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灵前有人
月光皎洁,如霜铺满了青石路面,廊下悬挂的白色灯笼迎风摇晃着,让通往灵堂的路越显森然。
邵明渊一路奔至灵堂,悄然无声,那道黑影紧随其后。
灵堂白茫茫一片,一靠近了,就有烧纸的味道隐隐传来。
邵明渊骤然停住脚。
身后的属下跟着停下来,低声道:“将军,您看——”
邵明渊抬起手,示意他噤声。
风吹来,把灵堂前地面上摆放的火盆里的纸灰打旋吹起来,一旁守灵的几个婆子皆睡熟了,任由那些灰烬洋洋洒洒落在身上。
有一人立在灵堂前一动不动,邵明渊目光落在那人面上,神色微凝。
那人不动,邵明渊便也不动。
灵堂前灯笼高挂,亮如白昼,把那人脸上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阴影处,黑暗昏沉,把邵明渊及属下的身形与呼吸尽数遮掩。
邵明渊侧头,冲属下点点头。
一直跟着他的属下会意,抱拳一礼,悄无声息退至其他暗中守护灵堂的几个属下那里,无声打了个手势,几人全都撤远了。
灵堂前,除了鼾声此起彼伏的几个婆子,就只剩下一明一暗两个清醒的人。
风吹过,装饰灵堂的白色绸花窸窣出声,火盆里有一缕黑灰打着旋飘落至邵明渊脚边。
那人终于动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停放在正中的棺椁旁停下来,伸手落在棺盖上。
邵明渊眼中寒光一闪,一动不动盯着那人的动作。
那人维持着那个动作许久,直到烛火忽地被风吹得一阵摇曳,忽明忽暗,似是下了决心,猛然抬手去掀棺盖。
邵明渊行动如风,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那人面前,一手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任由那人死命挣扎亦无济于事,拽起来直接到了偏僻处才停下来。
“呜呜呜——”那人看清是邵明渊,猛然停止了挣扎。
邵明渊松开手,冷冷望着他。
那人被看得颇不自在,讷讷喊了一声“二哥”。
邵明渊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淡淡问了一句:“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
邵惜渊低了头,片刻后又抬起来,颇不服气问道:“你想把我怎么样?”
十四五岁的少年,皮肤比女孩子的还要白嫩,就连不服气的模样都显得那样朝气蓬勃,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这样无知的勇气,自是因为无论闯了什么祸,总会有人替他善后的。
邵明渊心里蓦地疼了一下,声音冷淡无波:“你来这里干什么?”
邵惜渊与邵明渊对视,最初被当场抓包的惊慌过后反而无畏起来,语气带着惯常的挑衅:“二哥不是看到了么,我想看看二嫂。”
“看二嫂?”邵明渊一字一顿问,怒气渐渐晕染了双眸。
无论是什么理由,夜深人静之时,自己的亲弟弟跟做贼一样跑到灵堂里偷看亡妻,这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邵惜渊反而被激起了逆反心理,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道:“是呀,看二嫂怎么啦?二嫂一直对我很好,我看看她不行嘛?哪像你,对二嫂的死根本没有半点在意——”
话音未落,他就被邵明渊拽着衣襟提起来。
“你想看,为何三更半夜跑来?”
邵惜渊涨红了脸,恼怒去拍邵明渊的手:“你放开!邵明渊,你敢打我?”
邵明渊神情更冷了,语气却格外平静,一字一顿问道:“邵惜渊,是什么给了你错觉,以为我当兄长的不敢打你?”
他说完,轻松拎着邵惜渊转了个身,长腿抬起,直接踹上了邵惜渊的屁股。
邵惜渊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挣扎好一会儿才狼狈爬起来,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擦一边道:“邵明渊,你,你真敢打我?你不怕我告诉母亲吗——”
邵明渊伸手把他再次拽过来,淡淡道:“告诉母亲?”
邵惜渊抬起了下巴。
怎么,怕了吧?
谁知足足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兄长冷笑一声,二话不说照着他屁股又踹了一脚。
邵惜渊再次被踹到地上,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屁股疼得发麻,这下子干脆起不来了。
他还算是有志气,知道夜深人静惨叫不是什么好事,强忍着没出声。
邵明渊半蹲下来,伸手把邵惜渊拽起来,与之对视。
“邵惜渊,看着我。”
长这么大没挨过揍的邵三公子想硬气别过头,可刚刚屁股挨揍的阴影还没过去,下意识便望进了那双近在咫尺的寒眸里。
邵明渊眉轻扬,凉凉地问:“邵惜渊,你多大了?”
“十四岁,怎么了?”邵惜渊气鼓鼓问一声,冷笑道,“你这种天天杀人的人,当然不会记得这个。”
邵明渊丝毫不理会邵惜渊的讽刺,淡淡道:“既然不吃奶了,挨了揍还要找娘?”
“你——”这个年纪的少年自尊心尤其强,被邵明渊这么一问,邵惜渊立刻涨红了脸,一直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邵明渊松开了手,语气更淡:“好了,回去吧。”
他深深看幼弟一眼,所有情绪尽数遮掩在寒星般的眸光里:“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记住,下不为例。”
虽是初夏,站在邵明渊对面的少年却觉月冷星稀,屁股上火辣辣地疼更是让他没了顶嘴的勇气。
少年心想:二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天夜黑风高,他要是再硬着来,这魔头说不定会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连二嫂能都杀的人,当然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邵惜渊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便走。
邵明渊立在原地,没有阻拦,亦没有出声。
他默默看着少年走出一段距离,停下来回头。
“二哥,我不管你以后娶什么样的妻子,反正在我心里,二嫂只有一个!”
风凉月冷,邵明渊轻叹口气,淡淡道:“你记得她是你二嫂就好!”
他率先转了身大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邵惜渊愣了好久,抬手抹抹眼,一瘸一拐走了。
灵堂那里,因为刚刚隐隐传来的惨叫声,瞬间惊醒了几个守夜的婆子,她们围坐在一起烧着纸钱,说起闲话来。
“将军——”遥遥盯着这边的几个属下发现邵明渊走过来,低低喊了一声。
第105章 尚书府的请帖
邵明渊面色平静吩咐领队:“安排好换班,不要熬坏了身体,记得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给我打出去!”
“是。”
邵明渊没再说话,转身回了房。
屋子里静悄悄的,蜡烛早已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烛泪,好在月色从窗口挥洒进来,给屋子里的摆设镀上一层朦胧光晕,让人不用掌灯亦分得清楚。
桌几上的饭菜早已冷透了,油汪汪的散发着浓重的油腻味道,即便是有胃口的人都懒得动一筷子。
邵明渊不愿再喊人收拾,推门而出去了书房。
书房里比起居室要明亮些,挂在墙壁上的长弓折射着冷光。
邵明渊和衣倒在床榻上,一想起灵堂前邵惜渊伸手抚摸棺盖的情景,心头就有些憋闷。
那个小混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邵明渊翻了个身,心仿佛掉进了油锅里,一点点受着煎熬。
灵堂太明亮,他的眼神太好,把幼弟的表情瞧得清清楚楚。
邵明渊闭了闭眼,低叹一声。
三弟还只是个半大少年,怎么会胡乱生了那样的心思?
邵明渊不愿再往深处想。
他情愿是自己想多了。
榻上的人辗转反侧,带动得寒毒在体内流窜更加猖獗,月光下,他的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邵明渊干脆坐起来,趿上鞋子,推门走了出去。
他不知不觉走到成婚时的院子。
院子里依然宁静,墙角的薄荷香气越发浓郁,花架上的忍冬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
邵明渊站在花架前,默默看着。
乔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想,她是坚韧的、勇敢的,或许,还是温柔的。
对了,他已经知道,她的闺名叫“昭”,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的“昭”。
邵明渊伸手拂过金黄浅白的忍冬花,自嘲笑笑:真是可笑,她在时,一人独守在这方小院子里,他忙于抗击鞑虏;她不在了,他才开始了解她,走近她。
邵惜渊一扭一拐回了房,便看到靖安侯夫人沈氏正坐在堂屋里等他。
“娘,您怎么在这?”
一旁的小厮拼命给他打眼色。
“三郎,你脚怎么了?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邵惜渊张口想告状,一想到二哥讽刺他吃奶,又把那些话咽了下去,笑笑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沈氏忙站起来走过去,扶着邵惜渊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摔哪了?摔得重不重?素蝶,快去请大夫来。”
“不用了,娘,我没事,就是摔了一下而已。”邵惜渊连忙阻止。
“那也要看看哪里有没有摔破了皮——”
“不用不用,有摔破的地方我等会儿涂些药膏就好了。”为了证明没事,邵惜渊忍着屁股疼跳了跳,谁知高估了自己,忍不住咧了一下嘴,暗暗骂道:混蛋二哥,下脚也太重了!
沈氏看在眼底,见儿子不愿承认,亦没有拆穿,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在屋里?”
“哦,晚上吃多了出去溜达溜达。娘怎么来了?”
沈氏皱眉数落道:“不是说头晕要早点睡吗?怎么又出去溜达了?眼下虽入了夏,晚上还是凉的,受风可怎么好?”
见儿子满不在乎的模样,沈氏睇他一眼:“你就让娘操心吧,若不是担心你夜里睡不好过来看看,还不知道你这么让我不省心!”
“娘,以后我保证听话,您快回去吧。”邵惜渊受不了沈氏的念叨,催促道。
“那行,你赶紧让小厮瞧瞧哪里磕碰了,早点涂了药就歇着。”
邵惜渊送走沈氏,这才松口气,喊小厮道:“来福,快给小爷瞧瞧屁股,疼死小爷了!”
两刻钟后,邵惜渊院子里的一个婆子前往正院,悄悄被领进了沈氏屋子。
“三公子究竟怎么了?”
婆子肃手而立,禀告道:“老奴悄悄听见,三公子好像是被二公子踹了屁股——”
沈氏一听,脸上陡然罩上一层冰霜,伸手把椅子扶手重重一拍:“那个畜生!”
“因为什么事?”
婆子吓得低下头:“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老奴只是听三公子骂了一句。三公子似乎不想让人知道,还叮嘱来福不许对外说。”
沈氏越听越恼火,手都气得发抖:“竟然还敢威胁三郎了!那个畜生,我当初就该把他溺死在马桶里!”
婆子头埋得低低的,更不敢接话了。
“行了,你回去吧,以后三公子再靠近二公子,速速来禀告。”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沈氏收敛了情绪,把婆子打发出去。
待婆子一走,她立刻对侍立一旁的婆子道:“华妈妈,我让你们那口子办的事如何了?”
华妈妈立刻回道:“正要对夫人说,我们那口子已经回来了,今天才进的家门。”
“怎么样?”
“夫人放心,买的是正儿八经的扬州瘦马,挑的还是里头顶尖的。”
“那就好。”沈氏点点头,“辛苦你们那口子了,明天去账房领赏,等买来的货果真派上用场,还会重重有赏。”
“谢过夫人。夫人尽管放心就是,那一对瘦马老奴亲眼瞧过了,但凡是个正常的汉子就抵抗不住。”
沈氏睃华妈妈一眼:“把人看好了,别闹出乱七八糟的事来。”
“是。”
沈氏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来。
那孽障常年在外,兵营里连只母苍蝇都没有,她就不信会对大名鼎鼎的扬州瘦马无动于衷。
呵呵,只要他沾了身,所谓的守妻孝就是一个笑话,看他到时如何自处!
这一夜风平浪静,不知有多少人孤枕难眠,又有多少人酣然入睡。
乔昭睡了个好觉,一早醒来去给长辈们请过安,才回到雅和苑没多久,冰绿就拿了一张帖子过来,兴匆匆道:“姑娘,是尚书府的帖子呢!”
收到预料之中的帖子,乔昭波澜不惊接了过来。
素面绘着墨色海棠花的帖封,打开来是写着簪花小楷的澄心笺纸,这一切都显示出下帖子的主人是个雅趣灵慧的,与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孙女的身份极为相符。
乔昭看过,波澜不惊的表情却有了变化。
第106章 送错(月票2500加更)
竟然送错了帖子。
这一张,不是邀她去尚书府做客的请帖,而是通知黎娇被退社的帖子。
乔昭低垂了眼睫,略一思索,翻过帖封看了一眼,果然就见封面上写的是黎府二姑娘亲启。
这样说来,定然还有一张帖子落在了黎娇手里,而那一张才该是她的。
自从东府女学走了书法先生,黎娇又因为在琴艺课上出了丑不愿去上,女学这几日就暂且停了下来,乔昭有几日没见到黎娇了,而今天送帖子的人闹出这个乌龙,她却不得不往东府走一趟,不然以黎娇目前恨不得生吃了她的态度,指望对方规规矩矩把帖子还回来是不可能的。
乔昭伸手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换上,吩咐冰绿道:“去东府。”
冰绿自是不知帖子弄错了,纳闷问道:“姑娘,去东府干什么啊?”
“帖子是二姑娘的。”
“什么?二姑娘的?”冰绿吃了一惊,看着乔昭拿在手中的帖子很是嫌弃,“早知道婢子就把它扔茅厕了!”
乔昭:“……”看吧,她再晚过去一会儿,她的帖子应该就是这个下场!
心塞的乔姑娘忙带着丫鬟往东府去了。
西府的四位姑娘都是跟着各自母亲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东府的掌上明珠黎娇却有一个单独的院子,以“天香馆”为名。
此时的天香馆里,黎娇捏着苏洛衣邀请黎府三姑娘前往礼部尚书府做客的帖子,火气腾腾往上冒。
“怎么回事儿,送个帖子还能出错,把黎三的帖子送到我这来,这不是给我添堵嘛!”黎娇越说越恼火,因屋子里伺候的都是心腹,不必担心有损形象,抬脚便踢翻了一个小杌子。
两个贴身丫鬟含珠与芳蕊谁都没敢吭声。
二姑娘最近心情越来越差,脾气便跟着越来越大,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最不好过。
“真是晦气!”黎娇把帖子往含珠怀里一扔,恨恨道,“送到西府去,别碍了我的眼!”
“是!”含珠捧着帖子忙往外走。
“等等——”黎娇喊了一声,凤眼眯了眯,命令道,“把帖子拿回来!”
含珠早习惯了主子的喜怒无常,忙把帖子递了过去。
黎娇伸出两根莹白的手指夹住帖子,瞄了帖封一眼。
“送呈黎府三姑娘台起。”
娟丽的字体,却让黎娇看得心里升起一股邪火。
黎三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怎么自从被拐了后不但没有老老实实做人,反而要上天了,一次次出风头不说,什么时候又搭上了苏洛衣?
馥山社里几位副社长,兰首辅的孙女兰惜浓最傲,许次辅的孙女许惊鸿最冷,泰宁侯府的七姑娘朱颜最静,锦鳞卫指挥使的独女江诗冉最辣,而礼部尚书的孙女苏洛衣最痴。
她们几人各有所长,是馥山社的风云人物,家族势力无一不是响当当的,若是有谁入了其中一人的眼,在京城贵女中的圈子里就好混了。
难道说被拐还有福运加身的功效?黎三不声不响竟要混进馥山社去了?
黎娇不傻,这张帖子虽然只是邀请黎府三姑娘去尚书府做客,可黎三一旦入了苏洛衣的眼,下一步就是加入馥山社了。
黎娇越想越不平。
她日日勤练,才在去年佛诞日因为佛经被大福寺高僧选中而有了入社资格,黎三凭什么这么容易就能加入馥山社了?
那些人明明没有看过黎三写的字!
不对,若是因为黎三的字邀请她入社,这张帖子不会现在才送来。
黎娇盯着手中帖子出神。
母亲反复叮嘱她,遇事不可再急躁,静下心来才会少出错。
黎娇把呼吸放缓,静了静心,脑子转得快起来。
莫非黎三是因为别的原因才引起了苏洛衣的兴趣,而不是因为佛经的事让几位副社长达成了共识?
这样的话——
她目光下移,落在素面绘墨色海棠的帖子上。
“含珠,拿剪刀来!”黎娇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扬声道。
含珠愣了愣,在主子发火之前忙点头:“是!”
不一会儿含珠从针线筐里取来一把剪刀,黎娇接过来,咬咬唇,举起剪刀对着帖子就要剪下去,恰巧这时芳蕊得了消息进来禀告道:“姑娘,西府的三姑娘来拜访。”
黎娇举着剪刀的手一顿。
黎三?
她看向手中帖子,不由挑了眉。
黎三是为了这张帖子来的?她消息倒是灵通。
呵呵,既然人来了,帖子倒是不急着剪了。
黎娇放下剪刀,把帖子塞进枕头底下,抬手整理了一下鬓发,冷冷道:“请她进来。”
她今天可要好好瞧瞧黎三心急火燎的样子,就算黎三跪在她脚边哀求,她也不会把帖子还她。
黎娇一想到那个场面,嘴角就有了笑意。
乔昭在外面等了片刻被请进去,一见黎娇嘴角笑意便心中了然:帖子果然在黎娇这里。
黎娇得意又期待的神情让乔昭有些好笑。
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里:她知道尚书府送来的是两张帖子,一张在她这里,一张在黎娇手里,而黎娇却不知道另一张帖子的存在。
“三妹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
乔昭真的没有与一个小姑娘过招的兴致,开门见山道:“我有一张礼部尚书府送来的帖子,是在二姐这里吧?”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黎娇歪在床榻上,得意洋洋望着乔昭。
“在的话,请二姐把帖子交还,我在这里先行谢过。不在的话——”乔昭轻轻扫了略有些歪斜的枕头一眼,微笑道,“那应该是二姐把它藏到枕头下了吧?二姐真爱和妹妹开玩笑。”
黎娇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乔昭笑了笑。
黎娇手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剪刀,看摆放位置是随手一放,而这样可以伤人的物件若不是时间太急没有来得及收起来,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由此可知,她等候通传的工夫,黎娇正准备剪她的帖子。那么后面就更好猜了,黎娇放下剪刀藏起帖子,还有什么地方比枕头下更顺手呢?
“二姐果然在和我开玩笑。”乔姑娘伸出白嫩嫩的手,“现在二姐可以还给我了么?”
第107章 拿回
乔昭定定望着黎娇。
少女目光平静,如水般清澈,仿佛能让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黎娇忽地有些心虚,随后恼羞成怒,反手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张素面绘墨色海棠花的帖子,紧攥在手里道:“不错,你的帖子确实在我手里。那又如何,我不给,你还能来抢吗?”
多日来的打击让黎娇连表面的风度都懒于维持,望着乔昭的眼里满是恶意的冷笑:“这是东府,你有本事去找我祖母,找我娘告状啊,就说你的帖子在我这里。我就等着,看你怎么要回去!”
黎娇越说越是激动,激愤之余,还带了一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语气越发刻薄:“你去啊,去啊,你不是能耐大了,有本事吗?今天我就看一看,到了我手中的帖子你如何要回去。”
“二姐——”乔昭趁黎娇缓口气的时候,不紧不慢道,“你别激动。”
“我没有激动!”恼怒让黎二姑娘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格外尖利,“我激动什么?帖子又不是我的,你收不到无法赴约,耽误的又不是我的事,呵呵呵——”
黎娇后面的话在看到乔昭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时戛然而止。
同样的素面绘墨色海棠花封面,同样的娟秀簪花小楷。
夹着帖子的手指白嫩如水葱,从“送呈黎府二姑娘台起”一行小字上缓缓拂过。
少女依然面色平静,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不疾不徐道:“但是这张帖子是二姐的。”
黎娇看看帖子,又看看乔昭,吃惊得嘴合不拢:“你,你,你怎么会有帖子?”
“应该是送错了吧,帖子我和二姐都有。”乔昭认真给小姑娘解释。
黎娇:“……”所以她刚刚那些威胁的话又白说了吗?
黎二姑娘抓着帖子委屈莫名,强自忍着才把泪意压下去。
乔昭莞尔一笑,主动把帖子推过去:“二姐,咱们换回来吧。”
每次和这小姑娘过招,总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黎娇垂下眼帘,盯着近在手边的帖子,神色复杂。
好一会儿,她抬眼问:“你就不怕我把帖子收了,你的也不还?”
“二姐不会的。”乔昭笑盈盈道。
若是真的会,她直接抢过来不就好了嘛。
黎娇听了这话,怔了怔。
她捏紧了手中帖子脸色数变,最后忽地把帖子抛进了乔昭怀里,冷冷道:“赶紧带着你的帖子走,天香馆才不欢迎你呢!”
乔昭接住帖子,冲黎娇笑笑:“那妹妹就告辞了。”
“哼!”黎娇扭过头去。
乔昭欠了欠身,拿着帖子施施然走了。
等她一走,黎娇立刻扬声道:“含珠、芳蕊,给我把地扫了!”
哼,每次黎三过来都没好事,真是晦气!
不过——、
黎二姑娘目光落在那张写有她亲启的帖子上,心情有些复杂。
黎三怎么就认为她不会呢?算她有点眼光!不过一想到要和那死丫头一同去礼部尚书府做客,还是觉得讨厌极了。
黎娇这样想着,便把帖子拿起来,打开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含珠正拿了扫帚进来,无意间瞥到自家姑娘煞白如厉鬼的脸色,登时骇了一跳,忙把扫帚往地上一扔,奔过去道:“姑娘,您怎么了?”
黎娇身子晃了晃,直直栽倒下去。
“姑娘——”丫鬟们尖叫起来,屋子里混乱一片。
等董妈妈被喊过来,又是灌药又是掐人中,黎娇这才缓缓醒过来。
伍氏坐在床边拉着黎娇的手垂泪:“娇娇,你把娘吓死了!”
黎娇眼珠转了转,目光这才有了焦距,一把反握住伍氏的手就哭起来:“娘,我被退社了,被退社了!呜呜呜,女儿没脸活了——”
她哭得厉害,喉咙一痒,把刚刚才灌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溅了伍氏一脚面。
伍氏并不在意,把无关紧要的人打发出去,只留下心腹,这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道:“娇娇啊,那张帖子娘也看了,没啥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黎娇哭着打断伍氏的话,“娘,您是知道的,为了练好字女儿多么努力。去年女儿抄写的佛经得了大福寺高僧肯定,这才好不容易入了社,为此还请来两府姐妹和几个手帕交庆贺。如今女儿就这么被退了社,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伍氏轻拍着黎娇的背安抚:“娇娇,你别哭,听娘说。”
看着女儿眼中的绝望与羞辱,伍氏一阵刀剜般得疼,不由把婆母姜老夫人更恨上几分。
若不是那老虔婆毁了娇娇名声,娇娇如何会受这样的屈辱。
总有一天——
伍氏收回所思,把黎娇拉入怀中:“娇娇,退社的事不必往心里去,这两年你本来就要少出门,等佛诞日的事情渐渐被人淡忘了,娘再设法给你谋一门好亲事,管他什么馥山社、兰山社,原就该退的。说起来是娘没想周全,应该提醒你主动退。”
黎娇听得脸色雪白。
娘的意思,是要她彻底退出京城闺秀的圈子吗?
原来之前让她少出门的话不是说说而已的!
黎娇一阵心慌,抓着伍氏的手道:“娘,我不甘心!凭什么黎皎退了亲没事,黎昭被拐了没事,只有我这么倒霉?”
“大姑娘啊——”伍氏不以为然牵了牵唇角,“大姑娘虽然被退亲,可男方实在不像样子,明眼人都是知道的,如今礼教又松散许多,自是影响不了根本。不过我儿也没必要与她比,丧母长女,别说被退过亲,就是没有这码事,任她如何折腾,想有一门好亲事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黎三呢?”
“三姑娘……”伍氏眼神闪了闪,带着几分困惑,“说真的,对西府那位三姑娘,连娘都有些看不透了。”
黎娇死死咬着唇哭:“娘,您不知道,今天我被退社的帖子是送到黎三那里去的,她明明知道我被退了社,还跑来不动声色还贴子,分明是在看我笑话呢。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好事都被她占了?”
伍氏一听黎三特意过来看笑话,眼神一冷。
若是这样,那位三姑娘确实是欠收拾了!
“还有什么好事被她占了?”
“还不是帖子被送错了女儿才知道,苏洛衣邀请她下午去做客呢!”黎娇忿忿道。
第108章 做客苏府
伍氏一听,刚刚升起的一团火气反而压了下去,喃喃道:“礼部尚书的孙女邀请三姑娘去做客?”
黎娇坐直了身子:“是啊,娘,我也觉得奇怪呢,苏洛衣早不邀请晚不邀请,怎么这个时候好端端送帖子过来?”
伍氏点点头:“娘知道了。娇娇,你且宽心养着,以后言行不得冲动,将来的事自有娘替你安排。三姑娘那里,我派人去打听一下。”
伍氏安抚完黎娇,回到住处立刻命王妈妈前往西府打探。
东西两府许多下人都是枝牵叶连,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王妈妈往西府走了一遭,就带回消息来。
“回禀夫人,昨天三姑娘和西府大太太出门逛街去了,带了许多绸缎回来,说是要给西府老夫人裁衣呢。”
“就没有别的异常?”
母女出门闲逛不算什么稀奇事,以往她和娇娇也常去逛街的。
王妈妈没打听出更多事来,听主母这么问,又觉得一口否认显不出她的能耐,绞尽脑汁想了想,眼睛一亮道:“夫人,要说异常,老奴也不知道算不算——”
“说说看。”
“昨天西府大老爷是和大太太一道坐马车回来的。”
伍氏一听就惊了,抬眼瞄了一眼窗外。
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黎光文竟然会和何氏同乘一辆车回府?
夫妻同乘一辆马车回府这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不值一提,可放到西府那对夫妻身上就太罕见了。
伍氏心中一动,问王妈妈:“是不是还有三姑娘?”
“正是。”
“再没有别的了?”
“老奴只打听到这些。”
伍氏挥了挥手,让王妈妈退下,靠着椅背缓缓合上眼。
西府的稀奇事是越来越多了,而这一切的变化根源——
伍氏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名少女的倩影来。
以后对三姑娘是该多留意了。
乔昭顺利拿回了请帖,打开一看,是邀请她午后前往苏尚书府做客的,不由笑了。
看来那位苏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急切。
京城的百官勋贵大多是同类而居,苏尚书府距离黎府并不太远,乔昭时而指点阿珠下棋,时而纠正冰绿练拳姿势,一上午很快就消磨过去。
用过午饭,乔昭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阿珠把随意挽起的发髻拆散,重新挽成俏皮灵动的双丫髻。
阿珠已是隐隐明白了主子喜恶,拿了一对莹白珍珠坠子替乔昭挂上去,笑着道:“姑娘可以起身了。”
乔昭不吝夸赞道:“阿珠手艺越发好了。”
一旁的冰绿激动不已,拍了拍身上问乔昭:“姑娘,您看婢子穿这身行不?”
去尚书府呢,想想就激动,想当初她陪着姑娘去那劳什子固昌伯府还千难万难呢。
乔昭看着冰绿含笑点头:“很漂亮。不过今天我打算带阿珠出去。”
冰绿嘴角的笑意扩散到一半就凝固了,失声道:“阿珠?”
“嗯。”乔昭淡淡道。
她愿意纵着小丫鬟的性子,但也要让小丫鬟明白她的底线。
出乎意料,小丫鬟明明快要哭出来了,还是皱着脸对阿珠道:“阿珠,那你可要伺候好了姑娘,不然我可不饶你!”自从得了姑娘的秘籍,她可很认真在练呢。
真担心阿珠没见过大场面不行啊,不过姑娘既然要阿珠去,那自然有姑娘的道理,可惜她一时想不到原因。
阿珠同样有些意外,愣了愣冲乔昭一礼道:“是。”
她迅疾换上一身外出的衣裳,迟疑了一下提醒乔昭道:“姑娘,去尚书府做客,您是否要带些礼物?”
冰绿一听跟着点头:“是呀,姑娘,您头一次去尚书府,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定要带些好东西才是。”
乔昭显然已经心中有数,吩咐冰绿道:“去书房把书柜第二层屉子里的那叠凝霜纸寻一个精致的匣子装好,给我拿来。”
“凝霜纸?”冰绿扭身去了书房,不多时捧着一个雕花小匣子过来,打开来让乔昭过目。
乔昭见没有拿错,示意阿珠接过,淡淡道:“走吧。”
冰绿瞪大了眼:“姑娘,您就带这个啊?”
这礼物也太轻了吧?
“这个刚刚好。”乔昭伸手捏了捏冰绿脸蛋,冲她莞尔一笑。
直到自家姑娘走到门口,小丫鬟还在发懵:她就说,姑娘笑起来好看极了。
初夏的午后风是暖的,花是香的,马车在青石路上缓缓前行,乘车的人心情不由就轻快起来。
阿珠面色平静,眼底却藏着好奇,从挑开的车窗帘往外悄悄打量着。
乔昭闭目养神,忽地睁开,笑问:“紧张么?”
阿珠抿了抿唇,回道:“姑娘紧张,婢子便紧张;姑娘不紧张,婢子就不紧张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沉静笑道:“所以婢子不紧张。”
姑娘就是有这样一种本领,哪怕要去的是龙潭虎穴,只要看到姑娘平静的目光,陪着去的人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听了阿珠的话,乔昭唇畔笑意更深:“来,我教你下盲棋,咱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马车在苏尚书府停下来,乔昭主仆拿出请帖后直接进了二门,由尚书府的丫鬟领着前往苏洛衣住处。
苏洛衣等在院门外,遥遥看见一位身量不高的少女由府上丫鬟领着步履如莲渐渐走近,忙向前迎了上去,问道:“是黎三妹妹吗?”
乔昭听了好笑又无奈。
原来小姑娘黎昭自觉与这位苏姑娘见过几面,混了个面熟,人家其实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物。
“苏姐姐。”乔昭行了个平辈礼。
苏洛衣忙回了礼,嘴角挂着盈盈浅笑,伸手拉起乔昭的手:“黎三妹妹快进来吧。”
她说着目光落在少女纤细白净的柔荑上,笑赞道:“咦,黎三妹妹的手,一瞧就是适合下棋的。”
乔姑娘:“……”只听说过适合弹琴的手,还是头一次听说手适不适合下棋的。
她不动声色随苏洛衣进了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摆好的棋盘。
“黎三妹妹请坐。”
乔昭依言坐下,看了阿珠一眼。
阿珠把装有凝霜纸的匣子奉上。
“初次上门,叨扰苏姐姐了。”乔昭把小匣子递过去。
苏洛衣显然不是爱讲虚礼的,客气一下便大方接过来打开,一见里面是凝霜纸,神色顿时更加舒展。
第109章 试探与意外
凝霜纸质若凝霜,洁白无瑕,虽不及澄心纸贵重,亦是难得之物。
苏洛衣不由深深看了乔昭一眼,心道:单看这件礼物,这位黎三姑娘倒是个灵秀的。
对于尚书府的姑娘来说,送寻常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等物只觉俗气。礼物送得轻了让人轻视,送得重了有攀附之嫌,同样让人轻视,乔昭这匣子凝霜纸,送得显然恰到好处。
遇到对路子的人,苏洛衣虽不自知,眉梢眼角却悄悄柔和下来,示意丫鬟把礼物收好,指着棋盘笑盈盈道:“黎三妹妹,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她问得直接,乔昭回得痛快:“好。”
礼部尚书府的这位苏姑娘在贵女圈子中痴迷下棋是有名的,这也是她选择苏洛衣作为进入馥山社途径的原因。
以她如今的名声,京中那些夫人姑娘们显然不愿多打交道,唯有痴迷某方面的人,才不会在乎世俗太多。
二人各拈棋子,落在棋盘上,苏洛衣忽地问了一句:“黎三妹妹,我听祖父说,你与他接连下出了三局和棋,我觉得很稀奇呢。”
乔昭静静看着苏洛衣。
苏洛衣把黑子落下,笑意深深,顽皮眨眨眼道:“咱们也试试呗,我可许久不曾遇到过和棋了。”
反正她该如何下还是如何下,黎三姑娘若是真能做出和局来,那她就服气了。
乔昭弯弯唇:“好,那就试试。”
她正摸不准这姑娘是什么风格,万一输惨了哭了鼻子,不打算把她荐入馥山社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下棋讲究宁心静气,二人皆不是跳脱的性子,一来一往对战,丫鬟悄无声息上了茶放在一旁,谁都没有理会。
苏洛衣渐渐心惊。
这位黎三姑娘果然棋艺高明,先不说最后能不能下出和棋,单看现在,她每走一步,对方的子都跟着迅疾落下,丝毫不拖泥带水,尽显成竹于胸,就足见其棋艺高明了。
而和这样的高手对弈,对一个痴迷此道的人来说,无疑是痛快的。
苏洛衣正下到酣处,一位穿鸭青色比甲的丫鬟走过来道:“姑娘,黄夫人过来了,老夫人请您过去见见。”
苏洛衣骤然被打断,一双柳叶眉顿时蹙了起来,听说是黄夫人只得无奈起身,对乔昭歉然道:“黎三妹妹,对不住了,我舅母过来了。”
乔昭随之起身:“那我就不叨扰了——”
她心中升起几分遗憾:人算不如天算,对方舅母过门,今天只能草草收场,看来想得到苏姑娘主动推荐入馥山社的事要推后了。
她正这样想着,谁知苏洛衣连连摆手,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黎三妹妹你快坐,等我回来咱们接着下!”
苏洛衣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强调道:“黎三妹妹稍等,我去去就回啊!”
苏姑娘说完转了头,心心念念满是被打断的郁闷,走神之下额头一下子撞到了门框上。
砰地一声闷响传来,苏洛衣捂着额头低呼一声,都没好意思回头,身影急匆匆消失在门口。
乔昭哑然失笑,随手端起放在手边高几上的茶水要喝,被一旁的丫鬟阻止:“黎姑娘,茶水已经冷了,婢子给您重新换一盏来。”
乔昭颔首:“有劳了。”
那边苏洛衣才出了门,就被丫鬟领到了后院凉亭里。
看着凉亭里坐着的章氏,苏洛衣吃了一惊:“祖母,不是说我舅母来了吗?您怎么在这里?”
章氏笑笑,示意苏洛衣坐下,道:“你舅母没来——”
未等她说完,苏洛衣就急急站了起来:“既是没来,那我就回屋啦,棋才下到一半呢——”
“坐下!”
“祖母?”苏洛衣在长辈面前还是很乖巧的,闻言坐下来,满脸不解。
章氏无奈笑了笑。
她这个孙女平时都是好的,就是一遇到下棋就犯傻。
“祖母是特意叫你过来的。”
“嗯?”
章氏伸手摸了摸孙女软软的头发,轻笑道:“还有什么比主人家不在,客人独处时更能显出一个人的品行呢?且等等看吧。”
“祖母,这不大好吧——”苏洛衣一听,有些不安。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眉眼宁静的女孩子,就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厚道。
章氏斜睨孙女一眼,丝毫不为所动:“只有这样,祖母才能放心你与她来往。”
说到这里,章氏叹了口气:“你父母在任上多年,只把你一人留下给我这老太婆作伴,祖母可不能让品行不佳的人带坏了你。”
“祖母,您别这样说,能陪您作伴,孙女才觉得是福气呢。”听章氏这么说,苏洛衣忙道。
另一边,青衣丫鬟重新换了茶水端进来,客客气气道:“黎姑娘请用茶。”
乔昭伸手去接,青衣丫鬟忽地脚下一滑,趔趄之下,茶水向着乔昭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乔昭面不改色往旁边一侧身子,顺势伸手扶了青衣丫鬟一把。
而这时立在乔昭身侧的阿珠正好冲出来挡,那盏茶水就全都泼在了阿珠衣裙上。
接连的变故之下,青衣丫鬟手忙脚乱,下意识伸手寻找支撑,被乔昭扶了一下的同时,手按在了棋盘上。
片刻后,青衣丫鬟大惊失色,脸色惨白请罪:“黎姑娘,请恕罪——”
乔昭摆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淡淡笑道:“人没事就好,劳烦你带我的丫鬟去换身衣裳。”
青衣丫鬟依然脸色发白,显然吓得不轻。
乔昭冷眼瞧着,原本以为这遭意外十有八九是人为的,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而后看到青衣丫鬟直勾勾落在凌乱棋盘上的表情,心中了然,笑道:“快些去吧,幸亏茶水是温的,不然还要劳烦府上给我这丫鬟看看。”
青衣丫鬟终于回神,连连请罪过后指挥着屋子里的丫鬟收拾残局,并带着阿珠换衣裳去了。
青衣丫鬟趁机去了凉亭。
“如何?”
青衣丫鬟怯怯看了苏洛衣一眼,低着头道:“回禀老夫人,婢子佯作不小心把茶水泼向黎三姑娘,谁知黎三姑娘灵巧避开了,反而是她的丫鬟忠心护主,冲过来挡,茶水都泼在了她丫鬟身上。”
“哦?那黎姑娘怎么说?”
青衣丫鬟心有余悸,唇色发白:“黎姑娘扶了婢子一把,说人没事就好。”
章氏颔首:“倒是个宽厚的。”
她纳闷看一眼战战兢兢的青衣丫鬟:“那你这么慌张作甚?”
此举原本就是试探黎三姑娘的,她当然不会因此责罚这丫鬟,怎么瞧这丫鬟的神情,倒好像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听老夫人这么问,青衣丫鬟终于忍不住扑通跪下来,请罪道:“婢子该死!婢子没想到黎三姑娘会扶婢子,一时紧张手无意中按到了棋盘上——”
“什么?”苏洛衣大惊,“我们下了一半的棋给弄乱了?”
刚刚下棋时她绞尽心思给黎三姑娘出难题,无心分暇,现在让她复盘几乎是不可能的!
“祖母,我瞧瞧去!”
苏洛衣撂下这句话,提着裙摆匆匆而去,到了门口停下来,悄悄往内看去,就见乔昭端正坐着慢慢饮茶,而她带来的丫鬟则一声不响往棋盘上摆着棋子。
第110章 冰糖葫芦
那丫鬟穿着尚书府丫鬟的服饰,可苏洛衣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也不知为什么,苏洛衣觉得就连黎三姑娘的丫鬟都如主人一般,有种与众不同的宁静气质,能让人轻而易举分辨出来。
她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越看越是心惊。
那丫鬟在干什么?
收拾棋局?不,她那个样子,分明是在复盘!
苏洛衣抬脚想走进去,还是忍住了,直到站到腿发麻,就见那丫鬟手捏着一颗黑色棋子迟迟不动,然后当主子的伸出纤纤素手,往棋盘某处轻轻点了点,一直神色宁静的丫鬟嘴角顿时露出笑意来,把棋子落了下去,然后走到一侧站好。
苏洛衣再也忍不住走进去。
乔昭闻声抬眸,站起来道:“苏姐姐回来了。”
苏洛衣有些尴尬地点头:“让黎三妹妹久等了。”
她说着话走到近前,一眼瞥见棋局,心中大惊:刚刚那丫鬟果然是在复盘!
苏洛衣不由看向阿珠。
小丫鬟十五六岁的模样,在主子身侧垂手而立,安静沉稳,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定然想不到这个安安静静的丫鬟刚刚在做什么。
“黎三妹妹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乔昭看了阿珠一眼。
阿珠屈膝,恭恭敬敬回道:“回苏姑娘的话,婢子名叫阿珠。”
“阿珠啊?真是个好名字。你会下棋么?”
“不敢当会,只是近来姑娘教了一些罢了。”面对苏洛衣的问询,阿珠不卑不亢回答。
苏洛衣看着乔昭的心情顿时和先前又有不同。
婢女跟着主子学了下棋,就能把她们刚刚的棋局复盘,那么主子又该是什么水平?
她再次把目光落到棋盘上,轻咦了一声,捡起一枚黑子,迟疑道:“这枚子……”
刚刚她似乎没有走到这一步!
是了,那时她绞尽脑汁一直在犹豫,正不知如何落子,祖母就派人来唤她了,还没走出这一步呢。现在看来,这枚子落在此处竟是最合适的。
苏洛衣猛然看向乔昭:“来,黎三妹妹,咱们继续!”
小半个时辰后。
苏洛衣怔怔看着棋盘上出现的局面,沉默良久,忽地伸手一拂棋盘,把棋子打乱,而后看向阿珠,轻声问道:“阿珠,能不能替我们复盘?”
阿珠看向乔昭。
乔昭轻轻点头。
阿珠得了主子示意,走上前去,一手执黑,一手捏白,你来我往,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颗晶莹的棋子。刚开始时棋子落得快,几乎是不假思索,一直到苏洛衣刚刚去而复返之后才缓了下来。
当最后一枚棋子落下,阿珠鼻尖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神色却依然是平静的,对着二人一礼,退回到乔昭身侧。
好一会儿后,苏洛衣长叹一声:“黎三妹妹,今日我是服气了。”
这名叫阿珠的丫鬟,棋艺或许还欠些火候,可假以时日定然会突飞猛进的。
难道说,这都是黎三姑娘指点的效果?
想到此处,苏洛衣目光灼灼望着乔昭,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黎三妹妹,你应该知道馥山社吧?”
“馥山社谁人不知呢?”乔昭笑着反问。
“那你可愿加入?”
“若是可以,自是愿意的。”
“那好,黎三妹妹且耐心等些日子,我先把你的名字荐上去。你或许不知道,自从我们社长……没了后,要加入新社员,都是我们几位副社长一起商定或有两位副社长联名推荐。”苏洛衣解释道。
“那就劳烦苏姐姐了,我很期待能加入馥山社开开眼界。”
苏洛衣掩口而笑:“说不定是她们要开眼界才是。”
等乔昭告辞后,苏洛衣直奔书房,想了想,歇了邀请几位副社长小聚的念头,写下一张帖子打发人送往泰宁侯府去了。
朱颜与她素来交好,想来见了她的信会愿意联名推荐黎三姑娘的,那样黎三姑娘直接就是馥山社的会员了,等下次聚会,直接给她下帖子就行了。
乔昭出了苏尚书府,由阿珠陪着走向停在路旁树下的马车,与一位卖冰糖葫芦的黑脸汉子擦身而过,走出数丈之后又停下,折身返回。
黑脸汉子扬起憨厚的笑容:“小娘子,要吃冰糖葫芦么?又大又甜咧。”
乔昭深深看黑脸汉子一眼,肯定点头:“小哥,咱们见过的。”
“啊!”黑脸汉子一惊,悄悄捏了自己大腿一把,呵呵笑道,“小娘子真会说笑,咱们怎么会见过呢?呵呵呵呵,有可能是您买过俺的冰糖葫芦?”
少女果断摇摇头:“不啊,小哥记性忒差,昨天咱们不才见过嘛。小哥若是想不起来,我提醒你一下,在五味茶馆前——”
见黑脸汉子大惊失色,乔昭心里冷笑:确定了,这人是在跟踪她!
他是谁?为何昨天和今天都跟着她?
她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之女,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
乔昭目光下移,瞥了黑脸汉子脚上鞋子一眼,心中一动。
原来如此,这样的鞋子她见一个人穿过的,就是昨天同样出现在五味茶馆前的江十三。
这鞋子并不特别,恰恰普通得很,却有一个很大优点,行走时不易发出声响。
这样说来,此人是江十三的下属了?昨天江十三出现,就是他通风报信的?
这样一想,乔昭就理顺了。
除了那场身不由己的南行,她一个寻常女孩子是不可能引来锦鳞卫注意的,而那场南行与锦鳞卫唯一的交集,便是同样在嘉丰待过的江十三!
面前的少女面色冷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江鹤看得心惊肉跳,干笑道:“小娘子真会开玩笑——”
乔昭不理他的话,好心提醒道:“卖糖葫芦把脸涂黑了不好,白白净净的别人瞧着才乐意买。”
乔姑娘说完,淡淡吩咐阿珠:“买几支糖葫芦带走。”
直到阿珠拿过糖葫芦给了钱,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呆若木鸡的某锦鳞卫才反应过来,抱着一大串冰糖葫芦找自家大人去了。
江远朝一眼看到垂头丧气的属下,不由皱眉问:“怎么这个样子就回来了?”
第111章 乱花钱
江鹤几乎要痛哭流涕:“大人啊,我一直以为您是小看属下,才给属下安排监视一个小姑娘,如今看来是我误会大人了,这事可比别的艰巨多了!”
江远朝听得眉心直跳,很想告诉属下,他确实是因为小看他。
不过城府颇深的十三爷面上不露半点声色,揉着眉心淡淡道:“说吧,你又办了什么蠢事?”
江鹤委屈极了:“大人,这次真的不怪属下,您让属下监视的那位黎姑娘,简直是个妖孽啊!”
“什么妖孽?”嘴角一贯挂着浅笑的十三爷很不乐意听这种说辞,淡淡斥责道,“再胡言乱语以后就给我刷马桶去!”
那小姑娘虽然机灵了一些,敏锐了一些,行事不按常理了一些,可明明就是个普通小姑娘嘛。
江鹤不敢卖乖了,老老实实道:“大人您是不知道,属下今天发现黎姑娘又出了门,往苏尚书府做客去了——”
“等等!”江远朝打断,“你说黎姑娘去了苏尚书府?”
“是啊!”
江远朝往后仰了仰身子,修长手指轻敲光滑坚硬的椅子扶手。
昨天才去茶馆见了礼部尚书苏和,今天就登了苏府的大门,这其中,定然是有关联的。
江远朝脑海里浮现小姑娘的模样。
十三四岁的少女,青涩如一株小白杨,可看人的目光永远是平静淡然的,让人常会忽视了她的年纪,偏偏偶尔又会语出惊人,令人措手不及。
这样的女孩子啊——
江远朝不禁浅笑轻叹,忽地想到一个人。
那小姑娘和她……有些像呢。
也许是早已接受她已为他人妇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他从没想过他们有在一起的可能,于是随着她的离去,那份心痛不是撕心裂肺,亦没有资格撕心裂肺,却一直萦绕心头,经久不息。
“大人?”江鹤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不知为何,大人现在的表情让人莫名有些不忍心看呢。一定是他事情没办好,让一直以来精心栽培他的大人深深失望了。
江远朝回神,眸光深深看着江鹤。
江鹤咧嘴笑笑:“大人,您别这样,属下看着怪难受的,以后属下保证好好干,再不让您伤心了——”
江远朝指指门口:“要不说正事,要不滚出去。”
“是,那还是说正事吧!”江鹤立刻直了直腰,接着道,“黎姑娘不是进了苏尚书府吗,属下就扮成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站在尚书府外面等啊等,终于把她给等出来了。属下原本是想继续跟上去的,谁知还没行动呢,黎姑娘就站到了我面前!”
“然后呢?”
“然后她就说,嘿,小哥,昨天咱们在五味茶馆见过吧?属下不承认,她就让婢女买了几支糖葫芦,临走前还提醒属下以后再卖糖葫芦别把脸涂黑了!”
“噗嗤。”听到这里,江远朝轻笑出声。
江鹤怔怔看着,心道:大人这样的笑可真少见。
江远朝敛了笑,淡淡道:“出去吧。”
江鹤受宠若惊。
大人居然没叫他滚,可见对他今天的表现也没有那么失望嘛。
江鹤松了口气,走到门口听身后传来一句:“记得把今天的马桶刷了。”
江鹤脚下一个趔趄,扶着门框狼狈出去了。
江远朝收回目光,弯唇轻笑起来。
看来,那小姑娘有些生气了,这是借着打他属下的脸来提醒他呢。真是个聪慧非常的丫头,也不知是否已经猜到他是锦鳞卫了?
江远朝忽地对下一次的见面有了几分期待。
到时候试探一下好了。
泰宁侯府的花园八角亭里,朱彦与朱颜兄妹正在对弈,一个丫鬟走来把信笺奉上:“姑娘,是尚书府苏姑娘给您的信。”
朱颜伸手把信接过来,冲朱彦笑笑:“五哥,我跟你说,别看每次下棋你都能碾压我,若是对上洛衣,可就不一定了。”
朱彦抬手,轻轻敲了敲朱颜额头:“别在男子面前随意提姑娘家的闺名。”
放眼京城,若是有下棋赢过他的女孩子,他只能想到一人而已。
说起来,他们三个当初与黎姑娘相处那么久,除了知道她在家中排行第三,还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古板!”朱颜吐了吐舌头,把信打开,扫过内容立刻目露惊奇。
对面而坐的朱彦虽因妹妹的表情心生好奇,却好风度没有出言询问,反而是朱颜主动说道:“还真是奇了,洛衣居然邀我为一人联名举荐入馥山社。”
朱彦闻言笑笑。
朱颜眨了眨眼,晃着信道:“五哥猜猜那人是谁?”
朱彦心中一动。
七妹这么说,他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那人定然是黎姑娘无疑了。可一想到上次惹了妹妹不高兴,他还是佯作不知,笑问道:“谁啊?五哥可猜不出。”
朱颜一听,很是满意。
她可不想兄长时时把哪家姑娘放在心上,这和那姑娘好坏无关,嗯,主要和她心情有关。
一想到自小疼爱她的兄长快要娶嫂嫂了,还真有些不是滋味。
“是佛诞日被无梅师太召见的那位黎姑娘,五哥还有印象不?”
“没……”
朱颜已是无心下棋,喃喃道:“还真想看看能让洛衣心服口服的人棋艺究竟如何高明呢。”
“对了,你们馥山社什么时候再聚?似乎有段日子没动静了。”
朱颜闻言,面上浮现几分伤感:“我们社长不是才病故了没多久,再加上北地英灵们的棺椁进京安葬,这些活动暂且停下了,缓些日子再说吧。”
接下来几日,乔昭日子过得风平浪静,而邵明渊那里又有了新动静。
邵知从远威镖局副镖头林昆的老家风尘仆仆赶回来,向邵明渊禀告道:“将军,属下带着林昆一起回来了。”
“问到了什么?”
邵知摇摇头:“林昆什么都不说,他说要见您。”
“见我?”
“是,他说只有见到您,才会说。”
邵明渊听了面无波澜,淡淡道:“你安排一下,让他在春风楼等我。”
邵知心知将军很多事不愿在侯府办,可想到春风楼毕竟是人来人往的酒肆,又有几分迟疑,只听将军大人轻飘飘道:“放心去安排,我把春风楼买下了。”
邵知:“……”能别乱花钱嘛,他们这些属下还指望将军赏钱娶媳妇呢!
第112章 抽丝剥茧
春风楼青白酒旗迎风招展依旧,出入的酒客浑然不知这家在京城颇有名气的酒肆已经悄然换了东家。
这一次邵明渊是从后门进的,连前面酒楼都没去,直接进了后院一间屋子,跟着来的两名亲卫悄然守在门口。
屋内布局明朗,临窗的桌上摆着一只细白瓷大肚的酒壶并一对酒蛊,窗台上一盆芍药花开得绚烂。
邵明渊坐下,没有斟酒,只是静静等着。
大约过了两刻钟左右,门外传来动静,片刻后门推开,邵知领着一位中年汉子走进来。
“将军,林镖头来了。”
邵明渊看向林昆。
远威镖局在京城开了多年,甚至在一些大城市开设了分局,作为镖局的副镖头,此人可算得上一号人物。
眼前的中年汉子身量不高,却很壮实,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精神的眼睛。
“林镖头。”邵明渊率先出声。
林昆目光灼灼望着邵明渊,忽地拜了下去:“见过将军!”
他双手轻颤,似是竭力忍着激动。
邵明渊有些意外,伸手把林昆扶起:“林镖头不必如此多礼——”
林昆站起来,一双眼亮亮的,眼中满是见到崇敬已久之人的热切。
邵知没好气地想:这人执意要等见到将军才说,该不会是因为纯粹想和他家将军见一面吧?
邵知这样想着,目光落在林昆紧握着邵明渊的手上。
哼,还不放手!
邵明渊比邵知淡定得多。
这样的眼神,他在北地见得太多了。
“邵知,你先出去吧。”
既然此人要见了他的面才肯说,可见是不愿意有旁人在场的。
“领命。”邵知扫了林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邵明渊与林昆二人,邵明渊抽回手,指指桌上的白瓷酒壶:“林镖头,喝一杯么?”
“不,不用了。”在大名鼎鼎的冠军侯面前,作为一名走镖混日子的普通百姓,林昆显然有些激动,望着那张近在咫尺年轻而英俊的脸,忍不住表白道,“将军有所不知,想当年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听说过您的英雄事迹了,对您特别崇敬——”
邵明渊:“……”
他垂眸,伸手把酒蛊翻转过来,执起酒壶依次倒满,而后推过去,温声浅笑道:“我的荣幸。”
手指碰上冰凉的酒蛊,林昆才清醒过来,不由呆了呆。
他刚刚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这酒名‘醉春风’,林镖头定然是喝过的。”
“哦,喝过,喝过。”林昆接过邵明渊递过来的酒,晕乎乎就喝下去了。
邵明渊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心头发涩。
百姓就是如此,你保护了他们,他们便把你敬在心里,饶是平时顶天立地的汉子都能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没有党争,没有忌惮,这些最朴素的感情,一直是他坚守北地的动力。
邵明渊理解林昆的心情,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如朋友小聚般闲聊了几句,见他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才谈起:“林镖头应该知道,我的妻子当初落入鞑子手里,是因为走错了路——”
林昆神色一变,放下酒蛊肃然道:“是。”
将军夫人被掳走时,他就在场,哪有不清楚的,那是走错了路吗?
眼前的人虽年轻,却是他敬仰已久的人,林昆心一横,把那个在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念头说了出来:“将军,小民认为,当时不是走错了路那么简单,是前来接夫人的人有问题啊!”
“所以当初前来替换的将领提议改路时,林镖头才会强烈反对吗?”
“不错,将军有所不知,小民其实是北地人,七年前才逃难到了京城,现在的老家其实是我婆娘的娘家,所以别人对那条路线一无所知,小民却再清楚不过,从那处岔道走的话,有一处山道特别适合设伏。”
邵明渊一听林昆是北边人,没有太意外。
当时他听邵知回禀的情况,就隐约猜到,这位因为改道不惜与苏洛峰吵起来的林副镖头若不是心中有鬼,那么就一定是曾到过北地的。
也难怪侯府托镖,远威镖局会派这位林镖头走镖。
邵明渊又斟了一杯酒递过去。
许是说开了,这一次林昆没有丝毫局促,接过来一饮而尽。
邵明渊定定望着他,忽然起身,抱拳一礼:“那么林镖头能否仔细想一想,在队伍未改道之前,可发生过什么异常?”
林昆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无措道:“将军,您可折煞小民了!”
他想去扶邵明渊又觉得不合适,急得脸色通红。
不忍他为难,邵明渊重新落座,语气郑重:“请林镖头好好想想,这对我很重要。”
林昆一听,便绞尽脑汁想起来。
他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道:“要说异常嘛,似乎也算不上——”
“林镖头说说看。”
“就是过鬼哭林时……鬼哭林将军知道吧?”
邵明渊不动声色从怀中抽出一卷图,缓缓展开,伸手轻点某处问:“是不是这里?”
林昆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不错,就是这里!当时队伍路过这里歇息时,贵府总管事带了几个人,说想打牙祭了,要去林子里猎一头野猪来吃,小民曾提议不要去,不过见他们坚持,就没有再多说。这事吧,其实算不上什么异常,别人全都没在意,就是小民当时心里有点膈应。”
“为何?”
林昆伸手点了点鬼哭林的图示,叹道:“当地大多数人只知道鬼哭林到了夏天会生一种瘴气,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把小命丢在里头,冬天就没事。小民却还知道一个情况,进了这林子沿着这里走,就能横穿一个山腹,到达与鞑子接壤的地带了。”
邵明渊眼神蓦地一缩。
原来如此!
那边是回攘,若是正常赶路,需要绕行四五日才可抵达,并不在路线之内。
林昆见邵明渊神色冷凝,忙道:“小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愿多生是非罢了,那条近路罕有人知的。沈管事他们没用太久就回来了,把猎回来的野猪烤了,小民还分了一块吃呢。”
罕有人知,并不代表没有人知。
浓浓的疲惫和冷意涌上来,邵明渊不动声色笑笑,举起酒壶道:“来,喝酒。”
第113章 有无?
林昆离去后,邵明渊坐在酒香淡淡的屋子内,迟迟没有动。
邵知小心翼翼喊:“将军?”
邵明渊抬眉:“去帮我把池公子、朱公子他们请来,就说我请他们在春风楼喝酒。”
邵知隐隐松了口气。
将军还知道找好友喝酒,总比这个样子让人放心。
“领命。”
邵知走到门口,听邵明渊在身后唤:“邵知——”
他转了头,迎上的是一双冷如寒星的眼:“去把沈管事给我绑了,让冷逸好好审审!”
邵知心中一凛。
冷逸在军中主管刑罚,论起审讯细作的手段不比大名鼎鼎的锦鳞卫差。
看来将军真的是被气到了。
“将军,咱们绑了沈管事,夫人那边——”
邵明渊抬起眼皮,淡淡问:“打闷棍会么?”
那一瞬间,邵知神情颇为复杂:“会!”
闷棍当然会打,只是他以为将军这样的人不会啊,何况那位沈管事还是将军母亲的亲信——
邵知领命走后,邵明渊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前往前面酒楼。
时值下午,正是酒楼冷清的时候,邵明渊进了前不久与池灿见面的雅室,默默等候。
最先来的是杨厚承。
杨厚承见了邵明渊满是欢喜,上前拍了拍他:“庭泉,我可等这顿酒好久了,自从你回京后愣是一直没机会!”
邵明渊扬扬手中酒壶:“那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没问题啊!”杨厚承一看酒壶笑了,“醉春风吧?今天可以好好喝一顿了。哎呀,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来?”
他说完,拍拍头,自顾解释道:“忘了这里是西大街了。庭泉,以后咱们再聚改在百味斋呗,或者对面的德胜楼也行啊,那两家都是老字号了,咱们离得也近。”
“可这里酒好。”
杨厚承一听,嘿嘿笑笑:“说的也是,我小时候就喜欢偷喝春风楼的酒。”
二人是多年好友,闲聊起来自是无拘无束,等池灿与朱彦先后赶到时,酒已经喝光了一壶。
池灿今日穿了一件宝蓝底菖蒲纹的直裰,牙白色同纹腰封,系了一块墨玉佩,端的是公子如玉,一进门便带来满室光辉。
“我说庭泉,你可真是恋旧啊,对这春风楼就依依不舍了?”
邵明渊微笑:“我确实恋旧。”
他如今是春风楼的幕后东家,有些不便在侯府做的事来此处更为方便。就比如今日,他先见了林昆,再约池灿等人喝酒,哪怕被人知道了行踪,亦不会多心。
这里不只是他年少时最鲜亮的一抹回忆,更是他以后可以稍微放松心情之地。
池灿一屁股坐下来,哪怕是毫无形象翘起腿,依然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笑吟吟道:“这么多年来咱们第一次聚这么齐。你们不厚道啊,已经开喝了?”
朱彦却规矩多了,冲邵明渊温和笑笑,跟着坐下来。
邵明渊斟满了一杯酒:“自从回京后一直没顾上与兄弟们聚聚,我先自罚三杯!”
他一连喝下三杯酒,冷玉一样的脸染上一抹绯红。
杨厚承伸手拍拍他的肩,朗笑道:“还是庭泉痛快!来来,喝酒。”
好友相聚,自是没有寻常酒局的虚与委蛇,推杯换盏,喝得无比痛快。
只是朱彦心细,渐渐就觉出不对劲来。
从坐下到现在,庭泉喝起酒来不皱一下眉头,颊红如霞,可一筷子下酒菜都没动过。
莫非是因为妻孝的缘故,不愿吃大荤之物?
朱彦借口去净房,吩咐守在门外的伙计端来几样素食。
他先夹起一个丸子,吃下后笑道:“春风楼的这道香煎素丸子味道很不错,你们都尝尝。”
池灿很给面子夹了一筷子,吃完评价道:“尚可。”
杨厚承吃下一个丸子,摇摇头道:“我还是觉得这道糟香鹌鹑下酒够味!”
邵明渊只听不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朱彦这下便确定了:好友果然有心事!
若是以前,凭着几人的交情,自是可以畅所欲言,可如今邵明渊身份不同,或许有些事是他们不便知道的,这话就问不出口了。
朱彦干脆佯作不知,夹了一个素丸子放入邵明渊碟中:“庭泉你也尝尝,杨二是没眼光。”
杨厚承一听不高兴了,撇嘴道:“谁没眼光啊?”
他伸手夹了一筷子糟香鹌鹑放入邵明渊碟中,不甘示弱道:“庭泉你尝尝,看哪道菜更适合下酒!”
朱彦:“……”这是猪队友吧?
池灿虽不如朱彦心细,可这个时候已经看出不对劲来。
他不像朱彦寻思那么多,把筷子一放,挑眉直接问道:“庭泉,你心情不好?”
邵明渊一怔,在三位好友的注视下,没再隐瞒,轻笑道:“是,所以找你们喝酒啊。”
还好在这京城,他还能找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
“怎么了?”
刚刚查到的一些隐秘即便是对好友也无法言说,邵明渊摩挲着酒杯,笑笑:“忽然觉得我与京城格格不入,我可能更适合留在北边。”
但是他知道,短时间内他是不可能离开京城了。
池灿听了莫名不爽,哼一声道:“什么格格不入,有我们在,就不会格格不入!”
他就说嘛,这小子除了位高权重,也没什么优点了,以后还不是要跟着他混。
“就是!”杨厚承跟着安慰,“北边再好,有春风楼吗?”
“没有。”
“有糟香鹌鹑吗?”
“没有。”
听着好友的你一言我一语,邵明渊忽觉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痛楚轻缓了许多。
“有我们吗?”
“没有。”
“有这么暖的天吗?”杨厚承借着酒意越说越起劲,指指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洒满街头。
“没有。”
“有穿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小娘子吗——”
朱彦抬脚,在桌底下踹了杨厚承一脚。
这蠢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窗外街头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下来,车门帘挑起,跳下一个穿着葱绿色衫子的小丫鬟。
小丫鬟欢欢喜喜往春风楼走来,她身后的马车窗帘忽地轻轻掀起,露出少女安静浅淡的笑颜和波澜不惊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好似在梦里见过千百回,莫名熟悉,酒意浓浓的邵明渊心生几分恍惚,轻声道:“也没有。”
第114章 窗里窗外
乔昭似有所感,抬眸望去。
临街的窗边年轻男子目光朦胧,如笼罩了一层令人窥不见秘密的月纱,双颊似火,把他冷玉般的脸勾勒得越发夺目。
是邵明渊。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西大街向来是文官府邸的聚集地。
难道说是李爷爷又给他出难题了?
乔昭静静望着邵明渊,暗暗摇头。
他寒毒已深,竟还放肆饮酒,究竟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情,还是毫不在意?
若是不知情,李爷爷不打算告诉他吗?
若是知情而毫不在意,他年纪轻轻,青云直上,又是因何如此?
乔昭思绪一下子飘得有些远,飘到她一直不是很愿意回忆的那两年侯门生活。
要说起来,自她嫁进靖安侯府,吃穿用度俱是顶好的,婆母靖安侯夫人甚至主动免了她日常请安,阖府上下,无不对她客客气气。
可那两年,她就是有种与侯府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她不是靖安侯府的二少奶奶,而是被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曾想过,或许是邵明渊不在京中,她身为新嫁娘,还是没与新郎官相处过一日的新嫁娘,站在婆母的角度,定然希望她规矩些,以免惹来闲言碎语。
但渐渐地,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的婆母,靖安侯夫人,似乎对远在北地出生入死的次子并无多少惦念,这在过年与中秋的团圆宴上令人感受尤深,准确地说,是令她感受尤深,侯府上下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只有公爹靖安侯时常提及次子,督促侯夫人定时把鞋袜衣袄等物托人送到北地去,侯夫人虽然应下来,可眼底的冷淡是遮不住的。
她忍不住想,哪怕是血肉至亲,亦会因为多年的聚少离多而疏远吗?
她与父母同样是聚少离多,仔细想一想,母亲与兄长的感情确实更深厚些,甚至与庶妹相处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态,都比与她接触时自然亲昵。
或许,距离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后来,婆母提出送她去北地,并带来了天子允诺的口谕,她自是不能拒绝。那时候,想到要离开牢笼般的侯府,她甚至有些期待。
北征军长年累月在北地征战,那些高级将领的妻子大多都是随军的,她们会如当地人一样在天高地阔的北地扎根,甚至就这样传承下去。
她没想太久远的事,只有一点很明确,既然仙去的祖父为她定下这门亲事,定然是期待她与邵明渊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那么,她愿意试试看。
“看什么呢?”窗口又探出一个人来。
明媚阳光下,那人俊美得令人炫目,乔昭微怔,忍不住微眯了眼。
还真是巧了,不知现在放下车窗帘,还来得及么?
显然是来不及的,池灿看清窗外的人,居然做出一个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动作。
他伸手把邵明渊拽了回去,然后砰地关上了窗子。
乔姑娘:“……”她可能是出现的方式不对!
对好友,邵明渊并不设防,任由池灿拽着手臂,上涌的酒意落下去,寒星般的眸子恢复了清明。
他默默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眼带询问。
杨厚承更是直接问了出来:“怎么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窗边,伸手推窗:“见鬼了啊?”
“杨二,放下你的爪子!”池灿冷喝一声,喝完莫名有些心虚。
他一定是喝多了,刚刚手怎么这么快呢?外面是那丫头又怎么了?
偏偏这个时候杨厚承也喝了不少,酒劲上来,哪还会被小伙伴威胁住,好奇心指使着他手一伸就支开了窗子,探出大半个头去。
“没什么啊,什么人都没有。”杨厚承茫然四顾,只看到一辆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
这时一个穿葱绿色衫子的小丫鬟抱着酒坛脚步轻快跑向马车,杨厚承“咦”了一声,回过头一脸兴奋地道:“是黎姑娘呢!”
见三位好友都没吭声,俱都默默盯着他,杨厚承一脸莫名其妙:“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是黎姑娘啊,我喊她上来!”
他说完也不顾三人表情,扭头招手,刚要开口就被人在身后拉了一下。
“子哲,你拉我干什么?”
小丫鬟跳上马车,车子缓缓动起来。
杨厚承有些着急:“马车要走了呢!”
朱彦的声音颇无奈:“重山,青天白日的,这么大呼小叫喊一位姑娘家,不大好。”
眼巴巴见那辆小巧的青帷马车渐渐远去了,杨厚承不满地撇撇嘴道:“这话说的,青天白日不能叫,月黑风高就可以叫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朱彦摸摸鼻子。
“本来就是认识的,打个招呼怎么啦?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迂腐了?”杨厚承斜睨着池灿,“还有拾曦,至于连窗子都关上吗?让黎姑娘瞧见该多伤心啊。”
喝过酒后杨厚承话格外多,一转眼落到一言不发的邵明渊身上,嘟囔道:“咱们这里就庭泉不认识黎姑娘,但咱们的事,庭泉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啊?”
池灿黑着脸听着。
那颗白菜会伤心?别开玩笑了,刚才他分明看到那没良心的丫头正含情脉脉与邵明渊对视呢!也就是杨二蠢,不知道这里面就邵明渊吃过那丫头做的叉烧鹿脯。
哼,他再不关窗子,那丫头——
池灿心中一紧,暗暗冷笑。
他真是酒喝多了,那丫头如何,关他何事?
“我该知道什么?”邵明渊捏着酒杯问。
三位好友对那位黎姑娘,似乎很是不同。
池灿正恼自己刚刚脑子抽风,抿着唇一言不发。
朱彦唯恐杨厚承乱说,抢先道:“是那天我们三个逛庙会认识的——”
迎上邵明渊平静清澈的目光,朱彦后面的话陡然说不下去了,抱歉笑笑道:“其实我们是在南下时认识的,不是故意瞒着你,是怕传出去对黎姑娘的名声不好……”
朱彦把三人与乔昭相识的经过娓娓道来。
邵明渊默默听着。
原来如此,他就说,凭他对三位好友的了解,没有特殊的机缘,如何会对一位姑娘家另眼相待呢。
听朱彦讲完,邵明渊看池灿一眼,若有所思。
第115章 酒散
这么说,刚刚拾曦突然关上窗子,是不愿让他知道他们与黎姑娘认识?就如子哲所说,怕南边的事传出去有损黎姑娘声誉?
邵明渊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可喝多了酒脑子没有平时灵光,一时又想不了更多,便举杯冲池灿笑笑道:“放心,我不是多话的人。”
池灿扯了扯嘴角:“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名声受损还要我负责不成?”
“黎姑娘肯定不会找你负责的。”酒意朦胧的杨厚承拍了拍池灿的肩膀,大着舌头道,“你不是早知道嘛——”
池灿脸一黑。
这混蛋不拆台会死啊?
杨厚承确实喝多了,揉了揉眼,问邵明渊:“庭泉,你还去北边吗?”
邵明渊把酒杯放下,淡淡道:“难说,看情况吧。”
“别看情况啊,要是去北边,一定记得把我带上啊!”杨厚承凑过去,抓住邵明渊的手臂,“这次可别再把我甩下了……”
邵明渊目光落在抓着他手臂的那只大手上,忍耐地挑了挑眉,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另外两位好友。
多年没聚,这小子怎么还是这幅德行?
当年这小子才十三岁,抱着他大腿不放也就忍了,现在五大三粗的,这是想干什么?
池灿与朱彦对视一眼,纷纷扭头。
我们不认识这货!
“我要建功立业,我要上阵杀敌,我不要娶媳妇儿——”杨厚承碎碎念着,抓着邵明渊的衣袖擦了一把口水。
邵明渊:“……”
还是朱彦心善,趁杨厚承没被修理前赶紧拉他一把:“杨二,赶紧松手。”
杨厚承死死揪着邵明渊衣袖不放:“我不,那年我就没跟紧,结果一睁眼庭泉就不见了!这一次我说什么都不放手了,就要跟着他——”
“他进净房你也跟着啊?”俊美无俦的池公子挑着眉,不怀好意问道。
哼,小样儿,刚刚拆他的台?
“跟,这一回别说他进净房,就是进洞房我也跟——”
朱彦扶额,已经不忍看好友的下场。
勇气可嘉,他已经尽力了!
池灿表情扭曲一下。
他是想小小报复一下,但没想到这蠢蛋自寻死路啊。
邵明渊已经站了起来。
他个子高,腿修长,腰杆挺拔,因为常年征战又带着其他三人不曾有的气势,哪怕是身材魁梧的杨厚承站在他面前,都莫名矮了几分。
邵明渊拎着杨厚承冲二位好友笑笑:“你们稍坐片刻,我带重山出去醒醒酒。”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带起的风让留下的二人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杨二应该能活着回来吧?”朱彦不大确定地问。
他可忘不了刚才杨厚承提起“洞房”两个字时,邵明渊陡然冷下来的眼神。
“会吧,庭泉心软。”池灿摸摸下巴,把杯中酒泼到地上,叹口气道,“喝酒害人啊!”
四人散场时已是月上梢头。
被修理过的杨厚承哭得眼睛都红了,由好心小伙伴朱彦送了回去。
池灿问邵明渊:“我送你?”
“不必,我没事。”
“那就算了,正好不顺路。”池灿脚底有些发飘,四顾喊道,“桃生,桃生呢?”
这混小子,用他的时候就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邵明渊揉了揉眉心,吩咐两名亲卫送池灿回去。
“将军,您也喝了酒——”一名亲卫鼓起勇气道。
邵明渊神色淡淡:“好好把池公子送回去,他的安全不容有失。”
“领命!”两名亲卫不敢再多言,护送池灿走了。
春风楼前,只剩下了邵明渊一人。
彼时,他身后是灯火通明的酒肆,身前是行人已稀的街头。
邵明渊没有骑马,而是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这种漫无目的、甚至放空思绪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在北地,这样无疑是奢侈的。
可是今天,当调查的矛头如他先前所料的那样指向侯府时,邵明渊依然觉得心头苦闷,只希望回去的路长一些,更长一些。
那匹白马跟随邵明渊已久,很通人性,时不时会用马脸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喷着鼻息。
“哎呀,那匹白马真有意思。郎君,要不要进去坐坐呀——”一名女子冲着走来的年轻男子甩着手帕。
随着手帕挥动,丝丝缕缕的香气钻入邵明渊鼻子。
他清冽的目光蒙上一层薄雾,抬头看了看。
灯火璀璨的高楼,欢笑声隐隐可闻。
这里怎么比春风楼还热闹?
邵明渊头疼欲裂,闭了闭眼睛。
也许是喝多了,眼花。
“呦,好俊的郎君啊!”女子看得真切了,不由眼睛一亮,立刻伸了手去攀邵明渊手臂。
多年来养成的警惕之心在面对陌生人时立刻发挥了作用,饶是酒意已深,邵明渊还是快捷如电,捏住了伸过来的手腕。
“啊”的一声惨叫传来,因为声调太高,刺得邵明渊耳朵发疼。
从高楼里立刻冲出来一群打手,领头的嚷道:“怎么了,怎么了,有来闹事的?”
“痛痛痛,痛死我了——”女子杀猪般惨叫着。
邵明渊松了手,无视冲出来的一群打手,抬眸看了看高楼招牌。
“碧春楼——”他一字一顿念着,黑而浓的长眉蹙起,有些困惑。
这是哪家酒肆?新开的?
“臭小子,找事啊?敢动我们碧春楼的人!”几个打手围上来,领头的人抡起棍子就照着邵明渊打去。
直到棍子到了眼前,邵明渊才手一抬把棍子抓住,随后手上略一用力,棍子立刻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握在领头人的手里,前端一截直接掉下去,正好砸在那人脚尖上。
“哎呦!”领头的打手惨叫一声,看着棍棒整齐的断面,惊疑不定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久在青楼做事的人,当然练出了一双亮眼,此时哪还看不出来眼前这位衣着寻常的年轻人很不好惹。
领头打手改了语气:“朋友,您要是想进来玩,我们欢迎,要是没兴趣大可走人,出手伤人就不对了。”
软话放在前面,真的闹起来,他们碧春楼也不是好惹的。
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子语气淡淡:“你们酒楼为何用女子迎客?”
他又没用多少力气,若是男子,至于这样惨叫吗?
第116章 醉酒
“酒楼?”一群打手怔住,面面相觑后,哄堂大笑。
邵明渊久居高位,哪怕性情温和,平日里也无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地笑,
年轻的将军不由蹙眉。
领头的打手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笑了:“我说朋友,你喝多了吧?青楼都认不出来了?”
青楼?
邵明渊表情一呆,抬头看看。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楼?
领头打手伸手去拍邵明渊肩头:“看来朋友以前没来过啊,来来来,第一次给你优惠!”
邵明渊忙避开,面对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年轻将军此刻却颇尴尬:“抱歉,认错了。”
他说完牵着马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后干脆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几名打手愣了愣,看向领头的人:“老大,就放那小子走啦?”
领头的人收回目光,冷笑一声:“不放人走怎么样?你们以为那小子是好惹的?”
几人低头看了断成两截的棍子一眼,齐齐摇头。
那迎客的女子缓过劲来,揉着手腕道:“原来是个初哥,真是可惜了!”
领头的笑了:“可惜什么?那样的愣头小子哪有哥哥们懂得怜香惜玉啊——”
女子挥开领头打手的手,甩甩帕子道:“去去去,赶紧回去吧,站在这客人都不敢上门了。”
碧春楼前又恢复了祥和热闹。
邵明渊骑着马一路回了靖安侯府,到了门前翻身下马,有仆从上前接过缰绳,恭敬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邵明渊点头示意,抬脚走了进去。
他酒量不浅,但今天藏着心事,面对好友又是敞开了喝,此时已是半醉。好在他自制力强,走路时宛若常人,只是满身凛冽酒气是骗不了人的。
有人悄悄去禀告靖安侯夫人沈氏:“夫人,二公子才回来,好像喝了不少酒。”
“喝了酒?”沈氏眸光一闪,问报信的人,“醉了么?”
“瞧着倒是清醒的,不过一身酒味。”
沈氏想了想,吩咐一个婆子:“去请二公子过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婆子领命而去,沈氏立刻对心腹华妈妈道:“去把你们那口子买的货安排好。”
“是。”
等华妈妈出去,沈氏指着香几上的鸭嘴香炉,吩咐大丫鬟素蝶:“这香有些淡了,把华妈妈那日带回来的蔷薇香露滴几滴进去。”
素蝶忙取来蔷薇香露,滴几滴香露到香匙上,添进鸭嘴香炉里。
香炉里炭火不熄,不久就从金鸭嘴中散发出袅袅的蔷薇香气来。
素蝶一边收拾香匙等物,一边赞道:“夫人,这蔷薇香可真好闻,婢子听说,这样的香露可金贵呢,是从海外来的。”
沈氏笑意深深:“是很好闻,行了,你去门口候着,二公子来了便领他进来。”
素蝶应一声,扭身出去了。
沈氏靠着太师椅,弯了弯嘴角。
那个冷心冷肺的东西竟然喝了酒?这可真是天助。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素蝶立在门口喊:“夫人,二公子过来了。”
“请他进来。”
不多时邵明渊走进来,行礼道:“母亲。”
“怎么这么晚回来?”
“和几位朋友聚了聚。”
沈氏语气不悦:“家里乱糟糟这么多事,以后少出去闲逛。”
邵明渊没吭声。
习惯性的厌烦涌上来,沈氏暗暗吸口气平复下去,淡淡道:“今天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乔氏出殡那天,对打幡抱罐的人你有什么想法?”
邵明渊怔了怔,问沈氏:“此事母亲与父亲商议过么?”
按大梁风俗,为逝者打幡抱罐的人便是被认可的继承人。
沈氏冷笑一声:“你父亲我还不知道么,自然是什么都听你的,所以不如直接问你,且便宜些。”
“我们没有子女。”邵明渊垂眸,缓声道。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问你!”沈氏加重了语气,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邵明渊抬起眼帘,静静看着沈氏。
沈氏垂下眼帘错开他的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我自己来。”
“咳咳咳——”沈氏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一旁的大丫鬟素蝶忙上前替她拍背。
沈氏缓了缓,瞪着邵明渊:“你说什么?”
“我可以自己来。”邵明渊语气平静。
“住口!”沈氏重重一拍桌子,怒容满面,“我跟你父亲还没死呢,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她缓了缓,冷冷道:“你大哥有两子,东哥儿是长子不合适,就让秋哥儿来吧,秋哥儿今年也有四岁了。”
邵明渊静静听沈氏说着,心更冷了。
他有爵位在身,母亲这是逼着他将来把爵位传给侄儿?
爵位这两个字,在他的生命里,还真是如跗骨之蛆,从不散去。
年少时,他的兄长何尝不是因为忌惮他会抢了世子之位,处处防备他呢。
也许,若不是当初的无路可走,他也没有千里救父杀敌的勇气。
“你觉得怎么样?”
邵明渊眉眼淡淡,许是饮了酒,自控力稍减,让他语气里的强硬分明起来:“秋哥儿虽好,却是大哥的孩子,替乔氏抗幡并不合适,还是儿子来吧。母亲或许忘了,若是逝者无子无女,便可由最亲近的人来替代。”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淡淡道:“还有谁比我更亲近的呢?”
他此生不会再娶妻,爵位不是不可以给侄儿,可不能是别人逼着他给,哪怕是母亲亦不能。
今天叫邵明渊过来,沈氏本来也没想把这种大事定下来,不过是个由头罢了,次子心眼太多,若是没有个正经理由,定会起疑心的。但她确实是这么考虑的,此刻见他断然拒绝,不由大怒。
这可真是翅膀硬了!
“与你最亲近,你不也亲手杀了她吗?”沈氏轻飘飘道。
邵明渊心头钝痛,望着沈氏轻声问:“儿子还有别的选择吗?”
又是谁,一定要把他逼到如此境地?
眩晕感袭来,邵明渊抬手扶了扶额,额头冰凉一片。
沈氏弯了弯唇角,挥挥手:“罢了,我看你今日饮酒不少,此事还是改日再说吧。素蝶,送二公子回去。”
“不必了,我不要紧。明渊告退。”
邵明渊习惯性回了书房,头晕上来,脱去外衣直接躺下,迷迷糊糊中听门外有人喊:“二公子,夫人让婢子送醒酒汤来。”
第117章 愠怒
这是邵明渊的书房,平时会有邵知与邵良歇在附近,而今,邵知与邵良各有任务,便只剩了他一人。
“二公子,婢子进来了?”
门外的女子声音柔柔的,尾音轻颤,像是勾人魂魄的海妖。
邵明渊觉得有些热,拽了拽衣襟,声音依然冷然:“等等。”
他起身,脚落地时因为眩晕有些发软,穿好外衣,一步步走向门口。
门外的女子低眉敛目,光洁修长的脖颈暴露在月光下。
脚步声渐渐近了,她似乎能隐隐闻到淡淡的酒香味。
屋里的人已经来到门口,停了数息,忽地传来响声,紧接着是往回走的脚步声。
端着醒酒汤的清丽女子脸色攸地变了。
刚刚的声音……居然是插门声!
原来那位闻名天下的冠军侯刚刚叫她等等,居然是过来锁门的?
女子咬了咬唇,声音更是柔婉:“二公子,您是不是喝醉了?您开开门吧,夫人让婢子给您送醒酒汤,您若是不用,婢子回去没法和夫人交差呢。”
屋里已经响起轻浅的呼吸声。
女子:“……”
她还不信邪了,莫非真有坐怀不乱的男人?
“二公子,您开门啊,您若是不开门,婢子只能一直等下去了。”
片刻后,屋内脚步声响起,房门忽地被打开了。
逆着月光,站在门内的男子眉眼清俊,双颊染霞,风采无双。
那一刻,女子心急跳数下,仿佛成了被蛊惑的那个人。
“二公子——”她弯唇浅笑,黑发后拢,露出光洁素净的面庞。
邵明渊眼神一紧,随后平静的神情转为愠怒,拎起女子连人带醒酒汤,一道扔出了院子。
“再踏进一步,我宰了你!”年轻的将军杀气凛凛,居高临下警告。
温润如皓月的清贵公子瞬间转为冰冷无情的杀神,让女子刚刚升起的爱慕还不曾发酵就如泡沫般破了。
在这样的杀气笼罩下,她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邵明渊转身进了屋,关好门,直接倒在了床榻上。
会有这样的母亲吗?竟然派了与亡妻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来送醒酒汤!
母亲在想什么?又把他当成什么?
烈酒在腹中灼烧,怒火与悲哀在心底翻腾,而偏偏,下腹又有另一团火流窜。
那是独属于男人的欲望,哪怕他不曾有过女人,亦是明白的。
邵明渊坐了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叹了口气。
那让他迟钝了理智的酒意仿佛随着这突然而生的欲望一瞬间消散了。
他喝多了酒,素来冷漠的母亲却等不及明天便唤他去商议妻子的丧事,随后送来了醒酒汤。
而送醒酒汤的女子,容貌与妻子有几分相似。
他邵明渊在母亲心里,就是个毫无心智的傻子吗?
多么……拙劣的计谋。
邵明渊讽刺地想。
可任他如何想得明白,身体的反应却不由理智做主。
那不是疼,却比任何一种疼都让他难受,身体是,心更是。
邵明渊干脆起身去了净房,一遍一遍用冷水冲刷着身体,直到身体凉透,夜已过半。
得知结果的沈氏同样气得一宿没怎么睡,翌日一早把头疼欲裂的邵明渊叫来,当着靖安侯的面就发了难。
“邵明渊,昨天我与你说的是正经事,你长大了有主意,不同意我的话是一回事,难道就因为这个,便丝毫不把我这个当母亲的放在眼里了么?”
“儿子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沈氏看一眼靖安侯,冷笑道,“昨晚我好心打发人给你送醒酒汤,你是如何做的?”
邵明渊淡淡道:“儿子酒喝多了,忘了。”
“忘了?”沈氏气得心一哆嗦,扬起眉道,“侯爷您听听,他一句喝多了酒忘了,竟把我派去送醒酒汤的人连人带汤一起丢出了院子!”
“还有这事?”靖安侯眨眨眼。
沈氏心中冷笑:又是这样,每次只要她一说邵明渊的不是,侯爷就打马虎眼!
面对靖安侯的询问,邵明渊依旧神色不变:“儿子喝多了,确实不大记得了,可能是当敌人来袭,顺手丢出去了。”
“顺手?那是敌人吗?那是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你是有多大的杀心,竟下这么重的手,那一丢让人至少半个月起不来床!”
“敌人不分男女。”邵明渊语气平静道。
“哈哈哈——”听了这话,靖安侯大笑出声,伸手拍拍邵明渊的肩,欣慰道,“我儿说得好,一位真正的将领,怎么能凭感情用事?面对敌人是该这样!”
靖安侯连连点头,长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明渊,你比父亲强!”
沈氏:“……”每当这时候就想弄死小的,再弄死老的,真是气死她了!
“对了,夫人,你昨天找明渊说什么事?”
沈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平复心情道:“哦,乔氏眼看着要出殡了,我是和他商量一下,让秋哥儿给乔氏打幡——”
“这怎么行!”未等沈氏说完,靖安侯就出声打断。
迎上沈氏不满的眼神,靖安侯轻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说,明渊还年轻,将来总会再娶妻生子的,让秋哥儿替乔氏打幡,不妥,不妥。”
让秋哥打幡,就等于把秋哥记在乔氏名下了,等将来次子再娶妻生子,那继室之子的地位就尴尬了。
“行,你们爷俩一个鼻孔出气,是我枉做好人了。”沈氏冷笑着起身,“我该去理事了,侯爷自便吧。”
她从邵明渊身旁走过,眼中一片冰冷。
昨天的事没有成功,今早也没有抓住把柄,这逆子是越来越滑头了!
沈氏去了日常理事的花厅,不多时各处的管事们陆续前来,一一向她汇报各项开支情况。
沈氏扫了一眼问:“怎么不见沈管事?”
管事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道:“回禀夫人,昨天小的看见沈管事换了一件新衣裳出府去了。”
有人一听便偷笑起来,心道:那老家伙,定然是寻乐子去了。
沈氏把不满暂且压下:“行了,都散了吧。”
她这边打发人去寻沈管事,邵明渊那里则正在听邵知回禀。
第118章 生不如死
“将军,冷逸说了,最多明天,就把该问的都问出来。”
邵明渊点点头,吩咐邵知:“再调四名亲卫进府,轮班守着我住的地方,以后谁再进来,统统丢出去。”
邵知听了心里替将军有些难受,立刻应了下来。
没有等到第二天,邵知就带来了沈管事招供的消息。
“将军,那王八羔子已经招了!”
“说吧。”
邵知犹豫了一下。
他不忍说。
邵明渊轻轻笑了:“说吧,我大概能猜到了。”
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邵知心头,他张了张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上,让他嗓音发涩:“查到一个叫谢武的,曾是北征军,三年前受伤从军中退出回到了京城。谢武是沈管事的表弟,当年进入兵营正是沈管事一手操办的。他是这次护送夫人前往北地的侯府护卫之一,正是他借着打猎的名义从鬼哭林穿过山腹去了回攘,与那边的鞑子联系上了——”
邵知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邵明渊一眼:“将军——”
“沈管事招供了幕后指使?”
邵知沉默了。
邵明渊静静等着,一直没等到邵知的回话,便轻轻笑了:“我明白了。”
他头一偏,咳嗽了一下,以手掩住,而后回过头来:“继续说吧,那个谢武如今在何处——”
邵知却已经骇然失色:“将军!”
“怎么了?”邵明渊眉眼淡淡。
邵知眼睛瞪大,见惯了枪林箭雨的汉子眼眶却红了,死死克制着才没有落泪,颤抖着唇伸出手:“将军,您……您擦擦,您流血了……”
流血?
邵明渊垂眸看了一眼手心。
骨节分明的手指,厚茧层叠的掌心,上面是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
邵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这一刻,铁血汉子泪如雨下:“将军,属下知道您心里难受,只是求您不要这样对自己!我们需要您,大梁的百姓也需要您啊!”
邵明渊掏出雪白的方巾擦了擦嘴角,轻踹邵知一脚,淡淡道:“起来,大男人哭成这样,丢不丢人?”
“属下不管,属下不怕丢人,属下只希望将军能爱惜自己!”
“我没事,不过是急火攻心罢了。呵呵,以往什么伤没受过,也没见你这个怂样子!”
“我——”邵知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能一样吗?
可是他一个下属,此刻能说什么呢?
让将军把那个该死的幕后指使千刀万剐?不能够啊,那是将军的亲娘!
“说正事。谢武人呢?”
邵知干脆低下了头不去看邵明渊的样子,低低道:“沈管事招认,回到京城后就打发谢武出去躲着了。属下已经派了人去找谢武,另外请示将军,沈管事该怎么处理?”
“放他回去。”
邵知猛然抬头:“放回去?”
邵明渊轻轻颔首。
“将军,这也太便宜那王八羔子了,咱们不能对付那幕后指使,还不能收拾那个混蛋吗?”邵知急急说完,又后悔失言。
将军既然这么说,他照办就是,怎么还乱说话戳将军心窝子,他真是糊涂了!
“邵知,我的意思是,放他回去,还当他的沈管事。”
“将军——”邵知听得更加困惑。
“你让冷逸告诉他,好生生回去当他的管事,若是引起任何人疑心,当不成这个管事,那么命也不必要了。”
这一次邵知彻底明白了,看向邵明渊的目光更是崇敬,抱拳道:“领命!”
将军果然还是他心中智勇无双的将军,哪怕如此心伤,依然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暂且不动沈管事,而握有沈管事的天大把柄,无异于从此以后掌控了大半个侯府的动静。
“去吧,等寻到谢武,收集所有人证物证,都给我控制起来,然后把谢武从小到大的一切都给我查一查。”
即便那幕后黑手来自至亲,又如何会恰到好处选出那样一个人?
邵知领命出去,邵明渊替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缓缓喝下,冲散了口中的血腥味。而后他靠着墙壁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母亲她……是想要他死吗?
如果她想要的是他的命,又何必害了别人!
哦,不,那不是别人,那是他邵明渊的结发妻子。
邵明渊闭着眼,皎洁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棱洒进来,投在他脸上,把那张脸映得比北地阿澜山上的雪还要白。
他忽地就想透彻了,不由露出自嘲的笑容。
原来母亲要的,是他生不如死。
多么残忍的真相。
一阵气血翻涌,邵明渊伸手按住心口,把翻腾的气血压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顾一切去质问,可最终还是把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质问了,又怎么样呢?
他做不到把刀剑对准自己的母亲,或许一刀结果了自己还痛快些。
邵明渊低头,双手插进发里,冷意袭来,从里到外,冰冷一片。
天气渐渐热起来,在乔昭隐秘的期盼中,终于到了她出殡的日子。
哦,这样想似乎有些奇怪。
乔昭每当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笑,暗嘲自己是越来越心大了。
这天她起了个大早,白净净的脸蛋什么都没涂,上穿鸭蛋青的衫子,下穿白色挑线裙,浑身上下无一装饰,只带了一对白色珍珠耳坠。
给邓老夫人请过安,乔昭便道:“祖母,明天是去疏影庵的日子,我想去笔墨铺子逛逛,看有合适的笔墨买下来送给师太,答谢师太这些日子对我的指点。”
“我听说无梅师太所用之物俱是皇家所供,三妹若是想送师太礼物,还是深思熟虑为好。”黎皎貌似体贴提醒一句,心中对乔昭却更恨了。
这些日子东府女学一直停着,那女学原本就是为二姑娘办的,如今黎娇足不出户,颇有就此退出京城闺秀圈的意思,东府对办女学当然是兴趣寥寥。
要说起来,这都是黎三害的,若不是因为黎三让二妹接二连三出丑,她如今怎么会没有学上?
偏偏最该受到教训的人如今却处处得意,这可真是不公平!
“我只需要尽心就好,不需要深思熟虑。”乔昭淡淡道。
邓老夫人点头:“你三妹说得对,对那位师太无需刻意讨好,尽心就够了。昭昭,去吧,早去早回。”
黎皎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笑得温婉:“祖母,我陪三妹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想买些笺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