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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处处兴土木

    这些时日的燕都邮报,因为经常刊载紧要消息而备受官员百姓的注目。继宣布设立枢密院和分别派遣营州行台都督、河北道观察使之后,邮报又登载了枢密院发布的扩编点征之令。而且是一下子就扩编两个师,这就更印证了那些明眼人的推测。

    向胜、向捷两兄弟先后进入燕都讲武学堂就学,哥哥向胜如今已经从学堂出师,担任了亲卫营丁队的队监。弟弟向捷却因为性子太野,屡犯军纪,多次被山长和教头训斥,如今还得接着在讲武堂里打熬着。

    他瞅着新出的邮报,啧啧有声:“这文章写的,简直狗屁不通。什么各处城镇乡野,点行入役之壮士,皆欢喜雀跃。其中颇有除役之老卒,情愿返回军中效力。其各自言道,军中饭食管饱,每日三餐,顿顿荤腥,我等甚为怀念也——这话可见就是瞎编,谁家一日只吃两顿了?”

    从东都返回之后被选入讲武堂就学的童三喜皱眉道:“这说的都是实情啊,俺们那里百姓,无论有地无地,家家都是日日两顿,一月也难吃一顿肉,只不过是这一两年,日子才好过了些。谁还能比你这种富家子弟。”

    向捷将信将疑,又瞧瞧西齐度:“你们呢,放牧着那多牛羊,想必是顿顿吃肉了?”

    “那些牛羊,我们自己是舍不得吃的。”西齐度的汉话还没有特别流利,他慢慢地说道,“牛和羊都要用来换粮食和铁器、茶叶等,我们也是一日两顿,早上吃一点粟米,晚上会有一点肉汤。真正能吃肉的时候,是很少很少的。我们轻易不会去杀羊,平时都是吃的粮食和酥酪。所以我很喜欢我们的大军,吃得好,住得好,什么都好,你觉得操练很苦,我一点也不觉得。”

    “令尊真的是部族首领?”向捷怀疑问道。

    童三喜有些生气了:“西齐度可是跟着都帅从营州一块回来的,你觉得他会撒谎么?”

    “兄弟,你们过得也忒苦了。”向捷拍拍西齐度和童三喜的肩膀,“旬休之日,都去我家里玩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富贵。”

    “不去,”童三喜淡淡说道,“某来讲武堂之前,乃是亲卫营甲队之伍长,时常随侍都帅身侧。慢说统领署,便是那承天门内,也不是没有去瞧过,贵宅再是富丽,能比得过皇宫?”

    向捷被噎得无话可说,西齐度却正色说道:“我明日会和向兄弟一道回燕都城去,要去瞧瞧我的妹妹,听说她跟着乐社已经从南面回来了。”

    “令妹是乐社中人?”向捷大感兴趣,“乐社之中美人甚多,不知道令妹是哪一位?”

    西齐度流露骄傲之色:“我的妹妹,叫做西齐雅,想必你也听过她的名字。”

    向捷吃惊瞅着他道:“原来如此!令妹当真是色艺双绝,十分的厉害,人既美,舞姿也美,唱得又好,如今也算是燕都城中一位名伶也。”他笑嘻嘻问道,“西齐兄弟,明日能带着我一块去瞧瞧令妹么?”

    西齐度听见他夸赞自己妹妹,不禁咧嘴笑了,正要答应,童三喜已经抢先说道:“你别贸然就应承下来,那乐社乃是住在都督府内,非经通禀不得进入。还是明日进了城再说罢。”

    于是次日清晨,这两个年轻人早早起身,驾马赶往燕都城。

    两人自肃清门进城经横街往东,他们首先路过西苑,恰巧遇见郭继恩领着女孩们,由甲队亲兵护卫着从西海池大门出来。横街之上极少行人,郭继恩老远就瞧见两个讲武堂学生,便喝问道:“那边莫不是西齐度,你如今是要去探看令妹?”

    西齐度也很是高兴,连忙和向捷两个过来,翻身下马抱拳道:“小的参见都帅!都帅所说正是,今日旬休,想着妹妹已经回来了,所以进城来瞧瞧她。”

    他又笑着对郭继恩身后的两个女孩道:“许云萝,苏完可娜,咱们可有段日子没见啦。”

    许云萝想了想,在马上默默作揖回礼,苏完可娜却好奇地问道:“西齐度,你念书的地方很远么,咱们可以去瞧瞧吗?”

    “不远,可也不近,骑马得一个时辰。”西齐度认真答道,“只是我那是武学之所,恐怕你是进不去的。”

    郭继恩没有理会他们的叙话,只觑着西齐度身后有些忐忑的那个讲武堂学生:“你可是向监军家的小儿子,名叫向捷?”

    “是,今日旬休,小的便跟着西齐兄弟一块回城了。”

    “他听说小人今日要去探看妹妹,就说要一块去。”西齐度老实答道,跟随郭继恩一道出来的舒金海、陈启志等,不禁都笑了起来。向捷颇觉狼狈,郭继恩扫了他一眼道:“人家去瞧妹妹,你去凑什么热闹。且都上马,跟我一道过去罢。”

    于是两个学生复又上马,跟着郭继恩等一道向东面去。他们从承天门外金水桥南面经过,眼看到了皇城左清门前,郭继恩便招手吩咐门口当值的那个亲卫营哨长过来,教他领着西齐度往督府去,“让家仆们领着他进去,就说是我的吩咐。”

    那哨长连声答应,领着西齐度进了左清门。郭继恩便对向捷吩咐道:“你也不用耽搁了,令尊远在营州充任要职,惟留令堂独居燕都,你可早些回去探看,才是正经。”

    向捷跟在郭继恩身边正不自安,听见这话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应了,打马加速向东,又沿着坊道折向北面的黄华坊而去。

    许云萝和苏完可娜都骑着马,陈巧韵与泉婧两个则坐在一辆马车之内,这支队伍过了皇城之后也沿着夹道向北,行至忠义坊,霍启明的那处新宅很是抢眼。只是住宅不远处,又有一处屋子正在修造,瞧着比霍启明的屋子还要高大气派。屋子眼瞧着已经盖至三层,外立面都覆着长长的竹制脚手架,虽是旬休之日,却依然还有砌匠正在忙碌不已。

    郭继恩一眼瞧见屋子旁边的霍启明和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便翻身下马过去道:“启明兄弟教咱们过来吃饭,如何自己还在这边?”

    霍启明转头瞧见郭继恩过来,并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继恩兄,这里乃是苏崇远苏相的新宅邸,也不知是何人替他设想的样式,你觉得好看么?”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微微有些粗壮之感,”郭继恩说着又打量跟霍启明说话的那个青袍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面相倒是颇为斯文。这人见郭继恩打量自己,连忙叉手行礼道:“卑职祝琅,如今是群力营造社之督办也。”

    “你就是并州来的祝督办,”郭继恩点点头,“这群力营造社乃是官办,如今瞧着,经营得还算不错?”

    “是,”祝琅镇定下来,“咱们群力营造社,如今已经有了三支工队,活计都十分繁忙。苏公这所宅子,是二工队揽下的工程,小人见旬休之日砌匠们也不愿休息,有些放心不下,是以又跑来瞧瞧。”

    郭继恩点点头,又问了祝琅几句,这才与霍启明一道离开,往霍宅而去。

    进了院子,就见葡萄架,另有石榴和紫薇等树木,然后是一座两层的楼房,青瓦白墙,十分素雅。女孩们都连声赞叹着,被乙队队正吴守明引入了屋子。郭继恩想了想,问霍启明道:“如何又不见耿冲?”

    “回历城去啦,他家中老子来信,为他说了一个新妇。”霍启明叹气,又笑了起来,“这新妇么,比他还大一岁,如今已经是双十之年。是以女孩家中催促甚急,我也只好打发他回去将新妇带来。”

    “这倒有趣,”郭继恩闻言笑了起来,“你这个做主人的尚未成婚,随扈倒先娶了新妇入宅了。”

    “今日正要与继恩兄说及此事,”霍启明微微一笑,“我与白吟霜白娘子,打算就这一两月间,将婚礼给办了。”

    “原该如此,”郭继恩点头赞道,“到时候咱们都来相贺。”他想了想又问道,“皇城东面六坊之中,可还有要售卖的宅院?”

    “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教管夫人和继雁妹妹,都从督府里搬出来另住。”郭继恩思忖道,“督府院落,也是该交还与公中了。”

第六十章 拆分羽林卫

    “不错,都督府是不能再住下去了。”霍启明点头沉吟道,“这事我来替你办,先往钱庄与继雁妹子分说明白,再找宅务押官,寻一处又大又气派的院落,教他们都搬过去住。不然,咱们置下宅子推倒重造,也是可以的。此外,燕都乐社,便也跟着一块搬出来罢。”

    “那就多谢启明兄弟了。”郭继恩说着跟随霍启明一道进了屋子,他惊奇地瞧着脚下的实木地板,刷着桐油,光线透过大幅的玻璃窗户照射进来,屋子里十分清亮,“好家伙,你这是将此前的蓄财都花光了罢?”

    “金屋藏娇嘛。”霍启明说着向郭继恩介绍上前相迎的那个仆役,“任福生,前军老卒,遵化之战中受了重伤,伤愈之后除役,又往燕都来寻活计,我便请了他来宅中做事。”

    “我记得这位福生老哥哥,瞧着倒是比当初胖了些。”郭继恩止住欲向他行礼的任福生,“如今可是身子大好了?”

    “是,天师老爷这里其实事情甚少,小人倒是觉着日子太过舒坦,心下很是不安。”任福生还是有些拘束。

    “眼下就有事情要你做了,快去为咱们都帅奉茶过来。”霍启明笑嘻嘻道,那任福生连忙答应着去了。这时候白吟霜也从楼梯下来,她穿着青白色襦衫,艾绿色长裙,愈发显得清丽动人,她含笑行礼,请郭继恩等人就坐。陈巧韵与泉婧两个四下打量屋内陈设布置,轻声赞叹不已。郭继恩坐定之后见许云萝又立在自己身后,不禁失笑,起身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将她按在椅子之上坐着:“咱们都是客人,哪有单单叫你立着的道理。”

    不一会,谢文谦、程雨清夫妇也带着儿子谢续超赶到,大家又是一阵寒暄。程雨清坐定之后笑问白吟霜:“听说那位甄大家此番从定州回来之后,便不打算再登台出演了,说是往后身份不同,预备收几个女弟子承其事业?”

    “她确实是说过,如今已是陈夫人了,四品的命妇,毕竟身份不同。”白吟霜笑道,“倒也不是再不登台,只是会很少抛头露面了。”

    “照这般说来,妹妹往后就是长史夫人,身份更加的贵重,那你也不用再往戏台之上费劲出演,也省得辛苦。”

    “可是我就喜欢戏台之上唱唱跳跳的日子,这么早就退居宅中,我也闲不住。往后我还是会领着大家在戏台上出演,待我将来年老色衰,再收几个弟子不迟。”

    霍启明也摆手道:“她天性不喜被拘束,就由着她去罢。”谢文谦笑道:“似霍兄弟这般骄纵宠爱,也是一桩美事,城中很多议论,大家都羡慕得紧呀。”他说着转头瞥见十二岁的儿子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便吩咐吴守明陈启志等带他去院子里玩耍,谢续超却只是摇头,依旧坐着。

    谢文谦叹气道:“我这个儿子,竟是像个闺女一般,喜静不喜动。可是读书也只是这般,并无出色之处,将来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倒不知能做什么。”

    霍启明便问道:“文谦兄如今已是三十四了罢?你们夫妻成婚多年,何不再生养几个?”

    “便是一直怀不上,也不知是为什么。”谢文谦也有些苦恼。程雨清面色微红,低头不语。霍启明想了想道:“小弟于女科一道,并非擅长,文谦兄得空之时,可领着嫂子去请颜夫子瞧瞧,若是身子确有不适之处,也该早早诊治才是。”

    郭继恩见几个女孩听了这些话语都有些忸怩,便起身道:“让她们在这里说话。咱们去启明兄弟书房,商议些事情。”

    许云萝闻言,就从椅子上起身,郭继恩忙道:“你也不用跟着,咱们很快就过来。”霍启明却道:“这些事情,她迟早要知道,就一起过去罢。”郭继恩也就罢了。

    程雨清眼瞧着许云萝,精白色窄袖襦衫,绀青色织花长裙,肌肤胜雪,容华若仙,发式却很简单,只挽着一个发髻,青丝垂颈,瞧着更显幼态。她此前在戏台观戏之时就见过许云萝,此番再遇,尤觉这小女孩儿美貌惊人。眼见许云萝跟着几个男人一道去了书房,她便转头轻声问白吟霜:“这位云萝妹妹,瞧着都帅待她,很是不一般呐?”

    “正是都帅老爷心尖上的人儿,”白吟霜笑道,“只是年纪尚小。是以都帅老爷虽然对她呵护得紧,却一直没有对她明说。”

    “我就说呢,郭都帅瞧她的眼神,便分外不同。”程雨清点头感叹,“这云萝妹妹也确实是好看,再过得两年,愈发出挑,配的上咱们都帅。说起来,他们这几个,契若金兰,便如异姓兄弟一般,人品都是极好,值得托付终身。吟霜妹妹,你也是个有福气的。”

    白吟霜便想起了季云锦,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却摇头失笑:“谢大哥与郭都帅都当得起姊姊称赞,天师老爷却不同,他是个五心不定的,说不定哪天又带回一个美貌小娘了。”

    她说着又瞧瞧另外三个女孩,陈巧韵和泉婧都不说话,苏完可娜睁着大眼,好奇地听着,白吟霜便笑问:“苏完妹妹来燕都也有半月了罢,觉着这里好玩么?”

    苏完可娜连连点头:“就是几位姐姐都忙碌,咱们甚少出去。”

    “那你想不想来乐班?”白吟霜趁机诱惑她,“可以在大戏台唱歌跳舞,很好玩的呢。”

    程雨清也笑了:“你竟然打她的主意,这个可是枢密院里的女孩儿。”

    “有什么打紧,”白吟霜对她眨眨眼,“美貌女孩儿,就该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戏台上去唱歌跳舞,万人瞩目,那才叫开心呢。如今不光是燕都乐社,便是我那里,也有两个女孩儿被人娶走,就连杜窈娘,也被人哄了去——可不是正要多找些人来学艺出演,不然,再过得一两年,这乐班就该散了。”

    “哦,可是我不大会跳舞,歌也唱得不好呢。”苏完可娜说道。

    “你可不要诳我,”白吟霜瞅着苏完可娜娇憨神情笑道,“我都听西齐雅说了,你们那边的女孩儿,会走路的便会跳舞,会说话的便会唱歌。妹妹有这样的本领,若不显示出来,未免可惜。”

    “的确是不大会,不过姐姐若是不嫌弃我笨,我可以跟着姐姐学着做起来。”

    白吟霜心下暗喜,笑吟吟拊掌道:“再好不过,我当然是愿意的了,回头我就跟都帅老爷要人。”

    泉婧于是哀叹道:“好容易来了个妹妹可以作伴,又被白娘子给骗走了,咱们那里,便是说话的人也少。”程雨清便笑道:“不用急,回头姐姐再帮你们物色几个姐妹过来。只是姐姐我瞧着你们两个,想必在枢府之中也呆不了多久,便都要各自嫁人了罢。”

    泉婧面色一红,陈巧韵低头说道:“婢子是枢府之中典书,每日帮着料理公务,不会出嫁的。”

    程雨清知道陈巧韵的出身来历,也是懊悔自己失言,忙换了话题笑道:“倒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军机大事,去了这么久。”

    郭继恩等四人上楼进了书房,他先是四下打量,啧啧赞道:“果然正经是处书房,书籍的确是不少。”

    他说着从书架之上抽出一本书给许云萝,然后各自坐定。谢文谦便开口说道:“运鹏兄弟的提议,卑职亦觉甚有道理。如今卑职和于监军计议,打算将中军甲师拆分为二,一部移驻城外,另一部仍驻扎西苑军营,充任城门值守及城内警备诸事。扩建西山大营,与南苑大营互为犄角,各驻二万兵马,以备四方征伐。还请都帅裁示。”

    “西山大营,南苑大营,”霍启明沉吟道,“留驻城内的兵马,以何人掌之?”

    “卑职的想法是将唐成义从战训司调出来,”谢文谦说道,“执掌西苑军营。八年前都帅至宣化军前效力之时,唐成义便一直跟随至今,从伍卒升至四品都尉,其人之品行才干,咱们都是清楚,由他来掌西苑军营,最能令人放心。”

    “不错,唐都尉是合适人选。”霍启明点头道,“只是资历略浅,咱们可署以检校副点检之职。”

    不料郭继恩却摇头道:“不,这样做太显行迹,未免有些人会心中不安。不能用咱们自己的腹心得力之人。”

第六十一章 玉貌蛇蝎心

    “中军各师,将来便是羽林卫。”郭继恩继续说道,“西山、南苑各部,备四方征伐,谁来执掌都不要紧,只要能带得好兵,打得硬仗便可。西苑之兵,则掌燕都巡防值守事,如今城内之京官,和睿思殿内的景云公主,对咱们都是深为戒惧。是以西苑这边,最好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人选,以使众心安定也。”

    “既如此,以都帅之意,西苑军营交由何人掌之为好?”谢文谦问道,“如今西海池之巡戒防务,亦由西苑之兵承担,是以这个人选,也得要咱们自己也能放心才成。”

    “依旧托付安金重安点检便是。”郭继恩思忖道,“他是一员老将了,既熟知兵务,又为人勤勉严谨,从无干谒之举。西苑之兵,咱们还是交给他来带领。再者,安点检自从卢龙塞之战中负伤,身体便不如从前,咱们也不忍再命其跟随远征,留驻燕都,正是适当之举。”

    “则你干嘛不将朱师监召回燕都?”霍启明插嘴问道。“安点检虽是持重,论机警敏锐,还是不如朱将军。”

    “朱师监,”郭继恩沉吟摇头,“我情愿让他将来转做文官,能派更大的用场。”

    他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不再更改。”

    “也罢,都帅既已决定,监军司便照此办理。”谢文谦也只能无奈接受,他又问道,“转往西山之兵,则由唐成义率领么?”

    “唐成义果决练达,战训司由其执掌,极是得人,就不要再转出去了。”郭继恩思忖道,“我倒是想将薛宁从黑水调回来。”

    “薛宁?”谢文谦皱眉道,“此前没怎么打过交道啊。”

    “此人亦有名将之姿,可为腹心之用。”郭继恩吩咐道,“五百里急递沈阳,召薛宁入燕镇,暂为中军丙师副点检,教周恒、向祖才另择良将接替薛宁职务,并奏报枢府。”

    “是。”

    “自明日起,扩建西山军营,将乔定忠、秦云龙二旅调出。以何占海旅为枝干,重新扩编为三个旅,依旧驻防西苑军营。”郭继恩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以何占海为中军甲师师监。至于西山和南苑两处,继续扩编,各备六个旅!”

    “是。”谢文谦连忙都记下来,又问道,“中军各师,不改名么?”

    “文谦兄,现在改名做什么,”霍启明笑了起来,“将来自然有要改名的时候!”

    “说的也是。”

    这时任福生在门外禀报说酒菜已经备好,请几位老爷下去用饭。四人便起身出来,郭继恩轻声问许云萝:“方才没仔细看,我给你的是一本什么书?”

    “《论衡》。”

    “竟然是一本道藏之书,岂不是读来很是费劲?”

    “还好,”许云萝轻声道,“其实甚是有趣。”

    郭继恩笑了起来,忍不住又摸了摸她圆圆的小脑袋。许云萝有些生气地望着他,却还是没有说话,跟着一起下了楼梯。

    吃饭的时候,霍启明说起了预备和白吟霜成婚之事。于是谢文谦夫妇等都向他们道喜,又仔细商议如何操办这场婚礼,并议定日期,选在九月十一日,正好是重阳节后。白吟霜虽然羞涩,心中也甚是欢喜,并无异议。

    她想了想,又将苏完可娜之事向郭继恩提出,郭继恩只将手一摆:“这个不必问我,只要她自己愿意就成。如今两处乐班之女孩儿,都是城中的稀罕宝贝,说不定苏完姑娘过不多久也能觅得佳婿,则也是一桩美谈也。”

    苏完可娜还有些困惑,白吟霜已经笑着摆手道:“奴婢可还是期冀着,她在乐班之中能多呆几年呢。”泉婧却拍手嬉笑道:“最好是咱们回去之时,苏完妹妹就遇见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他们彼此有意,情愿在一处。白娘子的愿望便落空啦。”

    “嘿,”霍启明瞅着她道,“记得你才至西苑之时,何等乖巧娴雅,如今竟然这般嚣张起来了?”

    泉婧面色一红,缩头不说话了。

    于是苏完可娜很快便从西海池搬了出去,三个女孩都有些不舍,虽然彼此相处时日不久,她们却都很喜欢这个淳朴勤快的部族女孩,各自叮嘱于她,又相约着得空了一块出去玩耍。

    白家乐班如今已经搬到了紧挨着大横街的灵春坊,白吟霜虽然忙碌婚礼筹备之事,却也抽空过来指点女孩们练习。霍启明也帮着郭继恩在皇城东面的明时坊中寻了一处大宅院,让管夫人和郭继雁母女,连同男女家仆们,还有燕都乐社诸人,都搬了进去。

    公主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彼此她正在大学堂内听讲,授课之人是月余之前逃入燕都的原西京侍御史宣万纪。“这位郭都统命其家人搬出了燕镇都督府,其中有何深意呢?”公主轻声问道。

    “这便是郭都统宣告众人,他无意兼领燕州行台都督之职。”宣万纪面相有些凶恶,神态却颇为恭谨,“设立枢密院,又以元尚书、宋都使分别掌营州、河北,其人用意十分明晰,就是只抓兵权。民政之事,则分由众位大臣领之。”

    “宣御史见得真切,”公主满意说道,又将手上的茶盅交给跟随前来的宫女,“眼见这燕镇之兵,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其人若是将来有叵测之举,则本宫与益王殿下,便只能束手待毙矣。”

    “此事确为可虑,”宣万纪点头赞成道,“虽说这位郭都统将几位殿下接来燕都,倒是未必就一定安着甚么好心,昔年宇文夏州之事,足为前鉴矣。再者,就算郭继恩暂时不敢妄动,皇权,亦不容旁落!”

    “御史此言,真是深得本宫之心也。”公主流露赞赏之色,“足见御史才干眼力,实为国之栋梁。可叹靳公元公诸人,犹对郭继恩心存幻想,执迷不悟,苏崇远苏相公,又老昧昏朽,如今竟然还有心思大造宅邸,此辈皆难托付,往后,御史要多多相助咱们姐弟才是。”

    “此乃臣下本分,”宣万纪慨然作揖道,“宣某,义不容辞。”

    公主面露欣慰之色,只是一想到弟弟,又觉得烦闷:“益王年轻,玩乐之心颇重,无意向学,亦不明白当下之险恶处境。本宫每虑及此事,都是心忧不已。”

    “无妨,益王殿下虽是年少,但是聪明灵秀之气,溢然外显,将来必为一代明主也。”宣万纪连忙安慰道,“眼下急迫之事,乃是设法往燕州军中,设法培植忠于帝室之臣,以分其力。王者无忠忱之兵,岂非蛟龙困于浅滩哉!臣之挚友刘冀,原为中州济源别驾,他收到臣书信后,已经辞官北来,到时候,必亦为殿下之强助也。”

    “卿家如此忠悃之心,足昭日月。”公主含笑嘉奖道,“往后还要请御史多往宫中来,为殿下详细分说眼下之局,省得他敌友不分,做出糊涂事情来。”她说着起身与宣万纪告辞,由宫女、内监跟随着出了大学堂,又有十名金吾卫随扈,自承天门返回皇宫之中。

    路过垂拱门之时,公主想了想,吩咐金吾卫副总管郑啸声:“转道,先去福宁殿瞧瞧。”

    工字形的福宁殿是益王殿下的寝宫,只是益王与亲信小内监柴芦都不在殿中。殿中值守的太监也不知道殿下去了哪里,公主恼怒之下,不禁喝道:“殿下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你们与死人有甚么分别,这般无用,不如就打死算了!”

    几个内监、宫女都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不住地哀求饶命。公主冷笑道:“我饶了你们的性命,将来益王若遇险恶之事,谁来护住他的性命!左右,与我拖出去,全部打死,一个也不要留。”

    郑啸声面露迟疑之色,公主斜乜着他:“本宫的话,连你也敢不听么?”

    “殿下明鉴,这些人虽是有罪,却也罪不至死。益王殿下要偷溜出去,他们如何拦阻得住?”郑啸声连忙叉手恭谨禀道,“杀人之事,实违天和,何如就各杖责二十,以为惩戒?”

    “你若是不想做这金吾卫副总管,就自己解了袍服出去,”公主冷冷说道,“未必本宫要杀几个人,也有敢来拦阻的不成?”

    郑啸声闻言一愣,接着轻叹一声摇摇头,慢慢摘下幞头,预备告辞。那几个内监宫女,依旧哭泣哀求不止。便在这时,殿外传来询问之声:“此处为何喧哗也?”接着王元相顶盔掼甲,大步走了进来。

第六十二章 王侯亦无种

    郑啸声见王元相进来,心下松了口气,连忙将事情说了。不料王元相双目圆睁:“这等不中用之人,留之何益,左右,依照公主吩咐,都拖出去打杀了!”

    郑啸声大吃一惊,公主一直冷着的脸这才缓和下来:“似王总管这般的,才是忠直之臣也。”她安然在椅子上坐下,又瞧着郑啸声冷笑道,“也不知靳工部为何会举荐你这样人进宫来!”

    郑啸声默然无语,那王元相见卫士们依旧迟疑不动,不禁恼怒道:“怎么还不动手,都没听见吗?!”说着自己大步上前,拽住一名宫女的头发,一路拖至庭院,又连声吩咐拿荆杖来。几个金吾卫跟着出来,没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那宫女见势不妙,大声哭叫着,挣扎得愈发厉害。王元相性起之下,抽刀一抹,将那宫女结果了性命。

    鲜血沿着地面流淌,顺着砖缝渗了进去,庭院之中一片寂静,王元相自己也有些愣神。

    早有机灵的太监飞奔至宝慈宫去求救,安淑妃与曹喜、苏古真都匆匆赶了过来。眼见庭院中的尸体和鲜血,淑妃也吓得花容失色:“为,为何要杀人?”

    苏古真连忙上前,扶住那宫女的尸体查看,嘴唇微微颤抖:“宫女方氏,乃是跟随老奴从沈阳而来,原本可以遣放出宫,是她自己情愿留在宫中侍奉贵人,想不到,想不到——”

    淑妃神色惊惶,曹喜阴恻恻地眼神瞧过来,王元相此时也有些懊悔,呐呐说道:“这个都是公主殿下的吩咐,卑职不过是照命行事。”

    淑妃闻言,连忙进了殿内,她瞧了瞧那群依旧跪在地上哀求哭泣不止的太监宫女,吩咐道:“都退下去罢。”又转头轻声责备公主,“景云今日为何这般大的怒火?”

    “弟弟不知去了哪里,这些个死人,竟是半点也不知。这般无用,还留着做什么?”公主瞧着得了大赦四散奔逃的太监宫女们,咬牙说道。

    “那你也不能杀人啊。”淑妃着急道,“益王想必是还在学堂,又或者是贪玩去了别处,身边总有随扈,咱们只管遣人去寻便是。你一发怒就要杀人,便是菩萨,也会责怪于你。”

    “那方氏宫女如何会死在殿外?”益王一身白色袍服,带着柴芦和两个侍卫进来,皱眉说道,“姐姐有什么不满,训斥我便是了,拿下人出气算怎么回事?”

    “训斥你,你连个人影都寻不着,我去哪里训你?”公主恼恨道,“你也须知自己身份贵重,不要四处乱跑!若有闪失,你叫我和娘娘往后如何自处?”

    淑妃也问益王去了哪里,他淡然说道:“从学堂回来,又去了西海池,在那里作画,与霍真人闲聊。你们以为我去了哪里。对了,真人不日即将成婚,咱们也该各自备一份礼物送去才是。”

    “他成婚,要咱们送礼做什么?”公主冷笑,“说到底,咱们是君他是臣,给他东西那是赏赐,你愿意赏你去赏,我可是不愿意。”

    淑妃忙道:“好歹也是他们将咱们几个救至燕都,恩情非同小可。这礼物,咱们还是应该预备为好。”

    “娘娘还真以为他们安的什么好心?若不着意防备着,将来有你们哭的时候。”公主嗤笑一声,拂袖而去。

    益王很是不满:“姐姐如今,说话行事怎地这般刻薄?”

    “唉,我哪里知道呢。”安淑妃心不在焉应着,“我得好好想想,咱们两个,备些什么礼物才成。”

    霍启明与白吟霜的婚礼十分盛大而热闹,安淑妃和益王殿下都送来了一份厚礼。益王还由郑啸声陪伴着,亲自前来相贺,令到场的文武官员们都十分意外。

    趁着益王与新卢世子金文澄说话之际,郑啸声悄悄找到靳宜德,将前日之事向他禀报了。靳宜德皱眉沉吟,半晌不语。郑啸声叹气道:“如今宫内,都有些人心惶惶,卑职也觉着甚是难做。要是靳公允准,卑职打算辞去这金吾卫副总管之职。”

    “不可如此灰心。”靳宜德皱眉道,“金吾卫掌宫禁宿卫之事,十分紧要,有你在,咱们心里才会踏实。这样罢,往后你再多遣些人,跟随益王殿下左右,不要教他四处乱跑。另外老夫会入宫一趟,与内侍署蹇都管分说,往后约束内监宫女之事,不许金吾卫插手!”

    几日之后,王元相被郭继恩召入枢密院,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公主教你去杀人你就去,她命你去死你去不去?你也老大不小了,遇事能不能动点脑子多想一想?什么事可做,该做,什么事不能做,这点分寸都不能把持,你干脆滚回家中去得了!”

    王元相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不敢分辩。郭继恩嫌恶地瞅着他:“那些个内监、宫女,与咱们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各自领着一份职事,就算有什么过失,也自有内侍署处分,凭什么就该在你手中丢了性命?本帅辛辛苦苦将他们从沈阳带回来,不是由着你来糟践的!”

    “是,卑职往后知道了,再不敢如此!”王元相心中恼恨,只敢连连叩首求饶。

    “滚,若不是瞧在王山长面上,本帅今日一定会扒了你这身官袍!”

    王元相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一直咬着嘴唇在一旁瞧的许云萝轻声对郭继恩道:“婢子想要入宫一趟,还请都帅允准。”

    “不许去,你去了也没有用。你去跟公主说什么?教她制怒,善待下人?”郭继恩皱眉道,“你觉得她会听?人家这是要在宫中立威,没有这次,也会有下一回。只好算那个撞在她手上的宫女倒霉——若她不是公主,我定然会教她尝尝牢饭的滋味!”

    许云萝被郭继恩不许入宫,霍启明却打算要入宫为这事讨个说法。他将苏崇远、靳宜德、卢弘义三人请至钱庄议事厅,肃容说道:“以堂堂公主之尊,就可以胡乱杀人么?置国家法度于何地?此事小道想听听几位相臣、尚书是什么指教。”

    “此事说到底,是下面内侍、宫女的过失,”苏崇远慢慢说道,“公主虽是处罚过重,亦不为失当之举。回头教靳公前往劝诫一番,也就是了。”

    霍启明冷笑:“昔年全盛之时,天盛帝、永德帝、正明帝当朝,可有如此跋扈之公主?”

    苏崇远老脸一红,靳宜德便问:“依霍长史之意,当如何处分?”

    “她毕竟是公主,我也不能教她以命抵命,这样罢,罚俸一年以为惩戒,几位觉得如何?”

    “可,老夫赞成。”卢弘义点头道,“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此事的确不可轻忽。不过老夫有些疑惑,不过一个下等侍女,都统与霍长史,却这般着意?”

    “侍女也是人,”霍启明冷冷说道,“人家是被东虏掠入宫中,孤苦无依,无处可去,这才跟随来此侍奉几位殿下。可她也是人,不能由着咱们生杀予夺——这燕都城里,没有贱隶,没有奴仆,大家都是人。身份虽有高低,却俱都依照法度行事,谁也不能轻易夺走他人性命。”

    他站起身来:“既然几位枢臣都没有异议,小道这就入宫去也。”说完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大步走了出去。

    三人一时无言,苏崇远轻叹一声:“这位霍真人,就差没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靳宜德轻轻摇头,过了许久,卢弘义也轻轻摇头。

    睿思殿内,霍启明向公主宣布了枢密院对她擅杀宫女一事的处分。公主冷眼瞧着他,霍启明夷然不屑:“往后再有此等事情,必定处分更为严厉,公主若是不信,尽管去试。”

    他说完便傲然出了睿思殿,得知消息的安淑妃匆匆赶来,忐忑向霍启明行礼道:“真人息怒,都是妾身平日里疏于管教——”

    霍启明听着殿内传出的打砸东西之声,对安淑妃微微一笑:“此事不与娘娘殿下相干,公主年少气盛,遇事有些冲动,慢慢的也就好了。”

    他瞧着淑妃为难神色,拱手作揖,洒然离去。

第六十三章 江山入阵图

    过得几日,燕都初雪,霍启明往大学堂去寻益王。这位殿下正在湖边作画,乞仲文艺和新卢王世子金文澄都在一旁瞧着。益王一边往手上呵着白气,一边对霍启明抱怨道:“罚俸也就罢了,如何还刊登于邮报,岂不是教我姐姐颜面扫地。”

    “我这可是替你出气,要知道令姐打杀的可是你宫中之人!”霍启明不满道,“开了这么个坏头,若不严厉惩之,往后你出入不得自由不说,福宁殿内,人人自危,于殿下有什么好处?”

    “说的也是。”益王皱眉瞧着湖面,又说道,“此湖太小,景物失之琐碎。西海池好是好,如今却成了军机禁地,来往皆是武官,小王去那边作画,心下总是不安。能不能与郭都统言语一声,咱们另外再造一座园子?那宣万纪宣御史曾对小王言道,关内西京城外,有华清宫、九成宫、玉华宫。这燕都城外,也可以造起离宫别苑嘛。”

    “华清宫早已荒废,玉华行宫六七月间也被虏兵劫掠一空。”听见宣万纪之名,霍启明微微皱眉,“东都城外还有上阳行宫,如今是什么模样,殿下也是见过的。如今非比当年兴盛之时,官府拿不出这笔银子,何如往后咱们收复失地,将各处离宫修葺,殿下想去哪里都可,岂不是好。”

    “哦,小王不过是想有个地方好好作画罢了。”益王无所谓地笑笑,“闻说城外有讲武学堂,学堂之后有香山寺,独有翠色,小王倒也想去瞧瞧。”

    他转头问金文澄、乞仲文艺:“你们可曾有去过?”

    两人都摇头,金文澄迟疑道:“似乎那边都是军营,轻易不许人过去。在下外藩之臣,恐怕不便也。”

    “这个其实不难,殿下若想去时,只消吩咐一声。”霍启明摸着下巴道,“贫道便差遣亲卫营,与金吾卫一道护送殿下往西山去便是。金世子与乞仲公子自然也可同去。”

    金文澄与乞仲文艺都面露喜色,连声说好。霍启明便告辞出来,往西海池而去。

    他进了枢府节堂,与郭继恩说了自己的想法:“在西山修造别业,咱们夏天可以去避暑。慈幼院也可从城中迁出。此外,燕都大学堂咱们也将其迁至城外,如何?”

    郭继恩扫了他一眼:“这些大兴土木之事,你自己斟酌着去办就是。不过我且问你,火器厂那边,如今还是迟滞无有进展么?”

    “炸膛之事,始终还没有找到好的法子,”霍启明哀叹道,“你且不要问了。”

    “既如此,你且瞧瞧这个,贺廷玉送来的关中间报。多莫支部自朔方南下,经过一月激战,已经攻取萧关。在攻城战中,图鞑部使用了火攻之法。”

    霍启明连忙接过急报细细瞧过,“图鞑人已经造出了火油弹?”他沉吟问道。

    “威力或许还不及咱们,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天下能工巧匠甚多,咱们也不可轻忽之也。”郭继恩说着吩咐舒金海进来,“去军情司瞧瞧,徐州那边,可是有了新的消息?”

    十月中旬,薛宁从黑水道会宁府途经二千五百里之遥,终于赶回燕都担任新职。直到这个时候,河间府许树和部才送来了徐州战事的消息。

    魏王次子梁佑延率部涉过泗水攻取承县,迫使徐智玄分兵把守下邳。此时,观望许久的马世仁终于出兵,李神韬自临沂出兵向东攻占怀仁、海州,然后南逼沭阳。

    这趁火打劫之举令梁徐双方都甚为不满,但是现实的情形是,徐智玄终于不得不应对两面同时受敌之险境。沭阳守将朱和玉弃城退守下邳,淮南军形势愈发艰难。

    但是征战数月,中州军也有难以为继之感。魏王于是不得不遣使臣至燕都,要求燕镇再次向汴梁输供粮盐等物。

    靳宜德、卢弘义、宋鼎臣都先后来见郭继恩,恳切要求他不要为梁忠顺输供军资。而在枢府密议此事之时,于贵宝和霍启明却赞成向汴梁提供援助。

    “火上添油,”霍启明眼神发亮,摸着下巴说道,“咱们当助魏王一臂之力,让他早日夺取徐州,再班师回朝,开开心心地篡位称帝。”

    “船队南发,这么大的举动,瞒不住那些文官啊。”谢文谦皱眉说道。

    薛宁尚在枢府襄赞,还未赶往西山大营掌兵,他神色复杂地瞅着郭继恩,不知道都统会作何决断。

    “中州精兵,皆在汴梁以东,”郭继恩慢慢说道,“咱们与其输粮助之,何如潜发大军,直取东都?”

    众人皆吃了一惊,薛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说道:“太过仓促,如今已经入冬,咱们整兵备粮,最快也要一月功夫。”

    郭继恩招手教众人都围至沙盘之前,小声议论,唐成义抬头道:“新兵三万,整训未完,其战力,未可托大!”

    “先以一月为期,做好出征的准备。”郭继恩执意说道,“薛副点检,你明日就去西山大营!”

    “是。”

    于贵宝犹豫道:“都帅还请三思,此前战训司所议之方略,皆是如何西取河东。南进之事,咱们并无详细计画,此举甚为凶险,再者,闻说图鞑部如今也有了火油弹,如其年内夺取西京,则咱们进据东都之后,亦为三面受敌之情形,又或者虏骑再越井陉等处向常山而来,则我师腹背受敌,更为艰难矣。”

    “大家先仔细想想,各处兵马,仍以一月为限,预备出征之事。”郭继恩抚颌沉吟,“以奇兵取东都,究竟可不可行,容我再斟酌斟酌。”

    然而战局似乎一夜之间,进展迅速起来。雷文厚自汝阳引兵向东,很快攻占徐州南面的符离。于善立不得不从徐州出兵试图夺回符离县城,结果被中州军前后夹击,在丁公山南面折兵万余,不得不向东退至虹县。

    接着,在李神韬所部的援助下,梁佑延终于攻占了下邳城。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徐智玄已经无法独守徐州,十一月初,淮南军撤出了徐州。至此,梁忠顺经过四个月的苦战,成功占领徐州、下邳,而在他的默许之下,马世仁占据了海州和沭阳。

    燕州军的奇袭计画,尚未来得及实施,就不得不中止。苏崇远、靳宜德等人于是进宫,向安淑妃和景云公主禀报了淮东战事的消息。

    宝慈宫内,铜炉萦香,炭盆烧暖,安淑妃迟疑问道:“多谢众位使臣前来告知此事,是要妾身等做些什么呢?”

    几位文臣对视一眼,苏崇远含笑拈须道:“并不用娘娘殿下忧心,如今只管奉养身子便是。”

    几人退出宝慈宫,靳宜德叹息道:“梁忠顺篡位,已经无可阻挡了啊。”

    苏崇远心道巴不得魏王明日就称帝才好,面上却神情严肃问道:“如今宫中六尚局,是何人主事?”

    靳宜德答道:“六尚还未设职官,只有两名年长宫女,一姓阮,一姓蔡,分掌六局诸事。”

    “太过简陋草率,”苏崇远皱眉道,“咱们得召集城中诸命妇,分委职任,将六局之事,都掌管起来。”

    靳、卢二人都点头赞成,此时却见宣万纪、刘冀两个,都各穿官袍,急匆匆往睿思殿而去。见到这几位大臣,宣、刘二人连忙含笑上前作揖。

    苏崇远瞅着这两人沉吟不语,靳宜德厌恶说道:“官府尚未署职,二位这官袍,还是不要急着穿的好。”

    宣万纪挺直身体,正色说道:“下官等如今被公主辟为宫中直讲,是以身穿官服,并无违制之处。”

    “既是如此,二位就赶紧进去罢。”苏崇远摆手道。

    眼见两人去得远了,卢弘义才好奇问道:“靳司空何以对这人甚为反感?”

    “汲汲名利之徒,”靳宜德皱眉道,“此人原投谒梁忠顺阶前,因为太过多事,被其冷落,又转头来附于裴长涉裴公。这是真正的小人,咱们须得多防备着些!”

第六十四章 大雪又一年

    大雪小雪,一场接一场地洒落下来,眼看着又到了雍平十八年的末尾了。

    自从确切地得知徐州战事结束的消息之后,郭继恩就带着许云萝离开了西海池,来到了讲武学堂,和西山大营。

    西山大营的扩建尚未完工,中军丙师的两万官兵,在两名点检骆承明和薛宁的带领下,分头建造和操演。虽然天气渐冷,军营之中气氛却很是热烈。郭继恩也和军士们一道干活,训练,大汗淋漓,全身为之一爽。

    “到了今日,薛副点检想必也应该相信,本帅并无取代之意罢?”他向沉默寡言的薛宁问道。

    “主帅心胸阔大,非职下等所能料及也。只是如今国家多难之际,社稷之安危系于主帅一人,当爱惜身体,不可俭约太过也。”薛宁正色说道,“再者,主帅出行,随扈者不过三五人,万一有狂徒突发不意,后果,不堪设想。”

    “不必担忧过甚,本帅又不是那文弱书生。”然后郭继恩瞥见立在衙署门口的许云萝,依然挽着发髻,一身道袍,手里抓着短剑的剑鞘,一张好看的小脸有些委屈地瞧着自己。漫天雪花飘落,洒在她的肩上,头上。

    他便与薛宁道别,不由自主地迈步过去:“为什么不高兴?”

    “都帅,奴婢可以从军么?”

    “女子从军,古有木兰,今有云萝?闹什么呢你,”郭继恩又想去摸她的头发,但是他忍住了,“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行了,我明白了,总不能教你和男人们一块去扛圆木罢。”

    他走了几步,又转头道:“还愣着干嘛,咱们去讲武堂。你不是买了衣裳么,干嘛还穿着道袍?”

    “军营之中,穿得太花俏终归是不大好。”

    郭继恩想了想,伸手握住了许云萝冰凉的小手,牵着她往讲武堂去:“你的手就和一块冰一样,干嘛不多穿一点。”

    许云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连忙转头往后瞧去。

    天地之间一片漫雪飞白,舒金海和陈启志都远远地吊在后面,彼此说笑,装作没有瞧见。她心下稍安,默不作声地任凭郭继恩牵着自己的手,只是到得讲武堂门口,她还是轻轻地挣脱出来。郭继恩便将斗篷披在她身上,自己大步走了进去。

    李樊玉来到了讲武堂,向郭继恩禀报,朝中户部侍郎王行严化装成百姓,带着豫王之幼女瑞凤郡主逃出东都,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燕都。

    “豫王乃是当今之三弟,与其四子都被看管得十分严密,无法出城。”李樊玉说道,“王侍郎只能设法救出一个女儿。苏公的意思,就将这位瑞凤郡主安顿于皇宫之内,与几位殿下作伴。”

    “可,这些事情,他们妥善安排便是。”

    “是,另有一事要禀报都帅,”李樊玉继续说道,“公主殿下想要亲自执掌六尚局,此外,那位东虏郡主阿迭努,主动寻到苏公,愿往宫中担任六尚职事。”

    “竟有这事?”郭继恩笑了起来,“本帅觉得可以啊。至于景云公主那边,也由苏公靳公等定夺罢,咱们不去操心。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禀报?”

    “是,”李樊玉略一犹豫,“依卑职料想,年后魏王便会登位,咱们这边,也该先为预备了。文武衙署、职事,当在年前,就议定下来。”

    “三省,六部,五寺?”郭继恩沉吟道,“中书,尚书,门下。李兄,本帅且问你,三省之中,为何独独门下衰微也?”

    “天子之敕行,中书拟之,此所谓定旨出命。”李樊玉思忖道,“然后送之门下审之,是以门下掌封驳之权,朝中乃有不经凤阁鸾台,不得为敕之语——”

    “国家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驳正之。”郭继恩接着说道,“而后代人主只恨门下掣肘碍事,往往绕过门下而径自另行。由是门下渐为势微也。”

    “正如都帅所言。”

    “好,你回去之后,这些事情先请霍真人与靳公、楚使君一道商议之,先定个章程。回头再拿给我瞧瞧。”

    几日之后,霍启明陪着益王等雪中游览香山寺,然后,他独自来到讲武堂,给学生们上了几天课,接着就宣布学堂闭馆,来年开春再重新开课。

    致远堂内,山长王忠恕已经返回燕都,只有郭继恩还继续住在这里。霍启明靠在圈椅上,懒洋洋瞅着他道:“躲进小楼成一统?”

    “这不是还有你们嘛。”

    “好,那我便将城内情形与你说说。那位瑞凤郡主,美貌惊人,足可与你这位许小娘子比肩。”霍启明指了指正在专注写字的许云萝。那女孩诧异地抬头望着他。霍启明便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城?吟霜念叨了几回,要教云萝妹子学跳舞呢,难道你们要在这里过年不成。”

    “看情形再说,关中那边呢,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么?”郭继恩接着又问。许云萝想了想,起身去给两个男人烹茶。

    “天寒大雪,那边也暂时罢兵了。”霍启明瞅着他问道,“你打算重设门下省?”

    “不如就叫议政院,设左右议政仆射,位在中书令之上。”郭继恩解释道,“既然是虚君实相,则相权不可集于政事堂,必须分之。回头你把我的意思,与几位枢臣详细分说。”

    “既是这般,索性六部尚书,也都定为一品。”霍启明笑道,“议政、中书、尚书,三权分立,如何?”

    “可。”郭继恩想了想又问道,“继骐兄弟这两月都没有回城?”

    “没有,倒是旅监罗顺才来过一次枢府,说是郭团监很是不错,勤勉耐苦,颇得众心。”霍启明接过许云萝递来的茶盅,“照我瞧来,你这位五弟,是不打算与楚家再有什么纠葛了?”

    “能斩断情丝,也算是解脱。”郭继恩沉吟着轻敲桌案,“既如此,就以楚信章为辽宁道检校观察使,年后往沈阳赴任,接替韩都使。”

    “咦,你要将韩煦转回来?”

    “对,以燕州行台都督,兼领河北道观察使,接替宋公。”

    “那你有没有想过,燕州行台须得迁出燕都城?”

    “云萝,拿舆图过来。”

    两人凑到舆图之前,郭继恩问道:“行台衙署改设海津府,如何?”

    “距离宣化太远,不是应该设于常山么?”

    “离河东太近。”郭继恩皱眉,他的手在舆图之上比划着,“暂定以海津府为治所罢。然后,命营州之室韦诸部南迁,往松漠、饶乐故地安置,以为燕都北面屏障,如何?”

    “那岂不是要与乞答部接战?”

    “就是要将乞答部逐走,咱们再复设都护府以控其地,悉归燕州都督府掌之。”

    霍启明想了想道:“先将韩都使调回再说罢,室韦部南迁之事,年后再议之。唉,又是一篇大文章。”

    他撇下舆图,走到门口召唤吴守明、舒金海和陈启志等人道:“快去备饭,今日咱们吃火锅!”

    讲武堂闭馆之后,霍启明只待了两日,便嫌弃这里太过冷清,领着扈从回城去了。学堂之内,又只剩下了郭继恩、许云萝和甲队的一哨军士。

    雪后初晴,郭继恩带着许云萝往香山寺去赏雪景。他见女孩冻得瑟瑟发抖,皱眉道:“每月例钱都按时发放,平日里吃饭也不用你掏钱,怎么也不给自己多添几件冬衣?”

    “没,没想到燕都的冬天,竟,竟然这般的冷。”许云萝牙齿格格打战说道。郭继恩叹一口气,解下斗篷罩在她身上:“你穿这个。”

    “雪化之时,便是格外地冷。”陈启志蹦蹦跳跳地过来说道,“寺中的和尚都躲在屋内向火,不敢出来了。”

    “胡说,过去瞧瞧。”

    香山寺住持释贤法师从方丈室出来相迎:“都帅驾临敝寺,十分难得,快请进来就坐,吃杯热茶,暖暖身子。”

    郭继恩道谢之后,领着许云萝进去坐下。少女捧着茶盅,轻声说道:“不知道都帅为何要一直躲在西山这边,不过,依婢子想来,郭营监去了海津,管夫人搬出督府,心下多少有些不安。不管怎么说,她与继雁姐姐也算是都帅的家人,眼见年节将至,都帅也该回去瞧瞧她们才是。”

    郭继恩瞧着她微微发抖的手,叹口气道:“当初来时,我就忘了提醒你带一件狐裘出来。也罢,咱们今夜就赶回城去。”

第六十五章 益王继大统

    雍平十九年的元旦才过,燕都城内的百姓们就开始兴奋地期待着上元节。官府早就在邮报登出消息,上元节时将大放焰火,以为节日助兴。此外,燕都乐社与白家乐班将再次合演新戏《梁祝》,已经数月不曾登台的甄倩儿甄大家,这回也将再次一展歌喉。

    燕都大戏台水泄不通,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皆来此瞧戏,锦帽貂裘,容光胜雪的瑞凤郡主跟在安淑妃身旁,也来到雅间之中,她那清丽绝俗的相貌,和娇弱无助的神色,惊艳了在场的所有人。

    郭继雁瞧瞧对面的郡主,再瞧瞧身边的许云萝,轻声对她笑道:“我还是觉得你们不分上下,一般的好看。”

    “婢子哪里敢跟郡主相比,姊姊不要取笑啦。”

    “你只是不爱打扮,不然,决计不会输给那位郡主殿下。”

    “我不会呀。”

    “腮红口脂,这个多抹几回就好了。不然,你搬过来与我同住,我来教你。”

    许云萝转头瞧瞧正在皱眉听着陈启志禀事的郭继恩,轻轻摇头。郭继雁正要打趣她,却见郭继恩腾地起身,又吩咐许云萝道:“你就在这里瞧戏,不用跟着了。”说罢便转身急匆匆出了雅间。

    许云萝跟着起身,郭继雁连忙拽住她:“哎呦,大哥都说了,教你就在这里瞧戏,你别跟着啦。”许云萝挣扎不脱,管夫人也笑道:“你只管安心坐着,待戏演完了,你再回西苑,也是不迟。”许云萝无奈,只好又坐了下来。

    郭继恩赶回枢密院,霍启明、于贵宝、谢文谦等都已经在节堂等着他。见郭继恩进来,谢文谦便将邯郸贺廷玉遣人送来的急报递给他。

    雍平十九年元旦,魏王梁忠顺废黜天子,改封雍平帝为岐王,将其迁出洛阳宫,移入城外已经荒废的上阳宫居住,后妃、皇子皆跟随前往,沿途号哭之声不绝。梁忠顺遂于洛阳宫乾元殿自立为帝,国号大魏,改元龙乾,并传书四方。

    “东都使者还未至燕都,此是贺点检遣人五百里急递送来的间报。”

    郭继恩点点头,坐回圈椅之上,摸着下颌,沉吟许久没有出声。

    于贵宝说道:“当请苏公靳公等,商议拥立益王之事——”

    “命杨运鹏立即赶往邯郸,命邯郸、常山、河间三师,皆整兵戒严,悉归杨副点检节制,临机处断,事急专权。知会安点检,燕都宵禁。”郭继恩突然开口道,“五百里急递,召元珍农、周恒、朱斌荣、方应平速速赶回燕都!”

    谢文谦抱拳应命,郭继恩这才转头对于贵宝说道:“于监军所言甚是,便烦请监军,亲往知会诸位枢臣,拥立之事,当由苏公牵头,咱们只需示以支持之意便可。”

    于贵宝答应着出了节堂,谢文谦想了想又问道:“梁忠顺篡位称帝之事,邮报可要刊载消息,教百姓们都知晓?”

    “待东都使臣至,再发布消息罢。”郭继恩抚着额头,往圈椅后背重重一靠。

    “你心烦什么,这不是早就预料的事情嘛。”霍启明懒洋洋拿起一只新出产的竹管铁尖笔仔细端详着,“继恩兄,可要仔细想清楚了啊,要不要自家做皇帝,只在你一念之间也。”

    “当然不做,”郭继恩恢复了镇定神态,吩咐谢文谦道,“记得还要教沈阳传书与诸部族首领,俱往燕都来,有敢违命者,斩。提醒王宪使,留意盯住乞仲武成。另,嘱咐粟清海约束部众,务保营州平安无事。”

    谢文谦也答应着出去了,霍启明便笑道:“尘埃落定,其实,不知有多少人心里乐开了花呢。”

    “到明日,便知分晓了。”

    日暮时分,许云萝与陈巧韵、泉婧结伴回来了。那两个往玲珑院去,许云萝独自来到枢府节堂,郭继恩见她面带戚容,便问道:“是不是很好看?”

    许云萝轻轻点头,自己寻个凳子坐了,默默出神,郭继恩也不再说话,只是瞧着她的侧颜,屋子里一片静谧。

    翌日大清早,苏崇远、卢弘义、靳宜德、宋鼎臣、王行严、楚信章等,皆涌入西海池广寒宫来见郭继恩。卢、靳二人放声大哭,宋鼎臣与王行严也是眼圈发红,苏崇远则嗟叹不已。许云萝瞪着好看的大眼睛,诧异地瞧着这些大臣,不明所以。郭继恩则示意大家安静:“国不可一日无主,就请苏公领着众位,往皇宫去见益王罢。”

    众人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于是又出了西海池往承天门而去,唯有楚信章拖在后面,他问郭继恩道:“若是顺利,登基大典应该是在二月举办?”

    “恐怕没有那么快。”

    “如此,下官就不能等了,这几日便启程往沈阳去也。”楚信章郑重作揖道,“都帅今日既无自立之意,则往后,也请放过淑妃和益王殿下等,总之,还是留他们一条生路为好。”

    “你也太小瞧本帅了,”郭继恩抑住怒气道,“说了无意于帝位,就不会动别的心思。我要取他们性命做什么?赶紧走罢!”

    “都帅不往宫中去么?”

    “不去!”

    楚信章愣了一下,叹息摇头,转身出去了。许云萝这才凑过来,轻声问道:“至尊——”

    “还没死,不过估计也快了。”郭继恩冷笑一声,“反正,这种事情史上不绝于书,也不多他一个可怜虫。”

    大臣们进了承天门,苏崇远恢复了威严气度,召唤蹇运曹喜等人,将益王请出来,送至宝慈宫安淑妃处。益王还在画画,衣裳之上尚有油墨,懵懵然进了宝慈宫,安淑妃正在与瑞凤郡主闲话,见益王进来,颇觉诧异,她正要问话,眼见苏崇远等人进来,不禁面色大变。

    一干文臣,皆行大礼,由苏崇远献上劝进之表:“臣等,顿首死罪,未能解救至尊于水火——”

    “…宗社神器,须有所归,天意人事,不可背违,殿下累圣之资,天下之表,固邦启圣,正在今日…以使六合革面,遐迩来庭,宗庙复建,神主又安!”一篇劝进表奏完,安淑妃已经吓得紧紧将益王搂在怀里,哭泣说道:“妾等母子孤弱,绝不敢有此妄想,众位如此强迫,此实为大祸也!”

    几位大臣连忙起身,好言劝慰,淑妃死命摇头,只是不肯,又哀求道:“妾等情愿搬出这皇宫,只为一平民,只求能苟延性命便可也。”瑞凤郡主也甚是害怕,紧紧依偎着淑妃,不知所措。蹇运等人退在一旁瞧着,也不敢言声。闻讯赶来的公主倚在宫殿门口,咬住嘴唇,默默地瞧着。

    “殿下何不进去?”公主闻言转头,却是霍启明赶来了,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

    霍启明也不等她回答,大步进入殿内,对淑妃和益王拱手作揖,然后问道:“二位殿下,信得过小道,信得过郭都统么?”

    淑妃连忙放开益王,拭去眼泪起身道:“妾身怎敢不信二位!二位之恩,便如重生再造,若有吩咐,妾等必定恭谨听命也。”

    公主大怒,抢步进来正要发作,却听霍启明笑道:“这不就行了,都统命小道前来,报与娘娘和益王二位殿下知晓,燕、营二镇之文武,必竭力奉诚,以使殿下安之,无须辞让也。”

    “这——”安淑妃犹在迟疑,益王突然开口道:“小王信得过真人,既然他都这么说,娘娘就应承了罢。喂,你可不能害我啊!”

    “殿下只管放心,小道平生只会救人,”霍启明微笑道,“却不会害人。”

    他忽地又转头吩咐蹇运等人:“还不快扶着至尊往紫宸殿去,与诸位大臣商议登基大典之事?”

    这几个内侍首领也都长松一口气:“是,是!奴等这就奉至尊去紫宸殿也。”于是纷纷上前,引着益王出宝慈宫。苏崇远等人神色复杂地瞥了含笑立在一旁的霍启明一眼,也都跟着出去了。

    公主冷哼一声,转头出了宝慈宫。殿内只剩下了安淑妃、瑞凤郡主和几个服侍的宫女,都用胆怯的眼神瞧着霍启明。

    霍启明敛容上前几步,再次拱手道:“娘娘殿下只管安心,咱们没有恶意。往后么,只需彼此各守本分便是。”

    “是,妾身知道了。”淑妃也起身下来,深深行礼。

第六十六章 崇文院议政

    从东都赶往燕都传诏的大魏使者甚至没能进城,在城外的驿馆就被拦住了。霍启明当着使者的面将诏敕撕得粉碎,冷笑说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梁忠顺既已谋朝篡位,则为国贼,我燕镇上下,皆为唐臣,恕不能奉诏,这就滚回东都去罢!”

    大魏使者乃是李垂兴之弟李垂恭,他原本还想说几句硬气的话,见霍启明身后几名卫士都手按刀柄虎视眈眈,便生生咽了下去。他也不敢在此耽搁,当日便匆匆离开驿站,赶往东都。

    返回途中,李垂恭在官道上遇见正领着家人匆匆赶往燕都的原朝歌刺史乔如思。两人双马错行而过,彼此都冷哼了一声。

    燕都城中的百姓们,原本都还在热议上元节之时开始上演的新戏《梁祝》,不料燕都邮报头版的一条最新消息,震得大家都是目瞪口呆:魏王已经篡位,燕镇拒迎新朝,预备立益王为天子,仍奉东唐国号。

    益王去年来到燕都,城中许多百姓其实都已知晓,但是并未与朝廷局势联想太多。毕竟燕州割据多年,许多人惟知督府教令,朝廷二字,在大家心目中,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如今忽然之间,燕都将出天子,百姓们都是错愕不已,议论纷纷。

    二月风光,正是草绿花红,皇宫之中已经忙碌起来,文官们议定大典之仪式,宫中开始为新皇制作章服。靳宜德、卢弘义等拟定了几个年号奏请益王裁选,他却摇头说道:“父皇并未仙逝,何可擅改年号,依旧便可。然后大军南征平定逆贼,迎回上皇重为天子,孤情愿依旧做个闲散王爷。”

    两位大臣对视一眼,靳宜德开口劝道:“是,此乃陛下至诚至孝之意。只是上皇远在东都,臣等无力解救之。万一有不忍言之事,仓促之间,难于再拟,至尊可先行拟定,往后再用不迟。”

    “也罢,”益王拿起纸张扫了一眼,“天应?景和?怀明——就这个罢。”

    霍启明入宫来见怀明帝,见他在画一幅仕女图,便问道:“瞧着有些像瑞凤郡主?”

    “可不就是画的瑞凤妹妹么。”怀明帝对他抱怨道,“本王往后就一定要住在这紫宸殿么?太过空旷清冷,全无一点烟火气,本王倒情愿搬回福宁殿去住。”

    “往后要自称为朕、寡人,不要忘记了。”霍启明提醒他道,“你如今已是天子,这皇宫之中,你想住哪里都可以。不喜欢紫宸殿,陛下可于登基大典之后,再搬回福宁殿就是。”

    “好,”怀明帝放下手中的笔,有些兴奋地问道,“本王听王侍郎说,父皇如今被移居上阳宫。那里咱们去过,何不就再潜入东都一回,将父皇给解救出来?”

    “不是本王,是寡人!”霍启明再次提醒他,“陛下能不能不要想得这么天真?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上阳宫已是重兵把守,如何解救?难得陛下有这份孝心,可是明着告诉你罢,办不到。”

    “哦,”怀明帝也不甚执着,“是不是登基大典之后,郭都统便会征发大军,进取中州?”

    “正要来说此事,兵权归于枢密院,归于郭都统,也归于贫道,咱们不会让出来。”霍启明敛容正色,“陛下若信得过咱们,就丢开手不用理会。”

    他轻轻笑了笑:“若是信不过,陛下也可设法,其实结局也没有什么分别。”

    怀明帝解下作画时穿的粗布袍子,柴芦连忙取来白色蟒袍,给新帝换上。怀明帝一面穿衣一面说道:“有什么信不过的,寡人性命,乃是都统和真人所搭救,信不过你们,那还能去信谁呢。”

    “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陛下如是想,将来可就未必了。”

    “我做这个皇帝,就是赶鸭子上架。外面那些军务民政的大事,也轮不到寡人来操心。”怀明帝在圈椅中坐下,示意霍启明也坐着说话,“那个宣御史,的确对寡人说过,得有一支自己的兵,寡人就问他,这一支兵,是不是由你来执掌,你做得了么?他就无话可说了,不停叹气。”

    “陛下往后,对旁人还是要有些防范之心才好。这些话,其实不必说与贫道知道。”霍启明失笑道,“贫道就多嘴再问一句,陛下除了做皇帝,可还有什么志向?”

    “做皇帝可不是我的志向,”怀明帝摆手道,“这都是被你们逼迫的,照寡人自己的意愿,每日里写字、画画儿,岂不惬意。”

    “好,那么陛下往后须得多多努力。如今陛下的画作,只能说是略有小成,尚不能称之为大家。”霍启明起身道,“陛下有此天分才气,甚为难得,万万不可辜负了。”

    “可是寡人觉着,何、王二位师傅,已经教不了寡人什么本事了。”

    “照此说来,往后陛下可往大学堂自家开课收取弟子了?”

    “好主意,”怀明帝眼神发亮,“寡人愿意做这个事!”

    “不可太过贪心,潜下心来好好画个十年八年再说罢!”霍启明抚额道,“贫道会再访名师请来燕都,与陛下书画交友,彼此切磋进益。若是他们都觉得陛下已开风气自为一家,到时候再设立画院不迟。”

    霍启明摇头叹气出去了,柴芦小心说道:“陛下——”,怀明帝却摆手道:“都与咱们不相干,有那闲功夫瞎想,你还不如去告诉御膳房,别给我整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式。如今这几个御厨,都是从哪找来的?”

    百官职事,郭继恩一直任凭苏、靳等人计议,自己却不参与,也不表态。一直拖到营州诸人返回,海津府张骏声、河间夏树元等人也赶到,他才吩咐在午门东面的崇文院召集诸人,包括燕都大学堂的几位夫子在内,俱都来此聚会。

    聚会由朱斌荣主持,这位形貌黑瘦如同老农的三品护将军宣布,崇文院往后更名为议政院,即为昔年之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审查诏令,有封驳之权。凡奏抄、弹章、议状、露布等,皆审署而施行。设立左右议政仆射、议政常侍等职,又设谏议大夫以襄赞之。

    崇文院正堂之内,郭继恩环视众人,缓缓说道:“本帅推举朱师监为议政院之检校右仆射,秩定二品,总掌院事。至于常侍、谏议大夫等职,便由众位推举议定。”

    众人皆窃窃私语,苏崇远面色阴晴不定,他原以为议政院只是郭继恩一时心血来潮,没想到竟然如此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他想了想出言道:“朱师监本是武职——”郭继恩立即打断他道:“自雍平十七年始,朱师监历为唐山、燕都及安市州之各处铁厂,及沈阳火器厂之督办。于实务民政之道,极有成就,今后便转为文官,正所谓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昔年永德帝、天盛帝时,多有故事,如今朱师监追比前贤,亦足为美事也。”

    他说着转头问元珍农:“元督也在此,郭某只问一句,朱师监能当此任否?”

    元珍农只能点头:“朱师监孜孜奉国,勤勉于事,足可入朝为相。”

    “那就这么定了。”郭继恩一言九鼎。

    靳宜德立即提出,以巡查推官卢道然为议政常侍,秩升三品,协理院事。霍启明马上表示反对:“卢公必定是要入相之人,则卢推官不可再入中枢任事也!”卢道然便连忙说道,自己不能入议政院。卢弘义想了想,提议叶琴安出任常侍,不料叶夫子却连连摆手,表示不愿出仕为官。靳宜德便目视庄东原。

    庄山长苦笑道:“都帅之意,原本是打算教在下筹设翰林院——”郭继恩便目视乔如思道:“本帅举荐乔使君出任议政常侍,如何?”

    苏崇远、靳宜德等人无可奈何,只能点头同意。然后又议定两名谏议大夫,其下再设给事郎、录事、主簿等职。一直没有说话的朱斌荣这才开口说道:“议政院之事既已议定,则请众位推举中书省职官。本院须得先说一句,已领议政院职事者,不可再兼领他职。”

    众人都点头道:“原该如此。”于是苏崇远作为眼下燕都唯一的一位一品文官,理所当然地被公推为执笔中书令,总判省事。霍启明又似笑非笑说道:“贫道也想推举几位大臣入值中书。”

    靳宜德、卢弘义等人心中都是突地一跳。

第六十七章 相臣作都督

    “小道推举,元公、靳公、卢公皆为中书令,秩升一品。众位可有异议?”霍启明接着又说道:“还有,往后六部尚书、侍郎,皆各升一级,靳公可以中书令兼领吏部尚书,如何?”

    靳宜德等人心下都松一口气,又暗骂霍启明多事,但是一众官员都连声说好,皆大欢喜之事,无不愿意。他们也不好出言反对,再者郭霍二人也确实给出了足够的诚意,靳宜德甚至以中书令兼领大冢宰,这等权柄,足令人无话可说,只能拈须点头不语。

    元珍农却起身郑重向郭继恩、朱斌荣等人作揖道:“元某不才,被众位推举,位列中枢,心甚惶恐之。如今营州之地,草创艰难,汉胡杂居,形势微妙,元某忝为督臣,不忍猝离,情愿再返沈阳,为天子牧守之,这中书之位,当另让高贤!”

    众人一愣之下,俱都拊掌称赞不已,郭继恩便道:“元公便以中书令之衔,兼行营州行台都督,复往沈阳,推诚安抚以巩固之。待到营州形势大定,再回政事堂,如何?”

    “好。”元珍农点头坐下,又瞅着郭继恩道,“都帅如何不领中书令之职?如此,则入总万机,出统戎政,监国抚军,六柄在手,岂不指挥如意,无可掣肘也?”

    郭继恩但笑摇头:“郭某既为枢密院都统,则不可再入政事堂,此事,往后当定为制度,不可更改。不过,本帅要推举霍长史入中书!”

    几个相臣都吃了一惊,这是郭继恩开出他自己的条件了,正在迟疑间,郭继恩又道:“长史年纪尚轻,资历又浅,是以不知印,不宣制,不押班,仅以参议朝政之名,入政事堂,与诸相共预机务,可否?”

    四个宰相都松了一口气,苏崇远点头道:“此实为中书侍郎之职分也,霍长史文武兼资,才高出众,能当此任。老夫觉得可。”

    于是众人继续分赃,设立御史台,周思忠秩升二品,为御史中丞,掌御史台事。又以宋鼎臣为户部尚书、王行严为礼部尚书,卢道然、张骏声等分任刑部和工部侍郎,方应平出任大理寺卿,各掌其事。以燕都为国都,更名为燕京,析燕京府,以原河间刺史夏树元为燕京府尹。河北道治所改迁海津府,以韩煦为燕州行台都督,兼领河北道观察使。

    韩煦提议由霍启明执掌兵部,苏崇远、靳宜德等皆出言反对。郭继恩不耐烦道:“此事何须多议,就以卢相兼领兵部尚书,并掌宫禁宿卫之事便可。”

    韩煦等燕州文官这才明白苏、靳等人为何反对霍启明出掌兵部,见郭继恩如此提议,也只好作罢。霍启明马上又提议道:“枢府与政事堂,并称二府,分掌军民大政,如今郭都统既为枢府之长,是不是也该秩升一品?”

    “这——”苏崇远沉吟难语,武职一品,即为元帅军阶,东唐自立国以来,极少授之。所授之人,亦皆为宿将名臣,是为极难得的荣耀。郭继恩年纪不过才满二十五,就授以元帅,几位相臣,心下都是老大不愿。

    郭继恩神色淡然,也不说推辞之语。朱斌荣当即开口道:“可,霍参政之提议极当,郭帅有大功于国,本院赞成!”韩煦、张骏声、于贵宝、夏树元等人,包括学堂几位夫子都连声说好,就连才从中州赶来的乔如思也表示赞成,苏崇远只能点头道:“既是如此,此议可行,就以郭都统为元帅,总揽天下军务。”

    郭继恩微微一笑,算是默认此事。靳宜德忍不住刺道:“中书省之政令,有议政院审查之。却不知郭都帅之钧令,可有人能纠核否?”

    郭继恩没有答话,却又觑着于贵宝说道:“自今日起,枢密院下设监军署。以燕州监军司于监军,升二品制将军,为监军署之都监,执掌天下诸军之军纪赏罚升贬。”

    于贵宝先是一愣,接着心下大喜,他强自按捺住激动,沉声抱拳道:“卑职得令。军纪法度,陟罚臧否,便是天王老子,亦不能干涉之!”

    一众文官,皆出意外,面面相觑。靳宜德也只能悻悻说道:“既如此,本官亦觉甚好也。”

    于是霍启明又提议,以午门西面崇孝门内建筑群为中书省理政之处,大家也都无异议。诸事议定,皆大欢喜,于是纷纷出了崇文院。正堂之内只剩下郭继恩朱斌荣等几人。

    朱斌荣瞅着郭继恩,叹息道:“老夫其实情愿往工部去任事,如今做这右仆射,少不得有争端之事。”

    “工部交与张刺史,其实无碍。门下要职,捏在咱们自己手中,此乃性命攸关,”郭继恩正色道,“朱相肩上的这副担子,重逾千钧,非可小视!”

    朱斌荣苦笑摇头:“说不得,老夫拼了命去做便是了。”几人出了皇宫,朱斌荣自回明照坊。霍启明便问郭继恩:“去不去我那里吃晚饭?”

    “前日你不是说吟霜妹子已经怀上了?叨扰不便,你还是早些回去陪她罢。”郭继恩摆手上马,领着随扈往南面灵春坊而去。

    白家乐班重新赁住的三进院落,几个男乐师住在前院,女孩儿们住在后院。舒金海和陈启志都在前院等候,郭继恩大步走进后院,直入宽敞的正屋,几个正在练舞的女孩惊叫一声,四散逃走。

    已经嫁给富商做妾,却又回乐班来继续出演的杜窈娘眼见郭继恩进来,吓得腿都软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赶忙爬起来,丢下许云萝,嗖地冲出门去。

    正屋里只剩下了前来学舞的许云萝,短衣长裙,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腰肢,当真是楚宫细腰,盈盈一握。郭继恩停下脚步,目不转睛,低声赞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都帅是要回西苑去了么,容婢子去换件衣裳。”许云萝说着也进了旁边耳房。郭继恩深深吸气,定神,转身走到门口,见战战兢兢立在庭院中的杜窈娘,他便问道:“如今可是又在排什么新戏么?”

    “文,文姬归汉,还有西,西厢诸调。”

    郭继恩见她怕成这样,倒不好再问。不一会,许云萝换好了衣裳出来,还背着一只式样精巧的锦囊,她与杜窈娘道别,跟着郭继恩走了。

    几人骑马沿着横街返回西海池,郭继恩便问许云萝乐班新戏之事。“婢子只是去学舞,吟霜姐姐不在,是另外几位姐姐指教婢子。她们演的新戏,婢子就不知道了。”

    “怎么不见苏完可娜?”

    “她今日往霍宅去啦,吟霜姊姊教她唱歌。”

    “那你想不想去乐班,与她们一道登台出演?”

    许云萝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郭继恩笑了:“究竟是想,还是不想?”

    “想还是有些想的,不过奴婢是都帅的随卫,服侍左右,当然不能去戏台出演的。”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将你送至乐班,与这些女孩们一处,你可愿意?”

    许云萝凝神想了想,还是摇头。

    “也罢,既是你自己不愿离去,那么我也自然就不会放手了。”郭继恩低声说道。许云萝一双大眼,清澈无辜地瞅着他,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一行人从南面大门进了西海池,直至广寒宫。于贵宝、谢文谦和周恒都在节堂之内,天色渐暗,军士们已经点亮了各处灯火。见到郭继恩进来,谢文谦禀道:“接南面间报,徐敬徽已在江宁称帝,国号南吴。另,荆湖盖从圣被部将呼元通所杀,呼自称通天霸王,拒奉东都正朔,已经割据自立。”

    “江南徐家这么快就称帝了?瞧来是早有预备啊。”郭继恩有些惊讶,他想了想吩咐道,“不用理会这些奸邪之辈,咱们依旧按既定之方略行事。自今日起,中军各部,改为羽林军,以周恒为羽林军统领,安金重为副统领兼领羽林军监军使。谢兄弟,你出任监军署副都监,兼领燕州军监军使,即行文各部,俱使知闻!”

第六十八章 相思了无益

    议政院聚众集议的次日,燕都邮报就刊载出了这条消息,中枢之衙署、职官之任命,包括军队的名称变更,也都告知两镇之百姓,燕州中军已经更名为羽林军,防御京师。并由原营州军检校统领周恒出任羽林军统领,安金重为副统领。

    文章其实写得很是简洁,关于军队的内容更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但是京师二字,还是令燕京百姓尤觉难以置信,原来咱们这里真的已经是国都了,连名字都改了。

    事实上,军队的名称变动很大,燕州军裁撤前后左右各军之名,更名为第一师至第六师,分驻各府。羽林军也编为五师:以西苑驻军为羽林军第二师,何占海为点检,该师戍守燕京四面城门,为城防之兵。第一师、第三师驻屯西山大营,分别以薛宁、骆承明为点检。第四、第五师驻屯南苑大营,以常玉贵、石忠财分任点检。这四万精兵,是郭继恩赖以称雄的真正家底,而尚未年满二十五岁的周恒,也因为出掌羽林军而再次成为燕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只是周恒自己的心情却是有些低落。返回燕京之后,他先去集贤坊中自家宅院探望了父母和弟弟周铭,父母身体都还康健,弟弟跟着父亲学着木匠活计,打算将来自己开设一家木器行。对于兄长提出的让自己好好念书,努力考入燕都大学堂的提议全无兴趣。周恒也只能作罢。

    然后,他鼓起勇气去了明时坊郭宅,去探看住在那里的燕都乐社。

    如今的郭宅,比当初的都督府要小了很多,但也毕竟是一处两路四进的院落,很是气派。燕都乐社也依旧住在东路院子里。只是在东路后院门外,周恒停下了脚步,他瞧见了西齐雅,正在与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五品校尉军官说话,两人神态显得颇为亲密。

    周恒不出声地瞧着,没有再往前走,心绪有些复杂。

    那校尉转头瞥见了周恒,连忙上前行礼:“周统领来了?卑职陈济忠参见!”

    “陈济忠啊,”周恒想了想,“如今你是羽林一师一旅一团的团练?”

    “是,卑职原是杨统领麾下队正,在宣化之时,也曾跟着周统领操练过。”

    “一晃都五六年了,如今你都是团练了。”周恒有些感慨。

    西齐雅也走了过来:“周将军!咱们得有快两年不曾相见了呢。你去过那河边了吗,我们那里的风景是不是很美?”

    “还未曾去过,事情太多了脱不开身。”周恒注视着部族少女漂亮的脸蛋,近两年的时光,女孩仿佛长大了一些,面容之上的稚气已经褪去了不少。她穿着汉式的衣裳,完全瞧不出来是个胡族姑娘。

    他想了想告诉西齐雅:“令尊想必很快就会来燕京,到时候,你们兄妹两可以去四方馆见见他。”他指了指南面的日忠坊方向,“四方馆在那边,如今正在扩建。”

    西齐雅喜出望外,雀跃不已,又说要去找哥哥。陈济忠连忙道:“我回西山大营之时,顺便往讲武堂告诉他一声便可。”

    “那可就多谢陈大哥了。”

    见到两人对视眼神,周恒不想呆下去了:“不妨碍你们了,告辞。”

    陈济忠忙道:“卑职也要回西山去,这就跟周统领一道出去罢。”于是他就与西齐雅道别,跟着周恒及其随扈一块出了郭家院子,然后又匆匆解了马骑上去,向着周恒抱拳,打马沿着横街往西面去了。

    跟随周恒的亲卫营戊队队监全俊和便问道:“统领,咱们如今是回西苑去么?”

    周恒吁了口气,强自按下心中难受:“回罢。”

    他们才行至皇城左清门外,恰巧遇见霍启明领着耿冲、吴守明等人出来。见到周恒,霍启明笑道:“却是巧了!正想着要不要寻你一块去大学堂呢。”

    “去学堂做什么?”

    “去见见至尊啊,你身为羽林军统领,不得让至尊瞧瞧你什么模样?如今他正在学堂里作画,正好,这就一块过去罢。”

    “好。”于是周恒便跟着霍启明继续往西面去。一路之上,霍启明一直取笑才带着新妇回燕京不久的耿冲,那壮小伙只是嘿嘿笑,也不言语。“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成婚了,倒是教人羡慕得很。”周恒不禁说道。

    “嗐,你周大统领只要想,什么样的小娘娶不着?”霍启明笑道,“小弟只是担心周兄,一门心思想着带兵打仗,别是把自己变成个老军汉了,却依旧是孤身一人。”

    “这个却是不会。”周恒只是摇头。

    他们进了大学堂,先至春熙堂,去见新担任山长一职的晋北名士徐和山,原本庄东原是想推举叶琴安,可是叶夫子却不愿为俗务所累,又推给了徐夫子。

    徐和山平日除了给学生授课之外,只在自己宅中安心著书,他对叶琴安埋怨道:“媚权崇官,士林之耻。庄先生好好的山长不做,要去做什么翰林,对得起自己钻研的学问么?”

    叶琴安但笑不语,霍启明恰好进来,便笑着解释道:“此事须怪不得庄先生,是咱们与他说了几回,修史之事,总得有人牵头,说不得,只好劳烦于他了。”

    徐和山听得此语,只得作罢,又觑着霍启明道:“真人不去设法多哄些阿堵物,来此作甚?”

    “来此寻至尊也。”

    徐和山摆手道:“你只管去兰风亭便是。”霍启明道谢出来,叫上在门外等候的周恒,一道往北面兰风亭去。他们沿着长廊边走边说,迎面遇见两个盛装丽人,后面跟着黄门、宫女,却是景云公主与瑞凤郡主。

    霍启明便停下脚步,向两位贵人介绍周恒,周恒也向她们抱拳见礼。那瑞凤郡主只得一十六岁,俏丽娇弱,一双妙目好奇地打量着周恒。公主殿下比郡主个头略高,更显气度雍容。天清气朗,尤衬得两位少女艳丽夺目。

    当下公主打量周恒,见他渊渟岳峙,气度沉稳,不由心思电转,含笑说道:“早闻周将军之名,如今见了,果然气势不凡。周将军既为羽林军统领,想必衙署就在西苑?如此,得空可来学堂给咱们说些兵法、故事。咱们虽是女流之辈,这些事情,也是爱听的。”

    霍启明微微挑眉,周恒不卑不亢道:“是,殿下既有吩咐,卑职得空之时,必定前来。”

    “不用得空之时,就明日如何?本宫与瑞凤妹妹如今都在大学堂之中念书,随时都可恭候将军。”

    “明日恐怕不行,这些时日预备至尊登基大典之事,甚为忙碌。”周恒正色说道,“待陛下登基之后,卑职自当抽空过来,为二位殿下说些故事。”

    “既是如此,那也罢了。”公主笑意微敛,又转头对霍启明道,“本宫想在白莲池边,另置一处别业——”

    “白莲池旁,无论公宅私宅,皆贵逾千金。殿下年俸被罚,还是往后再说罢。”霍启明神色淡淡。

    公主面上怒意一闪即逝,轻笑一声道:“那就听真人的,往后再说。”于是她向两人轻轻点头,领着瑞凤郡主和随从们径直去了。

    霍启明吁了口气:“这位公主殿下,很是有些小心思。周兄还是要防范些才好。”

    “好,我会小心应对。”

    霍启明又道:“元公自请再回营州,这是他一片赤忱心肠,可是私底下说,他是帝师,离开燕京主掌外藩,于咱们还是大有好处的。”

    “元公理政甚勤,”周恒沉吟道,“算是一位好官。就是自视甚高,喜欢干预军务。回头我得写信给粟副统领,教他拿捏住分寸,不可过于听命于元公。”

    “怕什么,”霍启明不以为然,“难道他还能调一兵一卒进临榆关不成?”

    “倒不是怕这个,既然都帅无意帝位,元公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周恒解释道,“就怕他不知兵而胡乱指挥,酿成祸事。毕竟他身为行台都督,有节制兵马之权。”

    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兰风亭外,跟随怀明帝的曹喜、柴芦两个见到霍启明和一位佩戴三品护将军臂章的年轻军官过来,连忙作揖见礼。霍启明摆手教他们免礼,又往亭内瞧去。

    只见怀明帝身穿白色五爪龙袍,头戴簪缨王帽,正在一面作画,一面与何有训、王羽田二位画师说话。新帝手势比划着,甚为兴奋模样。

    “如何?”霍启明低声问周恒。

    “这位陛下——”周恒沉吟道,“幸亏是都帅将他从东都救来此地。”

第六十九章 藩国来使臣

    随着新帝登基大典的临近,营州诸部族的首领也陆续赶到了燕京。这座新国都的整洁、富丽令首领们都大为惊叹。西齐里贵也如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对于两个孩子渴望长居燕京的想法,他虽然甚觉遗憾,但是也欣然接受了。

    陪着兄妹两个一块来四方馆见西齐里贵的还有一位年轻军官。说是年轻,其实比西齐贵西齐雅兄妹都大了好几岁,如今都已经二十五了。西齐里贵觉得这位陈校尉相貌其实平平,可是看着女儿瞧向他的眼神,他也只好将心中的不快给咽了下去。

    “你要好好待我女儿。”他郑重嘱咐陈济忠。

    陈济忠慌忙点头答应,西齐雅却拽着父亲手臂说道:“爹爹也留下来罢,这里又舒服又好玩。爹爹若能留下,女儿也就别无所求了。”

    “傻孩子,如今黄头部奉了官府之命,欲往南迁,空出来许多土地。”西齐里贵告诉她,“爹爹还等着赶回去带领族人,重新划分地界呢。”

    “那好吧。”西齐雅也只能作罢。西齐贵表情严肃对父亲说道:“孩儿的学业结束之后,估计就会调往外府军中,不会呆在京城了。不过孩儿得空,也一定回来瞧瞧妹妹的。”

    “那就好。”西齐里贵心下稍安,他瞧着愈发壮实的儿子,很是欣慰,又涌起担忧的情绪。

    西齐度又肃容对陈济忠道:“你既是喜爱我妹妹,那我也会当你是自家亲兄弟一般。可是你若是欺负了她,我也不会因为你军阶比我高,就轻易放过你。”

    “不会,一定不会!请只管放心。”陈济忠连忙承诺道。

    乞仲烈雄也有自己的忧虑,他对前来探望自己的儿子说道:“为父被霍真人召见,如今他已经是副宰相了。他说,要请为父就此居留燕京,并在这边任职。此事倒是教人心下难安也。”

    乞仲文艺却很是高兴:“这是好事啊,燕京何等繁华文明之处,爹爹能在都中任职,足见真人看重,孩儿当为爹爹贺喜才是。”

    乞仲烈雄摇头道:“此番来京之部族首领,为何单单只教为父留下?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自然是因为爹爹熟知汉话,精通典籍,是以这边大人们喜爱爹爹,愿托付重任也。”

    “天真。”乞仲烈雄苦笑,“这是要将爹爹留做人质啊。”

    乞仲文艺吃惊地睁大了双目,乞仲烈雄知道儿子一门心思只知道念书,这些事情说了他也不懂,他无奈摇头,又询问儿子学业,得知儿子与当今新帝、新卢王世子都颇有交情,乞仲烈雄才心下稍安。

    新卢世子也将出席怀明帝的登基大典,当东都使臣送诏敕至柳京之时,新卢国君臣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奉大魏正朔的要求。平真王金仁先当即遣礼曹判书兴道响、参判夫文赞为使臣,前往燕京朝觐新帝,并出席怀明帝的登基大典。

    “燕镇之郭都帅,讨伐凶虏,拯救山河,此等大恩,吾等没齿不能忘之。”平真王叮嘱两位大臣,“如今燕京欲立新帝,吾等藩国之臣,前往朝贺,此为应有之义。二位入了燕京,务必将孤王这番心意,详细说与唐国君臣知晓也。”

    “是,臣等必不负君上之托。”

    两位礼曹主官正欲动身之际,恰巧东倭使臣藤原敬二、宗义忠郎等,奉东倭摄政羽田智秀之命,渡海来访,并打算再往西拜访唐国。得知燕都欲立新帝之事,这伙人显得很感兴趣,便跟随兴判书等一道乘舟往燕州而来。

    藩国使臣来京参加登基大典,令中书省内几位相臣都是喜出望外。苏崇远便嘱咐礼部、鸿胪寺、光禄寺等处,着意接待,并在四方馆中,分别设宴以为接风。

    在为倭国遣唐使团所设的筵席之上,酒过三巡,宾主尽欢。鸿胪寺少卿王显仁举杯说道:“贵国摄政平定诸藩,敬奉国主,足称一代英豪。至尊对摄政极为赞赏,并请治部卿归国之后,代为致意。”

    “啊,陛下真是,这样的美意,鄙人归国之后一定转达。”藤原敬二连忙举杯回应,“上国之枢密院郭都统,同样亦为一代人杰。吾等登岸之后,便听见许多关于都统的传说故事,真是令人仰佩啊。”

    “是,郭都统与贵国摄政,皆能拨乱反正,廓清宇内。有此俊杰,实为国家之幸也。”王显仁一张胖脸笑容满面,心情甚是畅快,“此乃西域所产之名贵葡萄酒,几位远来,一定要多喝几杯。”

    “原来这便是西域佳酿啊,”坐在藤原敬二身边那个武士装束的年轻倭国男子眼瞅着案上的夜光杯,似笑非笑,“闻说西域又名庭州,如今尚陷于西台胡人之手。那么这葡萄美酒,岂不是喝一杯便少了一杯么?”说着又啧啧不已。

    燕京这边陪宴诸人,听得此语无不变色。遣唐副使宗义忠郎面带微笑不语,藤原敬二微微皱眉。

    “这家伙,就喜欢胆大妄为。”他低声咕哝道。

    王显仁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同参与宴会的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岑季远坦然说道:“庭州极西之处,距此地六千余里,自然无法亲至。不过,燕京辐辏之地,客商毕集,自然也有胡商售卖西域名酒也。是以此物虽然售价昂贵,却也并非无处可得之。诸位远来贵客若是喜爱,尽管放开了怀,敞开痛饮便是。”

    “原来如此,却是在下孤陋寡闻了。”那名武士含笑点头,一场不快算是就此揭过。众人才松一口气,那武士又生事端:“闻说昔年之时,上国宫廷之筵,素有廷比之传统。在下身边这位,乃是敝国左兵卫尉小野中玉,也算是略通一点刀术,王总管既为金吾卫之长,必定是武艺出众,可否为小野君指点一二?”

    他话音才落,那身形彪悍的小野中玉已经腾地起身,朝着对面的王元相拱手作揖:“请指教!”

    “啊?”王元相闻言不禁愕然,他不过是跟着过来蹭一顿吃喝,如何还会有比武之事?幸好又是岑季远出声制止:“旧日之习俗,早已更替之。如今燕京之酒筵,已经无有这等助兴之举。却是教众位贵客失望了。不过,诸位既有雅兴,何如咱们射覆为令?”

    宗义忠郎等倭国来使,包括那屡屡出言相衅的武士,都有些失望,不过他们又彼此对视,默契地点点头。

    酒席既罢,王显仁与岑季远都觉得这几个倭国使者来意不明,便又往政事堂去找霍启明,当面禀报此事。他们在横街之上恰巧遇见霍启明,两人便连忙凑上去说个不停,霍启明不得要领,只好说道:“贫道正欲往西海池去,两位就一道罢。”

    两位文官好奇地跟着霍启明从南面大门进了西海池,又一路行至广寒宫内的枢府节堂。两人便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有两位年轻女孩,一个正在案前默默疾书,另一个年纪更小,姿色尤为出众,只默默立在郭继恩身旁。

    霍启明取出新制成的两副臂章递给郭继恩:“郭元帅,请接这新臂章。”

    郭继恩扫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倒是许云萝好奇地接过臂章细细瞧着。盾形的臂章之中,上面是一个麒麟头,下面绣着两对相交的刀剑。她想了想,走到郭继恩身边,为他解下此前的二品制将军臂章,将新制作的元帅臂章扣在了他的左臂之上。

    王显仁上前一步,绘声绘色将筵席之情形说了,郭继恩便问他:“王少卿以为是什么?”王显仁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岑季远立在他身侧,小心说道:“卑职以为,这伙倭国使臣来得甚是古怪。以小邦而朝大国者,当不卑不亢、不骄不矜。如此故意寻衅,争锋相对,则其志难测也。”

    郭继恩将岑季远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岑郎官是从中州而来?此前倒是未曾见过。”

    “是,卑职原为新野县令,后得宋尚书之信,便辞了官至燕京来也。”

    郭继恩点头不语,两位文官退下去之后,他觑着在沙盘前与唐成义说话的周恒,低声问霍启明:“那位达莫部来的西齐雅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我也是听全俊和所说,周兄那性子,是怎么也不会吭声的。不过,亲卫营的伙伴们私下议论,觉得西齐雅配那位陈团练,有些可惜了。”

    “只要人家两情相悦,这个咱们也管不着。”郭继恩思忖道,“倭国使臣之事,你怎么看?”

    “此事定有蹊跷,回头详细问问新卢来的两位礼部大员,瞧瞧究竟有何内情。”

第七十章 征伐议明堂

    雍平十九年的二月廿九日,天气已暖,和风丽日,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心情舒畅的好日子。

    新朝廷于皇极殿设仪仗,四位宰相率文武百官迎驾,侍卫和内监簇拥着新皇身穿衮冕而出,内侍将新皇扶至御座。百官及诸部首领舞蹈而拜,三呼万岁。

    依照事先的嘱咐,怀明帝故意东向、西向而坐,就是不面向南面。于是百官等再拜,舞蹈称贺,苏崇远、靳宜德等上前固请,怀明帝推辞再三,装模作样许久之后,这才终于向南而坐。于是大家再拜而退,并诏告四方,新皇仍沿用雍平年号,俟后改元。安淑妃被册为太妃,公主则改封为景云长公主。

    郭继恩、霍启明和周恒三人都没有去参加这场庄重而滑稽的登基大典。代表军方前往皇极殿的是监军都监于贵宝、副都监谢文谦和羽林军副统领安金重。郭继恩等三人都呆在枢府节堂之内,读着粟清海从沈阳写来的书信,沉吟难决。

    粟清海在信中提议,以营州军两到三个师的兵力,尾随南迁之室韦诸部,潜入松漠故地,寻机向乞答部发起进攻,将其逐走。周恒手里捏着书信,另一只手在沙盘之上比划着距离:“元公多半不会赞成出兵,枢府若是下定决心,就得尽快致书沈阳,速做预备。”

    “以刘元洲之燕州第一师、崔万海之燕州第二师,做出从南面进军姿态?”霍启明问道,“达贺乌必定以为咱们以主力从南面攻之,营州军以奇兵深入,必能成功也。”

    周恒和唐成义都瞧向郭继恩,年轻都统摸着下颌,却抛出了一个要害之问:“本帅以粟清海接替周统领节度营州军,向祖才是否会心下不服?”

    见周恒难以回答,郭继恩起身道:“五百里急递沈阳,同意粟清海之出兵方略,要他尽快。另,召向祖才回京,以毕文和为营州军监军副使,以营州第二师二旅巡检顾仲林,接替毕文和,任营州六师副点检!”

    陈巧韵落笔急书,郭继恩接着下令:“行文燕州统领署,命杨运鹏亲往渔阳,指挥燕州一师、二师作战,与营州军合兵之后,两处兵马,悉归杨统领节制!”

    诸人都无异议,霍启明瞧瞧漏刻,对周恒笑道:“咱们都不去参加登基大典,至尊心大,料想不会在意。宝慈宫内的安太妃却一定是吓坏了,咱们去见见至尊,见见太妃,也教他们心安。”

    “咦,我不喜欢入宫。”周恒皱眉道。

    霍启明拽着他就走:“不去也得去,走走,顺便咱们也去瞧瞧那位美貌的瑞凤郡主。”

    郭继恩也笑了,许云萝便轻声问他:“都帅为何不愿去参见登基大典啊?你把至尊从东都救来,立他做了天子,自己却不去见他,却是什么缘故?”

    “因为——”郭继恩冷笑道,“这天地之间,无人能教我下跪称臣,哪怕他是天子,也不成。”

    许云萝困惑地瞧着他:“婢子还是不明白。”

    “没事,往后你就会明白了。”郭继恩转头见唐成义欲言又止,便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是,我师下一步之作战方略,究竟是向西取河东,还是南进中原?”唐成义问道,“无论选择哪个方向,咱们是不是都该调营州军入临榆关来?”

    “营州军——”郭继恩坐下来沉吟不已,他想了想吩咐陈巧韵,“发文至都里城,设立水师统领署,直归枢密院辖制,以刘清廓为水师副统领。另,调燕州五师巡检沈龙往都里城,任水师第二师副点检。”

    “职下还是不明白,”唐成义问道,“如今水师已经扩编至二万余人,咱们要这么多水师干嘛?”

    “你觉得多,我却还嫌少呢。”郭继恩走到沙盘之前比划道,“南进中原之后,以水师越黄水洋,直至大江入海口,前后相击,以取江南,岂不事半功倍?”

    “如此说来,都帅是打算先取中州么?”

    “对,先取中州,据东都、汴梁,再望山东。”郭继恩思忖道,“想必政事堂诸相,也是这个意思。”

    三月初,燕州军第一师、第二师,同时向北开进,东唐军打响了收复松漠故地的战役。郭继恩亲往政事堂,向三位宰相详细分说这次军事行动。最后他提议道:“得胜之后,咱们可复设松漠都护府,将松漠、饶乐等处都划入,就地安置室韦诸部。西室韦部首领费伦古阿颇得众望,可任都护之职,还请诸位相国合计,是否可行?”

    靳宜德问道:“郭帅确定此番必能大胜?”

    郭继恩想了想,郑重点头:“是,必能大胜。”

    苏崇远这才问道:“松漠之地既复,何必一定要以番臣为主官也?”

    “毕竟松漠等处,是交与室韦部所居住,以部落首领为主官,可安众心也。”郭继恩解释道,“咱们可以驻一支兵,并以汉人出任长史、司马等职官,以分掌其事,则无论谁来做这个都护,都没有什么分别。此外,都护秩定三品,等视观察使之职,都护府辖地,置于燕州行台之下,如此,想必无虑矣?”

    “如此措置,亦为妥当,”卢弘义问道,“只是咱们若夺了松漠等处,那必突可汗,不会从河东发兵来攻打河北么?虽说郭帅前年曾在易县大破虏兵,只是如今他们也有了火油弹,则卷土复来,亦未可知!”

    “卢相果然知兵,”郭继恩点头道,“如此,咱们就再与其交战,燕州健儿,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郭帅,如此一来,咱们与河东之虏贼,必有连番大战。”靳宜德有些焦急,“似这般,则咱们何日能复取中原也?”

    郭继恩瞅着他吹胡子瞪眼模样,慢慢说道:“倘若咱们不理会河东,以偏师阻之。大军南趋东都,一旦克复之,则东西两处,同时受敌。这形势,可就艰难矣。”

    “咱们既有平定天下再造乾坤之志,何可畏难也!”靳宜德急的要跳脚,他不顾形态,凑到郭继恩面前解释道,“偏安一隅,则天下人心尽失之,长此下去,燕京必有覆亡之危!”

    郭继恩皱眉,微微躲开:“果真当先进取中州?”

    “此事何可犹疑,”靳宜德手势比划,加重语气道,“咱们于燕京复国,与那伪逆势不两立,岂容其久踞神州哉!都帅若举大旆而讨之,天下必定无不景从,即下东都,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郭继恩瞅着靳宜德笑了,“既如此,都堂为何还不发招讨檄文,以晓谕四方?”

    “檄文?”靳宜德为之一愣,又醒悟过来,“不错,当发檄文以讨逆,宣谕各处。这檄文,本官亲自来写!”

    郭继恩笑了笑,起身道:“既如此,本帅便先行告辞了,几位相爷,雄文既成,即呈送议政院便是。”

    苏崇远和卢弘义原以为靳宜德与郭继恩会有一场大吵,万没料想这位郭都统顺水推舟就应承了这样大事。两人正暗自诧异,听得呈送议政院之语,不禁又拉下了脸,甚有憋闷之感。

    郭继恩也不在意几位老臣几张臭脸,正要转身离去,忽又想到一事:“霍参政提议将燕都钱庄更名作户部钱庄,此不过一件小事,三位相爷为何迟疑难决也?”

    三人更觉尴尬,苏崇远拿起一份申状细瞧,不再理会郭继恩。倒是卢弘义作揖虚心请教:“官办钱庄之事,咱们其实都不大懂。闻说这钱庄初办之时,本银是三百万,后来扩至五百万,如今更名之后,又要扩本至六百万缗。原以为不过是一间兑便铺,谁知竟是这样的庞然巨物,又掌铸币、藏库之职事,如此,咱们几个,都有些迟疑。”

    “此事容易,就请钱庄之苏副总办,来此为几位相爷解惑,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详尽询问于她便是。”郭继恩又问道,“不是已经举荐其为户部金藏司员外郎,为何这事也没有了下文?”

    “郭帅,那苏蔻虽是长袖善舞,”苏崇远放下申状,苦口婆心劝道,“毕竟女流之辈。朝会之时,混于诸官之间,未免不妥也。”

第七十一章 高处不胜寒

    “能有什么不妥,”郭继恩有些恼火,他抑制住脾气,“苏蔻实于燕州有大功,咱们以区区一五品职官酬之,已经是愧对矣,如今还偏偏扣住不予,未免教人觉得咱们器局太小。女流之辈又如何,只要果真有这份本事,咱们就当尽其才而用之。”

    “都帅若是觉得咱们这般处置不妥,往后可以详细再议。”苏崇远不为所动,换了话题道,“眼下既然南征之事已经议定,咱们便以卢相掌总,会同户部、工部,一道为大军筹备军资需应诸事。”

    “大军出征支应诸事,一应由枢密院军供司理之,”郭继恩慢慢地,却是不容置疑地说道,“请兵部、户部、工部各遣职官,往西海池协理。事权一统,俱由枢密院秦义坤秦司马处断。”

    想染指兵权,门都没有。

    他说完便向三位宰相抱拳告辞,出了政事堂。跟在郭继恩身后的陈启志瞥见他面色不大好看,便说道:“都帅何必对这几个老匹夫这般客气优容,若不是咱们相让,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此做宰相,还指手画脚,左右推托。”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郭继恩停下脚步,环视宫城宫墙,又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咱们还是得要有容人之量,求同存异,共图大业。以天下之大,不可能全部只用自家之人,你得让别人,也有一步之地才成。”

    他想了想:“咱们进宫,去瞧瞧至尊。”

    于是随扈们跟着郭继恩进了午门,门口当值的卫士都向他恭敬行礼。郭继恩只微微点头,径直往紫宸殿而去。苏古真领着两个小黄门,气喘吁吁跑过来参拜,又说道:“自登基大典之后,至尊就搬出了紫宸殿,重新住进福宁殿去也。”

    “那就去福宁殿。”郭继恩步伐很快,苏古真连忙小跑着跟上。那垂拱殿与福宁殿一前一后,院落相连,原本是预备作为皇帝前朝后寝之处,当下在垂拱殿门外,他们正巧撞见怀明帝,由柴芦、王元相和几个卫士跟随,从院中出来。

    怀明帝瞧见郭继恩,不等询问就连忙说道:“有画师邹晃自南面来京,如今已在大学堂,寡人正要去瞧瞧。”

    “邹晃也来燕京了?”郭继恩点点头,又觑着王元相问道,“往后便是由你随扈陛下身侧?”

    “照卢兵部吩咐,如今是诸班轮守,”王元相小心答道,“过得几日,便是由郑副总管领着羽固图等跟随陛下也。”

    “不可马虎大意。”郭继恩点点头,“小心护住陛下,你们去罢。”怀明帝却没有移步,笑嘻嘻说道:“景云欲在白莲池边,置一处别业——”

    “白莲池边,寸土寸金,长公主干嘛非要在那边与百姓争地?”郭继恩毫不客气,“再者,霍参政不是已经安排在西山建造别业么,那边幽雅清净,不强似城中来往人多,值卫亦是不便?”

    “既是这等,那也就罢了。”怀明帝面色讪讪,摆手与郭继恩告辞,匆匆走了。

    苏古真等内监都屏气敛息,低头不敢言声。陈启志昂首挺胸,很是得意——天子算什么,说到底,都帅才是一言九鼎之人!

    郭继恩在垂拱殿门外沉吟一会,转身欲走,又有个年轻太监急匆匆从西面过来,恭敬参礼道:“都帅留步,太妃娘娘得知都帅来此,特命小人来请都帅往宝慈宫相见也。”

    郭继恩打量着他:“你是乌伦固哲?你兄长呢?”

    “回都帅的话,哥哥在长公主处服侍行走。”

    这两兄弟竟然入宫做了太监,郭继恩回头瞧瞧,舒金海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此事是谁的手笔。许云萝微微皱眉瞧着一身内监装束的乌伦固哲,也是不明所以。

    郭继恩也不想再追究此事:“那就请小中官,前面领路罢。”

    宝慈宫门外,两个内监低头行礼,郭继恩吩咐舒金海、陈启志等在此等候,自己带着许云萝进了宫门,直至宝慈殿。

    青瓦、白墙,朱红色的窗柱,在蔚蓝的天空之下,色泽鲜明。走下台阶相迎的宫女衣饰十分华丽,郭继恩诧异地瞅着她:“阿迭努?你还果真入宫了。”

    “是,奴整日待在宅中,也觉得甚是无味,还不如来此陪着太妃娘娘和瑞凤郡主,有人说说话,可以打发日子。如今奴做着尚服之职,掌管宫中衣服首饰,很是好玩。”阿迭努笑眯眯引着郭继恩走上台阶。

    “好玩?你要小心别出了岔错,”郭继恩有些无语,“外面那些文官,眼睛可是毒得很。”

    宝慈殿内,也用木槅子分成三间,安太妃见郭继恩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坐在一旁的那个美貌少女也跟着起身行礼,口称万福。郭继恩抱拳回礼,又端详着这个少女,品红色半臂,浅蓝色大袖上衣,紫色长裙,宫妆艳绝,十分娇俏夺目。只是神情羞怯,很是有些不安模样。

    “这位想是瑞凤郡主?”郭继恩想了想问道,“闻说郡主殿下如今也在大学堂念书,今日为何没有过去?”

    “她也没有每日都去学堂里,有时便在这边陪着妾身说说话儿。”安太妃小心说道,“还有阿迭努,也时常陪伴妾身,日子倒也闲适得很。”

    “这样啊,宫中用度,可有短缺之处?”

    “没有,什么都不缺。妾身等,都很是感激都帅之厚意相待也。”

    一片沉默,安太妃和瑞凤郡主都是不善言辞之人,郭继恩想了想,只好自己主动开口:“登基大典之后,陛下登位的消息已经诏示天下。政事堂诸相都以为当遣大军南征,以收复东都。是以郭某这些时日都在筹措此事,点兵备战,到时候,某将亲率三军,以讨逆贼,克复中原,就请殿下等,于宫中静待捷报便是。”

    “哦,”太妃有些心神不宁,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收复东都,是不是便可迎回上皇?”

    郭继恩瞧着面容姣好的安太妃,缓缓摇头:“只怕是燕镇大军入中州之时,便是,上皇的归天之日。”

    安太妃有些恐惧地瞧着他,郭继恩坦然点头,瑞凤郡主轻声颤栗道:“敢,敢问都帅,则奴的爹爹——”

    “豫王殿下与上皇一道被软禁于上阳宫。梁忠顺既然不容上皇久活,自然也不会放过豫王殿下父子。”郭继恩直接打碎了她的幻想。

    瑞凤郡主默默坐着,珠泪盈盈掉落。阿迭努上前来,小声责备郭继恩:“你就不能瞒着她吗?”

    “何必作此虚妄之语,”郭继恩很是不解,“她终究是要知道的。”

    瑞凤郡主只是默坐流泪,一语不发。阿迭努瞪了郭继恩一眼,上前将郡主抱住,小声安慰。安太妃微微叹息,又吩咐阿迭努带着瑞凤去东间歇息。她瞅着郭继恩,咬了咬牙,轻声对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道:“妾与郭都帅有些要紧话,许侍卫请在此处稍待。”

    许云萝轻轻点头,郭继恩微觉诧异,但还是跟着安太妃进了西面隔间。

    安太妃轻声吩咐两个宫女:“你们都候在外面,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进来,也不要教旁人进来了。”那两个宫女低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郭继恩眼见两个宫女出去,便问道:“那个似乎是乌伦海容?东虏贵人之女,为我师俘虏,没想道她也被送入了皇宫。”

    “是叫这个名字。”安太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低头想了想,突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以头触地,颤声说道:“荣儿做这天子,妾身心中,其实是万万不愿的。如今上皇与荣儿的那几个兄弟,都在上阳宫中,引颈待戮,妾身惟望荣儿能保全性命,清明之时,能以杯酒祭奠先祖,绝无登基御宇之想,还请都帅知之。”

    郭继恩想了想,盘腿在地板之上坐下,叹了口气道:“娘娘究竟在害怕什么?如今政事堂诸公,都是实心拥立陛下之人,不会有人起着害他的心思。”

    安太妃抬起头来,眼中含泪,愈显娇弱可怜:“妾没有读过什么书,这些时日便教瑞凤说了许多故事给妾听。晋替曹魏,宇文代元,刘宋又废司马氏,古来如此。现今又至亡国末世,天道如此,非人力可改之。帝室倾覆,灭门之时,妾亦不敢怨。只求将来荣儿禅让之后,犹能为一平民苟活之,给上皇留存一息血脉。妾身只有这一点心愿,恳请郭帅允之。”

    郭继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第七十二章 深院锁姮娥

    过了好一会,郭继恩才决定说实话:“我的确有废除帝室之想。”

    “是,是。”安太妃急忙说道,“元帅英姿不世,必得天下,妾等甘愿马上就搬出这皇宫,让位于元帅。妾所说全是真心实意,只求元帅允准。”

    “还是安心住着罢,”郭继恩摇头,“本帅有这念头,却并非是自家想做天子。陛下才登位不久,哪有就叫他逊位的道理。”

    安太妃有些着急,在地上爬了几步凑上前来,抓住郭继恩的手道:“只要能保住荣儿的性命,妾等俱听从元帅吩咐便是。只要他往后能平安活着!元帅只管使唤妾等——”

    她惶急四顾:“妾等性命,皆是元帅所救,这宫中之物,亦非妾等所有,连这天下,都迟早归之元帅,妾,妾只有这副身子,元帅若不嫌弃——”

    郭继恩见她急得要解衣自献,连忙用一个凌厉眼神制止:“娘娘不可如此。”他起身将太妃搀扶起来,又扶着她坐下。安太妃已经羞得无脸见他,只用衣袖遮住面容,身躯微微颤抖:“妾年老色衰,不堪侍奉,不知妾还能有什么,可以献于元帅——”

    “陛下虽不是娘娘所出,这情分却实不亚于亲生母子也。”郭继恩有些感慨,他想了想退开几步,瞧着那个可怜的女人,慢慢说道,“陛下心思聪敏,知道分寸,娘娘殿下不必恐惧忧心。只要他自己本分,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倒是景云长公主殿下,娘娘还是要多为管束一些才好。”

    安太妃慢慢放下衣袖,依然不敢抬头瞧他,只低声道:“是,妾身知道了。”

    屋内气氛尴尬,女人的春衫半解,一边雪白的肩膀还露在外面。郭继恩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难以解释,便抱拳道:“某先告辞了。”于是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阿迭努进来,瞧见太妃衣衫不整,呆呆出神模样,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怪道你们说话说了这半天,娘娘你——”

    安太妃羞惭无地,慌忙摆手道:“嘘——你且小点声,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阿迭努忍不住笑了,上前替太妃整理好衣衫:“也罢,没有就没有,瞧娘娘急得,究竟你与都帅说了些什么啊。”

    安太妃只将头埋在她腰间,闷声说道:“好妹妹,你不要问了。”

    “好好,不问,不问就是了。”阿迭努有些心疼地拍拍她,“可怜咱们两个,都是青春年少就独守空房。奴还可以去找野男人来快活,娘娘殿下却只能独自一人,唉。”

    安太妃头埋得更低了:“好妹妹,求你别说了。”

    郭继恩出了西间,那个名叫乌伦海容的宫女正在与许云萝小声说话,见他出来,连忙退开,小心低头。郭继恩也不理会她,示意许云萝跟着自己一道出了宝慈殿,少女轻声问道:“都帅要亲自率军南征么?”

    “不错,不过时候未至,这回,不用你跟随了,就安心呆在燕京罢。”郭继恩大步出了宫门,示意舒金海等人跟上。

    许云萝神色有些失落,她紧紧抿住了嘴唇。

    几人回到枢密院,军情司来报,图鞑大军攻占萧关之后,又南进固原。接着越过六盘山,攻打陇城、成纪等处。

    “消息确切么?”

    “确切,图鞑屯于朔方、陕北之兵,大部已集于六盘山。”陈光义说道,“料想虏兵下一步,或是先取陇右之地。”

    “陇右,西凉。”郭继恩走到沙盘之前,摸着下颌沉吟,然后笑了起来,“想来那必突可汗,已经得知了益王在此登基的消息。是以放手让燕京与东都之间,斗个你死我活。”

    “不过,咱们还是得先从松漠方面着手,拓展疆域。”他对陈光义说道,“必突若来,咱们就与其决战。若其置之不理,则咱们再掉头向南。”

    “虏之精锐俱在西面,松漠等处,只怕必突亦是有心无力也。”陈光义分析道。

    “且看杨统领粟统领两位,这回是如何用兵?”郭继恩笑道,“只要咱们拿下了松漠,燕京之形势,也就可确保无虞矣。”

    散值之后,许云萝跟着郭继恩去膳堂用饭,他们去得有些晚,还好伙兵给他们留了饭菜。两人对坐,许云萝轻声恳求道:“都帅,你就让我从军罢,然后跟着你出征。打仗之事,刀箭无眼,都帅身边,护卫之人自然是愈多愈好。”

    “不许。”郭继恩头也不抬,“我的性命要紧,你的性命就不要紧了?你就呆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便是。”

    许云萝捏着筷子咬住嘴唇,郭继恩这才抬起头来瞧着她:“你生气了。”

    “没有。”许云萝垂下眼帘。

    “那就快吃,吃完了咱们还有事儿。”郭继恩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说道,“你要乖乖的,别教我担心。”

    “哦,婢子知道了。”许云萝听话地点点头。

    “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婢子不知,听师傅说,似乎是四月里的生日。”

    郭继恩沉吟点头:“好,我知道了。”

    三月上旬,燕州军刘元洲所部第一师,崔万海所部第二师,分别北进至滦水上游。乞答部首领达贺乌已知室韦诸部自大鲜卑山南迁而来,尽起部落精锐往东迎敌。又请图鞑右军副将郁罗率精骑南下,与燕州军对峙。

    三月中旬,悄悄跟随室韦部西来的营州军第四师、第五师,由主将粟清海拣选五千精锐,奔袭三百余里,直扑乞答部牙帐。费伦古阿则率室韦诸部之部落兵,尾随而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达贺乌仅带着数百随从,往西北方向逃窜。乞答部诸将,有的向西北去寻首领,有的向西,往盛乐牙帐而去。被东唐军俘获之男女老幼,逾二万之众,畜产不计其数。眼见营州军从东面逼迫而来,郁罗也不敢恋战,率军西撤。

    松漠之战,轻而易举获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被邮报刊载发布,令燕镇全境为之振奋。中书省也按战前的构想,设立松漠都护府,以费伦古阿为松漠都护,秩三品,隶于燕州行台治下。乞答部之俘虏,也都并入室韦诸部,俱受辖制。

    怀明帝对这个大捷喜报却没有什么兴致,他对前来禀报的霍启明说道:“闻说有一位葛禄云葛员外,情愿将自家在白莲池边的一处屋产献出来。如此,则将之辟为皇家别业,你们就不会反对了罢。”

    “贫道才不会去管是谁找上了这位葛员外,”霍启明皮笑肉不笑,“总之,他敢献宅,我就敢封了他的工坊,教他吸风饮露去也。”

    “又不是我去找的他!”皇帝也有些生气,“为什么你和都帅两个,就是要与景云过不去?”

    “咱们哪有闲工夫与她过不去?是她成心要给咱们出难题才是。”霍启明拿起一方印章瞅了瞅,“啧啧,你自己刻的?”

    “对啊,你觉得如何?”

    霍启明将印章顺手一丢:“千万别将它印在你的画作之上,如今你的画好歹也可以说是二流,这三流之刻印,着实教人看不下去。”

    怀明帝很是气馁:“那你教内侍署,为寡人多备些印石来。”

    “教内监们把它磨了,继续练刀便是。”霍启明想了想道,“松漠之地有黄石红石,乃是极好的刻印之料。回头贫道给松漠都护写信,教那边为陛下多多预备些。你瞧,打了胜仗,于陛下也有许多益处,是也不是?”

    “是是,松漠之石,此前亦有耳闻,”怀明帝又高兴起来了,“倒要多谢霍参政费心。”

    候在一旁的苏古真连忙上前接了那方小印,转头交给小内监拿去打磨,又觑了一眼霍启明,没有言语。待到霍启明告辞出来,苏古真送至垂拱门处,霍启明笑着问他:“你是不是觉得,贫道与陛下,是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苏古真一阵迟疑:“奴在虏王处侍奉之时,上下之间,十分森严,似参政这般嬉笑怒骂者,从来无有。”

    “那你觉着,是今日这般好,还是虏庭好?”

    苏古真也笑了:“奴虽是甚觉惊奇,仔细想来,那自然还是今日这般为好。”

    霍启明哈哈大笑,摆手与苏古真道别,又转头往睿思殿而去,预备找公主殿下讨个说法。

第七十三章 少女参机务

    公主不在殿内,也不知去了哪里。霍启明又转头向南,却在睿思门外遇见瑞凤郡主,由两个宫女伴随着,正从宝慈宫的后花园里出来。他便问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参政万福。”瑞凤郡主连忙屈膝行礼,“娘娘殿下要用些花瓣,这边后花园里太少,是以奴打算往御花园去。”

    “不是给你安排了院落,你怎么还住进宝慈宫去了?”

    “娘娘殿下说,住在一块好,热闹。”瑞凤郡主轻声说道,“她觉着一个人住在这里,太过冷清。”

    “竟然是这样,”霍启明将瑞凤郡主上下打量一番,“闻说殿下颇能识文断字,想不想出去任事?如今燕京城内,许多女孩都出来做活,抛头露面,视为寻常之事也。”

    “啊?”瑞凤郡主张大了嘴巴。

    “内子是乐班之班首,户部钱庄副总办是苏娘子,郭都帅之妹、于都监之女,皆在钱庄之中任事。枢密院之中,则有陈巧韵陈典书。城内工坊,更有女工不计其数。”霍启明越说越兴奋,“殿下也来罢,如今国家用人之际,无论男女,只要有才干者,皆当录之。明日,你就去枢密院,典掌图籍,钤发令状。”

    “这——奴得先问过太妃娘娘。”瑞凤郡主战战兢兢回道。

    霍启明心知安太妃定然是不敢不应,笑着摆手道:“这个是自然,你先去问过娘娘殿下再说。”

    一直在燕京西郊讲武堂进学的费伦图这日离开了学堂,驱马赶至燕京城内。他进了西海池,先至监军署领了任命状,然后至广寒宫,军士将他引入西节堂,在那里,他惊奇地瞧见了自己的父亲费伦古阿,还有从沈阳赶回来的原营州军监军使向祖才向将军。

    “原来是爹爹来了,怪道都帅命卑职务必来节堂。”费伦图连忙抱拳向几人行礼,他瞥见侍立郭继恩身旁的许云萝,知道这个少女是都帅身边极要紧之人,于是又向许云萝抱拳行礼。许云萝也微微屈膝还礼。

    桌案之旁,还有两个女孩凑坐一块,小声议论,一个年近二十,另一个不过碧玉之年。两人都生得很是好看,那个年纪小的尤其美貌动人,并不亚于许云萝,衣饰又十分华丽,显然身份贵重。他正在迟疑,郭继恩已经说道:“这二位是枢府之中陈典书、李典书。”

    “是,卑职知道了。”费伦图又向那两个女孩儿抱拳,陈巧韵与瑞凤郡主两个,也连忙起身回礼。

    “汉话竟然说得这样好了。”费伦古阿身躯壮硕,五十出头年纪,双目锐利有神。他穿着肥大的栗色圆领长袍,束着一条很宽的腰带,上下打量着儿子,很是欣慰:“京城的学堂,果然是个长本事的地方。”

    “如今儿子就要离开讲武学堂,往海津军营去任职了。”费伦图将才领的令状呈给父亲。费伦古阿摆手道:“阿爹不识字,你就直说,是去做什么就好。”

    “是,孩儿自今日起,便是燕州军第三师第二旅巡检。”

    费伦古阿皱眉想了想,转头向郭继恩道:“可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封他去做四品官儿!”

    “五品,检校巡检。”郭继恩笑道,“得有了军功,才能晋至四品都尉。”

    费伦古阿这才点头,郭继恩又温言嘱咐了费伦图几句,这才命他退下。费伦古阿便觑着郭继恩道:“我入宫见着了至尊,又往政事堂见了几位相国。心下便想着,就凭这些人,如何能创下这等伟烈丰功?至尊见了我,开口就问有没有带印石来给他——岂有这等天子!几位相国,瞧着倒是能干事之人,可是胸怀器量,真是,一言难尽。待得见着都帅,我才明白,原来是另有其人。”

    “都护不曾见着霍参政?”

    “不曾见着!”费伦古阿神色恭谨起来,“这回来燕京,我一定要见着天师,再回松漠去。”

    郭继恩便环视堂内诸人,大家俱都摇头,不知道霍启明去了哪里。郭继恩便对费伦古阿笑道:“真人行如神龙,难见首尾。都护可先往驿馆歇息,明日再来此处便是。”

    费伦古阿倒也爽快,于是就起身告辞而去。向祖才这时才对郭继恩道:“卑职昨日才至燕京,就见着邮报之上已经登出招讨檄文。都帅,如今既得松漠之地,当顺势就西取河东,为何反倒先举兵南征也?”

    “局势不同往日,夫内贼不除,无以攘外,近郊多垒,何可服远。”郭继恩往圈椅上一靠,慢慢说道,“历代兵家,都是先清除内寇,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罢,可是不论是西取河东,还是南进中州,都帅为何还不下令,命营州军主力入临榆关来也?”向祖才有些着急,“主帅往日何其果决,今日却这般犹疑,何故也?”

    “我也不知道,便是难于下定决心。总觉得漏算了某一处。”郭继恩勉强笑了笑,他想了想对向祖才吩咐道,“向监军既已回燕京,可先在这战训司,与唐都尉一道襄赞军务。待往后,会另有职任差遣。”

    “是,卑职但凭都帅吩咐便是。”向祖才倒也不慌,元帅召自己回京,定然另有重任,不用急在一时。

    郭继恩又转头吩咐陈巧韵:“传令至松漠,命粟清海率营州军四师五师,立即返回本境。燕州军第一师、第二师,全部返回海津待命。”

    “是,”陈巧韵提笔欲写,却又困惑问道,“松漠新复之地,都帅此前不是说,要驻一支兵么?第二师全部赶至海津,则宣化方面无驻守之兵,万一虏寇复来——”

    “不错不错,”郭继恩赞赏地瞧瞧陈巧韵,“毕竟是在节堂呆了这么久,陈典书极有长进啊。”

    不过他也并没有出声解释,而是继续下令:“那就崔万海所部之燕州第二师,仍旧返回宣化等处驻防。第一师赶往海津,与谭宗延所部之第三师会合,随时预备南进。”

    向祖才简直惊呆了,主帅今日实在是过于反常,调兵遣将,形如儿戏,他不禁出言询问道:“都帅可是有甚么烦心之事么?”

    “没有,”郭继恩摆摆手,又吩咐瑞凤郡主,“请李典书也拟一道军书交与周统领,羽林军第一、三、四、五师,也要预备开拔。教他明日便往西山大营去!”

    “哦,”瑞凤郡主听话地拿起笔,却又忍不住问道,“周统领之衙署,不就在隔壁西苑军营么?”

    “是啊,怎么啦?”

    “没有什么。”瑞凤郡主摇摇头,想了想又轻声道,“待会奴婢可以自己将这道军令送过去么,奴婢想要出去走一走,顺便也瞧瞧军营什么模样。”

    “可以啊,”郭继恩便吩咐舒金海,回头安排一伍军士护送郡主过去。他想了想又转头吩咐许云萝,“陪我出去走走罢。”

    “好的。”

    于是两人出了节堂,向祖才却追了出来问道:“南面,燕州军部署有三个师,听都帅方才之语,从北线调往南面有六个师,合计战兵辅兵约九万人。卑职料算的没错罢?”

    “不错,向监军有何指教?”郭继恩负手一面向西海池边行去,一面问道。

    “羽林军加上两镇兵马,还有水师,如今都帅麾众已近二十万,战力雄视天下。今日南征,此乃复国之战,都帅以区区九万之兵,未免太过托大也。”向祖才有些忧虑,他继续提醒道,“中州军兵力不下十五万,又皆为百战老卒,咱们不能小视之!”

    “好,回头咱们再合计合计。”郭继恩摆手说道。向祖才不敢再跟随,眼睁睁瞧着都帅领着那绝色少女,径直往西海池边去了。

    节堂之内,瑞凤郡主手里捏着军书出来,那伍长便带着她往西出了西海池。瑞凤郡主一面好奇地四下张望,一面又跟着随扈军士穿过军营校场,直入羽林军统领署。

    这里就是郭继恩担任燕州军统领之时,居住理政之所。如今改成了羽林军统领署,院内也安静了许多。

    节堂之内,周恒正负手瞧着几个参谋制作沙盘,在巨大的木格子里对照着舆图,堆聚山川形势、道路河流等。他回头瞥见一个盛妆俏丽少女,由亲卫营军士护送着进来,不禁诧异:“这不是郡主殿下么。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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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