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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举荐金吾卫

    “因为将军你有这样的抱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豪杰。”黑夜里许云萝眼神清亮,认真说道,“为了将军的抱负,奴婢一定不能让你遇见凶险之事。”

    郭继恩略感失望,随即又释然:“你放心,决计不会要你来替我挡那一剑的。”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如果真遇上那样的情形,我会为你挡住那一剑,不教你受半分伤害。”

    谢文谦所录的随员名单已经呈至西节堂,郭继恩却迟迟没有动身。他在等着卢弘义的到来。

    右军巡检范长清亲自潜入淮南,设法将卢弘义接出,并送至燕都。随卢弘义一道北来的,还有其从弟卢道然。与此同时,已经罢相归田的苏崇远,也举家从关中千里迢迢来到燕都定居。陪着苏家一道前来的,是原燕州进奏院院使王显仁。

    王显仁陪着年迈的苏崇远往统领署来见郭继恩,年轻统领上下打量着这位肥胖的旧日部属,笑着打趣道:“王院使来何迟也。”

    “卑职粗鄙之人,贪念故土,不忍远离,是以未应将军之召,”一脸油汗的王显仁点头哈腰,神态有些狼狈道,“如今朔方、安定等处都已落入虏寇之手,京中人心惶惶,多有举家出奔者。小人亦不敢留,是以陪着苏相往燕都来也。”

    “来了就好,燕都虽为北境小藩,居之尚易。”郭继恩又向苏崇远致意,“就请苏相安心留在此处,颐养天年。”

    连日奔波劳苦,苏崇远瞧来便如当初来此的元珍农一般,显得神色枯槁疲惫。他勉强打起精神与郭继恩叙话,正欲告辞之际,元珍农靳宜德等恰好赶到,于是大家重又坐定,彼此说起西京情形,都是叹息不已。

    卢弘义、卢道然兄弟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书生一道进了节堂。那卢氏兄弟两个,都是生得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寒暄之后,卢弘义便责备道:“制军辖下那位张团练,好生无礼,竟是生生地将仆等从彭城给绑了出来!若不是华亭叶公此前有书信至,仆必定一头撞死,也不吃这羞辱。”

    “这是为了侍郎的性命着想。”郭继恩冷冷道,“你若是一头撞死了,与殉城又有什么分别,于天下百姓又有什么益处?侍郎枯守危城,又能救得了谁?侍郎徒有令名,却是这般胶柱鼓瑟,要是果真不愿独活,咱们依旧将你送回徐州去?”

    卢弘义大怒,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卢道然连忙将他拽住:“大兄止怒,制军之言,其实颇有道理,留有用之身以待来日,这个才是正解!你快坐下,坐下。”

    那个年轻书生向郭继恩拱手道:“卢公受皇命而为一方太守,自赴任以来,宵衣旰食,夙夜不寐,收流亡,垦荒田,徐州治政,足为天下表率。如今兵乱方起,就弃城而出,卢公也是忧心不已,言语冲撞,还望制军体察也。”

    “阁下是何人?”

    “在下李樊玉,原是徐州幕中从事,因钦佩卢公之气节,是以追随。”

    “荥阳李樊玉,想不到你竟然是在卢公幕中,”郭继恩瞅着他道,“你既随卢公来此,家小可曾一道跟着来了?”

    “不曾,妻小如今都还在京兆府泾阳县住着。”

    “你也是心大,如今关内是什么形势,你难道不清楚?”郭继恩变色道,“早知你之才名,未料想却是这等寡情薄意之辈!”

    “在下家贫,内子又是染疾在身,是以只能将他们母子都留在家中,不能跟随同行也。”李樊玉面容苦涩,轻声辩解道。

    郭继恩转头目视元珍农等人:“李兄大才,潦倒如此,岂非宰相之过?”

    元珍农等皆默然不能对,郭继恩起身叹道:“原本想着教李兄随本帅一道往营州去,眼下瞧着却是不能了。”

    他转头吩咐陈巧韵:“行文监军司,自今日起,征李樊玉为统领署之礼曹参军,协理府事。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李兄之家事。”

    他想了想吩咐樊振海:“你领着李参军去找王营管,教他挑选得力的伙伴,去设法将参军之家小接来燕州,此事要速办。”

    樊振海抱拳应声,便领着尚有些懵然的李樊玉出去了。卢弘义面色稍解,缓声解释道:“咱们在彭城之时,亦是甚为艰难,制军此举,急人所难,下官甚是钦佩。”

    郭继恩只是摇头,想了想又请元珍农等陪着苏崇远先回去歇息。苏崇远却开口道:“郭制军何不恢复行台之署置?只需奏报朝廷一声便是,如今魏王正与淮南交战,无暇分顾。就算他恼怒不许,也不能奈将军何。”

    “可是魏王若是顺利夺了淮东,必定会掉头来攻打咱们。”

    “魏王与燕镇之间,这一仗不是迟早之事么?”苏崇远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既是如此,就请苏阁老与元公靳公回头参详,”郭继恩思忖道,“议定之后知会于监军,就以统领署名义奏报朝廷——靳公可是还有什么事么?”

    “是,咱们打算以贵处讲武学堂王山长之子,前军团练王元相为金吾卫总管,这个是燕都楚使君所荐,不知郭制军可允准?”

    “哦?”郭继恩似笑非笑,“靳公信得过楚使君?”

    “楚使君方正之人,靳某自然是信得过。”靳宜德正色说道。

    “既如此,那就让陈典书再给监军司发文罢。”郭继恩这才抱拳与诸位文官道别。

    文官们离去之后,他的面色很不好看:“还有多少人想挤进金吾卫的,统统都打发走,往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不是楚使君所举荐么?”陈光义不解问道。

    “你不大了解楚使君的性子,若不是王元相自家有这个念头,楚信章如何会轻易荐之。”郭继恩冷笑,“益王迟早会在燕都登位,到时候金吾卫定然还会扩编,想去的,都录下名字,给他们都塞过去。”

    傅冲见郭继恩恼怒模样,便换了话题问道:“统领预备什么时候往营州去?”

    “明日两家乐班会往海津府出演,咱们与乐班一道走。”郭继恩吩咐道,“陈参军留守此处,傅参军与我同去。”

    与郭继恩一道出发的除了粟清海及其家小,还有河北巡查署推官郜云汉,临行之前,郭继恩钤下命令,委周思忠为河北道巡查使,主掌本镇之监察事务,又以卢道然、定州别驾李君赐为左右巡查推官,协理其事。

    “要借助周廷尉之铁面,以整肃燕镇之纲纪也。”他向周思忠抱拳说道。

    “王法无情,周某必无徇私之举。”周思忠也拱手沉声应命。

    于是郭继蛟率领亲卫营甲队一哨人马,另由安金重派遣中军甲师一个团,护送着郭继恩等出燕都,往海津府而去。督府乐社和白家乐班,也与之同行。除此之外,队伍之中还有不少马车,上面装着木箱,看守严密。

    路上郭继恩询问西齐雅:“本帅此番要往营州去,你想不想跟着一道回去瞧瞧?”

    “你会去那河,去瞧我阿爹?”西齐雅有些兴奋,想了想又摇头,“不成,我是小青,我要是跟你走了,这戏她们就演不成啦。”

    郭继恩饶有兴致:“哦,你是小青,白姑娘是白素贞,那么谁是许宣?”

    “这个自然是甄大家了,就数她与白班首两个唱得最好。”西齐雅兴致勃勃告诉他,“可是论起跳舞,那自然我又比她好,因为小青是又唱又跳,所以是我来演。”

    “回头让你们去营州演戏,也教那边的百姓瞧瞧。”郭继恩又问,“法海又是何人所扮?”

    容色苍老的崔乾明忙道:“禀老爷,法海乃是由小人来演的。”

    郭继恩忍不住笑了起来,西齐雅却迫不及待问道:“好呀好呀,咱们这回就去吗?”

    郭继恩笑着摇头,西齐雅露出失望神色。他想了想道:“得先修路,不然路途实在太远了。”

    跟随郭继恩同行的傅冲不解道:“韩都使不是报称,往沈阳的官道已经全部修好了么?”

    “不是这种石子路,”郭继恩策马徐行,微微闭眼回忆着梦境,又轻轻摇头,“太难了,或许得数百年之后罢。”

第四十五章 船至都里城

    从燕都至海津,二百八十余里,乐班诸人在军队半道歇息之时,便奏乐弹唱以为解乏。只有白吟霜没有献艺,而是小声与郭继恩聊天:“奴婢过了今年,大概就甚少会自己登台出演了,倩儿也说,往后打算与奴婢两个,便仿照朝廷教坊,收几个女弟子。”

    “可以啊,”郭继恩嘴里衔着草根,漫不经心应道,他又转头瞧瞧许云萝,少女正在认真瞧着乐班的演艺,“只是我得提醒你,既是答应了要教云萝学舞,须得说到做到才成。”

    白吟霜微微一笑:“统领老爷只管放心,奴婢既然提了这事,定然会教她学会。”

    郭继恩等没有在海津府过多停留,也没有去瞧乐班的出演,他们从码头登上战舰,往辽南半岛的都里城而去。两千料的战舰长达二十余丈,桅杆高耸,船帆阔大,驻泊在岸边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观者无不惊叹,郭继恩却摇头轻笑一声:“此不过一叶小舟耳,何敢称为巨舰。”

    “这还不能算巨舰么,”傅冲诧异道,“两千料,已是最大之海船了。”

    “不,回头咱们还要造四千料之大船。”

    海天一色,羽毛状的白云散布在天空之中,战舰在平静的海面向东航行。宋庭耀、樊振海等参谋们带领着几个讲武堂的学生一道,跟着船上官兵们学习操船技能,辨识风向、风力、洋流和星宿等。郭继恩立在船头,与营管莫贤生一道注视着远处小小的黑点。

    那是中州军的海船,正在渐渐靠近过来。“东莱至都里,三百里海面,中有大谢岛、龟岛、乌湖岛等,”郭继恩说道,“中州军在此处设有军寨,每日巡逻戒备,可有与你们冲突?”

    “主要还是为了封禁流民往辽南去。”莫贤生面部线条硬朗,头发剃得很短,据他自己说,这是因为出海之后淡水金贵,洗头不便,是以水师官兵们大多留以短发。听见主帅询问,他认真解释道,“有时候民船趁夜间出海,咱们往往就在乌湖岛北面一点巡航,若是接着了,便护送着往都里城去。若是他们半道被东莱水师截住,咱们也就无法了。”

    东莱水师的三条小船慢慢地接近了营州水师的伏波二号战船,团练姜玉柱有些羡慕地瞅着这只庞然大物,嘴里啧啧有声:“燕镇果然是阔奢,这等大船数十艘,成日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便一直跟着,眼见大船渐渐向北,才不得不转头向乌湖岛而去。

    伏波二号绕过老铁山向西,渐渐靠近都里城码头,众人眼见沙鸥绕飞,岸边房屋密集,还有一座佛塔,红日慢慢坠向群山,都是兴奋不已,指指点点。傅冲却是觉着不对,他问莫贤生道:“莫营管,这都里城,竟然是没有城墙的么?”

    “是,”莫贤生觑着郭继恩道,“据说是郭统领下令,都里城不必建造城墙,预备将来扩建之用。”

    “这里要城墙做什么,”郭继恩负手道,“北面,有大黑山要塞毕奢城,南面则有精锐之水师,又何必耗费民力筑造城墙?”

    下船之后,郭继恩问前来相迎的刘清廓:“船厂在哪里?”

    刘清廓向北面一指道:“如今还有三条船在干式船坞里,正在赶造。”

    傅冲笑道:“水师当真是吞金巨兽,一年耗费银钱逾百万缗,营州一年岁入不过三百万,刘点检这里,三当其一矣。”

    跟随郭继恩一道前来的郜云汉途中甚少说话,这会也忍不住道:“民力维艰,统领耗费巨万打造水师,其实甚是无益也。”

    “现在无益,未必将来就无益。譬如未满三朝之小儿,有何益处?难道咱们就不将养么。”郭继恩笑着大步向前,又回头对众人笑道:“都说山珍海味,今日便教大家都尝尝真正的海味,吃海参!”

    营州军第二师点检孟书田也从毕奢城早早赶到了都里城,晚饭时候,他向郭继恩提议道:“如今此地佃户、渔民渐多,船厂又有上万工匠,毕奢城内,亦有上万丁口。主帅当在都里城设府以辖之。不然,咱们几个既管军务,又理民政,着实分身乏术。”

    “本帅何以先至都里城,便为此事。”郭继恩注视郜云汉道,“郜推官,自今日起,你便是都里府之刺史。”

    郜云汉颇出意料之外,但是他并未询问,只是默默点头。傅冲等人便举起酒盅向他道贺,拉巴迪亚认真地说道:“首先要恭喜郜太守,然后,我必须告诉你,虽然都里城还不大,但是终有一天,它会变成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

    “那么你除了督办船厂事务之外,还要兼领都里府之别驾,”郭继恩瞅着他道,“协助郜使君办理民政之事。除了渔业之外,通商之事也是要务,不可轻忽。”

    拉巴迪亚愣住了,然后叹气道:“我的妻子很快就要生了,要是兼领职事能够获得双倍的俸禄,我就会非常高兴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施怀义嗤笑道:“你少打几次马吊,这钱也就省下来了!”

    “马吊?”郭继恩诧异问道。

    “是,这是霍真人在沈阳之时创制的搏戏,”施怀义笑道,“如今营州各处,都爱玩这个。”

    郭继恩点点头,不再理会此事,转头吩咐孟书田:“明日先巡视水师,你这边拨一团人马,护送咱们去沈阳。要紧的是咱们带来的火油弹,务必要看好了。”

    “火油弹?”刘清廓问道,“可是从伏波二号上卸下的那些木箱子?”

    “对,留一箱给你们,出发之前,演示给你们瞧瞧。”

    两日之后,孟书田亲自率领一团兵马护送郭继恩等人往沈阳而去,他特别叮嘱团练兰克俭,务必要看好那几辆马车,显然出发之前的火油弹演示令他大为震撼。

    时候虽然已至夏季,辽南半岛却让人感觉十分凉爽舒适。军队沿着地势开阔、起伏平缓的官道一路向北,穿行过风景瑰丽的千山山脉,经积利州、建安州直至沈阳南面二百里处的安市州。

    一路之上,天气和景色都令人心旷神怡,但是极目所见,除了几座城池,原野之上甚少人烟。傅冲连声叹息不已:“这么好的土地啊,耕种桑麻,只要有民来此,便是富庶之乡也。”

    “是,辽南之地,夏季凉爽,冬季虽冷,亦不过与燕都大体相当。”郭继恩点头道,“所以咱们还是得多想法子,教更多百姓移居此地才是。”他说着瞧向正领着参谋和学生们一道测绘舆图的粟清海,“粟都尉,可有什么发现?”

    “是,”粟清海有些困惑,“此前的舆图有误。”

    “不错,方格之法绘图,愈是往北,错漏之处越多。”郭继恩赞赏点头,“到了沈阳之后,你要组织人马,将营州之图,重新绘制一遍。”

    “是,卑职明白了。”

    军队保持着一日六十里的正常行军速度,然后每日扎营,休整于野外。粟清海的夫人宁青据说是仕宦之家出身,但是完全没有闺阁女子的娇骄之气,带着淘气的儿子与军士们同行同止,令大小官兵们都甚为钦佩。而一直跟随郭继恩身侧的许云萝也同样能吃苦,与大伙一块布设营帐,歇下之后又与伙兵们一道烧水做饭,孟书田不禁赞道:“也不知统领从何处找来这位许小娘,瞧着天仙一般娇滴滴的人物,却是这等勤快能干,教人好生佩服也。”

    郭继恩神色却有些古怪,他想了想喝道:“许云萝,赶紧过来,陪我出去瞧瞧。”

    舒金海、程山虎跟着两人出了军营,原野之上,东面是山势嶙峋的千山,西面的远处薄暮冥冥,隐约有大海的气息带着腥味扑来。郭继恩正想对许云萝说话,北面的原野之上,已经涌出一支兵马,旌旗招展,向着这边加速赶来。

    这支兵是驻屯于襄平和安市州两处的营州军第五师所辖的一个团,由点检梁义川亲自率领而来。参见郭继恩之后,他便说道:“朱师监如今就在北面安市州处,正等着将军过去呢,如今的安市州,可是与往日大大不同啦。”

    “好,明日咱们便不用宿于野外了。往安市州去住第五师同袍们的军营。顺便也瞧瞧如今的安市州,究竟是怎样情形。”

    安市州虽然建有城墙,然而路上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城外那些高大的竖炉,冒着白汽的连绵厂房。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座规模巨大的铁厂。

第四十六章 复设安东道

    在安市州督办铁厂的朱斌荣第一次见识到火油弹的威力之时,也是大为震撼。他立即向郭继恩提议,在营州也办一处火器厂,制作这种新式武器。

    “此事乃是燕镇机密,懂的人甚少,”郭继恩说道,“况且又没有能够主事之人。”

    “卑职愿为营州主持其事,”朱斌荣连忙说道,“只需燕都遣些工匠过来便成。至于铁厂么,”他指指身边那个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交给张金保即可。”

    张金保只是点点头。朱斌荣接着又道:“还有王宪春,流民之中,其实有许多这样有本事的人,你要放手让他们担起这副担子!”

    “既然是朱师监举荐,那就报与沈阳,将铁厂交给他们管起来。”郭继恩说道,“朱将军随我一道去沈阳?”

    “我还带着他们多干些时日,等火器厂工匠来了,再去沈阳不迟。”朱斌荣瞧着手里的纸张,想了想道,“营州这边,沃野千里,有土无人!如今不是关中、淮东各处都遇着战事么,想必流民甚多。燕镇可张榜告示,辽东召民开垦,河东、关内的百姓,官府要帮着他们都往此处来!”

    “好,到了沈阳,我就与韩都使议定此事。”

    “如今辽宁各处,自扶余城以南,汉人丁口共计一百四十四万。”沈阳城外的东虏离宫,早已被辟为统领署、监军司与观察使衙,韩煦向郭继恩禀道,“其中三分之一为外地流民,河东、山东、河南皆有。其中又以山东为多。因此中州军扩编东莱水师,不许百姓往辽南而来。往后再接纳山东流民,恐怕不易也。”

    不过一年的时间,韩煦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身为营州文官之首,为了这片土地,韩煦显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郭继恩沉吟不语,方应平、杜全斌、高忱等人也分别向他禀报手中事务。许云萝悄悄觑着郭继恩的侧颜,见他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缓,然后突然又转头过来,吩咐她跟着自己一道出去。

    他们来到西面的营州统领署节堂前,年轻的西齐度穿着九品协尉的军袍,身姿挺拔站立。见到郭继恩,他肃容抱拳,却问道:“我妹妹呢?”

    “还在燕都,她过得挺好。”郭继恩笑道,“你想不想去燕都?如今来了一位亲王、一位皇妃和一位公主,他们需要许多侍卫。”

    “可我是营州军的军官,不是侍卫。”西齐度皱眉思忖道,“除非周副统领回燕都,我才能跟着一道去。”

    “那不会让你等很久的。”郭继恩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西齐度的肩膀进了节堂。许云萝和傅冲也朝他点点头,跟着郭继恩一块进去了。

    节堂之内,周恒坐在椅子上,神色沉静捧着茶盅。薛宁、孟书田、关孝田、雷焕和梁义川,五位点检都凑在沙盘之前,争论不休,粟清海抱胸站立一旁,听着军官们议论。

    周恒起身向郭继恩见礼之后说道:“霍真人有书信来此,图鞑赤黎浑部南进至同官,占据玉华行宫,与西京守军交战不利,小退至宜君。不过玉华行宫已被劫掠一空。”

    “图鞑人小败几回,并不能扭转形势,宁宗汉却是一战也不能输,输了就是死局。”郭继恩思忖道,“山长水远,咱们也无力助之。我先去扶余城!”

    这时候营州监军使向祖才也过来了,郭继恩便示意傅冲将军令交与向祖才宣读:“自今日起,营州军副统领周恒擢任营州军统领。原燕州右军甲师点检粟清海转迁营州军检校副统领。即着诸部悉知,俱听处分。”

    向祖才宣读之后,欲言又止。粟清海走到沙盘之前,诸将早已料知今日这道任命,都纷纷抱拳向他见礼。粟清海环视诸将,沉声吩咐道:“营州军第一师一、二旅,第三师、第四师、第伍师,限十日之内,务必聚于扶余城。违者,以军法论之。”

    四个点检都齐声应命。粟清海见孟书田面露焦急之色,不等他开口就继续下令道:“营州军第二师一、三旅,限二十日,从毕奢城赶至扶余,你们,能办到么?”

    “能!制将军自都里登岸之时,俺的儿郎们就已经预备着了。”孟书田大声回道,然后转身急匆匆出了节堂。

    六月中旬,郭继恩由雷焕率军护卫,先行抵达沈阳北面四百余里处的扶余城。并谕令诸胡首领前来觐见。于是粟末部、黄头部、达莫部、东室韦部、那礼部、乌罗护部等处首领,皆率族中子弟来扶余城觐拜。

    扶余衙署之内,除了粟末部首领乞仲烈雄,其余各部首领皆是绳发皮衣,虬须大嗓,聚会便如吵架一般,人人都扯着嗓门说话,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许云萝微微皱眉,一边好奇地瞧着首领们的装束,一边忍住自己想要遮住耳朵的冲动。

    郭继恩首先要求各部选出数十名精壮子弟遣往燕都,充任内卫,大家都点头答应,倍感荣耀。西齐里贵得知儿子不愿往燕都去,显得很是沮丧。傅冲安慰他道:“跟在周统领身侧,你还怕他没有前程?说不定到时候他做到点检,辖制北境,你这个做爹爹的,倒还要受他使唤呢。”

    西齐里贵愣住了:“那我是管他叫儿子,还是叫老爷啊?”

    “休要听他胡诌,”郭继恩道,“本帅且问你们,如今营州大军已经开拔,不日将征会宁府。各部须得出兵助之,不知众位酋帅,意下如何?”

    众人都不接话了,乌罗护部首领多弥面色有些畏惧道:“咱们部族里的壮男,许多都被周统领点入大军,为制将军去打仗,如今绰尔河边老的老,小的小,连女人都拿起了弓箭,自保尚且艰难,如何还敢出征?”

    “你们是被乌伦部打怕了罢,”雷焕冷冷说道,“我汉家雄师能将乌伦布台从沈阳逐至会宁府,你就不怕咱们先平了乌罗护?”

    “你——”多弥忍住怒气道,“雷将军不要欺人太甚。去岁的贡赋,咱们可是老老实实都缴至沈阳了,连一张鹿皮也不曾少,凭什么又要来打我们?”

    “谁瞧得上你那点东西?收取你们的贡赋,不过是要瞧你们的忠心罢了。与你们的铁器,咱们都是半卖半送,十分看顾尔等。”雷焕脾性不好,说话也直截了当,“如今命你们发兵胁从,推三阻四,莫不是暗中依旧与乌伦部互通款曲?”

    “这话有些过了。”郭继恩伸手制止了雷焕,“本帅亦知尔等眼下处境。也不用你们出兵跟随,但是,部族之中,能骑马的,能拿起弓刀的,都要预备起来,守住本境。若是哪一处走脱了乌伦兵,那就休怪本帅不顾及诸位颜面!这个,能做到么?”

    首领们都点头道:“这个能做到。小人亲自率领,日夜巡守,不敢误了制将军大事。”只有粟末部首领乞仲烈雄不紧不慢说道:“在下愿将部落之中壮勇都聚集起来,遣往大营,以备制将军差遣。”

    乞仲烈雄四十出头,穿着汉式的袍服,唇上蓄着一笔胡子,瞧来既干练,又文雅。郭继恩瞧着他,突然问道:“铁利部首领豆莫归,为何不来此处觐见本帅?”

    乞仲烈雄心中暗惊,连忙恭顺答道:“小人已经为制将军传话过去,却是没有回讯,想必是豆莫首领有相助乌伦布台之意?”

    郭继恩瞧着他只是不说话,乞仲烈雄心中愈发戒惧,却听得郭继恩突然说道:“待乞仲首领返回忽汗州时,本帅与你同往。”

    已经手按刀柄的舒金海急忙道:“不,不可!”郭继恩伸手制止道:“不要急,乞仲首领心慕华夏,深知法度,岂会有不臣之举?忽汗州为我东唐正明皇帝所建之名城,郭某既为藩镇节帅,自当代天子狩之也。”

    其他几位首领都不明白郭继恩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有乞仲烈雄心中透亮,连忙起身离了座位,躬身作揖道:“小人既为大唐之臣,必无二心。白山之神在上,小人若违今日之誓,就教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乞仲首领不必如此,既然首领忠心可鉴日月,则本帅打算恢复安东道之署置,”郭继恩笑道,“就以忽汗州为本道之治所,如何?”

第四十七章 雄师下北荒

    乞仲烈雄心中叫苦,但是郭继恩步步紧逼,也不容他出言拒绝。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事但凭制将军裁决之,小人何敢置喙也。”

    “好,乞仲首领也是痛快之人。”郭继恩拊掌笑道,“既如此,则营州行台复设安东道,北至湄沱湖,东至大海,南至哥勿州,西至那河。东西一千四百余里,南北千二百里,皆归置署。乞仲首领,自今日起,你便是安东道之检校观察使,兼领忽汗州刺史,秩为四品!”

    一众首领都张大了嘴巴,安东道辖地如此之广,乞仲烈雄被委拔为职官,这两件事皆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但是仔细一想,粟末部地广人众,他们也不能与之争抢。于是首领们都勉强挤出笑容,向乞仲烈雄道贺不已。

    乞仲烈雄心下也有些纳罕,又有些欣喜,忙又向郭继恩作揖应命:“谢制将军简拔!卑职虽是不曾任过职官,只是想来也如同治理本部一般,推己及人,遇事与诸位首领一道参详,想必不会出什么岔漏也。”

    于是郭继恩在衙署设宴款待众位首领,筵席才开,薛宁率领营州军第一师的两个旅进了城。他大步走入花厅,首领们都往沈阳去过,认识这位点检官,于是纷纷起身与他寒暄。薛宁面色沉静,一一回礼,行至郭继恩身前禀道:“毕师监率本部第三旅镇守沈阳,职率一、二旅,已至扶余城候命。”

    郭继恩一面吩咐给他设座,一面问道:“段克峰来了么?”

    “段克峰乃是第一旅之斥候营营监,如今正在营内。”

    “叫他过来见我。”

    段克峰很快进来,西齐里贵首先赞道:“好一个健儿!”

    段克峰恍若不闻,大步上前向郭继恩抱拳见礼。立在主帅身后的舒金海和程山虎都笑着向他点头致意。郭继恩便教他坐在自己身边:“燕都设立金吾卫之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想不想回燕都去?”

    “此前楚使君已有书信至沈阳,只是小子家中,世代皆为军将,这侍奉贵人的职事,小子做不来。况且大战在即,小子只想着多砍几颗脑袋,”段克峰沉声道,“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郭继恩筷子停在半空之中,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也罢。”

    筵席既罢,郭继恩便教许云萝跟着舒金海程山虎赶紧去用饭。他自己带着薛宁和段克峰出了衙署大门,远眺落日,缓缓说道:“攻取会宁之后,咱们须得留一支兵接着往北,直至勃利州,彻底收取黑水之地。到这地步,东北才算彻底平定也。”

    薛宁明白了郭继恩的意思,敛容抱拳道:“卑职愿往。”

    郭继恩问他:“以你推算,拿下会宁府,需多久时日?”

    “至多不过二月工夫。”

    “二月,”郭继恩沉吟道,“如今是六月,八月结束战事。黑水下游等处,到了九月底就已是冰天雪地,奇寒无比。数千人马,吃饭穿衣,都是头痛之事。”

    “不妨事,”薛宁说道,“职部之中,已有不少部落兵,能耐苦寒,有他们在此,咱们能过熬过这个严冬。”

    “让汉人官兵跟着部落兵学会造屋制船,也要部落兵学着一道垦荒。”郭继恩嘱咐道,“咱们必须留驻兵马在此,才能遏住往后诸部复叛之事。”

    扶余城并不大,几人转了一圈很快返回。衙署正堂之内,首领们依然聚集在此,傅冲领着参谋和讲武堂学生们,正在详细询问,比对舆图错漏之处,以便往后重新绘制。郭继恩不出声地瞧了一会,转头问薛宁:“粟副统领什么时候到?”

    “副统领率第三师第五师,估摸着明日就该到了。”

    周恒此前就已在扶余城中预备粮窖,贮集军粮。只是此地距离会宁府仍有千里之遥,官府依然需要征发民伕随军往北,粟清海率领两师兵马赶到之后,便下令大军开拔,兵分三路,穿行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横渡粟末水,直逼那河中游的会宁府。

    郭继恩并未亲率大军北征,而是一直留在扶余城,让乞仲烈雄陪着自己四处游玩,其他部落首领则各自返回本部。

    他瞅着乞仲烈雄身后一直跟随着的那个壮汉道:“你是叫做库莫尔?这般雄壮之躯,何不往营州军中效力,搏个出身?又或者,去往燕都做个侍卫,也能得个官身,岂不是好。”

    库莫尔身形虽壮,却是拙于言辞,嗫嚅不能言。乞仲烈雄只好赔笑道:“他是卑职的奴隶——”

    郭继恩倏地停步,皱眉想了想道:“贵部大人,是不是皆有奴隶?”

    “是,多者上千,少的亦有百余人。”乞仲烈雄小心觑着郭继恩面色,“闻说辽东之地,乌伦贵人之土地,都被划为公田,先前的奴隶也都已被转为佃户。制将军是想在粟末地推行此政?”

    “奴隶、土地皆是尔等私产,本帅贸然夺之,你们岂不是要与我拼命?”郭继恩沉吟道,“不过今日,本帅也要敞开了说,奴隶、土地,官府迟早会收取。先给你们预备下这个稿子,心里要有个准备。”

    他想了想又问道:“乞仲都使,之前你往沈阳去时,有没有去瞧过钱庄?”

    “这个却是不曾。”

    “抽个空闲工夫,再往沈阳去一趟罢,去与韩都使聊一聊,学些理政之道。也记得往钱庄去瞧瞧,于安东之地,必定大有益处。”郭继恩注视他道,“回头会有一位巡查使来此任职,掌刑罚监察之事。此人往后便是都使之同僚,你们要彼此相协,一道将安东之地,整治兴旺起来。”

    乞仲烈雄无可奈何:“是,卑职知道了。”他见郭继恩瞅着库莫尔欲言又止,只得咬牙道,“既然制将军喜爱这个莽汉,卑职便将他送与将军如何?”

    郭继恩扫他一眼,含笑问道:“贵部还有一位神射手,名唤博戈尔者,这回想必也跟着都使来了?”

    乞仲烈雄心中一跳,但是郭继恩眼神锐利,他不敢欺瞒:“是,博戈尔也来了。”

    “明日将他也送至本帅处来。”

    “是,卑职谨遵制军谕令。”

    乞仲烈雄将库莫尔留下,自己独自返回宿处。跟随郭继恩的傅冲不解道:“此人貌极恭顺,制将军何以如此咄咄逼人也?”

    “乞仲烈雄心机深沉,我怕他变成又一个乌伦里赤。”郭继恩瞅着乞仲烈雄的背影,慢慢说道,“是以一定要处处压制住他。”

    次日,孟书田所部营州军第二师的两个旅经过二十日长途行军赶至扶余城。郭继恩将库莫尔和形貌俊秀的博戈尔都交与他道:“第二师要继续往北急行,赶上民伕大队。”

    “是,卑职所部殿后的一个团,”孟书田禀道,“要晚一日赶到扶余城,他们护送着几位文官来此见统领。”

    “可算是要到了。”郭继恩笑了起来,又吩咐孟书田,“我让继蛟跟着你过去!”

    孟书田瞅着郭继蛟跃跃欲试神色,有些迟疑,但是终究不敢违命,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翌日,团练兰克俭也率部赶到,他带来了大学堂教授任之久和几位学生,营州观察使衙主簿刘文卿,此外还有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原河间府刺史王仲扬。

    王仲扬年近六旬,身形高大,面色红润,他见到郭继恩便气咻咻道:“这位就是郭制军?千里迢迢将老夫拽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王使君虽已辞官,仍有匡国之心,是以郭某诚心相邀。”郭继恩靠在椅子上笑道,“如今此地新设安东道,欲请王使君,出任本道之巡查使!”

    “王某既已辞官,就没有想过再出来任事,更无意来此寒荒之地,忍受这般苦楚!”王仲扬拂袖坐下,“不然,则王某在河间为一方牧守,官做得好好的,又何必辞去也。”

    “王使君乃是对本帅新政不满,所以才辞官归去。”郭继恩也不避讳此事,直接说破,“只是使君老骥伏枥,壮心依旧,如今国家得新复之地,正缺王使君这等老成谋国之干才,如何能推脱之!就请即日任事,巡阅各处,宣谕法度,令诸部胡民,尽皆知也。”

    王仲扬依然摇头,郭继恩不耐烦了:“如今燕营两镇考绩,尤重边荒之地官员,使君难道就没有入直中枢之想?”

    “你说什么?”王仲扬头也不摇了,诧异盯着郭继恩问道,“中枢,燕镇如今,哪来的中枢?”

第四十八章 直捣会宁府

    “眼下没有,往后自然就会有了。依我说,在此安心任事,王宪使将来未必就没有出任阁老、尚书的那一日。如今益王殿下居于燕都,将来之事如何,想必宪使心中也自明白。”郭继恩皱眉道,“使君难道就真的不想位列中枢阁臣,以光青史?”

    王仲扬瞪眼瞧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问道:“本地之都使,却是何人?”

    “粟末部首领乞仲烈雄——这个也是本帅急着请王宪使过来此处的缘由。”

    “部族首领又如何?”王仲扬又瞪起了眼睛,“国家既有法度,无论何人,皆当遵之行事。若老夫掌刑律考绩,管他是谁,在老夫这里,都没有什么情面可言!”

    郭继恩但笑不语,王仲扬回过味来,叹息道:“想必是老夫每每投文邮报抨击时政,制军瞧得烦了,将老夫打发至此处,与番帅为伍。制军亦可眼不见心不烦,老夫说得可是?”

    “老宪使何出此言。”郭继恩装傻道,“安东道莽荒之地,有赖宪使筚路蓝缕以招抚蛮夷。由此草创之功,将来回燕都之时,凤阁鸾台必有一席之地也,届时咱们同殿为臣,朝夕相对,宪使有多少不满,只管叱骂便是。”

    王仲扬很是无语:“罢罢,你是手握两镇的制帅,威权之重,莫可比之,老夫哪里还敢责备你?既是被制将军赚来此处,说不得,老夫挣命去做罢了。”

    王仲扬告辞离去之后,程山虎笑问郭继恩道:“这老儿都已经辞官归去了,制将军为何还硬要他出来任事?”

    “他是心中不满,可若是不想再做官,干嘛还在邮报上左一篇右一篇地评点时政?”郭继恩轻笑一声,“再者,若是不想做官,干嘛一接到征召,就巴巴地来了?求仁得仁,让他去对付乞仲烈雄,正是得其所哉。”

    傅冲提议道:“过些时日,咱们再将这位乞仲都使转迁别处任事,将隐患消弭于无形。”

    “人可以转走,可是东胡诸部,粟末势力独大,终究不可轻忽之。”郭继恩皱眉道,“是以我一定要见到铁利部和越喜部首领。”

    “何不设法将诸部南迁至辽东?”傅冲提议道,“诸部首脑,则命他们都住进沈阳城去,此为釜底抽薪之法,又可充实南面丁口,制军以为如何?”

    舒金海、程山虎都连声说好,郭继恩笑道:“这个自然可以推行,不过总会有人不愿离开,还是得设职官镇守。总之,这片土地咱们既得之,就决计不能再丢弃,眼下么,先等着粟副统领那边的消息罢。”

    早在营州军横渡粟末水之时,会宁府城内的虏兵就已得知了消息。自从向北退至那河中游的会宁府之后,乌伦布台整顿部伍,向南边发起过几次小规模的侵袭,只是雷焕在扶余城守备森严,扶余北面等处又人烟稀少,所获无几,是以城内粮食、食盐等物都甚为短缺。闻知唐军北来,大将塞里奇安建议道:“咱们主动出击,若是打得好,汉人这是就是给咱们送牲口粮食来也。若不能胜,被其逼至会宁城下,咱们也难守!”

    “说的是。”乌伦布台表示同意,“乌伦部的男儿,从来就没有坐以待毙的,咱们应当打出去。敌分道而进,咱们便逐个击破!”

    “好,我要打头阵。”乌伦布根对弟弟说道,“依照规矩,分东西的时候,前锋最先挑选!”

    乌伦布台有些厌恶地瞅着他:“可以啊,只要哥哥立下头功,要什么都可。”

    乌伦部还有近两万壮勇,乌伦布台将兵马分做前后两队,开门出城,向南面疾奔而去。

    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密布着幽暗的森林和灌木丛,以及沼泽地,非常适于骑兵作战。乌伦布台听取来松甫的建议,先率军绕行那河上游,然后自西向东,一路横扫过去。

    他们首先向西路梁义川所部发起攻击。营州军的斥候早早发现了乌伦部的骑兵穿出森林奔袭而来,士卒们熟练地列起车阵抵挡着密集的箭雨,战斗从辰初时一直持续到巳正时,乌伦布根虽然亲自上阵,依然未能攻破营州军第五师的防御阵型。

    始终藏在森林里的乌伦布台眉头紧皱,他苦苦思索之后命令塞里奇安率领后队跟随自己冲出密林,绕开激烈交锋的战场,向东北面奔去。

    但是他再一次失望了,中路的营州军并未孤军深入。乌伦部的士兵们不得不再次停下来歇息,斥候队四面撒出去,搜寻敌人的踪迹。来松甫也很是困惑:“敌中路兵马既不相援,又不向前,是想要做什么?”

    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渐渐返回的斥候们带回了新的消息,东面一支敌兵转向中路靠拢,合兵之后才遣出骑兵增援梁义川部,主力部队则就地筑垒扎营,并不贸然向北推进。

    乌伦布台叫苦不迭,只得又点起人马返回去相助前队。两支虏兵半道相遇,乌伦布根只是受了点轻伤,前队却折损了上千人马。

    双方在原野之上就这样彼此周旋,分进合击,寻找着对方的疏漏之处试图给予致命一击。但是粟清海稳步推进,并不急于一时,几次交锋下来,乌伦部竟然是半点便宜也未能讨得。

    营州军三路兵马相距都只有数十里,彼此呼应,遇敌袭则立即列车阵拒敌等待援军。而援军也并不会立即赶来,总是在虏兵们多次冲阵未果之际,才从侧翼包抄而来。双方这样来来回回在会宁府南面的平原之上对峙了近一个月,乌伦布台既无法吃掉任一路敌军,也无法从敌军的间隙之中穿行过去袭击汉人的辎重队伍。

    人困马乏的虏兵们不得不退回会宁府城下休整。四万余营州兵马连同上万民伕也随后赶至,开始在会宁府的南面和西面扎营。

    布伦山南麓的夏天,正是一年之中最为舒适的季节,但是乌伦部的士卒们眼瞅着远处的敌军营垒,出征之时的亢奋心情早已无影无踪。在会宁府城的城墙之上,头发花白形容憔悴的赵时康仰头将皮囊里的酒一口饮尽,有些绝望的神色瞅着城外天空之中的飞鸟。

    “要是咱们也有一双翅膀,能够飞至汉狗身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独虎甲的弟弟独虎喀感慨说道,“咱们再一路向南,飞至沈州,那该多好。”

    “赵副将,你说是不是?”

    “什么汉狗,我也是汉人,往后别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赵时康冷冷地说着走下了城墙,走向自己那座石头垒成的屋子,好歹那里还有两个女人可以供自己享用,哪怕明日就会人头落地,那也是明日之事了。

    汗王宫内,乌伦布根和塞里奇安都主张出城与汉军决一死战,古聆佩和来松甫则建议弃城西走,沿着那河直至贷勃山、俱伦泊一带定居,并向图鞑部称臣附之。

    “咱们乌伦部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如今连祖业都要丢弃,再去别人的帐前做狗,要去,你们去,我是不会去的。”乌伦布根双目血红,起身大声说道,“哪怕就是战死,我也要死在会宁城下!”

    “兄长只求痛快一死,我只问你,咱们都战死了,乌伦固罕等几个孩儿,又当如何?难道去给汉人做奴隶么?”乌伦布台面色发青,眼神幽深,竭力按捺住脾气问道。

    他们还未商议出结果来,粟清海已经亲至会宁府城下,并下令攻城。

    跟随薛宁部和孟书田部赶来的民伕们造起了投石车和冲车,冲车逼向城墙之时,使用了新式的武器——火油弹。

    爆炸、火焰和气浪给守城的虏兵们造成了巨大的恐慌,许多人原以为要耗费许久时日的攻城战,仅仅一天就宣告结束,营州军从东南两处同时攻入了会宁府城。街巷和汗王宫内,激战在持续,许多不愿投降的虏兵一直战斗至最后一刻。赵时康浑身浴血,率领看数百人从北面城门逃出,向忽汗水方向逃窜。乌伦布台在最危急的时刻依旧保持了冷静的头脑和杰出的才干,他组织起数千精锐,抛下女人和老幼,向西突围而去。

    粟清海进入一片狼藉的汗王宫,瞅着满地的尸体,下令大军全速向西追击,务必将敌残部彻底歼灭。

第四十九章 梦里身是客

    达莫部的西齐里贵万没有想到,乌伦兵真的朝自己部落的方向逃来了。所有能拿起武器的族人,全都跟着他上了战场,在四百多人战死之后,眼看就要溃败之际,东面烟尘大起,黑压压无数营州骑兵终于追了过来。

    西齐里贵不禁长松一口气,他眼瞅着茂密的树林与碧绿的草坂之间,乌伦部的残兵迅速溃散奔逃,被追逐,被射杀,有的下马求饶,有的跃入冰冷的绰尔河中,拼命游向对岸。

    段克峰纵马赶至他的面前,手里举着一只头颅,咧嘴笑道:“西齐首领,这个就是乌伦布根,哈哈,哈哈!”

    “倒要恭喜段——段大人,”西齐里贵实在记不住段克峰的官职,他又问道,“我儿子呢?他有没有受伤?”

    跟着段克峰过来的营管宇文世闻言,不禁笑道:“西齐兄弟不曾来此,他还跟着周统领在沈阳城内呢!”

    西齐里贵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他想了想又问道:“乌伦布台呢?”

    两个年轻军官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我们没有瞧见他,”宇文世摇头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乌伦布根在西逃途中被杀死,其长子乌伦固罕、次子乌伦固哲皆被俘虏。塞里奇安在会宁府城中战死,此外城中老弱、妇女近三万口也都成了营州军的战利品。但是乌伦布台逃脱之事,依然令粟清海面色铁青。

    随大军赶至北地的任之久和刘文卿都安慰他道:“贼首虽然逃脱,然此战已将乌伦部彻底荡平,实为完胜。粟将军不必苛责太过也。”

    “非也,”粟清海只是摇头,“乌伦布台无处可容身,只能西投图鞑部。这火油弹之机密,必定会为北虏所知,未必就不会有仿制之举也。”

    刘文卿瞅着他道:“这火油弹,恐怕没那么容易造出来罢?”

    “却也难说。”任之久拈须沉吟道,“关内道北部各府,已为图鞑所据,肤施之地产油,贼兵之中又有不少汉人工匠,这火油弹之事,说不定真能造出来。”

    “任先生见识深远,粟某担心的正是这个。”粟清海吁了口气,吩咐刘文卿道,“就请刘主簿将战事情形,详细报与制将军知晓。”

    刘文卿和一批燕都大学堂的学生,都是官府派给任之久,跟随大军一路北来,收集扶余城北各处情形,山川地理、风物民情,无不纪录。进了会宁府城之后,任之久又请粟清海安排军士将汗王宫看管起来,不许无关人等出入,自己领着学生们将宫内情形仔细查看,各种物件也都备档封存,他同时又将宫殿当做讲堂,就在这里给学生们授课:“虽然是仿制汉式宫殿,但是多用石料,回廊的形制也很不一样。大家最好能够将之绘制成图册。”

    他走出屋子,顶着阳光站在庭院之中仔细瞧着:“屋顶仿造帐幕,甚是有趣。”

    依照郭继恩的军令,薛宁所部留一个团镇守会宁府,其余大部则转向那河下游及黑水交汇处,那里河网密集,遍地沼泽,荆莽丛生,野兽出没,人烟罕至,半年风雪,令人谈之色变。

    任之久倒是很想跟着薛宁一道前往:“山海经云,东北海外有大荒,可惜文字不详,多神怪之语,老夫倒是甚想亲眼去瞧瞧。”刘文卿慌忙阻止道:“任师往后择机再往,不急于这一时也。如今粟将军还有许多事情要向老师讨教呢,不如咱们先去见见粟将军罢。”

    “咦,又有什么事情么。”君子可欺之以方,任之久不疑有他,一面拈须好奇问道,一面跟着刘文卿走了。

    汗王宫南面呈凸字形的尚书丞相府如今是粟清海与参谋们的理事之所。任之久进来之后,听着粟清海与关孝田、梁义川商议,预备将乌伦部之男女老幼迁移到扶余城以南去。

    任之久只听了一会便摇头插言道:“此地原本就是乌伦部世代所居住之地,况且诸胡杂居,逐草迁移者多,若乌伦部都迁走,势必又被别部所占。不如依旧令其居住此城,设置官员理之,又何必费力南迁也。”

    粟清海很是犹豫:“制将军、韩宪使都说辽东丁口不足,如今城中近四万百姓,若都迁往辽东,他们必定会高兴。”

    “有人才有土!不然,此地必得而复失也。”

    参谋宋庭耀见粟清海难于决断,便提议道:“留一半,走一半,如何?”

    粟清海和任之久都觉得折衷之法可行,于是委托任之久暂时代为兼管本地民政,由刘文卿佐之。主力大部则带着一半俘虏和几乎所有民伕凯旋回师。

    郭继恩在扶余城内一直强留乞仲烈雄,不许其先行返回忽汗州。直到前线军书传回,他才展示给乞仲烈雄观看:“乌伦部既平,咱们这就启程往贵处去也?”

    乞仲烈雄虽然料知汉军必定会获胜,可是也没有想到月余功夫便拿下了会宁府城,不由得愣怔出神。

    他住在这扶余城内,心中一直有些惶惧不安,后来那位王宪使又到了扶余,总喜欢来找他议论施政之事、华夷之辩。乞仲烈雄小心唯唯,王仲扬不禁瞅着他道:“制军夸赞你是一员干才,老夫瞧着,不过如此!”

    乞仲烈雄心中恼怒,回想起方才的军书,惊骇之意愈甚,神色却愈发谦恭:“王宪使责备的是,在下虽说也读了些书,却是天资所限,懂的东西并不多,还望宪使往后不吝赐教才是。”

    “何必藏拙,王某已经瞧出来了,”王仲扬打量着乞丐雄烈,“都使乃是有大才之人,无怪乎能得制将军重用也。”

    乞仲烈雄正要谦逊几句,郭继恩已经不耐烦道:“别再互相吹捧了,且瞧瞧到了忽汗州之后,你们两个是暗中竞斗,还是精诚协力,彼此相助?”他摆手制止两人再说话表态,“明日便要启程,二位父母都先回去歇息罢。”

    两人退下之后,程山虎问郭继恩道:“小的瞧粟统领用兵,也是平平无奇嘛,何以将军这等看重于他?”

    “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平原之地,最利骑兵作战,敌我两军,在这勃海平原之上,便如舞龙一般缠斗,粟统领能令乌伦布台未能讨得半点便宜,足见其料敌以宽,沉稳老辣,绝非轻易可为之事。论起领兵作战之才,燕营两镇之中,惟有周恒周统领能与之比肩了。”

    他说着吩咐傅冲给营州统领署发文:“营州军再行扩编,以第一师第三旅为枝干,筹设第六师,仍驻沈阳,以毕文和为第六师检校副点检。”

    “是,”傅冲迟疑应声,“营州军又要扩编?”

    “往后会另行设立黑水道,置兵驻屯。”郭继恩慢慢说道,“薛宁的第一师也要就地扩编,然后将名册报至沈阳。”

    “如今营州全境已复,兵马却是不减反增,只怕是本地财赋,会更加吃紧。”

    “水师是由燕镇拨银,不由沈阳承担,则区区六万之兵,营州还是支撑得起的。”郭继恩注视着傅冲,缓缓说道,“会宁府既得,咱们往后,才算是真正要去争夺天下了。”

    傅冲吓了一跳,正想说点什么,郭继恩已经转头吩咐舒金海:“明日就要去忽汗州,教伙伴们小心预备。”

    说完,他往椅子上一靠,闭目养神。

    诸人都悄悄退至门外,许云萝想了想,过来轻轻帮他揉捏肩膀。

    “多谢,”郭继恩依然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从扶余至忽汗州,八百里路途,咱们要昼夜兼程,速去速回。很是辛苦,你吃得消么?”

    “婢子整日跟在将军身后,其实都没有做事,有什么累的。”许云萝瞧着他的侧颜,“倒是将军,你面色有些发青,想是睡得不安稳,心思太重了。瞧着将军每日运筹帷幄,其实心里一定觉得很是疲累罢。”

    “累,是真的很累,想的事情太多了。有时梦中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究竟要做什么。”郭继恩低声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第五十章 越喜部南迁

    团练兰克俭亲自点起一队骑兵,护送郭继恩等往忽汗州而去,所有人皆一人双马,加急赶路。那王仲扬已经六十岁的老人,也与大家一道昼夜兼程。乞仲烈雄虽然对这个精明蛮横的老头颇为忌惮,却也不得不赞道:“王宪使骑术甚佳,身形矫健,便是咱们这些壮年之人,也是多有不及也。”

    “终究是老了,跟着你们这些后生奔波了这几日,倒真有些吃不消。”天气晴朗,王仲扬骑在马上拈须瞅着连绵的稻田,“乞仲都使,贵部之土地,整治得很是不错啊,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到了江南。”

    郭继恩见许云萝眼神发亮,便笑问她:“你也喜欢这里?”

    “嗯,风景甚好,而且,奴婢喜欢吃稻米。”

    “此处之稻,名响中原。”乞仲烈雄已经瞧出,郭继恩待这个小侍女格外不同,便凑趣道,“先前曾为纳贡之物。既然是贵人喜食稻米,卑职往后便教人送至燕都,以备飨用。”

    “婢子哪里是什么贵人,”许云萝摇头道,“都使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你们自己所种,留着自己吃便是。”

    郭继恩但笑不语,乞仲烈雄也就不再提及此事。在和煦的阳光之下,队伍渡过粟末水,终于抵达白山脚下的忽汗州城。

    这座城池并不算大,城中所居皆为部族贵人,平民等都住在城外,房屋低矮厚实,屋顶覆以稻草,土墙之外都堆积着厚厚的柴禾,以备越冬之用。大家对这些与中原大异其趣的屋子都很感兴趣,不住地四下张望。

    乞仲烈雄的居处是早年的忽汗州都督府院落,仿造中原样式,乞仲烈雄的两个嫡子乞仲武成、乞仲文艺也都穿着汉式袍服,向郭继恩作揖见礼。乞仲武成形貌粗犷,喜爱骑射,如今掌管着部落兵,次子乞仲文艺则酷爱读书,谈吐文雅。王仲扬对其印象不错,向乞仲烈雄提议道:“令郎颇有文采,何不送往燕都大学堂去念书,必定大有进益也。”

    乞仲文艺流露出期待神色,其父却摇头道:“咱们这里非比中原,诸部争战不休,徒有文学,必难立足也。我还是希望他们多习弓马,以保祖先之业。”

    乞仲文艺眼神迅速变得失落,郭继恩瞧在眼中,却没有说话,只吩咐许云萝陪着自己出来,登上东面城头,远眺云蒸雾绕的群山。许云萝忍不住问道:“将军千里奔波来此,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在等人。”

    没过两天,郭继恩等的人就来了,铁利部首领豆莫归、豆莫真兄弟,越喜部首领苏完礼等带着随扈,跟着营州军第一师点检薛宁一起来到了忽汗州。

    豆莫归献上了赵时康的人头,他还告诉郭继恩,跟随赵时康一道奔逃至忽汗水下游的数百残部,连同女人们一起,已全部被坑杀。

    就连身经百战的薛宁,面上都流露出不忍之色,部落首领们却是习以为常。郭继恩瞅着那颗脑袋,心情也有些复杂:“这个降将屡次脱逃,如今被豆莫首领斩杀,此的确是一件大功。不过首领既遵我东唐之号令,上回本帅相召,首领为何不至?”

    豆莫归瞪起牛眼道:“什么时候?我就没见着大人的使者!”

    郭继恩目视如坐针毡的乞仲烈雄,豆莫归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勃然大怒道:“好个奸贼,定然是你隐瞒了消息,当我铁利部是好欺负的么!”说着冲上前去,扬起拳头就要打人。

    乞仲武成已经拦在父亲身前,欲将豆莫归横抱住掀翻,豆莫归冷笑道:“小娃娃,这是你自家找死,可不能怪我。”伸手一面格挡,另一只手臂狠狠地一肘砸下来。

    眼见两人撕打做一团,豆莫真又要上前助战,郭继恩忙喝道:“都与我停手。”他话音才落,薛宁已经大步抢上,双臂一拖一拽,轻松便将两人分开。

    豆莫真大声喝彩,豆莫归也赞道:“薛点检,果然厉害。”说着又怒视乞仲烈雄道,“这事,你须得有个交代,不然,我还要来打你。”

    乞仲烈雄瞥见郭继恩似笑非笑眼神,着实狼狈,只得苦笑着拱手道:“是我疏忽,忘记知会豆莫首领了,还请主帅责罚。”

    王仲扬冷哼一声道:“此事岂是一句疏忽就能了事的?乞仲都使此举,实为包藏祸心,不可轻饶!请主帅剥其官职,拿回沈阳严加勘问。”

    乞仲文艺惶惑不知所措,乞仲武成正要发作,却被乞仲烈雄阻止。只见他起身跪下叩头道:“在下为往日怨仇蒙蔽,擅自瞒下主帅谕令,罪实无可辩之处,无论主帅如何处置,在下必不敢恨也。”

    “汉人的这一套,你学的倒快。”郭继恩摇头,“起来罢。粟末、铁利两部雄强,为诸部之首,难免彼此相斗。往后,官府会替你们划清地界,若再起纷争,悉交由官府处置,敢妄动刀兵者,皆斩!”

    他见豆莫归有不服之色,便先开口道:“自今日起,豆莫首领便是勃利州刺史!郡利、窟说、思慕诸部之土,皆归统辖,如何?”

    豆莫归闻言一愣,又瞧瞧薛宁,再瞧瞧弟弟。郭继恩便笑问:“豆莫真,你想要什么?”

    “我要从军,跟着薛将军一块学着行军打仗。”豆莫真不假思索道。

    “那你跟我回燕都,先去读书!”郭继恩又转头对乞仲文艺道,“你也一道去。”乞仲文艺闻言大喜,连忙点头。郭继恩笑了笑,瞅着乞仲烈雄道:“武成就留在你身边罢,不过,这回你也得跟我回沈阳一趟。”

    乞仲烈雄恭谨应命,郭继恩于是转头瞧着须发灰白的苏完礼笑道:“贵部可愿意南迁至辽东?”

    苏完礼和他身边那个俏丽少女都是一愣,有些不能置信地瞧着他。苏完礼迟疑道:“若能南迁,这个当然是好,大人是说真的么?”

    “自然是真,苏完首领回去之后,就带上大家,愿意走的,都带走,一路往南。”郭继恩说着吩咐豆莫归和乞仲烈雄,“沿途输供,有赖二位助之。回头官府都会算还与你们。到了哥勿州,官府也会遣人接应,分给铁器、土地、耕牛。如今已经是七月,苏完首领,你们要快一点,路上不能耽搁太久。”

    众人都点头应命,苏完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少女一脸欣喜之色。郭继恩便笑道:“正事议完了,是不是该请乞仲都使以此地出产的米酒来款待咱们?”

    大家都连声说好,于是就地摆开桌案,都席地而坐,围成大圈,鱼、鸡、野猪、鹿肉,佐以米酒,粟末部的年轻女孩以腰铃、抓鼓、骨笛配舞献艺,气氛迅速热烈起来。郭继恩指了指跪坐在苏完礼身边的那个少女,对许云萝道:“你与我一道坐着吃。”

    许云萝摇头:“那个瞧着便是部族贵女,婢子是什么身份,何敢与将军共坐。”

    “把你的手伸出来。”

    许云萝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伸出手来。郭继恩轻轻握住,只觉入手细腻,柔若无骨,他定住心神,稍稍一拽,将她按在自己身边:“一块吃就是,哪里那么多规矩。”

    “哦。”许云萝想了想,便为他剔去肉食上的骨头,一面说道,“那个贵女,就跟西齐雅一样好看。”

    “性子太羞怯,不比西齐雅落落大方。”郭继恩瞟了那少女一眼,转头与坐在自己另一旁的豆莫兄弟说话。许云萝见那少女不住地瞅着自己,便对她微微点头,那少女有些羞涩地笑了,又向她举起了酒杯。

    那女孩眼中期冀之色太过明显,许云萝想了想,低声对郭继恩道:“将军,我去那边坐坐。”说着不等他允许,就起身走了过去。

    两个女孩坐到了一处,那越喜部少女面露喜色,用生硬的汉话道:“妹妹,你生得真是好看。你是郭将军的女人吗?”

    “姐姐才是真的好看呢。”许云萝微微错愕,轻轻摇头道,“我是将军的随卫。”

    那女孩流露出困惑的神色,但是又被许云萝的衣裳吸引住,摸着面料称赞不已,小声询问,许云萝耐心回答,很快她就知道了,这女孩名叫苏完可娜,是苏完礼最小的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五岁。

    “阿爹说,他带我来,就是准备把我送给将军,”苏完可娜姣好的面容之上显出红晕,“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将军是个老头,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年轻,又这般英俊,我很是高兴。”

第五十一章 难为此夜情

    许云萝闻言,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郭继恩那边。却见苏完礼已经跪坐在自己之前的位置上,殷勤陪着郭继恩说话,郭继恩眼瞅着这两个女孩,眼中流露出惊讶之色,然后又失笑摇头。

    他在摇头,许云萝原本觉得心中有些堵,这会又觉得畅快了些。她转回头瞧着苏完可娜,心里又涌起歉疚的感觉——以她在西京所见,似将军这般身居高位的男子,谁人不是妻妾众多?将军是杰出的英雄,却是身边连个真正服侍的人都没有。

    她连忙将脑海中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逐走,轻声问道:“姐姐方才在说什么?我走神了。”

    筵席结束之际,众人都起身告辞。苏完可娜也站起身来,等着父亲将自己交给郭将军,可是苏完礼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叫她跟着自己一块出城去歇息。女孩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但还是乖乖跟着父亲走了。

    乞仲烈雄将院落后宅都腾了出来,让给郭继恩及其随扈们居住。亲兵们去预备热水,郭继恩领着许云萝进了东厢房,见她好奇地打量着屋内布置,便笑道:“地炕,此地冬天太冷,非如此不能越冬也。”

    两人分别去沐浴之后回来,隔着木板糊纸的间壁躺在了炕上。一时间都无法入睡,许云萝便轻声问道:“那位苏完可娜,是苏完首领献给将军的,将军是拒绝了么?”

    “将女人当做物品送来送去,我很是不喜。”郭继恩用手臂枕着头道,“似这般被送来的女孩,燕都城里已经够多的了。”

    “可是婢子觉得,这位苏完姐姐,还是很喜欢将军的。”

    “她喜欢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欢她。”郭继恩懒洋洋道,“再者,她与我今日才初次相见,彼此脾性,都不知道,又能有多喜欢?不过是,她觉着我面相英武,这副皮囊教人瞧得顺眼罢了。”

    “哦。”许云萝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她便不再想这事,闭上了眼睛。

    郭继恩却睁眼瞧着屋顶,听着间壁旁边轻轻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睡。

    翌日早晨,许云萝发觉亲兵们瞧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这样瞧着我?”

    “没有,没有。”程山虎、童三喜等都连忙摇头。

    “预,预备出,出发了。”舒金海板着脸吩咐道。他们今日由乞仲烈雄父子为向导,去往白山神庙,路上许云萝悄悄将随扈们早晨时的奇怪举止告诉了郭继恩:“觉得他们今日都有些怪怪的。”

    郭继恩却在皱眉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声低语。从神庙返回忽汗州之时,苏完礼便向郭继恩等告辞,回去预备南迁之事,可是在临行之前,他却留下了苏完可娜:“就让小女留在这里,与许侍卫彼此作伴罢。小人率部南来之后,自然还会与将军等相见。”

    他说完就骑马带着随从们穿行过田野,往北面去了,只留下面色惘然的苏完可娜。

    见许云萝对自己微微一笑,她也笑了。

    豆莫归也向郭继恩辞行,但是豆莫真却被留了下来。郭继恩吩咐他与乞仲烈雄、乞仲文艺等一道,跟随自己回沈阳去。

    他瞧着各自留守部落的豆莫归和乞仲武成,冷笑说道:“若再有私相械斗之事,本帅就将前往沈阳之人,统统斩首,勿谓言之不预也。”

    乞仲武成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眼怒视郭继恩,豆莫归却是哈哈一笑:“如今小人既为将军之臣属,这吩咐岂敢不遵?”说罢便向郭继恩抱拳行礼,领着随卫们跟着薛宁和军士们,也向北而去。

    郭继恩则率领人马向西返回。路途之中,豆莫真仔细观察军士们安营筑垒,行军队列,有不明白之处,他便仔细询问,还自己背下来。王仲扬不禁对郭继恩私下说道:“老夫瞧这铁利部豆莫兄弟,虽是好勇斗狠,却也是粗中有细,颇为可造之材。”

    “是,这豆莫氏两兄弟,倒是教我大出意外,”郭继恩扯起一根莠草叼在嘴里,“天生的聪明机灵,又性情忠纯,很是难得。”

    王仲扬嫌弃地瞅着他:“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莠者,乱苗之恶草也,制军当弃之,弃之!”

    郭继恩哈哈一笑:“此实为谦谦君子,如何能说是恶草。”说着从草地上起身,向喁喁而谈的两个女孩儿处走去。这两个少女路途之中总是结伴在一处,轻声细语。因为人烟甚少,队伍在日暮之时都只能宿于野外,但是两个瞧着娇滴滴的女孩儿都对野外的艰苦生活安之若素,从无抱怨之语,还帮着男人们一道干活。连王仲扬也不禁称赞道:“老夫的孙女,年纪与你们两个相若,却是娇生惯养,从未吃过半点苦头。似二位这般的,着实难得。”

    “这位大人所说的话,我不大明白。”苏完可娜有些羞怯道,“干活才能有饭吃,这不是天底下的道理么?”

    王仲扬一时语塞,郭继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终于赶回扶余城之时,大军已经押着俘虏们过境返回,只有粟清海领着殿后的雷焕部在此等候着郭继恩,与他们一道南来的还有西齐里贵和多弥等部落首领。听了粟清海等对乌伦部男女老幼的处置之后,郭继恩不置可否:“先回沈阳再说罢。”

    又一次来到沈阳城,部落首领们发现城墙之外多了不少民居,向四面扩展开去,城外同时也多了不少市集,叫卖各种货物,显得甚为热闹。大家一面感慨着城市的变化,一面纷纷下马向着前来迎接的韩煦韩都使作揖行礼,然后从大北门入城,歇宿于驿馆之中。

    郭继恩没有入城,而是领着粟清海、傅冲等武将僚臣,直接去了沈阳城西郊的离宫。他先吩咐粟清海往监军司去寻向祖才合计伤亡抚恤等事,然后自己去了周恒理事的节堂。

    在看过了刘文卿所写的战情述报之后,周恒沉吟道:“若说作战勇猛,职部这几个点检,都可一夸。然而论起沉稳果决,粟副统领远胜诸人。这仗,换了谁来都不会比他打得更好,主帅以粟清海为出征主将,实为得人也。当然,火油弹之事,也不可掉以轻心。”

    郭继恩点头道:“作战顺利,提前奏凯,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只是营州军的将士们依然不可松懈,你与粟清海两个,还要继续练兵,有好苗子,就送往燕都去进学。”

    周恒沉吟着点头,他瞧着角落里窃窃私语的两个女孩儿,犹豫不已。郭继恩诧异瞅着他道:“何以如此,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么?”

    “是,”周恒想了想说道,“如今东北之地,已设辽宁、安东两道,置备属官。往后么,主帅想必还会复设黑水道,如此,则营州之地,南北逾三千里——”

    他压低声音道:“请主帅复设营州行台以总掌本地之军务民政,否则,事权各属,难免有推托、抢功之情形也。”

    郭继恩有些意外:“我从燕都出发之前,从西京逃来的苏崇远苏中书,也劝我在燕州复设行台。”

    “燕镇情形末将不大清楚,营州这边,辖境太大,若无行台都督施以总制,假以时日,必生祸端也。再者,名正则言顺,主帅不出任本地总管,终究教下面文武们觉着,营州之地似无长久经营之意也”

    许云萝想了想,拉着苏完可娜起身道:“我带你去凉殿瞧瞧罢。”

    “不用出去,”郭继恩示意许云萝留在屋内,他面上没有笑容,皱眉思索。周恒忙道:“末将并无希求都督职位之意——”

    “周兄弟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事可以往后再议。”郭继恩换了话题道,“你似乎只比我小四个多月罢?”

    “主帅记性也是好,的确是小四个月。”周恒有些不明白郭继恩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嗯,那么你如今也是二十有四了,”郭继恩笑了起来,“也该考量成家之事了罢?”

    周恒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摇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少跟我扯这个,”郭继恩嗤笑,“我只问你,有没有相中的女孩儿?”

第五十二章 营州议政署

    “哪有什么相中的女孩儿,”周恒摇头,却又突然说道,“倒是可以请燕都乐班来沈阳出演,想必会是大受欢迎。”

    郭继恩瞅着他只不说话,一直默默听着他们说话的许云萝突然轻声道:“西齐雅?”

    周恒神色突然有些忸怩,郭继恩先是愕然,接着拊掌大笑:“原来如此,你才见过人家姑娘一回,便这般念念在兹?云萝,你也是傻丫头,不必明白说出来啊。”他说着大声吩咐门口的程山虎,“把西齐度给我叫进来!”

    “别——”周恒慌忙摆手,郭继恩给他一个眼神:“放心,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这个也是婢子瞎猜的,”许云萝瞅着他道,“不过,婢子若是不说,想必将军也不会明白?”郭继恩张口结舌,不禁苦笑道:“是,你若不说,我是再想不到的。周兄弟,倒是真没瞧出来,你竟也是个情种!”

    “喂,不要再说了。”

    西齐度大步进来行礼,郭继恩瞅着他道:“这回,你要跟我一道去燕都,先去讲武学堂。”

    西齐度连忙转头瞧向周恒,见他点头,这才答应道:“是,那我到了燕都,可得先去瞧瞧妹妹。”

    “这个自然可以,现在你去监军司,将向监军、粟副统领等,都叫过来,我有话吩咐。还有,令尊也来沈阳了,一会你不用回来复命,直接去驿馆寻他便是。”

    “令尊?哦,我爹爹!是,是,卑职知道啦。”西齐度咧嘴笑了,转身就跑。苏完可娜好奇地瞅着:“这个,是达莫部的少年么?”

    “不错,达莫部西齐里贵的儿子,他的妹妹也在燕都,往后你去那边,倒可以一处玩耍。”郭继恩说着注视许云萝,“你也不用整日跟着我,得空了也和朋友们一块去耍子。”

    许云萝却只是轻轻摇头,什么也没有说。郭继恩见苏完可娜好奇地瞅瞅自己,又瞧瞧许云萝,便吩咐道:“你现在可以带着苏完姑娘出去玩会了。”

    两个女孩出去之后,周恒打量着郭继恩:“这位许云萝许小娘子——”

    “你所料不错,她便是我钟情之人。只是她应该还不知道。”

    周恒有些惊讶:“这小娘虽说美貌无双,出身毕竟低微,于主帅的兴国大业,恐无助益也?”

    “要女人来助益什么?我且问你,若是命你舍弃了心上人,去尚公主,你可愿意?”

    周恒被问住了,迟疑半晌才答道:“不,不愿意。”

    两日之后,朱斌荣奉郭继恩之命,带着张金保、王宪春两人赶到了沈阳。另外还有在玄菟煤矿主掌事务的崔安明,也于同日赶到。崔安明矿工出身,赶到东虏皇宫的时候还穿着上工的衣裳,一身灰扑扑的。郭继恩在皇宫门口亲自陪他一道进去,嘴里笑道:“如何也不教尊夫人给换件衣裳再赶过来?”

    “家中婆娘倒是给预备了两件新衣裳,留着过年穿的,走得匆忙忘记先回去换了。”崔安明有些拘束地笑道,又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已经被弃置的皇宫。

    郭继恩领着他一直走进皇宫的主殿崇政殿,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安东道巡查使王仲扬、辽宁观察使韩煦、提学使方应平、沈阳府别驾高忱,行军司马杜全斌、户曹从事孙治业等都在此,还有周恒、向祖才、粟清海等武将以及从北面赶来的几位部族首领。此外,燕镇钱庄沈阳分号督办项公达等商贾之士也被召来,大家都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座曾经的东虏汗王金銮殿。

    郭继恩上前几步,瞧了瞧台阶之上的宝座、龙椅等,又转头吩咐亲兵们拿桌椅进来,都拼在一处。他招呼大家聚拢而坐,自己也在宝座之前的椅子上坐定了:“众位文武诸官、各处贤达,今日相请聚会,为的是议政。营州之地,如今已全境平复,往后辽宁、安东等处要如何治理,大家都要说一说。”

    他说完便示意杜全斌,杜全斌便拿出几张纸来,详尽叙述了辽宁之地的赋税及支出情形。郭继恩接着又询问崔安明、朱斌荣、孙治业等人,了解煤、铁、粮之出产,然后对众人说道:“本帅此前已听见不少议论,一是沈阳城扩建之事,二是官府欲在沈阳设立医教院,收学生,建医馆。三者,乌伦部之俘虏,与越喜部南迁,安置何处,众位不妨各抒己见。不过我要先说一句,这沈阳城,外城可以建,只是城墙,就不必修造了。”

    “这却是为何?”方应平诧异道,“筑城以卫君,造廓以守民。这外廓不修,若遇兵战之事,居于城外之百姓,人可以躲进内城,屋舍岂不是只能弃之?修造外廓虽然支应浩大,这银子却是不能省的。”

    “若咱们让贼兵杀到了沈阳城下,这外廓修与不修,都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向祖才苦笑道,“方学使,你是没见着那火油弹,任你再坚固的城墙,都能给炸开了,还修甚么城墙。”

    武将们都连连点头。韩煦等人见此,也就作罢,不用掏这笔银子出来,大家都乐见其事。王仲扬又提出要在安东道境内兴修水利,广种稻米,需要辽东这边予以支援,又要钱庄分号借银出来。众人又议论许久,方应平与王仲扬两个甚至拍着桌子吵了起来,然后又被劝住,彼此都脸红脖子粗地瞪视着对方。

    郭继恩心中暗笑,又正色对大家说道:“之所以请众位聚来此处,乃是因为,这崇政殿够大够宽敞。”他说着又将殿宇四下打量一番。

    众人都笑了起来,郭继恩又继续说道:“本帅觉着,似今日这般,大家聚在一块议事,其实甚好,往后可以定为常制,嗯,就叫营州议政署罢。往后每年年底,由韩都使召集,大家便聚在此处。商议来年之治政诸事,如何?”

    文武诸人都困惑地瞧着他,有些不知所措,豆莫真却大声赞道:“我觉得这个法子好!各处执事都聚在一处,将本处要办的事都说与大家知道,来年再比之成效,教人十分清楚,好,很好。”

    “你觉得好,”郭继恩点点头,又问大家,“诸位职官贤达,你们觉得豆莫真所说,有没有道理?”

    “若聚会之时许了承诺,来年未能办到,又当如何呢?”甚少说话的崔安明迟疑问道。

    “没能办到,那就将缘由说明。”郭继恩道,“若大家觉得言之有理,则重订数目,接着再干。若是因为自家无能,那就撤换!教大家重新推选,如何?”

    张金保、王宪春、孙治业和崔安明几个彼此瞧瞧,都点头道:“咱们觉得可行。”

    “那就这么定了。”郭继恩果断摆手,“往后营州之大政,俱由议政署议定之。每年聚会,都要书吏录之备档,并呈送燕都知晓。你们这里弄得好了,便是燕州之榜样。”

    他见众人表情各异,便笑道:“都议论了半日,想必众位都已经饿了,走,咱们去斋楼吃饭!”

    周恒便第一个起身,招呼着大家一块去东面的斋楼。向祖才和韩煦两个都拖在后面,见众人都已经出去,韩煦才问道:“制将军,你这是弄的什么新主意?”

    “公事公议,咱们要试试一条新的路子嘛。”郭继恩坦率说道,“成效如何,我也没有把握,但是总得尝试着做起来。你呢,向将军,你有什么疑问?”

    向祖才神情严肃:“主帅设议政署以立新制,卑职也不知道好不好,只是有一点愚见,窃以为政虽出于下,而必归于上。是以主帅当复设营州行台,自领都督之职以总之!由是议政署议定之事,仍由主帅裁夺,方是妥当。”

    “许多人都跟我提议这事了。”郭继恩沉吟道,“只是即便本帅自任都督,亦只能遥领,无法常驻此地。须得另有一人来此理政,启明兄弟事情又多,也无法脱身,倒是没有合适之人啊。”

    “如今燕都城中,已有不少中枢之臣。譬如元珍农等,早有名臣之誉。”韩煦恳切说道,“彼既有治政之才,资望又足,制将军何妨果断用之?元公虽是心拥帝室,却也是实心任事之辈,对百姓还是不错的。”

    “元公终究不是主帅腹心之人,况且都督兼掌文武,当由武将任之才是。”向祖才不赞成道,“卑职举荐于贵宝,于监军。”

    “不可,都督之职,仅授文官,不能再由武将出任。”郭继恩果断否决道,“藩镇之祸,流毒甚远,往后当断绝之。此事,容我再想想。”

第五十三章 元戎宿驿站

    王仲扬一面与乞仲烈雄两个往钱庄分号商议借银之事,一面又找到向祖才:“乌伦部渠帅的两子,当初在会宁府既已擒获,何不就地斩杀?还大老远地带回沈阳来,如今要如何处置?”

    “不知王宪使可有主意?”

    “将这两个都遣入燕都城,净身送入宫中侍奉贵人。监军以为如何?”

    “就依宪使所言,在下会嘱咐亲卫营,途中严加看管,不教走脱。”

    向祖才便私下告诉傅冲此事,让乌伦部的两个少年跟着队伍一块返回。他们沿着官道跨过辽水浮桥,经辽西一路向西向南。临榆关城已由边关变为内地,城门大开,来往客商不绝,一派太平盛世之景。燕州前军点检刘元洲亲自率兵来迎,并将他们送入唐山府城。如今的唐山已成工业重镇,巨大的工厂和林立的烟囱,令这些部族子弟们都惊叹不已。

    郭继恩返回燕都之时,已经到了八月上旬。这个时候燕都城里最惹人注目之事,乃是一家新开设的点心铺子,名唤喜乐斋。这里售卖一种叫做月饼的新式吃食,还有喜饼等物,都制作得十分精细,美味可口,每日前来购买的百姓,络绎不绝。

    在城外的驿站里,郭继恩听得前来迎接的王庆来说起此事,便转头瞅着与之一道前来的霍启明:“这点心铺子,想必你才是幕后东主罢?”

    “不过是出了些银子,叫几位外州来的制饼匠人开了间小铺子罢了。”霍启明纶巾鹤氅,一派仙风道骨,懒洋洋说着话,一面又打量着跟随郭继恩一道返回的部族子弟们。这些人沿途之中皆听军士们说起过真人的传奇故事,如今得睹真容,都有些敬畏地瞧着他。

    霍启明招手叫他们都坐近些,一面与他们聊天,一面与郭继恩叙些闲话:“我在忠义坊购下了一处宅子,又推倒重造,盖起了三层小屋,十分精致。回头你也去瞧瞧,这屋子够大,你要不要搬来与我们一块住?”

    “乐社?两家乐社如今都不在城内,督府乐社去了定州,白家乐班却远在邯郸,也不知道中秋之时能不能赶回。你是西齐雅的兄长?不用急,她迟早会回来嘛。”

    “你是叫做费伦图?那么西室韦部费伦古阿是你什么人,你阿爹?了不起,大鲜卑山中口口相传的英雄啊。入了讲武堂之后,你可要努力向学,将来比你爹爹更为出色,这个就叫做,青出于蓝!”

    “大学堂?这是燕都城中第一要紧的所在,比皇宫还要金贵。往后你入了大学堂,就是太学生了。你的同学之中,有东唐的亲王、公主,还有新卢国之王世子,自然大多数还是平民子弟。益王?这位殿下喜爱作画,天份又高,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也。金世子?其人资质平平,不过性情纯笃,可以相交。公主殿下?呵呵,呵呵。”

    郭继恩手捧茶盅,静静瞧着几个部族子弟不停向霍启明询问,角落里蜷缩着乌伦部的两个少年,正被手握刀柄的军士严密监视着。郭继蛟与舒金海等人立在一处,低声议论。苏完可娜则与许云萝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小声细语,也不知道两个女孩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体己话。

    夜色已深,王庆来首先熬不住上去睡了,于是大伙儿都各自去歇息。霍启明这才恢复了镇定从容之色:“乾坤百战,万方多难。七月中,淮南大将于善立于七里亭设伏击破魏王军,双方再度对峙于萧县地带,反复拉锯。当地已经绝无人烟,百余里地,荒草弥漫,白骨曝野。你所料不差,梁徐之战,瞧着还得继续耗下去。”

    “关中形势如何?”

    “西面关中,桑熠所部自朔方败回,宁宗汉拒其进入西京城。只能在醴泉、永寿等处休整。六月底,图鞑中军主将特莫孤与降将白万钧率部进据韩城,再次逼向西京。与宁宗汉对峙于奉先十余日,后桑熠引兵来援,图鞑兵于是又退回韩城。”

    “图鞑人这是钝刀割肉啊,”郭继恩叹息道,“今日来一刀,明日又一刀,关内军虽是流血不止,却是连包扎喘息之机也无,待得力尽之时,图鞑人就该全力施以雷霆一击了。”

    “宁宗汉虽为猛毅之辈,性子却是贪婪忌刻。”霍启明分析道,“梁忠顺必定是许其割据关内以为藩镇,是以宁宗汉视朔方退下来的桑熠部为客军,甚为防范。二将不能齐心协力,关内又无回旋余地,西京城,迟早陷落。”

    “两处战事,想必邮报都有登载,城中官员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都觉得西面形势有好转迹象。”霍启明轻笑一声,“毕竟文官们没有几个知晓兵事的。”

    郭继恩沉吟不语,然后他瞥见郭继蛟还侍立一旁,不禁问道:“六弟如何还不去歇息?”

    郭继蛟正等着他询问,连忙回道:“大哥,小弟想要转出亲卫营,还望大哥允准。”

    “可以啊,”郭继恩瞧了他好一会,郭继蛟心中忐忑,霍启明正想替他说几句,郭继恩已经开口答应,“过几日杨点检会往海津府去练新兵,你就跟着一道去。现在安心了罢,赶紧去歇息。”

    “是,多谢大哥!”郭继蛟兴奋答应,喜孜孜地退了下去。霍启明便问道:“新扩之师,可是编入前军么?”

    “对。”

    “中军也该扩编才是,”霍启明意味深长地瞅着他,“居重驭轻,以制衡四方也。”

    “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眼下最急迫之事,”郭继恩慢慢说道,“是咱们该另设一府以总掌两镇军务。”

    “架屋叠床,何必如此费事。”霍启明不以为然道,“就以兵部尚书兼领柱国大将军,再加以检校中书令,由是独掌军政,岂非如意?”

    “你这不是胡闹吗,以大司马兼大将军,我干脆在额头刻上权臣二字好了。”郭继恩嗤笑道,“咱们非谋一时,当谋百代万世,须得仔细计议才是。”

    “往后再议罢,我也要去睡了。”霍启明打着哈欠道,“道爷我日理万机,着实是辛苦。”

    翌日,队伍行至光熙门外时,便见到以苏崇远为首,元珍农等文武官员皆来相迎。郭继恩只好下马扶住苏崇远道:“苏公年高德劭,何必远迎之!小子万万当不得苏公如此也。”

    “郭将军荡平虏寇,威行绝域,此乃不世之功。咱们依制相迎,这是该当的。”调养了两月余的苏崇远瞧着身子健朗了许多,气度从容,含笑与郭继恩说道,“国家倚赖将军多矣,似这般大捷之喜,老夫便是百里之外迎之,亦是满心畅快也。”

    元珍农、靳宜德、卢弘义、宋鼎臣、楚信章、于贵宝等皆来与郭继恩道贺,众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城门。又沿着横街向西直至皇宫承天门前,郭继恩并未下马,只抱拳对一众文官道:“益王与淑妃殿下处,本帅就不去谒见了,烦请元公给益王授课讲学之时,顺便告知即可。”

    不等苏崇远等人答话,他便驾地一声,纵马往西苑而去。许云萝和苏完可娜两个女孩,连同舒金海、程山虎等亲卫营甲队军士,连忙打马跟上,马蹄得得,很快就渐渐变成一个个小点。于贵宝便向文官们抱拳告辞,也催马赶了过去。

    文官们面面相觑,傅冲指着后面被看押的乌伦固罕、乌伦固哲,轻声对霍启明道:“这两个乃是营州军向监军吩咐,遣来送入宫中侍奉贵人之用,咱们现在就将其交与内侍署么?”

    霍启明闻言,转头瞧了瞧那两个面色发白,被绳索捆绑住的少年,都只有十余岁出头模样,他想了想吩咐王庆来道:“遣人去叫金吾卫王总管过来,将这两个孩儿领进去!”

    王庆来连忙答应,霍启明又转头吩咐豆莫真、费伦图、乞仲文艺和西齐度:“你们几个,先跟着道爷往鸣玉坊燕都大学堂去,城中驿馆也在那边,至于要去讲武堂的,明日再过去罢。”

    于是这伙年轻人也都跟着霍启明去了。楚信章便向苏崇远元珍农等作揖道:“下官衙署之中尚有急务,先行告辞。”

    “且慢,”靳宜德忙道,“郭将军虽得胜而归,却不愿往宫中觐见益王殿下,此事可谓骄横矣,楚使君岂不规劝一二?”

第五十四章 初秋西海池

    “有何可规劝的,益王殿下此时想必正在作画?咱们与他说与此事,殿下会感兴趣么?”楚信章摇头道,“再者,此前苏公提议由殿下遥领营州燕州两处都督之事,下官原本就是不赞成的,若苏公要向郭制军提及,下官也会只做不知而已。”

    楚信章也告辞往刺史衙署去了,众人皆沉默不语。苏崇远便转头询问元珍农:“殿下之课业,可是有进益了?”

    元珍农无奈摇头:“殿下于经国治世之学,全无兴趣。先前时日还能强撑着听讲,后来便教黄门来道,身上疲累,竟是连臣之面,也不愿见也。”

    苏崇远听了这话,也是呆立无语。靳宜德想了想道:“大伙还是先进宫罢,听听殿下是如何说法,顺便,咱们也见见公主殿下。”

    苏崇远无奈道:“也罢,咱们先进去再做计较。”元珍农却固执道:“请苏相领着众位先去,在下欲往西苑军营,再去找郭制军问个明白。”

    郭继恩等入了西苑军营,照例先至监军司。谢文谦、谭宗延、郭继骐和顶替宋庭耀的参谋吕文彪等,都起身向郭继恩行礼道贺。郭继恩吩咐大家都坐下,又瞅着谭宗延笑道:“从渔阳回来了,屯田之事,你们办得很是不错,当予嘉奖。”

    “分内之事,何用奖励也。”谭宗延笑道,“卑职倒是羡慕营州军的伙伴们,一路北进,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听说黑水之畔,绝少人烟,凶兽出没,卑职也想去瞧瞧。”

    “眼下怕是不能将你遣至黑水去了,”郭继恩笑道,“咱们要在海津新编一个师,你去做点检!”

    谭宗延愣住了,郭继恩便吩咐谢文谦:“以杨运鹏为燕州军检校副统领,以中军乙师丙旅程万吉、石兆庭部为枝干,于海津府军营重建前军甲师。谭宗延转迁该师副点检,由杨副统领亲率,点征操练。”

    谢文谦也是一愣,回过神之后连忙点头应命。于贵宝便问道:“如此,燕州军又恢复至九万人之编制,营州军六万,另有一万多人的水师。扩编如此之速,制军莫非已有取河东之意?”

    “不错,黑水既得,营州已无外患,咱们也可以去争一争那只鹿了。”郭继恩笑着又问,“西海池已经修缮完毕了?”

    “是,”谢文谦答道,“此事乃是由方司马主持,西海池各处殿宇,都已焕然一新。”

    “我要过去瞧瞧,于监军与我同去,你们都不用跟着了。”郭继恩说着便吩咐许云萝带上苏完可娜,一道出了监军司。

    西海池占地一千五百亩,其中一半为湖面,湖中有一小岛,名为琼台,岛上有澄心阁。沿着海池,散布着临水殿、广寒宫、水云间、书香斋、玲珑院等建筑群,都焕然一新。初秋时节,璧树白云倒映于水面,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由看管太监陪同着,四处游览。在迎风亭外,郭继恩笑问许云萝:“觉得这里好么?”

    许云萝只是轻轻点头,跟在后面的程山虎却笑道:“这里当然是好,又大又美,简直是瑶台仙境一般。怪不得都想做天子呢,当真是享福。”

    “不用做天子,也可在此享福啊。”郭继恩笑着又问,“云萝,你觉得这西海池,若是让你挑一处地方来住,会喜欢哪里?”

    “玲珑院吧,”许云萝想了想道,“清静幽雅,院落精巧有致,用来做住处是最好不过了。”

    她说着瞧向苏完可娜,这越喜部女孩轻声惊叹道:“你们汉人真是厉害,造的园子这般好看。我觉着,哪里都好。可不像咱们那里,用木栅栏一围,就是院子了。”

    “此处毕竟是皇家苑囿,规制极高。燕都城中,除了皇宫,也是无处可比了。”郭继恩说着转头吩咐舒金海、程山虎,“咱们今日就搬家,住进玲珑院去。”

    于贵宝不禁吃了一惊,郭继恩又笑问:“那个,苏完可娜,你是不是想与云萝姑娘住在一处?”苏完可娜怯怯点头,郭继恩笑道:“可,对了,金海你们也去问问陈典书和泉婧两个,要是愿意,都住进来罢。”

    两个年轻队官却都笑了:“好,好,咱们马上就叫伙伴们去搬东西。”说着就转头吩咐甲队亲兵们立即赶往统领署去。

    郭继恩瞥见于贵宝面上疑惑之色,便敛了笑容,正色吩咐道:“自今日起,设立枢密院,以总掌燕镇营镇各处之兵事。这枢密院,就设于西海池内!”

    “枢密院?”于贵宝还是不解其意。

    “对,夫天下之财,举归于司农,天下之狱,举归于廷尉,天下之兵,举归于枢密。”郭继恩解释道,“是以咱们设枢密院,将来与政事堂并立,总掌天下之兵权,以防掣肘。如今,则下设燕州统领署、监军司,营州统领署、监军司,分司其事,悉归枢密院辖制。于监军以为如何?”

    “明白了,”于贵宝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枢密院之主官即称为枢密院使,主帅自领之。由是权柄在手,不为小事俗务所牵绊,可专心于大业,卑职觉得甚好。”

    “枢密院使?”郭继恩思忖摇头,“不,就叫枢密院都统,往后本帅交任,亦只可由武将接掌,不可由文官任之。马上行文各处,邮报刊文,俱教知晓。”

    “是,”于贵宝觉得这些都是细节,并不在意,要紧的是郭继恩今日话语之中流露出的用意,燕州强军,真的要争雄天下了。

    他抑制住兴奋之意,转身欲往监军司去,却瞧见元珍农喘着粗气,急匆匆赶了过来。

    “元公何以来此也?”于贵宝忙抱拳问道。

    “听说制军到了这西海池,老夫寻得你们好苦。”元珍农喘息稍定,张口就问,“郭制军,大将出征还朝,当面诣天子以奏成功,此乃制度,制军何以不遵之?”

    “天子在东都呢,元公是要教我再往东都去么?”

    “老夫说的是益王!制军费心尽力将殿下救出,难道没有立他为天子的打算么?”元珍农直截了当问道。

    “他这不是还没做天子嘛。”郭继恩笑着拽住一根柳条,复又正色说道:“本帅另有一事,要托付与元公。”

    “是什么事?”

    “此番在沈阳,文武诸官都提议复设营州行台。本帅想烦请元公,出任营州行台都督。”

    于贵宝大吃一惊,元珍农也诧异瞧着他,戒备说道:“老夫不明白。”

    “营州如今已设辽宁、安东两道,接着还会在北面设立黑水道,南北三千里之土,杂居之汉人、诸胡,计有近三百万百姓。另有镇兵六万,实为大藩。因此复设行台,已是势在必行。元公历任翰林、太守诸官,资历才望,足任都督要职。”郭继恩神情严肃,“元公,可愿往沈阳,领任诸侯,镇抚方面?”

    元珍农沉吟半晌,于贵宝心下焦急,却是无可设法阻止。却见元珍农突然抬起头来,瞪着郭继恩道:“老夫还有一语相问,如今之营州,是郭家之营州,还是帝室之营州?”

    “都不是,”郭继恩正色答道,“亚圣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元珍农略露失望之色,旋即又松一口气,慨然道:“好,制将军既有此语,则老夫当为天下人,往营州去。”

    郭继恩满意地笑了,他上前扶住元珍农,慢慢往苑囿西门而去:“随行之扈员,便皆由元督自行拣选,本帅就不中治矣。此外,还请元督多多注意身子,不可过于操劳。”

    “制军以如此重任委之,老夫岂敢顾身惜命哉?此去营州,必以大治,以伸老夫平生之愿。”元珍农恢复了精明强干的模样,气完神足说道。

    郭继恩笑了笑:“本帅还有一事,也要说与元督知晓。”于是便将设立枢密院之事,又说了一遍,“本帅整兵备伍,日夜以驱逐图虏,恢复中原为志,当以枢密院统辖兵事,以为专决也。”

    元珍农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枢密院——制帅之语虽是有些道理,则将来置兵部于何地也?”

第五十五章 枢府掌机务

    “兵部仍掌六品以下武官铨选,另司舆图、疆界、车驾、厩牧、军械之事。”郭继恩不动声色道,“此外,天子仪卫,亦归兵部掌之。枢密院则掌军务、兵防、边备,是以两府各有职司,并不冲突。”

    听得天子仪仗宿卫之事并不归枢密院典掌,元珍农松了口气:“既如此,老夫觉得可以。”只是他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可是你这枢密院,为何要设于西海池内?岂非逾矩矣!”

    “西海池荒废已久,何不就用起来?况且益王年少贪玩,”郭继恩笑道,“咱们将此地征用,总好过他将来耽于游乐,元督觉得,是不是此理?”

    元珍农一时难于回答,他忍不住转头瞧了瞧一墙之隔的皇宫,叹气道:“你们年轻后生的花样太多,老夫应对不来。惟愿制帅果真是个纯臣,并无窥望帝位之意也。”

    “元督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某对这帝位,是无有半分的兴致。”郭继恩一面安抚着老头,慢慢将他送出了西苑。元珍农上了马之后才回过味来,对跟随自己前来的侄儿元可仕叹息道:“老夫入制军之彀矣,要质问他的话不曾得个结果,反倒被他哄骗着答应去营州,却是怪哉!”

    郭继恩转头,见许云萝、苏完可娜两个女孩儿竟然还一直跟着,不禁失笑道:“你们还不去玲珑院挑选住处?老跟着我做什么,快去快去,回头若是被那泉婧抢了先,她可是不会与你们客气的。”

    “将军定然是住在后院屋子,婢子就住将军旁边便是了,这又有什么可挑的呢。”许云萝神色沉静,“玲珑院两进的院落,二三十间屋子,泉婧姐姐想住哪里,随她挑选罢。”

    “似你这般不争不抢的,也是少见。”郭继恩摇头失笑,他瞧见于贵宝面上担忧之色,便问道,“监军有什么顾虑,不妨都说出来啊。”

    “是,卑职万想不到主帅竟然会将营州都督之要职,付与元珍农。”于贵宝说道,“夫都督者,一方文武之首,举足轻重,主帅何可轻易授之外人也!”

    “此是辽宁道韩都使所荐。”郭继恩解释道,“咱们不可能将所有的实职都捏在手中,西京来人,皆有才干,正当为我所用,与其树敌,何如借为助力也?再者,韩都使是我从河南简拔而来,周恒则与我亲若兄弟,文武两处,都是信重之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主帅既有把握,想必是卑职多虑了。”于贵宝见郭继恩成竹在胸,也只好作罢。

    中秋节前,燕都邮报接连刊载各种紧要消息,令人目不暇接。首先是设立枢密院,郭继恩自任枢密院都统,为其主官,霍启明则辟为枢密院长史,“枢密院专司兵柄,独掌军事。燕、营二镇及天下诸州军马,悉归统之。”

    寻常百姓还察觉不出政令之含义,文武官员们则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意味——燕镇正式宣告要问鼎神州了。接着,两日后燕都邮报又出一期,宣谕设立营州行台,辖辽宁、安东、黑水三道。以原户部尚书元珍农为行台都督,节制文武。此外,又以宋鼎臣为河北道观察使,典掌十二府之财赋民政诸事。

    “这两个人都不是咱们燕镇士子出身,如今一个总制营州,一个做了河北都使。”何泰年何员外专程来访郁长石,很是担忧道,“原以为郭将军做了都统,燕州新制必定长此延续,孰知转眼间,又是两个外州之人位据显要,这当中究竟是有什么变故?”

    “仆终日只在茶行之中闲逛察看,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情。”郁长石连连摇头,“老兄既是觉着心中不踏实,何不去寻霍真人,问个究竟?”

    “霍真人这几日都见不着人影。你也是钱庄之东人,贵处长媳又是钱庄之副总办,”何泰年有些着急,“郭制帅与霍真人跟前得力要紧之人,如何这等粗心也——”

    郁长石尚未答话,这时候苏蔻怀里抱着次女郁荷,身边跟着长女郁梅,一道入了正厅。见到何员外,她将郁荷交给使女春杏,含笑福了一礼道:“何员外难得来此,今日造访阿爹,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何员外瞅着她道:“苏娘子倒是气定神闲。”于是将自己的担忧又说了一遍。苏蔻闻言,淡淡笑道:“既然郭制军掌着兵权,这燕州就变不了天。何员外是担心官府再行切税加征?这个大可不必。霍真人曾与奴家言语,昔年百姓,十九在田,如今去农而改业工商者三倍于前,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也。是以工商之兴,势已不可阻止,员外只管安心挣银子便是。”

    见两位长者稍稍心安,苏蔻便起身告辞,与使女一道带着两个女儿出来,回到东路院中。丈夫并不在此处,自从妻子生下第二个女儿,郁韶便十分嫌弃,屡屡有纳妾之意。只是碍于妻子如今身份显要,只敢旁敲侧击,又悄悄与父亲去商量。郁长石也赞成儿子再收个女子入宅生育儿女,小心翼翼在长媳面前将此事提出,苏蔻心中气怒,又不好发作,只能忍了下来,强作笑容答允此事。

    郁韶原本想就将使女秋棠纳为妾室,不料秋棠死活不愿,苏蔻心下畅快,又恐久拖下去又生变局,于是便给了秋棠一笔钱,让她离开了郁家。

    郁韶愿望落空,只以为是妻子从中作梗,心下更有怨气,常常借故不归,夫妻之间,彼此怨恨更深。

    苏蔻回到冷清的宅中,抱起小女儿轻声叹息。春杏知道女主人心事,便开口劝道:“姐姐在钱庄,吩咐着这许多男子,无比恭敬听命,掌管着流水般的银子。回来却还受这等肮脏气,就连婢子都看不过去了,姐姐何不说与天师知晓,也给老爷下一道吩咐,教他乖乖在家候着,再不许折腾这些乌糟糟的事儿。”

    苏蔻苦笑道:“这是家宅之事,如何敢去惊动天师老爷。再者,清官难断家事,教旁人来干预,终归是不大好。”

    她轻声叹了口气:“似天师和制将军这等,身居高位,相貌又俊秀的男子,自然是极受女孩儿喜欢的,想纳多少妻妾都可以。未必就能知道咱们女人的苦楚。明日若是见到他,我倒想问问,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恪守妇道?”

    霍启明这些时日却一直没有来钱庄,而是呆在西海池内。他先是下令将一直关闭着的西海池大门打开,教亲卫营安排军士值守。又往广寒宫去,分配屋子给文武两班僚佐使用。吩咐停当之后,又往玲珑院而去。

    玲珑院前后两进的院落,设计得很是别致。这里并无正堂厢房之分,房间都错落有致地联结在一起,隔出前后庭院,中间以穿堂相连,青瓦白墙,绿树翠竹,令人感觉甚为清幽。

    舒金海和程山虎等住前院,郭继恩住后院。得知可以搬进西海池去住,泉婧有些意外,又很是开心。陈巧韵拉着她小声道:“照我说,咱们两个依旧住在这边便好。与制将军住同一处院子,未免拘束,又不自在。”

    “制军亲口应允,教我们搬过去住,干嘛不去?我去瞧过了,那边园子着实好看,住在里面才叫舒服呢。真人又叫人将那玲珑院改造过了,浴池、冲水茅房,什么都有,园子又有大门可以直接出去,不像这边,出来还得经过军营才能到横街。一起嘛,一起住过去。”

    陈巧韵拗不过她,只好跟着一道过来,进了玲珑院,她心下也感觉甚好。两个女孩瞧见苏完可娜,又是一番惊喜,泉婧便拉着这女孩的手道:“妹妹与我同住一间,可好?”

    苏完可娜闻言,又转头瞧瞧跟在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泉婧忙道:“云萝妹妹要随扈制将军,早起晚归的。你与她同住其实不便,来来,就跟我住一块罢,彼此也可以说说话,岂不是好。”

    负手在庭院中四处溜达的郭继恩听得此语,有些奇怪道:“这里屋子甚多,一人住一间便是,干嘛还要挤在一块。”

    “哎呀,咱们女孩儿的心思,将军你是不会明白的。”泉婧嬉笑着拖了苏完可娜去挑选住处,郭继恩转头瞧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许云萝,正要说话,这时霍启明进来说道:“怎么还在这里耽搁?宋鼎臣宋都使已经到了广寒宫,正等着你过去呢。”

第五十六章 皓月冷千山

    雍平十八年的中秋节,西海池玲珑院内,泉婧、陈巧韵、苏完可娜和许云萝四个女孩儿在庭院之中备下桌案,准备了果品、月饼等物,以供郭继恩、霍启明两个赏月叙话。

    戌时才过,监军判官郭继骐走了进来。霍启明诧异道:“道爷是因为家中白娘子尚未归来,才跑来与继恩兄一处厮混,你却为何来此?”

    “家中多了一个弟弟,乃是家父的小妾所生,倒是热闹得很。”郭继骐闷闷在椅子上坐下,“家母屋中却是十分冷清,我陪着她说了些话,教她歇下了,见时辰还早,是以往大兄这里来坐坐。”

    “想不到长鹄老爷还这般老当益壮。”霍启明轻笑着,拿起一只月饼递给郭继骐,“来,吃一个。”

    郭继骐只是摇头,“你也不必如此烦闷,将来你自己成家之后,将母亲接出来同住,也就是了。”郭继恩瞅着他道,“你那个爹爹,往后便由你那幼弟奉养,彼此都高兴,岂不是好。”

    “你还念着那楚琳琅楚小娘呢?明说了罢,没有指望的了。”霍启明继续往郭继骐伤口撒盐,“别皱着眉头啊,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说是不是?以郭判官之风采俊秀,还怕娶不着美貌小娘。”

    郭继恩转头瞧着依偎着坐在一旁的几个女孩,夜凉如水,万籁俱静,她们都穿着薄衫,虽是妩媚娇艳,难免寒意沁人。他便吩咐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都去歇着罢。”

    “都帅老爷不用理会咱们,你们说话就好,咱们一旁听着,也觉得很有意思呢。”泉婧笑眯眯说道。

    “你觉着有意思,别人可就未必了。”郭继恩觑着陈巧韵面上神情,想了想转头问霍启明,“益王已经年满十五?闻说有人提议为益王选妃,这些人就这么心急?”

    “不知道是哪里鼓捣出来的消息,”霍启明思忖道,“我估摸着,这是公主殿下的主意。一位王妃,几位媵妾,以联姻之手段,笼络住外官。”

    “她自己还未出嫁呢,倒是先操心起弟弟来了。”郭继恩冷笑道,“这是要给益王多找几座靠山?把我惹急了,我先把她打发出宫去!”

    “不必如此恼怒,”霍启明摆手道,“益王身份不同,娶妻生子,定然也会比别的男子要早些。哎,要不咱们将选妃之事刊于邮报,瞧瞧有多少愿意献出女儿的?”

    “不要这般胡闹。”郭继恩皱眉思忖,“益王本性还算是纯良,其人痴迷画艺,咱们倒是要多与方便,他若能果真有所成就,也是一桩妙事。至于婚配之事,咱们反倒是应该在邮报之上,著文详述不可过早婚配的道理才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郭继骐突然开口道:“大兄以元公为营州行台都督,又以宋鼎臣为河北道观察使,下面不少官员都在议论,以为大兄往后会倚重西京来此的朝臣,本地职官,或难有进阶之望也。”

    “随他们怎么想,”郭继恩不以为然道,“有本事的,我自然会擢上来,没有本事的,便是议论再多,我也不会多瞧他一眼。再者,王仲扬、郜云汉、陈光义、傅冲等,他们是瞧不见吗?”

    “此事倒是不可轻忽,”霍启明忙道,“说到王仲扬,他不是喜欢撰文么,写信给他,请他回书描摹安东之地治政民情,登于邮报教本地官民知晓。那些想得右迁的,凭考绩铨叙,可以遣往营州去任官!”

    夜渐深沉,霍启明和郭继骐都告辞离去,几个女孩打着哈欠收拾桌椅等物。郭继恩仰头望去,彩云已散,皎月当空,他想了想轻声吟道:“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正在收拾的陈巧韵停下了脚步,仔细沉吟,郭继恩轻笑一声,从她身边走过,进了屋子。

    他的住处是后院之中最大的那间屋子,用木槅子隔做三间,中间是会客厅,东面是书房,西屋中间又有木槅,分做两间,分别是郭继恩与许云萝的卧房。装饰精巧,摆放了许多珍玩。当下郭继恩进了自己卧房,许云萝跟着进来,轻声说道:“郭判官来了之后,陈家姐姐就一直偷偷瞄着他。”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郭继恩头痛道,“儿女情事,他们自家了之便是,咱们哪里管得了?陈小娘对我这堂弟芳心暗许,继骐却对楚家小娘念念不忘,那位楚使君偏又属意段克峰段营监,死活不愿与我郭家结亲。这都是一团乱麻的事,我躲还来不及,难道还自己凑上前多言不成。”

    “哦,那奴婢去洗漱了。”许云萝又转身走了出去。

    她洗漱之后回来,郭继恩还坐在自己床前,手里拿着一本书。许云萝便穿过木槅墙进到自己卧房,解衣上床,想了想又隔着槅墙说道:“巧韵姐姐其实很可怜的。”

    “天底下谁不是可怜人?”郭继恩冷笑,“未必你就不可怜,从小没了爹娘,师傅待你又严苛。你还去可怜别人。”

    他将书本一扔:“不说了,睡觉!”

    许云萝应了一声,躺在了床上,想了想又轻声自语说道:“其实你们待我都很好,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翌日,李樊玉、楚骏骐、何景昌等分别至广寒宫来见郭继恩。

    郭继恩询问李樊玉:“怎么去了这么久,妻儿都接来了?这回你去西京,那边形势如何?”

    李樊玉神色有些哀戚:“内子病重不治,已经过世。是以耽搁了时日,如今儿子女儿,都已接至燕都矣。至于西京那边,图鞑部退至韩城之后,倒是未曾再有进犯。”

    郭继恩闻言一愣,也是不禁叹息,又好言劝慰了几句,便教李樊玉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应卯。李樊玉告辞出去之后,他瞅着那两个大学堂学生笑道:“国家用人之际,庄山长举荐二位前来,不过本帅瞧着,楚公子似乎兴致不高?”

    楚骏骐苦笑作揖道:“在下原本是想着,进京应考,科场之中博得功名。似这般被枢府征辟,总觉得不是个正经出身。”

    “不必这般拘泥,”方石崖正色劝慰道,“如今四方兵乱,朝廷难以照常贡举,况且佞臣当道,每以厚赂者登高科,为人当面抨之而全无愧色。贤俊既有才学,往后安心任事,将来必有青出于蓝之誉也。”

    “此事令尊比你瞧得清楚,”郭继恩眼神锐利,瞅着楚骏骐道,“眼下情形,慢说朝廷难以开科,就算省试照期,去了也是无谓。非常时期,山长举荐,直登龙门,这是难得的机缘。往后么,咱们也要考试举才了。你既已应征而来,就不要思虑太多,且往巡查署去,见一见推官,瞧他们有何吩咐。”

    楚骏骐只得答应着起身,也告辞出去了。郭继恩便瞅着何景昌道:“你是何泰年何员外之长孙,且说说,有什么想法?”

    “没有什么想法,”何景昌挠头笑道,“小人是无可无不可。原本想着就做个商人,祖父却说还是做官的好,吩咐小子往大学堂里来念书。前些时日,收到刘文卿刘兄从会宁府寄来书信,说是在那边做了许多事情,小子倒是十分羡慕。如今既是山长举荐,不论差遣何处,小子都是愿意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方石崖便摆手道:“你也去罢,若是想去营州,也只管跟推官分说,瞧他们是如何差遣。”

    何景昌告辞离去之后,郭继恩起身去了西面配殿。枢密院节堂设在此处,郭继恩瞧着那个大沙盘,叫参谋们都聚拢来问道:“西京那边,已经沉寂了一段时间。莫非图鞑改为先行转道西进,攻取上邦、陇城等处?”

    “然后再从西面攻取陈仓、武功?”陈光义皱眉道,“虏贼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也?”

    “关内军以重兵布防西京北面,若能从西面击之,则宁宗汉首尾难顾也。”郭继恩沉吟道,“咱们还是得遣人往关内去,查探消息才成。”

第五十七章 聚散知无定

    依照郭继恩的吩咐,枢密院又下设了参谋司、军情司、军供司、战训司、度支司等处,并传令驻屯邯郸的后军甲师副点检贺廷玉,多遣斥候潜入晋南、关内等处查探。所得消息,皆五百里急递报送燕都。

    尽管郭继恩甚为关心关内军情,但是消息没有这么快回来,他虽然心中有些焦躁,却也无可奈何。而随着从燕镇各师之中拣选的协尉副尉们陆续来到西海池,编入枢府下设各司,一些跟随了他许久的年轻军官,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杨运鹏、谭宗延和郭继蛟来向郭继恩辞行,他们将前往海津府城西北面的军营,在那里为燕镇操练一支新扩编的兵马。

    与他们一道前来的,还有原左军丙旅旅监,身形瘦高的常玉贵。他将接替杨运鹏,出任中军乙师的副点检。此人伍卒出身,三十四岁做到团练,一干就是八年,郭继恩接掌兵权之后不久,便将其擢为四品旅监,不过年余光景,又升任中军副点检,瞧中的就是他的坚毅沉稳,又勤恳好学。

    他瞅着正襟危坐的常玉贵说道:“南苑大营,为燕州境内最大的一处军营,如今就交与常都尉了。此处要害之地,尤其明后两年,天下形势如何变化,殊难预料,常都尉,你身上干系不小。”

    “是,”常玉贵眉毛粗直,相貌黝黑,敛容答道,“某既往南苑,便如都帅、杨副统领亲在一般,定然不叫部伍出什么岔漏之事。”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瞧着杨运鹏,这位新任副统领便沉声道:“职下此去海津,亦当不负都帅所托。不过,卑职也有提议,驻防燕都之中军,至少得扩兵至五万,方才妥当。”

    “好,本帅会与霍真人一道,合计此事,再吩咐有司办理。”

    于是几个军官都告辞出来,只留下郭继蛟与长兄道别。郭继恩从椅子上起身,踱步过去笑道:“这番调你出外府,令堂却是不曾请我去与你说情,为何?”

    “既入行伍,功名都得靠自家一刀一枪去挣回来。母亲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郭继蛟笑道,“再者,前番跟随大兄往营州去,直进兵至黑水之畔,行军千里,毫发无伤。又有妹妹一旁劝说,是以母亲也只好作罢。”

    “好,既如此,你就跟着杨点检去罢。”郭继恩瞧着六弟仍然带着些许稚气的俊秀面容,心情有些复杂,“海津军营离燕都也不算远,旬休、节假之时,回来也是便捷。”

    郭继蛟连声答应,迫不及待出了节堂。常玉贵已经先行离去,只有杨运鹏和谭宗延在等着他。那谭宗延三十七八年级,四方面庞,神情严肃道:“郭营监,恶人恶话,某先说在头里,在这西海池,你是都帅的兄弟。待得出了那南边大门,你就只是我前军甲师一名七品营监——可听明白了?”

    郭继蛟刷地立定,肃容抱拳:“是,卑职明白!”谭宗延再将他上下打量,点头道:“这就走罢。”

    程山虎、樊振海两个也要转迁别处,都来向郭继恩道别。程山虎将往河间,转入右军甲师许树和部,他挺直身体,眼中隐隐有泪,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如今是比我还高了,”郭继恩稍稍仰头瞧着,笑着拍拍程山虎的肩膀,“不必如此不舍,到了许点检处,好生去做,我等着你军功擢升的好消息。”

    “是,小的知道了。”程山虎声音有些哽咽。坐在一旁抄录文书的陈巧韵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转过头去,却见专注写字的许云萝恍若不闻,只在认真地写着小楷。

    二十三岁的樊振海与程山虎表情完全不同,一派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在统领署做了两年参谋之后,他将以七品正尉军阶,前往邯郸后军甲师贺廷玉处效力。

    “三个月的学堂时光,两年的参谋生涯,”郭继恩瞅着他道,“想必你是学到了些本事的。往后相见不易,本帅也想着能见着你的好消息,可不要令本帅失望才好。”

    两个年轻军官俱都后退一步,向着郭继恩抱拳行礼,然后转身出了节堂,各奔前程而去。许云萝想了想,起身追了出去,叫住程山虎嘱咐他小心照料自己,见他慢慢向南去了,才转回来。

    一直立在一旁的谢文谦这才领着陈启志、祝同文两个上前,向郭继恩禀道,祝同文乃是新选的参谋,陈启志则将接替程山虎的甲队队监职位。

    与身形彪悍的樊振海不同,祝同文颇有几分儒雅之气。郭继恩与他简单聊过几句,就吩咐他往陈光义、傅冲处,先熟悉下枢府办事之各种细务,跟着做起来。

    然后,他瞧着个头矮壮的陈启志,总是一副眯着眼微微笑的模样。他想了想,没有过多嘱咐,只教舒金海进来,领着新伙伴去见见甲队的同袍们。

    方石崖以枢密院行军司马的头衔,督查百工。秦义坤则执掌军供司,陈光义与傅冲分别掌军情司与参谋司。战训司作为枢密院中最为紧要之一处,郭继恩点了中军甲师乙旅巡检唐成义入府,以筹定方略,核查整训。

    这些时日,每天都有被点为参谋的年轻军官来到西海池,入府襄赞。很快,枢密院之定员就多达近百人。年轻人多的地方,总是十分喧闹,充满了朝气,郭继恩眼瞅着这一切,很是满意:“此皆为军中精华,府中历练,再外任营将团将,以为制度,假以时日,必成栋梁之才也。”

    前来奏事的郭继骐将手中文书递上:“于监军和谢副监军都举荐左军师监石忠财为中军丁师点检,呈请都帅裁示。”他稍稍犹豫,又说道,“卑职也想转出监军司,求任外职,还望都帅允准。”

    “石忠财——”郭继恩沉吟道,“这也是跟了我八年的老卒了啊,丁师点检,足可胜任。只是如此一来,各师都只有点检而无师监官矣,此事,你们监军司不可轻视之,得增补上来。”

    他说着在文书上署名,又转交给陈巧韵钤印,郭继骐挺直身体又说了一遍:“卑职恳请外任,还望都帅允准。”

    “不是我不答应,只是如今监军司也是事多人少,”郭继恩无奈道,“你好歹也是做了两年的判官,熟知机务,要是把你也转走了,于监军谢监军两个,岂不是要忙死。”

    “卑职举荐中军甲师甲旅旅监黄景禄替之!”郭继骐大声说道。

    陈巧韵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关切地瞧着他。郭继恩扶额沉吟:“罢罢,既是你心志已定,我这边不好再拦着,你自去与两位监军分说罢。”

    他摆了摆手,转头吩咐道:“云萝,咱们去军供司。”

    两人出了节堂,许云萝轻声问道:“两个弟弟都要离开燕都,将军心中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没什么舍不得的,人家的儿子兄弟要上战场,我郭继恩的兄弟便一样也要上,并无分别。”郭继恩大步向前道,“我也是生死场中走过许多遭的,厮杀之时,谁的性命都不金贵,至于将来,且看各自的造化罢。”

    节堂之内,郭继骐瞧着陈巧韵担忧神色,微微一笑:“其实早就想去下面营、团之中带兵任事,当初我也是跟着大兄上过战场的,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再者,如今不是还没有打仗么。”

    “奴婢整日在这节堂之内,耳濡目染,皆是紧要军务,”陈巧韵轻声道,“郭判官不必安慰奴婢。如今枢府之中,这般忙碌,都帅正是预备着要大军南征的。总之,你自己多加小心。”

    她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问道:“你不去见一见那位楚家小娘,向她辞行么?”

    郭继骐闻言一愣,沉吟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见着,再者,见着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了,咱们也算是挚友,回头我还要去添置些东西,陈典书可愿意陪我同去那燕都大百货?”

    陈巧韵低下头去,不让郭继骐瞧见自己脸上泛起的红晕:“可以的。是散值之后就去么?”

第五十八章 忧欢事不常

    申初时分,是官员们散值的时候,郭继骐和陈巧韵出了西海池,穿过横街来到对面的鸣玉坊。他为陈巧韵叫了一辆人力车,自己骑马行在旁边。时辰尚早,官办工坊里干活的工匠们还未到下工的时候,街上行人不多。陈巧韵转头觑着郭继骐,虽然她一直暗中觉得霍真人为新式军袍挑选的蓝灰色很是难看,但是这位郭判官偏偏就是穿出了玉树临风之感。

    不是旬休之日,燕都大百货里客人并不算很多,陈巧韵陪着郭继骐,挑选些巾帕、牙膏牙刷、香皂、袜子等物。“往后去了军营,要采买便没有如今这般容易,是以要多备一些。”她轻声对郭继骐说道。

    郭继骐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道理,陈典书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若不是跟着公子前来,奴婢其实都不愿在此抛头露面。”陈巧韵轻声说道,她凝神想了想,“口脂腮红都还有,奴婢想去瞧瞧新出的玻璃镜,听说极是清晰,只是售价有些昂贵。”

    “那就去瞧瞧。”

    两个人便转头往玻璃器皿柜台而去,行不多远,郭继骐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直低头走路的陈巧韵诧异地抬起头来,顺着郭继骐的目光望去,远处通向一楼的楼梯旁,一个身穿朱红色织锦襦裙的美貌女孩,十七八岁模样,生得明艳动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使女,也正定定地瞧着这边。

    两人彼此默默对视,没有上前,也没有出言呼唤,就这么默默地瞧着。百货店里的客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然而陈巧韵只觉得周遭无比寂静,直到那个使女冰巧轻声在楚琳琅耳边说着什么,这女孩才低下了头,转身慢慢地走下台阶。

    她回过神来,连忙轻推郭继骐:“那位想必就是楚小娘?公子为何还不赶紧过去,若是有了误会,就是奴婢的罪过了。”

    “没有什么可误会的,”郭继骐神色淡然,“你方才说要买什么,琉璃镜?”

    郭继骐的调职军令很快就发付下来,他将前往南苑军营的中军乙师,出任团监。原本谢文谦是想署以郭继骐副旅监之职,但是被他坚定地拒绝了:“小弟入军不过二年,大兄又直擢小弟为五品校尉,比之军中同袍,已是飞升之速。如今又直任旅将,非但惹人议论,职也是心中不安,还请谢副使依照制度,授团监之职便可。”

    “也罢,你所说也甚有道理。”谢文谦点点头,于是又改了军令,吩咐参谋孙福楼送往西海池去。

    两道军令都呈送至郭继恩案前,他打开瞧过:“郭继骐往中军乙师甲旅张季振部,任甲团团监——也罢,教继骐兄弟也不必来向我辞行,直接就去南苑应卯。顺便带话给张季振,过些时日,本帅会往南苑巡视,瞧瞧他的甲旅,如今究竟是什么成色。”

    “是。”

    郭继恩又看第二道军令,乃是以乙队队监张守贵为亲卫营营监。他点点头,将两道军令都批了,吩咐钤印,又对陈巧韵笑道:“五弟虽遣外任,却只在三十里之外,旬休之日返回也甚是方便。你们要彼此相见,其实不难矣。”

    陈巧韵面色大窘,又微微苦笑。郭继恩瞅着她道:“前日散值之后,你们偕伴同行,可是许多人都瞧见了哦。”

    “不过是陪着郭判官去采买些日常所用之物,”陈巧韵想了想坦然答道,“咱们在那燕都大百货,还遇见了楚使君家小娘子。”

    “不用再说了,”郭继恩连忙摆手,“我就不该打趣于你,这些事情,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什么事不要知道?”霍启明牵着白吟霜的手走了进来。

    “白娘子回燕都了,此番巡演,想必辛苦。”郭继恩瞅着两人牵在一块的双手,“啧啧,光天化日,你们也收敛些儿。”

    “有什么打紧,如今正是咱们立新风举新俗之际,正该如此。”霍启明说着搂住白吟霜肩膀,笑嘻嘻道,“往后大街之上,处处都见成双成对之少年男女,我心下就高兴了。”

    白吟霜虽然也是蔑视礼法之人,被霍启明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搂着也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便轻轻挣脱出来,笑着上前牵住许云萝的手,与她说话,又瞥见一旁好奇神色的苏完可娜:“咦,又多了一位妹妹。”

    霍启明自己扯了一张椅子,坐到郭继恩桌案前问道:“方才你与陈典书,究竟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郭继恩想了想问道,“楚使君家那位小娘子,如今已是桃李之年?”

    “哦——”霍启明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明白此前他们在议论什么,“你这个五弟,着实不够爽利。被楚使君拒之门外了,那又如何?若是果真非楚家小娘不娶,那就一次不成再去一次,二次不成再去三次啊!成天一副愁苦模样,装痴情给谁看呢,似他这般自苦,难道事情就会有转机?”

    “你说得很是,怪道我总觉得不对劲,其实还是他心下先自胆怯了。”郭继恩拊掌点头,又对门外唤道,“山虎,给我进来——程山虎!”

    “程队监已转新职往河间去啦。”许云萝瞅着他提醒道。

    “哦,”郭继恩回过神来,重复唤道:“陈启志!”

    “小的在。”陈启志连忙小跑进来。郭继恩瞅着他道:“方才霍真人之语,你可是都听见了?”

    见陈启志面露迟疑之色,郭继恩不耐烦道:“听见了就是听见了,老老实实回话便是!”

    “是,小的都听见了。”

    “好,你就去监军司,将真人方才所说,原原本本转述给郭判官知道。现在就去。”

    “得令!”陈启志麻溜地转身跑了。

    白吟霜便瞅着霍启明道:“老爷这建议,岂不是在逼迫楚使君么。”

    “什么叫逼迫,他只想着自己不愿与那位长鹄老爷做亲家,却不见自己女儿愁苦,哪有这般为人之父的。”霍启明晃动着麈尾说道,“少年人自为婚配,两个老者彼此不相往来,不就是了?咱们继骐兄弟,人品相貌,都是出众,他们两个又彼此有意,楚使君就因为人家老子不堪,固执拒绝,又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女婿?照贫道说,他这大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全无一点见识决断。”

    郭继恩笑得要拍桌子:“此语极妙。只是这话万万不能传到楚使君耳中。不然他恼羞成怒,面皮上下不来,事情就不美了。”

    “他再这般固执下去,耽误的也只是自家女儿,与咱们不相干。”霍启明说道,“另有一事,明日廿九旬休,你带着许云萝许小娘,一起去我那新宅吃饭。”

    白吟霜连忙道:“哪有老爷这样请客人的?这里还有这位苏完姑娘,还有陈典书,你叫她们一块啊。”

    “啧啧,照你这么说,那不是还有个新卢来的丫头?叫什么,泉什么,什么泉?”霍启明起身道,“总之,姑娘们一起都来罢,我要去找秦义坤议事,先过去了啊。”

    郭继恩起身将他们送至节堂门口,问白吟霜道:“这白蛇传虽然极受欢迎,毕竟也演了这么久。你们就没有再去排演新戏么?”

    “就是没有想到新剧目,正为此烦恼呢。”

    “有《金楼子》及《宣室志》两书,皆载有梁山伯祝英台故事,”郭继恩想了想道,“白小娘可先去瞧瞧,说不定能敷衍出一部好戏来。此外,会真记也可以改编为戏,定然也是好看的。”

    “是,谢都帅老爷指点。”白吟霜向郭继恩福了一礼,跟着霍启明走了。

    节堂之内,许云萝走到陈巧韵身边,关切地瞧着她。陈巧韵轻轻一笑:“我没有事。”

    她转头望向窗户,轻声道:“我只是贱质蒲柳,彼为贵介公子,云泥之远,岂敢妄想哉?惟愿良人心愿得偿,我也会替他高兴啊。”

    许云萝微微皱眉,正想说话,见郭继恩进来,便住了口。郭继恩觑着两个女孩笑道:“妨碍你们说体己话了?”

    许云萝轻轻摇头:“方才都帅所说之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什么故事?”

    “等到白娘子编戏上演,你瞧见就明白了。”郭继恩在圈椅上坐下,“你会喜欢的。”

    “哦,可是那个会真记的故事,婢子其实不喜欢。”

    望着她毫无瑕疵却有些孩子气的脸,郭继恩不禁笑了:“没有关系,咱们可以改嘛,明日吃饭之时,咱们就来改写这个故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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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