的何氏解释道:“霜红那贱婢跟丢了你,被我打发了。”
“那就让阿珠顶上吧。”
何氏看阿珠一眼,不大放心。
乔昭知道她担心什么,指着阿珠道:“她是李神医送给我的。”
何氏顿时没了意见。
“多谢姑娘!”阿珠冲乔昭一拜,起身后目光与冰绿相对,冰绿轻蔑移开眼,从鼻孔哼了一声。
“娘,您回去歇着吧。”
“那你也早点休息,今天娘不让那些人来烦你。”何氏恋恋不舍离去。
乔昭知道这话指的是原配留下的那对儿女,大姑娘黎皎与三公子黎辉。
黎辉年初进了国子监读书,西府的几位姑娘则每日去东府女学,这个时候都没下学。
乔昭总算知道黎大老爷为何对何氏如此冷淡了。
黎光文对原配本就情深义重,留下的一双儿女又优秀,而黎昭处处针对兄姐,何氏一心帮着女儿,对继子继女的不喜丝毫不加掩饰,能让丈夫满意才怪了。
看来,这对夫妇关系恶劣,小姑娘黎昭是大助攻。
奔波多日,乔昭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才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天渐渐暗下来,晚霞堆满天,邵明渊出了宫门,只觉一身疲惫。
亲卫牵着马过来,他翻身上马,一路沉默到了青雀巷。
靖安侯府就坐落在青雀巷,曾经只是众多勋贵府邸中普通的一座,而今因着邵明渊的存在,那琉璃瓦屋顶仿佛都比别处青翠些。
靖安侯府的大门早已打开,靖安侯世子邵景渊领着府中上下站在台阶上,远远瞧见来人,忙下了台阶迎上去。
邵明渊翻身下马,邵景渊已经走到近前。
“大哥。”
邵景渊拍拍邵明渊的肩膀:“二弟终于回来了,父亲和母亲都在里面等着。”
他扫了邵明渊雪白的披风一眼,没有多言。
兄弟二人由侯府众人簇拥着进去,直奔正堂。
遥遥看见一名中年男子立在门口,形销骨立,邵明渊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父亲,不孝子回来了。”
靖安侯的面色有种过分的苍白,他弯腰亲自把邵明渊扶起,笑道:“回来就好,快进来——”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邵明渊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父亲多年前在北地重病,回京休养这些年依然不见起色,这次回来一看,寒毒竟越发重了。
众人进了屋。
邵明渊一眼就看到靖安侯夫人沈氏静坐在太师椅上,听到这番动静眼皮也未抬。
大嫂王氏立在她身侧。
邵明渊走过去,跪下,纯白披风如素白的雪,铺了一地。
“明渊见过母亲。”
沈氏目光从那纯白披风上缓缓扫过,冷冷道:“多年不回,一回来就给我添晦气!”
第27章 白袍
邵明渊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亲生母亲苛刻的言语并没有令他改变神色,半低着头道:“是儿子不好。”
沈氏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把茶杯往一侧高几上重重一放,冷声道:“还不快去换了衣裳再来见我!”
“是。”邵明渊起身,平静离去。
靖安侯面色微沉,当着长子夫妇的面不愿落沈氏面子,可又心疼次子被如此对待,重重咳嗽一声,问长媳王氏:“饭菜都准备好了?”
王氏忙道:“公爹放心,儿媳早已经吩咐下去了,是按着年节的例儿。”
沈氏冷哼一声:“非年非节,按什么年节的例儿?他再怎么能耐,也只是府上二公子,还能翻天不成?”
这话王氏没法接,只得默默不语。
靖安侯终于忍不住出声:“沈氏,你够了,二郎好不容易回来,非要这样说话?”
沈氏声音立刻高了起来:“哪样说话?侯爷说说我哪样说话了?怎么,二郎如今封了侯,这靖安侯府容不下他了,我连话都不能说了?”
靖安侯想发怒,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把火气压了下去,瞪靖安侯世子邵景渊一眼:“还不快去看看你三弟跑哪去了,不知道他二哥回来了吗!”
邵景渊垂眸:“儿子这就去。”
王氏见此,心疼又不悦。
公爹总是这样,明明是婆母不喜二郎,公爹拿婆母没法子,就把火气撒到大郎身上去。
一时之间,室内一片安静。
邵明渊的回归明明是件大喜事,可屋子内靖安侯府的主子们却各有心思,气氛微妙。
脚步声响起,换上家常衣衫的邵明渊走进来。
他穿了一件白袍,除了腰间系着一块墨玉别无装饰,衬得眉眼越发冷凝。
沈氏大怒,一只茶杯砸在邵明渊脚边,摔得粉碎。
“逆子,你穿成这个样子,是盼着我早死吗?”
邵明渊望着发火的母亲,心中叹了一声,解释道:“母亲忘了,儿子在守妻孝。”
此话一出,室内就是一静。
在大梁建国初,虽有妻子过世丈夫守孝一年的规矩,可这么多年下来这条规矩早已名存实亡,真正做到为妻守孝的男子寥寥无几。相反,升官发财死老婆成了不少男人心照不宣的金科玉律。
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从门口冲进来一位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唇红齿白,此时却怒容满面,一眼看到立在中间的邵明渊就冲了上去,对准他就是一拳,口中骂道:“混蛋,你杀了二嫂,你还好意思回来——”
原来冲进来的少年正是邵明渊的幼弟,邵惜渊。
邵惜渊的攻击在邵明渊看来如幼儿学步,毫无威胁。
他伸手抓住邵惜渊手腕,黑湛湛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淡淡道:“我是不是混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他使了一点力气把邵惜渊推开,邵惜渊一个踉跄扶住立柱,沈氏立刻变了颜色:“邵明渊,你敢对你弟弟动手?”
她忙起身扶住邵惜渊,上上下下打量过,满眼关切:“没磕碰着吧?”
“没有!”邵惜渊依然瞪着邵明渊,一脸倔强。
邵明渊没有看他,对靖安侯说道:“父亲,儿子今天面圣,已经向皇上请了一年长假。”
“一年长假?”靖安侯有些意外。
靖安侯世子邵景渊更是不可思议望向邵明渊。
谁不知道二弟如今炙手可热,趁着大胜的热度在皇上面前多晃几次,定然会更上一层。
他居然请一年长假,就为了替妻子守孝?
邵景渊看着邵明渊,只觉越发难以理解他了。
“这样也好。”靖安侯反而很快接受了这个消息。
“乔氏……”邵明渊开口,平静的神情头一次有了变化,“乔氏的棺椁随战亡将士的棺椁一起,再过几日便会入京,儿子明日出城去接她……等她出殡下葬,我想去嘉丰一趟,向岳丈岳母请罪。”
“人都死了,请罪还有什么用?他们还敢杀了你不成?”邵惜渊反唇相讥,声势却弱了下去。
二嫂那样好的人,二哥居然忍心杀了她,实在是不可原谅!
对,他不能动摇,坚决不原谅!
邵明渊淡淡看了邵惜渊一眼,声音沉沉:“若他们想要,我绝不吝惜。”
他说完,向靖安侯与沈氏请罪:“父亲、母亲,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邵明渊出了门,等候在外的两个亲卫迎上来:“将军——”
“邵知,明日去问一下,冠军侯府什么时候可以入住。”邵明渊对其中一人道。
邵知一愣,立刻道:“是。”
“邵良,那叛逆的情况尽快查明回禀。”
邵良肃容:“遵命!”
面对出生入死的属下,邵明渊神情柔和许多,微微颔首道:“你们下去喝酒吧,不用跟着我。”
他转了身,大步离去。
邵知与邵良一直注视着邵明渊背影消失在花木间,才并肩往外走。
他们两个是自小陪着邵明渊长大的,征战这么多年,行走在外也能被人称一声将军了,皆是五品武将。
二人往外走了一段距离,邵良忍不住道:“你说侯夫人怎么就如此不待见咱们将军呢?我记得小时候明明是世子调皮犯了错,侯夫人却把将军的后背都打青了,还是我娘给将军涂的药。”
“谁知道呢。”邵知摇摇头,叹口气道,“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父母偏心也很正常,侯爷不是对将军最好吗?”
“反正我是想不通,咱们将军无论各方面都是最出众的,侯夫人那般对他,他从没流露出一点怨言。”邵良忽然压低了声音,“咳咳,侯夫人该不会是眼瞎吧?”
邵知捶他一拳:“乱说什么,被人听见让将军难做。”
“是呢,不过还好,等冠军侯府修葺好咱们就能搬过去,将军就不必这般受气了。”
二人相携着走远。
邵明渊回到自己住处,推门而入,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切都很陌生。
他以往住在前院,后来常年征战,连侯府都鲜少回来,这院子还是为了大婚收拾出来的,算起来,这是第二次踏入。
院中整洁依旧,显然一直有人打理着,只是因为少了主人,没有半点人气。
邵明渊抬脚走到墙角,看到了一丛绿油油的薄荷。
第28章 退亲
细嫩的薄荷叶散发出淡淡的清凉气味,这样一丛,若是到了夏日便能驱逐蚊虫。
他又移步,便看到了一挂金银花搭在花架上,此时已经开花,金黄雪白,一蒂双花,形影不离。
金银花,又名鸳鸯藤。
邵明渊仿佛看到了那个素芙蓉般的女子。
她在这寂静的院子里住了两年,素手纤纤,亲手种下清凉驱蚊的薄荷,又栽下清热解毒的鸳鸯藤。
她驻足凝望这挂鸳鸯藤时,可曾寂寞?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邵明渊抬手,手指轻轻拂过花瓣。
他的手常年握刀枪,老茧又厚又硬,很是粗糙,洁白的花瓣就落了下来。
邵明渊忙收回手,垂眸看着落地的花瓣,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娶妻的,害人害己,自作自受!
邵明渊靠着花架,抬头望天。
彼时夕阳刚刚落下去,灿烂的晚霞黯淡无光,无声无息与人间告别。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幼虫的低鸣声,风吹过,便送来了薄荷清香。
邵明渊直起身,抬手拂去掉落肩头的花瓣,抬脚往外走去。
这个时间,西府的几位姑娘都下了学,回到府里第一件事便是去青松堂给邓老夫人请安,青松堂里顿时热闹起来。
“今日是书法课吧?”邓老夫人笑看着三个孙女。
三位姑娘中年纪最长的是大姑娘黎皎,刚满了十六岁,鸭蛋脸柳叶眉,很是端庄秀气,也是邓老夫人最喜欢的孙女。
另外两个姑娘都是二太太刘氏所出,穿黄衣的是四姑娘黎嫣,与黎昭同岁,穿粉衣的只有十岁出头,是六姑娘黎婵。
邓老夫人一问,年纪最小的黎婵就开了口:“是呢,刚刚换的书法先生,可严格呢,今天还打了我手心。”
她伸出白白嫩嫩的手给邓老夫人看,手心处果然有红痕。
邓老夫人笑眯眯道:“证明六丫头还不够努力。新来的书法先生是乡君亲自请回来的,你们好好跟着学,今年的佛诞日争取也露一次脸。”
当今天子信道,太后却信佛,是以京中无论道观还是寺庙都很兴盛。
每年佛诞日,各府女眷都会带足了香油钱以及抄好的佛经前往大福寺参与浴佛等活动。
那些佛经大多是由女眷们亲自抄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各家展示姑娘家书法的机会。
原因无他,与大福寺同处一个山头的还有一家疏影庵,里面住着一位了却红尘的大长公主,论辈分当今天下还要称一声姑姑。每年佛诞日大福寺的僧人会选出书法出众的佛经,送到疏影庵去。
每一年,哪家姑娘抄写的佛经入了大福寺僧人的眼并被送到那位大长公主面前,那可是大大的长脸。
“佛诞日马上就要到了,临时抱佛脚都晚了。”黎婵撇撇嘴。
四姑娘黎嫣伸手拧了她脸蛋一下:“谁让你平时偷懒的!”
黎婵笑嘻嘻往旁边躲:“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是还有大姐与二姐么。”
黎婵口中的“大姐”是指黎皎,“二姐”则是指东府的姑娘黎娇。
东府有两位姑娘,二姑娘黎娇是嫡出,最得乡君姜老夫人喜爱,可以说西府几位姑娘去东府开设的女学,都是陪太子读书。
至于五姑娘黎姝,乃是庶出,不必多提。
“六妹又拿我说笑了。”黎皎温婉笑道。
邓老夫人就在一片和乐融融中开了口:“三丫头回来了。”
室内一静,针落可闻。
四姑娘黎嫣与六姑娘黎婵不由去看黎皎。
最初的震惊过后,黎皎一脸惊喜:“三妹回来了?”
她的手缩在淡紫色的衣袖里,紧紧攥起。
“今天被人送回来的。”
“太好了,我还以为——”黎皎说到一半咬住唇,声音哽咽。
黎嫣与黎婵对视一眼,皆不作声。
“好了,你们三个都回去歇着吧。”
出了青松堂,黎皎问黎嫣姐妹:“四妹、六妹和我一起去看看三妹吗?”
黎嫣下巴紧绷:“我们先回锦容苑给母亲请安。”
“是呢,谁想去看她呀,被拐了居然还回来,丢死人了——”
“六妹!”黎嫣警告瞪了黎婵一眼。
姐妹二人走至路口,与黎皎道别。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黎皎牵起嘴角,回到雅和苑先去给何氏请安,提出去看黎昭。
何氏自是把人拦下了:“不必了,昭昭已经歇下了。”
“那女儿明日再去看她。”
黎皎回到东跨院,进屋后脸色才沉下来。
“我的姑娘,怎么不高兴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把黎皎一把搂住。
妇人梳着光滑的发髻,用一根碧玉钗别着,清爽又利落。
“奶娘,我刚从祖母那里过来,听她说三姑娘回来了。你把今天发生的事仔细给我说说。”
这样的大事奶娘自然关注着,立刻事无巨细讲给黎皎听。
黎皎听完,垂眸不语。
奶娘咬牙切齿:“那个害人精,怎么不死在外面呢!她这么一回来,坑害的还不是姑娘!”
黎皎忽然笑了:“奶娘,没事儿,她回来也好。”
翌日晨曦微露,邵明渊领着一队亲卫悄悄出了城。
当暖阳为整个京城尽情挥洒时,一件骇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回老家守孝的前左佥都御史乔大人一家竟然遭了大火,只有出门访友的乔公子侥幸活了下来,为了救幼妹还毁了容,而今正寄居在外家寇尚书府上。
乔大人虽因丁忧暂时告别了京都这个圈子,可他毕竟是堂堂正二品大员,更别提还是名满天下的乔先生之子,一家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京中不知多少人感叹。
更令人唏嘘的是,乔大人唯一的嫡女,冠军侯之妻的棺椁随着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棺椁一起,还在进京的路上。
乔家可真够倒霉的。
无数人这样想着。
刑部尚书寇大人请旨彻查乔家大火一事,明康帝允诺,命钦差前往嘉丰查探。
就在乔家之事吸引了所有人视线时,长春伯府的人悄悄登了黎家的门,退了长春伯幼子与黎大姑娘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