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府傻儿子
东唐雍平十六年的三月初,燕都城一如往日一般的繁华热闹。
这日艳阳高照,城东齐化门外,来往的行人商旅不绝。只是众人都察觉今日城下当值的士兵比往日多了不少,盘查得颇为严厉。距城门不远处的茶摊上,一伙歇脚的客人打量着查验行人的军士,心中都有些惴惴。
这伙人中为首的是一个黑瘦的青年男子,书生模样,头束帻巾,穿着一件灰色粗布长袍,他小心地问道:“敢问店家,这燕都城向来便是这般盘查严谨么?”
摊主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他笑着答道:“客人不用担心过甚,咱们燕都城门口平日里并没有这多军汉。这也是凑巧得很,昨日里郭都帅出城打猎,一个不小心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听说,”他压低声音道,“这位都帅老爷送回城没多久就咽了气。”
书生闻言,不禁愕然。坐在他身边一个身躯壮大的少年奇怪问道:“怎么都帅老爷没了,这燕都城便盘查得如此厉害?”
摊主摇头笑道:“小兄弟怕是有所不知,这天下么或是朝廷的,可是咱们燕州这里,却是郭家的。”
黑瘦书生点头道:“店家所言不差,这河北之地,确是姓郭。”
见少年面露困惑之色,他便解释道:“隆盛皇帝时,北胡、东虏屡屡犯边,中书侍郎郭峻自请出镇燕都。朝廷便封他做了燕州都督,加封检校中书令,兼领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执掌此地军务民政,因此上都尊称他作郭令公。隆盛三十年,中原兵乱,道路隔绝,郭令公虽遣长子郭如龙率兵勤王,奈何在东都城外吃了败仗,不及赶赴西京。老令公忧愤成疾,病逝在燕都。后来虽然兵乱平息,奈何藩镇已成,朝廷衰弱,郭如龙便自称检校燕州都督、观察留后。朝廷无力约束,只得默认,到得如今这位郭长鹤郭都帅,郭家节度燕州,已历三代了。所以这郭都帅坠马而亡,可不能算是小事。”
摊主点头道:“客官果然是读书人,说得明白。如今这大头领没了,所以城门盘查严厉,也是怕有人趁机惹事,为非作歹。”
那少年听了这番言语,小声问道:“田先生,那咱们还进城么?”
摊主打量这一伙人,除了田先生是书生装扮,少年看起来像是个随从,其他人都是粗布短衣的脚夫,六辆太平车,车上都用绳索捆着大木箱子。他便出言问道:“敢问几位客官,可是来此地货卖?”
那田先生拱手道:“不错,我家东主乃是济南府的绸布商,听闻北地边市重开,特遣我等前来货卖,若是此番生意做得,今后少不得还要来往。”
摊主点头道:“济南府距此八百里,几位远来,想必辛苦。”田先生笑道:“还好,我等先走陆路,到了河间府换乘大船至潞县,也就七八日的功夫。只是昨日下船时天色已晚,便在潞县歇息了一宿。”摊主拈须点头道:“既是坐船,想来也是轻松的,只是此去武城边市尚有三百多里路。诸位客官还是进城寻个邸店歇息一晚,再去骡马行雇车,明日出发为好。”
田先生点头道:“店家说的是,我也寻思该入城一趟。只是城中都帅过世,这边市不会关禁?”
摊主笑道:“边市既开,断没有突然就禁的道理。谁来接任都帅,那些官老爷少不得要争斗一番,咱们小老百姓照旧过自家日子罢了。”田先生点头自语道:“父死子继,或是兄死弟继。天下藩帅皆是如此。想来这燕州统领,不是弟弟便是儿子接任了。”
摊主连连点头道:“客官说的正是。这郭都帅果然有个亲兄弟,如今做着副统领,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小女儿都是妾生,两个大的却是大妇所生。就不知是弟弟还是那个嫡出的大儿子来接这都帅之位了。”
旁边有个樵夫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做声,这会突然开口道:“老张头,这两个嫡出的都不是大儿子,郭家另有长子,如今在燕平县率领着数千军马,我瞧着说不定就是郭家大郎接这都帅职位呢。”
“你是说郭家那个傻儿子,他是长子不假,可他是个庶出的。”老张头连连摇头道,“庶出你不懂,就算是长子,也不得接任官职,哪怕他本事再大。你瞧着罢,不是副统领就是二郎三郎,断不会是大郎。”
脚夫之中为头的壮汉插嘴问道:“我等经年在河上行走,也常听到郭家大郎名声,说是武艺出众,边关之上打了好多胜仗,身边还跟着一位陆地神仙。想来定是一位有大本事的郎君,却怎地又唤他作郭家傻儿子?”
“这郭家大郎自打生下来,就有些痴痴傻傻,他亲生娘又死得早,无人看顾,那时节燕都城中都管他叫郭家傻儿子。”老张头解释道,“那位陆地神仙,乃是一位小道爷。当初郭家大郎突然离开燕都府,说是游历天下,数年后回来,身边便带着这小道士,不知来历,满嘴胡言怪语,还非要跟着他去边军,不过医术的确当得起神仙两字,只要你脑袋没掉,保管治得过来。这两个人都有些奇奇怪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是天神下凡,一个是菩萨转世,”樵夫又插嘴道,“郭巡检天神下凡,自然是万夫莫当。霍真人菩萨心肠,所以救死扶伤。这两年边关太平,要多亏了他们二位。”
“什么菩萨,那是道士,不是和尚!”老张头又争辩道,“拜的是太上老君,不是佛祖。”樵夫轻笑一声,不再搭话,那田先生却笑问道:“店家,瞧来你知道不少郭家大郎的故事,左右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郭家大郎之事,燕都城中无人不晓,客官见问,小老儿自然要讲一讲的。”摊主也来了兴致,“当初这郭都帅年轻时候,尚未婚娶,老都督为他定下的亲事,乃是并州军卢家的小姐。卢家小姐尚未过门之时,郭都帅强占了府中一个姓宋的小丫鬟。等到卢家小姐过门的时候,这小丫鬟已经有了身孕。”
田先生点点头:“想必这小丫鬟处境不妙。”
“客官所言不差,大妇进门,见到府中竟然有人先怀上了孩儿,这可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想要害死这丫鬟,只是不曾得手,后来诞下一个男孩,便是郭家长子,取名郭继恩。”
田先生拍腿恍然道:“原来这郭继恩便是郭家大郎,多有耳闻,都说是个勇略冠群的好汉,如今已经做到巡检,不想竟然是将门之后。难不成郭都帅的几位公子,竟然都在边军之中?”
摊主摇头道:“只这大郎在边军中出力,另外两个嫡子都在衙内领着司马之职。”田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其中想必隐情多多。”摊主说道:“正是要说与客人知道,这郭家大郎生下来不久,那卢夫人也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后来到底给她寻着机会,将那姓宋的媵妾给害死了。”
少年惊奇道:“家中出了这样的事,那郭都帅竟然不管的么?”
“都帅哪里会管这些事,那会儿他还未接父职,整日斗鸡走马,十分风流。后来接着又娶了两位夫人,大夫人虽然恼恨,却也无可奈何。”摊主说得兴起,“只是大郎可怜,小小年纪便没了亲娘,人又呆傻,都帅着实厌恶这个长子,府中无人看顾与他,只得跟仆役们厮混在一处。大夫人的两个儿子也并不当大郎是兄长,终日里只是欺负他,拿他当做下人使唤,随意作践。那时候大郎性子懦弱,但有吩咐,无敢不从。府中上下,也没有一个敢替他说话的。不曾想后来发生一件事,那郭家大郎突然转了性子,城中都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不说奇怪的。”
那壮硕少年便问道:“怎么是件奇事?”
“那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两个嫡子使唤大郎爬到槐树上去掏鸟窝,故意令他摔下,当时就昏死过去,一天一夜未曾醒来,大夫人不许救治,眼见得气息渐微,人们都以为大郎这番活不成了,他却突然自己醒转过来。”
众人听得入神,脚夫里为头的那个壮汉问道:“后来呢?”
“后来么,大郎醒转过来,听说他自己从独住的小屋里出来,仰天大笑了几声,全然不是从前的呆傻模样,接着便径直往都帅的书房去见他父亲。也不知这对父子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大郎出来之后便飘然而去,说是游历天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这么独自一人离开了燕都城。”
“他这一走便是四年,谁也不知道这四年里他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四年之后大郎突然回到燕都,身边还跟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小道士,这个就是大家说的霍真人了。”
“大郎回到府中,依然宿在他幼时所居的小屋里。那两个嫡出的公子当夜就叫得力的心腹家人前去滋事,不料却被两个孩儿打得半死捆得粽子一般丢在门外。自此之后,再无人敢小觑大郎,他却自请前往边军,又离开了都督府,在武城边关做了个小小的队正,霍道士也跟着他到了边军,做了个医护官儿。这一晃又是六年了,郭家大郎与北胡大大小小打了数十仗,无有不胜,直杀得胡人望风而逃,如今已经做到四品都尉,执掌着一旅兵马就驻扎在城西的燕平县。那个霍真人,起死回骸,名气不在郭巡检之下。”
众人听得稀奇,那樵夫又插嘴道:“我倒觉得郭巡检若是做了新都督,才是最好不过。若不是郭巡检杀得胡人胆寒,又请重开边市,哪有今日这般的太平繁华。”摊主又摇头道:“曹四,我也知道这郭巡检厉害,只是你不懂朝廷规矩,须得是大妇所生的嫡子,才能接他老子的位。不过两个嫡出的公子,大的才二十,小的只有十八,说不定是那副统领接任都帅。”
田先生笑道:“照店家所说,那位都帅大夫人这般厉害,这府中定然少不得一番争斗。且不去说他,天色不早,与你算了茶钱咱们便入城去也。”
于是田先生起身与摊主算了茶钱,吩咐众人与他一道入城去。那少年望着高达四丈的城墙,感叹道:“好大一座城池!”
“那是自然,燕都周长三十二里,内有三十坊,雄壮富丽不下于两京,乃是北地第一个繁华去处。这里原来叫做幽州,后来正明皇帝亲征辽东,行在便设在此地,因此升做辅京,改名叫做燕都府。”田先生边走边说道。脚夫们拉着太平车都跟着他,一行人很快到得城门之下,少年还在问:“你们读书人说话便是教人不懂,甚么叫做行在?”
田先生却不搭理他,赶忙掏出过所交与为首的哨长验看,又小意说道:“小人乃是燕都使君府上田管家之从侄,此番奉东主之命前往边市货卖,另有要紧书信要交付田管家。还请军爷行个方便。”那哨长将他打量一番,摆摆手便放人进了城。
众人放下心来,进得城内,就见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两边都是茶坊、食店、酒楼、邸店、浴堂、赌馆、药铺、香料行、木器店、瓷器店;行人来往,十分热闹。田先生领着诸人就近寻个干净的邸店住下,与店主闲聊了几句,又吩咐少年道:“耿冲,你且与赵六两个去骡马行,租几匹骡子、乘马,预备明日出发。”说着便掏出些散碎银子交与他。
耿冲答应一声,便和那叫赵六的壮汉一起出去了。其他几个脚夫商议一番,有要去赌馆的,有要去听说书的,只留下一个在院中看着车子,一伙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田先生呆立了一会,吩咐那留守的脚夫打开一个木箱,从中取出一盒青州柿饼,自己拎了前往燕都府衙而去。
燕都城内,正中居北是东唐皇帝的行宫,行宫西边是一大片皇家园林,叫做西苑。行宫的东面是皇城,各式衙署都坐落在此。田先生到得燕都府衙之外,从东便门进去,请门子通禀。不一会,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长衫的矮胖中年男子出现在倒座房门口,田先生慌忙起身行礼道:“小侄见过七叔,经年不见,七叔身子可还康健?”
“安荣贤侄不必多礼,”田管家示意他坐下,“前番书信你都收到了?没想到你们来得倒快。只是不巧,城中出了一桩大事,使君这里事情颇多,恐怕为叔只能陪你说几句话就得回去听候使唤。你不要见怪才好。”
“七叔贵人事忙,肯拨冗来见侄儿便是极大的面子,哪里敢说见怪!”田安荣忙陪笑道,“侄儿在济南府接得七叔回信,立马禀报了东主,如今领了一伙脚夫赶到燕都,明日便要启程赶往武城边市。只是既已到了燕都,不来拜望七叔,那就是小侄无礼了,如何敢耽误七叔的要紧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那盒青州柿饼递上,“一点山东土仪,着实轻微,还请七叔一定收下。”
“贤侄有心了。”田管家坦然接过,又催促道,“时辰不早,我这里事多,就不留你了。待你从边市返回,若有空闲功夫,不妨再叙。”
“是是,小侄这就告辞了。”田安荣忙起身作揖,想了想又问道,“七叔所言城中大事,莫非是那郭都帅身故之事?”
“这个你都知道?”田管家诧异道。田安荣忙解释道:“小侄在城外便听说了此事,到得城中又听见邸店中人也在议论,是以知晓。”
“竟然是全城上下都知道了。”田管家点点头,“此事与你不相干,边市并未关禁,你可尽早赶去,一路务必小心为要。”
“七叔吩咐得是,小侄知道了。”田安荣这才告辞离去。田管家于是拎了食盒回到后宅,放进自家住的耳房,又匆匆赶到二堂东面的议事厅。方刺史正与燕都别驾高忱说话,见田管家进来,张口就问道:“都督府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上复使君,今日仍然无有消息。”田管家忙叉手回话道,“都府那边依旧是大门紧闭,并无消息传出。”方刺史与高忱对视一眼,又转头吩咐道:“你再去打探打探,问问都府下人,说不定就会有人透出消息来。”
“是,小人这就叫人去问问。”
“不要叫别人,你自与我去。”
“是是,小人自去探问,若有消息,就来回报。”田管家于是出来,径自往都督府衙而去。
都督府衙相距不远,正门紧闭,一伍军士腰佩横刀,守护在门前。田管家不敢逗留,直绕到后角门,逡巡一会,碰巧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汉子,乃是都府中一个管事先生名唤姚庆元的,田管家素来与之相熟,忙上前行礼道:“姚管事,多日不见!”
姚庆元定睛一瞧,便叉手道:“田管家怎的在这里?”
田管家忙道:“都府大门紧闭,我家使君不知消息,特遣我来探问。”他凑上前小声问道,“府里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到底是二公子来接位,还是副统领?”
姚庆元左右看看,小声道:“副统领还在和大夫人及两位公子争吵,几至拳脚相向,府中大小都是人心惶惶,莫知所以。你还是先回去罢,请使君不用担心过甚,这边迟早会有个结局。”
田管家惊骇道:“打起来了么,莫不会闹出人命来?再或引起城中纷乱,如何是好?”
“闹出人命也是他们自家事体,”姚庆元拈须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再说了,谁来接任都督职位,都不会动他这位太守老爷,放心且去。”
田管家将信将疑:“真的不会闹出大乱子?那些军士若是哗乱起来,如何制得住?”
“放心,放心,此事必有结局,不会闹出大乱,你只管去叫方使君安心等候消息便是。”
田管家无奈,只得拱手离去。姚庆元四下瞧瞧,又阖门进去了。
第二章 借势西海营
姚庆元阖上角门,转头往厨房而去。东厨管事的于家娘子见他过来,忙觑个眼色,两人绕开那几个烧饭婆子,躲到一个偏僻角落。于家娘子张口就问道:“眼见得未正时都过了,大郎怎么还没赶到?昨日你究竟叫人去传讯了没?”
“于家娘子不必焦躁,我昨日下午的确已经叫山虎前去燕平传讯,大郎必定已经知晓这边的事情。想来他有自己的主张,你切莫慌乱。”
“哦,那就好。”于家娘子呆立一会,又忧心忡忡地问道,“莫不是大郎不想掺和到这件事中,因此不想回来?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他老子过世了,我觉得回来一趟也是该当的。唉,这孩子的性子我总是捉摸不透。”
姚庆元心下也在嘀咕,但是又不能不装出从容模样安慰于家娘子:“大郎早已不是小时候那样,心里极有成算,你我都不用替他担心。”他说着也忍不住往西北面的天空望去,只见大块的云朵在淡蓝的天空里缓慢移动,姚庆元忍不住想,大郎此刻在做什么?
且说田安荣回到邸店,见耿冲和赵六两个已经租好骡马回来,两个手里都拿着梨条吃得起劲,耿冲还跟他夸道:“我们两个还吃了肉饼和糖包,这里还有梅花饼,田先生要不要一起吃点?”
田安荣笑骂道:“你生肖属猪?我给你的银钱又花光了是不是?每次都是这样,钱到了你手里就没有能出来的。这是东家的钱,你花得痛快,我又要自己贴出来销账。”
耿冲觍着脸笑道:“田先生也知道我食量大,晌午那碗面不抵饿,早就没有气力了。”田先生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不一会,脚夫们也都陆续回来了,众人胡乱吃了些晚饭,便早早歇下。
翌日,三月初三,谷雨。宜祭祀、捕捉,忌嫁娶,安葬。
天色未亮,田安荣就起身洗漱,结算过房钱,催促众人收拾出发。一伙人赶着骡车出来,在面馆一人吃了一碗浇头面,将嘴一抹便往平则门而去。
他们穿过一条笔直的大道,到得平则门时还未到卯时,值更的哨长验看了过所便挥手放行。田安荣骑马,耿冲牵马,赵六领着脚夫们赶着骡车紧跟在后,沿着官道往西北方向而行。朝阳初升,在他们身前映下长长的影子。耿冲一手牵着马,一手拎着长棍,嘴里抱怨道:“就咱们起得最早,往边市去的客商必定不少,也没见谁天不亮就赶路的。”
赵六也附和道:“耿小哥说的是,只怕那些赶往边市的,这会才好起床。如今又不是六月天要贪凉早行,到得正午,只怕人马都饿得没有气力了。”
田安荣皱眉道:“都不要聒噪,咱们初到此地,必然要多些小心,早早办事为要。早到武城将货物卖了,咱们及早赶回济南,才是安心。”耿冲笑道:“多亏昨日里买了不少点心,可以解饿,你们有谁要吃点心的么?”有个脚夫取笑道:“你倒是省着些吃,这还未到十里亭,别一下子就吃光了。”
众人说笑间,沿着官道西行,田安荣策马徐行,一路打量近处的村落,远眺天边的山峦,春风拂面,桃花梨花夹道盛开,令人好不惬意。过了十里亭不远处,行至一处上坡路段,忽听得蹄声如雷,接着就见十余骑从垭口涌出,疾奔而来,瞬间就已经逼近到眼前。
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耿冲面色青白:“苦也!想不到燕都城外便有强贼,今日我等小命不保!”田安荣强自镇定道:“且莫慌乱,我瞧着这不像是强人,待我问问。”
他定睛打量,这十余骑都是轻骑兵,身穿皮甲,腰佩弓箭,手执横刀,行动迅捷,眨眼间便将众人围住。为首的哨长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贩卖客人?且都不要动!”田安荣忙作揖道:“上复军爷,我等乃是济南府来的客商,赶往边市货卖,所带都是绢帛,并无违禁物品。”
“先不要动,都在此等候。”那哨长命令道,随后打个手势,一名骑兵策马转头疾奔而去。不一会,就见大队人马越过垭口而来,人似虎,马如龙,队形齐整,气势雄壮。众脚夫见此情形,都双腿发软,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耿冲紧张得面色发白,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田安荣叹口气,滚鞍下马,静静等候。
军队很快行到近处,军官一声喝令,军士们停住,原地歇息。骑兵散开警戒,两个为首的军官,还有一个年轻道士,一个亲随装束的健壮少年,一齐下马往这边走来。
田安荣定睛瞧去,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只有二十一二岁年纪,身形并不高大,但是消瘦劲健,气宇不凡。这年轻男子剑眉星目,薄唇紧抿,头戴黑色幞头,穿着一身青黑色军袍,左臂上扣着一个臂章,里面绣着一个虎头,下面是两对相交的刀剑。田安荣识得这是四品武官的标识,想不到这军官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做到了四品都尉。
他心思电转,瞬间猜出了来人身份,忙作揖行礼道:“见过郭巡检。我等是济南府的客商,赶往边市货卖绢帛,并无夹带违禁之物,还望巡检知悉。”
郭继恩停下脚步,负手将众人打量一番,并未言语。那个年轻道士大约二十来岁,生的眉清目秀,十分俊俏,他颇有兴趣地上前敲敲大木箱:“这里面都是绢帛?可以打开看看么?”
田安荣忙吩咐赵六将木箱打开,那道士伸手抚摸,啧啧赞叹:“缎纹织绫,北地胡族贵人,最爱这个。却不知卖价几何?”田安荣小心答道:“此物若在济南,货价乃是十一两纹银一匹。若是边市售卖,每匹可卖到十六两。”
“好家伙,这几车货,怕不是可得白银千两?这位员外端的生计大好。”道士伸出大拇指赞道。田安荣苦笑着解释道:“在下只是个管事先生,替东主打点这趟生意罢了。”
跟在郭继恩身后那名军官,与他年纪相仿,身形壮实肤色微黑,闻言摇头道:“霍真人,你又想要捉弄人么?咱们还有要紧事,不必理会他们,尽早赶到燕都才是正经。”田安荣觑他臂章,虎头下面一对刀剑,这个乃是五品的校尉,来头也是不小,他心下嘀咕,面色却更加恭敬:“原来这位道爷就是霍真人,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这时候又有前往边市的客商到得此处,见此情形都惊疑不定,军士拦下盘问之后俱都放行,田安荣壮起胆子道:“小生等的是守法百姓,几位既然已经验看过,可否放行?”那霍真人却摸着下巴道:“不急,咱们想借这位管事先生用一用,先生如何称呼?”
“不敢,小生姓田,贱名安荣。乃是燕都使君府上田管家的族侄。”田安荣小心道,“却不知真人说借小生一用是何意?”
那郭继恩闻言,眼睛一亮:“不错,正有要借用田先生之处。你也不必赶往边市去了,这几车货,我们与你买下,眼下要请你帮我一帮。”他说罢转头对那校尉说道,“周恒,咱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我打算让田先生带着我们几个先进城去,分头行事。”
周恒想了想,转头呼唤传令兵道:“速去请谢团练和贺营管两位过来,快快!”那霍真人打量着耿冲笑道:“好一个壮健的孩子,你可愿意在我这里做个亲随?”耿冲听他们说话,已经不再害怕,听见此问,挠头憨笑道:“可是我食量大得很,真人能让我吃饱饭么?”
霍真人大笑:“当然可以,你来么?”耿冲喜不自胜:“愿意,小的今后就服侍真人,鞍前马后,一定尽心。”田安荣不禁愕然。
说话间,又有两名军官赶了过来,都是黑瘦模样,一个瘦高瘦高的,面容憨厚,大约三旬年纪,佩戴着校尉臂章,这个是团练官谢文谦;另一个身形短小,一脸精干神色,佩戴着六品提尉的臂章,乃是斥候营营管贺廷玉。
郭继恩见这两个得力军官赶到,便吩咐道:“廷玉,你和周恒,还有霍启明随我一起先入城,文谦兄,请你约束人马缓行,等我们城内传出讯来,便加速进城。”
贺廷玉抱拳行礼道:“遵命。”谢文谦却担忧道:“你们就这样进城,事有不济,当如何处置?太过凶险了。”郭继恩胸有成竹道:“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就这样。咱们跟那边百姓去买几件衣衫,扮作平民先混入城去。”
霍启明叫了起来:“要乔装打扮,那我就不去了!道爷我顶天立地,才不要扮作别人!”那亲随少年却对郭继恩说道:“大公子,我随你一道入城罢。”
郭继恩点点头:“那就这样,启明跟着文谦兄,程山虎随我一起出发。”
贺廷玉便去向过路西行的商户索买衣衫,那几个客商虽然莫名其妙,但是也不敢违抗,抖抖地将身上长衫脱下,抖抖地接过银钱,眼瞧着郭继恩几个将长袍裹在军袍外面,翻身上马,将腰刀、弓箭都解下,郭继恩又问田安荣:“田管事先前是从哪座门出城?”
田安荣咽下一口唾沫:“是从平则门。”郭继恩点点头:“那咱们就从肃清门进城,这就走罢!”田安荣知道不可违拗,只得上马,又吩咐赵六:“好生看着货物,跟着众位军爷,莫要乱跑。”这才跟着郭继恩等人打马复又向东而去。
路上郭继恩问道:“田管事祖籍便是济南么?”田安荣摇头道:“小生祖籍是在宛城,十来年前庞信兵乱,小生家中老幼皆殁,没奈何只得独自逃到山东,幸得东主收留,后来见小生识文断字,又简拔小生做了个管事先生。”郭继恩听了这番话,只是点头不语。
不过一刻功夫,一行五人便到得燕都城下肃清门前,田安荣装出一副从容模样对着盘查的军士作揖道:“小人乃是济南府客商,刺史府上田管家是小人叔父,因走得匆忙,忘了一封紧要书信不曾交与他,是以转回。后面这几个都是小人的伴随。”说着又将过所递上。
那哨长闻言,摆手道:“沿着这直道向东前行,过了行宫不远就是刺史官衙。”田安荣暗松了口气,又向军士作揖道谢,连忙夹马入城,郭继恩等人跟着鱼贯而入。到得肃清门街上,田安荣才发觉自己背上已经冷汗湿透,不禁打了个哆嗦。
郭继恩和周恒、贺廷玉都将裹在外面的长衫除下,他对田安荣笑道:“田管事遇事从容,颇有静气,我瞧着你也是个有经历的,愿不愿意留在我燕州军中做个主簿?”
田安荣愣了一下:“都尉看重,田某敢不应承?只是小生尚有差使未完,当初若非东主收留,小生早就饿死,岂可不辞而去,还望都尉体察小生的为难之处。”郭继恩笑道:“这个其实不妨,此间事了,你可再回济南府一趟,与你家东主详细分说。其实,你若能在都府之中执事,你家东主只有更加欢喜,若不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田安荣点头称是,又问道:“都尉如今是往都府去么?”
郭继恩摇头:“不,先去军营。”周恒瞧了瞧田安荣:“田管事若无处可去,不妨与我等一道去军营罢。”田安荣心知自己不能不去,便策马跟在后面。
燕都军营在西苑西侧,沿着肃清门大道东行不远就到了辕门之外,营中操演呼喝之声清晰可闻。几人翻身下马,门口当值的伍长瞅着郭继恩的臂章,小意问道:“敢问这位都尉有何公干?”
郭继恩负手从容道:“不须多问,速去请你们骆巡检过来,有极要紧的事。”那伍长不敢怠慢:“请都尉稍待!”转头便往大营内疾奔而去。
不一会,一位三十出头的四品武官赶到辕门,田安荣小心瞧去,这人身材不高,体格结实,军袍幞头,一张圆圆的脸,见到郭继恩便陡然变色:“郭巡检如何在这里?”
“骆都尉,”郭继恩抱拳行礼道,“先父见背,郭某奔丧而回,骆都尉何以这般戒备?怎么,不请我进去一叙么?”
骆巡检面色阴晴不定:“郭巡检若是奔丧,当自回都督府,来军营作甚?”
“我回都督府做什么?我那嫡母和两个弟兄,半点消息也不曾透出,众人皆知他们并不当我是郭家子弟,我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进府,是嫌自己活得够长了么?”郭继恩上前一步,对骆巡检低声道,“骆兄,你也知道我为何来此,我且问你是如何打算,是要作壁上观,还是助我一臂之力?”
骆巡检四下瞅瞅,低声回道:“未接军令,你私自进城,这是大罪。趁着没人察觉,赶紧回燕平去罢。”郭继恩盯着他冷笑道:“骆兄,你是想着郭长鹄来做统领呢,还是郭继鲲来接这统领之位?”
骆巡检迟疑一会才答道:“他们两个其实都不合适,副统领贪鄙粗陋,继鲲则狂妄无知,皆非统帅之才。”他叹口气,“按说统领之位最该是郭兄弟来做,奈何名分不正,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什么名分,”郭继恩笑道,“骆兄还真当燕州军十万兵马就只能傻等着他们争出个结局?你若让我入营,召集军士校场听候,将台一呼,大事顷刻可定。”
骆巡检骇然道:“郭巡检,你要率兵围府?”郭继恩笑道:“不错,我来调兵,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骆巡检默然不语,站在郭继恩身后的周恒冷笑道:“骆都尉,此乃天赐富贵,你竟犹疑至此,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他的话里已经带出浓浓的威胁意味。
骆巡检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元方烈也在营中,他乃是副统领的心腹之人,此事未必易与。”郭继恩拍拍他肩膀:“元方烈刻薄寡恩,军中无不痛恨,此人轻易可擒,实不足畏,骆都尉,咱们一道进去。”说着便转身上马,径直入了辕门向演武厅而去。
周恒等人都紧跟在后,骆巡检暗叹口气,吩咐亲兵道:“叫亲卫营的儿郎们速速都到演武厅前来,叫几位团练都点起人马带上兵器,预备出营公干。”那亲兵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声是,飞快地向营房去了。
田安荣这是第一次进入军营,他好奇地四下张望,辕门两侧是高高的望楼,前行是宽阔的校场,两边是齐整的营房,一队队军士在校场上操演着队形,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吼声,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瞧了一会儿,对身边的程山虎道:“我瞧这位骆巡检是个会带兵的,这些兵丁体格健壮,步调协同,足称精锐。”
程山虎点头道:“田管事说的是,骆巡检带的兵,比咱们大郎只差那么一点,”他用手比划道,“就一点点。”田安荣想起早上遇到的那支兵,不禁赞道:“郭都尉名不虚传,带的是真正的虎贲之士,天下难当。”
说话间郭继恩已经来到演武厅前,骆巡检帐下的几个团练和亲卫营、斥候营营管都次第赶到。这几人见到郭继恩,都面露惊讶之色,但是仍然上前抱拳见礼。郭继恩回礼,开门见山笑道:“兄弟要夺这燕州军统领之位,特来央求几位哥哥相助。”
团练乔定忠是个身形瘦高的粗豪汉子,听得此言,慨然说道:“郭大郎要来做这统领是再好不过!末将第一个拥戴,若有吩咐,某当奋力争先,就请都尉下令罢。”其他几人正在面面相觑,听得乔定忠第一个表态,便都附和道:“但听都尉吩咐!”
骆巡检见部下都愿意跟从,也松了口气:“既是如此,诸位都听从郭都尉差遣,约束人马,预备出营!”诸将都道:“是!”
便在此时,另外几个武官急急赶来,为首的那人喝道:“骆承明,你无故召集人马,意欲何为?”这人大约三十出头,身形干瘦矮小,面相猥琐,也佩戴着四品都尉的臂章。这是中军的另一名巡检,副统领郭长鹄的心腹之人元方烈。
乔定忠等人让开在两厢,元方烈瞥见居中的郭继恩,顿时面色大变:“郭家大郎,你未接军令,何敢擅自入城!你是要犯上作乱么?”
“犯什么上,作什么乱?”郭继恩笑道,“如今袍泽们拥推郭某做这燕州军统领,某的话便是军令,你还不过来听候差遣?”
第三章 直入都督府
元方烈心下惊疑,嘴上犹自说着狠话:“想你一个婢生的庶子,也敢来窥望这统领之位!诸位兄弟,莫要跟着这个贼货断了自家前程。副统领即刻便到,你们将这贼货锁拿了,就是大功一件!”
周恒冷笑道:“副统领也会来这里,你怕是在白日发梦?就算他来,你瞧大伙儿是会拥戴他来做这统领?”元方烈见众将都冷眼不动,心下着慌,转头就走。
郭继恩见他想逃,暴喝一声道:“拿下!”贺廷玉第一个扑上去,亲卫营官兵深恨他平时刻薄凶狠,跟着一拥而上,将正欲逃走的元方烈按住,寻来绳索,捆了个结实。
元方烈身形瘦小,武艺稀烂,根本挣扎不脱,嘴里犹在骂道:“泼才,狗贼!你今日捆住本官,明日便是你的死期,副统领大人何等神武,必然将你等乱贼杀个干净,一个都跑不了。”周恒听得不耐烦,找了块破布塞进他嘴里,元方烈唔唔不已,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跟着元方烈过来的四个军官也都被军士们擒住,其中一个提尉颇为机灵,连忙高声喊道:“属下愿意追随郭都尉,但凭吩咐,万死不辞!”
郭继恩轻笑一声:“愿意就好,何用万死,一次也不用你去死。”他走到另一名校尉高政永面前:“高团练,你怎么说?”
高政永面色发白,嗫嚅道:“自然是追随都尉,誓死效命。”
另外两个军官也连忙应和,点头如捣蒜:“是是,某等唯都尉之命是从,绝不敢有二心。”
“那好得很,”郭继恩从一名军士手里拿过横刀,“元方烈以下犯上,辱骂本官,合该处死,你们谁来?”
“此事卑职能办!”那第一个出声的提尉又大声喊道。
郭继恩笑道:“不错!”便示意军士将他放开,将横刀掷了过去。那提尉接住横刀,大步上前,元方烈知道大事不好,奈何被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眼见这军官上来将他拿住,横刀在脖子上一抹,鲜血飞溅,登时毙命。
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禀报都尉,某是中军甲师甲旅工辎营营管曹靖。”这提尉口齿利索,恭敬将横刀双手奉还。
郭继恩点点头,接过横刀交还给军士,转头注视诸将:“事不宜迟,都听我吩咐。”
“是,还请都尉下令!”
于是郭继恩分派众人,周恒即日接掌甲旅,镇守西苑大营。骆承明的乙旅分头出营,接管各城门、粮仓等处,另派遣一营人马,去围住副统领宅邸。乔定忠带着亲卫营,跟随郭继恩前往都督府。又命人前去传讯,叫谢文谦领兵火速进城。
分派完毕,郭继恩见田安荣面色发白地躲在一旁,便上前笑道:“让田管事受惊了。事情急迫,只好行此险恶之举,往后你在军中参赞,这些事情习惯了就好。”
田安荣强自镇定下来:“还好还好,田某也是见惯死人的。只是还有一件事,甲旅之中或还有心中不服之辈,乙旅未可全出,须得让骆、周两位巡检共守大营,方才稳妥。”
郭继恩赞赏地瞧他一眼:“田先生说得很是,我亦作此想。却不知田先生是留在军营,还是随我一道去都督府?”
田安荣其实也很想跟着去都督府见识见识,但他略一思索还是叉手道:“西苑大营才是要害所在,在下还是与两位巡检一道留在此处罢。万一生变,还可商量应对。”
“好。”于是郭继恩留下田安荣,与骆承明等一起协助周恒把守西苑大营,自己佩上一柄横刀,与乔定忠、贺廷玉,亲卫营营管董霆等人领着兵马出了大营,往都督府衙疾奔而去。
沿着肃清门向东的直道,过了皇帝行宫,便是皇城,这里占地最阔的便是燕州都督府,与行宫只隔着一条夹道。巳初时才过,把守在大门口的军士便瞧见数百兵马沿着直道疾奔过来。领头的伍长有些发懵,不待他想明白,乔定忠一声喝令,亲卫营已经冲至大门前,解除了把门军士的武装。
郭继恩翻身下马,眯着眼睛瞧了瞧朱漆铜钉的大门,大步走进了这座三路五进的大院。
这座院落虽然是官衙,但是郭家先后三代经略河北,已历四十余年,都督府实际上已经成为郭家的私邸,几经修葺,显得十分簇新气派。仪门之前也有一伍军士巡逻警戒,见到郭继恩领着兵马进来,连忙拔刀在手。
乔定忠于是大声喝道:“想活命的,都给我把刀放下。”说着将手一召,他身后数十把角弓同时拉开,这几个军士见他威风凛凛,金刚怒目,又有数十支羽箭对着自己,不禁都露出惊愕迟疑之色,为首的伍长瞧见大步走来的郭继恩,想了想还刀入鞘:“弟兄们,赶紧把刀都收起来罢。”
亲卫营同样将这里的士兵都看押起来,郭继恩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四下瞧瞧,又吩咐道:“咱们去后面。”
众人跟着郭继恩穿过大堂,二堂庭前几个仆人眼见郭继恩领着兵马进来,同样面色大变,其中一个机灵些的转身就跑。
贺廷玉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张弓搭箭,一箭将那仆人射了个对穿,亲卫营营管董霆暴喝道:“都跪好了,再有敢动的,这个便是下场!”
这几个仆人吓得纷纷跪下,瑟瑟发抖不已。郭继恩也不理会这些人,直闯入二堂去。
郭长鹤的灵堂便设在二堂之内,但见一个大大的奠字,供桌祭品,香烛明照,那位燕州都督的灵柩便搁在供桌之后。灵牌之上,明晃晃一行字:东唐燕州行台都督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公长鹤之灵位。
灵堂之内并无一个值守的人,郭继恩四下打量一番,瞧瞧那副灵牌,他也不去上香,只是冷笑一声。
一个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男子听见动静从后院跑了过来,这人相貌尖瘦,乃是府中大管事黎旺。他跑进灵堂撞见来人,不禁大吃一惊:“郭继恩,你如何在这里?!”瞧见郭继恩身边的程山虎,他又恍然道:“小贼,是你偷偷报信!”
“放肆,”董霆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就敢如此无礼!且站着不要动,听候郭都尉问话!”贺廷玉也拉开弓箭,盯住试图慢慢退走的黎旺:“再敢退一步,今日就教你在这里做个死人,陪着老都帅一并下葬罢。”
黎旺面如土色,果真不敢再动弹,郭继恩劈头问道:“大夫人和我那两个弟弟,都在哪里?”
黎旺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都,都在后面三堂里。”郭继恩点点头,突然转头吩咐士兵们:“把他绑起来。”
郭继恩过了二堂继续往北穿过内宅门,庭院里两列家仆,彼此怒视对峙。这两伙人见一群军士提着明晃晃的腰刀闯进来,都是吓了一大跳,一时不敢轻动。
这些人自有军士看管,郭继恩也不去管,径直走到三堂紧闭的大门前,听着屋子里传出的吵闹声。
首先传入他耳中的是郭长鹄不紧不慢的声音:“看来这统兵印信,嫂嫂是一定不会交出来的了?其实这也不打紧,就算没了官印,某要做这燕州都督,也是易如反掌,只是不想撕破面皮,大家都不好看。”
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先夫遽亡,这都督之位,必定是我家继鲲来接任,古来父死子继,哪里轮得到二叔来觊觎?叔叔若要强夺,只管派兵来杀了我们母子三人,不须多费口舌!”
郭长鹄连声冷笑:“某的亲兵,都在西苑大营之内候命,既是夫人主意已定,那就怪不得本官心狠了。只消一声吩咐,府中上下,本官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夫人可要再斟酌仔细了。”
郭继恩不耐烦再听下去,在门外扬声道:“副统领打的好主意,只可惜,怕是白忙碌一场。”说罢一脚将门踹开。
三堂乃是都督书房,装饰得颇为富丽文雅,书却没有几本,屋子里四个人见门被破开,都愕然地向他瞧去。
交椅上坐着个四十来岁的贵妇,一身缟素,眼神凌厉,这是郭长鹤的正室夫人卢氏,站立在她身侧的两个年轻人,俱是浓眉大眼,中等个头,也都是一身热孝。那个二十来岁的身形微胖,是卢氏的长子郭继鲲,次子郭继鹏略瘦一些,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两人见到郭继恩,都沉下了脸。
郭长鹄也是四十出头模样,留着短须,他却穿着一身青黑色军袍,左臂臂章之内绣着一个麒麟头,乃是三品护将军的军阶标志。见到郭继恩,他不禁惊诧莫名:“你怎地来了?”
“听说副统领要将这府中上下,都杀个干净,继恩特地来瞧瞧副统领的手段。”郭继恩走进屋子,负手笑道,“只是那元方烈出言不逊,羞辱于我,一个错手,我将他脑袋给砍了下来。却不知副统领还有何人可以使唤?赶紧叫来罢,我还等着看杀人呢。”
乔定忠、贺廷玉和程山虎,领着精悍军士也进了屋子,郭长鹄额头见汗,愈发惊怒:“你擅召兵马,究竟要做什么?”
郭继恩笑道:“副统领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继彪是在南苑军营?还是已经回城?放心放心,我已经差遣兵马将副统领宅邸围得水泼不进,不知道继彪继骐两兄弟,是不是都在宅中?副统领在这边杀人,我就在那边杀人,大家杀个痛快,甚好甚好。”
郭长鹄面色发白,后背凉透:“你,你…”不待他说完,郭继恩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能耐,也敢来夺这统领之位!劝你趁早俯首待罪,若不然,我教你阖门上下,全都跟着你一起陪葬!”他伸出三根手指,“三,二,一!”
乔定忠早已拔刀在手,郭长鹄心慌胆寒,忙扑通一声跪下:“大郎饶命!是为叔一时糊涂蒙了眼,还请大郎开恩,放过为叔家门老小!”
郭继恩偏头示意,早有军士上前,将郭长鹄绑了个结实。郭继恩转头目视那母子三人,嘴里犹自说道:“你既已就擒,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他们。只是那宅子却是不能再住了,我给他们一个时辰,马上给我搬走,你觉得如何?”
“多谢,多谢大郎宽宥。”郭长鹄松了口气,马上就被士兵们拖了出去。郭继恩瞧着端坐在交椅上的卢夫人:“大夫人,把统兵印信交出来吧?”
卢夫人神色不变:“我是你的嫡母,你就这样跟我说话?”
“什么嫡母,我只知道自己的娘亲姓宋,走了已经十七年了。”郭继恩冷笑,“那间厢房,锁了已经十七年,大夫人有没有兴致再过去瞧瞧?这十七年里,想必你梦见我娘亲,次数也是不少吧?”
卢夫人身躯微微颤抖,怒视郭继恩:“当初没把你这贱种一起弄死,实是我毕生恨事!想要这统兵印信,你少做梦。我们母子三人,就在这等着你来杀,来呀!”
“原来大夫人只求一死,那么我自然要满足你。”郭继恩神色淡然,拔刀在手,“下去见了老都帅,记得告诉他,是我斩了你。”说着便大步向前。
卢夫人万想不到他竟然真敢动手,一时愕然,郭继鲲、继鹏两兄弟见他执刀上前,都是一脸惊骇,各自后退。郭继恩大步抢上,刀光一偏,只听一声惨叫,血光飞舞,郭继鹏的一条右臂被砍了下来。
郭继鹏瘫倒在地,痛得哀嚎不止,声音凄厉不绝,听起来分外瘆人。郭继鲲浑身颤栗,一直退到隔墙边。血珠溅到卢夫人煞白的脸上,跟着她的身躯一起颤抖,看起来分外古怪滑稽。
郭继恩语调冰冷:“你们两兄弟,自小就想弄掉我的性命,今日断你一臂,只是小小惩戒。卢夫人,这统兵印信,你也不忙交出来,且待我将他两兄弟手脚一一砍下,你再做决定不迟。”
卢夫人还不及答话,她的长子郭继鲲已经迫不及待喊道:“不要,不要!印绶在我这里,我给你,给你!”
他抖抖索索地从佩囊之中掏出三颗一寸见方的官印,程山虎急忙上前夺过,却见这位督府嫡公子胯下衣衫一片淋漓,地上一滩水渍,原来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卢夫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程山虎转身将三枚官印交给郭继恩,郭继恩还刀入鞘,低头瞧时,是三枚不足一寸,高不过半寸的龟纽银印,一枚是都督之印,另一枚刻的是统领之印,还有一枚,却是观察使之印。
他将三颗印信又丢还给程山虎:“交由你保管。”又转头吩咐道:“叫医官过来,给三公子治伤。”
贺廷玉闻言有些愕然,乔定忠却流露出钦佩之色:“是,属下这就叫人来。”
卢夫人面露凶光,喃喃自语:“何物野种,竟敢伤我孩儿,我大兄乃是并州都督,统率着十万雄兵,早晚过来与我复仇,将你这贱种千刀万剐,你等着,等着!”
郭继恩闻言,冷笑一声:“卢知守去年在蒲坂与梁忠顺大战一场,五万兵马折损了一半。你要是等他来报仇,那就只管等着好了。”
他说着走出正房,指着一个小厮道命令士兵:“叫人跟着他,速速去请姚管事过来。”
不一会姚庆元匆匆赶来,见到郭继恩,面露欣慰之色:“幸好大郎及时赶到。大事已定?”
“大事已定。”郭继恩深深作揖行礼,“继恩自小多得姚叔和于婶看顾,不曾稍忘,今日之事,更是大恩不敢轻言谢。总之,督府之内,今后还要烦请姚叔多为操劳。”
“何须如此见外!”姚庆元连忙将他扶起,“如今你已是家主,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府中这些家丁小厮,还有侍女,该换的都换掉。”郭继恩说道,“今后也不用这么多侍奉的人。这些都请乔叔斟酌着去办。山虎今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亲兵,府里的事,今后便请乔叔一并都管起来。”
“是。”姚庆元拱手道,“那卢夫人和她的两位公子?”
“我会拨一伍士卒将他们先看管起来,你安排几个侍女服侍她们就好。回头我会把他们都赶到别院去。”
姚庆元一愣:“别院?”
“对,让他们搬到别院,”郭继恩点点头,“回头我会让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搬回府里来住。先就这样罢。”
郭继恩回到二堂,都督府的属官,录事参军杜全斌已经在此恭候。郭继恩吩咐道:“请参军发急递书报西京,燕州都督郭公长鹤已薨,奏请以长子郭继恩为燕州军统领,观察留后。”
杜全斌忙拱手应道:“是。”
第四章 聚薪而焚之
自郭长鹤坠马身亡,到郭继恩领兵闯入都督府,并书奏朝廷,短短三日之内,燕都城里风云变幻,寻常百姓还没有省过神来,郭家大郎已经成了燕州大地的新首领。街巷瓦肆之间,人们纷纷议论:“大郎还算是厚道,就只砍了一颗脑袋,外加三公子一只手臂,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这也是他平日里素有威望,这些兵卒都愿听他号令,所以一举成事。”
一个老员外,身穿淡紫色绸衫,手拈长须道:“前年大郎请开边禁,这就是为燕州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他又骁勇善战,令胡人望而生畏,大郎来做这个统领,老夫觉得,大善,大善。”
茶肆里众人皆都点头附和:“何员外说得极是。”
郭继恩并不知道外面这些议论,谢文谦领着人马进城之后,他也披上凶服,在几个军官的陪伴下沿着前院的游廊转了几圈。注视着青瓦白墙的院落,郭继恩突然开口道:“文谦兄,启明兄弟,你们陪我去将老督帅的两位如夫人接回府中罢。”
霍启明一扫麈尾,兴致勃勃:“好呀,听说你老子的这两位媵妾,都是花容月貌,正好过去瞧瞧。”
谢文谦不禁侧目,不过人家毕竟是名声在外的活神仙,他还是没说什么。郭继恩又对田安荣道:“田主簿,你也一起罢。”
郭长鹤的别院位于燕都城灵春坊的一处小巷内,大小不过二十余间房子。督府中另一名管事桂福平领着郭继恩等人来到此处,路上郭继恩询问道:“这两位夫人,有几个孩儿?”
“回大郎的话,管夫人生有一子一女,凌夫人前年生了个千金,没能养住,坏掉了。”
郭继恩点点头,耿冲四下张望,好奇道:“那么大的都督府,难道住不下两位夫人,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桂福平觑一眼郭继恩,小心解释道:“大夫人着实厉害,此前又害了宋夫人,是以督帅老爷不敢将两位如夫人安顿在府里。”霍启明闻言,不禁大笑:“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你家大夫人,足可比之梁公夫人。”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跟着郭继恩步入院门,见这院落并不算大,但是收拾得异常清净整洁。别院管事戴信自从督帅意外身亡,就惶惧不知何所处,见到郭继恩进来,心下松了口气,知道事情有了着落,忙上前作揖行礼。
郭继恩便摆手叫他请出郭长鹤的两个媵妾,管氏和凌氏。霍启明好奇地打量着,管夫人大约三十三四岁模样,是位体态丰腴的美人,凌夫人只得二十二三岁,同样姿色出众,院中还住着管夫人的一子一女,儿子郭继蛟一十六岁,生得眉清目秀,颇为俊俏,女儿郭继雁,十四岁,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她睁着小鹿般的双眸,怯怯地瞧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
这四人都已经换上凶服,领着几个丫鬟、下人,惴惴不安地向着郭继恩行礼,郭继恩也叉手回礼道:“先大人已经入殓,尚未下葬。继恩特来相请两位夫人,连同弟弟妹妹,一并回府,也好哭拜哭拜。”
“大郎吩咐,敢不从命。”管夫人迟疑道,“只是大夫人…”
“府里现在是我说了算。”郭继恩解释道,“你们只管住回去,什么都不用担心,现在就收拾家什。桂福平,耿冲?”
“小的在。”
“在。”
“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帮着一起收拾,弄几辆大车,领着他们回府,不要耽搁。”
桂福平连声答应,耿冲奇道:“为什么我也要留下。”
“你这副身胚,做些气力活合适得很。”郭继恩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他回到府中,这才打发府中仆役前去各处报丧,于是燕都府刺史方应平,以及幽都、广阳两县县令,西苑众将、各大小官吏、城中巨贾,都来吊丧祭拜,大管事姚庆元安排仆役们四处接引,上香添油,预备茶饭,忙得不可开交。但有支应银钱事,郭继恩都交与田安荣,倒也办得十分妥帖。内宅之事,全由于家娘子约束,贺廷玉则领着兵马,昼夜轮班门前值哨,偌大的都督府,终于有了个正经办丧事的模样。
郭继恩与郭继蛟两兄弟,都披麻戴孝,跪守灵前。方应平知道郭继恩如今已经是燕州大地最有权势的人物,便小意安慰道:“先都督已然过世,还请少将军节哀应变。上至朝廷,下至黎庶,皆赖于君,务要保重为要。”
郭继恩点头道谢,方应平自觉这番表态十分得体,也松了口气,于是告辞而去。
周恒、骆承明等将领凡有军务,皆来请示,几个人就在灵前商议妥当,然后安排下去。郭继蛟瞧在眼里,十分好奇,郭继恩便问他:“六弟如今也已经十六岁,可有入学念书?”
“小弟七岁开蒙,如今和妹妹都在学馆里念书。”郭继蛟恭敬答道,“不过妹妹的书比我念得更好。”
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很是不错,那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学行军打仗?”
郭继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自然是愿意的。此前老爷也曾差教头来指点我习武,大哥,学堂休学的时候,我便跟着你罢。”
“看来老爷生前,最喜欢的还是你这个儿子。”郭继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习武,跟上阵杀敌还是两桩事,够你学的。还有,打仗这种事,是拎着脑袋的,你怕不怕?”
郭继蛟涨红着脸:“想我郭家四代筹边,历经行伍,打仗我是不怕的。若是将来幸有军功,母亲面上,也有光彩。”
“出身这种事,不用介意。”郭继恩温言道,“爹娘又不是自己能选的,读书习武,你安心把这两件事做好就成。”
郭继蛟舒了口气,感激地点头:“是,多谢大哥。”
很快到了出殡的日子,郭继恩却下令,灵柩先至化人场烧化,再往护国祠。众人虽然惊讶,但是无人敢出言反对,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至西郊化人场,军士们聚薪引火,将棺木烧化。郭继恩等几兄弟收集骨灰,贮在瓷罐内,教郭继鲲捧了骨灰罐,往西南边的护国祠而去。郭继鹏断了一臂,面色苍白,由几个小厮搀扶着,也跟在后面,时不时用怨毒的目光瞥向郭继恩,管、凌两个媵妾领着郭继雁,一路哭哭啼啼,哀戚不已。
霍启明凑到郭继恩身边,低声问道:“你这是要举新俗,立新规?”
“何须这般揣测太多,”郭继恩淡然道,“凡军人出戍,殁后许焚烧以归骨殖。这位都督身为二品制将军,燕州境内第一个军汉,自然是要烧化入土,才是符合他的身份。”
霍启明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郭家前两代家主,郭峻和郭如龙,也都葬在护国祠墓地。郭继恩走到郭峻的墓碑前瞧了瞧,对跟在身后的周恒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曾祖终究是一代名臣,对吧。”
周恒点头:“这个是自然,老令公自请靖边,忘身为国,家唯四壁,扫除弊政,施惠百姓,心系天下,自然是一位英雄豪杰。”
“往事已矣呀,”郭继恩转头笑道,“到如今,轮到你我了。”
周恒肃然道:“义不容辞。”
入土安葬之后,郭继恩回到督府,随即下令,免去郭继鲲、继鹏官职,将卢夫人和这两兄弟,连同心腹家人、婢女,统统都打发到别院去居住,不许返回府中。
两兄弟面色惨淡,收拾细软,雇了几辆车,让卢夫人和自己的几个侍婢坐进去,灰溜溜地离开了都督府。卢夫人是被两兄弟连同仆役从被看管的屋子里拽出来的,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咒骂不休:“我乃是朝廷敕封的命妇,这里就是我的府邸,我哪里也不去!你这个娼妇生的贱种不得好死,我家大兄早晚发兵来救我,打进这燕都城,将你剥皮拆骨,丢出去喂狗!贱种,你就是个贱种,姓宋的娼妇生的贱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番咒骂直吓得两兄弟面如土色,连忙拖着母亲出府上车,急急忙忙地去了。
郭继恩也长松一口气:“总算是清静了。”霍启明讥讽道:“你这又何尝不是妇人之仁?照我说,一刀了结了,多少痛快。当初他们对你,何时曾有手下留情。记得咱们刚出燕都往武城去的时候,追杀的人就来了,幸好咱们先有预料,将那伙刺客杀了个干净。如今你倒要来做个善人了。”
“毕竟我还活着嘛,”郭继恩不以为意,“咱们多少大事要做,何必为了这几个龌龊之人多费精神。”
“是你的大事,不是我的。”霍启明伸了个懒腰,“道爷我的大事,是娶妻生子。我要娶他十个八个,终日混迹闺房,多少乐趣。”
“道士可以娶妻?”郭继恩嫌弃地扫他一眼,“又哪里有那么多女冠给你娶。”
“道士当然可以娶妻!”霍启明有些恼火,“我又不是只能娶女冠,漂亮的姑娘家,我都想娶。想我霍真人何等身份,只怕是外面的小娘们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呢。”
“嗯,那你慢慢挑罢。”郭继恩说着,负手走了。霍启明想了想,又吩咐小厮们端来一副竹榻,自己躺在上面,十分怡然自得。过往人等见了,俱都偷笑不已。
丧事既毕,郭继恩于是露布四方,并称:“丧礼奢易,莫如俭戚,送终之具,理应从简。又,疾病而殁者,以火焚之,可断其疫染也。今以官地开义冢,设升齐院,广收葬瘗,置籍备检,火焚土葬,悉听自便。仍置屋以为祭奠之所,听由亲属享祭追荐。官府委僧道管之,月支钱粮,此令以闻。”
布告一出,城内议论纷纷,有称火葬不合礼制的,也有夸赞说设立义冢是善举的。霍启明冷笑道:“还说不是举新俗,这义冢又是怎么回事?”
“丧葬之事,靡费过甚,贫家无力承担,有时甚至隐瞒不报。更有窘困无力下葬者,”郭继恩耐心解释道,“兴办义冢,我这也是为百姓方便。况且我也说了,火葬土葬,悉听自便。”
“我知道这也算是一件善举。”霍启明提醒道,“只是你才掌大权,便做这等费力掏钱的事,也不先去看看府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临渝关的赵时康,既不奉令,又无回书,须得尽快处置。第三件,那位卢夫人曾言,晋阳卢知守会发兵与她报仇,若能吞并燕州,你以为那位卢都督果真不会发兵来攻?”
“山西形胜之地,居高临下,卢知守必然出兵来打,”郭继恩冷静分析道,“但是卢家与魏王之间是生死大仇,他绝无可能倾注全力来攻燕州。只要咱们应对妥当,管教他有来无回。”
他想了想说道:“用兵之法,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日费千金。卢家没有那么快,咱们还是先去府库看看再说。”
霍启明正要说话,门口军士来报:“禀都尉,南苑大营于点检已在门外候见。”
郭继恩点头吩咐道:“便请他来节堂相见。”
军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霍启明松了口气道:“于贵宝既奉令而来,则南苑兵马皆已效命。这燕都城中,是再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你我也可心安了。”
西节堂位于大堂西侧,因两位夫人搬回府内,郭继恩为了避嫌便住在西路的院子里,往节堂处置军务也甚是方便。当下就见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将过来,体态微胖,穿着青黑色窄袖军袍,臂章上绣着一个麒麟头,正是中军乙师点检,三品护将军于贵宝,跟在他身后是一个十七八岁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形瘦高,五官周正,只是眉眼间带着郁结之气。这书生进了节堂之后便稽首拜倒,长跪不起。
郭继恩讶异拱手道:“于将军,这是何意?”
于贵宝叹口气,摘下幞头顿首行礼道:“末将接到大郎书信,便约束部曲,不曾擅动。只是却走脱了郭继彪,特来请罪。”
郭继恩连忙将他扶起笑道:“于将军何罪之有,快请就坐。至于继彪,我既将叔父下了监牢,他要是不跑,才叫怪事一桩呢。”他说着扫视一眼依旧跪着的年轻书生,“这是继骐兄弟?”
“是,这是副统领次子,郭继骐,说起来,他也是大郎的堂兄弟。”见郭继恩并不把继彪脱逃的事情放在心上,于贵宝松口气,又向他介绍书生的身份。
“我猜就是继骐兄弟,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罢。”郭继恩站在继骐面前,平静问道,“是来恳请为兄放你父亲一条生路?”
郭继骐站起身来,又作揖行礼,言辞恳切:“家父愚钝,僭望大统领之位,俯首待罪实是咎由自取。继骐也不敢申辩,只是身为人子,不敢独活,所以不取自来,惟愿与家父押在一处,若是共赴黄泉,也是甘心。”
郭继恩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说话,我原本就没打算取他性命。既然你来相求,我放了他便是。”
众人都有些诧异,郭继骐闻言更是有些不能置信:“大兄此言果真么?”
“都是自家兄弟,我诳你做什么。”郭继恩道,“只是还有一件,你入学读书,至今已有十载,也该出来任事了。回头你去接了叔父回家,明日就来应卯罢。幕中尚缺一员属官,你要学着做起来。如今继蛟也在我身边学着做事,你们在一处,可以彼此进益。”
郭继骐愕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于贵宝更是大出意外:“大郎当真是心胸如海,继骐,还不快快应承下来。常言道,打虎亲兄弟,如今大郎肩负着这万钧的担子,干系非常,你们自家兄弟,正该多多助力才是。”
郭继骐不敢迟疑,忙又拜倒:“多谢大兄提携,只是我兄长,如今窜逃在外,或有不利之举。到时物议纷纷,继骐恐难自处,还请大兄收回成命。继骐惟愿归家闭门,奉养父母。大兄义释家父之恩,终不敢忘。”
“继彪是继彪,你是你,不必如此不安。”郭继恩摇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去接叔父回宅罢。”说着便手书一封,教程山虎领着郭继骐往刑曹参军处去取人。
郭继骐感激不已,又连连叩头,这才出去了。一直坐着的于贵宝起身恭敬行礼道:“职下参见统领!实不敢瞒,末将原与副统领颇为交好,只是不曾参预其事。今番奉命前来,见着了少将军的气度才量,今后绝无二心,必当誓死效命。”
第五章 后花园相面
燕都府库,位于都督府的北面,大院宽阔,密密匝匝数十间屋子,俱都深十余椽,钱库之内金玉钱币,码放齐整,令人眼花缭乱。粮库则仓窖似垛,米粟堆积如山。
田安荣周身上下焕然一新,戴着幞头,身穿青袍,腰束革带,手持算板,跟在郭继恩身后详细禀报:“河朔之地,南北一十二府,历称富疆。自郭令公出镇燕都,招抚流亡,垦荒疏浚,劝课农桑,徭役罢征,此皆善政,由是农商兴盛,尤逾前代。”
他看了看手里的纸折,继续述报:“及至雍平十年,燕州共计有民二百万户,督府岁入,例为三份,一是两税,二是商税,三为盐茶榷入。总计乃有五百二十一万八千九百贯。计除各项开支,可得盈余一百二十四万九千六百贯。”
跟随在侧的郭继蛟、郭继骐,已经为府库之中丰厚的积蓄震惊,听了这番言语,更是说不出话来。郭继恩却摇头道:“国家兴盛之时,年入五千万,如今衰弊,年入已不足两千万。而我区区一州之地,岁入可当国家三分其一,甚可叹息。”
田安荣不知该如何接话,郭继恩扫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说,燕州藩镇,阳奉朝廷,实则自主。照此说来,大藩之地,财赋雄强,朝廷畏之,岂不是大好事一桩?”
田安荣干笑一声,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回话,又听见郭继恩说道:“藩镇者,袭职于子孙,郡县官吏,皆自署置,户版不籍于中枢,税赋不入于朝廷,名为藩守,实无臣节。这些都是实情不假,不过就眼下来说,天下纷乱,咱们守住了这一镇之地,做到了保境安民,就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将来么,若时运适然,或可安定天下,也未可知。”
郭继蛟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都是胡言乱语。咱们出去罢。”
几人步出府库,监库使落下大锁。田安荣凑到郭继恩身边,小心问道:“听主公之语,或有逐鹿中原之心?”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郭继恩解释道,“如今魏王专权跋扈,其不臣之心,天下尽知。彼气焰张炽,迟早发动。到得那个时候,燕镇即使欲作壁上观,亦不可得。”
“卑职明白了。既是如此,卑职便向主公告假一旬,回济南府一趟。”
郭继恩点点头:“你也是该去一趟,我依旧叫耿冲跟着你,事情办完,便早早回来。”
脚夫那边,早已结算打发,于是田安荣带着耿冲,匆匆离了燕都往济南而去。郭继恩则在府中召集周恒、谢文谦二将以及诸幕僚,他提出了三件事,一是减赋,二是铸币,三是裁兵,让大家一起商议。
霍启明差点跳了起来:“你要铸造银币?”
“对,与铜钱大小相仿,一枚重约八分,定为一两,每两折钱一贯,通行州境。你觉得如何?”
霍启明冷笑:“你果然有古怪,我且问你,既然要铸银币,外面这些解库、兑便铺、交引铺若是不收,又当如何?”
“他们不收,咱们自己收,”郭继恩思忖道,“不过这是一篇大文章,须得从长计议。”
“你且说与我听。”
“咱们自己来办钱庄,存银放贷,对了,还有飞票,都可以做起来。当然我们也会允许商家私办,这都可以。只要官办钱庄肯收银币,还怕没有人愿意用?”
霍启明将郭继恩看了又看:“好,好,不错不错。那么我要来掌这个钱庄。年俸一百万钱,一个铜子也不能少。”
“一百万未免也太多了,况且你又不耐烦细务,我还得另外物色一位管事。”郭继恩摇头道,“年俸六十万钱,不能再多了。”
霍启明直翻白眼:“好小哉相。”
“这已是亲王的年俸,你还嫌不足?”
这番对话在郭继蛟、继骐听来无异天书,两人面面相觑,郭继骐想了想岔开话题问道:“敢问大兄,这减赋又当如何举措?”
“农税比照国初,仍按四十税一,商税减半。”郭继恩说道。众人皆都愕然,录事参军杜全斌也停下了手中的笔,忍不住劝道:“此虽为善政,只是蠲免太过,恐至用度不足也。”
“不妨事,”郭继恩笑道,“赋税太重,则百姓困苦。况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咱们眼光须得放远些才是。”
谢文谦还是担忧:“一下子砍掉这许多,军需用度,能保无虞?”
“能。”郭继恩说道,“不过咱们还得裁兵。如今燕州兵员十万,裁撤至七万足矣,另,每团皆设工辎营,设医护队。我会另设医护总管一员,由霍真人出任…”
“真是多谢你擢举。”霍启明闷闷地起身,“你们且慢慢商议,道爷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从节堂后门出去,穿过中院,直至西路后花园。门前下人见到这位真人,不敢阻拦,毕恭毕敬地瞧着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但见假山莲池,竹篱茅舍,石凳凉亭,暮春时节,园里花团锦簇,月季、芍药、石榴竞相开放。霍启明点头自语:“这后花园倒也有些意思。”
凉亭那边传来女孩的说笑声,霍启明瞧过去,见是两个身穿襦裙的侍女,正陪伴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却是他曾见过的郭继雁。
这女孩身穿粉色织锦襦裙,上身罩着一件米白色的半臂,明眸皓齿,容色清丽。远远见到霍启明,她有些手足无措,与两个侍女窃窃私语,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行礼。霍启明瞧见凉亭之中还有茶炉茶釜等器具,顿觉口渴难抑,上前拱手笑道:“郭小娘子,且分一杯茶与我吃。”
郭继雁忙侧身屈膝行礼:“仙师万福,既是仙师吩咐,还请稍待。”两个侍女不敢怠慢,忙生火烹茶,分作四盏,小心端了一盏递给霍启明。
霍启明道谢接过,望着那烧火的银炭若有所思:“我与你大哥在戍守宣化府时,做了一种多孔煤饼,煮饭烹茶,极是方便。回头我便去叫军器局做起来,叫府里都换上。煤者,石炭也,你可曾见过?”
郭继雁轻轻点头:“自然是见过的,书上有云,豫章出石,可燃为薪。诗云,长安分石炭,上党结松心。又有杂书记载,晋山多石炭,远近诸州人尽来取烧,料理饭食,极有火势。闻说京中豪贵子弟,皆用炭球,只是烟势太大,又有炭毒。”她想了想又道,“仙师所言这多孔煤饼,实是未曾见过。”
霍启明有些意外:“小娘子书读得不少啊。这煤饼么,很快你就能见着了。好用得很,绝无烟气,至于炭毒,只需将炉子置于通风之处,便可无虞。”
他自言自语道:“煤饼,煤炉,我还得找个铺子来货卖这些玩艺,定然生计大好。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待我想想,嗯,冶铁锻钢,皆需焦炭。我还得弄个焦炭场。恰好幽都、良乡多产石炭,不错不错。”
两个使女如听天书,熙春斗胆道:“仙师所言,莫非都是仙法?”郭继雁也道:“想必仙师精熟道藏,博闻多识,是以奇思妙想无穷也。”
三个女孩六只眼睛景仰地瞧着他,霍启明不禁大乐:“我哪里就是什么仙人了,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那个才是仙家法门,我是半点也不会的。琢磨些古怪玩艺,这个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事。”
那个叫念夏的侍女笑道:“都说天师医术通神,这个也是你平日里琢磨的古怪玩意么?”
霍启明扫她一眼:“五脏不调,三焦不和,我瞧你有个排便秘结之症,是也不是?”
念夏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窘,忸怩着不知如何是好。霍启明却是兴致勃勃:“人食五谷,杂气并举,偶有小症,实属正常。治秘结者先理肺气,我开个方子与你,慢慢吃几副,自然就好了。”
念夏跺脚道:“求天师不要再说了!”她红着脸拎起茶炉,一溜烟地跑了。
霍启明笑道:“溜得倒快。”他又转头瞅着熙春,熙春慌忙躲到郭继雁身后:“我没有,我没有。”郭继雁掩嘴笑道:“望而知之谓之神,仙师医术,果然通神。”她想了想又惴惴问道,“那仙师看我呢?”
“你没有什么毛病,身子康健得很。”霍启明仔细打量她漂亮的脸蛋,“果然是生来的富贵命,一生顺遂,嫁得良人,还有一子一女。啧啧,不错不错。”
郭继雁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又羞红了脸,低头不吭声。熙春忙探出头来:“天师原来还精通相术,那你也帮我瞧瞧?”
“你也是福相,将来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嗯,别看你如今身上没有几两肉,中年之后福态尽显,会是一个胖姑娘。”
熙春登时高兴起来:“那太好了,我如今就是吃不胖,若是将来能胖起来,才遂了我的心愿呢。”
郭继雁忍住羞涩,又问道:“敢问天师,就是,就是我那夫君,他会是怎样的人?”
“这个我如何说得准,只是有一样,他的福泽,比你还要深厚。”霍启明嘴快,“尤其子女兴旺,两子两女,而且将来功业有成,光宗耀祖,着实不错。”
“真的吗?”郭继雁愈发开心,熙春也为小女主人感到高兴,两个女人傻乐了一会,品出味道不对,熙春迟疑道:“天师,你这话琢磨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啊?”
“如何会不对,贫道轻易不与人相面,但是从不诳语。”霍启明一本正经,“不信的话,将来你们两个就瞧好了。”
“哦。”熙春不敢再质疑,郭继雁看起来快要哭了,她正想着如何问个仔细,东门那边快步来了个仆妇,穿着浅青色窄袖衣衫,嘴里说道:“小娘子如何还在这里玩耍,二夫人那边就要开饭了,快些随我去用饭罢。”
她瞥见霍启明,脸上变色,“这是哪里来的道人,如何跑到这里来了?花园里跑进了外人,看门的是个死人不成,念夏那个蠢东西也不吭声,都是平日里惯得太狠了。”
“婶子不可无礼,这位乃是霍真人。”郭继雁连忙起身,“有劳孙婶子,我这就过去。”
她又瞅瞅霍启明,终究不敢再问:“天师,我们可就先告辞了。”孙婶听得此言,也换了一副恭敬神色,万福行礼道:“原来是天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
“不妨事,”霍启明摆摆手,“估计前面也要开饭了,我也该走了。郭家小娘子,往后再见。”
他大摇大摆又出了后花园,回到节堂,这边恰好开饭。蒸饼、炖猪肉、炒鸡、白菜、豆芽,鲜笋,十分丰盛,都盛在木桶里,众人各自捧碗,取而食之。
郭继恩面前摊开着一幅很大的绢帛地图,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凡行军作战,必先识舆图。山川地理,险易远近,为将者必先察之,不知地理而用战者必败。”
他将舆图仔细看过:“还算精细,你们谁懂得测绘之法么?”
众人面面相觑,杜全斌想了想答道:“计里画方,古籍有云,制图六体,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学会绘图对诸位来说难了点,但是学会识图,这个必不能少。大家无事的时候,就要多看看舆图。回头咱们还得调度人马,把这些图都审一遍,若有漏误,须得重绘。”
霍启明放下筷子:“这些事确实要做,但都不是急务,可以慢慢去做。幕府中人,不可能全部随军出征,就算随军襄赞,终究有一日也会升做州县牧守。古者出师,受成于学,将帅之任,民命是司,可设置武学,广养其才,以充作军任。”
他瞧着周恒一脸不赞成的神色,便抢先开口:“先不要摇头——是谁教的你兵法识图?是道爷我!当初你虽识得几个字,于行军打仗其实半点不通,空有一身武勇罢了。如今燕州军中,真正的将才并没有几个。你和继恩兄一样,将来都是要开府建牙,节度一方之人,难道今后次次作战,你还得靠自己去身先士卒不成?”
周恒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悻悻地道:“真人你是生而知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比得过你。只是这武学既然开办,只怕是没什么人愿意来学罢。”
“军中老卒,门荫子弟,平民百姓,都可以来入学。”郭继恩说道,“士之所学,文武并重,这武学只要办起来,就必定会有人来。还有这些大小将官,都得轮番入学,谁也跑不了。咱们定个日子,去祭拜武庙,就把这武学办起来,嗯,名字么,就叫讲武堂罢。”
谢文谦插嘴道:“军卒之中,倒有一多半是不识字的。之前咱们在边关,就开设了识字班。如今咱们既已执掌一军,可在各师各旅,将这识字班都推行起来。”
此言一出,郭继恩霍启明皆道:“甚好!原该如此。”
郭继恩望着谢文谦,欲言又止。谢文谦放下碗筷道:“大郎可是还有吩咐?”
“不错,我是想着,这监军院,还是得重新开设起来。”
周谢二人都是一愣:“监军院?”
“不错,就是监军院。”霍启明解释道,“郭令公出镇燕州之时,朝廷便在此地设有监军院,以监视刑赏,奏察违谬。遣来了一位中官名叫常禄,充任监军使。咦,这炒鸡怎么就没了,就剩了些姜蒜,你们也忒嘴快了!”
“宦官啊?”周恒摇头道,“刑余之人,天子家奴,贪鄙凶刻,唯利是图,掣肘将帅,干预兵事——这些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咱们干得好好的,做什么还要朝廷再遣个劳什子的监军来恶心咱们?”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郭继恩摇头道,“这位常禄常中使,虽然身残,但是秉性忠鲠,品行端方,与先曾祖甚为相得。隆盛三十年,并州守将贺拔思功引图鞑入寇中原,以致天下大乱。彼时常中使心忧天子,愤懑之下一病不起,去世之后就葬于燕都。后来先祖自称留后,朝廷无力约束,这监军院也就关了门。如今咱们重设监军,倒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打造一支天下最强的军队。”
他转头对谢文谦说道:“监军者,明军纪,审擢举,核战功,定抚恤,至为紧要。我不打算用文官充任,全用军官,同样以秩历、功绩课考升迁。军中设监军院,以监军使为长官,部曲之中,则设师监、旅监、团监、营监、队监。眼下军官不足,队监营监暂以副将兼领。若主将缺员,或负伤、阵亡,则由监军统兵。这件事情,刻不容缓,要尽快办下去。”
谢文谦明白了他的意思,踌躇道:“如此重任,谢某怕是难以担当。若有差池,坏了统领的大计,只怕我项上人头不保。”
郭继恩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容置疑道:“谢大哥,你可以的。你为人精细稳重,士卒敬爱,这个重任,非你莫属。”
谢文谦还在犹豫,霍启明放下碗筷抹抹嘴道:“这个其实容易,便以谢大哥为副使,另择一位老将来做监军正使便可。依我看,那位于贵宝于点检,就很合适。另外,就不要叫监军院了,免得下面军官们还以为是朝廷又遣中使来了。嗯,就叫燕州监军司罢。”
谢文谦也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如此,我便来做这个监军副使罢。”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杜全斌:“自今日起,燕州军重设监军司,以护将军于贵宝为监军处置使,谢文谦即升四品都尉军阶,转擢监军处置副使。另擢选判官二员,以为佐官。”
杜全斌忙拱手道:“是,下官这就起草军书。”
第六章 梨园听夜曲
入夜之后,督府里平静下来,郭继恩沐浴之后独自在节堂北侧的厢房里读书。过了戌初时,府中大管事姚庆元拎着一小坛酒,一个食盒来找郭继恩:“听说大郎明日就要住回军营去了?”
郭继恩忙起身让他坐下:“好歹我还是个军头,今后我每旬都会在军中呆上几日,与将士们一道操练。军务民政,也都一应都在军营之中处置。”
姚庆元从食盒中取出一碟牛肉,几盘凉菜,又拿出两只酒杯斟满:“先前老令公、老都督为军帅之时,无论寒暑,皆与士卒同甘共苦。及到令尊为帅,想必是久处富贵,出入俱用肩舆。这玩艺在燕都也算是稀罕物,是以都帅每次出行,都会有男女老幼在道边观看,觉得甚是稀奇。”
他瞧着郭继恩笑着摇了摇头:“都帅执掌燕州一十有六年,我倒是从未见过他如你这般勤勉政事。当真是夙兴夜寐,闻鸡起舞。姚某看得分明,大郎乃是胸有大志之人,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接话,姚庆元于是继续说道:“只是还有一样,大郎如今已是二十有二?也该娶妻了罢,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寻思着,可请长者前去说合,咱们便三书六礼,将那女孩儿迎入府中。或者先纳一房侍妾,收在屋里,亦无不可。”
郭继恩没有想到管家要说的竟然是这事,他愣了一下回道:“婚配之事,我倒是还未曾想过。目下我初掌帅印,诸事待定,况且我如今也没有意中人,将来再说罢。”
姚庆元点头正要说话,住在隔壁房间的霍启明跑了进来:“姚管事好生小哉,喝酒也不叫我。”说着便自己寻了个茶盅,凑了过来一起吃喝。
姚庆元忙笑道:“不敢惊动真人,既是真人有兴致,便请一起。”霍启明自己动手,将金黄色的酒液斟满,轻啜一口,赞道:“好酒,不错。”又瞧瞧桌上的菜肴,叹气道,“贫道不能吃牛肉,苦哉。”
郭继恩也不理会他,继续对姚管事道:“另有一桩事情,还请姚叔参详。先父的那位侍妾凌氏,青春年少,寡居在府,若是她想另嫁,咱们当得放行才是。”
“这个?”姚庆元迟疑道,“大郎所言,固然在理,只是这话姚某却不方便去与她说啊。若是言辞不当,她误以为咱们是要赶她出府,岂不尴尬?”
霍启明回想起在别院中瞥见的那个年轻美貌女子,啧啧赞道:“的确是姿色出众,年纪又小,合该另嫁良人,很是不必守在这府中虚掷青春。不过这件事,大郎去说也不合适,抽个空子,让继蛟去与他娘亲说说就是。”
郭继恩、姚庆元都点头道:“如此最好。”姚庆元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要报与大郎知道,府里还有一班乐伎,都住在东路后院处。如今是继续养下去,还是就遣放出去,这个须得大郎定夺。”
“想起来了,府中每开宴饮,确有一班乐伎奏乐献舞。她们有多少人?”
“有十余人,其中舞姬六名。”
霍启明登时来了兴致:“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这里有酒无菜,甚是无趣得紧。倒不如过去瞧瞧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个时辰,未免晚了点罢。”郭继恩瞧瞧铜漏,有些不赞成。
“左右无事,况且明日就要去军营,便是想见个女子,也见不着了。你要是不去,我就独自去了。”霍启明说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郭继恩无奈,只得和姚庆元一道跟着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东路院落,过了东花厅与六曹科房,穿过灶房膳馆,来到后院。那门子提着一只灯笼,引他们到正房,点起铜灯,又跑到院子里唤道:“众位都出来,督帅老爷来了!”
两边厢房一阵忙乱,不一会,乐班人等都齐聚在正房前,两个年过四旬的乐师,其余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儿,其中还有两个深目高鼻的胡姬。郭继恩将这些人打量一会:“我记得有个班首,叫做白依柳的,怎么不见?”
一个女孩怯生生答道:“回,回督帅老爷的话,先督帅老爷过世之时,大夫人命人过来,将白班首杖杀了。”这女孩只得十四五岁,模样清秀,只是眼中带着畏惧之色。
郭继恩闻言一愣,霍启明诧异道:“无缘无故,那卢夫人为何要杀人?”另一个女孩回话道:“先督帅老爷曾经唤白班首过去侍寝,想必是因为这个。”这女孩眉目俏丽,十八九岁年纪,口齿甚是清晰伶俐。
霍启明又问道:“就因为这个?难道督帅就不曾召过别的女孩儿?”那第二个回话的女孩面色微红,小声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都被白班首拦住了。这才保住了奴等的清白身子。”
两人对视一眼,郭继恩摇头道:“可悲,可叹。那么白班首的尸骨?”那女孩回禀道:“当日几个家丁过来,将白班首拖至院中,活活地就打死了。我们都吓得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家丁走后,我们收了白班首的遗体,后来送至化人场烧化了。只是无处掩埋,如今骨灰罐还藏在这边屋子里呢。”
郭继恩心情沉重:“官府已经设立义冢,你们寻个日子,将白班首下葬了罢。”
姚庆元便问道:“如今谁是班首?”一个乐师忙恭敬道:“回老爷的话,小人崔乾明,是班中琴师。如今伙伴们推小人做了这班首,老爷们如有吩咐,小人等恭候听命。”
郭继恩瞧这琴师,穿着一件粗布圆领灰袍,面容苍老,身形瘦小,便点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吩咐,眼下府中乃是这位姚管事料理,你们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他。还有,如今府中来去自便,若有想要走的,也可去找管事先生,府里自会安排盘缠,结算月钱。你们不用担心,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要留下的,就继续住着,要出去玩耍,也是可以。不论是走是留,身契都会发还给你们。只是府中亦有法度,留下的人,都得遵循法度行事,不可违忤。”
乐班诸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有个女孩欣喜道:“老爷说的可当真?”
郭继恩点点头:“我自然说话算数。”
诸人窃窃私语,当下就有两个女孩盈盈拜倒:“既是老爷允准,奴婢确有离去的想法,万望老爷们成全。”这两个女孩年纪稍大,看起来已经是二十出头模样了。
姚庆元点头道:“想走的,明日都去我那里,崔班首,其余人等,还请你录个名册回头交与我。白班首下葬之事,便托付你们替她办了,若缺什么,就来找我。”
那姓崔的琴师忙叉手道:“是,是。小人明日就将名册交上来。”
霍启明笑道:“还以为你们都会走呢,没想到倒是都愿意留下啊。”那个容色俏丽口齿伶俐的女孩苦笑着回道:“奴婢十来岁就被卖到倡门,除了这个,奴婢也不会别的。既然只能指着这个吃饭,几位老爷又瞧着和善,索性不如留在这里了。”
霍启明对她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学的是什么?”
“回老爷的话,奴婢姓金,贱名芙蓉,学的乃是琵琶。老爷可要听上一曲?”
“金芙蓉?好名字。”霍启明笑道,“改日一定要来听听你们的曲子,今日就罢了,毕竟实在太晚了。”那两个胡姬连忙插嘴道:“老爷,老爷,我们跳舞,是很好很好的。”
“好,改日一并来领教。”霍启明说着转头瞧瞧郭继恩,见他点头,便吩咐道,“都散了罢,回去歇息。”
三人出了东路后院,却听见院子里传出了琵琶之声,又有女声低低应唱,便都停下了脚步。细听了一会,郭继恩低声道:“香山居士的琵琶行。”霍启明点头,低声吟道:“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在寂静的夜空之下,琴声时急时缓,女声则如泣如诉,终于都渐渐消逝。三人回过神来,这才拔脚离去。路上霍启明感慨道:“竟然就没有一个人敢问咱们,能不能给白班首还一个公道。乐籍之人,当真就贱不如狗么?”
郭继恩想了想道:“明日我就露布发文,废止贱籍,全部编入正户。”霍启明提醒道:“你还得加上一条,所有身契,今后一律不得再行,皆改为年契。”
“你说得不错。”
回到郭继恩的住处,姚庆元收拾起食物告辞而去。霍启明笑道:“那位金芙蓉,倒有些意思。”
“太机灵了些。”
“机灵有什么不好,难道要木木呆呆的才好么?”
郭继恩并不回答:“你莫不是看上了这琵琶女?”
霍启明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爷我如今年已弱冠,依旧孑然一身,可怜可叹啊。”
“所以你总想着再寻个道侣?这个也由得你自己。你要是真的喜欢,就留在府里,多去瞧瞧她。我估摸着,那位金姑娘,应该也是原意跟着你的。”
霍启明想了想又摆摆手:“也说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看有趣。算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也,夫君子三戒,少年戒色,我明日还是与你一道回军营罢。”
燕都西苑,位于行宫西面,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四里,足足占据了城内大约六分之一的面积。这里早就被辟作军营,此前驻扎了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大约六千官兵,如今,郭继恩带来的两个团也驻扎在这片军营之内。郭继恩已经钤下军令,暂授周恒为检校副点检,这两个团连同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如今都暂归周恒节制。
乙旅巡检骆承明自诩将门之后,武举出身,于带兵为将之道颇有心得。然而从燕平县移驻过来的两个团,还是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依东唐军制,士卒每五人为一伍,四伍为一哨,伍长、哨长皆由老卒担任。然后每三哨为一队,设队正、队副。每三队为一营,设营管、副营管,营上又有团、旅、师等编制。但是郭继恩的这支军队,每队之中另有十名火兵,设有火长,火兵担负起全队的吃喝、救治等杂务。每营又另有一支工辎队,团又有工辎营、斥候队、医护队。简而言之,郭继恩的军队里,辅兵占的比例很高,各种器械也十分充足,有些都是燕都师的官兵们从未见过的,叫人觉得十分新奇。
这支军队住进营房之后便打井,腾出屋子做浴堂、水房,禁饮生水,煤饼煤炉每日烧水,人人携有一只皮囊,用来盛装烧滚之后的凉开水。并且要求所有官兵至少每隔两日都必须沐浴一次,这已经令甲师的官兵们称奇不已,更令人眼红的是,这帮人竟然每日吃三顿饭!
辰初时一餐,午初时一餐,酉初时一餐,顿顿都有油荤,用大木桶装着,热气腾腾,十分丰盛。大小官兵整队进入膳堂,人人一只木碗,凑在一处用饭,并无高下尊卑之分。前来蹭饭的骆承明、乔定忠等军官都是大开眼界。
“这猪肉,味道着实不错!”乔定忠手拿蒸饼,咬下一大口,“周副点检,你们哪来这许多猪肉,供着这多人吃,竟然每日不断,全是花银子买的么?”
“猪肉虽贱,也没有这多银子去买。全是自己养啊,郭统领早在宣化戍守之时,便教大家弄起猪舍,自己喂养。”周恒说道,“后来咱们驻守燕平,又建起猪场鸡场,是以肉食不断,还能发卖,获利甚多。”
“怪道是这些日子你们一车车地往军营里送活猪活鸡过来。”骆承明点头,这猪肉佐以姜、花椒、茱萸,酱料,确实美味,他忍不住又夹起一片,“你们这四轮大车,转向自如,载货又多,甚是神奇,怎么想到的?”
周恒用手比划着转向架:“这个是霍真人想的法子,着实厉害!真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有不精无有不晓,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贺廷玉也伸出大拇指赞叹不已:“咱们郭大郎,那是何等的神武,注定要干大事业的人物。是以老天爷降下这么一位活神仙来辅佐他。这位霍真人,我真是佩服他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如何就装得下这多本领!”
谢文谦也点头道:“确实,霍真人不过二十岁年纪,却是医术通神,点石成金,偏生还有一身好武技。原本我是不信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见到真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乔定忠吞下第四个蒸饼,起身去打了一碗汤回来赞道:“畅快!这要是有酒,便是神仙日子。”
“军中不能饮酒,还请副巡检见谅。”谢文谦笑道,“待到旬休之日,我请你出去吃酒罢。”
“好说,咱们互请!”
骆承明沉吟不语,想了想又问道:“我瞧你们每日大清早起来都要操演队列,开始觉得诧异,后来仔细琢磨,又觉得甚有道理。副点检,这练兵之法,还要请你多多指点我们。”
“队列操演,其实至为紧要。兵法有云,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列。队列以明进退,振士气,实乃百战之基,万不可轻忽。由是勇者不独进,怯者不独退,金鼓所指,万刃齐进,则所向披靡。”周恒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是统领和真人传授与我,但有所学,某必定知无不言。”
军官们正说得热烈,当值的军士来报,说是郭继恩已经入了大营,诸人连忙放下碗筷,往统领衙署而去。
燕州军统领衙署建在西苑之内,三路四进的院落。节堂之内有一座沙盘,郭继恩立在沙盘前,以手支颌,沉思不语。郭继蛟、继骐两人,都身着戎衣,随侍在侧。众将进来见礼之后,他分析道:“河东河北,以太行为界,河东地势高耸,凭借关隘,对河南河北之地进退自如。设若卢知守领兵来攻,从南至北,有三条路。”
周恒点头道:“其一是出滏口陉攻取邯郸府,这是最南面的一路。其二是自平定出井陉,攻打常山,然后北上燕都。其三,是从北面军都陉、蒲阴陉出太行,攻取宣化、涿县,自正西面直趋燕都。这是最近的一路,但是卢知守铁定不会走这里。”
郭继骐忍不住问道:“周副点检何以笃定卢家不会从北路进兵?此处距燕都最近,并州兵马出了陉口,然后直逼燕都城下,与我决战,岂不便捷?”
“因为军都关、金陂关两处,关城险要,难于攻打。”周恒解释道,“况且卢家须得先行聚兵于平城,粮草辎重,都要事先转运过来,靡费不小。若从井陉出兵攻打,拿下常山便可因粮于敌,然后向北都是一马平川,行军也极是方便。”
郭继骐心悦诚服:“受教。”身穿九品协尉军袍的郭继蛟则默不作声,暗自都记在心里。
骆承明道:“副点检所言极是。既如此,咱们须得早作应对,往常山增兵聚粮,以待敌至。”乔定忠也慨然拱手道:“末将愿为先锋,即日赶赴常山,并州军若敢来犯,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继恩点头道:“是要往常山增兵,不过定忠大哥不用急,你到时候与我一道出发。如今么,周恒,你和廷玉先领一营人马过去,接管常山兵马。”
周恒、贺廷玉皆叉手道:“职等遵命!”
霍启明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懒洋洋靠在交椅上道:“此事看似甚急,其实不急。倒是朝廷的诏敕,算算日子,是不是也该到了?这个其实才是要紧事。”
第七章 练足嘉福寺
于是周恒、贺廷玉次日即率领着一营兵马离了燕都,往常山府而去。他们自永济渠乘船向南,到了衡水府境内之后再换马向西,约莫五六日即可抵达。西苑军营之内,便由郭继恩亲自率领,每日操练。木刀、木枪、木牌、弓弩,校场里喊声震天,令旗挥舞,一派火热情形。
丽日晴空之下,众军士都围在演武厅前,观看郭继恩与骆承明两个比试枪法。两人各持一杆去了枪头的长枪,你来我往拼斗了三十余回合,惹得围观众人喝彩声连连不绝。
霍启明坐在厅前交椅上,眼看骆承明渐渐有些不支,便起身喊道:“都停手,停手!你们已斗了这许久,依贫道瞧来,再打上个三天三夜,也是个不分胜负。这也不用再比试下去了,都过来歇息罢。”
郭继恩闻言,首先跳开,骆承明跟着罢手。两人各自拿汗巾擦了汗,又有军士捧上凉茶来。骆承明仰头大口咕咚喝个干净,连声赞道:“这凉茶是霍真人调制?倒是教人周身上下,无处不爽。”
霍启明笑了笑:“方子是我出的,煎煮却是火兵们的活计。”他说着一摆麈尾,重新在交椅上坐下,“骆巡检,你这身武艺,果然了得啊。”
“真人不用替我遮掩,”骆承明淡然一笑,“我自家事体,自家清楚。再斗个十余回合,我必然落败,统领大人才是真正好本事。”
郭继恩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闻说骆巡检是将门之后,又是武举出身?”
骆承明点点头:“卑职乃是雍平元年的武进士,家父是羽林军中一名团练。原本骆某是想在羽林军中谋个差事,也好留在父母身边。怎奈掌军太监收了别家的银子,于是将我的名字顶了。骆某到得燕都不久,中原兵乱又起,羽林军在宛城被庞信的兵马杀得大败,家父殁于乱军,连尸骨都寻不着,我便绝了回西京的心思,索性将老娘接了过来,安心呆在此地了。”
郭继恩点头道:“抽个空晌,我们也去贵宅拜望一下令堂。”
骆承明苦笑道:“这如何敢当?”
郭继恩笑道:“咱们是军中同袍,这都是该当的。”霍启明插嘴问道:“如此说来,骆巡检入燕州军竟有十五年了,那想必你也参与了雍平三年的浑达克之战?”
骆承明在交椅上坐下,吁了口气道:“不错。先前老令公出镇燕郡,胡人不敢南下,及至司空接任,又在柳城大破东胡,是以边境太平了好些年头。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先都督第一次出征,就在浑达克沙碛吃了这么个败仗。此役中先督帅腿上中了一箭,是我将他救了出来。因此缘故,先督帅对我颇为提携,后来还赐了一名婢女与我做妻室。仔细想来,令尊待我其实不薄,倘若他事先留有遗命,我倒未必会拥戴大郎做这统领之位了。”
霍启明抚掌笑道:“大郎若是不来抢这统领之位,只怕是先都督的两个嫡子如今都已成了刀下之鬼,况且他们母子三人眼下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也不必心中有愧。话说,你们在浑达克吃了败仗,倒是害得我们苦!想想罢,从那一战之后,图鞑年年入寇掳掠,苦了多少百姓。我跟着大郎才到武城,就遇着图鞑犯边,我跟着他一个小小队正,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如今回想,依然惊心动魄。”
郭继恩指了指自己右眼眼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伤疤:“当时差一点就成独眼了。”
谢文谦也笑道:“那时我还是郭队正旗下一名小小哨长,激战之中,身中四创。若不是霍真人及时救治,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骆承明点头道:“独石庙一战,大郎的确打出了威名,此后大小二十余战,又无一不是大胜,图鞑人也是被杀破了胆。如若不然,这两年边境上也不会如此太平。你又请开边市,由是商旅往来不绝,生计兴旺,这份见识,我是万万不及的。”
郭继恩正要说话,程山虎来报:“于护军、杨校尉两位已至辕门。”霍启明笑道:“运鹏兄可算是到了,快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于贵宝、杨运鹏先后来到厅前行礼拜见。骆承明定睛瞧去,这杨运鹏大约二十七八年纪,肤色黝黑,身形壮实,面相憨厚。郭继恩领兵来赚燕都之时,这杨运鹏被他委派留守燕平县城,可见其为人持重勇决。骆承明正在胡思乱想,却见杨运鹏微笑向他叉手道:“骆巡检,早闻大名,今日得见,还请多多指教。”
骆承明忙叉手回礼道:“不敢,杨团练是郭统领得力爱将,屡有战功,骆某很是钦佩,今后咱们须得多多亲近。”
寒暄既毕,郭继恩便吩咐两位坐下,于贵宝面带忧色道:“统领钧令,末将已经接着,只是这监军司,是何等要紧的去处,赏罚升贬,权柄极重。末将深恐难于胜任,若有差错,辜负了统领厚望,却不是小事,还请统领慎思,另委他人为好。”
郭继恩摆手笑道:“监军使一职,除了于护军,郭某实不做第二人想。恰如护军所言,监军司权柄极重,非得要护军这样德望高卓的老将来,才能镇住下面这些崽子们。护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监军司由老将军掌总,谢副使佐之,另外,”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郭继骐,“我让继骐来做个监军判官,军纪申令,我会与你们一道修订出来,檄传诸师,教众位官兵,俱都知晓。”
郭继骐一愣:“我去做判官?”
“对,你去。监军之职,桩桩件件,都是细务,你要学着耐心去做。”郭继恩笑道,“这军纪,说到底,只是三件,其一,进退听令,其二,不取黎庶分毫,其三,收缴归公。”
谢文谦点头道:“咱们跟着郭统领,戍守宣化之时就是如此。统领的军纪定得很细,不可打骂士卒,不可强买强卖,不可调戏妇女,不可侵夺同袍财物,不可损毁兵器甲仗。其实都是些浅显道理,只要说明白了,大伙都会听从。”
郭继恩点头道:“既然你都记得,就与于护军、继骐兄弟一起抄写出来,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一起参详。还有你,运鹏兄,你要尽快往南苑军营,那边的兵马,暂都归你节制,回头你就与护将军办理交接。自今日起,杨运鹏擢升四品都尉,授中军乙师检校副点检,即日上任。”
“是。”杨运鹏忙起身敛容应道。
郭继恩又嘱咐道,“夫法者,以水之平,廌触不直者去之。所以要公正,公平。士卒有违忤,当有惩戒,军官有违忤,亦当如此,不可偏袒人情,你们都要记住了。且都去罢,我已命人打扫监军院,换了牌匾,今日就可进去理事。记住,监军职分之事,任何人不可干预,即便是我,也只可建议,若于理不合,只管驳回来!”
“是!”三人肃然起身受命而去。
郭继恩又当场署下军令,钤了银印,杨运鹏遂领命告辞。骆承明也告辞离去,霍启明便笑嘻嘻瞧着郭继恩道:“继恩兄,看你如今召将行文,十分利索,却不知有没有想过,你上表请袭父职,若朝廷不允,又当如何?”
“朝旨不允之事,确有旧例,”郭继恩说道,“不过以眼下局势,多半不会。如今魏王梁忠顺独揽朝政,天子实为傀儡。当年庞信兵乱,卢家出兵勤王,被魏王军袭击,两家早成生死大仇,彼此相斗已经十年,魏王要全力对付卢知守,他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激怒于我?”
“你就不怕他先逼反了你,然后遣兵来灭了燕镇?”
郭继恩嗤笑一声:“卢家虎视眈眈,魏王军马虽强,未必就能先灭了燕镇,只怕是前阵未捷,后院起火。况且吴州徐敬徽徐智玄父子,山东马世仁,哪个是易与之辈?魏王老于兵事,决计不会干这种蠢事。”
霍启明点头:“既然你已想得明白,那就好。如今咱们便等着朝廷制书到罢。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朝旨不到,总是教人心中难安。”
郭继恩倒是显得胸有成竹:“不用着急,咱们也得给魏王一些时日,让他掂量清楚嘛。”霍启明却又皱起眉头:“那个田安荣,还有耿冲,怎么还不回来?我当初也是眼瞎,竟然相中了这么个惫懒货!”
郭继恩手段迅速,三日之内,便将中军的两个师编制调整完备,各团都设置了工辎营和大小监军。虽然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下令军队出营练足。
与普通士卒一样,郭继恩也给裤脚打上绑腿,腰佩横刀、皮囊、干糒袋,另有角弓、胡䩮、羽箭,头上束着一条青黑色的抹额,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他走入长亭回望,但见碧空白云之下,长枪如林,旌旗猎猎,队伍分作四列,齐齐整整走在官道上。偶有过往商旅行人,都慌忙让至道旁,一边观看,一边小声指点,不时啧啧赞叹。军士们听得这些称赞的言语,都将头高高昂起,步子走得愈发矫健。
斥候队打马飞奔,前出十余里之外查探有无异常,辎兵身穿漆成黑色的皮甲,拉着驮马、大车,跟在战兵之后,行军不紧不慢。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团练高政永走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无奈领头的统领都是与士卒一道步行,高政永心中便是再有怨言,也不敢说什么。
他在道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摘下乌皮靴,倒出里面硌脚的异物,拿起皮囊灌了一大口凉开水,又冷眼瞧着长长的军伍行列踏着齐整的步子前行。
监军判官石忠财一边走,一边领头高声唱道:“候骑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官兵们跟着扯起嗓子唱将起来,登时声若奔浪,响彻云霄。不知怎地,高团练忽觉身上汗毛竖起,涌出一股雄壮的心绪,不禁低声道:“入娘的,倒又有了十分气力是怎么回事。”
霍启明打马过来,见高政永手里捏着乌皮靴,便笑道:“高校尉,莫不是脚疼了,要我帮你瞧一瞧么?”
“不妨事,歇息了一会,已经好了。”高政永连忙又将靴子穿上,站起身来。霍启明又道:“若是实在走动吃力,我将马让与你罢?”
高政永慌忙赔笑道:“如何敢劳动真人,果然并不妨事。”说着便回到行伍之中,一面走,一面跟着高唱:“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霍启明继续驾马向前,在队伍中见到郭继蛟,汗出如浆,面色发白。霍启明便道:“继蛟兄弟,若是撑不住,你就乘我的马罢。”郭继蛟却咬牙道:“没事,我,撑得住!”走在他身边的哨长笑了笑,将郭继蛟的皮囊、干備袋拎到自己身上:“我替你拿一点!”
练足的目的地是城西五十余里外的嘉福寺。军队只在途中稍作歇息,吃了些胡饼,便一路直行至嘉福寺。南苑的一个团也在杨运鹏的率领下练足到此处,两军合作一处,开始安营扎寨。兵丁们打下木桩,开挖厕沟,拉起营帐,引入泉水,十分忙碌。
几辆载着大木桶的四轮大车旁边围着不少军士,好奇地瞧着,大木桶呈鼓形,两端都被木板密封,木板靠近边缘的地方还装了一只水龙嘴,有人将铜销拔起,便有水流出,再将销子插回,桶里的水又被封住,几个人不停地拔了又插,觉得十分好玩,工辎营一名队监怒喝道:“围在这里做什么,都没有事做吗!”
众人顿作鸟兽散,队监自己走过来,将大木桶瞧了又瞧,忍不住又将铜销拔起,看着涓涓细流傻乐了一会,又四下瞧瞧,这才将销子重又插上。
郭继恩负手四下打量,见千峰拱翠,万壑堆云,山寺巍峨,院落广阔,便对身边的霍启明、郭继蛟道:“咱们几个,今夜就住这庙里罢。”
霍启明手摇麈尾笑道:“正有此意,虽说我是个道士,但是有屋子住,说什么我也不会去住营帐的。”
“都是方外之人,有什么打紧,你还可以跟大和尚们坐而论道,谈空说有。”郭继恩说着便迈步往山门而去。
大雄宝殿正门上一块牌匾,写的是“寂照真如”四个大字。嘉福寺住持显明禅师闻讯赶来,老和尚须眉皆白,向郭继恩合十行礼道:“不意将军今日造访敝寺,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郭继恩忙还礼道:“冒昧前来,打搅方丈清修了。”霍启明却在他身后冷笑道:“显明长老,还认得我么?”
显明法师定睛细瞧,一个年轻道人,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身着青色鹤氅,头束逍遥巾,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嘴角带笑,一副不屑模样。法师不禁眉头深皱:“原来是霍真人!你今日又要来挑事么?”
郭继恩连忙道:“大师何必与这小子一般见识,还请引我入殿礼佛罢。”
“是,将军,这边请。”显明便引着郭继恩、郭继蛟、程山虎等人入了大雄宝殿,霍启明却不进去,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四处晃悠。
寺庙规矩,过午不食,郭继恩等人复又回到军营用饭。然后又听谢文谦、杨运鹏等诸将讨论今日行军之事。杨运鹏道:“中军乙师,自然是比不上咱们旅,不过这些士卒也还本分听调,使唤得动。如今三个团都已设了工辎营,只是监军官缺员厉害。”
谢文谦扶额道:“到处都缺,又何止你这一处,这个却急不得,慢慢来罢。”杨运鹏又问道:“听说统领预备设立讲武学堂,咱们可以选些忠厚可靠的协尉副尉,进学堂读几个月的书,便回来充作队监营监,如何?”
郭继恩点头道:“这个自然是可以,讲武学堂之事,监军司也要尽快办起来。我可以来做这个山长,或者让王忠恕王点检来做,也是可以的。再去寻几位致仕的武将来做博士、学谕,嗯,还得请几位大儒过来,讲解经史。”
谢文谦焦头烂额:“你是嫌监军司还没累死么,行行,我们一定上心尽力,下个月,下个月一定把这学堂给办起来。”
郭继恩笑了笑,抱拳道:“有劳文谦兄,那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们也早点睡罢。记得斥候都撒出去,轮番值哨,不可大意。”
他领着郭继蛟、程山虎出了军营,回到嘉福寺,早有小沙弥迎上来道:“热水已经备下,还请将军沐浴更衣,早入禅房歇息。”
“多谢小师傅。”郭继恩想了想又问道,“霍真人在哪里?”
小沙弥面色古怪:“那位道爷在方丈房里,两人在吵架呢。”
郭继恩好奇心大起:“我去听听。继蛟、山虎,你们先去沐浴罢。”
小沙弥引着郭继恩至方丈室外,老远就听得里面传来霍启明的声音:“叮咛莫问如来界,本体工夫在此寻——且何谓本体?万法根由是也。你释家言称法性真如,我道门称为众妙之门。咱们各说各语,无非证悟不同,譬如群盲摸象,有摸着象腿的,有摸着象尾的,还有的么,根本就没摸着!”
显明法师的声音传出来:“真人所言,是说老衲什么都没摸着,是这意思罢?”
“不,你就是那个只摸着象尾巴的。耽空滞寂,而不知变,大谬,大谬矣!”
郭继恩在屋外闻言,不禁摇头轻笑。小沙弥低声问道:“将军可要进去么?”
“不用,我也去沐浴歇息了。”
“是,将军请随我来。”
第八章 府衙谳凶仆
翌日大清早,郭继恩装束停当,与寺内僧人道别出来,霍启明哈欠连天道:“昨夜睡得太晚了。”
“昨夜你与方丈证道,想必心有所得?”
霍启明摇头叹气:“我与方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郭继蛟忍不住道:“真人这又何必,你与那老方丈,一个僧,一个道,天生的瞧不顺眼,何苦做这口舌之争。”
“这个你不懂,人生在世,贵得适意耳。如今你大哥又不耐烦与我谈论这些,我好容易逮到个有些见识的,岂能错过。这个就叫,千金难买道爷我高兴。”
“倒不是不耐烦,俗务太多,无暇静心。”郭继恩解释道,“若我没有做这统领,便陪你议论三日三夜,我也是乐意的。”霍启明笑道:“你这便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
说笑间,几人已经回到军营,恰好早饭时辰,几人就着菜粥啃着胡饼,很快吃完。然后众军士拔营起寨,预备返回城中。
杨运鹏自领本部人马返回南苑,道别时,他郑重对郭继恩道:“南苑兵马,得亏于护军操练了这几年,还算是过得去。如今燕都城内外这两万兵马,都可倚赖。宣化那边,王点检也是不消说了。偏有临榆关等处,至今态度模糊,迟恐生变,统领须得尽早处置。”
郭继恩点头道:“运鹏兄所言极是,我都记住了,放心,放心。”于是两人彼此行礼道别。
天气晴好,回城途中郭继恩接连下令,让军队列出各种阵型,击鼓鸣金,让士兵依令布阵,踞守、突袭、呼应,迂行,结果直到暮色四合,这两个团的军队才终于返回燕都城。军士们各回营房歇息,郭继恩吩咐郭继蛟自回都府去见管夫人,又叫来两个老军士,为自己和霍启明剃发、修面。
留守军营的骆承明领着户曹参军孟元朋进来禀事,见此情形,两人都是一愣。骆承明道:“怪道燕平士卒头发皆短,原来是统领率先做的样子?”孟元朋也忍不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统领此举,恐为不妥。”
霍启明起身谢过老军,将头发束好:“孝经本是后人伪托,未必都是圣贤之语。行军打仗,难免受创,剃发易于救治耳,咱们万不可食古不化,总之以便捷为要。孟参军,你入夜赶来,可是银币已经铸成?”
孟元朋连忙从佩囊之中摸出两枚银钱:“这个就是祖钱,还请验看。”霍启明接过细瞧,见这银钱锃亮耀眼,制作颇为精良,大小与铜钱相当,中间方孔,刻着四个字乃是“东唐制钱”,翻到另一面,却是“折钱五百”四个字。
霍启明于是说道:“怪道感觉有些轻呢,折钱五百,嗯,这样倒是更加方便,不错!”孟元朋解释道:“下官与铸钱监的同僚们合议,觉着还是以一枚折钱五百为好,是以擅自主张了。”
“嗯,还是你们想得周全。”霍启明将一枚银钱递给郭继恩:“我瞧着还行。”另一枚却塞进了自己佩囊之中。
郭继恩也已经收拾停当,重新戴上幞头,取出两枚铜钱谢过老军。这才接了银钱细细看过,点头道:“就按此钱范,叫铸钱监即日开造起来。”
孟元朋恭敬领命,郭继恩又道:“参军既入营中,便一起去膳堂,尝一尝军中饭食罢,只是无酒,唯饭菜管饱,还请不要嫌弃。”孟元朋忙笑道:“确实有些饿了,如此正好。”
几人出了庭院,郭继恩又对骆承明道:“算算日子,快到发放月饷的时候了罢?今后各军名册,悉报与监军院,实兵实饷,按时发放,不得拖延。骆巡检,你这一旅,倒是足额,却是难得。”
骆承明道:“是,如今天下诸军,多有虚报军籍以冒领粮饷者。只是骆某却不屑为之。”
郭继恩伸出大拇指赞道:“承明兄的确是一等一的良将。只是我瞧你面上每有抑郁之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与你一道参详?”
“有劳统领费心,多谢多谢,其实并没有什么事。”
他们来到膳堂,官兵们大多已经吃饱离去,几人各自拣了只木碗,瞧那几只大木桶,霍启明喜道:“今日是稻米饭,难得难得,我须得多吃几碗。”
烧猪肉已经被军士们吃得精光,就剩了些胡瓜、莴苣,伙夫忙又煎了几个鸡子,弄了些肉脯给他们做配菜,霍启明一伸筷子,便皱眉道:“这是打死了盐贩子么,太咸了罢。”程山虎笑道:“真人嘴刁,俺是光吃这稻米饭,都可以咽下三大碗!”霍启明叹气:“你便是再能吃,也敌不过那个耿冲,话说这杀才,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
郭继恩问孟元朋:“如今铸钱监,每日可出多少银币?”
“翻砂制范,浇铸成胚,再磨锉平边,工匠们每日起早赶黑,约莫能出两千余枚?”
郭继恩摇头道:“太慢,叫都府张榜出去,召各金银铺的待诏齐来相助,务必要快。”霍启明忍不住道:“可见是你不通,这铸银必得先行熔化,一炉只好出得三百斤银子罢了。你便是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原来如此,”郭继恩思忖道,“那就再造一炉罢。”
“是是,你说造,我便造罢。”霍启明无奈道,“只是你这钱庄,又到底什么时候才办?”
“就这两日,只是还缺一员副总办,咱们须得尽快定下来才成。”
第二日,郭继恩依然与霍启明等人商议钱庄事宜,郭继蛟自府中返回军营,向他禀道:“母亲备下酒菜,相请大哥今日回去一趟。”郭继恩心知是为了如夫人凌氏之事,便点头应允。霍启明忙道:“我也要回府一趟。”于是便一道返回都督府。
霍启明到了仪门之外,便吩咐亲卫营营管董霆点起一哨兵卒候命,自己直入东路后院正厅,对那乐班班首崔乾明道:“把那金芙蓉金姑娘与我请来,还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叫什么?”
“老爷所说的,想必是箜篌女季云锦罢?”
“我也不知道,你且叫来与我瞧瞧。”
两个女孩都被叫了过来,季云锦果然就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霍启明满意地点点头:“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走罢。”
季云锦胆怯地捏住了金芙蓉的衣袖,金芙蓉壮起胆子问道:“天师老爷要领我们去什么地方?”
“放心,只管跟我走,完事了自会送你们回来。对了,什么琵琶、箜篌,都不用带。走罢走罢。”霍启明说着一摆廌尾,先出了正厅。
两个女孩便戴上帷帽,跟着他出了庭院,来到仪门之前,军士早已备下一辆长檐马车。霍启明见两个女孩犹豫迟疑,便说道:“都坐进去罢,这车就是为你们预备的。”说着自己跳上了一匹骊马:“走啦!”
两个女孩只得钻进马车,跟着兵马一道出了都督府。燕都城内大道宽阔,用各种形状的石板铺成,俗称“龟背大道”,道路两旁皆是排水沟。城内三十坊,都没有坊墙,各有住户、店铺等,坊内又有坊道,道路俱都笔直,看起来十分齐整。城内还有一处名为白莲池的大湖,自运河引水而来,船舸竞集,商旅不绝,湖畔酒榭歌台,柳树成荫,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去处。
霍启明骑在马上,与董霆闲话:“闻说泰西大洲,有一名城罗马,多建有引水渠,将水引至城内各处使用。过段日子,我也要来建这水道、水闸、水渠,将水引入各坊,每月里叫坊正收取水钱。董营管,你觉得如何?”
“多多凿井不就成了么?”董霆身形高大矫健,蓄着一点唇髭,摇头道,“弄什么水渠,又要征发民夫,何等费事。”
“这样大城,凿井济得什么事!”霍启明在马上摇头晃脑,“征发民夫也不打紧,这其实也是活计。嗯,有了水,还缺什么呢?灯!我要在各坊之外建造道灯,夜里行走,便不用再拎个灯笼了。”
金芙蓉从马车里好奇地探出头来:“什么叫做道灯?那又如何点亮?”
“道灯,路灯,叫什么都可,就如院子中的石灯笼一般。”霍启明思忖道,“如今不是要烧炼石炭么,造出炼炭,必有炭气,这炭气用来点烧路灯,再好不过。嗯嗯,道爷我果然是非凡人物,这都能被我想到。路灯么,在路边立一根柱子,再装个小屋顶,呐,就象这屋顶一样,下面再弄盏灯,风雨不灭,燃至天明,岂不妙哉。”
两个女孩都听得十分神往,士兵们也都被吸引住,走在一旁的哨长点头道:“路灯这个法子的确是好,不过我听说,那炭气是有毒的?且又该如何贮放?”
霍启明闻言,呆了一呆,恼火地道:“这些自然都会有法子!只要肯想,总会有法子。实在不行,我就先用白烛好了。慢慢琢磨,总能做成。”那哨长慌忙缩头道:“真人息怒!小的原是不懂,所以多嘴问了几句,想必真人定然是有办法的。”
两个女孩忍不住抿嘴偷笑,又很快被道路两旁的景象吸引住。
一行人很快到得灵春坊的督府别院之外,看门的两个仆役突然见到一伙军士凶神恶煞般赶来,慌忙进门上栓。霍启明喝道:“与我砸开!”
军士四下寻找,弄来一根圆木,发一声喊,砰地一声大响,已经将门撞开。霍启明已经叫两个女孩儿下车,大摇大摆领着人进了院门。
郭继鲲与原来督府大管事黎旺两个,领着几个家丁候在院中。见门被撞开,郭继鲲按下心中惊惧,沉下脸道:“大天白日,将我宅门打坏,焉有是理!你们已经霸了这燕镇,如今是要来斩尽杀绝么?”
霍启明轻笑一声正要答话,那叫做季云锦的小女孩儿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黎旺颤声道:“他,就是他,当日打死白班首,就是此人领头。”
“不错,这是第一个。”霍启明点头,“都还有谁?”金芙蓉连忙指着另外几个家丁道:“他,他,还有这个,就是这四人,我看得真真切切。”
霍启明摆手道:“都给我拿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黎旺等四个被指认的家仆绑了往外拖拽。黎旺挣扎不脱,面色惨白哀求道:“大公子,万望救我!”
郭继鲲气的面皮紫涨,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那郭继鹏被一个侍妾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愤懑说道:“你们无故闯入我宅,胡乱拿人,是什么道理?”
“什么叫胡乱拿人?黎大管事,你们几个打死白班首之事,当日东院多少只眼睛瞧得明白。到了刺史衙署,你自去与方使君分辩罢。”霍启明冷笑,“都带走!”
黎旺慌忙道:“此事我不是元凶!原是大夫人下令,小的不过是依命行事,你如今却只拿我,却不是拿我去顶缸!你要拿人,该去将那老凶婆锁拿才是!”几个家丁也哀告道:“原是夫人发咐,小的们不敢不从,万请饶恕则个!”
霍启明不耐烦听下去:“不要跟我说这些,有什么话,只管去刺史那里明白招供。董营管,咱们走!”
董霆答应一声,吩咐士兵们押着这四个家丁往燕都府衙去了。此时院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见霍启明带着两个女孩出来坐上马车,有人便喝彩道:“霍神仙,你果然是个仗义的好汉子!”
“拿得好,这般恶主刁奴,合该发付刑场,才叫人痛快。”又有人问道:“霍神仙,如今督府张榜,设立什么医教院,敢问是如何收徒?”
“大伙儿请都让一让,”霍启明翻身上马,拱手道,“医教院之事,过几日督府自会张榜细说。若有想要家中子弟前去学医的,或是有本事去医教院做教医博士的,只管去督府递名。告辞告辞。”说着便催促车夫赶路。
霍启明等人离去后,百姓们依然对着被砸破的院门指指点点。卢夫人这时才从屋内出来,咬着牙道:“我就知道,那婢生贱种不会放过我们,如今果然杀上门了。今日能拿走下人,明日就能来拿我这个老婆子!你们两个不中用的,究竟有没有遣人去晋阳,让两个阿舅发兵来救咱们?”
“回禀母亲,孩儿早就差遣心腹往晋阳去了。”郭继鲲忙道,“只是就算舅爷肯出兵,也没有这般快的,总须得一两月的工夫,并州兵马才会杀过来。咱们好歹还得忍耐些时日。”
“我便是一刻也捱不得了!这什么破宅子,如何住得下去!”卢夫人悲愤道,“待得并州大军到此,我定要将那贱种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她怒气难平,拄拐冲至门边嘶吼道,“你们这些刁民泼妇,还不速速散去!待我重掌督府,必定将尔等砍下脑袋,高挂城头,一世也休想下葬!”
霍启明一行人行至皇城的燕都府衙,早惊动了燕都刺史方应平。这位使君连忙与别驾、刑曹从事一道往正堂聆案谳断,军士执刀侧立,霍启明落笔如飞,写下诉状。两个女孩儿壮着胆子,将事情详尽叙述。
那几个家丁抖如筛糠,俱都竭力狡辩。堂前许多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方刺史谳问明白之后,扶额小心问道:“霍真人,此事我已知晓,不知你待要如何处分?”
霍启明立在堂下神气活现,仿佛他才是主审官:“依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都督府乐班班首白依柳,既被杀害,这几个行凶者,死罪断不可轻宥,必斩之。使君以为如何?”
那几个仆役已经瘫坐在地,黎旺哀求道:“神仙老爷,使君老爷,小人实是从犯,的的确确是那卢氏恶妇吩咐,小的们才干下这等勾当,卢氏才是元凶,还望老爷们明断!”
别驾高忱连忙打断道:“卢氏之罪,日后自有处分,今日只论你们几个。动手的既然是你们,这罪状清清楚楚,多有人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下官以为这几个合当收监,严加看管,以待秋后处斩,还请使君定夺。”
方应平心下明了,便点头道:“不错,这几个杀伤人命,穷凶极恶,罪在不赦。快手们,教他们签了款状,长枷锁了,押入西狱,以待秋决。”几个快手便扑上来,不顾家丁们哭喊求饶,强摁着画了押,用长枷锁了,拖入死牢监守。外面百姓见了,无不拍手称快。
霍启明轻笑一声,拱手谢过方刺史、高别驾,领着人马自回督府。那两个女孩默不作声钻进了马车,一路上董霆与军士们不住口地夸赞霍启明任侠尚义之举。霍启明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直到回府,金芙蓉才忍不住问道:“天师老爷,为何你要放过了那个老恶婆?莫非因为她是诰命夫人,你们所以不敢拿她?”
“我怎么会放过她?诰命夫人算得什么,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霍启明耐心解释道,“这卢氏乃是并州都督卢知守的亲妹子,我们夺了这燕镇,并州兵马必定会来攻打。待我们打退并州军,自然会收拾这恶婆娘,你们只管放心。”
“那要是万一,万一咱们败了呢?”季云锦小声问道。
“季小娘子,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霍启明笑道,“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并州兵马不管他来多少,都是有去无回。不怕汉师千百万,只惧郭家皂衣郎——这是北地胡人所作的歌,你们也该听说过罢?”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双双向他侧身行礼:“多谢天师老爷为白班首报仇伸冤。”
第九章 茶行女陶朱
霍启明自觉今日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于是摇头晃脑往中路院子去了。到得中庭,却见郭继恩独自在那里练刀,一柄雪亮的横刀,上下翻飞,刺、挥、劈、带、斩,使得虎虎生风,迅捷无伦。
侍立在侧的郭继蛟、程山虎都瞧得目不转睛。霍启明观望了一会,忍不住进屋取了佩剑出来道:“一个人练有什么意思,我来替你喂招罢。”说罢刷刷两剑,直刺郭继恩右臂与手腕。
他动作极快,郭继恩当即挥刀来架,叮叮两声,二人身形疾走,登时刀光剑影,闪烁不定。旁观的郭继蛟、程山虎两个忍不住连声喝彩。
两人时而对攻,时而闪避,一连拆了二十余招,郭继恩方大步后退道:“不打了,歇息一会罢。”
两人各自收起兵器,回到节堂,郭继蛟与程山虎奉上冰酪,霍启明笑道:“这才三月底,府里就开始制作冰酪了么?”说着舀下一大勺放入嘴里,美滋滋闭上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却见郭继恩用勺子戳着碗里的冰酪,若有所思,便问道:“发什么呆呢?”
“没有什么,”郭继恩摇头道,“你今日去了府衙?”
“不错。”霍启明便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了,郭继恩道:“你倒是性急,一晃跑得没影了。我其实是有事嘱托于你。”
“是什么事?”
“去寻一位陶朱公来啊,”郭继恩道,“钱庄的事,不能再拖了。”
“说得容易,你倒是让我去哪里寻?”
“这是正经大事,眼看银币已经铸成,钱庄须得马上办起来。燕都城内,多有巨商大贾,咱们可以上门去请。”郭继恩起身道,“现在就去。”
霍启明放下瓷碗:“道爷我还没用饭呢!咦,这是长沙窑?釉下彩极好,只是诗句太俗。”
“用饭着什么紧,办完事回来再吃也不迟。”郭继恩正说着,程山虎已经打水进来,郭继恩洗面带帽,又问道,“你说的那个什么自来水,什么时候弄好?”
“你以为一夜之间,什么大事都给你妥帖办好?道爷我又没有千万分身!”霍启明恼火,“走了走了。”
两人出了节堂,郭继恩还在说道:“在燕平县的时候,你用石槽引山泉入军营,这个法子不是很好?”
“你也说是燕平,这里可是燕都,六十万丁口的大城,哪里那么容易。这事须得慢慢地来办。对了,咱们先去哪里?”
“福香茶行。”
福香茶行位于燕都城南区的南熏坊,是城内最大的一处茶商。店门处一副对联,写道: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门口脚夫、行商来往出入,十分兴旺景象。店主郁长石年逾五旬,如今已经不管细务,每日只在后院里烹茶弄鸟,日子过得十分舒心。闻得店伙计来报统领老爷上门拜访,郁员外既惊且惧,慌忙吩咐:“快快请到正厅相见。”
郁员外换上一件月白色襕衫,戴上软脚幞头,来到正厅,只见郭继恩负手站在门前,身边跟着霍启明、郭继蛟等人,正在瞧着中院里繁忙景象。员外曾去督府吊丧,认得郭继恩,连忙上前恭敬叉手行礼道:“草民郁长石,不知将军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郭继恩叉手还礼:“不速之客,冒昧来访,实是有事相求。不知员外此处,说话方便么?”
“方便,还请屋里来坐。”于是郭继恩等进屋落座,便有家仆奉上茶来,郭继恩开门见山道:“如今铺子里的买卖,闻说都是贵宅长媳主事,可否相请一见?”
郁长石心中愈发惊疑:“既是将军相召,草民这就唤她过来。”说着便吩咐家仆速去账房传话。不一会,一个二十六七美貌少妇袅袅行来,这女子身穿杏黄色缎面窄袖短襦,葱绿纱裙,头戴簪钗,向郭继恩等人深深万福:“民女郁门苏氏,拜见将军万福,几位执事万福。”
“不必多礼,还请就坐。早闻福香茶行苏蔻,纳财蓄货,长袖善舞,”郭继恩笑道,“你就是个当世的女陶朱,实令我等须眉自愧不如。”
“茶行这些生计,都是小本买卖,当不得将军赞誉。”苏蔻瞧着郭继恩,只见他身穿青黑色窄袖军袍,头戴黑色幞头,虽然个头只是平常,却是剑眉星目,雄姿英发,于是小心回话,“将军此来,可是要城中商家输捐资军?若是如此,奴等当得奉令,却是不知要交纳几何?”
郭继恩闻言,不禁愕然,霍启明笑道:“好个苏娘子,当我们是来打抽丰的了。其实不是。今后督府也不会有这样的规矩,你们尽可放心。我且问你,如今市坊之中,多有交引铺、兑便铺等,这个生计窍门,你可知晓?”
苏蔻仔细瞧去,见他一个二十来岁道士,面容倒是十分俊俏,便犹豫道:“这位可是霍天师?兑便铺的活计,奴略晓一二。”
“好,”霍启明笑道,“咱们不是来打抽丰的,今后也不会。只是咱们想要你这个人,你可愿意来?”
郁长石听得此言,不禁面色大变,苏蔻一怔之下,也是面颊绯红,接着蹙眉暗怒。郭继恩连忙道:“你说话太唐突,教人误解了。是这么回事,如今督府正筹办一座钱庄,我们是想请苏娘子过来,出任钱庄副总办,不知苏娘子意下如何?”
苏蔻面色稍霁,又大觉意外,沉吟道:“钱庄?”
“对,钱庄,存银放贷,买卖金银,折收引票,另有承领铸币之责,以为流转总汇之所。督府预备出银二百万两以为本金,你可愿意来做个主事之人?”郭继恩说着示意霍启明,年轻道士便笑着摸出那枚银钱:“方才说差了,苏娘子不要见怪,你且瞧瞧这个。”
仆役忙过来接过递与苏蔻,这少妇将银币仔细瞧过,颇为惊奇,又低头沉思许久,渐渐面上泛出光彩,眼神发亮道:“这是好大一桩事业,只是奴斗胆问一句,可否允准咱们茶行也参与入本?”
郭继恩、霍启明两个一听,真是喜出意外,霍启明连忙道:“这个自然是可以,凡燕州官民,皆可入本。只要愿意,咱们岂有拒银子不收的道理?”
苏蔻点头道:“既如此,民女愿为将军驱使,来协理这个钱庄。”她忽然又面露尴尬之色,起身转头询问郁长石,“阿爷在此,奴如何就自作主张了!此事还请爹爹定夺才是。”
郁长石按捺住心中激动:“不妨事,不妨事。孩儿只管去做。茶行这边,说不得我们父子自己努力便是。”他说着迟疑望向郭继恩,“只是将军以如此重任托付女流,只恐将来物议沸腾,若有差池,我孩儿必难自处也。”
“女流怎么了,女流之辈就不能做大事?”郭继恩笑道,“况且苏娘子只是副总办,钱庄另有掌总之人,便有物议,也不会波及到苏娘子头上。”
郁长石这才松口气,起身向郭继恩躬身长揖道,“将军求贤若渴,人尽其才,实有先贤之风,敝宅上下,皆有荣焉。既如此,苏蔻便听由将军差遣,必定尽心勉力,以不负将军之托。”
郭继恩起身回礼道:“苏娘子乃是贵宅极能干的人,如今被我强请了去,着实感愧,多谢员外。”那苏蔻却忍不住问道:“奴是副总办,却不知总办又是哪一位大才,还是将军自领?”
霍启明忙挺身道:“钱庄总办,自然是道爷我了,苏娘子可是觉得我不能胜任?”
苏蔻吓了一跳:“不敢,既然是天师,往后还请多多指教。”说着又忍不住将他细细打量一回。
霍启明笑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其实也不打紧,道爷我百事待举,无暇分顾,这钱庄细务,还得是你来主持。”
于是几人便详细商议,最后议定钱庄本金定为三百万两,分做三万份,督府认领一半,先拨银出来将钱庄办起来,然后商民认领其余,直至本银全部交清。钱庄设总办、副总办,监管、协理、司账等各职,又确定下俸给之数,以及行事则例。直到暮色四合,郭继恩等人才起身告辞。
郁长石恳请郭继恩等人留下用饭,郭继恩推辞道:“督府还有要事尚未处置,改日再来叨扰。”郁长石见他态度坚决,忙又吩咐仆役将几包早已准备好的茶叶奉上:“此乃闽地所产的上好团茶,些小薄礼,实在不成样子,还请将军万勿介怀。”
郭继恩等人几番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霍启明又嘱咐苏蔻:“明日就来皇城任事,不要忘记了。钱庄就设立在原来的巡查使衙署,你若是不知在哪,就凭此令牌去找亲卫营董营管。”说着将一面金漆令牌交与苏蔻。
苏蔻答应着接过了,霍启明见郭继恩打量着自己,便奇怪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好好的你占了巡查使的院子做什么,就不能另选一处屋子做钱庄?”
“那里宽敞啊,好大一处院子。”霍启明理直气壮,“空着也是空着,干嘛不给我用?我告诉你,只怕将来那里还不够用的呢。”
“大哥,除了巡查使衙,就只有观察使衙署足够阔大了。”郭继蛟插嘴道,“再不然,你难道要把方使君从燕都府衙里赶出来?”
“观察使衙确实是空着,不过那里也不能动,留着有用。”郭继恩思忖着叹口气,“罢了,巡查使衙就先给你罢,咱们走了,郁员外,苏娘子,告辞。”
这几人说走就走,郁长石连忙送出门外,回来对苏蔻道:“这位郭统领,果然少年英雄,好大手笔,好大气魄!孩儿,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使,你可一定要好生去做,足可保我家长久富贵。”苏蔻若有所思,点头应允。
郭继恩等人出了茶行往督府而去,霍启明策马徐行,问道:“府上那位如夫人凌氏,事情谈妥了么?”
“继蛟的娘已经与她分说,估摸着是情愿的。”郭继恩思忖道,“毕竟青春年少,难道今后数十年就空守闺房不成。”几人一路说话,看看到得督府,进了前庭,却见内宅管事戴信在那里晃悠,见郭继恩等进来,面露喜色道:“老爷们这时辰才回来,管夫人已经备下酒馔,就请老爷们移步过去。”
内宅原本禁止男仆入内,只是这戴信当初在别院之时就服侍着两位媵妾,是以回府之后依旧做着内宅管事。当下郭继恩等便跟着他一道进了内院,正厅之内明烛高照,已经备下酒席,左面是一具长案,右边一只小案,案上羊肉羹、脍鱼片,新鲜蔬果,极是丰盛。管氏款款移步下来,请郭继恩坐了上首,自己则与凌氏、郭继雁坐在右边小案之旁。
那凌氏身穿淡青色短襦,月白色长裙,披一副月白色披帛,花容月貌,喜色暗藏。她起身恭恭敬敬向郭继恩敬酒道:“奴家多谢大郎深恩,没齿难忘,今后若有驱策,必结草衔环以报之。”说着自己先饮了一杯。
“凌夫人不必如此,这都是该当的。”郭继恩说着自己也饮了一杯,霍启明笑道:“衔草这个典故倒是用得极妙。”众人都笑了,凌氏面上羞赧,也抿嘴轻笑。管氏微微叹气:“妹妹走了,如今这内宅便只剩我一个,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郭继雁笑道:“母亲很是不用烦恼,你还有我陪着呢。”凌氏也安慰她道:“正是呢,姐姐两个孩儿,都这般乖巧听话,实在是好福气。只我如今出去了,尚不知将来是怎样光景,倒是好生羡慕姐姐。我那个女孩儿,生下来没几日就离我去了,倒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
管氏又回过来安慰她:“妹妹不必伤心。你还十分年轻,便请媒妁,嫁得好人家,将来又生儿育女,定会有享不尽的福气,到得那时,该是我羡慕你才是了。”
这边霍启明一边瞧着,一边对郭继恩耳语道:“这位凌氏夫人,似乎只与你一般年纪?你那个爹爹,倒是极有艳福。”
“略大一点点。史籍有云,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易妇,彼贵为二品制军,多收几个侍妾也是寻常。”郭继恩瞟他一眼,“莫非你也有此志向?”
“不错,妻妾成群,这可是我平生所愿。”霍启明说着转头望向堂下,乐班诸人已经开始奏乐献舞,“那个弹箜篌的小娘,不如你就舍与我罢。”
“她又不是我的人,你想收在屋里,就自去与她说罢。咦,先前你不是瞧中了那个弹琵琶的?”见对面郭继雁一直瞧着霍启明,郭继恩疑惑道,“我那妹子,怎么这样瞧着你?”
“道爷我没兴趣做你的妹婿,”霍启明没好气道,“这金小娘季小娘,我都想要,你愿意都舍与我?”
“我已经说了,她们不是我的人,你想要谁,自己去说。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哪怕你收十个八个,也是你自家事。”郭继恩嘱咐道,“只是有一样,你要沉迷女色我也管不着,但是如今咱们多少大事,你可都得上心才成。”
“知道,知道!你怎么比那个显明和尚还要聒噪!”
“我看是他嫌你聒噪才对。”
霍启明冷笑:“那不如你去请他来做你的军师?”
郭继恩正要说话,程山虎来报:“那位田安荣田主簿,领着耿冲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霍启明正没好气,“你们先吃着,我去瞧瞧。”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他走过正在专注弹奏箜篌的季云锦身边,顺手在女孩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大摇大摆地出了内院。季云锦惊得差点跳起来,曲子登时乱了。
田安荣与耿冲两个都是风尘仆仆,正在前庭候着。霍启明过来,不顾田安荣向自己行礼,将耿冲上下打量一番:“你跟着田主簿去了一趟济南,倒是又胖了些是怎么回事?”
耿冲嘿嘿直笑,田安荣也忍不住笑了:“他便是能吃,食量太大。幸亏已经赶回,不然我也被他吃穷了。”
“你上辈子是饿死鬼,这辈子就知道吃。”霍启明没好气,这才转头对田安荣道:“田主簿一路辛苦,那边事情都已办妥?”
“都已办妥,今后便全心全意为郭统领效命了。”田安荣笑道,“我那东人,听了卑职际遇,连连称奇,还道往后必定多往燕都货卖,必定利事大发。”
“那就好,你们先去吃晚饭。自明日起,你以督府主簿,兼领燕镇钱庄协理,这是一桩要紧职事,你务必要上心。”
田安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道:“是,卑职知道了。”
正说着,郭继恩也出来了,他也吩咐田安荣先去用饭,然后转头对霍启明道:“算算日子,朝廷的诏敕,差不多也该到了。”
第十章 君家妇难为
翌日,三月廿九日,宜开市、交易、造屋、动土、上梁、开光、立碑。总而言之,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这日也是旬休之日,但是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大清早起来,依旧像往日一般在西路院子里较量武艺。两人都是赤膊,露出白皙矫健的上身,手持木刀木剑,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约莫对练了半个时辰,两人方才罢手,霍启明瞧见一边观看的耿冲,便斥道:“你也记得自己是我的伴当?这都辰正时了,你才来!这一身肥肉,你也该消减消减,往后早上须得跟着我一起练习,你可记住了?”
“我是天生的力大体壮,其实不用练习——不,小的自幼学得棍术,”耿冲见霍启明要发怒的模样,连忙改口道,“等闲四五个人不能近身,小的这棍术,可比老爷们的刀法剑法要使得好。”
霍启明闻言只是冷笑,转头吩咐程山虎去廊下枪架上取来一支长棍交与耿冲:“你且使一路与我瞧瞧。”
耿冲接了长棍,跳到院子中间,起个手式,呼呼舞了几棒,霍启明着实看不过眼,跳入场中道:“停,停!这样花把式,也敢说是棍术使得好!你来,与我比试一番,若能沾着我些皮儿,今后非但不用你早起伺候,我还每日加你一餐!来,来,你怕什么,身为武人,须当一往无前,你只管使将来!”
耿冲壮起胆子,大喝一声,挥起长棍劈头砸下,接着上撩,横扫,都被霍启明轻松躲过。然后霍启明身形如电,欺身上前,抢入耿冲怀中,肩部狠狠一撞。
耿冲闪避不及,立时连退几步仰天摔倒,便如一座小山塌下。程山虎在廊下瞧着,忍不住喝彩道:“好厉害!”
耿冲面色痛苦,挣扎不起。霍启明上前将他拉起来道:“如何?”耿冲站起身来,依然觉得呼吸有些艰难,惭愧道:“天师老爷着实厉害。”霍启明得意洋洋:“这个算得什么,我若是使剑,早在你身上戳了七八个窟窿了。”
程山虎问道:“霍真人,你这剑法,我可以学么?”
“月刀年棍十年枪,”霍启明道,“后面还有一句话是,一辈子的剑!剑法难学难精,你就跟着学刀好了。继蛟不是在学刀么,往后你就跟他一起练。”
郭继恩已经冲了个凉水浴,换好衣裳过来:“钱庄今日开张大吉,你须早些过去。我今日先去骆巡检宅上拜访,晚些时候咱们在这里备下筵席,教大伙儿都来吃酒。还有,你那个自来水,究竟还要多久?”
霍启明大怒:“你成日就知道催!将来我将全城都接上自来水,独独不引到这都督府来,你想多用水,自己再去凿几口井罢!”
郭继恩连忙安慰:“我也就随口一问,你且消气,赶紧去洗浴,然后一块去吃早饭。”
霍启明气哼哼地去了,程山虎便向郭继恩禀报:“方才戴管事来报,凌氏夫人的家人,已经领着她从角门离去了。”
“分给她的金银财物,都带上了么?”
“都带上了。”
“那就好。”郭继恩点头,“咱们去用饭。”
几人用过早饭,霍启明领着耿冲往巡查使府衙去了。郭继恩则带着程山虎往骆承明宅邸而去。骆宅位于皇城东面的思贤坊,一处两进的院落,青瓦白墙,十分清爽。
骆承明慌忙出迎,将郭继恩请入。但见院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位五十余岁妇人,头戴钗饰,身穿秋香色缎面襦裙,身边跟着一个使女,候在正厅之外。郭继恩便叉手道:“继恩见过老郡君,瞧来老郡君身子十分康健,甚可喜也。”说着便示意程山虎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这妇人是骆承明之母徐氏,她闻言含笑道:“如何当得起小将军特来看望老身,快请屋里坐罢。”骆承明便接过了礼物,请郭继恩进了正厅说话。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妇,穿着使女的服饰,恭敬奉上茶来。郭继恩有些疑惑,骆承明神色有些不自然道:“这个乃是末将的妻室唐氏。”郭继恩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道:“如何敢让嫂嫂奉茶,快请嫂嫂坐下说话。”
唐氏拘束道:“不敢,将军还请就坐,奴这就去后厨预备午饭。”说着福了一礼,匆匆走了。徐老夫人斥道:“急慌慌的做什么,便是走路也不成个样子!”
郭继恩忙道:“且不用着忙,我等还有别的要紧事,并不敢久坐。敢问骆兄,家中可还另有兄弟姊妹?”
“只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如今宅里只我在奉养家母。”骆承明说道,“今日旬休,统领何不就在寒舍用过午饭,就是有事,便也不急在这一时。”
郭继恩笑道:“今日钱庄开张,我须得过去瞧瞧,不然放心不下。如今钱庄定下是官民合办,骆兄可愿意也入上一本?”
骆承明迟疑道:“末将家中原本也有些积蓄,只是钱庄之事,属下还是不大明白,可否观望几日再做定夺?”
“我今日又不是来收银子的,只是随口一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霍道士。”郭继恩笑道,“他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早上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那自来水什么时候能够弄起来,他就大发雷霆。”侍立在他身后的程山虎也笑道:“真人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什么自来水,什么路灯,医教院,可是若问他什么时候弄好,必定就会发脾气。”
徐老夫人打断他道:“老身有一事想要斗胆问将军,闻说将军接任这统领之位,我孩儿出力不小。如今就连乔定忠那莽夫都升了品秩,如何我孩儿依旧只是个四品都尉官儿。”她面带微笑,说话却并不客气。
骆承明连忙道:“母亲休要如此说,统领总掌一州军务民政,着实是席不暇暖,一馈十起。末将只恨力有不逮,未能替主公分忧,并不敢企望高位。况且儿子如今才三十四岁,便已是一旅巡检,率领着三千精兵,把守着各处城门,足见统领的倚重。”
徐老夫人闻言,依然叹气道:“话虽如此,只是文贵武贱,你一个四品的旅将,只怕威势还不及一个七品县令官儿。”
郭继恩摆手道:“本官并不曾忘了骆兄的大功,还请老孺人只管放心。骆兄武艺出众,御众有方,必定是要重用的,且不用焦急。”
徐老夫人微微点头:“如此便要多谢将军了。老身的夫君,为国身死,只有承明一个男丁。我实望他出人头地,以慰夫君在天之灵。老身便是说话着急些,还望将军勿要见怪才是。”
“望子成名,天下父母皆是这样的心思,本官并不曾见怪。”
又闲聊了几句,郭继恩便起身告辞。骆承明送出大门外,郭继恩摇头道:“骆兄,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统领只管吩咐。”
“君家妇难为矣。”郭继恩坦率说道,“我瞧令堂,性情甚为严厉,想必嫂嫂在家中,这日子难捱得紧。”
“唐鸯原本是督府一个使女。”骆承明叹道,“老督帅将她赏赐与我,家慈嫌她出身微贱,打算为我另寻妻室,是我坚持不肯。家慈无奈依了我,却是对她甚为厌憎,是以逼迫得紧。她生的又是个女孩儿,家慈更是不满,一直催促我出妻再娶,末将也是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怪道我瞧你面上总是郁郁不乐。出身微贱又如何,其实按朝廷制度,嫂嫂如今也算是四品郡君,与老孺人一般的品秩。”
骆承明苦笑:“这不是还没有册封么,咱们这里,毕竟是个藩镇。”
程山虎嘴快:“骆巡检何不再收一房妾室?如此老夫人定然是高兴的。”
郭继恩瞪眼道:“少来胡乱出主意。”骆承明也正色道:“当初成婚之时,我与她即有誓约,必不负彼此。纳妾之事,骆某从未做此想。”
郭继恩倒有些意外:“想不到骆兄也是专情之人,既如此,我倒有个主意,你何不另置宅院,将母亲妻儿分别安置?”
骆承明低头思索,郭继恩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你可与嫂嫂再商议商议。总之,清官难断家事,我瞧着嫂嫂是个温柔和顺的,你不妨与她商量着办。我就先走了,对了,晚间记得去督府吃酒。”他说着又加一句,“还有那钱庄,骆兄若是还有余财,当真可以加入一本,这个可是子孙万代的事业。”
骆承明抱拳道:“多谢统领提点,此事容卑职仔细考虑。”
郭继恩点点头,与程山虎翻身上马,往钱庄方向而去。行在路上,他沉思一会,又问道:“山虎,若你将来富贵,可是会有纳妾的打算?”
程山虎有点忸怩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我瞧着你们这些做官老爷的,都有好几房妾室。将来小的若得少将军提拔,有个出身,小的倒也想娶他个一妻一妾。只是我听说,买一个颜色出众的侍妾,至少也得花费十万钱,却不知到得那时,我有没有攒出这笔钱呢。”
郭继恩摇头轻笑,程山虎不禁挠头:“少将军觉得我说得不妥么?”
“倒没有什么不妥,”郭继恩笑道,“健儿庇旁妇,若能得遂心愿,那也是你的本事。”他说着催马加速,“驾!”
同日,郭继骐大清早离了监军司,回到自家宅院,这里是澄清坊内一处三进大院。郭长鹄见儿子进来,便上下打量着他身上的五品军袍,责问道:“为何昨夜里不归家来?”
“衙署里事情太多,一直忙到戌时,索性便在那边歇了一宿。”郭继骐答道,“阿爹用过早饭未?”
“你这个五品判官,倒是做得好兴头。”郭长鹄悻悻道,“我且问你,咱们原来那宅邸,可是被充作了医馆?”
“也不是医馆,是医教院,既治病,又教人学医,乃是一所学堂。”
“学堂也是我的宅子!”郭长鹄痛心疾首,“三路四进的大院子啊,就这么给夺走了!郭继恩这小贼,着实手段狠毒。”
郭继骐沉默以对,郭长鹄恨恨说道:“他赐了你这件五品军袍,你就巴巴地去给他出力任事了。你爹爹我,堂堂的三品护军,如今却只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被人笑话。”
“阿爹此言,恕孩儿不敢苟同,大兄雄才海量,并非爹爹所说那样。我且问爹爹,那元方烈是爹爹的腹心之人,他死之后,爹爹可有看顾他的家人?并没有,这是不是教人心寒?倒是大兄将元方烈家小礼送出城,并无为难之举。这件事,爹爹又以为如何?再有,虽说大兄逼迫咱们搬出了那大宅院,可是金银细软,咱们不是也都带了出来,并未被夺分毫。敢问爹爹,换了是你,能做到这步境地?”
郭长鹄一时语塞,想了想又嘴硬道:“哼,那卢家老妇,必定已经遣人去晋阳搬取救兵。卢知守卢知进兄弟,皆为关、张之属,到时大军压境,我倒要看那小贼又能横行几时?”
“爹爹如今想到卢夫人会去搬取救兵,当初你欲夺都督大位之时,怎么就没有想到?”郭继骐无奈道,“设若如今是爹爹主掌燕镇,并州大军来犯,爹爹又当如何?又或卢家取了燕都,于咱们又有什么益处?”
郭长鹄无话可说,气急败坏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聪明儿子,是要将我气死么!可怜我那继彪孩儿,如今也不知流落在何处,唉,若是继彪在此,我也不会如此烦恼。”他眼珠转了转,“你们发下海捕文书,就没寻到他一点踪迹?”
“督府并无发文捕拿哥哥,”郭继骐摇头道,“只是我也在寻他,很是担心他有什么闪失。若是哥哥传信回宅,爹爹务必教他早日归家才好。大兄唯才是用,哥哥武艺精熟,必定能得重任。”
“有你一个就够了!难道我两个孩儿都得替那小贼效命不成!”郭长鹄已经出离愤怒,“你以为他有那般好心,委你一个官职,不过是将你捏在手中做个人质罢了。亏我平常夸你聪明伶俐,竟连这个也瞧不出来!”
“大兄以孩儿为质,又何如干脆将咱们阖家尽皆逐出燕都?”郭继骐叹息道,“阿爹以副统领之职,兼领中军甲师点检,可谓是只在一人之下。乙师的于点检又素与阿爹交好,瞧来夺这统领之位似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则大兄振臂一呼,三军景从,顷刻便将局势翻转。阿爹细想,你对上大兄,何曾有过丝毫的胜算?”
见父亲气咻咻地说不出话来,郭继骐摇摇头道:“阿爹再仔细想想罢,我去瞧瞧母亲。”说着便走了。
郭长鹄犹在恼怒,他的爱妾王桃枝凑上前来道:“老爷何必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倒不如去我那屋里,听听曲儿可好?”
郭长鹄摇头道:“我不生气,不生气。这两个孩儿,便都是不中用的。那郭继恩小贼,如何就有这等能耐,边军之中做了六年厮杀汉,立下好大威名,回城一呼,万众拥戴,轻轻松松就夺了这统领之位!唉唉,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儿子。”说着不住叹气。
他瞥着爱妾娇俏面容:“我先前收的两个姬妾,尽给我生的女儿,你肚皮也争些气,为我添个男丁如何?”
王桃枝掩嘴娇笑道:“那须得老爷多多使些气力才成。”侍立在旁的两个丫鬟闻言,面红耳赤,都低下头来。郭长鹄转愁为喜道:“这晴好日子,正该努力造个儿子才是。走走,去你屋里。”
“啊呀,老爷你这可不是白昼宣淫么?”
“嘿嘿,老爷我正是要白昼宣淫。”郭长鹄压下心中烦闷,拽着爱妾便走。
郭继骐出了前厅,来到母亲房中问安。郭长鹄正室夫人宁氏,是继彪继骐两兄弟的生母,见二儿子身穿军袍,姿容英挺,她心下欢喜:“我儿大有出息了。”又想起继彪,垂泪道:“只是你那哥哥,如今生死不知,教人好生担心。”
“母亲不必心忧,”郭继骐安慰道,“哥哥身手出众,料定平安无事。若有消息,孩儿必定催他尽早还家,以安父母之心。”
宁氏点点头,又哀叹道:“你那爹爹,左一个右一个的狐媚收进屋来,便是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眼,你如今在城中任事,闲时可多多回来陪我说些话。”
郭继骐心中难受,便点头应允,又陪着母亲说了会话,这才告辞出来。回到正厅不见父亲,又往书房、前厅看过,都不见人影,一个使女小声道:“小郎君,老爷正在小夫人房内呢,不好去打扰。”
郭继骐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无语。他独自走到前庭,寻个石阶坐了,只觉得这院子令人十分憋闷,还不如回到军队与袍泽们一道吃土卖力,胡吹闲磕,更快活些。
他正在独自烦闷,门前有军士来叩门,仆役将那传令兵请入,这军士向郭继骐抱拳行礼道:“统领今日在督府备下酒筵,着小的来报判官,务必要去。”
郭继骐忽觉松了口气,起身回礼道:“多谢告知,某必定会去。”
第十一章 朝廷制书来
郭继骐早早地出了宅门,往督府而去,一路之上遇到不少年轻女子,见他人才出众,都驻足含情,脉脉注视。郭继骐心中烦闷,对这些目光浑不在意,只管策马前行,到得督府门前,恰巧遇见郭继蛟。
郭继蛟叉手笑道:“堂兄来得倒早。”郭继骐翻身下马:“继蛟兄弟,你怎地在这里?”
“小弟才去钱庄交了银子回来。”郭继蛟面色兴奋,“母亲将二百两体己银子全都拿了出来,教我拿去钱庄入本,堂兄你瞧。”说着拿出好大一张银契给他过目。
“当真是二百两,”郭继骐有些惊奇,“令堂倒是颇有气魄,就不怕折本么?”
“母亲说了,我们母子三人得有今日,全赖大哥。”郭继蛟笑道,“钱庄是大哥的大事业,自然是必定要出一份力的。况且钱庄总办又是霍神仙,有他在,还愁钱庄没有进项么?倒是我说堂兄,闻说当初你们移宅之时,金银财物,装了十余车,这等富奢,何不也入上一本,坐吃红利?”
郭继骐叹气:“我那爹爹,自打争位不得,便一直怨愤,这银子,他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将来再说罢,咱们先进去。”
两人边走边说,进了东便门,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也有几位富商大贾,三两聚在一处,正说得热烈。不一会,田安荣也进了院子,他虽只是个九品主簿,但是郭继恩特意嘱咐他也来赴宴,所以硬着头皮来了,只是都不相熟,进门之后有些不知所措。郭家这两兄弟见到他,便招手叫他过来,郭继蛟笑道:“田主簿来得倒快,钱庄那边事情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田安荣叉手道,“见过两位公子,倒没想到今日来吃酒的人有这多,又不相熟,是以不敢搭话。”
“不要紧,过不了几日,想必大伙都识得你了。”郭继蛟笑道。
郭继骐也问道:“敢问田主簿,今日往钱庄去入本的人多么?”
“确有不少,苏副总办大清早便领着几辆马车过来,足足十万两银子,这是第一份民本。接着来的是盐商林崇善林员外,也是十万两,后来又来了两位员外,各是六万两。还有一位何老员外,拿来的是田契,折算成银钱入本,合计下来,也有一万两。”
两个少年都听呆了,郭继骐喃喃道:“十万两啊,这些富商,倒是好生阔绰。”郭继蛟好奇道:“钱庄收了这许多银子,又预备怎么花出去呢?”
“偌大一个军镇,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田安荣笑道,“霍真人已有安排,要拨二十万两银子扩建煤场,此外还有铁场,各式工坊,银子么,没有嫌多的,只有嫌少的。”
郭继蛟有些困惑不解:“银子用到这些去处,能挣回本来?”
“自然是能,矿场也好,工坊也好,弄得越大,则获利越多。小公子,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郭继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郭继骐瞥见仆役们已经在东花厅里铺上筵席,摆下案几,便道:“咱们去坐着说话罢。”
三人进了花厅,却见霍启明、监军使于贵宝、监军副使谢文谦都在这里说话,还有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妇,穿着一件缎面鹅黄色襦裙,十分明艳动人,正是燕镇钱庄副总办苏蔻。陪在她身边的,是福香茶行的东主郁长石郁员外。
厅内还有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将,青黑色窄袖军袍左臂之上的臂章之内,绣着一个麒麟头,竟然也是一位三品的护将军,这人却是驻屯在海津府的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
向祖才是奉了郭继恩的军令从海津特意赶来,恰好遇见府里开酒宴,这几个军官都围在霍启明身边,听着他手势比划,滔滔不绝。军官们都听得十分入神,不一会,燕都刺史方应平与别驾高忱也进了花厅,彼此寒暄之后,又凑做一起,议论这钱庄之事。
方应平仔细听了一会,不得要领,转头瞧见苏蔻,便过去问道:“这钱庄本金与存银,有何不同么?”
苏蔻小心福了一礼:“好教使君知道,这本金既入钱庄,是不能再拿回的。钱庄收了银子,便会出具银契,以为凭证,钱庄每年都计盈亏,然后按例取出,依照各家本金之数发派红利。这本金虽然不可拿出,但银契却是可以买卖的,只需在钱庄这里再做更名即可。若是存银,那自然是随时可以取出的了,存放在钱庄,还有钱息可吃,眼下暂定为年息五分。”
“随时都可拿出来?”
“随时都可拿出来,有一天便算一天的息,有一年便算一年的息。”
方刺史闻言,只是拈须沉吟不语。郁长石上前叉手笑道:“使君若是不放心入本,何不将宅中余财拿些出来,放在钱庄里吃息,也是合算的。”
“唔,有理,有理。”方应平又瞅着苏蔻,“只是这样大事,郭统领如何就交与一个女子来做。”
“女子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郭继恩出现在厅前,含笑对方刺史抱拳道,“刺史不妨拭目以待。苏副总办乃是我特意请来,瞧中的就是她有这份本领,钱庄兴旺,将来可都落在苏副总办身上。”霍启明听见这边议论,也插嘴笑道:“方刺史,你可别忘了还有我呢。虽不敢说点石成金,然在宣化、燕平,我有多少生钱法门,你也该听说过。”
方应平不好再说什么,便叉手道:“统领和真人既如此说,那下官明日就遣人来存银,也跟着两位沾些光儿。”
苏蔻正涨红着脸又不敢辩驳,听了这番言语,感激地瞧瞧郭继恩和霍启明。郭继恩朝她点点头:“苏娘子请就坐罢,我信得过你,将来必定能教大伙刮目相看。郁员外,你也请坐。”
何员外、林员外等富商贤良也都进厅来,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寒暄,这才纷纷就坐。向祖才向郭继恩抱拳施礼,郭继恩便请他与自己、谢文谦共踞一案,眼见骆承明、乔定忠、高政永等武官都已来齐,他便吩咐开席。
流水般的美食端了上来,角子、鱼羹、羊排、煨牡蛎,新鲜蔬果。院中的石灯笼已经点起,乐班在庭前坐定,胡琴、阮、筝、琵琶、箜篌、横笛、筚篥、羯鼓,先为胡笳后演渔樵。奏乐声中,郭继恩起身向每位客人敬酒。及到霍启明案前,这道士瞥着他似笑非笑:“你想要我喝多少?”
郭继恩也不答话,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笑一笑走到苏蔻面前,这少妇倒也干脆,起身举杯微笑道:“奴家感佩将军之恩,先干为敬。”说着便将杯中酒饮尽。
庭前弹奏箜篌的季云锦,一双眼睛不住往霍启明身上瞟,听得她又弹错了一处,崔琴师只是连连摇头,金芙蓉却是一双大眼瞪了过来。季云锦吃了一惊,忙摄住心神,安心弹奏。
郭继恩听得曲误,转头怒视霍启明,霍启明缩缩头,只装作不知,偏头认真聆听身边于贵宝仔细询问:“霍真人,这钱庄监管,可是与监军司的职分相当?”
“一点不错,只是监军乃是从军官之中简选。钱庄监管却不同,其人不可在钱庄之中另任他职,只可专任,唯纠劾弹举而已。”
“既如此,则何人可任钱庄监管?若老夫也拿银子出来入本,岂不是不能出任这监管之职?”
霍启明正欲答话,却瞥见庭前的舞姬们,因为季云锦又弹错了一处音符而乱了步调,他停顿了一下才艰难答道:“既入了本金,即是钱庄之东人,自然是可以来做这监管的。另外咱们也得请几位不曾参预钱庄筹办的贤良长者来…”话音未落,却见郭继恩已经去了庭院。
郭继恩着实是忍无可忍,出了花厅吩咐崔乾明道:“崔班首,时辰已经不早,你们且都退下罢。”
“是,既然将军吩咐,小的们这就先回后院去了。”崔乾明也知郭继恩心中不快,忙起身惶恐应承道。
郭继恩瞥见季云锦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禁摇摇头:“今日辛苦众位,我已经叫东厨预备下点心,都去趁热吃些,早早安歇罢。那季家小娘,给我把眼泪珠儿收了,又不曾说你什么。”
“是。”季云锦慌忙抹去眼泪,金芙蓉瞅着她,既觉好笑,又忍不住有些嫉妒。
乐班退下之后,郭继恩立在厅前想了想,用眼神示意霍启明,意思是叫他出来。
一众客人都在热烈议论钱庄诸事,霍启明硬着头皮起身出去,郭继恩将他拉到庭院角落,质问道:“前日在内宅饮酒时,好好的你去摸人家女孩儿的脸,你是要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霍启明难得地吞吞吐吐,“也就是一时手痒罢了。”
“你莫不是这些年在军营里呆傻了,女孩儿的脸岂是轻易摸得的?”郭继恩头痛道,“如今有两个法子,其一,你去与那季家小娘赔个不是,只说是酒后昏了头。其二,你趁势就把她娶了算了。”
“不要如此逼我,这两个法子,我都不选。”霍启明狼狈道,“你要我去向一个十五岁小娘赔罪,还不如杀了我。再者,我如今其实并没有要娶妻的打算。”
“前些时日,你不是说预备娶上十个八个,如今正好,第一个有了。”
“非也非也,贫道当真未有娶妻之想。继恩兄,你也知道如今千端万绪,正是草创艰难之时,我哪里会顾及到儿女情长。”霍启明大义凛然说道。
虫鸣之声传入耳中,郭继恩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残月,叹口气道:“其实你是瞧不上那季小娘子,对不对?想必你觉得她虽然模样清秀,可是出身太过寒微,不配你道门仙师的身份。”
“嘿,什么仙师,一班愚夫愚妇瞎起的名号,我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道士罢了。况且我不过年才弱冠,这娶妻之事,大可过几年再说。”
“我知道你是真不在意这仙师的名号,可是你心中终究会觉得自己并非等闲之辈。须得有个貌可倾城、才能咏絮的绝世佳人,才配得上自己。”郭继恩注视他道,“这季小娘子么,美虽美矣,可是对你来说又终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对吧。”
“心照不宣就行了啊,你干嘛非得说出口来?”霍启明有些恼火,随后他瞧见东院门口有值更的军士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人,前面的身穿圆领青袍,像是一位低品秩的文官,后面的像是他的亲随,连忙说道:“咦,有使者至,是哪里来的?咱们过去瞧瞧罢。”
两人便回到厅前,那军士瞧见郭继恩,忙抱拳道:“禀报统领,进奏院副使康瑞自西京赶来,有朝廷制书至此。”
霍启明闻言,长松一口气:“可算是到了,这来回竟然用了二十多日。”
那康瑞大约三十五六岁模样,长脸,白面微须,打量一眼郭继恩,略一犹豫顿首行礼道:“敢问这位是少将军?卑职燕州进奏院副使康瑞参见。”
郭继恩点头道:“康副使请起来罢,朝廷制书在哪里?”康瑞便忙从包袱之中取出一只明黄色卷轴,双手呈上。
郭继恩接过制书打开,一读之下,微微皱眉:“制曰,燕州行台都督、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长鹤,名臣之后,受任军镇,固守忠义,克终臣节。今既往逝川,朕实悼之。可追赠侍中、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其子郭继恩,久历戎伍,志在戍疆,既有前例,参之旧制,可检校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升三品护将军,此谕。”
他抬头注视康瑞,摇头冷笑道:“未授都督之职,燕州军统领还加个检校,然后军阶只是三品护将军?”
第十二章 节堂细筹谋
康瑞额头见汗,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只绣着麒麟头的三品护将军臂章:“是,这个就是朝廷颁下的三品将军臂章。”
霍启明凑在郭继恩身边,将制书瞧过一遍,然后沉下脸问道:“这道制书,想必是魏王的意思?”
康瑞不知道这个年轻道士是个什么人物,但见他立在郭继恩身旁却十分自在从容,料想也是督府之中极受信重的僚佐,于是恭敬答道:“如今朝廷之内,军民大政,俱是由魏王处断。”
霍启明冷笑道:“魏王扣住都督官职,难不成是想让某位亲王遥领?料想不大可能,又或是由他的哪个儿子来做么?”
郭继恩摆摆手示意霍启明不用再说,自己除下之前的军官臂章,换上新的臂章道:“这道制书,不用说是魏王特地发来令我难堪的。一个统领还加检校,他的用意,咱们岂能不知?不过并不打紧,检校官也是官儿嘛,照样是开府建牙,旌旗六纛。”
于贵宝、向祖才、谢文谦都聚在郭继恩身后,于贵宝忧虑道:“由此瞧来,魏王必是于燕州有所图谋啊。”
“大家先进屋去罢,咱们继续吃酒。”郭继恩倒是很平静,“魏王是何等人物,独掌中枢,吩咐着天下大事,哪里会在意燕州这等偏僻所在,不过是试探罢了。康副使,你远来辛苦,也请进来吃一杯酒罢。”
乔定忠闻言,不禁哈哈乐了:“统领所言甚是,这样好酒,断不能辜负,咱们接着喝。”
众人回到花厅,继续吃喝,但是朝廷这道制书显然令不少人担了心思,又加上助兴的乐班也走了,筵席的气氛不再热烈,过不多久,客人们便一一告辞离去。
郁长石员外在归家的路上愁眉不展道:“才出了十万两银子,原本想着倚上了一根顶天的大柱,却不料想朝廷竟然对统领有不满之意。万一,万一朝廷兴兵来打,或是另遣一位都督来镇燕州,这钱庄可就难办了。”
苏蔻骑在一匹骡子上,由仆役牵着向前,她微微摇晃着身子,轻声笑道:“阿爹昨日里还夸赞说这位郭小将军是少年英雄,好大气魄,怎地今日就害怕担心起来了。其实爹爹尽可放心,那魏王是何等样人儿媳不知,可是这位郭统领的胸襟才干,不是儿媳夸口,天下男子真没有几个比得上的。况且,不是还有那位手段通天的霍真人么?所以这钱庄既已措办,将来只有更加兴旺的道理。”
郁长石闻言,心下稍定:“哦哦,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筵席既罢,郭继恩率军官僚属等回到西节堂,吩咐程山虎预备笔墨。他瞧一眼郭继骐,吩咐道:“郭判官,我说,你记。”
郭继骐忙收敛心神:“是。”
“自今日起,由霍启明出任燕州军行军长史,秩定四品,典领诸务,总预府事。如若本官不在军中,则一应大小军务,悉由长史委决。”郭继恩颁下第一道军令。诸将闻言,心中俱都凛然,这是正式任命霍启明为军师了。
郭继恩转头问于贵宝:“监军司可有异议?”
于贵宝先是一愣,见郭继恩是认真询问,连忙道:“无异议,长史之职,原本也只有霍真人能当得。”他略一犹豫,又问道:“可要为霍长史预备官服鱼袋之物?”
霍启明一听,连连摆手道:“不用,道爷我不穿官袍,就做个布衣卿相。今后也别叫我什么长史,依旧称我霍道人便是。”诸将闻言,连忙都道:“这如何使得!咱们自然还是以真人称之。”
郭继恩点头,继续说道:“自今日起,中军甲师甲旅巡检骆承明,出任左军甲师副点检,即日赶赴宣化,接替王忠恕。监军使,监军副使,二位以为如何?”
于贵宝、谢文谦都点头道:“可。”
郭继恩于是继续下令,“骆副点检,你赶至宣化,就叫王点检立即回燕都。”
骆承明吃惊之余,忙定下心神,起身抱拳:“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注视他道:“多遣斥候盯住军都陉、蒲阴陉,武城只留一个营,宣化亦只留一个营。将精锐都收入军都关、金陂关两处把守。我只要你守住这两处关隘,军中若有短缺,只管急书回报。还有,比照中军两师,你务必在各团设工辎营,简选忠厚可靠的军官做各级监军,记得名册须报与监军司。嗯,我让石忠财石判官与你一道去。”
石忠财连忙起身应道:“是。”
向祖才于是问道:“敢是统领料知晋阳卢都督会从此处发兵来攻?”
“多半不会,只是有备无患罢了。”郭继恩道,“并州军北御图鞑,南抵魏王,只可能从井陉出兵来打常山。”
他吩咐程山虎摊开那幅用绢帛制成的巨大舆图,诸将都凑拢来,于贵宝说道:“燕州兵马驻屯,北重南轻,燕都有中军两个师,向点检所率之右军甲师驻守在海津。左军甲师驻于宣化、武城、怀戎、燕平四处,乙师则驻在渔阳府,前军乙师驻于唐山府各处,甲师则驻卢龙,该师精锐,俱都在临榆关。”
他说着用手比划:“七万精兵,呈扇形布防,抵挡着图鞑、东虏两路胡兵。自燕都往南,后军乙师在常山,甲师驻邯郸,右军乙师则驻河间府,统共不过三万人马。如此,则并州军来犯,或是魏王遣中州兵马来,我军必至不及措手也。”
“中州军倒还不会,时机未至。”霍启明插嘴道,“至于并州军么,估摸着已经是箭在弦上了。尤其是朝廷出了这么一份制书,岂止是怂恿,就差没有明着遣人去晋阳告诉卢家兄弟,快快去夺取燕都。好一计借刀杀人。”
向祖才思忖道:“卢家兄弟即便来打燕州,也不过是替人作嫁,他们难道就没细想过?”
“正所谓利令智昏,”霍启明嗤笑道,“海津盐利,足可再养二十万兵马,卢家如何不得动心!”
中军甲师甲旅三个团练,黄增荣、高政永、李仁徽,团监宋有政、刘承官、张承绪,乙旅副巡检兼领甲团团练乔定忠、乙团团练陈清怀、丙团团练陆孝贤,团监杜贵全、祁士德、杨坤先,都瞧着舆图沉吟不语。郭继恩扫他们一眼:“有何良策,大家不妨都说说。”
“职下无有甚么良策,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沙场上见个真章。俺点着本部人马跟随统领就是。”乔定忠直爽说道。
高政永咽了口唾沫道:“先做防备,闻说周副点检已经去了常山,统领可再调集人马先往衡水。一俟并州兵马杀出井陉,咱们就从衡水赶往常山决战。”
郭继恩瞥他一眼,点头道:“可。”
高政永松了口气,监军使于贵宝却问道:“不知该调集那几路兵马向南?”
郭继恩没有答话,却转头问向祖才:“海津那边,存粮几何?”
向祖才一愣,忙答道:“尚有存粮三十万斛。”
“全部南运,”郭继恩点头吩咐郭继骐,“继骐兄弟,替我拟书一章往奏西京,就说郭某得袭官职,感愧无地,必不负深恩。此外再修一道封事,报称已预备今年的上供,粮二十万斛,盐一万斛,不日送至。另,奏请以夏邑县尉韩煦为河北道巡查使,以巡视府县,纠弹不法。”
众人都跟不上他的思路,全都困惑地瞧着他。郭继恩轻笑解释道:“魏王欺我年少,出了这么一道题目,我自然要好好地答一答。”
“妙,妙。”霍启明拊掌笑道,“这题答得妙。制书之中,有一句话是固守忠义,克终臣节。这一句话,其实大有深意。毕竟你老子在任之时,这每年的上供,的确是不曾断过,在朝廷看来,燕镇还算是足够安分。你这道封事一上,题目又还给了梁忠顺,且看他又如何作答?不过这上供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倒也罢了,那巡查使又是怎么回事,韩煦的名头我也曾听过,博学善才,耿介嫉恶,只是你将他请到燕州来做什么,向朝廷示忠么?”
“韩煦大才,咱们燕州正缺这么一位能够威慑府县的俊杰,河北吏治,将来全赖此人。此事与朝廷并无半分干系,至于魏王怎么想,咱们也管不着。况且其人原本就是燕州士子,咱们举荐他回来任职,也是应有之举。”郭继恩摆手道,“继骐,封事就照我说的写。”
“是。”郭继骐凝神细思,然后落笔如飞。郭继恩又转头对进奏院副使康瑞道:“就请康副使再辛苦一趟,明日就快马返回京师,将奏表与封事报与朝廷知晓。”
康瑞忙叉手道:“职分所当,何敢推辞。”霍启明思忖道:“这个韩煦,我记得是至元十九年的进士,当年一道策论,观者叹服。而后铨入翰林院为校书郎、著作郎,又迁进六品侍御史。后来他触怒了掌权的魏王,先被转迁睢阳任刑曹从事,接着又被贬至夏邑做县尉。这官是越做越小了啊。”
“嗯,夏邑如今是争战之地,以这位韩县尉的性子,设若城破,他定然是要以身殉之的。咱们此举,其实也是救他一命。”郭继恩说着又教程山虎取来二十枚银钱赏给康瑞:“此是燕镇新铸之银币,预备通行河北全境。眼下在京城还不能用,且留着做个玩物罢,若将来还回燕州任职,可以换取铜钱,亦可直接货买,甚是方便。”
康瑞连忙道谢接过,仔细一瞧,不禁赞道:“这银钱做得好生精巧。”又看看银币背面,称赞不已,“这一枚银钱便可当钱五百,又不用铰称,果然是方便。”他心下一算,知道这便是一十两银子,折合铜钱一万,当真是好大一笔钱,登时喜不自胜,于是又向旁人细细询问这银币之事。
郭继恩打断他问道:“可有另携邸抄回来?”康瑞忙道:“有,有。”说着解下包袱,取出几份邸抄交与郭继恩。
郭继恩粗粗扫过,便转手交给霍启明:“咱们回头再细瞧,启明兄弟,你说咱们自己是不是也该办一份邸报。”
霍启明接过邸抄,毫不惊讶点头道:“这个是自然,只是不急在这一时。”
“敢问统领,”向祖才疑惑插话道:“适才吩咐海津三十万存粮全部起发,朝廷上供只得二十万,卑职倒是有些不明白。”
“要请向点检返回海津之后,立即点起本部人马押送盐粮。至衡水分粮十万斛转运至常山,以为军资。你可将精锐都移驻衡水,待我军令,再行开拔。当然,芦台盐场至为紧要,所以请向点检留一营兵马守住那里。”
“明白了,卑职明日就赶回海津。”
第十三章 月下剖心迹
霍启明听得芦台盐场四字,凝神想了想道:“待局势安定,我得去一趟盐场,教他们将工艺改一改,以后都改为滩晒成盐。如此,产出定可翻倍。”
于贵宝惊奇道:“都说霍真人学究天人,博闻多识,若果真能令盐场产出翻倍,这个就当真是神仙手段了。此等能耐,足可比之当年的留侯武侯,佩服,佩服啊。”
霍启明大言不惭:“不错,这个正是小道袖里手段,到时候便教大家见识见识。哈哈。”
郭继恩闻言点头,此时郭继骐已经将两封疏奏写就,郭继恩看过之后钤了官印,交给康瑞。又将两道擢官令也钤印,然后交给于贵宝、谢文谦看过,两位监军使各自取印钤了。郭继恩便道:“军官升贬,俱由监军司钤印,然后行文,晓谕各部曲,以为定制。日后不论是本官倡名,还是下面同袍举荐,监军司觉得不妥,可以驳回,只是须有回书,详述缘由。”
两位监军使都抱拳道:“是,职分所在,某等必定严谨行事。”军官们彼此对视,心下都明白,今后监军司之威权,不可小觑。
郭继恩随后吩咐大家各自回去歇息。诸人告辞之后,他对霍启明道:“我明日就赶往临榆关去,这件事,不能不办了。”
“我与你一道去。”
郭继恩打量着他:“你其实是想躲着那季家小娘罢?你躲得了一时,难不成还能躲一世?”
“我要躲她做什么?实在是你此番去往卢龙,其实凶险得紧,我可是不放心的。”霍启明说道,“那前军甲师点检赵时康,既不奉令,又无回书。你老子当年有令,前军两师,俱受赵时康节制,他手里可是实打实的两万兵马,而临榆关外,便是东虏的彪悍骁勇之士。你就能肯定他与东虏之间全无勾当?”
“饷银军粮都捏在我们手里,就算赵时康确有异心,士卒不从,他又能翻起什么浪?”
“总之不可大意,”霍启明摇头道,“就如那于贵宝于监军,若不是咱们迅速控制住局势,你以为他当真不会引兵来助郭长鹄?只不过对他们这些老将来说,三品护军就已经是到了顶了,所以谁来做统领,差别其实都不大,是以诸人以观望为多。于贵宝若助郭长鹄,事成之后或许能得到副统领的位子,可这也不值得他豁出来与咱们拼命。尤其是,咱们潜入燕都之后,立马据了西苑军营,局势在我,是以于护军立即就乖乖地回书奉命了。然则你此去榆关,形势不明,与当日不可同日而语。我须得与你同去,心里才踏实。”
郭继恩摇头,态度坚决:“不,你不能去。咱们两个,决不能同时离开燕都。继蛟年纪尚小,镇不住事,周恒又在常山,谢副使为人忠厚,却不擅机变,须得你在才能定住人心。况且如今你身上多少干系,你也脱不开身。”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你将小命丢在了卢龙,我就算留在燕都,又济得什么事?”霍启明道,“你有澄清天下之志,我可是没有。你若就此殒命了,道爷我才不会理这一摊子事,必定逍遥快活去也。”
郭继恩没有答话,负手走到节堂大门口,望着一轮残月下的庭院,良久才叹气道:“处处列旗幡,兵甲误苍生。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城开雀鼠死,人去财狼喧。咱俩是相识于乱世之中,你在死人堆里救过我,我也在死人堆里救过你,这是真正的生死相交。你愿意陪着我重回这燕地来做一番事业,我心下很是感激。不过这也不用多言,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你执意要离去,我也不敢强留,只是如今这天下纷乱,人命贱如草芥,你又能去何处逍遥快活呢。”
“我又没说一定会走!”霍启明生气道,“只是你须得明白,若没了你,这些大事光靠我是万万做不成的。所以我才说一定与你同去,咱俩合在一处,这天下也就无人能当了。”
郭继恩转头注视他道:“你放心,区区一个赵时康算得什么,将来多少难关,都比这个险恶,咱们都会一步步踏过去。”
“也罢,就依你。夫人生在世,岂有事事万全,总有冒险之时。”霍启明平静下来,想了想摇头道,“我回房歇息去了。”
“你不去沐浴么?”
“浴个屁。”霍启明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唉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说着摇头晃脑地走了。侍立一旁的程山虎偷笑,又肃然对郭继恩道:“少将军放心,小的跟随左右,誓要护得你周全。”
“没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遭是必定要去的。嗯,你去歇息罢,我也该去沐浴了。”
四月初一日,郭继恩发下命令,教幕府全体搬出都督府,移驻至西苑军营内的燕州军统领衙署,今后便在这边处置大小事务。都督府大门落锁,管夫人和郭继雁则依旧住在督府后宅,仆役使女也都留在这边,平日只从角门出入。消息传出来,燕都城内又是一番议论纷纷。
“他还果真搬出了都督府?”得知这个消息,燕都刺史方应平也是深感惊讶,忍不住对高忱感慨道,“郭继恩此人,年纪虽小,却是坚忍沉毅,所谋甚大啊。”
在燕州军统领节堂,郭继恩继续下令:以中军甲师乙旅副巡检乔定忠为甲旅巡检,亲卫营营管董霆升任乙旅甲团团练,擢升五品校尉军阶。乙旅暂由团练陈清怀节制,移防燕平县,更名做左军甲师甲旅。郭继恩原来所率的这一支兵,则正式驻守西苑军营,改称中军甲师乙旅。这旅人马未设新巡检,暂由团练唐成义摄领军务,伍中柏出任副旅监。当然这几份军令,都是先送往监军司审决,然后才发布下去。
副营管王庆来受命接掌亲卫营,郭继蛟则升任副营管,兼领亲卫营营监。他换上新的八品副尉臂章,面带喜气立在大哥面前。郭继恩将他打量一番,点头道:“不错。其实为兄原本是打算一年之后再升你的军阶,毕竟你年纪尚小。但是转念一想,你可是老爷最小的儿子,身份何等贵重。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将你擢拔上来,日夜看着,你母亲也会安心。”
“是,这都是大哥的恩情,继蛟无时敢忘。”
“郭家世代为将,如今你也做了军官,记得要以先曾祖为榜样,立身一定要正,好生习武读书,多学些本事。”郭继恩继续嘱咐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多问问同袍,或者来问我,问霍真人。嗯,你自去罢,记得叫人去唤继骐来见我。”
“是,小弟这就去也。”
不一会,于贵宝和郭继骐一齐赶到了统领节堂,郭继恩诧异道:“于监军怎地也来了?”
于贵宝正色抱拳道:“下官知道统领今日要赶赴卢龙,特地与郭判官一道前来,跟随统领同去。那赵时康久不奉令,必定是起了异心,此去卢龙,凶险难测。职等伴随在侧,有事也好一起应对。”
“既如此,也罢,那咱们就一道出发吧。”郭继恩已经装束停当,便领着众人出了西苑军营。亲卫营营管王庆来已经领着一队军士,还有几辆装着银钱的四轮马车在辕门处等候,见郭继恩等人出来,便护着他们沿着笔直的大道出了东面的光熙门。
那王庆来年近四旬,身形干瘦,面相淳朴,倒像一个村夫,郭继恩心下有些奇怪,便在马上与他闲聊,探问之下,愈发觉得这是一个敦厚实诚之人。
光熙门外,是杨运鹏差遣来的中军乙师甲团八百余名官兵,队列齐整,精神抖擞。团练张季振,年约三十出头,身形矫健,乃是乙师之中第一员猛将。见到郭继恩等人,张季振与团监毕文和都在马上抱拳行礼,郭继恩一声令下,这支军队便沿着官道向东面而去。
郭继恩率兵离开燕都之时,刺史方应平正吩咐田管家将宅中的二百两积银都拿出来,存入燕镇钱庄。田管家得了吩咐,便将银子分作两包,教两个家仆背了,往钱庄而去。
钱庄暂时据用着燕州巡查使的衙署,从皇城正南面的左清门进来,右边第一座院子是新辟的亲卫营营房,第二座院子就是巡查使衙,门前有一伍亲卫营军士值哨巡逻,门上的牌匾已经换掉,上书燕镇钱庄四个大字。
从面阔五间的大门进去,这里正在重新改造,许多工匠在此忙碌,将大堂改造成铺面。霍启明麈尾插在颈后,负手瞧着工匠们干活,一边听着郭继蛟说话:“大哥出发之前便嘱咐我,钱庄和府库乃是皇城之中最为紧要的两处所在。是以打今日起,我要日日都看护着这两处。”
“你守在这里又变不出银子,如今谁能给我送银子来,我才觑着他亲切。”霍启明嫌弃地瞥他一眼,又转头问匠班班头,“胡待诏,你这一班,有多少工匠?”
“天师老爷,咱们做砌匠的,得看这工量多少来定人数。”胡班头停下手里活计,恭敬答道,“譬如这官府钱庄,木工、泥工、雕工、石工、竹工,各需多少,费时几日,小老儿都得事先都盘算好。”
霍启明若有所思,转头问立在自己另一边的督府工曹参军罗运久:“隔壁的亲卫营营房,也是这位胡待诏领着工匠们造的?”
罗运久身形黑胖,一张圆脸,闻言点头道:“正是这位胡长益胡班头。其人技艺精湛,称得上是燕都城内第一个有名的砌匠头儿。”
霍启明闻言,拊掌笑道:“好,好,道爷我又寻着一个生财法门了。”郭继蛟正想询问是如何法门,瞥见田管家等人进来,便道:“真人,来了客人了。”
田管家忙叉手行礼说明来意,霍启明摆摆手叫他自己进去找田主簿交割。田管家心下疑惑,领着仆役穿过大堂到中院,却见两边厢房都已被改造成铺面,一名书吏引着这三人到东柜房。田管家一眼瞧见自己的那个从侄田安荣,竟然身穿青色官袍,革带幞头,乌靴鱼袋,正坐在一张书桌之后与司账说话,不禁十分诧异。
田安荣也瞧见这位管家进来,便起身叉手笑道:“七叔今日怎地来了?”
“果真是安荣贤侄,”田管家瞧着他这身官袍,着实有些拘束起来,“你…如今是在这钱庄任事么,却怎地穿着官袍?”
“小侄受郭统领简拔,如今是督府之中一名主簿。然后霍真人又命我来钱庄兼做着协理,是以三日中倒有两日会在这边。七叔此来,可是刺史府上有人要存银?”
“啊呀,为叔早知贤侄必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统领和真人两位都这般看重你,可见贤侄的确是个大有本事的。”田管家神情热切起来,“来日若有什么好事,为叔还指着贤侄照拂呢…哦,差点忘了正事了,为叔正是替使君来存银子。”
于是田安荣便引着田管家至柜台,交了银子,然后出具一份飞票交与他。田管家执意不肯让他送自己出来。连连摆手带着仆役走了。
第十四章 难诉心中事
田管家走后,田安荣见霍启明已经到了对面西柜房,正在与钱庄副总办苏蔻说话,便凑过去将方刺史遣人来存银的事说了。霍启明摸着下巴道:“才二百两银子,而且还不是入本,罢罢,即便是存银,也总归是一桩好事。”
苏蔻瞥了他一眼道:“天师方才说,四品刺史月俸十二两,照这般算来,方使君便是一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二百两银子啊,他送上这笔银子过来,已经很是看顾我们了。”
霍启明嗤笑道:“你以为他一年就这一百多两银子的进项?另外还有每年三百石禄米呢!若寻常百姓,一石米已经足够三口之家至少吃上两月有余。再者,他来存银子,我还要付息给他,也说不上什么看顾。”
苏蔻正要说话,却见郭继蛟引着军器局局监舒贵才来找霍启明,为的是霍启明给军器局所下发的一道命令,要求赶造四百辆四轮大车之事。舒贵才一张长脸,蒜头鼻子,说得絮絮叨叨,霍启明扶额道:“你且不必再说了,我和你一起去瞧瞧。耿冲,给我备马!耿冲?又溜到哪去了?!”
霍启明走后,苏蔻踱步至大门口,瞧着工匠们忙碌,然后瞥见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儿,穿一件石青色短襦,水绿色长裙,虽然俱是粗布衣衫,却掩不住秀美之色。这女孩儿犹豫着问门口当值的军士道:“敢问军爷,霍真人可是在此处坐衙么?”
领头的伍长道:“小娘子来得不巧,天师方才已经出去了,却不知道什么时辰才会返来。”
这少女哦了一声,低下头来,顺手扭着腰带上的丝绦,一副苦恼纠结模样。苏蔻饶有兴趣打量着她道:“这位妹妹倒有些眼熟,你是谁家宅中的孩儿?”
那女孩正是季云锦,见苏蔻询问,慌忙答道:“奴是督府中一名乐伎,想来姐姐或是曾在督府酒宴之上见过奴家。”
苏蔻恍然道:“你便是那个弹箜篌的,妹妹想必是初入督府,技艺很是生疏啊,后来惹得少将军生气,便是因为你罢。”
季云锦都快要哭了:“我不是技艺生疏…”苏蔻又道:“那想必是因为心中害怕了,其实不必,这位郭将军虽然看似严厉,其实为人极是蔼然仗义。你只消用心习艺,有所进益,他必定是会夸你的。妹妹也别四处瞎玩了,赶紧回去多多练习罢。”
季云锦见她一身富丽,神采飞扬,想必是一位大人物,不敢再说什么,福了一礼匆匆逃走了。那伍长这才提醒道:“苏副总办,方才这位小娘,其实是来寻霍天师的。”
“哦?”苏蔻微微挑眉。
等到霍启明自军器局返回,苏蔻便告诉他今日来了个弹箜篌的女孩儿。霍启明心虚头疼,岔开话题道:“先不论这个,我又想到一事,那漕运船帮之事,苏娘子可知晓一些?”
与此同时,燕都城外,初夏时节,阳光炽烈,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之上处处青山碧水,生机茁壮。官道宽逾一丈,有的路段是青石板铺成,有的路段却是泥沙路。官道两旁则都是些槐树柳树,可供行人驿马等休憩遮阴。从燕都出发的这支军队正沿着官道健步而行,于贵宝是老将,郭继恩便让他一直乘马,自己却牵着马,与普通士卒一样,用双腿行军。
军队每日行进六十里,餐风露宿,一路东行。郭继恩整日与军士们同行同宿,即使路过邮亭驿馆,武清县城,他也没有住进去,依旧与军士们一道挤在野外的营地里。吃饭的时候,他便和士卒们同食一锅,无非是些胡饼、菜粥、肉脯之类。一边吃饭,他一边与士卒们闲聊,十分随意,全无一点统兵主帅的威势。
在他领头之下,一众大小军官也都是如此,歇息的时候,郭继恩经常会叫上郭继骐等人,较量武艺,说些兵法,并指点山川地理,风物人情。郭继骐明白这都是言传身教,于是都用心记住。
安营扎寨的时候,这位统领也同样与大伙一起挖沟搭帐,亲力亲为。
郭继恩这种对任何艰难困苦都安之若素的态度,于贵宝瞧在眼里,心下甚是纳罕不已。
私底下,他询问曾是自己属下的张季振:“季振,你觉得咱们这位新统领如何?”
“自然是这个。”张季振翘起大拇指赞道,“不瞒老点检,这般能与大伙儿一起在泥水里打滚的主帅,那必定是人人都心甘情愿为他赴死效命的。”
于贵宝闻言微微点头,摸着唇髭沉吟不已。
燕都至唐山四百里官道,军队已经行进了五日,途中还经历了一日大雨。
路过牛甸村,郭继恩领着郭继骐登上一座小山包,教他比照舆图,识别地形。两人眺望着即将收割的麦田,不远处蜿蜒的一条小河,还有一处坞堡,在清楚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被东虏兵劫掠过的地方。
“东虏崛起于隆盛年间,屡破边关,兵锋直指常山、巨鹿。焚烧民舍,掠夺无算。”郭继恩对堂弟说道,“此后先曾祖自请靖边,于卢龙府青石沟、梁村沟连破乌伦固鲁所部。至元六年,先祖父郭司空又于柳城破东虏,是以边关安宁了好些年。孰料雍平三年之后,东虏又大举而来,他们新任的大头领乌伦里赤,颇有雄才,在临榆关等处与咱们燕州军打了好几仗,又从渔阳破边墙而南进,大掠地方。是以老爷将左军乙师从怀戎、密云两县调往渔阳驻防。”
郭继骐点点头,心情有些沉重:“听大兄如此说,瞧来东虏颇为强盛,不可小觑之。”
“是啊,营州、安东之地,如今都已被东虏夺了去,其部已然势大,非可轻易却之。”郭继恩面色也有些严峻,“眼下咱们只能暂取守势,以图将来。”
他瞧了瞧天色:“咱们下去罢,加紧赶路。”
军队加紧前行,于日暮时分到得唐山府城,郭继恩这才吩咐军士进城去传讯。不一会,就见唐山刺史焦胜武、前军乙师点检潘至耀等领着一众僚属匆忙出城相迎。那潘至耀第一个抢上来行礼道:“未知统领今日突然到此!卑职不及相迎,还望恕罪。”焦胜武也喘着气叉手道:“统领何不教人先行告知,下官等也好先行预备。”
郭继恩翻身下马,抱拳道:“不需众位预备什么,有劳相迎。本官既已到了,就请入城说话。”
于是兵马入了城门,径往军营而去,前军乙师正在手忙脚乱地腾出部分营房供远来的袍泽们居住。跟随郭继恩行军六日的官兵们到得这里,都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他们在校场之内列队齐整,郭继恩抱拳道:“辛苦诸位,现在分批去用饭,看守好辎重、马车。”
“是!”军士们应声响亮,便由军营的虞侯官分批领着前往膳房。留守的官兵们则分作两拨,一拨盘腿就地坐下,另一拨手持长枪,守在马车、驮马之旁,依然警戒。
前军乙师点检潘至耀年近五旬,身形黑瘦,眼神闪烁不定。他在军中任职多年,一眼瞧出郭继恩带来的这支兵马训练有素,精锐难当,心下不禁忐忑,便强笑着对郭继恩道:“统领自燕都赶来,想必已经乏了,就请到衙署那边去用饭。”
郭继恩摆摆手,不容置疑道:“不用了,就请潘点检引咱们去膳堂,与同袍们一起吃罢。”
潘至耀愕然道:“这——”
郭继恩打断他:“某的行程很紧,事情又多,不要再耽搁了,走罢。焦刺史,你也一起,今日就尝尝这膳堂里的饭食。”
焦胜武名字起得颇有气势,面相却是文质彬彬,听得此言,只好笑道:“敢不从命。”
潘至耀无奈,只得领着军官们来到膳堂,士卒们都围在一只只大木桶旁,嚼咽着手中的胡饼。郭继恩挤进去打量着大木桶里的菜汤,眉头深皱:“白菜、豆苗,你们平日里,就吃这些?”
跟在潘至耀身边的一个虞侯官忙笑道:“这些只是兵卒们的吃食,其实军衙那边正在预备筵席,正等着统领过去呢。”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立在他身边的一名哨长冷笑道:“这边军营的规矩就是不同啊,如今咱们在燕都,都是士卒吃什么,军官就吃什么,再没有分灶吃饭的道理。况且不论西苑还是南苑,顿顿都有好几个菜,油荤足得很。俺们也知道你们这里是穷地方,吃不上肉,可是这连一点菜油都不见,也是难为这里的同袍们了。”
潘至耀等人大觉尴尬,焦胜武惊奇地瞅着这哨长,想不明白一个丘八面对着一群大小军官,说话竟如此无所顾忌。潘至耀身边的虞侯想要发作,然而人家毕竟是客军,这虞侯只得生生将斥责的话憋在了嘴边。
前军乙师的军官们神色各异,都没有接话。郭继恩却拍拍哨长的肩膀:“老哥哥,去帮我们几个拿些胡饼来。”
那哨长忙将手中胡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罢了,既然这位点检官已经备下好酒好菜,统领便跟着他们去那边吃罢。”
郭继恩瞪眼道:“休得啰嗦,快去。”那哨长嘿嘿一笑,招呼着身边几个兵卒一道去了,郭继恩盘腿坐下道:“你们这膳堂,如何连个长凳也没有,平日里都是教大伙儿吃饭时席地而坐?”
他嫌弃地瞧瞧灰土夯实的地面,又发作道:“连个地砖都没有,你们军营就这般寒酸?”
潘至耀心下暗骂这小将军着实难伺候,只得赔笑道:“这些都是卑职疏忽了,往后一定都弄好,明日就教人去买长凳回来。还有地砖,也会预备好,叫人来铺上。”说着吩咐身后的虞候,“还不快快去寻凳子过来!”
于贵宝一直瞧着没有做声,这会却跟着盘腿坐在地上笑道:“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少将军坐一坐。”郭继恩对他说道:“于监军此番跟着咱们,着实辛苦了。”于贵宝呵呵笑道:“卑职也是从军三十多年的老军汉了,不过是赶几天路,如何说得上辛苦!便是提刀上阵,卑职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廉颇虽老,尚善饭也。”
张季振、毕文和、郭继骐等也都跟着盘腿坐于地上,焦胜武瞧瞧脏兮兮的地面,咬咬牙一掀绯色官袍坐了下来。虞候还没有取着凳子回来,潘至耀与自己部下的军官们站在旁边,只觉十分尴尬。
那哨长与士卒们抬了一筐胡饼、木碗过来,然后退去与其他官兵们挤在一处,将这边木桶让给他们。郭继恩等人各自取了胡饼木碗开始用餐,第一口咬下去,他便冷笑道:“瞧来这边的同袍们个个牙口都是极有力的,毕竟这胡饼硬得都能砸死狗了。”
第十五章 巡视唐山府
“这定是今日膳堂火候不精,烘制太久。”潘至耀心虚解释道,“乙师之中并无专任的伙夫,平日里都是士卒们轮流来做饭。若是统领觉得难以…”
于贵宝心下暗叹,知道潘至耀已经乱了方寸,便打断他道:“监军司先前就已经发文,往后军营之中,官兵同灶,无有差别。潘点检,你还是赶紧一起用饭罢。还有你们,前军乙师的众位将官们,你们也不用都挤在这里了,各自去用饭罢。”
“哦?是是。”潘至耀只好也蹲了下来,取了一只胡饼,又盛了一碗汤,一口咬下去,果然坚硬无比,再瞧瞧那清亮的菜汤,简直能映出人脸来,只觉得这顿饭着实难以下咽。前军乙师的这几个巡检、团练彼此对视,于是自己去取了胡饼、木碗,凑到别的木桶边也开始用饭。
郭继恩却不理会潘至耀一脸为难的模样,只管询问焦胜武本地民政之事。户籍、丁口、灾荒、流民、农事、丧葬、蒙学,市井,无不问及。焦胜武敛起心神,小意作答。两人边吃边聊,过了许久,焦胜武瞥见郭继恩微微地点头,心下才松了一口气。那两个虞侯领着军士们携着交椅进来,见郭继恩等人已经席地而坐开始用饭,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些前军士卒眼见郭继恩浑不在意地盘腿坐在脏污的地上,无不惊奇。
于贵宝瞧瞧这几个军卒,问潘至耀:“想必乙师并未预备咱们的晚饭,如今咱们将这边同袍们的饭食都吃了,却不是教他们饿着肚子。”
“这个容易,贵部不过一千来人,我回头教伙夫们再做些就是。”
“嗯。”于贵宝便转头嘱咐张季振,让他去催促士卒们吃快些儿,好将膳堂早早腾出来。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艰难的晚饭,焦胜武起身向郭继恩告辞,郭继恩将他送出膳房,低声问道:“焦刺史,如今府衙之中,存有库钱多少?”
“下官只能估摸一个大约的数目,”焦胜武小心答道,“凡赋税之数,州县与府台历来是二八分账,唐山边境之地,财赋甚薄。府衙一年用度,不过四万缗钱。却不知统领有何吩咐?”
“我不是要你的库钱,而是拿银币换你的铜钱。”郭继恩笑道,“我拿银币发给军士们做军饷,这个是新铸钱币,只怕市面上这些商铺还不敢收。我打算叫他们回头自去府衙,用银币换取铜钱。如何?”
“这个容易,”焦胜武立即应承下来,想了想又问道,“只是这银币,若是外面商铺都不肯收,府衙里接了之后岂不是不能支用?”
“不妨事,你们可以抵做赋税缴往燕都,又或是等钱庄在此地的分号办起来,便存入钱庄,每年还可吃五分的息。”
焦胜武松了口气:“下官已经接到燕都行文,只是还不大明白这钱庄。”
“钱庄是一件大好事,差不多就是官办的交引铺、兑便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郭继恩望着军营里的几株油松又叹口气,“四万缗钱,算下来唐山府一年赋税亦不过二十余万缗,还真是穷啊。”
焦胜武心下叫苦:“莫非统领有加征之意?”
郭继恩摇头道:“加征做什么,还嫌百姓们不够苦么?咱们该多想法子,让这一府之地都富起来。按舆地志所载,迁安县境内多有金矿,唐山府内,铁煤多有,这些都是宝贝,咱们得挖出来大用才是。回头统领衙署和燕镇钱庄会差遣人马过来,将这些事情都做起来。”
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风带着勃海的气息吹拂在人身上,郭继恩瞧着军营里望楼上张起的灯笼叹道:“看来这路灯确有必要大建起来。对了,焦刺史,明日你将府衙之中属官书吏,遣三员至军营来,我有用,记得带上算板、纸笔。还有,拨一班快手过来。”
焦胜武不明所以,但还是拱手道:“是,下官省得了。”于是两人道别,焦刺史领着随员离开了军营。
潘至耀凑过来道:“如今已到了戌初时,末将已经将衙署腾出,就请统领和于监军等几位,移步过去休息。”
郭继恩没有答话,他负手环视着偌大的军营。正中是校场,西北面是点检署,衙署的北面是军械库粮库等处,南面是军官们的营房,校场的东面一路从北至南一路排下来都是士兵们的住处。
他指着军营东南面那片营房问道:“我从燕都带来的军士,都住在那边么?”
“是。”
“那好,我也就住那边去,于监军,你岁数大了,可去点检署里安歇。大家都散了,明日教儿郎们召集校场,我有话说。”郭继恩说着便径直往那边营房去了。
于贵宝连忙道:“卑职自然是和统领一处的,潘点检,众位同袍,且都去歇息,明日还有许多事呢。走了走了。”
潘至耀错愕之际,眼见于贵宝张季振郭继骐等都跟着郭继恩走了,不由低声骂道:“这婢生竖子性子着实古怪,不告而至,处处刁难,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虞侯龙万言劝道:“点检暂且不必心忧,且看他明日校场说什么,再做道理。”另一个虞侯忙道:“只要临榆关赵点检不倒,咱们就没事!须得叫人快马往临榆关报信,小人天亮之后就打发人去。”
亲卫营营管王庆来走在郭继恩身边,小声说道:“郭统领,这个甚么潘点检与咱们不是一路人,方才属下生怕统领答应了他住到衙署里去。宁可今夜与咱们在营房挤一挤,卑职等自会四下值守,以备不测。”
“你也觉得他与咱们不是一个路数,”郭继恩轻笑,“何以见得?”
“卑职第一眼瞧去就觉着他像是幼年时所见过的那个县令,专注刮财,十分凶恶。”王庆来摇头道,“反正瞧着不是一个好军将。”
一众军士见军官们进来,都十分意外。诸人都知道郭继恩每日必定要沐浴之后才肯入睡,当下便有火长去烧水。张季振、毕文和与王庆来等将守门班房、值更房等处都看过,安排下人马四处轮番值哨,两人商定分别轮守上下半夜。有军士朝郭继恩抱怨道:“便是统领未入燕都之时,老点检领着咱们,也没吃过这般草料,着实难以下咽。若不是军纪约束着,咱们在膳堂就闹将起来了。”
“你们不过就吃了这一顿,想想此处的同袍们,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也是难为他们了。”郭继恩安慰道,“大伙儿明日就给这些人瞧瞧,咱们燕都来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成色,时候不早了,都去睡罢。”
官兵们特地腾出了一间营房给郭继恩、于贵宝和郭继骐、程山虎四人歇宿。郭继恩对于贵宝说道:“于监军此前曾言,当年浑达克之战时,这个潘至耀是个逃得最快的。我瞧他如今虽然已经升至三品点检,却依然是个不中用的。主将如此,前军乙师之战力,不望可知。”
于贵宝点头吁叹道:“是啊,这些年了,潘至耀竟是全无一点长进。也罢,且看明日是怎样的章程。时候不早,咱们都睡罢。”
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来几个夜间十分小心,幸好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翌日一大早,这三个军官便点起部曲,在校场上齐整列队。唐山府别驾刘世英领着六科从事等府衙属官、快手们也来到校场。刘世英一身五品绯袍,脸形微胖,蓄着短髭,他是第一次见到这银币,颇觉惊奇:“今后便会通行这种银钱么?倒是精巧得很,只是不知能不能用得出去。此地商铺,恐怕是不敢收的。”
“不妨事,银钱铜钱,今后会并行流通。”郭继骐解释道,“银币用不出去,等燕镇钱庄在这边办起分号来,便可在钱庄兑换成铜钱。”
刘世英闻言点头道:“既如此,那就好。”
这个时候,乙师的官兵们才稀稀拉拉从营房里出来,又花了半个时辰才列好队形。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衣衫破旧,甚至有人连鞋子都是破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队伍骚动起来,军官们拳打脚踢一顿叱骂,士卒们安静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等候着。倒是南面靠后排的一团人马,一直列得整整齐齐,没有动弹。
演武厅前,郭继恩负手瞧着,面色无喜无怒,潘至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禀报统领,燕州军前军乙师列队已毕,还请统领的示下。”
“嗯。”郭继恩示意郭继骐拿来三本册子,“潘点检,你识得这个么?”
“花,花名册?”潘至耀心惊肉跳,“却不知统领拿着这花名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