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杀气诸藩动
“婢子,被霍参政征为枢密院典书,”瑞凤郡主嗫嚅着,胆怯地将军令双手呈上,“这是都帅签发的命令,给统领的。”
周恒接过仔细瞧过,不禁笑了:“还没有钤印的军令,你就给送来了。”
“啊?”瑞凤郡主臊得满脸通红,“那,那奴家先拿回去,回头再给将军送来。”
“不必,我与殿下一同过去便是。”周恒示意她跟着自己一块走。
他们从西门复又进入西海池,瑞凤郡主小声问道:“周将军这回跟随都帅南征,大概用多久时日,可以夺回东都城呢?”
周恒实在不明白,霍启明干嘛要将这么个性情羞怯的贵族少女征入枢府中来,不过人家如今已能预知机务,他也就实话实说:“征战之事,变数太多,有旬月之间速决的,也有拖至经年的。如今么,什么都不好说。”
“哦。”
周恒想了想又叮嘱她:“枢府乃是军机要地,殿下所瞧见所听见的,都万不可去与旁人分说,一定要记住了。”
瑞凤郡主连连点头:“是,奴知道了。散值之后奴就回宝慈宫去,不会乱走,也不会乱说。娘娘殿下,她是什么都不会问的。哦,差点忘了,长公主殿下托奴相问,将军什么时候得空,去给她说故事?”
她的声音极小,周恒努力听着,慢慢说道:“明日本官就要往西山大营去,如今哪有这闲工夫,等从南面回来,再说罢。”
“好的,奴回头会转告给长公主殿下。”瑞凤点头如鸡啄米般。
周恒觉得有些好笑,身为郡主之尊,却是这般羞怯胆小,也不知道她从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再联想到她之前的询问,周恒的笑意消失了。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进了枢府节堂,周恒便觉气氛不对:“出了什么事么?”
“伪魏发布了征讨燕州诏,梁忠顺将亲率大军,来攻打河北。”郭继恩望着他,语气沉静,“贺廷玉急报,梁佑续、梁佑延、雷文厚、戴凤羽等,俱将率本部兵马出征。估计北来之兵,逾十万之众。”
燕京的征讨檄文传至东都,梁忠顺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御驾亲征,各皇子、大将,皆点兵北行,限一月之内,集兵于黎阳、邺城等处。然后直捣燕京,以荡平唐国余孽。
洛阳宫大业殿内,中书令柳文灿向魏帝梁忠顺奏道:“陛下亲总六军,问罪燕都,当以皇长子为东都留守,以为镇后。再者——”
他压低声音道:“上阳宫内,岐王等人,不能再留着了。”
“卿之所言,甚有道理。”梁忠顺抚摸着自己身上明黄色龙袍,“柳卿这就领着金吾卫往上阳宫去,记住了,一个都不要留。”
“这——”柳文灿有些慌乱,毕竟他曾为东唐之臣,如今要亲手去弑杀旧主,史书之上,未免过于难看。但是梁忠顺凌厉凶狠眼神扫过来,柳文灿额头见汗,不敢违抗:“是,臣下这就去办。”
柳文灿退下之后,梁忠顺起身入了寝殿,安康公主已经穿上一件朱红色织锦深衣,正在对镜贴妆。几个宫女见魏帝进来,慌忙都远远退开。安康连忙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至尊这就散朝了么?”
梁忠顺并不答话,踱步上前,轻轻捏住了公主的咽喉,俯身瞅着安康眼中流露出的恐惧神色,憎恶说道:“朕一直以为益王是被徐家掳走,却又总觉得不对,万没想到,竟然是逃去了燕都。那郭家小贼,自家不做皇帝,倒这般为你们李唐尽忠?”
“至尊,此事妾全然不知,妾一直随侍陛下身侧,哪里会知道这些事呢。”被捏住喉管的安康身子颤栗,艰难说道。
梁忠顺将她扔下,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你知不知道都不要紧了,寡人这就往燕都去,将你那弟弟的脑袋砍下来,天天挂在你面前,也好教你睡个安稳觉。”
他转头厉声喝道:“来人!”
一群内监慌忙涌了进来,梁忠顺便吩咐道:“将这个贱婢移出大业殿,朕,不想再见着她。”
“至尊,至尊!”安康公主慌忙爬过来,紧紧抱住魏帝大腿,绝望哀求道,“妾哪里都不去,妾只愿随侍陛下身侧,为奴为仆,都是心甘情愿!”
“松开。不想跟着你那个蠢爹一块去死,就给寡人滚远些。”魏帝见安康公主依然死死抱住不放,便一脚将她踹开,大步出了寝殿,全然不管她在身后嚎啕大哭。
他重新回到前殿,瞧见匆匆赶来的长子梁佑存面带喜色,便皱眉说道:“不要以为你做了东都留守,朕就一定会立你做太子!要是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他吩咐随后跟来的李垂兴:“李卿留驻中书省,总判省事,广王若有教令,俱送政事堂议之。还有,你来掌金吾卫!”
本来不大高兴的李垂兴登时振奋起来:“臣,领旨!”
梁佑存恼怒地瞥了他一眼,没敢吭声。梁忠顺又恶狠狠地对李垂兴道:“你也不要有什么企图。佑续跟随朕侧,若是有甚么狂妄举动,朕马上就传诏回东都,砍了你的脑袋!”
李垂兴背上冒汗,心中暗骂,又连忙恭敬说道:“全王仁孝至纯,绝不会有狂悖之举,至尊定然可以放心。”
“仁孝?放心?”梁忠顺嗤笑一声,“寡人只知道,自家的身子好得很,还可再做三十年天子,你们再有什么念头,都给寡人乖乖地压着,各守本分才是。”
他又大声吩咐金吾卫总管龚长捷进来:“寡人今日便要去荥阳,你们快些去预备。”
伪魏大军即将北来的消息,邮报也没有隐瞒,而是坦然告知全境百姓。同时,又宣布京师戒严,羽林军和燕州军各部,将南向迎敌。一众文官难免心中忐忑,各处百姓却并不惊慌失措,该上工的上工,做买卖的也依旧做买卖。
“这几年,咱们燕州军什么时候吃过败仗?等着瞧罢,郭都帅此番必定要杀进东都,送天子回中州坐龙庭!”
“那咱们燕京,又不是国都了?”
“本来就不是,叫什么——对,行在。”
“天子回东都,难道郭都帅不会跟着去么?”
“这个——说的也是啊。那个伪帝,在东都好好待着不成么,竟然敢来攻打咱们,真是叫人冒火。”
军供司名义上由秦义坤执掌,实际上,却是由霍启明亲自主持大小事务。不过大家都是做熟了的,燕镇对于军需筹备诸事,预先都留有应对之方案,照章办理,处置效率极高。短短十日之内,民伕、辎重等,已经源源不断沿着运河向南开进。从南至北,燕州全境,一片肃杀气氛。
周恒与杨运鹏,两位统领都已经赶赴清河待命。郭继恩还未动身,霍启明过来对立在他身后的许云萝说道:“吟霜如今身子渐沉,我这边事情又极多,云萝妹妹愿意往到我那边去小住么,可以帮着我照料于她。”
郭继恩连忙替许云萝答应下来:“这是该当的,回头我就安排她过去。”
“那就多谢了。”霍启明想了想,又问郭继恩,“为何直至今日,你还不调营州军入关?”
郭继恩面上流露出霍启明从未见过的犹豫神色:“给粟清海下令罢,教营州军各部整装待命,民伕、大车、粮草辎重等,都要安排预备起来。”
“只是待命,还不入关?”霍启明沉吟道,“也罢,若是战局有变,贫道便以枢密院长史之身份,调兵入关。”
玲珑院内,气氛很是压抑,三个女人都不怎么说话,平时叽叽喳喳的泉婧,也时常发愣出神。
“你是担心我那继骐兄弟,云萝是因为不能随我出征所以心里不痛快,这个新卢丫头又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郭继恩问陈巧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此番出征,有胜无败,一个个哭丧着脸是怎么回事。”
陈巧韵欲言又止,想了想苦笑道:“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呀。”
郭继恩有些无语,摆手让她回自己屋子,又对许云萝说道:“跟我来。”
“是。”
他带着许云萝来到膳堂,对厨师孟灿小声吩咐了几句,又重新坐回来,瞅着对面的许云萝。
许云萝低头默默地注视着桌子,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那个胖胖的厨子端来一大碗面。
第七十五章 羽书一箭传
“把它吃了。”
“这么大的碗,”许云萝有些迟疑,“婢子哪里吃得完。”
“你先吃,吃不完再说。”
“哦。”许云萝乖乖地拿起了筷子,那孟厨子又很快端来两份精致小菜:“都帅、许小娘子,请慢用。”
厨子退了下去,昏黄的油灯照着空旷的屋子,郭继恩慢慢说道:“明日我就动身去清河,究竟多久能回来,如今也说不准。上回你说,生日是在四月里,今天,就算是为你过生日罢。”
许云萝停下了筷子,想了想又接着吃,然后,她轻声说道:“多谢都帅记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有人为婢子过生日呢。”
她又为难地抬头瞅着郭继恩:“婢子已经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
郭继恩轻笑一声:“筷子给我。”许云萝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地将筷子递上。郭继恩接过筷子,又将大碗拿过来,唏哩呼噜就开吃起来,嘴里说道:“我也饿了,这一碗面,两个人吃,正好。”
许云萝不出声地瞧着他吃面,双颊泛起可疑的红晕,又转过头去,有些惶恐地四下瞧着。
筷子上有我的口水呀,你都不嫌弃的吗?
为何你一定要我来做你的随卫,为何这些老爷们都待我这般客气有礼,为何你老是会出神地瞧着我……其实,你待我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孤女,身份这般低微。而你,却是大军的统帅,国家的柱石,俾睨天下,傲视王侯,怎么可能呢。
她在心中严厉地责备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抬起头来,瞧见郭继恩注视自己的眼神。
“都帅——”她轻声说道。
郭继恩也是欲言又止,咽下了所有的话语,起身说道:“咱们走罢。”
天气渐暖,繁星满天,草丛之中透出虫鸣。两人一前一后,挨得极近,各怀心事,却是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向玲珑院。远处西海池岸边传来阵阵说笑之声,那些是安顿在苑囿中其他院落之内的年轻参谋们,正在这夜色之中游览闲聊。
两人进了玲珑院前院,舒金海独自在院中徘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荷包,见郭继恩等进来,他连忙将荷包收起。郭继恩只扫了他一眼,吩咐道:“赶紧去歇息。”
翌日清晨,天色才微微亮时,亲卫营甲队官兵全体,便都跟随郭继恩一道出了西海池。与之同行的还有谢文谦、唐成义、傅冲以及祝同文等数名参谋。许云萝、陈巧韵和泉婧都默默至苑囿大门相送,由一伍军士从宫城门口接来的瑞凤郡主也悄悄上前,与那三个女孩站在一处,眼瞧着男人们纷纷上马,郭继恩在马上与留守燕京的监军署都监于贵宝、监军判官黄景禄、羽林军副统领安金重、羽林二师点检何占海等人道别,率领着随扈沿丽正门大街向南边而去。
丽正门城门之下,苏崇远、靳宜德、卢弘义三位宰相,还有宋鼎臣、王行严两位尚书,以及卢道然、张骏声等,都在此等候。郭继恩远远瞧见,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抱拳道:“众位何以在此等候也?”
“元帅出征,咱们既为同僚,自当前来相送。”苏崇远双臂有些颤抖,向郭继恩拱手道,“国家兴亡,这干系如今便全赖于元帅也!”
郭继恩笑了笑,瞧着苏崇远身后的靳宜德、卢弘义问道:“靳相,卢相,几位入值枢机已有两月,你们以为如何?”
靳宜德瞅着他,神色有些复杂:“燕州仅以河北一道之土,岁入逾二千万。都帅辖下之各道兵马,几近二十万。未入中书之前,仆实未料想,咱们竟有这等实力。”
卢弘义也向郭继恩拱手道:“夫兵之所加,如以碫击刃,当以全力摧之。咱们在营州尚有六万精兵,都帅为何不用?”
便是霍启明询问之时,郭继恩都觉得难以描述自己心中的不安之感,面对卢弘义的困惑,他更加难以作答,只能含糊应道:“中州军在徐州,与淮南兵来往厮杀了近半年,师老兵疲,健卒多有阵亡者,余者亦有厌战之心。而我师养精蓄锐,勠力同心,务求一胜。此战过后,咱们必可直取东都,以解救上皇也。”
卢弘义虽然颇为忧虑,但见郭继恩胸有成竹模样,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便在京城,静候元帅捷报。”
于是郭继恩复又上马,与面带忧色的文臣们道别,率领扈从赶往南苑大营。
原本驻扎在南苑的常玉贵、石忠财两师,都已开拔南进。这里如今只有羽林军第四师三旅陈之翰、梁必杰所部。见元帅终于赶至,陈之翰便吩咐军士们,预备出发。
已经转任文官的朱斌荣也在此等候,见到郭继恩之后,他肃容问道:“九万对十万,中州军又多为百战老卒,此番决战,凶险难料。元帅为何不调营州军入关助阵也?”
郭继恩面露苦笑道:“不瞒朱仆射,郭某一直觉着心下难安,不敢将全部兵马,都带往中州。”
朱斌荣闻言,也皱起了眉头。他理解年轻统帅话中的意思,那是一种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这是身经百战之人特有的直觉,难以用言语描述,却异常地准确。可是,乌伦部已经被殄灭,乞答部也已经西逃漠北、盛乐等处,那么主帅究竟是担忧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用兵之人,谨慎持重总归是没有错的。朱斌荣沉吟点头道:“朱某此番不能与元帅一道出征,甚为憾事。那梁忠顺亲率大军北来,或分兵围打邯郸,主力必东进馆陶,沿运河输粮北进,才是便捷。咱们要想打赢这一仗,就务必守住馆陶。”
“仆射所言,极有道理。战训司与军情司,几番计议,也都认为馆陶等处必为胜负手。”郭继恩敛容抱拳,“郭某,这就告辞了。”
第三旅离开南苑大营,向东至运河码头边,登船南行。一路之上,不断有传令兵飞报南面军情:驻扎常山的燕州军第五师已经移驻邯郸,与贺廷玉所部第六师一道守御城池,
魏军雷文厚所部进踞磁县之后,并没有急着围攻邯郸城墙,两军相隔仅六十余里,双方斥候时常在野外遭遇并展开厮杀,互有胜负。而两军主力也都异常谨慎,耐心地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而没有急于向敌人发起浩大的攻势。
军书一封接一封地送至郭继恩的座船之上,驻防河间的第四师点检许树和也亲至运河,参见主帅:“山东马世仁部,除非中州军确定已经占据优势,否则,他们不会轻易出兵也。”
“可是马家一旦出兵,必取河间。其久已觊觎长芦盐场,此番见有机可乘,马世仁必定会想方设法。”郭继恩笑道,“许点检不用担心没有仗打,你这支兵,迟早会南进淄青,收取山东。眼下么,还是先回去,静候军令罢。”
他敛容问道:“我要你部南进至胡苏、东光驻防。山东兵若是北来,你这一师兵马,抵挡得住么?”
见许树和沉吟未答,郭继恩便嘱咐道:“你回去之后,多问问张庚、范长清两个巡检,一起拿个章程。”
许树和返回之后,船队继续南行,待郭继恩赶到馆陶之时,燕州军已经与中州军在贵乡、元城等处接连发生了小规模的交战。
馆陶县城西南面的司庄,东唐军的军营依庄布置,连绵数里,望楼林立,旌旗无数。郭继恩率扈从及陈之翰所部赶至大营,周、杨两位统领,连同所有师将、旅将,都至中军大帐来参见主帅。
“南面魏贼,确实有些扎手。”羽林军第二师二旅巡检乔定忠粗黑的眉头紧皱,向郭继恩禀道,“敌军之中老卒甚多,很有些章法,战局再是激烈,也丝毫不乱。这一仗,咱们务必要万分谨慎,绝不可轻敌大意。”
“梁魏与淮南徐家、并州卢家,十年烽烟,其百战余贼,当然不能小瞧!”郭继恩展开舆图,又问道,“汴梁之敌,还未赶来么?”
“已经赶到了,估摸着这两日,魏逆就会全师而进。”周恒沉声道,又在舆图之上比划着,“梁忠顺大军进据魏县之后,将其更名为大名县,据斥候来报,其第三子梁佑延,已率二万余兵马,于前日赶至大名。”
第七十六章 飞矢如流星
康王梁佑延的两万余兵马,比魏帝先前指定的日期整整晚了十余日才赶至大名。县衙之内,梁忠顺见到前来参拜的儿子,二话不说,抄起鞭子便是一顿抽打。
梁佑延被抽得满地打滚,梁忠顺毫不手软,一边抽打,一边叱道:“依军法,失期当斩。俺先寄下你这条贱命,若是不能取那郭家小贼人头来见,你这颗脑袋也不用留着了!”
“是,是。儿子必定为父皇登先冲阵,斩敌首级来见,啊——”梁佑延痛得哇哇大叫。
“滚!”
梁佑延抱头鼠窜,魏帝气恨说道:“生怕折损了自家那点部曲,一心想着来拣现成便宜。一个个蠢如猪,精似鬼,这就是朕的好儿子。”
他又转头责问随军出征的柳文灿、鲍文敬:“山东马世仁,还没有回书么?”
柳文灿小心回话:“马副督前日有书信至,说是还在筹粮。”
“十日之前,马副督也是这套说辞。”鲍文敬向魏帝拱手道,“至尊早知其人性情,实为见兔放鹰之辈。必得咱们在馆陶大胜,山东兵马才会出击相助也。”
“助个屁,他就想着吞了长芦盐场。”一想到徐州大战之时,马世仁趁乱夺取海州之事,梁忠顺心下犹自气恼,“闻说那郭家小儿,已亲至馆陶督战?”
“是,听说他那几个兄弟,如今都在军中。”
“好,来日决战,寡人必要将其一网打尽!”梁忠顺说着得意洋洋转身去了后院,那里有次子梁佑续才送来的一位何姓美人。只留下两个相臣在县衙大堂里面面相觑。
“郭继恩战无不克,威震天下。”柳文灿迟疑问道,“来日决战,咱们必定能胜么?”
“如今已是有进无退也。”鲍文敬也头痛,“屡次加征,中州民力已竭,此战若败,后果不堪设想。惟愿上苍庇佑,我师能将燕镇精锐,一举摧之,然后直趋燕都,才无后患。”
大战,一触即发。
冀南平原,坦荡如砥,夏日的烈日阳光之下,燕州军第三师二旅巡检费伦图亲自率领着一团人马,护送着一支运粮队赶到司庄大营。沿途他还瞧见一些才被往北面疏散的百姓,扶老携幼,坐在空载返回的四轮马车之上,神情有些麻木。这些汉人搬一次家委实是麻烦,不像室韦部的草场迁移,女人和孩子,所有的家什,全部都在马背上,赶着牛羊,浩浩荡荡,从夏季牧场到冬季牧场,又从冬季牧场返回夏季牧场。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再次拥有许许多多的的牛、羊和马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前来接应他的第二旅旅监潘绪春正在低声喟叹,费伦图有些不解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位伙伴。汉人有时候就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活着就会吃苦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你们也试试年年不停赶牧场的生活,那才叫苦呢。
“你不懂,这完全就是两桩事情。”潘绪春只是摇头,并没有过多解释。
运粮队进了军营,开始往粮帐里码放一袋一袋的粟米,工辎营的营监和几个参谋正在计数。费伦图懒得再瞧,大步往自己的营帐而去。
他一直睡到黄昏时候才起来,去伙房吃饭。依然还是那老三样:粟米饭、肉脯和菜汤,但是官兵们都在兴奋地窃窃议论:“都帅已至大营!”
翌日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低沉而凄厉的画角声也呜呜回响起来,两支大军次第出营,在即将收割的原野之上,再次展开了激烈的厮杀。经过之前的几番较量,燕镇官兵们都已经熟悉了魏军士卒的习性特点,他们的战阵并非有多么齐整,但是多年征战的经验使得他们异常地敏锐老练,决不会轻易地露出破绽。即使是陷入险境,他们也能迅速地重新列阵为战,总之,这些老卒可以说个个都是极难啃的骨头。
对于魏军来说,燕镇军同样也是厉害的对手,虽然这些身穿蓝灰色军袍的愣头青们没有几个称得上是真正的多年老卒,但是其军阵之严密,器具之精良,战意之高昂,也是他们前所未见。各式各样的弩具、盾车,还有令人惊惧的火油弹,几乎完全一致的步调,长短兵器的默契协同,同样也令魏军始终无法摧破对面之防御。
两军在永济渠以西,小曹村以北的战场之上恶斗了一个多时辰,双方互有攻守,却都未能摧破敌阵。首次出现在中原战场的火油弹令魏军甚为恐惧,许多战马也在四处起火的原野之上惊惶奔逃,但是这种武器似乎燕镇军贮存不多,镇定下来之后,魏军的几个主将再次催促部下,张起大盾继续冲阵。
在临时搭设的将台之上,郭继恩、周恒等皆眉头紧皱。魏军临危不乱,退又复来,这一仗,比他们料想的还要艰苦。
郭继恩和周恒都快步下了将台,各自上马。周恒先行驱马向左翼而去,那里列阵的是燕镇军中最为精锐的羽林一师和三师,然而却始终被敌军死死压住不能反推出去,令周恒心下甚为恼怒。
两军依旧鏖战,魏军大将、殿前军副统领戴凤羽遣出骁将高士贤,但见他长枪大马,来往冲突,箭无虚发,却始终不能令本方占据上风。戴凤羽见其已经连换了两匹战马,深恐有失,忙又遣人叫他撤回本阵。杀红了眼的高士贤哪里肯听,跃马绰枪,竟往燕镇军中路本阵直突进去。
眼见高士贤杀开一条血路直扑郭继恩的中军大纛,旅监路元璟连忙率部打马追来试图拦截。那高士贤一枪挑翻与其放对的一名队正,张弓搭箭,嗖的一声,路元璟应声而倒!
一直神色不变的郭继恩这才面上流露怒意:“倒是好一员勇将!”眼见接着赶来的林文胜被紧跟高士贤的几名死士给阻住,双方士卒双目血红又扑在一处,高士贤却策马撇下众人飞奔而来。
已经能够瞧见高士贤面容之上一片嗜血狰狞,舒金海拔刀在手,怒喝道:“上!”亲卫营甲队官兵们各执兵器,人人向前,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是都倒下了,也务必要拦住他。陈启志匆忙之间不忘喊道:“都帅,且请稍退!”
郭继恩却冷哼一声,取弓搭箭,觑得精准,咻地一箭射出。
箭速奇快无比,真是飚举电至,嗖地正中高士贤咽喉!
高士贤仰身从战马之上摔下,亲卫营官兵们齐声大呼,奋勇而上,夹击之下,跟着高士贤突入敌阵的这支魏兵,终于被尽数消灭。高士贤的头颅被高高挑起在枪尖之上,燕州军阵之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林文胜赶紧下马去察看路元璟伤势,见医护官只是摇头,他不禁面色铁青,深吸一口气,返身复又上马,正要喝令部下跟随自己向前杀敌,却听得对面敌阵鸣金之声。久攻不下,又折猛将,魏军士气已泄,梁忠顺不得不下令罢兵了。
双方各自折损了近三千战卒,这一场恶斗没能分出胜负。天黑之后,燕州军第三师二旅巡检费伦图来到中军帅帐,求见郭继恩。
周恒、杨运鹏等都在帐内,瞧着费伦图大步进来,向郭继恩抱拳道:“敢问都帅,咱们骑兵多,敌军骑兵少,为何今日不用骑兵从侧翼包抄冲之?”
神色不快的郭继恩勉强笑了笑:“敌军本阵之中,始终还有一支兵不曾投入战场,就是为了防备咱们的骑兵。”
“可是再这么打下去,咱们未必就一定能赢。”费伦图着急道,“咱们得另外想法子才成。还有,那火油弹咱们还有不少,为何却舍不得用?”
“火油弹以手抛掷,距离未远,贼兵又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是以野战之中,用处并没有咱们料想的那么大。”郭继恩思忖道,“咱们必须得有射程更远的新式兵器才成。”
费伦图走近前来,蹲下身瞧着铺在草毡之上的那幅舆图,皱眉沉思。
郭继恩沉静望着他:“你瞧出什么来了?”
“磁县,粮草?”费伦图有些不确定。
第七十七章 奔腾风烟举
“对,就是磁县,这一次,是周统领亲率,二百里路程,所有骑兵全部过去,”郭继恩流露赞赏之色,吩咐道,“你马上回去,教伙伴们好生歇息,养足精神!”
“这样用骑兵就对了,得令!”费伦图重新振奋起来,他抱拳起身,连忙转头出了营帐。
休整一日之后,司庄大营之中的一万四千余骑,由羽林军统领周恒亲率,向西疾奔二百余里,与邯郸城内的贺廷玉、卢永汉两部会合,向驻扎磁县的雷文厚部发起了袭击。
雷文厚所部近三万兵马,一半驻于小小的磁县城内,另一半在城外扎营。半夜时分,燕镇精骑突然杀至营寨,以火油弹投之,熊熊大火之中,步兵紧跟着破寨而入,不过顷刻之间,整座军营就陷入一片火海,士卒们哭号着四散奔逃,营中守将仓猝之间组织起的抵抗,也被迅速瓦解。
正在城内呼呼大睡的雷文厚被亲兵叫醒之后,也是大惊失色,连忙点起兵马出城相救,结果被杀得大败,点检张沂年战死。燕州军第六师第二旅巡检李续根率部以火油弹将城门烧成了一道火门,冲出城外的魏军无法进城,只得连夜向南面撤逃。
天亮之时,燕镇军已经重新夺回磁县县城,歼敌五千余,俘敌二千,城内堆积的粮食草料、甲仗等,全部落入周恒之手。
在磁县县城,费伦图遇见了在燕州军第五师担任巡检官职的答里赤:“你就是那个伪燕降将?”
“俺也不是投降,是被生擒活捉的。”答里赤倒也坦诚,“逃跑的时候被崔点检所部给追上了,于是就成了俘虏。”
费伦图轻蔑地瞧着他:“俺到如今,也没有学会逃跑两个字。”
“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逃跑过。可是逃跑并不可耻,瞧着你虽然是在讲武堂读了些书,怎么还是一颗狍子脑袋?”答里赤反唇相讥,“你要不是费伦古阿的儿子,哪能才从讲武堂出来,就做到了四品都尉?”
费伦图最恨别人提起这事,当下瞪起眼睛,冲上来就要打人。幸亏潘绪春及时赶来,死死拽住了他:“不可冲动,想吃军法吗!”
“他骂我是狍子脑袋!”
“要是真动了拳头,你就真的是狍子脑袋了,清醒一点!”潘绪春又转头对答里赤道,“周统领有令,所有旅将,全部去县衙见他,咱们赶紧过去。”
县衙大堂之内,周恒神色沉静,默坐一旁,身形矮小的贺廷玉跳上桌案环视诸将道:“休整半日,然后连夜拔营,全军向东驰援司庄。怕苦怕累怕死的,现在就脱了军袍,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
所有军官们一齐吼道:“俺们不怕!”
燕州军第五师点检卢永汉摆手吩咐道:“邢师监率一个旅留守此处。其余各部,能骑马的,全部上马,日夜赶路,步军者,亦轻装跟进,不得迟疑,现在就去预备,要快,快快!”
磁县败报传至魏军大营,梁忠顺目瞪口呆,气得手脚冰凉:“传令下去,三军尽发,俺要拔了司庄大营!”
梁佑续、梁佑延两个都面色迟疑,戴凤羽壮胆说道:“磁县既失,我军两面受敌,那司庄敌营,未可猝拔。咱们当稍作退却,再做计较不迟。”
“计较你娘!”魏帝抄起桌案之上一只令箭筒朝他脸上掷去,“全军拔营,给我杀!”
“是,是!”戴凤羽额头见血,不敢犹豫:“末将这就传令下去!”
近七万魏军冲出大营,再次向燕镇军发起进攻。这一次,燕州的火油弹仿佛是不要钱一样,不停地抛向魏军士卒。他们虽然兵力占优,从三面围攻敌阵,却还是未能占据上风。
身上着火的魏军官兵,狂热地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对面的盾车阵,密集的箭雨和不停洒下的火油弹也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双方士兵们冲撞在一处,用长枪与横刀,凶狠地刺进对面的身体。不停地杀,杀,杀。
远远地,西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细小的黑点,马蹄之声得得,带着滚滚烟尘,迅速逼近战场。
周恒贺廷玉等所率的二万余精兵,从磁县杀回来了。
雍平十九年五月的司庄大战,是梁忠顺自掌兵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败仗。在这场战役之中,有近三万魏军士卒被杀死,被俘虏的也有两万多人,他们在追敌的途中还生擒了伪魏的中书令柳文灿。辎重粮草,缴获不计其数。南边的捷报被迅速报至燕京,并由邮报在头版刊布,以晓谕百姓。燕京等处,无不欢腾雀跃。
当然上皇等已经遇害的消息,也从柳文灿等人口中说了出来,燕京城内的宰相、尚书等人无不呼天抢地,痛哭不已。在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悲伤之后,几位中书便入宫觐见皇帝和太妃娘娘,沉痛禀报这个噩耗。
怀明帝倒也没有十分难过,只是叹息了几声。对于大臣们要求他补穿孝服的要求,皇帝有些抗拒,但还是接受了。安太妃倒是在宝慈宫内低声啜泣了许久,在阿迭努和景云长公主、瑞凤郡主的轻声劝慰中,她擦掉眼泪说道:“妾早知会有今日。将来若能迎回上皇骨殖,那就好了。”
“娘娘只管放心。”已经六十七岁的苏相挺直身体,大声说道,“王师进东都之日,便是上皇重新安葬、以归山陵之时。如今,还请陛下和娘娘,节哀顺便,保重金玉之体!”
景云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上皇终于死了,这些大臣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燕京安心做着宰相尚书。眼瞧着一个个神情哀痛,其实,多半心中高兴得很罢?
拖了好些天,邮报还是刊载了上皇等在东都遇害的消息,官府同时还宣布,接下来的四十九日之内,燕州境内停办一切喜事,两处乐班也将暂停出演。
霍启明对这个决定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照常分别往政事堂与枢密院两处理事,散值之后便回宅陪着妻子。白吟霜喜动不喜静,在家中待得烦闷了,便由许云萝和一个新雇来的罗婶陪着,在城中闲逛游玩。
有一次她们碰巧遇见长公主也在白莲池边赏玩,一个宫女过来吩咐道,公主殿下有请几位过去说话。白吟霜想了想,还是让许云萝陪着自己,登上了那间酒馆的二楼。
客人们都早被喝退,只有公主坐在栏杆之旁,由几个宫女、内侍陪伴着,上下打量着白吟霜。白吟霜从容笑道:“奴身子不适,不能行礼,还请殿下宽恕。”
“嗯,那你就坐着说话罢。”长公主又瞧瞧许云萝,似笑非笑道:“还以为都统会将你收入房内,怎么直到今日,你还只是个侍卫?”
“奴婢原本就只是个侍卫。”许云萝轻声答道。
白吟霜轻轻握住许云萝冰凉的小手,含笑道:“咱们云萝妹妹,如今还这般小,都帅老爷自然是心疼舍不得。至于将来么,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许云萝惊得连忙要把手抽回来,却被白吟霜紧紧拽住。
“说得也是,”长公主也笑,“一个没名没姓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的小丫头,能去侍奉郭都帅,那也的确是她的福气。倒真是撞了大运,羡慕不来呀。只是,这天地之间,尊卑有序,将来即便是做了人家的侍妾,也须记着自己身份才是。”
白吟霜微微皱眉,长公主这话,实在说不上好听。她想了想笑眯眯道:“哎呦,甚么身份尊卑,咱们这些人,全不在意那些的。依奴婢料想,都帅老爷对云萝这般爱重,将来,必定会娶作正室夫人也。”
“正室夫人?”长公主本想讥刺几句,又觉得以郭继恩的古怪性情,说不定还真的会娶了这个许云萝,她心下更觉愤懑,便瞧着白吟霜,微笑道,“本宫倒忘了,你是参政夫人,可是这行事做派,哪里像个命妇呢。”
“命妇什么的,奴都不曾往心里去。”白吟霜淡然一笑,“关起门来,还不都是过日子,命妇不命妇的,有什么打紧?”
两人退下去之后,长公主冷哼一声:“一班村夫愚妇,果然是猕猴衣冠,粗鄙不堪。”
第七十八章 身无彩凤翼
回忠义坊霍宅的路上,白吟霜许云萝两个并坐于马车之上,她瞧着小姑娘的侧颜,安慰道:“姊姊也不是故意胡吹大气,这燕京城中,只要眼睛不瞎的,谁都瞧得见,都帅老爷待你,果然是不同寻常,十分珍爱。想来你自己心中,大概也是有数的。”
“婢子只是个侍卫,”许云萝神态已经沉静下来,微微一笑,“并没有想那么多。”
“那你就该好好想一想啦,照我瞧来,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心中忌妒于你。想必是她也是对都帅有意,多半都帅连正眼也不瞧她,是以心中怨恨,要拿你撒气罢了。没想到,她竟然性情这等刻薄,全然不记得你当初曾经服侍过她的情义么?”白吟霜很是有些愤愤不平。
“记得不记得,婢子都不会往心里去的。”许云萝轻轻笑了笑,“如今她在这燕京城内,安心居住,没有性命之忧,婢子也替她高兴。”
白吟霜笑了起来,又捏住她的手:“等我将肚子里这个小崽子生下来了,再来教你学舞。”
散值之后,霍启明回宅吃晚饭,听得白吟霜说了遇见长公主之事,他放下筷子冷笑道:“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往后她若是要再召你们相见,就不用理会。我倒要瞧瞧,她还想玩什么花样。”
白吟霜想问个究竟:“是不是她其实也是喜欢郭都帅,爱而不得,因此生恨?”
“当初大家都劝继恩兄尚主,他不愿意。”霍启明瞅着默默吃饭的许云萝,笑了起来,“继恩兄心中,自然是另有钟情之人,他又打定了主意只娶一个,那自然是一定会对公主不假辞色了。”
许云萝不敢再听下去,慌忙放下筷子起身道:“奴婢已经吃饱了,参政老爷和姊姊请慢用,婢子先下去了。”说完就急急地出去了。
霍启明咧嘴笑了:“她害羞了——”白吟霜却似笑非笑瞅着他道:“哦,都帅老爷只打算娶一个。却不知道,咱们参政老爷,还打算再娶几个呢?”
霍启明想了想,放下筷子,神情严肃道:“当初道爷是想着,愈多愈好,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白吟霜知道他是想起了季云锦,心下也有些懊悔自己失言,低下头道:“知道了,快吃罢。”
许云萝独自来到庭院之中,剧烈的心跳已经渐渐平复,她怔怔瞧着院中的牡丹出神,直到宅中老仆任福生经过:“许小娘子用过饭了?瞧着你在这发呆,是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许云萝回过神来,微笑着回话,却又低声道,“婢子想回到都帅身边去。”
任福生听见了她的低声自语:“是啊,咱们打了大胜仗,都帅老爷接着就该取东都了罢?俺是体力不济了,不然倒真想回到军中,与伙伴们一块杀敌立功。”
“那岂不是他们还得过很久才能回来?”
“至少也得两月功夫罢,”任福生拈着胡须笑了,“说不定啊,咱们到时候就会跟着一块去东都坐龙庭咯。”
“一者,请郭都帅将那奸贼柳文灿槛送京师,顺便问问,大军何日收取东都。再者,咱们是不是也该开科取士了?”皇极殿西面的中书省政事堂内,靳宜德见霍启明摇头晃脑进来,连忙拉着他坐下问道。
“大战未完,何必急在一时?”霍启明笑道,“就算中州收复,也不能将那些官儿,全都罢掉,依旧还得先用着他们。”
“那也得开科,”前来参与都堂集议的礼部尚书王行严皱眉道,“便是如今,中枢各处,也是缺员厉害。再者,各处士子,早望晋身之阶,朝廷久不开科,未免教人寒心。”
“总得等到克复东都之后再议啊。眼下,南征才是第一要紧之事。”
苏崇远听着两人对话,正想说南征之事政事堂又插不上手,这时王庆来进来禀报:“有新卢礼曹参判夫文赞,与该国世子金文澄一道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霍启明皱眉。
“想必是世子学业已完,夫参判此来是迎其回国也。”苏崇远便吩咐道,“请他们进来罢。”
不一会,夫文赞和燕都大学堂教授奉冲和陪着新卢世子金文澄一道进来。正起身含笑相迎的苏崇远瞅见三人一脸惶急之色,不禁诧异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三人齐齐拜倒,夫文赞急促禀道:“四月,东倭大军,逾十万之众,自釜山登岸,入侵我国!”
“啊?”政事堂内,诸位大臣都愕然以对。
卢弘义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位请坐下,将事情详细分说。”
三月初,东倭遣唐使团途经新卢返回,副使宗义忠郎谒见平真王时,提出倭国欲假道新卢以进攻唐国,要求新卢予以协助:“吾国摄政英迈雄才,披坚执锐,东征西讨,十年之间,平定四方,揆领国家。今海内既安,民富财足,实力之盛,前代无比,夫人之在世,自古无满百者,岂能郁郁久居于此!是以摄政欲假道贵邦,超山逾海,直入唐国,令其二十一道四百余府,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亿万斯年。此吾国上下之志也!愿王上率士卒,会军营,以为吾等之前导。”
平真王和左议政杉凤集听得这番言语,不禁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平真王立即予以拒绝:“吾国久事中原,况且彼有再造之恩,何可悖德负义反攻父母邦乎!”
衫凤集便喝令殿前武士,将东倭使臣给叉了出去。君臣相议,都觉得东倭人是得了失心疯了,竟然会有这等狂妄心思。万没想到,不过一月工夫,东倭大军竟是果然杀了过来!
新卢兵弱,无力抵挡入侵者。短短十日之内,倭军前锋便已抵达汉州,窥望开京,其所到之处,焚烧劫掠,仅晋州一地,军民被屠杀者即逾六万人。
堂内一片静默,霍启明摇头道:“既知倭国有入犯之意,贵处为何不立马急报燕京以为预备也?”
夫文赞惭愧不能答,霍启明长叹道:“那东倭使臣在京城之时,甚为古怪之状,其必有因。怪道我与继恩兄总觉得心下难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们也当真是心大,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们倒好,刀剑逼于阶前尚醉生梦死!”
“是,这是父王疏忽大意,”金文澄叩首哀求道,“只是事已至此,尚请上国,再次发兵以救小藩之百姓!”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大军正欲南征之时,遇见这么一档棘手之事,当如何处置?
苏崇远想了想,对王行严道:“请礼部先安排夫判书至四方馆内歇息,兹事太大,咱们须得详细商议才是。”
此时,郭继恩依然待在司庄的军营之中,眼瞧着唐成义等人在议论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元气大伤的魏军退出了大名县,缩回中州境内退守邺城、内黄等处。官兵们都胆战心惊地向天祈求,东唐军不会立马就大举卷杀过来。失魂落魄的魏帝直接逃入了东都城,躺在大业殿内的御榻之上,好几天都没有下床。
事实上,东唐军也并没有马上就继续进兵的打算。在司庄之战中,羽林军和燕州军的伤亡逾六千,他们也需要休整,同时,还要安排那些北撤的百姓返回家园,抢收麦子。
路元璟是这次战役之中阵亡的最高级别军官,在给阵亡将士们举行过祭奠礼后,郭继恩下令,杨运鹏率燕州军的三个师,向东转进山东道聊城等处。驻屯在此等着唐魏两军分出个胜负的山东军齐续林部,抵挡不住燕州军的凌厉攻势,又退至大河以东。
燕州军接着毫不客气地北进德州,将大河以北的山东之土据为己有。山东军副点检秦存贵率部直接向杨运鹏投降,其部被编为燕州军第七师,并将北上驻屯定州。德州之地,则由许树和所部燕州军第四师接防。
秦存贵自往馆陶去见郭继恩,这位面相淳朴的四品都尉眼瞧着都统当着他的面呵斥历城赶来的山东道使臣:“天子在燕京,马家若再鼠首两端,则休怪本帅大军东来。你马上滚回去,教马世仁好好想清楚!”
那使臣仓皇退出去了,秦存贵想了想,对郭继恩说道:“除非都帅拿下东都,否则,马副督依然会在历城观望不决也。”
“那咱们就南下攻打东都!”郭继恩转头吩咐唐成义,“预备调营州军入关。”
第七十九章 倭寇越海来
本州岛,江户城。这座城的规模还不算大,平民区居住着一些小商贩和手工艺人,以及从事水上运输的住户。贵族区则以内大臣西康雄太郎与正妻、侧室的宅院为核心,向四面扩展开去,这里绿树成荫,环境幽雅,是公认最适宜居住的地区之一。
但是这位身形矮胖的内大臣阁下如今并不在宅邸之中,江户城南面一处城堡的雉堞旁,西康雄太郎身穿米色的织锦直衣,没有戴帽子,露着剃成月代发式的头颅,那是多年征战保留下来的头发式样。内大臣正在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江户湾,暮春初夏时分,阵阵海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四年前,他心爱的长子西康秀忠被摄政大人以“妖邪不详之人”的评语勒令切腹自尽之后,西康雄太郎就经常会来到城堡的顶部,远眺海湾,良久不发一语。
“秀忠呐,今年的樱花,都已经凋谢了。”西康雄太郎低声喟叹着,“而为父,也愈发觉得筋骨衰老,不似当年矣。”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对话之声,西康雄太郎知道是次子西康近忠和侍臣伊达长政。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问道:“摄政大人的征召令,还没有来么?”
“是,还没有来。”西康近忠微微低头,恭谨说道,“不过儿子听说,兵部卿加藤大人的军队,登岸之后进展得十分顺利。”
“这样啊,那么伊达君,你以为如何呢?”西康雄太郎依旧和颜悦色地问道。
伊达长政头束总发,面容俊秀,一身缁衣,腰间佩着一把近四尺的长刀。听见家主的询问,他沉吟答道:“使团回国之后,奏称唐国如今群雄并起,四面割据。依小的之见,欲取中国,此实为千载难逢之良机。”
“看来成算很大呀。”西康雄太郎喃喃自语。
他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征召令不会来了,摄政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我的态度。因此,他也已经不再指望我的军队会怀着必胜的热望踏上唐国的土地。”
“可是——”西康近忠急忙喊道,但是却被父亲所制止:“不必再说了,咱们就在关东,安心地夯实自己的功业。”
西康雄太郎终于转过身来,他的面容之上已经隐去了思念长子的忧伤,换上温和地微笑:“伊达君,你还是去一趟石山城罢,去见一见摄政。去告诉他,我的担忧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如果他想让你去新卢,请,一定要听从摄政大人的命令。”
“是,小的今日就动身。”
“路过关原之时,请记得去瞧瞧令师。”西康雄太郎又郑重嘱咐,“听听他对跨海之征,有什么见解,然后,你遣人回来转告于我。”
伊达长政神色迟疑,但还是低头应命:“是,小的知道了。”
年轻的旗本退了下去,西康雄太郎的面容慢慢变得狰狞起来:“前年,羽田智二急症不治,下葬的时候,有人就悄悄对我说,羽田家的天空,已经开始变得阴暗起来了呢。”
“许多人都认为,他才是羽田家族中唯一头脑冷静清醒的人。”西康近忠轻声说道,“可是,如果摄政很快地进入了燕京城——”
次子言语之中流露出的惶惑之意,让西康雄太郎心下也有些忧惧。尽管城堡顶部视野开阔,他还是忍不住四下瞧瞧,确定附近无人偷听,他才说道:“藤泽先生似乎也很是反对这次远征呐。听说,燕京城富丽奇巧,人间罕见,那位枢密院都统郭继恩,年少志高,雄才大略,不亚于羽田摄政。难道唐国这次,就不会发兵解救新卢?”
“治部卿从燕京回来说,唐国上下,都在预备向南面发起讨逆战争。新卢外藩属国,唐国会出兵救援吗?”
“讨逆啊——”西康雄太郎沉吟不已,“这就很考验统帅的决断啦。”
然而伊达长政选择的是海路,他带着扈从们登上了前往石山城的海船。这就意味着,他绝不可能从关原路过,也就绝不可能去见他的老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大臣阁下正在侧室三河松姬的宅院之内用晚饭,他沉默了许久,才摆手道:“知道了。”
在气势雄壮的石山城天守阁,伊达长政觐见了身材矮小的摄政大人。羽田智秀脸形干瘦,双目精芒显露,却带着淡淡的嘲笑之意:“西康大臣遣你来此,是为补过吗?”
“不,内大臣依然坚持他的看法。”伊达长政长拜不起,语气却十分从容,“但是摄政既为百官之长,是以内大臣遣小的来此,听候摄政大人的吩咐。”
“他依然不看好这次跨海之征,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征调四万江户军的原因。”羽田智秀眼睛微微眯着,“西康大臣说,剿匪的事务还很繁重,那就让他安心留在江户镇守罢。至于你,你能替代他?”
不等伊达长政回话,他就嗤笑一声:“那你就去新卢罢,去加藤将军帐前,听从他的指挥。”
于是伊达长政的这支小军队,就乘船越过对马海峡,从釜山登上了新卢的国土,然后一路向北,直至开京城下,赶上了远征大军。
新卢行宫昌熙宫,如今是远征军的大本营。远征军总大将、兵部卿加藤至辉深深皱起了眉头:“这就是摄政大人遣来的预备军?”
“预备军尚未出海,”伊达长政恭敬行礼,“在下仅是代表江户军而来。”
殿内的军官们,齐声哈哈大笑起来,左兵卫尉小野中玉出言讥讽道:“江户军果然骁勇善战,想必右卫门这区区四百人,就能抵得上一个万人队了!何如右卫门这就领兵前去攻打柳京,一定能马到成功?”
伊达长政站起身来,神态沉静:“小的唯总大将大人之命是从。”
“罢了,”加藤至辉无奈摆手,“你去北条君处,归他指挥!”
伊达长政微微一愣,北条雄信,那可是他的师兄啊。
“伊达长政右卫门?”
“是,”伊达长政回过神来,“小的这就过去。”
倭军各路并进,迅速瓦解沿途义兵自发组织的抵抗,直抵柳京城下。仓皇无措的平真王由殿前军指挥使李承顺护卫,抛城弃国匆匆向北出逃,一路狂奔五百里,越过訾水进入辽宁道境内大行城。接着又遣使向沈阳求救。
此时的燕京皇宫政事堂内,几位中书、尚书犹在激烈地讨论新卢国兵事。靳宜德、王行严都认为应暂时不予理会新卢国君臣的请求,全力应对南征事。与霍启明一道参与大军输供支应等事务的户部尚书宋鼎臣深知打仗耗费之巨,是以也赞成靳相之见解:“以眼下新卢国内情形而言,即便我大军相援,彼亦无法提供粮草,须由营州燕州两处供粮应战,民伕车辆,也都要往訾水毕集。”
言下之意,出援新卢是一笔折本的买卖,最好别去做。
“就是怕这礼曹判书并非危言耸听,”卢弘义拈须沉吟,“则营州军非但不能入关,还得调往訾水西岸以为布防。”
靳宜德一听就急了:“营州军六万精锐,若不能入临榆关助阵,这中州之战定然不能速决。如今西面有图鞑蚕食我华夏之土,东面马世仁待价而沽,淮南之徐逆亦是虎视眈眈,咱们若是不能速决,将来形势,愈发难料也。”
他转头对苏崇远拱手道:“此事还请苏相致书都帅,率三军健儿,挟大胜之余威,鼓勇而进,早克东都!”
“言之有理,”苏崇远点头道,“老夫这就遣人急往馆陶去见郭都帅。”
“照靳公此语,咱们之所为,只好称做,顾头不顾腚。”一直没有做声听着几位大臣议论的霍启明面露讥讽之色,“别是一头重入东都的体面风光,另一头却是沈阳等处落入倭贼之手,到得那时,咱们就成了天下的笑话矣。”
“所谓假道以犯中国,不过是新卢君臣一面之词。”靳宜德很是不快,“此事说到底,不过是两个藩国之间竞斗。那倭国摄政之举,虽是悖德无义,毕竟疥癣之疾,咱们教营州军留一两师人马,以为布防,也就是了。”
第八十章 烟尘在东北
“料敌以宽,”霍启明冷笑说道,“跨海而来之倭兵,亦是百战之贼,别以为外藩蛮夷就不堪一击。咱们若是坐视其侵吞新卢,接着定然是祸及营州。彼入侵新卢,实乃意在中国。如若咱们坐视不理,难道等着倭人一直杀到燕京城下?”
“倭人真的有这个胆量,敢犯我境?”卢弘义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说不定倭军只有吞并新卢之意,并不敢越訾水而西。新卢君臣眼见亡国在即,诳咱们出兵救之罢了。”
“问一问新卢海商,不就知道究竟了?”霍启明瞅着他道,“卢相也是个知兵的,岂不闻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
“说得是,”卢弘义点头,“马上教营州、海津等处,立即打探消息报来。”
“不管那倭军是只有吞并新卢之意,还是妄图中原,这事都得先往后放一放。”靳宜德真的着急了,“上皇遇害,南征非但为进取,亦为复仇雪耻之战。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
苏崇远也点头道:“如今民伕辎重钱粮等,俱发南面,大军一旦掉头北往,大费周章,极耗民力。往后再欲竞争中州,定然是难上加难。”
“先不论燕京安危,哪怕是营州陷于兵事,咱们都没了争夺天下的本钱。”霍启明觉得与这干不懂兵事的文臣议论起来十分费力,他果断说道,“军政者,都帅专决,咱们快马急报南面大营,由郭帅定夺此事。小道就先往西苑去了。”说完不顾众人面色,大步出了政事堂,“耿冲,备马!”
几个宰相面色难看,礼部尚书王行严问道:“几位相国,咱们坐等都帅回书么?”
“本官要给元相写信,”靳宜德突然说道,“教他立即赶往新卢,与倭国议和!”
“议和?”宋鼎臣皱眉道,“眼下议和,必定要裂土分疆,那新卢君臣岂会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靳宜德面色凶狠道,“先安抚住他们,就说此为权宜之计,往后必定会助其收复失境,总之,务必要将议和之事办妥,再送新卢王返国。咱们眼下决不能分兵北面。”
“有理,”苏崇远也点头,“咱们以上国使者之尊,令两国先行罢兵,分地而治。靳相此议,甚为妥当。至于将来,若形势有变,咱们再做计较。”
“既如此,本官这就给元相写信过去。”靳宜德马上提笔写就,将书信封蜡插羽,吩咐丁队队监向胜进来,教他立即遣人五百里急递沈阳。
向胜才出去不一会,议政院常侍乔如思匆匆进来。苏崇远觑着他问道:“乔常侍所来何事?”
“此为朱仆射所书,要呈与苏中堂。”乔如思递上一张小纸片过来。
苏崇远接过一瞧,上面只有一句话:“南面收兵,东救新卢,火速!”
靳宜德致书元珍农之时,霍启明赶到西海池,一面与于贵宝、安金重,以及留守枢密院战训司的向祖才等商议,一面也遣传令兵,快马急报馆陶大营。
司庄大营之内,此时却是一派喜气欢腾。魏军顿丘守将时仲玉率领着约三千战卒,弃城北来反正。郭继恩亲自相迎,笑问道:“前番大战,为何不见时都尉来也?”
“彼时小人被那梁佑延吩咐,留守汴梁。”时仲玉三十四五岁模样,身形壮实,面色沉静,“魏县兵败之后,小人才得了军令,渡过大河赶往顿丘布防。”
“时都尉刀术出众,勇悍无匹,中州军中大大有名。”羽林军第三师点检骆承明打量着时仲玉道,“往后咱们为军中同袍,得空倒要向时兄弟多多讨教。”
“哎——”郭继恩连忙笑着制止他,“你这就想要把时都尉给挖走?告诉你,不成。”
骆承明见计谋被识破,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出言争夺。郭继恩瞥一眼跟在自己另一边的羽林军第五师点检石忠财,笑着吩咐道:“五师第三旅检校副巡检杜屹,转迁二旅旅监。以时仲玉时都尉为三旅巡检,另,该旅一团团监张烁,擢为三旅之副旅监。与时都尉一道北来的伙伴们,也都分别编入各师效力。”
他又示意谢文谦:“监军司可有异议?若是没有,就钤令发咐下去罢。”
石忠财大喜过望:“多谢都帅看重咱们师!”
郭继恩笑了笑,扫视一眼跟随在后的一众将领们,大声说道:“咱们去用饭,今日要喝酒!谢副都监,谢护军,可允准么?”
谢文谦瞅着他笑道:“你都喊得这么大声了,那还能不允么?”
中军帅帐设于司庄一处私塾学馆之内,酒肉俱备,大家欢声笑语,开怀畅饮。几个部族军官海拉苏等人还跳起了舞蹈以为助兴。郭继蛟跟随燕州军第三师已经离开司庄大营,郭继恩便将在羽林军第四师担任着团监的郭继骐叫来,坐在自己身边,一道喝酒吃饭。
气氛正热烈之际,唐成义和才被征入枢密院参谋司的李续根一道进来,目视主帅。郭继恩心知出了大事,便起身示意周恒领着大家慢用,自己跟着两个都尉一道出了大帐。
“霍参政燕京急递。”唐成义将急报交与郭继恩,“倭军入寇新卢,开京、柳京两处,恐怕俱已失陷矣。”
“走,去你们那边详议。”郭继恩眉头紧皱,一边快步过去,一边就打开书信仔细瞧着。
周恒、谢文谦两个领着军官们酒饭已毕,也往安置战训司的农舍而来。才进屋子,两人就觉气氛不对,郭继恩正皱眉发怒:“这个新卢平真王,为何就这等凄惨,屡次三番地险些被灭了国?既知自己是恶犬嘴边一块肥肉,怎么就不知道要修兵甲、备武事?”
周、谢二将对视一眼,谢文谦便惊奇问道“新卢又遭虏寇入侵了么,这回又是哪里来的贼兵,倒不知是如何避开我营州健儿以入新卢之地也?”
“不是西面,是海上,你们自己瞧罢。”郭继恩说着将急报递给两位护将军。这两人凑在一块瞧过,也是不禁眉头大皱。
谢文谦便问郭继恩:“为今之计,当如何处置此事?”
郭继恩摸着下颌,一时难以决断:“霍参政已在急报之中提醒咱们,新卢之事,关乎我东唐数百年国运。咱们若是袖手旁观,一者,新卢以臣事我国,难免失望怨愤。二者,倭军跨海犯境,长驱直入,这也是开了个极坏的榜样。”
谢文谦着急道:“莫非都帅有回援新卢之意?如今咱们大军聚集于此,万事皆备,只等南取汴梁、东都以据中原,号令天下。如今猝然北返,岂不前功尽弃?”
“便是为此而心中极是不甘啊。梁忠顺如今已是杯蛇鬼车,风兵草甲,击之必破。此时不取,则将来之事,又殊难预料矣。”郭继恩叹息着站起身来,摆手吩咐道,“你们先详细商议此事,本帅要出去走走。”
郭继恩离开屋子之后,一直凝神思索的周恒突然说道:“这新卢兵马,不管遇何处之敌,皆是触之即溃,也不知那海外所来之倭军,究竟战力如何?”
谢文谦、唐成义和李续根等都只是摇头,周恒眉头皱得更紧了:“咱们对倭寇全然不知,又如何计议下一步之应对?当速速遣斥候营之营官队官,往海津等处去探问消息才是。”
虽然大军还依旧驻屯在此,一些心急的百姓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重回了自己的家园。村中的石板小路之上,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从郭继恩身边绕过,彼此追逐玩耍,他们那开心的笑声传入耳中,郭继恩觉得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坏了。
他由舒金海、陈启志护卫着来到司庄村头的大门口,一位老汉正坐在日头下的一块条石之上,眯起眼睛瞧着远处。郭继恩走了过去在老汉的身旁坐下,与他闲聊了许久。
他起身欲告辞的时候,那老汉瞅着他道:“都帅老爷瞧着甚有心事,且请将心放宽,这世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郭继恩微微一愣,笑着点头谢过。
当他回到战训司的屋子,军官们还在激烈地议论。郭继恩倚在门口听了许久,终于下令道:“命燕州军第四师驻屯德州,第六师依旧驻守邯郸,卢永汉之第五师移驻大名、贵乡等处,皆由杨统领节制。其余各部,俱往清河等处汇集休整。周点检、谢副都监等,都随本帅赶往海津。”
军官们都沉默下来,转头注视着年轻的元帅。郭继恩想了想解释道:“诸师待命,不可懈怠。若枢府军令至,则不论是往东北去异邦。还是南进中原,都要能做到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第八十一章 鏖战平安道
新卢国主平真王逃入营州境内的时候,柳京等处的官兵、义军等依然还在坚持着抵抗。倭军则在占据开京之后分兵两路,右大将菊亭孝三率部向东转进谷山,守将兴卫善战死。谷山陷落之后,几乎成为一片火海。右路军随即继续向东,一路逼向东海湾岸边的元山、永兴等处。
西路军由左大将高木和裕率领,向北进军五百里,仅用四日就占领了柳京。留守国都的新卢右议政邦进元不知所踪。倭军随即继续向北扫荡,逼向訾水南岸。
清川江以北的平安道区域,尚有新卢殿前军副指挥使泉俊武所率的二万余兵马苦守熙川、安州等处。但是这个消息并不能令平真王心下释怀,忧惧再加舟途劳顿,这位国王连同与他一道北来的左议政杉凤和,两人齐齐病倒了。
早在东倭军攻占汉州、开京之时,东唐营州军统领粟清海就已经得知了消息。在与监军副使毕文和商议之后,营州军统领署当即下令,驻屯襄平的第五师梁义川部向东赶至大行城等处布防,接着,又下令驻屯哥勿州、仓岩州的第三师关孝田部也赶至訾水西岸,枕戈待旦,以备非常。同时,统领署也遣出快马,向燕京报讯。
当平真王逃过訾水躲入大行城,粟清海便亲率营州军第四师雷焕所部赶到了此处。并让随同前来的沈阳医教院山长王道清,为已经病危的左议政杉凤集察看病情。
辽东的天空,仿佛比中原地区显得格外高远些,这里的夏季也很凉爽。在大行城的县衙之内,粟清海负手仰望天空,心情沉重。
县令于泽良陪着王道清从后院出来,见到粟清海,王山长摇了摇头。
“毕竟已经是古稀之年了,这一路北来,又十分地辛苦。”于泽良解释道,“衫相国在此处过世,也算是得善终也。”
身形魁梧的新卢殿前军指挥使李承顺大步从县衙之外走了进来,他穿着甲胄,向粟清海抱拳道:“某要率领儿郎,杀回訾水南岸去。粟统领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无有枢密院郭都统之钧令,咱们营州军,不敢擅动啊。”粟清海解释道。
“若是咱们果真亡国了,未必倭贼就会停在訾水南岸,不会来攻打辽东?”一脸横肉的李承顺瞅着形貌黑瘦,农夫模样的二品制将军,冷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将军护住敝国国主平安,某要回平安道去,与泉副使一道杀贼,那怕是战死,也要死在俺们新卢的土地之上。”
他说完再次抱拳,转身出了县衙。
于泽良觑着粟清海,小心说道:“那入侵之倭贼,穷凶极恶。咱们是不是也该将本地百姓,都迁往安市州、建安州等处安置?只是这里许多都是自山东、中原等地流亡而来的汉民。才安顿下来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又要离家西逃,许多人恐怕是无有蓄财,难以度日,又得依靠官府助济也。”
粟清海没有接话,只在县衙前院之中来回踱步,过了许久,他才吩咐门口当值的亲兵:“教关点检和雷点检都到本官这里来,听候吩咐。”
新卢国殿前军是在雍平十七年丁丑胡乱之后,新卢朝廷决意重新组建的一支精兵,以替代之前已经朽坏的内禁卫,以为中枢之军。其总兵力约四万余人。除了跟随平真王逃入营州境内的两万兵马之外,余部皆在与东唐接壤的平安道境内继续与入寇的倭军作战。在与粟清海不欢而散之后,指挥使李承顺留下长子李延兴继续护卫平真王,自己则带着次子李延福,率部重新渡过訾水,预备与副指挥使泉俊武一道,并肩作战。
“殿前军自从立下名号,尚未与敌交战一合就撤入了唐国。也难怪被他们小瞧!”李承顺吩咐儿子,“倭贼前部已至安州,泉副使料难支撑,咱们得加紧赶过去。”
雍平十九年六月十四日,泉俊武所部退出安州城。东倭远征军西路军前部和主力皆已渡过清川江,继续向北进发。此地距离訾水西岸的大行城,已经不足四百里地。
东倭与新卢两军在安州北面的院林再次交战,李承顺所部已经赶到,在院林的丘陵地带列阵迎敌。双方激战正酣,左卫门督黑岛义实率领着精锐的重甲刀骑投入了战场,殿前军副将智进佑所部首先支撑不住,开始向后溃退。兴奋的倭军骑兵打马从右翼包抄,试图全歼敌部。一些骑士嫌身上的盔甲太重,纷纷解下以便轻装追敌。
太阳高照,战场侧后方的灌木丛中,突然立起一队队军士,万弩俱发。转眼间,东倭骑士便成片地倒下。
“唐国兵!唐国兵来了!”一个倭军兵曹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
新卢军阵后,亮起了营州军的大旗,上万兵马列开战阵,率先从战场东面猛扑过来,首先向黑岛义实的重甲骑兵部队发起了冲击。
雪亮的长刀举起,如林而进,大砍大杀。弓弩兵紧随于后,羽箭簌簌疾飞,噗嗤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什么!”亲临前阵指挥作战的高木和裕、左近卫中将和明亲王都是目瞪口呆,眼见重甲刀骑顷刻之间就要覆亡,左卫门佐今村稻叶连忙率领着一支步军赶过去增援。
就在这时,马蹄得得,营州军的骑兵从西面包抄了过来。
院林大战,两万多东唐军队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杀了倭军一个措手不及。待到天黑之时,倭军败退回清川江北岸的营垒,他们已经折损了四千余人,和明亲王负伤,左卫门督黑岛义实战死,连头颅都被东唐军割下。
才在柳京北面的顺川建立起大营的加藤至辉得知院林大败、东唐军渡訾水而来的消息,也不禁大吃一惊。他一面遣右近卫中将、仁宽亲王率部赶往安州增援,一面下令中路军右近卫少将近藤立也所部加紧渡过大同江,从东面包抄,以合围当面之敌。
六月十八日,近藤将军所部在向院林方向进军途中,于薪文县境中伏,折兵三千余。粟清海亲率关孝田师追出百余里地,并再次击破重新列阵迎敌的近藤部。近藤立也之弟、右兵卫尉近藤义恭战死。两日之后,东唐军收复德川。
六月二十二日,梁义川部与新卢殿前军一道南进,大破东倭左路军,并收复安州。唐国兵威之盛,令远征军无不震动,消息传回倭国,羽田摄政大为惊怒,下令以宇多田正隆为远征军次大将,加紧筹备兵马预备渡海增援。
但是战场形势变化更快,粟清海率部逼退近藤部之后,立即沿大同江而下,兵锋浩荡,直指顺川。廿七日,粟清海、李承顺合兵一处,与仁宽亲王所部展开激战,歼敌二千余。恶战之中仁宽亲王从马背上摔下,被随扈们拼死护住,狼狈逃回顺川大营。
东唐军进入新卢之后,连战皆捷,士气极盛。营州军统领粟清海之威名,远震东瀛。加藤至辉不得不传令菊亭孝三所部东路军,速速回援。
“只怕是远水不解近火呀。”仁宽亲王吊着手臂,垂头丧气地说道。
“面对新卢之兵,我军士卒一能当五,闻说唐国之兵不过三万,我师以二敌一,犹不能胜之。”加藤至辉皱眉问道,“他们就有这般厉害?”
“不动如山,侵掠如火。”右兵卫督前田纪夫禀道,“其战阵法度森严,坚不可摧,又有无数奇奇怪怪的战车、长刀弓弩极多,战具精良,士卒无不披甲,斗志昂扬,委实难当也!”
“不可小觑呀,”加藤至辉深吸一口气,“咱们坚壁不出,待菊亭君回师之后,再与之合战。”
东唐与新卢的联军大营之内,李承顺也对粟清海赞不绝口道:“上国之兵,果然是厉害。更有这么多辎兵、医护等,原来某还想着,如何要有这多辅兵。如今才知道,某等皆是井底之蛙也。”
面对指挥使的称赞,粟清海面上却毫无笑容,他先是向李承顺介绍才从沈阳赶来的营州军行军长史杜全斌,一面又问道:“我师渡訾水而来,仅携十余日之粮。如今眼看断粮在即,平安道北面各州县,还能不能筹粮?”
李承顺转头目视泉俊武,副指挥使苦笑道:“各处文官因为避难,都躲得不见人影,筹粮之事,恐怕不易也。”
“马上拣选殿前军武官,与杜长史一道往秦川等处去筹粮。”粟清海面色铁青,“传谕各处,凡有职官者,速往秦川至长史帐下,一道办理此事!”
第八十二章 燕师万众回
杜全斌赶到秦川之后,行动卓有成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平安道副都护顿希功也来到了秦川,他的方法简单而粗暴,就是直接派遣军队到各处去抢粮食。杜全斌虽然心下对此不以为然,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抢劫的确是顺利地解决了联军的燃眉之急。
粮草问题初步得以解决之后,粟清海便要求殿前军赶往德川,以拦截菊亭所部右路军的回援,营州军则向顺川的倭军大营发起了猛攻。
从营州运来的火油弹在这场攻坚战之中大显神威,尽管加藤至辉的部下们拼死抵抗,但是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从变成一片火海的营垒之中退出。此后倭军的将领们先后组织了两次反击,却全部被营州军所杀退,很快,战线又重新回到了新卢国都柳京城。
东唐军再次因为粮草不继而停下了进军的脚步。粟清海一面催促身在秦川的杜全斌向新卢文官们施加压力,继续为前线筹集粮食,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向沈阳城内的辽宁观察使楚信章写信,从营州境内为军队提供军需之物。
在柳京城北面被充作军营的驿馆之内,粟清海没有等来辽东送来的粮草药品,却等到了东唐营州行台都督元珍农。
粟清海惊奇地从桌案之后起身,向元珍农抱拳道:“督相何以亲身至此也?”
“原来你还记得老夫是营州都督,”匆匆赶到的元珍农负手瞧着因为接连指挥作战而显得容色十分憔悴的营州军统领,冷声说道,“未接军令而擅入藩国,你好大的胆子!”
在统领身边襄赞军务的参谋孔令元连忙说道:“督相,事出非常,军情紧急,粟统领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是武夫求战心切,恨不得天下无处不为战场,好成全自家勋业罢了。”元珍农粗暴打断年轻参谋的辩解,上前大喇喇在椅子之上坐下,瞅着粟清海喝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你那点小心思,要赔上多少唐国健儿,耗竭营州多少民力!明日,就教各处罢兵,都听候老夫之吩咐。”
“督相,不可如此,”粟清海有些着急道,“柳京在望,指日可下,如今罢兵,定然前功尽弃,待得倭贼援军又至,则愈加难制也。”
元珍农将靳宜德的来信往卓案之上一拍:“此是中书省急令!粟统领,你可是要抗命不遵么?”
“不敢,”粟清海稍有迟疑,小心问道,“卑职这就吩咐下去,暂停向南进军。可是倭军依然占据着新卢国都,敢问督相有何应对之策?”
元珍农瞅了他一眼,转头吩咐跟着自己进来的侄子元可仕:“明日遣人往那倭国军营,告诉他们,老夫来此,是为两家议和之事,教他们也暂时罢兵!”
“啊?”粟清海与参谋们都是错愕不已。
跟着秦存贵一道从德州投效过来的八千余山东军卒之中,有数百人因为年迈体衰而被裁汰出去,官府给予安家银子,并安排田地租种。剩下的士卒则被分走了一半至羽林军、燕州军其他各师,此外,又有一些老卒、新兵被编入这支兵马,并改名作燕州军第七师。
第七师的驻屯之地是常山北面的定州府。但是他们还在行进途中,就接到紧急军令,向东转进至永济渠边,预备乘船赶往海津军营。
秦存贵对枢密院突然发来的这道军令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他向来就是一个不会违令之人,当下接令之后,他便吩咐兵马掉头向东,沿着官道加速前行。
要说投效过来之后的所见所闻,秦存贵觉着都还不错,上官很是平易近人,补充过来的新卒瞧着也是个个壮实,那些年轻军官们,俱都生龙活虎,颇为干练。还有配发的大车、盾车、甚至还有蓄水车等,五花八门,令人啧啧不已。如今这支第七师,战力显然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有时他也会与跟随自己一同投奔过来的几个旧部军官们感慨,论起土地富饶,山东也不亚于此处,只可惜马家一心敛财,下面的文武也都是纷纷效法,把个好好的山东道,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何尝不是点检所说的这般呢,”巡检孙汝林也慨叹不已,“再这么下去,人人怨愤,说不定,一旦有人鼓噪,那庞信兵变之事,又会死灰复燃。”
“什么兵变?”副师监连登云踱步过来,只听了个大概,便瞪起眼睛叱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俺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吃得饱穿得暖,哪有甚么兵变之事?”
“没有没有,原来是咱们几个闲话当初之事,散了散了。”几个军官见连登云过来了,顿时作鸟兽散。
要说有什么事令秦存贵感到不快,这个遣来担任七师副师监的连登云便算是其中最令他不痛快的一桩。此人原本在燕州军中做到团练之职,眼见自己四十出头已经进阶无望,连登云便辞了官归田。谁知少将军接掌燕镇之后,又广求贤才,于是连登云复又入役,在讲武堂念了几个月的书之后,回到前军乙师继续担任团监、旅监等职,接着,又官升一级,被右迁来第七师担任了副师监之职,好不得意。
一开始,秦存贵对这些大小监军官十分排斥,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品出其中意味来了。这些监军官与大家一道行军跋涉,一道呐喊操演,与当年朝廷派出的太监完全就是两回事。有了这些宣讲军纪的年轻人,军队的士气和战力,都与往日大为不同。这些都是好事情,唯有这个颐指气使的副师监,着实令人恼恨牙疼。
第七师到得弓高县境,预备登船北进之时,秦存贵和连登云都被召至郭继恩北返的座船之上,详细询问了许久。秦存贵心下疑惑,不是很快就要南征汴梁、东都等处么,为何都帅竟然提前返回?但是他初来乍到,也不敢多问。
第七师终于赶到潞县境内驻屯休整之时,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都尉从西面赶来了军营,并带来了枢密院钤发的军令:“在下张德元,原是燕州军第二师之旅监。今日来此,乃是接替连师监之职。”
“啊?”连登云愕然接过军令仔细瞧着,的确是真的,自己来七师出任师监不足一月就被转走,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但是军令如山,他虽是怏怏不乐,也只得乖乖与张德元办理了交接,并依照军令吩咐,离开军营往燕京枢密院而去。
张德元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却微微藏着杀气,一看就是个出色的军官。他微笑着向秦存贵抱拳见礼:“小弟初来,许多事情都不大清楚,倒要请秦点检多多指点。”
“哪里敢说指点,”秦存贵连忙请张德元坐下,“倒是要请张师监多多指点为兄才是。秦某瞧燕州军操练行军之法,大有深意,只是有些地方还不大明白,正想找个人问问仔细呢。”
“指点不敢当,有什么事,张某与点检一道参详便是。”张德元依然气度沉稳,含笑回应。
两人聊了许久,秦存贵愈发觉得自己这位新伙伴是沉稳踏实之人,心下很是高兴,忍不住又问道:“秦某原知大军预备南征,为何如今各路人马俱往北来也?”
“邮报还没有登出东倭入侵新卢之消息,也难怪秦点检心下疑惑。”张德元解释道,“不过枢府尚未正式下令,咱们如今只做预备便是。”
“竟有这样的事?”秦存贵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究竟详情如何,倒要请张兄弟与我分说明白。”
听了张德元叙述事情始末之后,秦存贵不禁沉吟:“虽说那新卢是我唐国之外藩,毕竟不是王土。其彼此相斗,此全然无益之事,咱们未必要置身其中也。”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都帅见识远胜于我等,自然会有决断,咱们只听吩咐便是!”
郭继恩领着随扈乘船北返,先至海津府直接入城。到得府衙,他叫来海津刺史吴庭文,询问新卢方面消息,吴庭文回答迟疑,郭继恩头痛道:“本帅还是先去见韩都使罢。”
吴庭文慌忙拱手应道:“是,下官这就教犬子与都帅同往都使衙署去。”
第八十三章 和战有玄机
如今的海津府已经是河北道的治所,燕州行台都督署和河北道观察署并为一处,设立在东大街之上。从西大街的府衙往东过去,一路所见,城市之整洁繁华,几乎不亚于燕京。南边的战乱,对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丝毫的影响。
吴庭文的儿子吴俊,今年只得一十九岁,生得人如其名,颇为俊俏。他陪同着郭继恩往行台衙署而去,路上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郭继恩诧异道:“令尊不耐俗务,是真正的逍遥之人,吴公子谈吐不凡,自有抱负,为何不去燕都大学堂念书?将来任职为官,或者投身实务,岂不是大有可为。”
“小子原本就是大学堂的学生啊!这还不是因为都帅将张刺史擢入京城做了侍郎,”吴俊叫苦道,“家父不善琐事,这才教小子回来帮着理政。不然,小子如今还在大学堂内,与同学一道发愤,穷究义理,臧否人物,好不快活!”
郭继恩不禁笑了:“这也是令尊栽培之意,学着做事,一样也能有所进益,你要自己用心。”
他们很快就到了以道观改建而成的行台衙署,进了议事厅,检校燕州行台都督、兼领河北道观察使韩煦上来参见,郭继恩劈头就问:“眼下新卢形势,究竟如何?”
韩煦只是摇头:“新卢礼曹参判自海津登岸往燕京求救,沈阳亦有营州军粟统领遣人报讯。如今,新卢国土,两京俱失,八道瓦解,亡国之祸,料难逆之也!”
郭继恩在椅子上坐下,眉头紧皱。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说道:“粟清海既为营州军之统领,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是,粟统领智勇兼备,临机决胜,乃是第一流的将才。”韩煦也坐下,“只是——”
郭继恩锐利的眼神扫向他:“只是什么?”
“只是元公如今是营州之都督,经略三道,有统辖军民两政之权。”韩煦提醒道,“下官在沈阳与粟统领曾为同僚,其人本性忠厚谨慎,若元公有令,想必粟统领不敢不遵之也。”
“营州行台只不过兼理粮饷事,无有枢密院之军令,元珍农能调出一兵一卒?”
“问题便是在此,枢密院并未下令给营州统领署。粟将军若是已渡訾水,乃是无令擅动兵马。元督只需咬住这点,勒令营州军罢兵回师,粟将军敢不遵从?若是粟统领拒不听令,即便立下军功,京中言官难道不会劾上一本?即便枢府将弹章压住,文官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就算如此,粟将军若是果真立下大功,最多不过枢密院降职罚俸。”跟随郭继恩一道进来的李续根慢慢说道,“过得一年半载,都帅一道军令,必定复得重用,又有什么打紧?”
“粟将军一门心思只会去想着如何打仗。朝堂之事,他是不会去想,也想不过来的。”韩煦直截了当说道,“元公是一定会干预军务,粟将军也一定会老老实实听令。”
“传令给沈阳,营州之军务,俱由粟清海临机独断,军需粮草事由毕文和理之。新卢军情,每三日一报,急递本帅之处。”郭继恩冷声道,“遣人马上送信至西海池,征发除役老卒以备非常。另,请霍参政将京中大小事,亦每三日报送此间。”
他站起身来,继续下令:“命都里城之水师,整军待发。遣船队往海津府来,预备接人接粮!”
燕州营州大地,通往燕京与海津的官道之上驿马来回驱驰,将各处军情报与枢密院和燕州行台郭继恩处。
得知粟清海果断率军过訾水,初战告捷,然后元珍农勒令罢兵,与倭国议和诸事,郭继恩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是谁出的主意?!”
从燕京赶来见郭继恩的于贵宝和向祖才彼此对视,然后禀报:“听说,此事乃是靳中书所提议。”
韩煦有些不解:“以和议而止兵戈,令平真王还国,此大善之举,为何都帅如此震怒?”
“议和,怎么议?彼十余万大军渡海而来,你们还以为可以和谈罢兵?”郭继恩摊开舆图,“元督所提之条件,必定是倭军全部退出新卢,那倭国羽田摄政如何会甘心?若其提出分割新卢之土,则咱们能答应?就算咱们答应下来,新卢往后岂不会视我为仇敌?再者,我师虽胜,然粮草不继,兵力不足,敌之主力尚存,难道倭军就不会借以和谈,增兵再战?”
“不错,”于贵宝点头道,“倭军答应议和,料想不过是缓兵之计。京城之中得知和谈开启,都是欢欣鼓舞,只有霍参政摇头大骂,必定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分割新卢国土之议,决计不可行!”韩煦皱眉思忖,他见郭继恩气怒不已,便提议道,“不论倭国对议和之事是郑重应对还是虚以委蛇,咱们都该往新卢增兵才是。”
“马上教人往新卢安州去,教粟清海小心防备。”郭继恩喝令道,“命营州军第一师南下驻防南苏州、延津州等处,营州军第六师留一个旅驻防沈阳,余部皆赶往国内城!命燕州军第一师第三师第七师,往海津汇集待命。羽林军如今到哪里了,教周统领和谢副使火速赶来见我!”
“是!”唐成义、李续根等连忙应道。
傅冲自告奋勇,以枢密院使者的身份乘船渡过勃海,于牛里岛北面登岸,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赶到安州,形势就已经大变。
元可仕以唐国专使的身份,在柳京与远征军首席幕僚天海义郎数次会面。他趾高气扬地提出了唐国方面的和议条件:倭军全部退出新卢之土,归还被倭军所俘获之新卢王子,倭国再次向燕京称臣纳贡,新卢东倭两国修好,往后皆为中华之属国,再不许刀兵相见。
天海义郎对这些条件嗤之以鼻,他提出倭国方面的条件:双方同时退兵,唐国向东倭遣使媾和,将唐国公主嫁与倭皇,割让新卢南四道之土,新卢王子及被俘之大臣将作为人质送回倭国,双方继续官商之互市贸易。
双方使者完全是鸡同鸭讲,元可仕暴躁威吓道:“若是和议不成,我唐国百万大军,顷刻间至,尔等必无遗类也!”
天海义郎则胡搅蛮缠,反复讨价还价,又声称总大将及远征军众官兵虽然愿意罢战修好,但是唐国条件太过苛刻,须得奏报国内的摄政大人定夺。接着,又以厚礼贿赂之,恳请以宽限时日,等候消息。
元可仕回到联军军营,得意洋洋向叔父吹嘘,称倭军上下,皆大为恐惧,恳请活命。只是军将不敢擅决,须得奏报石山城,得了覆命之后,定然南退。
元珍农很是满意:“既是如此,你再遣人去知会他们,先行退出柳京城。咱们也好将平真王请回来。”
“此事易尔!”元可仕又吩咐跟随自己的书吏再往倭军大营去传令。
接到唐国方面的新要求,加藤至辉勃然大怒,天海义郎却劝他暂且忍耐:“宇多田大人的预备军已渡海而来!咱们先为小退,待大军毕至,再一举击之,出其不意,定然能得大胜也。”
于是倭军退出柳京,东面的菊亭所部右路军,也悄悄越过山地,往黑岭方向转进。
跟随元可仕往倭军大营参与和议的通事官是新卢人,听了这员通事官的禀报之后,李承顺急忙来见元珍农:“督相不可过于大意,以着了敌之奸计也。贼性狡诈,此事未可遽完。”
“倭军已经退出柳京,足见其恭谨至诚之意,”元珍农端坐品茶,觑着李承顺皱眉道,“为贵国之事,我营州耗费巨甚矣。如今彼已退兵,指挥使当速遣人往大行城迎国主来此才是,不要耽搁了。”
李承顺苦苦相劝,元珍农只是不听,见指挥使执着,他发怒道:“尔等武夫,一心只要军功!个个想着自家前程,全然不顾君父百姓,你也睁眼瞧瞧,如今贵国之土,已经糜烂成什么样了?再打下去,是要营州给你们再送吃喝来么?”
李承顺恨恨而出,寻着粟清海道别:“督相一意孤行,指望着议和罢兵,必为倭贼所乘。此处不可久留,某率部先行告辞,与泉副使先往德川去也。”
粟清海也是心中憋闷,只得点头道:“如此也好,德川乃是平安道要害之地,你们务必要守住那里。咱们这边,若有异常,本官也会遣人告知。此外,枢密院都帅想已知晓新卢战事,定有决断,且不用太过心焦。”
第八十四章 安州折栋梁
殿前军将所有的伤患都留在了联军军营,其余人马怀着憋屈沉重的心情,默默地向东北面的德川开进。
李延福如今才得十八岁,正是年少气盛之时。他瞅见父亲愤懑神色,便策马过来,低声说道:“那元都督着实太瞧不起人,不过依孩儿所想,元氏老匹夫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武夫者,不就是以军功立身么?如今国家虎贲,皆在我父子之手,往后又何必非要为君上所驱使也?”
李承顺心中突地一跳,却还是轻声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孩儿也不是胡言乱语,形势如此,燕京郭都帅必定亲来。都帅何等神威,倭贼如何是其对手!眼下这些文官,死的死逃的逃,待到战事平定之时,岂不是千载良机也?”
“到时候再说罢,此事暂且先不提,谨慎谨慎!”
“是,孩儿知道了。”李延福兴奋地打马向前。
殿前军赶至大同江南岸的德川城,又四处搜集粮食准备长期驻守。可是逃走的百姓大多还未返回,许多人跑进了山里避乱,文官也不见几个。李承顺正无可奈何,东倭军就又再次杀了过来。
殿前军不敢恋战,又迅速退回大同江北岸。这里情形稍好,士卒们抢劫了一些村寨,总算得了些粮草,李承顺便领着兵马,向北面的熙川方向撤退,又遣人给顺川北面的泉俊武所部传令,教他们赶来会合。
但是传令兵还未赶至,泉俊武所部便被突然杀来的东倭军阿部健作、黑岛正则两路兵马击破,折损近半,泉俊武中流矢负伤,率残部仓皇撤向清川江以北,直至泰川城,才停下脚步。
东倭军悍然向柳京城大举进攻,高木和裕、宇多田正隆所部八万余人,激战两日之后重新攻克新卢国都。满心期待着倭国使者签下和议的元珍农狼狈北逃,元可仕在混乱之中殒命,营州军伤亡逾二千,更危急的是,顺川失守,他们的退路已被截断。
梁义川率领第五师与阿部健作所部苦战了一整日,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关孝田、雷焕所部则且战且退,营州军大部得以顺利撤入安州城。
殿后的营州军第四师被紧紧追赶的倭军死死缠住,损失极重。点检雷焕身先士卒,浴血苦战,一杆长枪挡者披靡,然而潮水一般的东倭军士前仆后继地杀过来,雷焕终于力竭不支,与护卫着自己的亲兵们一道倒在血泊之中。
左翼的第四师官兵被消灭大半,第三旅旅监汪全福战死,巡检卢治忠仅带着近千人退出了战场。但是中路和右翼的官兵们依旧在苦苦支撑,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巡检许仲池、高镇声,旅监郑双虎、冯忠海等将官,都是身染鲜血,却个个抵挡在最前面,大声激励着士卒们。卢治忠在阵后重新整理好自己的部属,又率领着他们再次投入了战斗。
第五师一旅巡检白占春率部拼死杀回来救援,终于击退敌军,抢回雷焕等人的遗体,撤回安州城内。第四师主将阵亡,官兵们士气都极为低落,但是没有人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弃军逃走,大家神色悲愤,在城墙之上默默擦拭兵器,等着东倭人前来攻打。
安州衙署之内,当地官员早就逃得不见人影。这里再次被充作营州军的统领中军帐,粟清海面色铁青,皱眉不语。元珍农失魂落魄,吩咐书吏道:“新卢形势极危,倭贼背信弃义之辈,不可对其心存幻想。赶紧书报沈阳、燕京,请郭都帅亲率大军来援!”
“是,”那书吏犹豫了一下问道,“安州背水之城,恐难驻守,咱们是不是该退至泰川等处去?”
“决计不能再退,”粟清海声音嘶哑,“安州往北,一马平川,难以设防。咱们必须守住这里,哪怕营州军在此拼光了,也不能再退一步,务必要为都帅大军赢得时间!”
“是,卑职知道了。”那书吏不敢再说,低头退了下去。
粟清海重新振作精神,招呼关孝田和梁义川至舆图前,吩咐道:“困守孤城则绝不能久,咱们得分兵至城外建立营垒,互为犄角才成。”
“关点检身上有伤,便安心在城内,某愿往城外去。”脸型尖瘦的梁义川慨然说道。
东倭军在两国议和之时,突然再次挑起战事。这消息传入燕京城时,政事堂内翘首期盼的三位宰相都觉得一记响亮的巴掌拍在了脸上。
靳宜德摘下幞头,仰天叹息:“议和之事,是在下首倡,如今落至如此局面,罪责难避,当辞官以待三司审谳。”
苏崇远、卢弘义皆默然无言,就算他们有心庇护之,郭霍二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东倭石山城天守阁内,宗义忠郎毕恭毕敬向羽田摄政询问:“请旨,宇多田大辅所部预备军五万众,自釜山登岸之后一路疾进,已与加藤总大将合兵一处,再破柳京,击退唐军。如此,则推进过速,恐粮草不继也。”
“因粮于敌,取粮于道,用之不竭,”羽田智秀沉声道,“无需再筹之!”
“请旨,兵部大辅登船之前,向小人提议,恳请筹备第二预备军,还请摄政大人定夺。”
“第二预备军啊,”羽田智秀沉吟不已,“征发江户军么?此事,须得让我再想想。”
江户西面的甲府城天守阁内,西康雄太郎正在与一位年逾六旬、身形干瘦的老者对弈。或许是因为棋力相较太过悬殊,内大臣肥胖的面容之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雍容气度,而是阴沉如水,似乎随时会发作的模样。
他应下一粒白子,终于按捺不住:“藤泽斋郎先生!远征军很快就要北进至訾水东岸,然后,就将进入营州的土地了。”
藤泽斋郎不为所动,安然落下黑子:“可是他们眼下毕竟还没有涉过清川江嘛。”
眼见内大臣急得要掀掉棋枰,藤泽斋郎笑了笑:“我的两个学生,可还在新卢呢。雄信的死活大臣阁下不会在意,可是长政呢?”
“我可没有教他一定要往新卢去。”西康雄太郎冷冷说道,“再者,覆巢之下,焉有——”
藤泽斋郎打断了他:“可是大人,唐国的后手,尚未落子呢。”
“先生的意思?”
藤泽斋郎摇摇头,苍老的面容有些萧索,转头对候在门边的那个黑袍青年吩咐道:“进来吧。”
“飞鸟进辉?”西康雄太郎悚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人过于专注,而忘却了身边的情形。”飞鸟进辉年近三旬,头束总发,面容英武,气度沉静,“老师,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藤泽斋郎面露苦笑,“你也去一趟新卢吧,将两位师弟的尸骨给带回来。”
西康雄太郎闻言,不禁吃惊地瞅着老人:“藤泽先生,你说什么?”
飞鸟进辉却是神色丝毫不变:“是,知道了,老师。”
他躬身行礼,然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藤泽先生?”
藤泽斋郎注视着棋枰,缓缓摇头,然后起身注视着窗外的盛夏之景:“天海奉行的举动,无疑会大大地激怒燕京,那位枢密院的郭元帅,一定会亲自前往新卢。”
西康雄太郎紧绷的神色渐渐舒缓下来,长松一口气。藤泽斋郎却轻声喟叹道:“远征军,凶多吉少矣。”
海津城燕州行台衙署议事厅内,郭继恩久久地盯着手里的急报,眼中的怒火仿佛能将那张纸片烧成灰烬。
于贵宝、周恒、谢文谦、向祖才等,都默然站立,无人吭声。东唐水师点检沈龙也在厅内,他的脸似乎晒得更黑了,抿着嘴唇,立在下首候命。
“刘统领已经率领水师,离开都里城了么?”郭继恩将急报捏成纸团,终于出声问道。
“是,约莫就在这两日,便会抵达海津港。”
郭继恩注视于贵宝道:“征发民船,能登船的,全部渡海过去。”
“是,老夫自请,往新卢督战,望统领允准!”
“你去沈阳,总领军需支应之事。”郭继恩缓缓吩咐道,“霍参政留守燕京,燕州军务,俱归处分。南面的三个师,仍由杨点检节制。”
“是。”于贵宝抱拳应命。
郭继恩展开舆图,转头吩咐唐成义:“令,以燕州军第一师、第三师、第七师,为安州行军道,以向将军为行军统管,节制各部。令,以羽林军第一师、第三师、第四师、第五师为熙川行军道,以周统领为行军统管。令,以营州军第三师、第四师、第五师、第六师为泗水行军道,以——”
他扫视诸将,沉吟难决。
第八十五章 元戎驱万众
见郭继恩犹豫不决,监军署副都监、三品护将军谢文谦挺身而出,抱拳说道:“卑职,愿当此任!”
郭继恩还是没有说话,在宣化之时就一直跟随着他的三位校尉之中,周恒与杨运鹏都已经指挥过数万人的大军作战,唯独谢文谦没有。郭继恩看重的是他的忠厚可靠,然而此番远征新卢,亦可说是立国之战,万不容有失,他正在想着是否还是召杨运鹏回来,谢文谦又朗声说道:“卑职愿立令状,必定不负都帅之托!”
“好,”郭继恩不再迟疑,“以谢副都监为泗水道行军统管。诸道兵马,全速开进,一月之内,务必全部抵达新卢境内!”
“兴兵十万以助藩国,我国可谓精锐尽出矣。”向祖才忧虑道,“南面魏逆料知不敢来犯,可是西面之图鞑,若越太行而来,当如之何?”
“燕州还有五万兵马驻防,重新入役的老卒,拣选万人留驻西山大营,交由王忠恕王山长执掌。”郭继恩瞧着舆图吩咐道,“教卢永汉所部燕州军第五师,从馆陶撤回,分驻常山、邯郸两处。请杨点检也返回邯郸,居中坐镇。燕京这边,请于都监提醒霍参政,务必要加紧为军士们备齐冬衣,火速送往新卢。”
周恒点头道:“如此甚好,不会出什么大的岔漏。”于贵宝却有些诧异:“冬衣?现在就要预备么。”
“对,现在就要预备,这是一桩要紧事。”郭继恩转头注视沈龙,“那咱们就各自出发。沈点检,本帅搭你的座舰,今日就往新卢去。”
“是。”沈龙沉声应道。
“都帅不可!”于贵宝等人慌忙劝阻,“如今新卢形势无比险恶,都帅身系国家安危,岂可轻往!当坐镇此处以总制各处兵马才是。”
“你们都不要劝,”郭继恩斩钉截铁道,“若本帅所料不差,安州等处,士气已崩。且待本帅先往,整顿局面。诸君既为方面总管,当昼夜兼程,咱们,新卢再会之!”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嘱咐道:“待刘统领登岸,你们记得告诉他,彻底扭转新卢战局,须得倚靠水师的伙伴们。”然后才招呼唐成义李续根等,都跟着沈龙一道出了议事厅。
他们穿行过前庭,一个书吏正在跟从外面办事回来的齐良说起海津城新出现的一家锦绣乐班:“原本是说端阳节时开首演,乃是白蛇传,然后再演梁祝,结果燕京一道告示下来,这倒好,不许开戏!听说如今又要重开,只是几个优伶等不得,都去外地了。听说还得从燕京借人来演。”
见到郭继恩一行人出来,那书吏连忙闭嘴。郭继恩只对齐良微微点头,领着随扈大步出了行台衙署。
伏波二号出了海津港,后面跟着两条同样大小的战舰,风送白帆,晴空烈日之下的大海,泛起点点白花。团练莫贤生陪着郭继恩、沈龙等在船头瞧着,郭继恩转头问沈龙:“后面的两条船,是由姜玉柱指挥?”
“是,此人原是东莱水师团练,前些时日,他领着部属投效过来。”沈龙答道,“倒是惹得东莱水师巡检丁子义致书都里城索要逃人,成了一桩笑谈。”
“他还敢来要人,俺瞧着过不多久,就该他自己也投奔过来了。”莫贤生不屑道。
郭继恩点头不语,默默注视着海平面上,渐渐升起无数白帆,浩浩荡荡,遮天蔽日。那是刘清廓亲率都里城的水师大军往海津而来了。
东倭入寇新卢的消息,邮报只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但是各种小道消息,依然在燕京城内,四处散播。闲暇之时,鸿胪寺少卿王显仁来找往时故友康瑞,两人一道出了大学堂,在学堂南面靖恭坊内一处彭氏酒楼吃酒闲话。
酒楼东主彭和全,身躯胖大,也陪着两位贵客一道说话。他本是城中名厨,后来辞工出来,在白莲池边繁华地段开设了一家酒楼,借着这两年商业兴盛,生计十分火爆,如今又在学堂附近开设了第二家店。王显仁身穿四品圆领绯袍,瞅着他嫌弃道:“你比本官还胖,挤在这一处做什么,坐过去些儿。”
康瑞放下酒杯,瞅着彭和全笑道:“闻说待诏如今又在想着新的菜式,今日为何这般有闲?”
彭和全挪动着肥大的屁股:“不是,小人昨日听见有客人议论,说是大军在新卢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是以心下不安。今日两位老爷过来,便想打听些内情。”
他神色有些担忧:“听说那倭贼赤发青面,铜头铁臂,十分厉害,似这等凶恶之辈,若是杀进燕京城来,如何是好。”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王显仁皱眉道,“休要听那班愚夫愚妇信口胡言。”
“是,是。小人原也知道这些传言都做不得数。只是,营州军在新卢吃了败仗,这个事情可是真?”
王、康二人对视一眼,康瑞摇头道:“康某如今只在学堂之内教书,这时政之事,其实并不大清楚。”
王显仁见彭和全胖脸上满是惴惴不安,便安慰道:“那新卢距此,千里之远,咱们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就算营州军吃了败仗,还有郭都帅,谈笑用兵,所向无敌,那倭贼如何是他的对手,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去。再说了,还有霍真人在此呢,你怕个鸟?”
“说的是,”彭和全舒了口气,“城中还有霍神仙呢,有他在,什么妖邪之辈敢来,我竟是在瞎担心。”
彭厨子退了下去,康瑞瞅着王显仁笑道:“王兄如今做了这鸿胪寺的官儿,愈发富态了。”
“康兄弟,你也知道为兄没有甚么本事,就好这一点口腹之欲。”王显仁放下筷子推心置腹起来,“说起来,咱们两个,虽是久在西京,可也算是统领署的老人了,是也不是?都统和参政二位,将为兄差遣来做这个鸿胪寺少卿,真正是抬举,为兄心下岂能不明白。这往后么,定然是忠心耿耿,勉力任事,绝无二话。”
“当初你还想留在西京,不愿过来呢。”
“那不是不知道燕京是这等繁华快活之处嘛!”王显仁面色讪讪,想了想又问道,“倒是康兄弟你,本有一肚子的才学,若是愿意出来做个职官,那机要之处必有一席之地,何不强似在学堂里教书也。”
“这个是康某自家愿意,”康瑞轻轻一笑,却又皱眉问道,“这些时日不见那位新卢国世子,难道他还赶回去了不成?如今其国土大半沦丧,听说平真王两位王子都做了俘虏,这时节回国,岂不凶险。”
“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王显仁告诉他,“平真王与新卢衫相国,早已逃入营州矣。”他压低声音,“那位衫相国年迈体弱,到得大行城便一命呜呼。便是平真王,如今也是病情渐重,是以咱们遣人,将世子与新卢使臣,都送往大行城去也。”
“原来如此。”康瑞皱起眉头,又连连摇头,“这位王世子,资质驽钝,非是英明之主。往后新卢即便复国,想来也必定多事。”
“这复国之事,不是我说,”王显仁夹起一只肉丸,“除非都帅亲领大军前往,否则必无胜算。只是这般一来,枢密院所定之南进大计,又不知何年何月矣。”
“唉,说得也是。”
郭继恩在海津燕州行台调兵遣将,于贵宝又将军令送至西海池备档。霍启明如今每日都不去政事堂,只在广寒宫处置军务。军装、军械、俸饷、口粮、锅帐、医生、民伕、马驼、笔墨、纸张、药材、酒盐等,军需之事,千头万绪,井井有条,俱都发付下去。整个官府就像一架河边的水车,随着水流急速运转起来。
散值回宅之后,霍启明绝口不提政务之事,只与白吟霜、许云萝等闲聊打趣。白吟霜察觉丈夫隐藏的焦灼心绪,于是私下里悄悄询问,霍启明告诉她之后又低声嘱咐道:“千万别让云萝妹子知道了。”
“好的,老爷只管放心。”
枢密院参军李樊玉跟着于贵宝去了沈阳,霍启明便教他将儿子瑾文、女儿瑾诗都送到自己宅院里寄住着。两个孩儿,加上家仆任福生、罗婶,耿冲的妻子郑雅,霍宅里这些天都很是热闹。
郑雅身形高挑,不爱说话,但是却很有耐心地陪着两个孩子玩耍。白吟霜靠在躺椅之上,笑眯眯地瞧着,她正想询问许云萝去哪里了,抬眼就见到那小道姑从外面进来,身穿军袍,神色沉静。
第八十六章 侠女赴新卢
许云萝身穿簇新的蓝灰色军袍,式样裁减很是合身,外罩一副精巧的兽纹漆皮甲,裹住了她瘦削的双肩和娇小柔软的身体,颇显英姿飒爽。只是她戴着一副幞头,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现得小了。黑色的幞头之下,那张晶莹如玉的小脸神色十分沉静。白吟霜瞅着她好奇问道:“女扮男装,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婢子来向姐姐辞行。”许云萝万福行礼,轻声说道,“奴婢知道,都帅已经去了新卢,那边形势险恶,安危难料。奴婢既为随卫,自当前往,以护卫左右。”
郑雅和罗婶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你你,你别去——你是怎么知道的,”白吟霜平日里伶牙俐齿,这会却张口结舌,“那边可是战场!你一个弱女子,去新卢做什么,只管安心住在姐姐这里,等着都帅老爷回来便是。”
“姐姐不必担心。”许云萝轻轻笑了笑,却是神态坚定,“奴婢不是弱女子,这天底下能与婢子放对的,还真没有几个。”
“可,可这是打仗!你一个女娃娃去凑什么热闹。”白吟霜急忙站起身来,“我不许你去,那可是要死人的。”
“姐姐别动,小心肚子里的孩儿。”许云萝连忙摆手,一边倒退道,“不错,那边是战场,可是婢子是都帅的侍卫,万没有呆在这里等着主人回来的道理。姐姐请不必再说,婢子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果断转身,急忙出了后院。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七岁的李瑾文从石山之上跳下,兴奋说道:“云萝姊姊是做军官了么,好生威风!”
七八九,嫌死狗。白吟霜生气地瞅着他:“往后再不许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听见没?再不听话,我给你来个竹条炒肉。”
许云萝出了霍宅,翻身骑上自己那匹精壮的黑色小马,在坐骑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策马向东面的光熙门疾奔而去。
七月的阳光酷烈,照耀着大地,一人一马,沿着官道,向着海津府的方向飞奔。
霍启明散值回宅,白吟霜连忙将许云萝独自前往新卢的事情告诉了丈夫。霍启明张着嘴巴,半天才回过神来:“怪道秦司马说军器监特意给许小娘打造了一副漆皮甲!我因为事多,也没往心里去——这小丫头当真是胆大包天,不行,万一出了什么事,继恩兄不得杀了我?耿冲,耿冲!死哪去了!”
正在与郑雅说话的耿冲连忙过来,霍启明吩咐道:“你马上回西海池,瞧瞧今夜是何人当值,就教他们立即给各道统管发急递。告诉他们,许侍卫去了新卢,路上如有见着,立即遣人护住,小心服侍。若出了差池,休怪本道爷不顾往日情面!”
“啊?明白了,小的这就去。”耿冲转身就跑。
许云萝单人匹马,一路晓行夜宿,行至武清县境,遇见了一支也在往海津城方向赶路的兵马,战旗招展,士卒们排成数列,手执兵器,高唱军歌大步向前。许云萝转头瞧着这些军士们,男人们也惊奇地瞅着这个身着戎装的俊美少年,不知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一名六品提尉领着骑兵打马过来将许云萝拦住,将这个少年警惕地上下打量着。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岁光景,却穿着特意剪裁的,十分合体的织锦军袍,外罩名贵的漆皮甲,腰佩短剑。他一张俊美的小脸光洁无瑕。杏子一般的大眼睛清澈透亮,神色沉静。略微上翘的,线条完美的小鼻子,一张樱桃小嘴,薄唇紧抿。实在是太漂亮了,这等美貌,慢说男人,便是女子,也极难得见。
他心下疑惑,高声喝道:“兀那少年,你是哪个旅的,为何不戴臂章,可是与大队人马走散了?”
许云萝略一踌躇,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不是军士,乃是往海津府去寻人。”
“胡说,不是军士,如何就敢披甲?”提尉听见清脆的女孩声音,心下更觉奇怪,他皱起眉头,声音愈发严厉,“如今大军征发,可疑人等,下马搜检。你究竟是什么人,老老实实交代明白!”
他身后的哨长小声道:“赵营管,这个是个小娘啊,想必是某位上官之女,穿了父亲的甲胄出来寻亲的。说不定,她的爹爹是位将军呢。”
“你果然是出来寻亲的么?简直胡闹。”赵营管声音不觉温和了些,“你要寻的是何人,先将姓名报与咱们知道,也好帮你寻找。”
列成长队的军士们从他们身边踏步前行,都转头瞧着,许云萝甚觉不自在,她想了想解释道:“我也不是寻亲,是往海津府去公干,名字恕不能告知营管。”
“越说越离谱,你一个这么小的女娃娃,能有什么公干?”赵营管又生气了,“不要来诳咱们!”
许云萝无奈,只好从鹿皮包里取出那枚金漆令牌,递了过去。
赵营管面色微变,接过令牌一瞧,上面明明白白刻着三个篆体字:枢密院!
“你——”赵营管神色惊疑,抬头瞅着许云萝,特地打造的名贵皮甲,枢密院的令牌,这个少女来头定然不小,可是为何身边连个护卫之人也没有?他再将许云萝打量一番,隐隐又觉得有些眼熟,便将令牌递还:“小娘子稍安勿躁,且跟咱们一块往前面去。”
“好的。”许云萝听话地点点头。
赵营管很快就察觉,这个少女对军旅之事十分熟悉,各种旗鼓号令,她都与大家一样依令行事,十分自然。中途休整之时,她接过胡饼,小声道谢,就与大家一样坐在路旁就着皮囊喝水开吃,一看就是军中做派。军队休整扎营的时候,她也帮着骑兵们一道,熟练地立桩搭帐,慌得几个军汉连忙说道:“小娘子歇着就好!这些事哪还能教你来费力呢。”
赵营管已经相信了许云萝所说的话,只是还有些疑惑。眼见团练叶智才陪着旅监梅士岩过来,他便上前去禀报这件事,不料叶智才瞅着立在一旁默默瞧着军士们搭设帐篷的许云萝,就吃惊地喊道:“这,这,小夫人!”
许云萝遇到的这支军队是羽林军第四师常玉贵所部的第二旅,如今因为大批老卒新兵点征入役,这个旅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四千人。巡检林文胜和旅监梅士岩便将人马分作前后两队,向着海津方向加紧赶路。
叶智才那一声喊出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团练又连忙上前抱拳见礼:“卑职见过小夫人,小夫人如何会在这里?”
许云萝面色刷地绯红:“不,我不是——”她想了想镇定下来,“是,奴要与你们一道往新卢去。”
夜幕降临,梅士岩的营帐之前升起了篝火,他坐在旁边,就着火光用一支炭笔在纸片上写着什么。许云萝默默地坐在另一旁瞧着。
“此前都帅是不是往军中去都带着你?”梅士岩一面写字,一面问道,“某瞧着,伙伴们有许多都识得你,想必是经常见着了。”
“是的,此前都帅往军中巡阅,或是出征,奴都是跟随在侧。”
“难怪,”梅士岩点点头,他才剃过头发不久,摘下了幞头,瘦长的脸在火光映射之下显得时明时暗,“当年郭都帅在宣化做团练之时,某也在燕州左军之中,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旅。后来因事恶了那位郭副统领,一气之下,某便辞了官职,回到河间老家务农为业。都帅执掌军镇之后,招募除役武官,某原本是懒得再回来,倒是有一回粟点检前来拜访,说他不过,便只好又回来了。”
他说着又叹一口气:“粟将军是难得的将才,这一回,却是可惜了也。新卢形势至此,也不知道这仗,得打多久。”
许云萝抬头瞧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翌日,第二旅前后两队在海津城外汇合,巡检林文胜见到许云萝,也是分外诧异,他瞅着模样娇弱的少女道:“许侍卫,此去新卢,定然是连番恶战,生死难料,小娘子何不就在留在此间,以待大军还朝?”
“林巡检,奴只要跟随在都帅身边。”许云萝低声说道。
林文胜瞅着许云萝身上的军袍皮甲,叹了口气:“也罢。”
许云萝先行进城,将坐骑留在燕州行台署。马厩之内,郭继恩的那匹栗色战马瞧见许云萝和她牵着的小黑马,高兴地嘶叫起来,连连扬蹄甩尾。
许云萝将两匹马都安抚住,转身出了马厩。闻讯赶来的韩煦瞅着她道:“新卢之战,咱们必然能胜,只是却会十分艰苦,许小娘和郭都帅,都要多加小心,千万千万。”
“是,多谢都使老爷提醒。”
第八十七章 英灵归故土
许云萝跟着军队一道登船离开了海津港,出了渤海湾,船队就遇到风浪天气。大小船只在汹涌的波涛之中抛起又落下,许云萝和许多军士一样,吐得一塌糊涂,小脸煞白。幸好海面上很快又风平浪静,船队从牛里岛北面靠岸,将军队送上了新卢的国土。
新卢西海湾的石和城,暂时还是一片太平气象。唐国的船队在码头靠岸,军士和辎重陆续下船,只是这码头规模不大,人和货物下船的速度都很慢。许云萝在码头之上寻了个僻静阴凉角落坐下,让自己缓一口气,在大海之中颠簸了这几日,初登岸上,她觉得自己依然脚步虚飘,头晕目眩,有些站立不稳。
阳光之下,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许云萝抬头望去,轻声说道:“是郭判官来了。”
“早就不是判官了,如今在下是郭团监。”郭继骐俊秀的面容之上多了几分刚毅狠厉之色,他撩衣坐在一块条石之上,“知道你跟着咱们第四师一道过来了,只是不知道你在哪条船上。”
“是,奴婢跟着林巡检、梅旅监一道。”许云萝瞅着他道,“自从郭团监去了南苑大营,婢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
“事情太多,这监军官儿,竟比巡检、团练们还忙。”郭继骐轻笑一声,“又有不少新卒,每日一睁眼,就忙到了天黑。早知今日这般,当初就该与大兄分说,不来做这个监军官也。”
“都帅老爷如今还在安州么?”
“估摸着应该是在的。”郭继骐面容之上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兵凶战危,许侍卫其实就不该过来。”
许云萝苦笑一声,倒也觉得无可解释,她想了想,轻声说道:“巧韵姐姐,很是挂念你。”
郭继骐愣了一下,才慢慢说道:“若能生还,必定会回西海池去见一见她。眼下么,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全胜之时呢。”
许云萝一时无言,她想了想低声恳求道:“郭团监,你能带着婢子去见常点检么。”
郭继骐瞅着许云萝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的小脸,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起身道:“既是如此,在下这就陪你过去。”说着便招手吩咐亲兵过来。
码头边的一间民舍之内,常玉贵粗黑的眉头紧皱在一处,正在认真地听着石和城的县令详细叙说本地情形:大批南面之民众,纷纷北逃来此。这些人都可以充做民伕,跟随唐军一道出征。只是本地粮食匮乏,恐怕不能支应太久。贫瘠的村落也无法持续给远道而来的唐军提供足够的军需支持。
军士和粮食跟着船队过来了,带来的马匹却很少。深受军士们喜爱的各式大车也没有带来,军粮辎重等还得在本地征用驮畜。常玉贵甚觉形势棘手,幸好此地距离訾水西岸的大行城仅有八十余里,他一面吩咐各旅寻找地方安营,一面遣人急往北面去,营州军监军副使毕文和已经赶至大行城,在那里安排民伕驮马等,源源渡水南来。
正在忙碌,郭继骐领着许云萝过来了,常玉贵惊奇地瞅着许云萝,听了郭继骐的禀报之后,他温言说道:“许侍卫呀,你看这如今兵荒马乱的。要不就跟着咱们师,本官差遣一哨兵做你的护卫,保管你平安无事,可好?”
“多谢常点检,”许云萝瞅着常玉贵的臂章问道,“贵部前锋是马上往安州去么,奴跟着他们一道走就好。”
“这——”常玉贵有些为难,“我部倒不一定往安州去,须得等待周统领之军令。”
“这也无妨,军中依令行事,不可违抗,奴婢也是知道的。”许云萝盈盈行礼,“那奴婢就先告辞啦。”
“且慢,”常玉贵想了想果断吩咐郭继骐,“你点一队人马,护送许侍卫往安州去。先去借马,路上务必小心在意,不可有丁点闪失!”
“是。”郭继骐也不废话,抱拳应命,又带着许云萝告辞走了。立在一旁的第一旅旅监罗顺才便问常玉贵:“周统领如今在哪,为何军令还不至?”
“先不要急,”常玉贵皱眉瞧着本地县令仓促间给他画的草图,“周统领必定是往大行城去了,料不多久,必有军令来此,咱们先找几个本地向导来,将地理情形,再详细问个清楚。”
大行城东面,军士和民伕们在訾水之上用船只和木板搭设了数座浮桥,将马匹和军需辎重等送往新卢境内。毕文和亲率营州军第二师的一个旅在此来往奔忙,连日劳累,他双目之中满是血丝,声音嘶哑地对登岸之后匆匆赶来的周恒说道:“粟统领前番书信中说,倭军人马皆矮小,衣甲简陋,然而战意旺盛,极少降者。落单的士卒,亦往往战至最后一人。彼实为劲旅,不可小觑之。”
周恒面色凝重,沉吟点头。毕文和又问道:“都帅已经亲往安州去了么?还请统领集合人马之后,速往救援才是。”
周恒没有接话,却自语道:“渡海运马不易,想来倭军的马匹也是不多,这一战,说到底就是靠彼此的两条腿去拼了。”
毕文和愣了一下:“倭军之中,一些士卒连鞋子也没有。”
周恒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我明日便往熙川去,安州这边,自有燕州军去增援。”
“可是,都帅还在安州呀!”
“就是因为都帅已在安州,所以不用太过焦急。”周恒目光炯炯,“本官要率羽林军,从熙川发起反攻!”
郭继恩带着随扈自石和城登岸之后,便一路赶往安州。一路所见,到处都是流民临时搭建的居住点,情形十分凄惨,有人甚至以草根树皮果腹,婴儿啼哭之声,不绝于耳。破旧不堪的道路之上,还时常会遇见无人收葬的尸体。
在清川江北岸的村落,营州军第四师三旅又建起了一个新的营垒。巡检卢治忠将郭继恩接入营内,直到这时,郭继恩面上的阴郁之色才稍为纾解:“知道在北岸建立营垒,粟清海的脑子还没有全坏掉。”
卢治忠欲言又止,也不敢替主将辩解。郭继恩接着吩咐道:“先带本帅去瞧瞧伤兵!”
东唐军历来重视伤患救治,医护营内,整洁干净,医护官的数量也是不少。那些伤重的官兵都已被送往大行城等处,留在这里的都是些轻伤的士卒,郭继恩仔细询问,四处察看,连茅厕也不放过。见这里还有不少新卢殿前军的伤兵,救治不及,创口都出现了肿疡的情况,他转头注视医护官,那医护官摇头道:“创药不够,只能省着用。”
另一名医护官连忙说道:“咱们已经往外面去挖草药了,只是药膏调制,非一日之功。”
郭继恩轻轻点头,药品不足,只能先尽着自家的官兵使用,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道理可讲。那些新卢伤卒,就只好让他们听天由命。
他出了医护营,村里的道路之旁,有几个逃难过来的流民用几块石头搭起一口锅,里面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在煮着什么吃食,流民们蹲在锅旁,一面添柴,饥饿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瞧锅子。
郭继恩瞧了一会,便带着舒金海、陈启志等进了那座被充作中军帐的小院。屋子里,唐成义、李续根等正与卢治忠手下的军官,还有一个殿前军的军官,吊着手臂,正在比对两边的舆图,以察看错漏之处。郭继恩想了想,吩咐卢治忠出来,将之前战事详尽述报。
得知雷焕阵亡,郭继恩剑眉拧在了一处:“自本帅掌兵,点检一级的武将阵亡,这还是第二回。”
雷焕武艺出众,勇毅果决,是郭继恩颇为信重的将领,如今陨落在异国,着实令人心中难受。郭继恩深深吸了口气:“雷点检的遗体呢?”
“已经焚化,送往大行城去也。”
“也罢,你遣人去知会粟统领,明日本帅就渡河入安州城。”
原本驻屯于黑水道会宁府等处的营州军第一师,自接到统领署军令之后便南至扶余城等处驻防。副点检徐瑞全又遣第一旅往沈阳来,以备调遣。该旅一团团练耿绍忠、副团监段克峰等押送着粮草才赶至大行城,便听说了雷焕、汪全海等人的骨灰被送回营州的消息。
雷焕的妻子林红罗,是一位未满三十的秀丽女子。她带着四岁的儿子匆匆赶到大行城,见到那只小小骨灰罐,不禁长跪不起,满面热泪。
第八十八章 关山我飞度
毕文和等军官都默然无语,场面极度凄怆。陪同林红罗一道赶来的辽宁观察使楚信章长叹一声,硬着头皮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好言劝慰。
毕文和教人送林红罗母子往县衙后院歇息,接着又与耿绍忠、段克峰办理交割。段克峰犹豫了一下问道:“卑职自请率部往新卢助战,恳请监军允准。”
胡子拉碴的毕文和抬头扫了他一眼:“不允,尔等须得速速返回,回头还有差遣。”
段克峰无奈退出,与县令于泽良在一旁说话的楚信章跟了出来,问了几句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听说,你与一位铁利部的女孩儿定了婚约?”
“是,此事乃是豆莫使君促成。”段克峰也不隐瞒,“那女孩叫做特日格娜,也是部族贵人之女。只是如今年纪还小,是以小子便说,再等上两年。”
楚信章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如此甚好,令尊泉下得知,定然也是欣慰。”
“是。侄儿也是这般想。只是这番新卢大战,小子一身武勇,却不能前往,心下很是惆怅。”
“国家有吞并中原、驱逐北虏之志,将来要打的仗还多着呢,你也不用急在这一时。”楚信章拍拍年轻军官宽厚的肩膀,“要爱惜有用之身,以待来日!”
“叔父的教诲,侄儿知道了。”段克峰想了想又问道,“闻说都帅已经亲往安州,此事可真?”
楚信章轻轻点头,又叹了口气:“此前本官就说过,都帅虽然英杰盖世,却总是有些意气之举。这回亲往安州,便是如此,但愿吉人天相,得胜早归也!”
南面三百里之外的安州城,方长不足十里,城中百姓,能逃的都已经逃走,这里已经几乎完全变成了一座兵城。郭继恩入城之后,在州衙召集文武,商议局势。
先行赶到的傅冲小声向郭继恩介绍了城内情形:营州军第三师关孝田部和第四师的两个旅驻于城内,梁义川所部营州第五师则在城外扎营,以为呼应。在倭军对柳京的反扑之战中,营州军折损五千余人,目前安州一带,东唐军所有战兵辅兵,加起来仅有二万出头。前些时日倭军对安州发起了数次进攻,皆因粟清海指挥果断得法,都被打退。如今安州南面战事稍歇,倭军一面四处抢粮以备再战,一面又向东面聚集兵力,试图占领熙川,全歼李承顺、泉俊武所部新卢殿前军。
营州都督元珍农默坐一旁,形容枯槁,头上添了许多白发,瞧上去仿佛老了十余岁。郭继恩想了想缓缓说道:“元相是长者,连日劳累,想必身体难以支撑。此地又是前敌之处,贼兵随时可能大举复来,还是先回营州休养为好。”
元珍农只能默默点头,郭继恩便示意亲兵,搀扶着老头出去,并安排人马送其回国。
郭继恩又转头注视立在阶前的粟清海,冷冷吩咐道:“自今日起,免去粟清海营州军统领之职,交出统兵印信,暂为枢密院战训司参军,戴罪效力!”
“是。”粟清海苦涩应道,从佩囊之中取出小小的虎纽银章交给李续根。他见郭继恩盯着自己左臂之上的臂章,心知元帅怒犹未解,便伸手准备将臂章解下。
“臂章留着罢。”郭继恩出言制止道,“二品军阶,是你收复松漠之地应得的军功。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此事,就这么定了。待战事结束之后,须得好好检讨此役之得失,录为文字,发付全军。”
他转头扫视议事厅内诸将,继续吩咐道:“自今日起,由战训司唐都尉检校营州军第四师点检,许仲池、高镇声、卢治忠三旅,俱受节制。”
“是。”旅将们都抱拳应命。
郭继恩又问粟清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是。”粟清海想了想慢慢禀道,“当前局势,有三大难题,其一,粮草不继,新卢各地皆罹兵火,文官多逃,府县无力为我师输应。其二,军情不实,敌情未明,尚不知倭军究竟有多少兵马。开战之时,新卢君臣言称贼兵十万,眼下瞧来,定然不止此数。其三,事权不统,新卢之殿前军,自为进退,往往不听我之差遣。此三者,实为当前战局被动之主因也。”
“新卢各镇之兵,从无操演,倭贼入寇之时,全然不敌,是以各处城池,轻易被夺。”郭继恩慢慢说道,“凡重兵把守之处,则倭兵难以克之,可见其并不善于攻坚。安州城内,只要粮草充足,便可固守。如今城内,尚有多少存粮?”
营州军第三师点检关孝田禀道:“前日大行城有书信至,运粮队已在路途,不日可至。”
“好,既如此,咱们来瞧瞧,从何处施予反击。”郭继恩吩咐打开舆图,“倭军进军虽速,同样也要面对粮草不继之事。彼之战兵,不下十万,辅兵却少,粮草辎重,必然短缺,所以四处掳掠以为军资。是以敌求速决,不能久战。”
粟清海点头插言道:“讯问倭军俘虏,知其军中有一句话——如果辎兵也算兵,那么蜻蜓也能算老鹰。由此可见其习气。”
“新卢地形,西面平坦而东面多山。”郭继恩摸着下颌,瞅着舆图道,“如今倭贼以主力向东,其军资贮备,当有囤积之处,以为转运。”
“德川。”唐成义笃定说道。
从城外营垒赶回州衙议事的营州军第五师点检梁义川抱拳大声道:“末将愿往!”
“好,你点起本部人马,明日便随本帅往德川去。”郭继恩果断吩咐,“向将军很快率燕州军来此接防,营州军第三师第四师,俱由谢副都监节制。你们出城之后,亦往德川行进,不要急于攻打顺川、柳京。让贼兵先占住这两处,并没有什么打紧。”
他瞧着诸将神色,不容置疑道:“都不要劝我,梁点检,马上回去。唐点检,你也率第四师的两个旅出城,预备接防!”
当郭继骐率领的一队人马护送着许云萝赶至安州城时,郭继恩已经率领着梁义川所部离开此处,往德川而去了。
傅冲小心斟酌道:“许侍卫就留在此处,待向将军赶来之后,再跟随营州军往德川去不迟——”
他话音未落,许云萝已经转身出去。
郭继骐等人连忙追出来,见她已经翻身上马,关孝田忍不住道:“你现在就要赶去德川么?这一路随时可能遭遇敌军大部,到时候白白丢了性命,又有何益?”
“是,奴婢也知道这是任性胡为,只是奴一定要赶至都帅身边。”许云萝轻声说道,“还请诸位将军见谅。”
她说完便催马向东面城门奔去。
诸将都默然无语,郭继骐叹息一声,招呼跟随自己前来的军士们准备赶过去,李续根将他拦住道:“请郭团练自回本部,我跟她一道往德川去!”
从安州往德川,不过百余里地。在燕州营州地界,百余里官道不过两天路程就可赶到。但是在新卢,官道年久失修,坐骑跑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军士们忙着给马匹检视蹄铁,又抓紧时间喝水吃些干備。李续根打量着四周景色,对许云萝说道:“这边是真的穷,我年幼之时家里吃不饱饭,可是也比这边的村寨要好得多了。”
低矮破旧的茅屋,都空无一人,老百姓们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寂静的村落愈发显得凄凉。军士们四处挖些野菜来煮汤,就着胡饼草草对付一顿。李续根知道许云萝虽然不说话,可是心中一定很是焦灼,于是吩咐大家稍作歇息,便又出发。
次日,他们遇上了营州军第五师的一支斥候队,队正将他们带回了军营,梁义川将许云萝等人接入中军帐:“咱们在半道遭遇一支敌兵,人数不多,将其全歼之后讯问俘虏,得知大同江南面有一处金刚寨,其中囤积粮草不少。都帅亲自率领白占春旅涉水过去了。”
李续根怒视梁义川:“元帅自率前军,你却躲在这里?”
“我拦得住他?!”梁义川也发火了,“都帅的性子你也知道,他一定要过去瞧瞧,我又有什么法子?”
“为何不全师一道赶过去?”
梁义川又盘腿坐下,忍住气道:“都帅命我率部攻取德川!”
“奴要渡河过去。”许云萝轻声道。
“小夫人请安心再等一日。”梁义川连忙说道,“我的军士们正在赶造浮桥,明日,咱们一道渡河。且先歇息一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