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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精卒扼雄关

    金刚寨,位于德川南面山区的金刚岭,筑于峭壁之间,扼守于道。这条小道是从南面通往德川、熙川和泗水的要道。关寨修筑已经上百年,分为内外两道关城,十分坚固,关城之内开凿有岩洞彼此相连,能贮藏许多粮食物品等,又有水井、山泉,蓄水池,十分完备。

    驻守这里的倭军只有三百余人,很快就被营州军轻易攻下。郭继恩负手四处察看,对跟在身边的白占喜说道:“好一处关城,新卢军与倭军都没能好好用起来,倒教咱们拣了个便宜。”

    团练冉凤玉兴奋地跑过来:“洞里有许多粮秣!还有被服等物,许许多多!”

    “过去瞧瞧。”

    岩洞之内,粟米、麦粒、白面,堆积如山,甚至还有稻米。另外还有米酒、盐、桐油等许多物品。白占喜一边正幞头,一边啧啧感叹:“此处之粮,怕不是有十万石之多!原来倭贼粮草囤积之处,竟然是在这里。”

    军士们都跑过来瞧着,兴奋地指指点点,团监冯宝俊眼馋地说道:“先前咱们在安州,每日都只能给两顿。要是能将这些米粮都运往安州,该有多好!”

    大家都点头附和,郭继恩嗤笑道:“没有驮马、大车,就这么点人,要咱们自己肩扛人挑么?这些粮米,咱们就替倭贼守着,可是,不会教他们再领回去!”

    他吩咐白占春:“安排人马,轮流守城。”

    “得令!”大伙儿都轰然领命,神色十分振奋。

    次日,倭军右卫门督黑田久男所部就赶来夺取寨城,士卒们架起飞梯,身披挂甲的死士率先登之。他们顶着飞矢滚石冲向城头,又被一一砍下,黑田久男又下令调冲车来撞击寨门。不料冲车才至,寨门却自己大开,白占春领着近千名官兵竟然从寨中反杀了出来!

    白占春手持大枪,冲在最前面,双方军卒杀作一团。倭军的长枪之坚韧,太刀之锋利,并不亚于唐军,但是盔甲就差得太远了,许多人身披竹甲,被迅速杀翻在地。激战没有持续多久,倭兵就因为过于惨重的伤亡不得不败退回去。

    “敌军锐不可当!我等需要增援!”足轻队主跑到黑田久男面前大声喊道。

    “没有增援!”黑田久男抄起身边的盾牌就向队主的头上砸去。

    那队主被砸昏在地,黑田久男怒气冲冲地下令,重甲队,预备冲击!

    身披重甲的盾刀兵才列好阵型,前面的足轻队已经像潮水一样地溃退了下来,白占春领着步卒死咬不放,直接就与盾刀队杀在一处。

    鼓声再起,第二团团练封仁志率部前来增援,他们迅速向两翼展开,弓弩俱发。盾刀队也被杀散了,许多人开始掉头逃跑,黑田久男愤怒地砍了几颗脑袋试图阻止住溃兵,但是很快就被挟裹着一块败走。第一次夺回金刚寨的战斗,宣告失败。倭军丢下了六百多具尸体,还有四百多无力逃走的伤兵,躺在地上挣扎不起,连声哀嚎。

    “全部杀了,不留活口。”白占春厉声吩咐道。这名二十九岁的检校巡检是梁义川最喜爱的一名军官,梁义川本人以嗜血勇猛著称,他喜欢的也是与自己相似的彪悍之士。

    出击的队伍回到关寨,他们付出了三百余人伤亡的代价赢得了一场漂亮的胜利,许多官兵都拿着缴获的太刀在手中挥舞,嬉笑不已,直到团监营监们过来,严厉吩咐将拣获的兵器都上缴计数。

    在内关的关楼之上,郭继恩瞅着得意洋洋前来报捷的白占春:“本帅记得,你是并州来的军官?”

    “是,小的祖籍临汾,跟着张巡检一块从军都陉来的燕州。”白占春盘腿坐下,“如今张都尉范都尉两位,一个是在宣化,另一位是在河间罢?倒是有许久不曾见着了。”

    郭继恩笑了笑:“想不想打回老家去?”

    “这个当然是想!”白占春点头道,“都说是,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咱们那里,可是老祖宗的地儿,不能教虏贼一直占着。”

    郭继恩正要说话,三团团监刘尚达匆匆赶来禀道:“都帅,北面来了一队军士,为首的自称是枢密院的李都尉,还,还带着——”

    “还带着什么,说话别说一半。”

    “是,”刘尚达觑着郭继恩的脸色道,“似乎是,小夫人也一道来了。”

    郭继恩困惑地瞅着刘尚达,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侍立在郭继恩身后的舒金海小声提醒道:“许,许侍卫?”

    郭继恩腾地起身,按捺住心中激动:“他们在哪?”

    天色阴郁,凉风渐起。李续根等人已经进了关寨,正在与旅监程仲星说话,军士们四散坐开,许云萝则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座完全由石头垒砌的城寨。郭继恩匆匆赶来,眼见少女军袍皮甲,俊逸英发,丽色殊绝,他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伸出双手,轻轻按住许云萝瘦削的双肩:“你怎么跑来了?”

    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许云萝有些局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眨不眨地瞅着眼前的男子,面色微红,低下了头。

    少女的身子也在微微地颤栗,郭继恩环视四周,众目睽睽,见他的目光扫视过来,都连忙掉过了头。郭继恩轻笑一声,牵住许云萝的小手:“走,带你四处瞧瞧。”

    “是。”许云萝声音极低地应道。

    郭继恩不顾行迹,牵着少女拾级而上,进入内关。许云萝惊奇地仰头张望:“都帅,这座关城,似乎已经有了很多年了呢。”

    “是,当年新卢内战,修筑了这座关寨,二百余年矣。”郭继恩喟叹道,“当初的守将,还让数千百姓躲入关内避乱,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

    他们走进条石砌筑的城楼,里面铺有木板,还有桌椅,陶壶陶罐等。郭继恩轻声说道:“此处不比西海池,甚是简陋,咱们只能将就这些时日了。”

    “没事,婢子到哪都不会觉得苦。”许云萝低声说道,男人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既让她觉得心安,又觉得有些心慌。她几次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郭继恩浑若不觉,却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许云萝心如鹿撞,却无可奈何,只得任凭他握着。

    舒金海陈启志等人都没有跟着,两人出了城楼,又沿着石道走进后面的岩洞。转一个弯,这里是医护营,石壁上挂着陶灯,一个长着长长马脸的中年汉子,身形矮小,剃着东倭式样的月代头,套着一件不合体的灰色布袍,正在仔细查看一位病患,然后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是伤寒。”

    此人是被俘的倭军医官赤羽实健,蹲在他身边的东唐医护官林善芳点头道:“不错,就是伤寒。”

    他转头比划着吩咐跟在身后充作医护兵的东倭俘虏:“将他单独安置,每日菜汤、米粥,不可教人靠近。回头咱们就给他熬药膏。”

    另一个东倭男子靠在石壁旁坐着,相形之下,他身躯瘦高,这在倭人之中很是少见。此人是被俘的倭军队头大仓健作,就着昏黄的灯光,他正在认真地读一本破旧的书稿。

    郭继恩牵着许云萝过去:“是什么书?”

    大仓健作连忙起身,恭敬递给郭继恩,见他摇头不接,便解释道:“春秋左氏传,小的才进驻关寨,就瞧见了这本书。”

    郭继恩有些讶异:“没想到你还识字,莫非是世家出身,却为何只是个队官?”

    “非也,小的曾经出家做过和尚,是以读过几年书。”

    郭继恩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接着读罢。”他转身欲走,大仓健作却连忙喊道;“元帅大人!”

    “还有什么事?”

    “请务必,要赢下这场战争,为了三国长久之太平。”大仓躬身说道。

    “哦?”

    “国内其实许多百姓都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大仓健作神色激愤,“而那些大人们,天天都能吃上精贵的白米饭。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挑起这场战争,无非是想得到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丁口。请元帅大人,一定要赢下这场战争,打碎他们的狂妄念头。”

    “好,本帅知道了。”郭继恩再将这个倭军武官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牵着许云萝出了医护营。

    一路行去,在囤积粮食的洞内,他们遇见了李续根和程仲星等人。到得这里,许云萝连忙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李续根迎上来,面色严峻对郭继恩说道:“都帅,此地积粮如此之多,乃是倭军一处要害据点,彼定然全力来攻,须得传令给梁点检,速速往关寨增兵!”

第九十章 雨夜诉衷情

    “增兵?”郭继恩沉吟问道,“梁部拿下了德川未?”

    “卑职往此处来时,梁点检所部已渡过大同江,往德川进发。”

    “遣斥候过去,查探情形。”郭继恩吩咐程仲星。

    “是。”程仲星应命道,“若梁点检已经进据德川,可要令他分兵来此?”

    “去城楼,咱们再瞧瞧舆图。”

    亲兵们将城楼内的陶灯点亮,校尉们凑在桌前瞧着舆图,郭继恩分析道:“德川在熙川之南,贼部正在熙川全力围攻李承顺部,料想不到咱们会从安州出兵插至此处。粮草既失,熙川之敌必定分兵来攻德川,梁点检那边,形势也不会太妙,金刚寨这里,还是得靠咱们自己。”

    “咱们只有两千余人,虽说这金刚寨易守难攻,若是贼兵数万人来此,恐怕咱们支撑不了多久。”二团团练张哲顺说道,“不知都帅是否另有援军来也?”

    “没有援军。”郭继恩慢慢说道,“咱们若是果真吸住数万之敌,岂不是为周统领、向统管等几位,赢得了时间?”

    屋内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李续根慢慢说道:“卑职愿与白巡检共守此处,都帅还请带着许侍卫一道,先返回安州为好。”

    “安州形势,不是与此地一般的险恶么?”郭继恩手指在舆图之上划下一条折线,“从安州至咸兴,哪有一处是平安之地?难不成,你竟是教我躲回大行城去么。”

    他挺直身体,淡然吩咐道:“本帅哪也不去,就在此处与你们共守关寨。遣人去给梁义川下令,教他将此处情形,报知周统领等——不用来援,依照原定方略进兵!”

    “形势,会非常艰难,咱们如今就是楔入倭军腹心的一颗钉子。为了拔除,贼兵定然会不顾一切前来攻打,不论是四日五日,还是八日十日,咱们都必须咬住。”郭继恩斩钉截铁,“任他千军万马,我自巍然不动!”

    “都帅既有此语,”白占春拍胸激昂说道,“卑职也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那就待敌来战罢。”

    “某也不怕死,”李续根也淡然一笑,“誓与此关同在。”

    团练团监们各自瞧瞧,有的人面上流露出恐惧之色,白占春便大声喝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怕什么,都帅万金之体,尚且亲身来此,无所畏惧。你们有谁是软蛋的,现在就滚!大丈夫立功名取富贵,只在今日,若是不幸身亡,自有同袍替咱们复仇。若是活下来了,将来便是万里前程,难道众位不想青史扬名么?”

    “是,吾等誓死追随主帅!”诸将连忙轰然应命,团监冯宝俊又哈哈一笑:“将军难免阵前亡,死便死矣,又有何惧。”

    大家各自散去,继续准备守城器具,安排军士轮流值守。郭继恩则与李续根依旧对着舆图,一面比划着,一面小声商议。亲兵们端来了晚饭,盛在木桶里的白米饭,豆酱,还有干菜,另外还有特意为郭继恩熬的一碗粟米粥。他却转头吩咐许云萝:“把这个吃了。”

    许云萝连连摇头,郭继恩不容吩咐道:“吃。不然,我来喂你。”

    女孩连忙端起那碗粥,郭继恩笑了,正要说话,程仲星进来禀报:“往德川去的传令兵回来了。”

    郭继恩连忙放下碗筷,跟着旅监一块走了出去。许云萝捧着热气腾腾的米粥,慢慢地喝着,里面加了蜂蜜,甜丝丝的。

    夜色已深,两人各自洗漱沐浴之后,就在城楼大厅之内铺上两张毯子,席地而卧。昏黄的灯光照着屋子,两人彼此挨得很近,躺在地上,身上只盖着一条毯子,彼此对视着。

    “其实我心里是有些生气的,可是又很高兴。”郭继恩注视着女孩说道,“大军一发,万命皆悬,我并非穷兵黩武之人,然而身处乱世,咱们没有别的好法子,只能应战。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带着你一块上战场,你倒好,非要跟过来,如今咱们都在这九死一生之地,万一有什么事,你教我如何是好?”

    许云萝在毯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满头青丝披下来,遮住了她半边容颜,低低应了一声:“嗯。”

    “嗯是什么意思?我说了这半天,你就只有一个嗯?”

    “都帅先前不是说了么,这一线,无有平安之处,还不如婢子就跟在你身边呢。”许云萝低声道,“反正,婢子都已经来了。”

    “你是吃准了我拿你没有办法是么?”郭继恩有些不满,“军营之中不许携带女子,我身为主帅,第一个违犯军纪,教大伙儿怎么想?”

    “婢子可以从军的。你们能吃的苦,婢子一样也可以。”

    “云萝,其实你已经喜欢上我了,是也不是?”郭继恩冷不丁问道。

    许云萝不答,她用毯子将自己的脑袋裹住,闷闷地说道:“已经很晚啦,都帅早点睡罢。”

    “行行,我不问这个了,你别把头罩住,听话。”

    许云萝果然又伸出了脑袋,她面色绯红,目光盈盈瞧着躺在旁边的男子,郭继恩也默默地瞧着她,紧抿的薄唇,清澈无辜的眼神,自有楚楚可怜之态,令人意乱情迷,不知今夕何夕。

    过了许久,她突然轻声问道:“为什么,都帅当初一定要婢子来做你的随卫?”

    “你以为呢?”

    “婢子便是不明白。咱们素昧平生,为何都帅会,会——”

    “这世间有一见钟情之事,你不相信么?”郭继恩说道,“当我第一眼瞧见你的眼睛,就认出了你——其实,我早就在梦里见过你了。”

    “梦里?”许云萝轻声问道。

    “不错,梦里。”郭继恩陷入了沉思,缓缓说道,“双宿双飞,形影不离,死生契阔,甘苦与共。”

    过了好一会,许云萝才开口道:“都帅?”

    “嗯?”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梦中之人,并非是奴婢?”许云萝不敢与他对视,眼神瞧着另一处道,“奴婢只不过是与她容貌有些相似罢了,你的意中人,定然是出身贵重无比,才貌双全,风姿绝世,气度高华。决不会是像婢子这等,出身低微,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不,我心里很明白,这辈子我认定的人就是你。”郭继恩皱眉道,“什么高贵低微,我从来不觉得,你也不要如此小瞧自己。倾盖如故,平生知己,将来你会明白的。”

    许云萝不说话了,她默默地想了一会,终于闭上了眼睛。郭继恩却没有入睡,一直瞧着女孩渐渐熟睡的容颜,许久许久。

    半夜里,他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越下越大。

    金刚寨北面四十余里的德川城,东西两面皆是山地,城池修筑于盆地之中。自开战以来,这座城池在倭军、新卢军与东唐军之间数度易手,北面城墙上甚至坍出一个大豁口,梁义川麾下的两个旅,便是趁夜而来,从豁口轻松攻入这座仅有千人把守的城市。

    夺下城池之后,梁义川立即命令军士们修复城墙,清点物资,预备长期坚守,又奉元帅之命,向西面安州等处报讯,催促周恒等人加速进兵。

    而在德川北面百余里之外的熙川城,菊亭孝三的三万大军正在凶猛地向李承顺的军队发起持续的攻势。作为新卢王室的殿前军,李承顺的部下训练有素,弓刀精良,熙川城里也囤积着足够多的粮食,尽管倭军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但是将近一个月时间过去了,熙川城依然还在新卢人的手里。

    菊亭孝三对于战事进展不顺感到十分地烦闷,可是就在他预备从后方抽调更多的军队来支援之时,却得到了令人吃惊的消息,一支突然出现的东唐军队,已经占据了南面的德川城和金刚寨。

    这两个地方的驻守兵力都很少,因此失守也并不令人奇怪,然而教人担忧的是,东唐军队竟然还能有主动进攻的能力。对此,右近卫中将菊亭孝三不敢大意,连忙下令,由自己的弟弟,右近卫将监菊亭四郎率领大约八千名士卒赶往德川,务必要夺回大同江边的这处要害之地。

    “德川南面的金刚寨,总大将一定会另外遣出将领去攻打,你只需要夺回德川便可。”在给弟弟送行之时,菊亭孝三严肃地嘱咐道,“南面就拜托你了,一定要赢得胜利!”

第九十一章 壁垒自森严

    周恒所部的羽林军,有三个师已经先后渡海而来,其中第一师登岸之后并没有急着向南,而是在周恒的命令之下转往訾水东岸,在那里接收从辽东运来的粮食辎重等。接着,其他两个师也先后登岸之后,周恒才下令,骆承明麾下的羽林军第三师,全速赶赴熙川城与敌接战。

    从西海岸至熙川城,近三百里路途,地势平缓,便于大军行动。但是沿途情形,令人头痛,到处是流民,一片混乱,缺少官员调理事务,很多地方都是靠士子乡贤自发地组织起来约束大家。军队沿途也难以筹集军粮,因为缺少马车,口粮等都只能靠军士自己携带,骆承明担忧供应不力,下令军队减为每日两顿,如此一来,行军速度自然也就快不起来。

    东唐军曾经有过四日急行军三百里的辉煌,这回却花了七日工夫,他们赶到熙川,就立即投入了战斗。在打退敌军的又一次攻势之后,骆承明进城与李承顺会面:“城中积粮,还有多少?”

    “粮草尚能支撑半月余,只是缺少医官药品,伤患太多,不及救治。”李承顺父子都是浑身脏臭,双目血红,十分憔悴不堪模样。赶来与李氏父子会合的泉俊武箭创未愈,如今依然躺在榻上,不能作战。熙川城内,士气甚为低落。

    “骆将军所部,有多少兵力,粮食可够?”

    “我部渡海之前补入了不少除役老卒,眼下有一万三千余人。”骆承明说道,“只是粮食不够,仅能支应五六日。战事不能久耗,明日咱们就合兵出战,如何?”

    李承顺父子对视一眼,然后犹豫道:“我部能战之兵,眼下仅有万余人,守城尚可,出击恐怕兵力不足也。不知上国主力大军,何时能赶到?”

    “足够了!”跟随骆承明一道进城的巡检伍中柏果断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贼兵攻城许久,定然疲惫,士气不振,我当一鼓作气摧破之!”

    次日,东唐、新卢两国军队冒雨向倭军营垒发起攻击,菊亭孝三所部虽然顽强抵抗,营垒仍然被攻破。经过一日激战,倭军损失三千余人,菊亭孝三不得不向东面的山区退却,预备在水田一带重整兵马。

    南面向德川城发起攻击的菊亭四郎所部,也遇到了麻烦。大雨天气,双方弓箭都无法使用,倭军顶着滚石擂木攀城,他们无法使用箭矢向城上反击,伤亡很大,连续五次冲击无果之后,菊亭四郎只能下令停止进攻,就地扎营,等待天气好转。

    雨一直在下,北面传来了东路军撤走的消息,菊亭四郎害怕自己的军队陷入两面遇敌的险境,只能沿着大同江向上游撤退。

    大雨同样也阻滞了东倭西路军对安州的进攻,向祖才率领着燕州军第三师登岸之后急速行军,于三日之后进入安州城。

    与向祖才一道进城的谢文谦接掌了营州军各部的指挥权,留在城中的傅冲询问道:“燕州军就只来了一个师么?”

    “水师所有船只,以及燕州的全部大小民船,皆被征用,也只能将六万兵马渡海送来,这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向祖才解释道,“其他各师,只能转行营州,自辽东跋涉而来!”

    他风尘仆仆,显得很是疲惫,却将粟清海拉过一边,悄悄说道:“粟兄弟,你恁地糊涂!行军进退,主将专决,你如何还被元珍农那老匹夫牵着鼻子走?他教你入柳京,你就那么老实听话?若不是营州军贸然南进,又岂会给倭贼以可乘之机!”

    “是,在下一时犹豫,以致今日被动局面。”粟清海心情沉重,“粟某真是百身莫赎。”

    “倒也不用过于自责灰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向祖才连忙安慰他道,“都帅将粟兄弟留在战训司,可见就是存了将来起用的心思。且耐心等待时日罢——老哥哥倒想请教,眼下情形,当如何处断为好?”

    “让谢统管率营州军两个师出城向东去德川。安州当面之敌,地处平原,易于集粮。东面渐为山地,粮草筹集转运都是不便,当先为摧破之,此为扭转战局之关键一环。”粟清海恢复了精干冷静的神色,“向统管率部守城,等着燕州军各部赶至,再做计较。”

    “区区万余人,守得住么?”

    “守得住!”粟清海果断说道。

    两人重新回到议事厅,却见谢文谦已经在大声给营州军关孝田部的旅将们打气,教他们整理兵马预备出城,又命人去城外营垒给唐成义传令,一道出发。

    向、粟两人彼此对视,都有些惊讶,原以为谢文谦性情平和,才干平平,没想到紧要时刻,他也同样显示出了名将应有的果决风范。

    营州军冒雨出城,向德川进发,却在半道被顺川赶来的东倭西路军阿部健作所部拦截住。大雨滂沱,双方都没有贸然发起进攻,在斥候部队小规模厮杀之后,双方各自筑垒待敌,等着雨停之后再行交战。

    大雨使得双方的行动都变得迟缓下来,惟有德川南面的金刚寨,令倭军高级将领们都觉芒刺在背,必须坚决予以拔除。在总大将加藤至辉的催促之下,黑岛正则所部向金刚寨方向进兵,试图将其夺回。

    倭军冒雨发起了进攻,大雨使得双方的弓弩都难以发挥作用。成群结队的倭军士卒一次次地架起长梯,顶着豆大的雨点和城墙之上砸下的石块努力地向上攀爬。长长的梯子被城墙上的东唐军官兵们掀翻,带着蚂蚁一般附在梯子上的军卒重重地倒在泥水之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倭军士卒仿佛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木偶傀儡,一次又一次地架梯冲城,日复一日,然而始终不能登上城墙一步,连攻三日,黑岛军伤亡逾七千之众,终于不得不停止了进攻。

    临退兵之前,黑岛正则在关寨之外破口大骂,回答他的是在外关城头高高竖起的六面赤色大旆,在风雨之中颜色鲜红。接着,城门大开,团练冉凤玉率领着近千名勇士杀了出来!

    黑岛军被杀得大溃,败出三十余里,丢弃盔甲兵刃无数。消息传回柳京皇宫,一向自诩足智多谋的天海义郎也不禁大惊失色:“郭继恩百战军神,威震天下,彼竟然亲至金刚寨,唐国岂不是已倾全国之兵来也!”

    “德川、金刚寨落于敌手,熙川等处消息断绝,”加藤至辉面色阴沉,“也不知道菊亭将军那边,战况究竟如何。”

    将领和幕僚们都凑在舆图之前,天海义郎分析道:“德川落入敌手,东路军没能夺回来,那就一定是他们已经在熙川遭遇了唐国主力!”

    “没有别的选择啊,只能不顾一切拿下金刚寨,再往北去夺回德川城。”加藤至辉长长地叹息一声,“这该死的大雨。”

    柳京皇宫之内再次发下命令,右近卫少将崛川信武率部赶赴金刚寨,增援黑岛正则,驻屯在新成的宇多田正隆所部预备军,也将派出精锐,杀向金刚寨。

    金刚寨内,士气高涨,群情激昂。“此地城池险固,粮草充足,水源丰沛,别说十天半个月,哪怕教咱们守个一年半载,也是不在话下。”白占春很是得意。

    李续根头脑冷静:“兵力不足,贼兵两次攻打失利,定然以主力复来。到时候,会比眼下要艰苦得多,咱们绝不可过于乐观。先遣出斥候,小心查探消息,多问问樵夫猎户,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滂沱的大雨之中,岩洞之内也渐渐潮湿。许云萝与医护营的官兵们一道,救助伤卒,来回奔忙。对这个关寨之中唯一的女孩儿,大家都很是喜欢她沉静的性子,整日小夫人小夫人地叫着,有时候还拿她打趣,当然,人人皆知她身份不一般,所以也不会开过分的玩笑,就是希望能听见她多说些话儿。只可惜许小娘子虽然脾气极好,却是惜言如金,甚少开口。

    小夫人这个名号一开始令许云萝甚觉不自在,时日久了,她也听习惯了,便不太在意。休憩的时候,她小声对郭继恩说道:“护理伤患之事,其实还是女孩儿来做,比较合适。都帅,你干嘛这样瞧着奴婢?”

    郭继恩神色古怪,他收回目光,慢慢说道:“没有,你说的很有道理,往后会有的。”

第九十二章 风霖何澹澹

    燕州军第一师、第七师和羽林军第五师,东出临榆关,经辽东襄平往訾水而去。一千二百里路途,披星戴月,昼夜兼程,仍然花了二十日工夫。沈阳城内的于贵宝、楚信章也为了军资输应之事忙得头昏脑涨。暂时检校营州都督的于贵宝还不得不钤令拨付白银二万缗,给流亡在大行城的新卢君臣充作日常用度。楚信章也不禁抱怨道:“这东倭摄政有吞天之心,狂妄无知,他怎么就不暴毙而亡,徒留人间祸害生灵,简直是天魔转世。”

    “人心不足,一蛇吞象。”李樊玉按着头颅起身,让自己松快一下,“不过,又有一语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彼竭全国之力来犯,一俟我大军全数开至,定然败退,到时候,局面反噬,他又能支撑多久?”

    “此论极是。”楚信行点头,又皱眉道,“闻说新卢之地大雨连绵,不利兵事,眼瞧着又要久耗下去,着实心烦!”

    辽宁观察署户曹从事孙治业从屋外进来,楚信章觑着他道:“治业从大行城回来了,那边情形如何?”

    “燕州军第七师,连同万余民伕已经涉水至盐州,杜长史也随军一道过去了,执掌民伕及支应之事——此时想必已经赶至安州矣。”来往奔波的孙治业显得极是疲惫,一身青色官袍灰扑扑的。他不等上官吩咐就自己坐了下来,想了想又连忙站起,“此外,营州军第六师点检顾仲林,已率纪玉庭、宋延杰二旅,自国内城过訾水,南进至广川。”

    “你赶紧坐着,坐着说话就好。”楚信章也是松了口气,“都帅和周统领等都已亲至,想必,捷报不会等太久矣!”

    羽林军第五师石忠财所部还未能赶到,但是周恒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数万兵马,此外还有民伕,人吃马嚼,本地又难以集粮,他只能率领薛宁、常玉贵两部冒着大雨加紧赶往熙川。菊亭孝三已经从新兴、泗水等处重新聚集兵马粮草,再度杀了过来。

    连着下了十余日的雨终于停了,天气却变得寒冷起来,从东面大海吹来的秋风如刀,割面生疼。熙川城下,两军再度爆发大战。

    周恒头戴凤翅兜鍪,身披山文甲,英气勃勃,亲临战场指挥。他们面对的敌军逾六万之众,战阵绵延数里,左翼的新卢殿前军首先支撑不住,渐渐败退。李承顺数次遣人求援,周恒却始终不为所动,直到他在将台之上瞧见敌军向左面又投入一支兵马,才下令李承顺部尽快撤出战场,由羽林军第四师顶上去。

    常玉贵亲率张季振、陈之翰二旅在左翼展开一条新的战阵,拦住了倭军明智宽夫所部。双方都缺少战马,只能将马军充作步卒,以长枪突刺,试图撕裂对手的战阵,激战愈发胶着,羽林军左翼愈来愈吃紧,旅监罗顺才中箭身亡,周恒依然不为所动,厉声下令:“告诉常玉贵,若丢了战阵,便提头来见!”

    倭军的伤亡其实比唐军要大得多,战斗进行至巳正时,左翼依然没能取得突破。菊亭孝三正在犹豫是否该将第三支兵投入左翼增援之时,周恒终于下令,林文胜旅从右翼包抄,发起反击!

    所有的骑兵都被集中至林文胜部,马军在前,打马飞奔,步军紧跟在后,从右翼发起了冲刺。那位曾在燕京挑衅唐国武官的小野中玉中箭之后仆倒在地,被迅速地割下了头颅。

    林文胜黑马银枪,率先冲阵,连挑数员敌将,直奔敌军本阵,身后跟着数百骑兵,张弓连射,迅速收割着生命。然而敌阵也同样坚固顽强,十余个队主拼死赶来阻挡骑兵队的冲击,当真是前仆后继,无一后退。眼见骑兵队的冲击就要被敌截住,旅监梅士岩率领着步军终于赶了上来。

    乔定忠所部也重整队形,赶来接应,这位身形高大的巡检手执长刀,率先冲阵,所向披靡,菊亭孝三的本阵终于支持不住,开始向东面败退。

    中路的骆承明部也已经反杀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周恒才长吐一口气,又对身边的羽林一师三旅旅监左荣贵道:“贼兵悍不畏死,后退井然不乱,足为劲旅!”

    第三次熙川之战,联军以二千人伤亡的代价,歼敌五千余。菊亭孝三不敢再与唐军硬碰,退兵近三十里,等着南面的崛川信武等部杀破金刚寨,赶来增援。

    周恒也意识到,凭借手中现有的兵力,无法彻底摧破当面之敌,他只能分兵在城外建立营垒,等着后续部队的到来,再组织新的进攻。

    安州方向,秦存贵所率之燕州军第七师,经过千里行军,终于赶至安州城。民伕在江面搭设起浮桥,以确保军粮输送畅通,向祖才也顾不得士卒远来疲惫,立即就命令出城与敌接战。

    在安州与熙川之间,谢文谦所率的营州军也与阿部健作所率的倭军展开了连番交战。

    平壤之北,平安道南部地区,三国军队在多个战场都开始了新一轮残酷的厮杀。

    金刚寨的粮食,在这个时候对倭军来说,显得尤为重要,雨停之际,右近卫少将崛川信武的二万兵马赶到了金刚寨南面的倭军军营。

    以中原的眼光和趣味瞧来,东倭武士的月代头发式甚为丑陋,但是即便如此,见到崛川信武的人们也都不得不承认,这位近卫将军的确是一位面相英武、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然而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不大好听:“右卫门督,你可以换上女人的衣裳,回到石山城去侍奉摄政大人了!”

    黑岛正则气得面皮紫胀,却只能小心恭顺回话:“我部损失过于惨重,已经没有力量发起新的攻势了。不过,这些天咱们已经赶造了不少云梯和冲车,一定能够派上大用场!”

    崛川信武锵地拔出太刀,目视前方,大声下令道:“雨停,云开,正是破城之时!”

    军营之内,军官们都在擦拭武器,人人神色振奋,北条雄信挥舞太刀,嘴里念念有词:“今日就教他们瞧瞧,近卫府的军官,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汉!”

    他收刀入鞘,斜眼瞧着默坐一旁的伊达长政:“伊达右卫门,你可以跟在咱们的后面。战功,咱们会分一些给你的。”

    北条雄信的弟弟,北条雄义,身躯跟哥哥一样壮实,忍不住取笑道:“他们江户的男儿,不是最喜欢干这种事么?”

    伊达长政身后的队主、兵曹都面露不忿之色,但是右卫门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不必作此口舌之争,到了战场之上,自然就见真章。”

    然而将军的命令下来了,身为刀奉行,北条雄信连同他的四千军士,都将作为预备队。“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命令!”北条雄义愤愤不已,“作为刀术最好的武将,咱们就只能作壁上观么!”

    “出营罢。”北条雄信也非常气愤,但是他按捺住了脾气,冷声吩咐道。

    他们骑在战马上,眼瞧着同袍们推着云梯涌向那气势险峻的关寨。箭矢密集如雨射下,倭军张盾护住头颈,缓缓推着云梯车向前,搭在城墙之上,开始向上攀登,后面的士兵们以弓弩向城上还击,试图压制住对手,带着火舌的羽箭从城墙的两翼射了过来,云梯和下面的士兵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无数的士兵从城墙之上摔落下来,又有人接着往上爬,复又被刺下来,射下来…

    崛川少将的神色愈发严峻,黑岛正则的话是有道理的,这座关寨,几乎没有破绽,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为什么当初就没有想到要布置重兵把守!”他忍不住怒喝出声。

    连续四天的激战,关城未动分毫,接着,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天气愈发冷了起来。

    崛川将军不得不向柳京皇宫报讯:“攻取金刚寨需要更多的力量。”

    金刚寨看起来依然坚不可摧,但是李续根、白占春等人也很清楚,东唐军也已经快到了强弩之末。

    伤兵越来越多,天气渐冷,最初的亢奋之气已经渐渐消逝,所有人都在焦躁不安地想着,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

    官兵们没事的时候,都喜欢跑去医护营,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呆在那里瞧着小夫人为伤兵清理和包扎伤口,或者是烧水、熬药,他们也会觉得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夜晚的时候,郭继恩和许云萝依旧在内关城楼之内打着地铺,他们久久不能入睡,彼此注视着对方。

第九十三章 八月即飞雪

    崛川信武身为关西名将,依然不能撼动金刚寨,这个消息令柳京城内的倭军大小军官们议论纷纷。加藤至辉和天海义郎也觉得事情愈发棘手,也愈来愈令人感到怒不可遏。一封急信被送至金刚寨南面的军营之中:“援军已经赶来,万岁!”事实上,驻屯在新成的宇多田正隆所部预备军的精锐,正加紧向金刚寨方向急速行军,这支超过三万人的军队将一举夺取金刚寨,彻底扭转东面战局的被动形势。

    油灯映照之下,许云萝默默瞧着郭继恩,轻声问道:“咱们在这里呆了多久啦?”

    “有一个月了。”

    “仿佛已经很久了,奴的头发似乎也长了一点,”许云萝轻声喟叹,“燕京的日子,倒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在燕京的时候,你觉得开心么?”

    “很开心的。”

    “你一定希望能早点回去罢,我也是这么想的。打仗,其实是我平生最为厌恶之事。”郭继恩很想伸手去摸许云萝的脸蛋,但是又生生忍住,“多么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于是诗酒趁年华,散漫生涯,想想都觉得惬意。”

    “诗酒趁年华。”许云萝轻声低吟,又对郭继恩说道,“咱们一定可以很快回去的,奴婢知道。”

    “你这么有信心?”郭继恩轻轻笑了笑,“战事胶着,援兵难至。实话实说罢,咱们很有可能都会丧身此处,你害怕么。”

    “不怕,”许云萝轻轻摇头,却神态坚决,“奴婢决计不会让你有事的。”

    郭继恩面上的笑意消失了:“记住,若是事有不济,你就自己逃走,听见没。你就不应该跟到这里来。”

    许云萝还是摇头,过了好一会,才轻轻说道:“若是果真有这一日,奴婢也绝不会独活。”

    郭继恩盯着她瞧了一会,知道劝无可劝,只能轻声吩咐道:“睡觉。”

    气温骤降,郭继恩半夜里冻醒过来,发觉许云萝的小身体在薄薄的毯子里轻轻发抖。

    他连忙起身,将自己的毯子也盖在少女身上,自己转身出了屋子。

    寒风铺面而来,郭继恩仰头望去,漫天雪花正飘飘洒洒,覆盖大地。门口当值的亲卫营军士抖着身子低声说道:“这才八月里呢,就,就下雪了,真,真是少见。”

    郭继恩眉头紧皱:“八月飞雪,这天气,很是反常啊。”

    他转身沿着石道进了医护营察看,旅监程仲星还没有歇息,正在与那位大仓健作闲聊说话,见他进来,程仲星连忙起身:“都帅还没有歇息,可是有什么吩咐?”

    “外面下雪了,找一找洞里可有什么御寒之物,都分发给大家。”

    程仲星尚在愣神,大仓健作已经起身道:“洞里很有一些絮被,都是四处抢来的,可以给大家使用。”

    程仲星连忙叫人过来,跟着大仓健作一起去拿,他见郭继恩依然皱眉,便说道:“都帅不必心忧,此处物品粮草都十分充足,够咱们支撑很久的了。”

    “不知道冬衣送过訾水没有,眼下咱们不仅要与倭贼作战,还得跟老天爷作战了。”郭继恩深深吸一口气,“胜负之机,料想也就在这几日。”

    翌日,天地间一片雪白,许云萝呵着双手,与军士们一起向火。郭继恩则立在内关城头,皱眉注视着南面的原野。远远地,隐隐可以瞧见大片黑压压的人马从西面赶来,进入倭军的营垒。

    援军的主将是左近卫中将宣明亲王,他并没有叱责讥讽崛川信武和黑岛正则,只是从容下令:“继续开始攻城,所有的人都要去,哪怕全部都不能生还,也一定要拿下来。皇国兴废,全赖诸君矣。”

    “是,愿八幡之神庇佑!”

    白色的雪地里,涌出无数黑点,又一轮攻城战开始了。

    八昼八夜,无休无止,倭军在关城之外点起数堆篝火,一直不间断地向金刚寨发起攻击。在关城之下堆积了上万具尸体之后,倭军终于在外关的城头之上站稳了脚跟。

    真正的尸山血海,但是宣明亲王、崛川信武和黑岛正则都长松了一口气。关城城门早已被守军从里面用无数石块顶住,无法撞开,登上了城墙,也就意味着金刚寨终于被拿下了。尽管郭继恩的元帅大旆还依然在内关城头飘舞,可是,终究是他们将要赢下这一仗的胜利。

    虽然代价无比惨重。

    城墙之上,守军还在死战,双方的士卒都如凶神恶煞一般,浑身污秽不堪,双目血红,胡子拉碴,汗臭熏天,满怀仇恨地扑向对面的敌人,枪刺刀劈,甚至拳打脚踢,牙咬手掐。他们既不想被俘,也不想令敌人活下去。

    已经负伤的白占春已经被人拽回内关,立在郭继恩身边的李续根和程仲星等人都是心情沉重而绝望,在坚守了四十余日之后,他们到底还是丢了金刚寨。

    李续根正想出言请求郭继恩从北门逃走,这位神色淡然的年轻元帅已经拔出横刀下令道:“所有人退入内关,继续作战。”说完,他就大步下了台阶。

    锵啷数声,李续根、程仲星等人,连同亲卫营甲队的全体官兵,都拔刀在手,紧跟着元帅冲了过去。男人们一个个从许云萝身边闪过,她轻轻咬住嘴唇,拔出短剑跟了上去。

    在狭窄的石道之上,后撤的唐军被紧追的倭军死死咬住,郭继恩面沉如水,快步赶来,大声喝道:“闪开!”

    士卒们迅速让出一条道来,郭继恩斜拖横刀,举手一撩,再刀势成圆,一划而过,他面前血肉横飞,接连有倭军官兵被砍倒在地。

    雪亮的刀光飞舞,东唐官兵们反杀出来,战事重新胶着。北条雄信爆喝一声,从高处跃下,太刀劈过,将一名唐军哨长砍翻在地。对面一名唐军校尉,乃是三团团练张哲顺,长枪呼地刺来,北条雄信挥刀拦住,察觉对方枪势绵软,显然已经力竭,他便毫不犹豫,挺身欺近,一刀直刺对面咽喉!

    张哲顺颓然倒地,北条雄信只觉得一股嗜血的兴奋直冲脑门。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那是他的亲兄弟,北条雄义!

    眼见郭继恩眼神冷酷从容,锐不可当,一刀一个地直杀过来,北条雄义便大步抢上,挥刀就劈!

    当当当,连续三刀,都被郭继恩挡住,可是郭继恩也连退了三步。

    北条雄义紧逼而至,更不停手,挥刀成圆,斜劈而下,就在这时,郭继恩突然一刀刺出,直接就刺入了他的胸口。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北条雄义的身体突然僵住,然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郭继恩正要将刀抽回,一条身影迅如闪电,眨眼间便已扑到了他的面前!

    李续根连斩七敌,已经有些脱力之时,他身边的陈启志被一个敌将一刀砍翻。李续根连忙转身来救,刀光闪过,他连忙后退一步,仍然感觉右臂剧痛,太刀划破了披膊,他的横刀险些拿捏不住,就要脱手。

    伊达长政正要再补一刀,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拦在面前,面容娇俏绝美,却是神色凛然,一柄精芒夺目的短剑,已经刷地刺来!

    他大吃一惊,此时已经来不及挥刀格挡,只能疾退一步。然而短剑依然紧跟而至,伊达长政连退几步,依然无法格挡,他眼前剑光闪烁,接着胸口一凉,鲜血汩汩,那柄短剑已经透胸而入。

    他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缓缓向地上滑下。好快的剑,原来自己竟然是要死在这新卢的土地之上,伊达长政有些惘然地想着。

    暗红色的液体流在雪地之上,雪白血红。

    许云萝抽出短剑,却没有再刺下去。她只觉心中一阵悸动,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便飞身退开,掉头向郭继恩那边扑去。

    郭继恩刚来得及抽出横刀,北条雄信已经连人带刀一起刺了过来!

    雪亮的太刀直接刺穿了郭继恩的胸口,巨大的力量使得两个人呼地一声直接撞在石壁之上,太刀刺进了墙缝,将郭继恩死死地钉住!

    北条雄信一脸癫狂仇恨,郭继恩却是面带冷笑,全然不顾自己胸前鲜血淋漓,横刀自下而上,一刀划过。

    北条雄信被开膛破肚,鲜血飞溅,仰面栽倒。

    又有两个倭军队主嘶吼着冲了过来,郭继恩被太刀钉在石壁之上动弹不得,眼见就要殒命之际,许云萝飞身而至,刷刷两剑,便将这两个队主杀死。然后,她扑到郭继恩面前,面色惨白,小嘴哆嗦着,眼神绝望。

第九十四章 飞雪诉衷情

    眼见内关也要失守之际,岩洞内的医护营内,赤羽实健和林善芳安然对坐,神色平静。伤兵们也都神情漠然,没有一个人哭泣。林善芳想了想道:“他们应该很快就要杀进来了,到时候,你就被解救啦。”

    赤羽实健将冻得麻木的双手伸向火盆:“不会的,我会和你们一道被杀死。”

    他话音才落,大仓健作已经站起身来走到林善芳面前:“借刀一用。”

    林善芳有些困惑,但还是将横刀递了过去:“你想做什么?”

    大仓健作抽刀扔鞘,沉声说道:“我将在这里,做最后的作战。”说完他就走向医护院的洞口,执刀挺立。

    林善芳想了想也站起身来:“既如此,我去放一把火,将粮食草料,全给他烧个干净。”

    “什么声音?!”一个受伤的队监突然问道。

    “画角声!”另一个伤兵声音颤抖地说道。

    金刚寨北门被慢慢打开,白占春浑身浴血,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刺耳的扎扎之声,如今听来,无疑是这世间最为美妙的音乐。

    城门大开,身形干瘦的梁义川一马当先,冲了进来!

    羽林军第一师薛宁部、第五师石忠财部和营州军第五师的一个旅,终于杀了过来。

    内关的石壁之前,许云萝泣不成声:“都帅——你为何不披甲啊?”

    “忘了,想起来之时已经来不及了。”郭继恩声音虚弱,却依然面带微笑,他慢慢伸手,准备将那把太刀拔出来。

    “你别——别动。”许云萝双手颤抖地试图拦住他,但是郭继恩却是面带狞笑,毫不犹豫地握住刀柄,用力向前一抽。

    许云萝只觉天旋地转,她直接昏了过去。郭继恩连忙上前一步,将她接住。

    等到许云萝终于睁开眼睛,慌忙起身,却听得郭继恩说:“你可算是醒了。”

    他声音虚弱,却是神色平静,胸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见许云萝扑上来在自己身上摸了又摸,郭继恩才慢慢说道:“赤羽医官给我包的伤口,他眼神不好,我就瞧见一个秃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

    许云萝长松一口气,却又将郭继恩紧紧抱住,依偎着他,眼泪抑制不住地掉落下来。

    他感觉到女孩的热泪,于是也伸手将女孩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已经没事啦。”

    “嗯。”

    她好瘦啊,身子骨太纤弱了,郭继恩想着,又轻声问道:“云萝,往后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吧。”

    “嗯,”许云萝声音极低,还带着哭腔,“妾生生世世,都会陪伴于君身旁。”

    “好,咱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郭继恩心满意足地搂住她。

    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又迅速放下。许云萝慌忙从郭继恩怀里挣脱出来,规规矩矩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不语。

    “什么事,进来说罢。”郭继恩靠在马车车壁之上,懒洋洋吩咐道。

    舒金海掀开车帘,低声禀道:“贼部已经向南面败走,咱们还生擒了一员敌军大将。”

    “好。”郭继恩轻轻摆手,“教大伙儿不用再向南追敌了,就地休整。待周统领赶来之后,此地军马,皆归其节制。”

    “是。”

    凛冽的寒风之中,羽林军第一师点检薛宁在外关之外瞧着一路层层堆积至城墙顶部的尸体,和跟随的亲兵一道,都被震撼得失去了言语。他也算是身经百战之人,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此地的战斗竟然惨烈至此,坚守关城的所有官兵,的确令人肃然起敬。

    白占春也被两个军士搀扶着走了过来,薛宁转头对他伸出大拇指道:“了不起!”

    “入寨的时候是两千七百余人,点检援军赶到之时,只剩下九百,活着的,也几乎是人人带伤。就连都帅,也从阎王殿上走了一遭。”白占春站在血水之中,面上已经全无当初的得意之色,“卑职这旅人马,可以说是几乎拼光了。”

    薛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郭继恩肺部被刺穿,伤势极重,只能靠在马车上休养。薛宁、石忠财和梁义川等人初见到郭继恩之时,都是吓得魂飞魄散,若是他们再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将领们打算将郭继恩送往德川城去休养,郭继恩摇头道:“本帅就在此处,没有后退的道理。”

    薛宁问道:“明公欲效南朝韦睿,轻车麈尾以节度三军么?”

    郭继恩笑了起来:“何敢自比前贤,本帅且问你,熙川之围已解了么?”

    “是,”石忠财禀道,“末将所部自辽东而来,路远后至,险些坏了元帅大事。末将死罪!”

    “你们无罪有功,都是国家的功臣。过往都不必再提了,”郭继恩轻声咳嗽起来,又吩咐道,“菊亭孝三所部既已败退,又无法从德川向南,只能退往上苍、咸兴。那边都是山地,进去容易,想要再杀出来就难了。这支敌兵先不用理会,羽林军主力向南转进,与营州军谢统管所部合会,先行击破宇多田部。”

    “是。”诸将皆领命而去,郭继恩止住咳嗽,瞧见许云萝担忧神色,便笑道:“没事,将养两月,我也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你要少说些话,”许云萝叮嘱道,“周将军谢将军他们都是老行伍,自然知道仗要怎么打。你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好啊,都听你的。”郭继恩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入自己怀中,轻轻搂住。许云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他。直到林善芳与赤羽实健过来给郭继恩换药,她才连忙坐直身体。

    赤羽实健告诉她:“那个被小夫人刺了一剑的武将,也被咱们给救治过来了。”

    “嗯,他的武艺算是很出众的了,只是被我抢攻了个措手不及。”

    郭继恩很感兴趣:“带他来见我。”

    伊达长政俊秀的面容之上毫无血色,他有气无力地坐着,神色复杂地瞅着依偎在郭继恩身边的许云萝:“夫人的剑法太快了,在下佩服。也要感谢夫人手下留情,没有取走在下的性命。”

    许云萝垂下眼帘没有接话,郭继恩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伊达长政:“本帅听赤羽医官说,你是江户来的武官。闻说江户军骁勇能战,为何只来了你这几百号人?”

    “说来话长啊——”伊达长政慢慢地将倭国国内的情形都禀报给郭继恩,“事情就是这样,摄政大人与内大臣大人,彼此都深怀戒心。是以西康大人其实非常希望,都帅大人能够彻底摧垮远征军,大大地削弱摄政大人的实力,这样他才有足够的底气与摄政大人继续暗斗下去。”

    “原来如此。”郭继恩点头,他见伊达长政因为说话太多而愈发显得有气无力,便摆手吩咐道,“你下去罢,好好养伤。”

    “是。”伊达长政毕恭毕敬地稽首行礼,“北条雄信君是在下的师兄,彼此都曾经在藤泽老师门下修习刀术。虽说他伤了元帅大人,可是两国交兵,他也不过是奉命作战而已。恳请元帅,战事结束之后,能教人将他们兄弟两个,好好地下葬。”

    “可,你们既为同门师兄弟,此事你就替他们办了罢。”郭继恩淡淡吩咐道。

    伊达长政再次行礼,这才退了出去。郭继恩见舒金海面有不平之色,便安慰道:“打仗便是如此,一定会有人阵亡。杀俘不详,咱们不能因为仇恨,就将俘虏都杀了,军纪如天,不可违背。”

    “是,卑职知,知道了。”舒金海神色阴郁地答应下来。郭继恩却自己轻叹了一声:“启志的兄长,在第四师做着团练,这事,我还是得告诉他啊。”

    旅将们也纷纷来探望元帅,乔定忠进来就大声惊呼:“都帅如今怎么瘦成这样了!”

    “嚷什么,这不是伤还没好么。”郭继恩没好气,“第一师何时出发?”

    旅监李仁徽连忙回话道:“只在这一两日,待周统领从德川过来,咱们便会向西面进兵。”

    郭继恩点头沉吟,乔定忠自己盘腿坐下,又认真嘱咐道:“金刚寨之事,往后都帅再不可如此了,你可是三军元帅,若是丢了性命,咱们这些人可不是——”他想了想,“对,群龙无首!”

    郭继恩冷笑:“你要果真是条龙,就替本帅将那败走的宣明亲王斩下首级。”

    “得令,此番西进,卑职决计不会再教他走脱。”乔定忠拍着大腿,信誓旦旦。

    “倒也不急于一时,冬衣什么时候能到?”郭继恩知道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于是催促问道。

    “周统领在德川,便是为此事。”

第九十五章 乾坤百战场

    几日之后,郭继恩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行走,林善芳和赤羽实健都很是高兴:“到底是都帅身子强健,恢复得甚好,只是不能久立,还是多多躺下歇息为好。”

    许云萝听得此语,又连忙扶着郭继恩坐在军士们特意为郭继恩制作的步辇之上,替他身上盖上毯子。两人默默坐在内关的城头之上,眼瞧着俘虏们清理战场上的尸体,漫天雪花,无休无止地洒落下来。他转头瞧着少女冻得微微发抖,又将她的双手握住,一齐放在毯子之下。

    被俘的倭军近卫少将崛川信武被军士们押着来见郭继恩,与伊达长政的一脸恭敬不同,崛川信武满脸不服,骄傲地抬着头。

    “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郭继恩冷笑道,“尔等无能,教这多士卒白白丧命于此,又有何颜面活着。你还趾高气扬,真是无心无肺的东西。”

    “士可杀不可辱,”崛川信武面色涨得通红,“请允许我切腹!”

    “本帅偏不让你如愿,你就好好地活着,眼瞧着尔等的大军,是怎样被咱们赶下大海罢。”郭继恩摆手吩咐,“将他带下去,好好看管。”

    崛川信武一边挣扎一边咒骂着被拖走了,这时候李续根过来禀报,周统领率领人马赶到了。

    周恒急匆匆赶至内关城头,皱着眉头将郭继恩上下打量一番,想了想还是忍住怒气道:“岂有身为主帅而登先冲阵的道理,今时不同往日,这已经不是咱们在宣化的时候了。还请都帅往后爱惜身体,不可任性!”

    郭继恩笑着抱拳:“知道知道,往后不会了。冬衣已经来了么?赶紧分发给大伙啊。”他见跟在周恒身后的常玉贵也是眉头紧皱,忙抢先说道,“常点检就不用再嘱咐了,往后本帅必定不会了。”

    常玉贵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又将身后那个胡子拉碴的壮汉拉过来:“都帅,这个是陈启泰陈校尉,如今已经接替阵亡的罗顺才罗校尉,充任四师一旅之旅监。”

    郭继恩面上的嬉笑神色消失了,他瞅着陈启泰,慢慢说道:“令弟殁于此役,本帅也很是难过。也请陈旅监节哀保重,接下来咱们还有好几场硬仗,惟愿陈旅监能平安无事,立功凯旋。”

    陈启泰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卑职想再去瞧瞧二弟一眼。”

    舒金海领着陈启泰下去了,郭继恩皱眉喟叹:“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周恒心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件半新的貂裘,许云萝穿上之后,郭继恩满意地打量着:“不错,很是好看。”

    “有一点点大,不过很暖和,多谢周将军记着。”许云萝向周恒行礼道谢。

    “顺手之举罢了。”周恒正色嘱咐道,“便请小夫人在此照料都帅,某要率军杀贼去也。”

    于是周恒留骆承明师驻守熙川德川两处,自己亲率羽林军三个师近四万兵马,以及营州军梁义川部,离开金刚寨向西面进军,只留下损失惨重的白占春旅继续驻守,粮草等军资也大多被带走,只留下伤卒和数千俘虏。

    羽林军冒着风雪向西进发,在大同江南岸与谢文谦所部会合,并向阿部健作所部的前军营垒发起了攻击。

    倭军营垒依村落而建,并外掘壕沟,搭设了望楼。东唐军于凌晨之时发起突袭,乔定忠、张季振等率先锋死士越过壕沟劈开栅栏,突入营垒之内大砍大杀,大队人马紧随而至。倭军前营奉行石川喜三郎仓促应战,被杀死于乱军之中。约四千余倭军士卒在突袭战中被杀死,余部仓皇向南面逃窜。

    正搂着抢来的女人呼呼大睡的阿部健作得知前营被破,也是大吃一惊,连忙下令本队加固营垒小心把守,又命人飞报柳京皇宫:“唐军主力,不计其数,已从东面杀来。”

    此时高木和裕的东路军正在安州南面的顺川与向祖才所部燕州军激战,近藤立也所部在大同江西岸南别村外的原野之上,与燕州军第七师迎头撞见。两军猝然遇敌,都是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战斗。

    七师是才筹建不久的新军,点检秦存贵对燕州军的战法尚不熟悉,但是从第二师转来的检校师监张德元显得极是沉着冷静,指挥有方,经过一日恶战,人数占优的倭军未能讨得便宜,待到燕州军第三师费伦图所部赶到,近藤将军眼见难以取胜,不得不下令向后退却。

    东唐军死咬住不放,一度追至大同江岸边,许多无路可去的倭军士卒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不少人都被箭矢射杀,被淹死的也不在少数。近藤立也的本队则沿着江岸且战且退,终于顺利撤入顺川城。

    此战令第七师威名大振,向祖才在给沈阳的信中,将巡检孙思礼等多名官兵都大大称赞了一番:“我部无论偏师主力,皆人人奋勇争先,舍生忘死,遂有此大捷。望营州多送火油弹来此,则一鼓作气,何愁柳京不克也。”

    傅冲便询问道:“闻说沈阳所出之火油弹,皆已送往水师。料想此物用于海战,则威力更大,也不知刘统领那边,战况如何。”

    “不知道,”向祖才皱眉道,“渡海之时,刘统领曾言道,水师将沿岸一路向南,如今也不知他们到了哪里了。”

    事实上,刘清廓所率领的都里城水师,在完成跨海运兵之后,便转道沿着新卢国的西海岸线一路向南。近二百艘大小战舰,二万五千官兵,在黄海道海州城南面遭遇倭军的一支船队。双方的武器都是钩镰、拍竿、戈矛枪斧,唐军战舰上装备的床弩,射程远达六百步,加之船身坚固高大,此战很快取得完胜,摧毁敌船三十余艘。

    水师挟大胜之余威,杀入海州港,又焚毁船只二十余艘。但是刘清廓否决了施怀义等将领派遣军队登岸作战的请求。船队在被扫荡一空的海州港休整数日之后,再次起锚向南面进军。

    一路之上,水师连遇树州、保宁、务安等处倭军船队,并将其一一击毁。随后,水师在全罗道西南海角之外的珍岛驻泊,稍作休整,准备沿着海岸继续向东面扫荡过去。

    强横的东唐水师令加藤至辉等人也无可奈何,总大将随即给沿岸各处守备兵马下令,严禁船队出海与敌接战,只可固守港内。

    敌军龟缩不出,刘清廓也觉得棘手,船队出港多日,给养也难以为继。大家正在商议是否该先行退至海州休整之时,一直不怎么出声的沈龙突然提议,船队往釜山方向行进,看看有无可能再次在海面遇上倭军船队。

    刘清廓同意了这个提议,水师便离开珍岛,避开沿岸的各座小岛,向着东北方向的釜山继续开进。

    于是他们就在对马海峡遭遇了右兵卫督藤堂义明所率领的远征船队,正从北九州渡海而来。这支船队将为岸上的远征军提供一万多名预备军,以及大批的粮食药品等物。

    此时,高木和裕所部东路军在顺川,阿部健作所部在顺川以东的成平镇,正与东唐军持续交战。然后,加藤至辉就得知了南面海战的消息。

    东唐水师第一次大规模使用了火油弹,三百五十艘倭军战船被焚毁近半,其余战船一半逃回国内,另一部分侥幸闯至釜山。右兵卫督、水师奉行藤堂义明的座舰被熊熊大火吞没,舰上官兵无一生还。

    大胜之余,刘清廓尤觉遗憾:“若有一种新式兵器,能在数百步之外将火油弹射中敌船,则此战必能全歼之也。”

    施怀义大笑道:“这个就得回京之后去请霍天师想法子了!”

    石山城天守阁内的倭国摄政羽田智秀在得知水师败亡的消息之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左右侍从慌忙将他扶住。

    “退兵,给兵部卿下令,教他们速速退兵。”羽田智秀竭力撑住身子吩咐道。

    “是!”宗义忠郎惶恐应命。

    江户的内大臣,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乐得开怀大笑罢?他不禁暗中猜测。

第九十六章 云池歼顽敌

    尽管顺川一线的战事还未真正分出胜负,但是得知藤堂义明的水师在釜山南面巨济岛外海域大败的消息,加藤至辉便意识到倭军彻底丧失了战场的主动之机。必须尽快撤退回国。

    在倭军占据的区域,因为他们烧杀抢掠的暴行,各处都纷纷组织义兵予以反抗,忠清道、庆尚道、全罗道等处,遍地烽火,也大大地分散了倭军的兵力。虽然义兵武器简陋,不知战阵,很快就被倭军击破,然而此地才平,另处又起,令倭军焦头烂额。再加上突如其来的严寒天气,官兵们都十分疲惫,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宇多田正隆受命率领三万余人的军队,在各处驻屯军的协助下剿灭义兵。疲于奔命之际,得知东唐军奇袭永兴城,夺走十余万石积粟,接着,又接柳京皇宫传令,预备军往谷山、黄州等处,协助西路军南撤。

    出身高贵的宇多田正隆对于远征军在占领区的暴虐行为原本就大不以为然,接到这条命令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完全是自作自受,这些人有何颜面回去见摄政大人!”

    年轻的枪奉行原田正实挺身而出,大声说道:“小的愿率本部赶往顺川,与唐军决战!”

    “不要意气用事,”宇多田正隆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原田君武艺出众,勇猛无畏,但是在我这里,是不允许出现以下犯上之事的。请依照命令行事!”

    他盯着原田正实嘱咐道:“一定要活着从新卢回国,奈子还在等着你呢。”

    原田正实很是感动,但还是大声说道:“小的情愿为皇国战死疆场!”

    “不要再说这种蠢话了,白白丢了性命,其实毫无益处。”宇多田正隆神色严厉起来,“石河奉行,我将指挥军队的权力交给你,不许原田奉行擅自行动。”

    石河成彦肃容领命:“是。”

    尽管有不少士人官员等来信询问,但是燕都邮报始终对新卢战事三缄其口。直到巨济岛海战大捷的喜讯传回燕京,霍启明才吩咐王伯重将消息刊登出来。顿时各界哗然,各种议论都有,寄往邮报的书信愈发多起来,执笔中书令苏崇远不得不与议政右仆射朱斌荣一道在议政院召集缙绅贤良仔细解释:“倭贼之图新卢,其意实在中国也,是以救新卢实为保我之疆土。并非国家好战,跨海征伐。”

    好容易将议论平息下去,沈阳又来信报知:新卢平真王大渐不治,薨于辽东大行城。

    焦头烂额的中书省不得不又以元珍农,为朝廷专使,往大行城吊丧。并派遣军士,预备送新卢世子金文澄归国继位。

    “新卢国王就不该呆在大行城,”霍启明对议政院常侍乔如思说道,“这不就大行了?”

    “真人勿要说笑。海战既胜,想必倭贼必退。”乔如思是来西海池询问霍启明军政之事,“羽林军燕州军,何时能返回也?”

    “水师大捷,战局之主动在我,”霍启明耐心告诉他,“可是敌大部未退,想来还有不少战事。我之主力,未必就能返回。”

    “西面图鞑各部,可有异动?”乔如思很是担忧,“国家精锐,尽在东面,万一虏贼大举而来,必难抵挡也。”

    “贫道自有应对之法,”霍启明成竹在胸,摆动麈尾笑道,“若北胡果真越太行而来,贫道当领兵拒之,必定摧破。”

    乔如思将信将疑地瞅着他,这时枢密院战训参谋祝同文进来,慢条斯理地禀道:“接邯郸间报,图鞑主力攻取成纪、上邦之后仍未向关中进兵。有消息称,胡贼西取陇西之后,与西凉之甘州回鹘交兵,是以未能转向东面。”

    “原来如此!”乔如思大笑起来,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便向霍启明拱手告辞,“朱仆射、苏相国甚是担忧北虏之事,如今下官可以回去教他们心安了。”

    霍启明有些恼羞:“去罢去罢,往后不用过来打探军情了。”

    乔如思哈哈一笑,也不再打趣,转身走了。霍启明却沉吟道:“甘州回鹘部越金城府至陇西,他们未必是图鞑之对手啊。”

    祝同文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等候着,霍启明想了想吩咐道:“回鹘部必然败退,必突随后仍然会向东攻打关中。传令给杨统领,预备招募流民,再扩编一个师!”

    “是。”祝同文也领命出去了。霍启明连叫可惜:“若是此时大举向河西进兵,局势定然彻底扭转。这个倭国摄政,道爷真想将之挫骨扬灰!”

    九月上旬,倭军开始从顺川一线全部后撤,东唐军向祖才和周恒两部紧追不舍,双方在谷山、黄州先后交战,刘清廓部则沿着西海岸线北上,于九月十四日攻克海州城。

    倭军东路军菊亭孝三部沿着东面海岸线一路南退,自元山撤至淮阳,又继续向南,向庆州、釜山方向逃窜。

    谢文谦所率之营州军紧随而来,在收复淮阳之后,眼见追赶不及,便听从第四师巡检唐成义的提议,转向西南,直插原州而去。

    九月下旬,向祖才所部收复开京。新卢殿前军指挥使李承顺则率部赶至安州,在此迎接从大行城归国的平真王灵柩,以及预备登位的金文澄、随同世子一道返回的户曹判书具礼贤、礼参判书兴道响等文官们。

    在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开京皇宫之后,向祖才接到郭继恩军令,羽林军燕州军,分进合击,南取汉州。

    眼见战事顺利,新卢各处的文官们又冒了出来,与缙绅乡贤们一道为大军筹粮输供。到处都有人向东唐军提供倭贼的消息,周恒所部沿路疾追,在稷山追上了倭军殿后的近藤立也部,将之尽数击溃,向祖才部在占领汉州之后向东南方向追赶了五日五夜,终于在云池追上了加藤至辉的主力大部。

    加藤至辉亲率西路军一路南退,人困马乏,在云池休整之时,南面的三清关出现了东唐营州军的大旗。

    这是谢文谦所部的三个师,一路翻山越岭,自原州赶过八百里路途,终于在南面将这支敌兵截住,抢先进入三清关城。

    白占春旅护卫着郭继恩,跟在羽林军大部之后徐徐向南。在稷山祭奠过邦仁泰等为国捐躯的新卢义士之后,李续根赶来向元帅禀报了大军抢先进入三清关,将倭军东路军拦截住的消息。郭继恩连忙教打开舆图仔细查看,又请教当地父老,了解云池的地形。

    他坐在马车之上,慢慢合上舆图,轻轻咳嗽道:“咱们这回,可以将高木和裕部,尽数全歼之矣。”

    一路南行,有许云萝悉心照料,郭继恩伤势恢复得很快。但是小姑娘依旧坚决不许他骑马或者步行,每日都只能乘坐马车。郭继恩也不吵闹,反正都听她的。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清晨的时候,许云萝驱车至村外,依偎在郭继恩身边,两人默默地瞧着雪景。

    寒来千树薄,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十分静谧。许云萝的脑袋靠在郭继恩的肩膀之上,这令他觉得十分舒心:“这是遇见你之后的第二个冬天。”

    “嗯。”

    郭继恩转头瞧去,女孩全身都被貂裘裹住,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他轻轻贴过去,许云萝的面颊冰凉冰凉的:“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么?”

    “只记得一点儿。”许云萝轻声说道,“妾很小的时候,就帮着师傅烧水、做饭,还有就是习武。有时候她也教妾识字。”

    “她教你念什么,”郭继恩轻轻搂住她,“老子言,南华经?”

    “嗯,只是师傅耐性不好,教得一会便吩咐妾自己去写字。”许云萝想了想又说道,“师傅还嘱咐说,天下男子皆负心薄幸之辈,教妾往后不许与男子有什么牵连。”

    “难怪当初见你之时,神色那般清冷。”郭继恩笑了起来。

    “嗯,那会儿以为都帅是个恶人。”许云萝认真地解释道。

    “你此前杀过人,对不对?”郭继恩注视着她,“小小年纪,却是经历得不少啊。”

    “是,师傅曾经说过,除恶务尽。”许云萝想了想又轻声说道,“都帅,可不可以不要抱得这么紧?舒队正他们可是跟在后面呢。”

    郭继恩笑了笑正要打趣她,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许云萝也迅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锵的一声拔剑在手。

    “都过来!”郭继恩厉声喝道,却又连声咳嗽起来。

    许云萝转头关切地瞧他一眼,又警惕地四下张望。

    舒金海等人各执兵器,飞快地赶来将马车围护住。

第九十七章 倭虏一战摧

    “不用再藏着了,”郭继恩忍住咳嗽对寂静的树林喊道,“何妨出来一见?”

    树林之中荡起一根长绳,一个黑袍男子飞身飘下,半蹲在地,神情戒备。“不要放箭。”郭继恩先出声喝止随扈们,又瞅着这个身形瘦高的年轻男子问道,“倭国人?君欲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耶?”

    “纪伊飞鸟进辉,见过唐国元帅大人。”萧瑟寒风之中,飞鸟进辉大步向前,步伐沉稳,语调沉静,“在下自登岸之后,窥伺多日,大人身边戒备森严,从无下手之机会。今日行藏被识破,天数如此,在下即便身死,也是并无怨恨。”

    “你是北条和伊达的师兄。”郭继恩瞅着他,“你既非武将,又非家臣,为何想要行刺本帅?”

    “不是行刺,”飞鸟进辉在积雪之中立定,手捏刀柄,想了想又放开,他瞧着郭继恩身边的护卫,弓弩横刀,虎视眈眈,“在下欲为老师的刀术正名耳。”

    “原来如此,”郭继恩点头,“本帅刀创未愈,不能与你比试,你待要如何?”

    飞鸟进辉尚未答话,许云萝已经解下貂裘,大步向前。飞鸟进辉诧异地瞧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见她秀美绝俗,弱不禁风模样,忍不住道:“你——”郭继恩变色道:“云萝,回来!”

    许云萝并不答话,手腕一抖,短剑挽起剑花,绚丽夺目。

    飞鸟进辉只后退一步,刀鞘横举,准确地拦下这一剑,接着锵啷一声,太刀在手,呼地斜劈过来。

    许云萝轻巧避过,接着丁丁宁宁一片声响,两人身手都是奇快,眨眼间就对了数十招。许云萝剑出如电,连续抢攻,飞鸟进辉面色凝重,一柄太刀左支右挡,密不透风,两人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郭继恩心知许云萝内劲不足,不能久战,急得连声催促道:“云萝,回来!”

    舒金海收刀入鞘,张弓搭箭,渊渟岳峙,耐心地等待着。

    飞鸟进辉疾速后退,太刀急舞,终于遏制住女孩的攻势,接着大喝一声,刀光如练急刺过来。双方又是叮叮当当十余声响过,郭继恩厉声喝道:“都给我停手!”

    两人终于各自退开,郭继恩从马车上跳下,两个亲兵连忙上前搀扶。郭继恩冷笑道:“和一个小姑娘斗了这么久,就算你是倭国第一勇士,又能如何?我一声令下,马上就可将你变成一只刺猬。”

    飞鸟进辉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收刀入鞘:“她的气力不足,再斗下去,在下是一定可以获胜的。”

    “是,你的武艺很强,我打不过你。”许云萝也坦然承认,她也还剑入鞘,转身走回郭继恩身边,扶着他轻声道,“坐回车上去罢。”

    郭继恩气得笑了:“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许云萝低头不语,郭继恩便转头瞧着雪地里的飞鸟进辉:“打也打过了,阁下待要如何?”

    飞鸟进辉并不答话,转身欲走,郭继恩想了想又出声唤道:“你就不想见见自己的师弟么,伊达长政可还活着呢!”

    飞鸟进辉停下了脚步,想了想还是说道:“不用了,既然他还活着,想必元帅也不会轻辱之,将来必有再见的时日。”

    他没有再回头,大步向前,渐渐消失在雪地里。郭继恩轻轻摇头:“刀术的确是好,我东唐军中,亦只有段克峰、林文胜等区区数人能与之斗个平手。”

    “都帅如果没有受伤,也能跟他打个平手的。”许云萝轻声说着,又催促他赶紧上车,预备回去。

    “我若是未伤,焉能在此坐视?”

    “元,元帅以匹马单枪,出,出入万众,使敌披靡。”舒金海正色说道,“此虽英风猛气,却,却非,大,大将之道也。”

    “一个个地都来谏我,”郭继恩笑着上车,“行了行了,本帅知道了。”

    郭继恩等人返回村落,已有军使来报,倭军宇多田正隆部从东面、南面轮番猛攻三清关。梁义川所部营州军第五师两个旅竭力死战不退,伤亡虽重,然而关城依然牢牢地被掌握在唐军之手,令敌无功而返。只是在激战之中,又有一员旅监和两员团练阵亡。

    郭继恩轻轻点头,沉默不语。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个身影,段西龙、宋庭澜、魏仁广、路双才、李书振、姜超、路元璟、尤忠道、雷焕、罗顺才、张哲顺、陈启志……太多太多了。

    “须得往云池南面增兵,若是被加藤部突围出去,咱们这些时日的辛苦就白费了。”

    听得李续根的建议,郭继恩回过神来:“吩咐下去,三道兵马,统归周将军节制,务必将云池之敌,全数歼之。”

    云池山险湖深,易守而难攻。西路军扎营在湖畔,水源充足,但是想要冲出去,也是极为困难。东南面通往三清关的道路狭窄,谢文谦已经急令随后赶至的营州军第三师第四师接替梁义川部,把座关城守得固若金汤。周恒和向祖才两部则从南北两面合围过来,在高处扎营监守,令云池湖畔的四万多倭军插翅难飞。

    时晴时雪,天气愈发寒冷,倭军军营之中每天都有人冻饿而毙。宇多田正隆满心期待着菊亭孝三部能赶来增援,然而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位百万石的大名已经率领着东路军主力大部,从釜山登船,逃往国内去也。

    宇多田正隆气得破口大骂,部将们也觉得形势十分棘手,然而谁也说不出抛下西路军的同袍独自逃走的话来。

    远征预备军再次向三清关发起了全力以赴的进攻,喊杀之声震天,石河成彦还点起了数堆熊熊大火,指望着被围困的西路军能趁机一举杀出来。高木和裕的确也整军出营向南,然而羽林军和燕州军森严的阵势令他们不敢贸然发起冲击。突围的最佳时机就这么白白地错过了。

    粮草已尽,草根树皮都被挖了个遍,云池湖畔的倭军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周恒一声令下,羽林军和燕州军从两侧以火攻之法,开始慢慢蚕食倭军的营垒。绝望的加藤至辉亲率还能提刀作战的精锐杀出中军大营,再次向南面发起冲击。

    狭窄的山道两旁,无数乱石砸下,几乎将道路封死,羽箭如密集的雨点,冲在前面的悍卒死伤遍地。加藤至辉无奈引兵退回,北面,七八个营垒的蚀天大火正在预示着他们最后的悲惨结局。

    走投无路之下,加藤至辉一身盔甲纵马冲入了冰冷的湖水。唐军两面夹击之下,许多人跟着主帅一起跳湖,岸边哭声震天。

    高木和裕自戕而亡,唐军在湖边捞起了不少冻得瑟瑟发抖的俘虏。山坡之上,围护在郭继恩身边的官兵们都瞧得十分振奋。白占春喃喃自语,程仲星瞅着他若有所失的神色,不禁笑了:“不必如此,哪能次次好事咱们都有份呢。”

    倭军中军大营的旗杆被砍倒了,郭继恩闭上了眼睛往后一靠,神色淡然地吩咐道:“不用再瞧了,咱们先行归国,往海州去登船。”

    “那咱们先至都里城上岸,歇息几日,再回海津府,好不好?”许云萝摸着他的额头,小声问道。

    “都听你的。”

    云池湖畔的厮杀之声,哭喊之声远远地传到了三清关城的南面,宇多田正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用在此白白耗费兵力了,咱们向釜山撤退罢。”

    而此时的柳京城,正是丽日晴空,初冬的天气凛冽,但是前来参加新王登位之典的文武官员们却是神色振奋。礼曹判书兴道响在高台之上大声宣布,兴福王登位,仍奉唐国年号,万象更新,复振山河!

    会庆殿碧瓦白墙,气势雄壮,李延兴、李延福兄弟领着金甲卫士,威风凛凛立于殿外。百官于高台之下稽首拜贺,前来观礼的营州军行军长史杜全斌很是感慨:“多难以固国,新卢屡遭入侵,但愿此后太平长久,百姓安居。”

    立在他身边的李樊玉瞅着高台之上的卫士们,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第九十八章 上国万象新

    云池歼灭战,倭军西路军四万五千余人被全数歼灭,天海义郎等数十名高官、名将成为俘虏。宇多田军的枪奉行原田正实也在激战之中负伤,后退途中被突然截杀过来的营州军第六师纪玉庭旅拦住,护卫他的官兵都被杀死。愤怒的原田正实想要自杀,却被一拥而上的东唐军士卒们绑了个结实,就此成为俘虏。

    在这场入侵新卢的作战之中,先后有八万多倭军士卒被杀死,另有三万多人成为俘虏。包括天海义郎在内,这些人绝大多数都被发往安东、黑水两道,作为开荒的苦力。只有伊达长政被送往沈阳继续治伤,伤愈之后,他又被营州军监军副使毕文和将军召见。毕将军告诉他,郭元帅希望他能够往燕京去一趟。

    于是伊达长政又跟着一支商队,离开沈阳城,向西往燕京而去。

    当他进入燕京城时,已经到了雍平二十年的元旦。一路之上,伊达长政不停地听见商人们称赞燕京城的繁华富丽,饶是如此,这里的景象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沈阳城已经有了一些楼房,但是不及燕京这样,到处都是三层四层的房子,街道两旁的路灯,也没有这么密集,自来水管网很是完备,洗漱沐浴都极为方便。“如此的富足强大,摄政大人在新卢败得一点也不冤枉啊。”伊达长政不禁轻声感慨道。

    他正在驿馆里津津有味地读着邮报,大仓健作与赤羽实健一起来了。这两个人,一个在燕都大学堂,另一个则在燕都医教院,安心地在燕京城内生活、读书。两个人都穿着中土式样的圆领袍衫,看样子,他们也不打算再回到倭国去了。

    “元帅大人十分地忙碌,”赤羽实健小心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咱们两个自从来到燕京之后,还不曾见着他。”

    “大人的理政之处在西海池,那里戒备森严。”大仓健作也告诉他,“奉行如果想去拜见元帅,可以先至大门处禀报,军士们想必会有回话。”

    “多谢二位的提醒。”伊达长政在椅子上磨屁股,“我依然还是习惯坐在席子上啊。”

    那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告辞的时候,大仓健作忍不住问道:“奉行会恳请元帅大人允准你回国么?”

    “我也不知道,”伊达长政思忖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和你们一样,留在此地。”

    大仓健作和赤羽实健对视一眼,那医官迟疑着说道:“奉行的身份,跟咱们可不一样哪。”大仓健作连忙打断他:“这个事情么,元帅大人一定会有他的考量,咱们其实是不必担心的。”于是两人向伊达长政作揖告辞。

    翌日,伊达长政就来到西海池的大门之外,向当值的军士说明了来意。然后那个哨长便吩咐他在此等候,自己进去禀报。在雪地里跺脚呵气的伊达长政原以为军士会命他回去等候消息,没想到那个哨长出来之后,就吩咐他立即跟着自己一块进去。

    枢密院节堂之内,伊达长政恭敬地向郭继恩和立在他身侧的许云萝稽首行礼。许云萝连忙向他示意一旁正在笔录文书的那个衣饰华丽的秀美女孩:“这位乃是瑞凤郡主。”于是伊达长政又转身向着郡主和陈巧韵行礼。

    年轻的元帅看起来已经完全伤愈,显得神采奕奕,他瞅着这个倭国武将说道:“起来回话罢,听说你打算长居此地?”

    “是,小的希望可以从军,成为大人的部属。请元帅大人允准。”伊达长政躬身说道。

    屋子里的人都惊奇地瞅着他,郭继恩想了想吩咐道:“先坐下罢。”

    “是。”伊达长政坐了下来,又忍不住问道,“小的没有瞧见舒队正?”

    “擢升了,转走了。”郭继恩瞅着门外的新任甲队队正唐应海,“走了也就罢了,还从西海池带走了一个女人。”

    当郭继恩等返回燕京进入西海池之时,留守的文武官员和女孩们都赶来相迎,大家都对郭继恩的伤势十分关切。惟有泉婧,扯着舒金海的衣裳,眼圈红红的。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好上的,本帅竟然是一点也不知情。”郭继恩忍不住笑了,“好一出瞒天过海。他一点皮毛都没伤着,又有什么好哭的。”

    “大伙儿都瞧出来了,就都帅没有察觉。”许云萝小声告诉他。

    “灯下黑啊,”郭继恩感慨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瞧着许云萝忙着收拾清扫,“金海应该很快就会叙功迁走,到时候教他把泉婧一块带走罢。”

    “都帅要让他们就结婚么?”

    “金海似乎是与我同年——都二十五了啊,可以成婚了。”郭继恩思忖着点头,“嗯,让他们结婚。”

    于是玲珑院里就只剩下了许云萝与陈巧韵两个女孩儿,接着,羽林军返回燕京城,郭继骐往西海池来拜见兄长。两人在湖边漫步,萧瑟的寒风之中,郭继骐说道:“小弟打算娶陈典书为妻,还望大兄允准。”

    “你终于想明白了?”郭继恩轻笑一声,“此事你自去与她分说,只要陈典书愿意就成。只是有一条,我这里没有女人成家了就得呆在宅里的规矩,往后哪怕她生娃做娘,也得给我回来任事。”

    “知道了。”郭继骐转身欲走,郭继恩却拽着他,一面咳嗽一面笑道,“自今日起,我也给咱们郭家的兄弟们立个规矩,你听好了,其一,用情以专,不许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亦不许纳妾。其二,彼此敬重,倒不一定要你们举案齐眉,可是也不许你以富贵而轻慢发妻。都记住了没?”

    “好,小弟都记下了。”郭继骐甚是惊讶地瞧瞧长兄,又瞧瞧他身后的许云萝,“那小弟就先过去了。”

    “去罢。”

    眼见郭继骐急匆匆地走了,郭继恩笑着摇头,然后他就瞧见,许云萝一张小脸之上满是藏不住的喜色。

    “继骐兄弟要成婚,你高兴成这样?”

    “是,妾为巧韵姐姐高兴。”许云萝挽住郭继恩的手,抿着嘴轻笑。

    “有什么可高兴的,”郭继恩嗤笑一声,“也不知他是一时意气,还是真的想明白了。又或者,仅仅只是赌气之举?”

    见许云萝面色不解,他便解释道:“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叔,得知此事之后,多半会气得要吐血。”

    许云萝面露失望之色,想了想又坚定地摇头:“不会的,郭判官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是想清楚想明白了。”

    “情爱之事,出自本心,还用得着去想?”郭继恩瞅着许云萝,不忍心再打破她的幻想,又改口道,“当然,上过疆场经历生死,人的念头是会变的。”

    郭继骐匆匆赶至节堂,对正在忙碌的陈巧韵说道:“能出去一会么,在下有些话要说。”

    陈巧韵便跟着他来到僻静处,抖着身子说道:“好冷,判官有什么吩咐?”

    “都说了在下如今已不是判官了,”郭继骐瞅着她慢慢说道,“在下于教忠坊置下了一处宅院,先前是学馆,甚是幽雅清净。虽说是靠近城墙,位置偏了些儿,可是来往西海池,却也方便。”

    “哦,可是为何郭团监要跟奴婢说这个?”

    “因为在下打算娶陈姑娘为妻,”郭继骐注视着她的脸蛋,神情严肃,“是以往后会请陈姑娘住过去。”

    陈巧韵蓦地睁大了双腿:“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为妻,所以置下了一处宅院,要请你搬过去住。”

    “这般大事,你为何也不先来问问我?”陈巧韵又急又慌,连忙退开几步,“奴婢是不会答应的。”

    郭继骐有些愣神,他不能置信地瞅着女孩,陈巧韵不敢与他对视,低头瞧着地面。

    一片沉寂,只有冬季的风呜呜地吹过。郭继骐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他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得陈巧韵低声说道:“是不是,要先写请婚书与奴婢呀?”

    郭继骐大出意外,又觉得满心欢喜,连忙说道:“你说的是,回头我就写,然后,对,请李都尉代为送至陈姑娘处。”

    “嗯。”陈巧韵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声音极低地应道。

    郭继骐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陈巧韵的手握住。陈巧韵依然不敢抬头,然后,她就被郭继骐抱在了怀里。

    “不要对奴婢太好了呀。”她有些羞涩地说道。

第九十九章 银釭照离颜

    西海池里接连出了两对新人,让大伙儿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很是高兴。在旬休之日,郭继恩带着许云萝往霍宅去探望霍启明、白吟霜夫妻,以及他们才出生不久的儿子。得知郭继恩给自家兄弟们立的新规,霍启明不禁嗤笑道:“你这何尝不是异想天开。幸好你也只有继骐继蛟两个弟弟,容易约束。若是族中子弟众多,定然会出仗势欺人之辈,到得那时,你就该大义灭亲了。”

    “这怎么能说是异想天开,”郭继恩摇头道,“如今男女都出来做活,各凭本事吃饭,谁也不靠着谁。将来或有一日,女子竟然胜过了咱们男人,亦未可知。”

    “绝无此可能。”霍启明断然说道,“女人要生养孩子,单凭这个,女人就不可能胜过咱们。至少,十月怀胎之时,养家糊口还不是只能靠男人?”

    卧室之内暖意融融,火盆里烧着银炭,郑雅也已经怀孕,只呆在自己屋子里。白吟霜又另外请了一位周婶,与罗婶一道照顾自己和孩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正在熟睡,还砸吧着嘴,许云萝与白吟霜坐在一块向火,一面听着外面屋子里两个男人的对话。

    白吟霜小声问许云萝:“郭团监与陈典书真的要成婚了?他此前不是另有心上人么。”

    “听说是先前楚使君家中的女儿,也是十分的好看。”许云萝告诉她,“可是楚使君并不高兴这件事儿。再者,他已经升了官儿去沈阳啦,想必家眷也跟着同往,这事定然是不成的了。”

    “再好看,能好看得过你?”白吟霜轻轻一笑,“如今都说燕京城内,最好看的两个女孩,便是你与那位瑞凤郡主。只是你们两个,都不能来乐班出演,可惜可惜。”

    周婶在熏笼旁瞧着烘烤的衣服,听见这话插嘴说:“那都是外面的男人们胡乱说的,要说好看,咱们夫人可是一点也不差的。”

    “对啊,我也好看。”白吟霜乐得直笑,轻轻晃着儿子,罗婶便过来将小娃娃抱走。白吟霜伸着懒腰问许云萝:“听说中书省在商议长公主婚配之事,你说,她是打算嫁给谁呢?”

    “婢子不知道,也不敢去问她。”许云萝轻轻摇头。

    吃饭的时候,霍启明也问郭继恩中书省之事:“靳公、元公都得退出政事堂,他们若是恋栈不去,我就在邮报之上将与倭国和谈之事详细登出!到得那个时候,倒要瞧瞧他们还有何颜面自辩?”

    “不至于此,这两位还是会主动去位的。”郭继恩对政事堂之事兴趣不大,“反正再铨,也轮不到燕镇的官员入中枢,由得他们去。”

    “可是你不知道,前日至尊将我召去,替元公说项呢。”

    “竟有这事?”郭继恩微微皱眉。霍启明知道他对皇帝问政很是戒备,便解释道:“至尊言道,朝政之事,他原本是不关心的,只是元公好歹曾为帝师,若是他一语不发,难免被人议论。”

    “还不是被人怂恿着出言干预此事。”郭继恩真的生气了,一边咳嗽一边说道,“靳、元二位,擅开和议,误了咱们多少时日。若再有此事,你就登邮报,大家撕破脸。”

    “明日集议,你也来政事堂罢,且听听他们两个是如何说法。”霍启明将自己的碗递给白吟霜,示意她给自己盛汤,又对郭继恩道,“我教运鹏兄在南面新扩编了一个师,你打算遣谁去做这个点检?”

    “乔定忠罢,”郭继恩思忖道,“另外,我打算将薛宁转往营州去任副统领,向祖才就留在沈阳,接任营州军统领——本来是打算教他出任中州军统领的,元珍农任性胡为,倒是废了我一员大将!”

    “粟将军留在战训司,也能派上大用场,此事不急。”霍启明安慰他,自己又笑了起来,“京中女孩儿,都说薛点检是军中出色的美男子,他这一走,想必不少人会心生惆怅。”

    “他是将门之后,对帝室甚为忠忱,形貌又出众。我还不赶紧将他转迁走,”郭继恩冷笑,“留在京中等着被长公主选驸马么?”

    霍启明拊掌大笑:“原来如此!”白吟霜也不禁笑了:“这燕京城中,能配得上公主殿下的才俊,只怕是没有几个了呢。”

    “这个就是政事堂诸相操心的事了。”郭继恩并不关心,“倒是援新卢之战,财赋亏空得一塌糊涂,来年必然又有征战之事,议政院集议之时,得将钱粮军资之事,妥善议定才成。”

    “兴兵十余万,跨国远征,军饷、民伕、军资,消耗巨甚。”霍启明告诉他,“估算下来,花费逾二百万缗。不过还好,三月结束战事,没有久拖下去,府库尚有积余,来年用兵,能够支撑!”

    用过饭后回到西海池玲珑院,许云萝轻轻攀住郭继恩的肩膀,紧紧依偎着他。郭继恩心知女孩甚是担忧,便搂住她轻声说道:“不必担心,往后我不会轻易令自己置身险境了。”

    两人依偎着坐在榻上,许云萝低声道:“反正,你若是不在了,妾也绝不会独自活着。”

    “那我一定会让自己长命百岁,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嗯,”许云萝认真点头,“霍参政与白姊姊的小娃儿,生得很是好看呢。往后咱们生下小宝宝,一定也会好看的。”

    “可是我想有个女儿。”郭继恩瞧着一脸稚气的女孩,依然打趣道。许云萝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头:“那妾想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

    “一个女孩儿就够了。”郭继恩轻抚许云萝的脸蛋,“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你自己还是个小娃娃呢。乖,去把灯点上。”

    一室温馨,许云萝恋恋不舍地从郭继恩怀里下了榻,将铜灯一一点上。郭继恩注视着她神情专注的小脸,眼神一直跟着她的身影,直到许云萝复又回来,重新钻入他怀中,静静地坐着。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郭继恩嗅着许云萝满头青丝,低声长吟道。

    翌日政事堂集议之时,靳宜德和从沈阳赶回来的元珍农都表示要引咎辞去相位。苏崇远以为郭继恩至少会稍作挽留之态,孰料他一口应承:“中枢政事繁剧,劳形苦心。二位相国先退下来休养一阵,于国于己,都是一件好事。”

    卢弘义知道郭继恩这回不会手软,便提议将户部尚书宋鼎臣、礼部尚书王行严补入中书省。郭继恩也知燕镇官员品秩不够,是以并无异议。然而在议论营州都督人选之时,双方又有了分歧。

    霍启明提议以辽宁观察使楚信章为检校营州都督,苏崇远慢条斯理道:“楚都使去岁才升三品,如今又检校都督之职,未免太快。再者,营州军向统领乃是二品制军,位次高于楚都使,文武之间,恐难相协也。”

    “苏相国之意,是还得另遣一位相臣往沈阳镇之?”郭继恩缓缓扫视堂内诸大臣,“既如此,本帅推举卢相国,以中书令之衔往镇营州,众位以为如何?”

    苏崇远的意思本是想以靳宜德替代元珍农往辽东去,郭继恩提议卢弘义,倒令他有些措手不及,眼见卢弘义难以推托,他忙出言道:“卢相兼领着兵部,若他去了沈阳,则兵部由何人掌之?”

    “可由乔如思乔常侍,暂为检校兵部侍郎。”郭继恩瞅着苏崇远道,“乔常侍之才具,苏相亦知,他也不是燕镇本地出身,想必众位心下也会信得过。至于宫禁宿卫,有几位相国亲自督之,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老夫并无怀疑都帅之意!”苏崇远也有些恼火,“元帅不必揣测过甚。既是如此,则议政院常侍之职,又由何人替之也?”

    霍启明插言道:“小道推举松漠都护费伦古阿入京,为议政院常侍!”

    “啊?”卢弘义皱眉道,“费伦古阿不过一番臣耳,如何可入中枢机要之处任事也?”

第一百章 吹裂孤生竹

    “番臣又如何?费伦古阿深识大义,能断机务。”霍启明毫不退让,“且国家以仁政施于四海,唯才是用,岂能以出身而屏弃之也!”

    双方争执许久,苏崇远见霍启明意态甚坚,知道议政院之事难以插手,只好退一步问道:“费伦都护既入京,则以何人替之?”

    “和戎之事,关乎国家根本,本帅推举元公往赴松漠。”郭继恩正等着这一句,立即接上。

    “这——”苏崇远沉吟难决,一直默坐的元珍农知道郭继恩一心要将自己赶出燕京,但他是戴罪之身,别无选择,只能应承下来:“苏相不必犹豫,老夫愿往边疆,以为天子牧守。”

    “也罢,松漠荒寒之地,珍农既往,须得自家保重身子,最是要紧。”苏崇远也只好点头,又细心嘱咐。

    “哪里就荒寒了,”霍启明嬉笑道,“松漠之地多山多草,景致秀美,水木丰茂,宜耕宜牧。其实是一处大大的好地方!”

    郭继恩瞪了霍启明一眼,靳宜德此时插言道:“都帅就不必费心思将靳某遣出燕京去了,某愿往大学堂教书授业,此后,再不问政事矣。”

    “这可不成,”霍启明依旧笑嘻嘻,“燕州学政之事,还得请靳公担起来!”

    靳宜德恨不得一脚招呼到这个道士脸上去,但是也只能忍下来,板着脸拱手道:“多谢参政!”

    苏崇远终于小心翼翼问道:“这南征之事?”

    “某先回枢密院,待军情司整理详报出来,再与几位相国商议此事。”郭继恩起身套上斗篷,“告辞了。”

    他由亲兵护卫着出了中书省,却在承天门外遇见周恒:“周兄弟如何在此处?”

    “方才被至尊召见,”周恒眉头微皱,“说了些闲话。”

    “至尊待你似乎格外不同啊,召你觐见都好几回了。”郭继恩有些奇怪。

    “卑职又不懂画画,见了也觉得很是无趣。倒不如往军营里去带着伙伴们操演呢。”周恒策马跟在郭继恩身旁,“闻说都帅欲调乔定忠往邯郸去任新职,则以何人接替乔巡检为好?”

    “你以为呢?”

    “团监张承绪,”周恒思忖道,“二旅的几个团将之中,以张承绪最为出众。”

    “那你报与谢副都监便是。”

    两人一路议事,进了广寒宫,在节堂门外停下了脚步。

    屋子里只有两个女孩儿,正在闲话。陈巧韵与郭继骐议定婚事之后,心情显然开朗了许多:“要说羽林军这些将官们,奴婢还是觉着,薛点检最是好看。”

    “可是大家都说,郭团监儒雅俊俏,貌似潘安。”这是瑞凤郡主的声音。

    “呀,他是好看,可是未免太像个书生。”陈巧韵有些脸红,“要似薛点检这般的,英气勃勃,才像个武将的模样。”

    “可是他从来都不笑,瞧着心思很是沉重。”瑞凤郡主想了想又道,“还有周统领也是,甚是威严,教人有些害怕。”

    郭继恩转头瞧瞧周恒,周恒微微皱眉,然后重重地咳嗽一声。郭继恩忍住笑意,率先进了屋子。两个女孩瞧见他们进来,都吓得面无人色,连忙低头忙碌。

    周恒走到瑞凤郡主跟前,轻声问道:“我从来不笑?”

    瑞凤郡主抬起头,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行了行了,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就算偷听到了,也要装作不知道才是。”郭继恩招手叫周恒至沙盘面前,又叫门外的亲兵去叫军情司陈参军。

    许云萝轻轻走到两个女孩儿面前,替她们磨墨,小声说道:“不用慌,过会儿他们就将这事给忘啦。”

    陈光义与李续根匆匆过来,向郭继恩禀报:“邯郸间报,回鹘兵与图鞑在襄武、渭源交战不敌,已经败退。回鹘王战死,此消息尚未确知真假。眼下北虏仍未转进关中,亦不能确知必突是欲往西攻取金城府,还是东进关中。”

    郭继恩向周恒解释道:“隆盛年间胡乱之后,朝廷渐渐无力维持西域及西凉四府,于是封甘州回鹘首领为西凉郡王,经略四府。回鹘王屡遣使者往西京朝贡称臣,不过他们此番越金城府而来,未必就没有趁乱分一杯羹的意思。”

    “北虏或许会取金城府,但是一定会先攻取西京。”周恒注视沙盘,沉声说道,“回鹘既败,无力复来,则先取关中,再往西进,此为上策。八百里秦川,王业所基,必突绕击陇西,还不是为了从凤翔等处进兵西京。”

    “既然如此,咱们也得加快动作才是。”李续根说道,“南征东都,也该是时候了。”

    “大伙都再想一想,回头一块商议。”郭继恩沉吟着在椅子坐下,“再想一想。”

    散值之时,战训司参军粟清海来找郭继恩,他跟着郭、许二人一道出了广寒宫:“都帅预备再行南征之事么?”

    “原本六月就要踏入中州,因为新卢战事耽搁了。你有什么见解?”

    “此一时彼一时,都帅何不先取河东?”粟清海小心说道,“强敌在侧,旦暮难安,当先取之。方能放手南进也。”

    “有没有周详的方略?”

    “北虏必然以为咱们会从宣化出兵取平城,咱们则批亢捣虚。”粟清海简洁说道:“南路疑兵入晋南,以分其力,中路则直取晋阳。”

    “好,你回去之后,与战训司的参谋们一道,写成节略。”郭继恩吩咐道,“速召杨统领入京,咱们一块商议!”

    “是,卑职这就回去写下来。”粟清海连忙向郭继恩抱拳,又转身欲走。

    “回来,先一道去用饭。”郭继恩连忙叫住他。

    “用饭不急,卑职还要再想一想。”粟清海说着匆匆离去。唐应海觑着他的背影低声道:“都说粟将军最善于打仗,瞧来真是一点不假。”

    “先不要声张。”郭继恩摆摆手,领着许云萝和随扈们一道进了膳房。

    回到玲珑院,许云萝小声问道:“都帅,咱们是不是很快又要出京了?”

    “不管是南征还是西进,出京都是一定的。”郭继恩思忖道,“不过,中书省那边,还有一场嘴仗要打啊。”

    许云萝对时政之事不大懂,也就不去理会。她打开柜子,小心地给自己的漆皮甲擦拭、上油,又抽出短剑端详一会儿,刷刷地刺了几式,才收剑入鞘。

    郭继恩瞅着她忙碌的小身影,不禁笑了:“哪里就这么着急,走,陪我出去走走。”

    “这天寒地冻的,都帅要去哪里呢。”许云萝嘴里念叨着,还是穿上品红色狐裘,跟着郭继恩出了后院。

    夜间的朔风更令人觉得寒意刺骨,郭继恩挽着许云萝的小手,唐应海领着几个亲兵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沿着湖边慢慢地走着,小声絮语,直至湖心那座名叫琼台的小岛,隐约听见悠扬的笛声。

    郭继恩牵着许云萝,轻轻踱步至澄心阁旁,临湖的石栏杆旁边,一盏路灯之下,一个身着军袍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正在吹奏一支横笛。那人身形寂寥,笛声清远透亮,又带着几许苍凉之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郭继恩跟着笛声轻声细吟,许云萝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是粟将军。”

    女孩吹气如兰,郭继恩回过神来,便轻轻点头,又带着许云萝,悄悄退了回去。

    翌日,郭继恩等不及杨运鹏赶至燕京,便将霍启明、于贵宝、周恒、谢文谦、安金重等将领都召集起来,还有李续根和陈光义、傅冲,以及军供司的秦义坤、度支司的李樊玉,在节堂之内听着粟清海详细分说先行攻打河东之事。

    于贵宝和谢文谦都颇觉意外:“先打河东,政事堂那边是怎么说?”

    “政事堂那边暂且不管,”郭继恩沉声道,“众位都是知兵之人,你们以为,是先取河东为好,还是坚持原议,先入中州?”

    “那自然是先取河东。表里山河,为京师藩屏,咱们大得地利,又可俯瞰关中、河南两处,岂不是好。”众人都纷纷说道。

    “既然如此,本帅就与霍参政往政事堂去,与诸位宰相分说此事。”郭继恩站起身来,“启明兄弟,咱们走。”

第一百零一章 红妆换武装

    得知次子要成婚的消息,郭长鹄怒气冲冲赶至南苑军营之外,催促军士将郭继骐唤出来相见。

    郭继骐出了辕门见着父亲,正欲行礼,郭长鹄上来就是一个巴掌,瞪着眼睛骂道:“你是吃了什么糊涂药,居然要娶一个倡女!你,马上与我将这桩婚事给退了!”

    “恕儿子不能,此事木已成舟,不可更改。”

    “你,你是想让我成为全城的笑柄么!”眼前神色坚定的儿子,他身后不远处占地广阔的南苑大营,新恨旧怨,郭长鹄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对着儿子拳打脚踢,“孽子,不孝!是欲生生气死为父耶?”

    辕门之外远远瞧着热闹的几个军士眼见情形不对,连忙抢过来将郭长鹄架住,跟着郭长鹄出城的两个仆役却只敢躲得远远的。郭继骐摸了摸被打破的嘴角,淡漠地扫一眼犹在咒骂的父亲,转身大步走了。

    他向旅监告了假,打马赶至城内西海池,进了广寒宫西节堂,却见军官们都不在,只有两个女孩儿。瑞凤郡主在轻轻抹泪,陈巧韵小声安慰。

    见未婚夫进来,陈巧韵连忙起身迎过来:“官人怎么来了,可是有事?咦,你的嘴角——”

    “操演的时候不小心,所以告了假特地过来寻你,”郭继骐示意郡主,低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先前都帅召集大伙议事,决定先不攻打东都,预备着往西进取河东。”陈巧韵解释道,“郡主是想起了在东都遇害的父亲兄长,因此难过。”

    “哦,”郭继骐其实也不是很关心,他直接说道,“想带你去瞧瞧咱们的新宅,顺便要添置些什么,就一块去大百货买回来。”

    “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陈巧韵轻声嗔道,“哪里值得官人巴巴地跑一趟。”

    “没事,你们去罢。”郡主从桌上的小木箱里扯出草纸擦掉眼泪,“奴守在这里就好,赶紧去罢。”

    于是郭继骐便牵着陈巧韵出了广寒宫,见她几次想把手抽回去,郭继骐便道:“不用这么拘束,都帅与许侍卫如今不是到哪里都挽着手么。还有霍真人与白娘子,不也是这般。”

    “可是,他们是何等样的身份,”陈巧韵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低着头不敢瞧他,“妾身份微贱,哪里敢这般的招摇。”

    “什么微贱,你可是枢府的典书,经历机要,颇得器重。大兄也说了,咱们成婚之后,你还得回去任事呢。可见对你甚是看重得很。”郭继骐出言安慰她,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河东?”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要不,你等我从并州回来,咱们再——”

    “不用等,”陈巧韵勇敢地抬起头来,“妾既然已经答应,咱们就尽快把婚事办了。这样,官人出征在外,心里就会想着,家中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回来——”

    她眼中有泪,却是神态坚定:“妾心甘情愿,一点也不会后悔。”

    郭继骐不再说话了,他牵着未婚妻的手,两人一道出了西海池大门。

    周恒重新转回节堂,想再仔细瞧瞧沙盘,诧异地对眼圈红红的郡主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没有什么。”郡主吸着鼻子低声说道。

    周恒又将她上下打量一回,然后转头瞧着沙盘,嘴里自言自语:“南路,还是得先入河南地才成!从邺城、朝歌自滏口陉等处进入晋南,取涉县、黎城、长治等处。则晋阳之兵必然南下,然后主力自邯郸出兵,越井陉而取平定,直趋晋阳。如此,则晋中晋南皆可得之。再转进平城,大事定矣。”

    瑞凤郡主已经悄悄起身来到他的身边,听着他自言自语,忍不住问道:“这里是晋南?往东都去似乎很近呐。”

    “不错,轵关陉!”周恒手指轻点沙盘,目光炯炯,“我师出太行而入河内,东都必为掌中之物耳。”

    “那为何不先往南去东都呢。”郡主小声嘟囔道。

    “哦,”周恒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与别的将领议论,他回过神来,耐心解释道,“咱们先得了晋北,才能确保京师无忧,后方太平嘛。咦,你原来是为这个哭泣,这又有什么好哭的,你便是再伤心落泪,令尊也不能复生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瑞凤郡主小声道,“只是奴还是忍不住难过。若能将父王和几位哥哥都好好下葬,奴才会心安。”

    “也罢,待咱们拿下东都之日,某便替殿下将此事办妥,如何。”周恒想了想,“就葬于北邙山可好?”

    “多谢将军,”郡主连忙向周恒深深行礼。

    “殿下不必如此。某要在此处写几道军书,借纸笔一用。”

    “将军你说,奴婢来替你写。”瑞凤郡主赶忙回去坐好,拿起笔认真地瞅着周恒。

    政事堂内,苏崇远听了郭继恩预备攻打晋阳的方略,久久沉吟不语。倒是已经入中书省任事的礼部尚书王行严跳了起来:“南征之事,日拖一日,中原不定,上皇与列圣,又何可瞑目!都帅手绾兵符,麾众二十万,雄视天下,却令魏逆窃据中原,荼毒百姓,岂非有养寇自重之意耶?!”

    郭继恩微微挑眉,不知他为何这般愤怒。苏崇远却知这位王尚书跟着上皇一块到了东都之后,被梁忠顺百般羞辱,是以心中怀愤,便出言道:“既然东都晋阳两处,咱们都要攻打,就先收取东都,再图晋阳,想来亦无不可。”

    早有准备的霍启明转头吩咐耿冲将怀里抱着的舆图拿过来打开,耐心跟几个老头解释道:“河东有太行之险,地势高耸,对河北河南等处,进可攻,退可守。利用太行诸陉,河东以地理之势,以偏师便可据险而守,若是从东向西,则仰攻险关,异常艰难。相反若据有并州,北可往邯郸常山,南可往东都荥阳,然后经略天下。是以乱局之中,河东之地,尤为紧要,必当先取之也。”

    颇知兵事的卢弘义尚未动身往沈阳去,听了这番详述之后拈须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转头望向苏崇远,老相国轻声叹息:“照参政这般说来,攻打河东甚难,想必非一年半载不能成功。如此,则东都那边,就只能坐视伪逆猖狂矣。”

    “苏相且先将心放宽。”郭继恩慢慢说道,“据邯郸间报,梁忠顺三子,皆有窃望之意,又各有势力,咱们依魏武取河北故事,坐观其斗,然后乘隙取之,岂不事半功倍。”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与王行严一道入中书的宋鼎臣点头道,“令其兄弟阋墙,自为敌手,咱们则全力先取河东,此事可行。不过,东都易取,晋阳难攻,都帅和真人,果真有十分的把握?”

    “虏之精兵,大部皆在陇西、陕北,并州空虚,正是千载良机。”郭继恩解释道,“本帅将调营州军入临榆关来,以全力夺之!”

    “那就请都帅给咱们个准话,夺下晋阳,需多久时日?”王行严气咻咻问道。

    “这个眼下如何说得准,”郭继恩摇头,“快则半年,慢的话三五载也不一定的。”

    王行严气得想打人,厉声说道:“不能拖那么久!至多一年,一定要拿下晋阳,然后南进东都。咱们这几根老骨头,如何耗得了三五载,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列圣!”

    苏崇远听他口不择言,不禁微微皱眉。郭继恩强忍笑意,肃容点头道:“好,便是一年为限。”宋鼎臣却瞅着他道:“都帅不是说,快则半年么?”

    “嗯,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几位相国,可以放心了么?”

    他们回到枢密院,谢文谦过来找郭继恩,他将一副九品协尉的臂章交给许云萝:“往后云萝妹妹便是枢密院之令史,依旧随侍都帅身侧,负有护卫、传令之责。这个是你的臂章,现在就佩戴起来罢。”

    “是。”许云萝接过臂章,将它佩戴在左臂之上。

    郭继恩见她一张小脸上满是欣喜之色,不禁摇头:“做了军官就得照着军营的规矩行事,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妾自从来了燕京,不就是一直呆在军营之中么。”许云萝认真解释道,“只是多了一道身份,其实跟往日还是一样的。”

    “行罢,”郭继恩有些不大高兴,“到了旬休之日,你还给我换回女儿装束。”

第一百零二章 风雪福宁殿

    暮色四合之际,诸人都已经散值离去,郭继恩犹在节堂内翻阅文书。直到许云萝进来,牵起他的手道:“都帅,跟我去膳堂。”

    膳堂之内,厨子孟灿等人已经离开。屋子正中的桌上点起了一支红烛,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还有几样精致小菜。许云萝请郭继恩坐下,又从一只小瓷瓶里倒出米酒:“今日是都帅的生辰,且尝尝妾做的这几样菜。”

    “多谢。”郭继恩品酒吃菜,惊奇地瞅着她,“许令史的手艺不亚于孟厨子啊,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一份本事?”

    许云萝在他对面坐下,端着一个小碗慢慢吃面:“早年在玉真观的时候,师傅的饭菜都是妾为她做的。这个也不用学什么啊,试试也就会了。”

    郭继恩瞅着她不说话,许云萝便催促道:“快吃啊,一会冷了,就不好吃啦。往后妾也会经常再做给你吃的。”

    “好。”郭继恩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些感慨,“这就二十六了啊,自我闯入西苑军营接掌燕镇,忽忽四年矣。得了营州,救了新卢,收了许多官田,开了许多工坊。也算是做了一些事情。可是啊,这天下形势,依旧还在变坏,关内、中原、陇右、淮南——”

    他轻轻摇头:“十年,再给我十年,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则余愿足矣。”

    许云萝没有接话,低头默想了会,抬头告诉他:“到了四月里,妾也就满了十五岁啦。”

    “是呀,及笄之年。”郭继恩瞧着对面少女,花容月貌,红烛映照之下,尤显动人。

    “那到时候妾就可以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了,是么?”许云萝又替他将酒斟满。

    “依律,女子十五许嫁。”郭继恩点头,“按理说是可以,不过也的确是年纪太小。咱们再等个两三载,也没有关系。往后啊,这律法咱们得将它再改一改,不许女子这么早出嫁。”

    “嗯,妾都听都帅的吩咐便是。”许云萝又替他夹菜,“多吃些儿。”

    郭继恩瞧着许云萝稚气却又专注的神情,不禁摇头失笑:“云萝,你什么都好,性极聪慧,相貌也是万里挑一,只是有一样,做事情太过专注,却很少笑。一直这样子绷得紧紧的,你不觉得累么?”

    “妾自小便是这般,已经习惯啦。”许云萝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习惯了自然就不觉得累了。”

    郭继恩沉吟点头,一面思索着,一面自斟自饮。许云萝安静地将自己的面吃完,放下筷子,沉默地等待着。

    他们用过晚饭,许云萝又勤快地将碗筷都洗了,两人才挽着手一块离开膳堂。朔风劲吹,寒意扑面,郭继恩揽住许云萝瘦削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喟叹道:“得此佳人,虽南面王不易也。”许云萝只低头不语,默默地跟着他一块回到玲珑院。

    元旦大朝会之时,阴沉了多日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鹅毛大雪,郭继恩这次依旧没有出现在皇极殿前。但是朝会结束之后,怀明帝却遣人特地将郭继恩请至福宁殿叙话。

    殿内两个大铜盆烧着银炭,让人感觉十分暖和。怀明帝瞅着宫女为许云萝解下狐裘,忍不住问她:“许侍卫,你与都帅预备什么时候成婚呀?”

    “都帅说奴婢年纪还小,等两年再说。”

    “哦,那寡人才一十六岁,也不用着急。”怀明帝自己先坐了下来,又对郭继恩说道,“可是景云,眼看着就要满一十九啦。”

    “如今云萝不是侍卫,乃是枢密院之令史也。说到长公主殿下,政事堂诸相,不是正在为她择婿么?”郭继恩拉着许云萝一块坐下问道。

    怀明帝有些吞吞吐吐:“几位中书令提出之人选,景云都不是很乐意——”

    “想必她已有中意之人?”郭继恩平静问道。

    “是,就是——”怀明帝见郭继恩眼中不耐烦神色,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道,“就是周恒周统领!”

    郭继恩瞅着皇帝不说话,怀明帝连忙又加上一句:“寡人也觉得,周统领来做寡人的姊夫挺好——”

    “好不好,这个得问周统领自家是否愿意。”郭继恩打断他说道,“至尊的意思,郭某已经知道了,回头必为陛下探知,再来禀告。”

    “如此,寡人可就多谢啦。”怀明帝松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火太旺,烤得人出汗了。”

    郭继恩轻笑一声:“至尊先别忙着谢,这事,未必能成。且待郭某先往周宅去探访一番再作道理。”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预备告辞。

    怀明帝愕然地望着他:“都帅今日不与寡人一道用饭么?”

    “多谢至尊挽留,只是今日元旦,至尊不用去陪着太妃?”

    “昨日守岁,已经去过了啊。”

    郭继恩暗叹一声:“既如此,也罢。郭某就先行告辞了。”他抱拳离去之后,怀明帝才松口气,又问侍立在旁的贴身内监柴芦:“话我可是给景云带到了,往后她可不能再来埋怨于我。”

    “可是,小的瞧郭都帅神色,似乎并不大乐见此事也。”

    “这却又是为何?寡人觉得周统领很好啊。”怀明帝很是不解,“郭都帅眼中就只有一个许云萝,则燕京之中,除了他那不就是周统领做这个驸马最是合适么,他为何不高兴?”

    柴芦苦笑:“小的哪里知道缘由。”

    陛前服侍的内监、宫女们都低下头来,无人敢应声回答皇帝的疑问。

    郭继恩带着许云萝出了福宁殿,许云萝见他面色不快,便轻声问道:“都帅眼下是要往周宅去?”

    “是啊,虽说是元日,这样要紧之事,也只好厚颜前往探问一番了。”郭继恩一面跺脚一面说道。

    “可是既已入宫,都帅不去宝慈宫见见安太妃么?”许云萝学着他的样子,也轻轻跺脚,又小声提醒他。

    “这可不成,”郭继恩连忙摆手,“我一个武将,独自去谒见太妃,成何体统?要去,也该是命妇们去宝慈宫才对。”

    许云萝困惑地望着他:“往日不是也去见过太妃么,为何今日都帅这般顾忌也?”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总之今日是不去的。”郭继恩重新牵起她的手,预备出宫去。可是在漫天飞雪之中,两个内侍跌跌撞撞地跑来作揖行礼道:“太妃娘娘有谕令,请都帅老爷移步宝慈宫说会儿话。”

    郭继恩心中暗骂,这会却无法推脱,只好吩咐道:“既如此,请两位中使前边带路。”

    “是,是,都帅请这边来。”两个内监毕恭毕敬,前边引路,途中又来了两个内监,见到郭继恩,则连忙闪至道路两旁,恭顺地低下头来。

    郭继恩牵着许云萝进了宝慈宫西配殿,只见安太妃与那宫中尚服阿迭努两个,都穿着色泽艳丽的深衣,正围坐在一处正在烤火。见两人进来,她们都起身含笑相迎。阿迭努瞅着许云萝笑道:“多日不见云萝妹妹矣,你如今是眼中只有这位郭都帅么,闲时也不过来瞧瞧咱们。这皇宫与西海池不过一墙之隔,想见你一面,却是千难万难。”

    许云萝低头不语,郭继恩忙道:“这个如何能怪她,都是本帅整日里使唤,云萝从来就没有个空闲的时候。”

    “都帅真是好狠的心。”阿迭努拉着太妃复又坐下,笑眯眯瞟着两人,“怪道是外间都在说,云萝妹妹任劳任怨,都帅什么稀奇古怪的吩咐都能给办了。她年纪这般小,性子又和顺,你就使劲欺负她罢。”

    “听听,这是给你撑腰助阵来了。”郭继恩带着许云萝一块坐下,笑着问道,“我有欺负过你么?”

    “没有,”许云萝摇头,又对阿迭努认真解释,“姊姊不用听信那些传言,都帅对奴,很是细致体贴的。”

    阿迭努瞅着她叹口气:“还说没有,你这就是一副被欺负得死死的模样啊。”

    “今日可是元旦,别死呀活的,”郭继恩连忙打断她,“倒是你自己,与那位傀儡师厮混了这许久,不如索性就嫁了算了?”

    “似现在这般就很好,嫁娶之事,却是不必了。”阿迭努笑得风情无限,“只要今日快活,哪管明日伤别呢。不过,长公主殿下与奴不一样,她的婚事,你们这些做元帅做宰相的,可不是还得替她费心?”

    她说着指指身边一直拘束不说话的安太妃:“奴原本是不愿理会的,奈何娘娘殿下很是挂念这事,郭元帅可知几位相国议出了结果未?”

第一百零三章 将军拒王姬

    三十岁的安太妃,正是女人一生之中最美丽的时段,她满头珠翠,大袖深衣,仪态万方,容华绝代,却暗藏忧愁之色。郭继恩转头瞧着她,慢慢说道:“京中愿意尚主的青年才俊,想必不少,就怕长公主自家有别的心思。”

    “景云年已二九,算是老大不小了,心里必然也是着急的。”安太妃觑着郭继恩神色,小心翼翼问道,“不知都帅说的别样心思,又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出降之事,须得两厢情愿,才易为措办。”郭继恩没有直接回答,转了话题道,“如今燕镇境内,女子大多出来做事,便是瑞凤郡主,如今也在枢府任着职事。长公主既然在大学堂读了不少书,想必才学也是大有进益,何不也出来做个职官,也省得每日里胡思乱想。”

    安太妃张着嘴,不知所措地瞅着郭继恩。就连阿迭努也迟疑起来:“长公主性情高傲,若是出宫担任职事,恐怕下面的人难于侍奉,彼此生隙。不瞒都帅,便是奴家,在宫中与景云殿下都已经吵了好几回了。”

    “磨一磨她的性子也好,”郭继恩搓着手道,“多办些实务,念头或许就会不同了,不然总是被那位宣御史支使着生出事端,大家都不高兴。”

    安太妃也知道宣万纪与刘冀两个,时常入宫来见景云和怀明帝,便低头不语。阿迭努皱眉道:“这个什么宣御史,极是讨厌,都帅干嘛要用这等人来做官?”

    “彼为西京旧人,自有品秩,既然来了燕京,也不能晾着。”郭继恩耐心解释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两个在枢密院和政事堂都不受人待见,自然是要另寻门径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长公主殿下一心只要揽权,那就分些职事给她做起来,瞧瞧是怎样成色。这事,回头郭某便请霍参政与诸位相国合议之。至于选驸马——”他沉吟道,“急也没用,慢慢再瞧罢。”

    两人出了宝慈宫,闻讯赶来的蹇运向郭继恩行礼,小心说道:“这数月里,娘娘一直都呆在宝慈宫内,甚少出去,就连戏台瞧戏,也不怎么去了,很是安分。”

    “想必她独居于宫中,日子也是难捱,是么?”

    “都帅明见。”蹇运松一口气,“皇宫之内只有至尊和长公主、郡主等,人丁甚少。郡主殿下又有职任在身,旬休之日才能陪伴着娘娘,至尊和长公主殿下都不大往宝慈宫来,那位东虏郡主阿迭努,掌着尚服之职,也不能整日都呆在这边。娘娘殿下这日子,很是清冷。”

    “你倒是好心肠。”郭继恩点头思忖道,“朝廷本有制度,元日、冬至、立夏、立秋、立冬等日,五品以上外命妇当入宫朝谒,可有此事?”

    “是,此为常仪,前例如是。”蹇运连连点头。

    郭继恩笑了起来:“明白了,虽说太妃娘娘性情柔顺,政事堂诸相也不能这般轻慢。该有的制度,还是得立起来。至于平常时日,命妇们也可自请入宫觐见,这又有什么不可以。”

    “是,是!多谢都帅体谅。”蹇运很是欢喜,连忙深深作揖行礼。

    “行了,不必如此,外面天冷,你赶紧回罢。”郭继恩摆摆手,搂着许云萝出了内廷。他见少女面露喜色,便问道:“怎么这么高兴,你不冷么?”

    许云萝摇摇头:“不冷,都帅能体谅太妃娘娘的苦楚,妾是替她高兴。”

    “是个可怜人,一双儿女都不是自己亲生,还要替他们两个担惊受怕。”郭继恩也有些感慨,“正当韶华,却独守银灯,若她不是太妃的身份,我一定会建议她再将自己嫁出去。”

    许云萝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郭继恩瞅着她解释道:“她还是很年轻啊,将来漫漫岁月,都得一个人苦熬。这日子,想想都觉得艰难。”

    “说得也是。”许云萝轻声点头,她心下感触,又抬头瞧着身边的男子。这时他们已经出了端门,郭继恩吩咐随扈道:“咱们去集贤坊。”

    于是唐应海和新任队监陆祥顺便护卫着郭许二人往集贤坊周宅而去。

    陆祥顺是郭宅管事娘子于婶的第三个儿子,长子祥义和次子祥文如今都在官办工厂之中做着管事。十八岁的陆祥顺则在讲武堂呆了一年多时日之后,被征入亲卫营甲队充作队监,佩上了九品协尉的臂章。当下他们从明时坊路过,郭继恩远远指着郭宅笑道:“今日元旦,祥顺兄弟可要回去瞧瞧你娘亲,顺便就在那里用饭?”

    “不去了。”陆祥顺顶着风雪缩头笑道,“每回见面,阿娘都是念叨个没完,躲她还来不及呢。小的如今都这般大了,她还当小的是七八岁娃娃,追着满院子打。”

    郭继恩和唐应海都大笑起来,不一会,到了周宅,一处三进的小院落,周恒出来相迎,诧异说道:“都帅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风雪,快请进。”

    周恒的父亲周梧、母亲楚氏都来正厅与郭继恩见礼,又吩咐家仆去奉茶来。郭继恩笑着自己坐下道:“我也不当自己是客!今日就在这边用晚饭了。”说着又拉住许云萝的手,让她也在自己身边坐着。

    周父周母都连声说好,周梧年近六旬,容色黝黑苍老,笑眯眯点头道:“今日要请都帅陪着小老儿喝点屠苏酒了。”弟弟周铭却觑着兄长说道:“都帅今日可是带着夫人来的,你呢?我的嫂嫂究竟在哪里?”

    “是未婚妻,你废话恁多,快去点爆竹。”周恒摆手将弟弟打发走,陪着郭继恩坐下道,“本来今日该留在军营,几个点检却将卑职赶了回来。卑职想着,明日还是得回去,先去西山大营瞧瞧,再去火器厂。秦义坤秦司马今日都还守在那边呢。”

    “听说,他家钱宁又怀上第二个了?”

    “是,”周恒坐得笔直,却忍不住笑了,“秦司马说,这个必定是个儿子。”

    “他似乎比咱们两个也大不了几岁,如今都要有两个娃娃了。”郭继恩也笑了,“你我兄弟,却还未成家,当真是忧国忘身矣。”

    陪坐一旁的楚氏忍不住说道:“何尝不是呢,恒儿过了年眼见也有二十六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那几个亲兵,都是粗鲁汉子,如何比得过女孩儿细心?”

    她说着忍不住去瞅坐在郭继恩身旁的许云萝,郭继恩却问周恒:“一直跟着你的柳松呢?”

    “教他回去了,他父母就居住在城中立南坊,几个随卫都跟去他家中耍子,是以不在这边。”

    郭继恩点点头,这才含笑问道:“令高堂想必是心急了,周兄弟自己呢,往事不必再提了,如今可有了中意的女孩儿?”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周恒淡然说道。

    “胡说,你别又拿这一句来搪塞。”郭继恩捧着茶盅,瞅着周恒问道,“若是还没有,郭某便问一句,周兄弟可愿意尚主?”

    “什么?”周恒愕然地瞧着他。

    “我且问你,景云长公主可是经常召你入宫相见?”

    “是遣人来请过两回,卑职因为事忙,都推托掉了。”周恒回过神来,“都帅是说,长公主?这又是从何说起,卑职其实与她从无私相往来!”

    郭继恩转头瞧见周父周母都是一脸震惊,便摆手笑道:“小子不过是替人来问一句罢了。”

    “公主要来做我家新妇?”楚氏有些恐慌无措,“咱们这里,这样小的院子,如何住得下贵人?不成,咱们得另置一所大院子。”

    “在后院盖一座楼房,也就是了。”一直不出声的周梧开口说道。

    “那怎么成!人家可是公主。”楚氏有些着急,“咱们都是小门小户,哪里知道那些帝王家的规矩,只能让恒儿与她单独另住。”

    “爹、娘,你们不必着急,孩儿可是没想过要尚主呢。”周恒无奈说道,“这事,往后休要再提。”

    周铭却来了精神:“哥哥不娶,那你让公主嫁给弟弟如何?”

    郭继恩一口茶喷了出来,许云萝也抿嘴笑。楚氏气得要寻掸子来揍小儿子:“成日的信口胡说,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再这么不着调,我就把你轰出去!”

    “这里都是自家人,说笑也是无妨。”郭继恩笑得直咳嗽,“周,周铭,你这个异想天开,想想也就罢了,可是记着,咱们今日说的话,你不许往外泄露一个字,听见了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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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